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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棘之城

_10 萨拉·沃特斯(英)
  “正是她的婚姻,先生,”我说道,“令她内里有了变化。婚前,她似乎是爱瑞富斯先生的;我们在布莱尔设想过,瑞富斯先生的关爱,那将是”——我直视理查德的眼睛——“多么细致周到,先生!——我们都以为这能令她摆脱自我。然后,她新婚之夜以来,她变的愈发古怪……”
  医生望着他的同事。“你听说,”他说道,“瑞富斯太太自己名下的户头里有多少钱吗?那是笔惊人的财富!——似乎,倒成了她生活中的一个负担,她孜孜以求,要将这负担转嫁到他人身上,以便更好地承受这些事儿。她自己制造出一个幻象!”他转向我。“一个幻象,确实是,”他思虑着说道。“跟我说说,史密斯小姐:你的女主人喜欢书籍吗?喜欢阅读吗?”
  我看到他的目光,可我喉头好象堵住了,要么就是碎裂开了,就好象地上的木板。我无法作答。理查德替我说出来。“内人,”他说道,“出生于书香门第。她舅舅一生致力于求知治学,是他将她抚养成人,将她视为己出,当作自己的孩子。内人的第一嗜好就是书籍。”
  医生说道。“她的舅舅,一位令人钦佩的绅士,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但是,让姑娘们看太多文献著作——成立女子公学——”他眉毛因汗湿而变的油滑。“我们正在建设一个妇女心智开化的国家。恐怕我得说,你太太的疾患,是广泛蔓延的抑郁情绪的一部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瑞富斯先生,我为我们种族的前途忧心忡忡。她的新婚之夜,你说,是最近一次精神错乱爆发的起始?能否”——他意味深长地压低声音,跟记录的医生对视一眼——“说得更直白些?”。他轻叩着嘴唇。“我看到,当我要为她把脉,一碰她,她就缩起来。我也注意到,她没戴结婚戒指。”
  听到这话,理查德回过神来,作势从口袋里拿出样东西。人们说财富偏爱坏蛋。
  “在这儿。”他神色严峻地说道,拿着黄色带子。“她,上帝晓得她从哪里学到那些脏话!”他咬着嘴唇。“你可以想象一下我胸中的感受,先生。”他手捂住眼睛,人重重地坐到床上;随后又站起来,仿佛心怀恐惧。“这张床!”他声音嘶哑地说道。“我们的婚床,我原以为。一想到我妻子宁可住仆人的房间,睡在草垫上——!”他浑身颤抖。够了。我心想。再别出洋相了。可他是个沉浸于自己流氓行径而不能自拔的男人。
  “可怜的病例。”医生说道。“不过你尽可以放心,我们会诊治你太太,动摇她违背自然的幻想——”
  “违背自然?”理查德说道。他又浑身发抖。他表情变的怪异。“啊,先生,你都不知道。还有件事。我本打算不说。现在我觉得,我不能不告诉你。”
  “是吗?”医生说道。旁边的那位停下来,铅笔抬起来。
  理查德舔舔嘴唇;电光火石之间,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了,立即扭头望着他。他看在眼里。他抢在我前面开口。
“苏珊,”他说道,“你为你小姐的行为而感到羞愧,你做的对。可你无须为你的行为感到羞耻。你并未勾引我太太,也未曾怂恿她滋生那令人恶心的兴趣,你并未令她疯病发作,令她试图强迫你——”
  他咬住自己的手。两位医生瞪大了眼睛,转过来盯着我。
  “史密斯小姐,”先前那位躬身凑近我说道,“这是真的?”
  我想起苏。此时她在隔壁房间,定然为出卖了我而心满意足,喜滋滋地设想自己终于要回家了,回到伦敦那个阴暗的贼窝中。
  我想起她,并非这些场景。我想起她伏在我身上,头发落下,你是珍珠……
  “史密斯小姐?”
  我开始哭泣。
  “难道,”理查德走过来,手用力放在我肩上,“难道这些泪水不能为它们自己表白吗?我们非要说出那些不开心的心事?我们非要逼史密斯小姐复述那些言语,那些外人难以察觉的身体侵犯——我那脑筋错乱的妻子逼迫她承受的——爱抚?我们还是绅士吗?”
  “当然,”那医生退了回去,他飞快地说道。“当然。史密斯小姐,现在你不必再为安全而担惊受怕。你也不必再为你小姐的安全而担惊受怕。而不再是你们的。然后我们会收留她,治疗她身上所有的疾患。瑞富斯先生,你可明白——象这种病例——疗程会非常漫长……”
  他们站起身。他们带来了文件,要找个地方拿出来。理查德清理了梳妆台上的梳子和别针,他们就将文件放在梳妆台上,然后签字:每页都签。我没去看他们签署文件,却听到钢笔的沙沙声。我听到他们走到一处,握手致意。他们下楼时,楼梯被踩得山响。我还坐在窗边。理查德站在门前小径上,目送他们乘车离开。
  然后他回到楼上。他关好门,走过来将结婚戒指扔到我腿上。他搓着双手,差点要欢呼雀跃了。
  “你这恶魔,”我擦去脸上的泪珠儿,不带一丝感情地说道。
  他嗤之以鼻。他走到我身后,双手捧着我的头,将我的脸扳过去,直扳到我们目光相交。“看着我,”他说道,“诚实地告诉我,你并不欣赏我。”
  “我恨你。”
  “那就是恨你自己。我们很相象,你和我。比你了解的还要相象。你以为这世界应该关爱我们,为了我们心头上的这些纠结?这个世界蔑视我们。感谢上帝这世界藐视我们!从爱情里我们什么好处也捞不到,可是从蔑视里,你可以迂回获利,就好象衣裳里能拧出脏水。你知道这是真理。你象我。我再说一遍:恨我,就是恨你自己。”
  最后,我闭上眼睛。
  我说道,“我是恨我自己。”
  这时,苏从她房间过来,敲响我们的房门。他姿势不变,却喊她进来。
  “瞧瞧这儿,”待她进来,他说道,声音全变了。“瞧瞧你的小姐。你不觉得她的眼睛亮一些了吗……?”
  次日我们就走了,去疯人院。
  她过来,最后一次为我更衣。
  “谢谢你,苏,”她每扣上一粒纽扣,或系好一根带子,我都以旧有的语气柔声向她道谢。我还是穿离开布莱尔时的衣裳,上面沾了些泥点和河水。她穿我的丝绸裙子——蓝色丝绸,将她手腕和脖颈的雪白肌肤衬出凝脂颜色,秀发和眼眸的褐色愈发鲜明。她变漂亮了。她在屋里走来走去,收拾我的亚麻衣裳、鞋、梳子和发卡,她仔细地将这些家什收进包里。有两个包:一个要去伦敦,另一个去疯人院——前者,她以为,给她自己,后者给我。
  见到她在两个包之间挑来选去,这着实令人痛苦——眼见她对着一条裙子,一双袜子或一双鞋皱起眉头,心知她在思量,这些给疯子和医生真的够好了。这个她得带走,万一夜里冷。现在,行李和那些家什(那瓶药水,和我的手套)现在,那个包和那些家什(那瓶药水,和我的手套)必须由她带着。——趁她走开的工夫,我将那些家什拿出来,塞到另一个包的深处。跟这些家什放在一道的,还有一样东西,她不知道我保留着:那枚银顶针,从布莱尔的针线盒里带过来,就是她拿来帮我磨牙的银顶针。
  马车来了,比我意料中来的快。
  “感谢上帝,”理查德说道。他手拿着帽子。对这间矮小歪斜的屋子而言, 他太高大了:等我们走到屋外,他就伸了个懒腰。而我在房里待得太久,日光轰然扑来,令我猝不及防。
  我紧紧挽着苏的胳膊,走到马车门边上,等我必须要放开她——永远地放开!——我想我犹豫了一下。
  “现在,现在,”理查德从她身上抓过我的手,说道。“没时间多愁善感了。”
  于是我们上路。我感觉这行程不仅仅是马匹的鼻息和飞转的车轮。这好象是我首次旅行的重演,跟斯黛尔太太一道,从疯人院到布莱尔:当车慢下来,我将脸凑到车窗前,几乎心怀期盼,想看到我被他们强行带离的那栋房子,和那些妈妈们。我应该还记着她们,我心里明白。然而,那所疯人院比较大。这所小一些,敞亮一些。这儿的病房只供女病人。那所疯人院突兀地矗立在大地上。这所疯人院门边上有个花池——高高的花丛,长着象长钉似的花蕊。
  我跌落回座位上。理查德盯着我的眼睛。
  “别害怕,”他说道。
  然后他们捉住了她。他相帮着将她推到他们手里,然后挡在我身前,站在马车门旁,看着外面。
  “等等,”我听到她说。“你们干什么?”接着是:“绅士!绅士!”——一个怪异又正经的词语。
  医生们温言相劝,直劝得她破口大骂;于是他们声音也变严厉了。理查德退回来,马车地板斜了,踏步收起,我看她——两个男人手抓着她胳膊,一个护士攥着她的手腕。她的斗篷从肩头滑落,帽子翘起,发丝从发卡上散出来。她的面孔红白相间。她的神情已经疯狂。
  她眼睛牢牢地盯着我。我端坐如磐石,直到理查德抓住我胳膊,用力捏了下我手腕。
  “说话,”他低声说道,“你真该死。”于是我机械地大声喊道:“噢,我可怜的女主人!”我话音清晰,她褐色的双眼——怒睁着——带着那块深色的斑点。她甩着头发。“噢!噢!我的心碎了!”
  即便理查德关紧了车门,车夫扬鞭策马带我们调了头,那哭喊声仿佛还萦绕在马车周围。我们都没说话。理查德头旁边有扇镶着乳白玻璃的菱形窗户,有一瞬我又看到她:她仍旧在挣扎,扬着胳膊,是要指点什么,还是要抓住什么——这时马车下了坡。
  马车驶入树林中。我取下结婚戒指,扔到地板上,又从包里找出一副手套戴上。理查德望着我颤抖的双手。
  “好了——”他说道。
  “别跟我讲话,”我脱口而出道,“再跟我讲话,我就杀了你。”
  他眨眨眼,想挤出个笑容。可他的嘴巴尴尬地扯了扯,他胡须下面的皮肤分外苍白。他双臂交抱在胸前,坐在那里,一会这个姿势,一会那个姿势,一会翘个二郎腿,一会又放下腿。最后他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和火柴,又想拉开马车窗户。窗户拉不开。他手潮了,又变得更潮,终于从窗玻璃上滑开了。于是他叫道,“真该死!”他站起来,人摇摇晃晃地,敲打车顶,叫车夫勒住马,然后摸出钥匙。我们只走了一两哩地,而他却跳到地上,度步,咳嗽。他多次抬手扶起额头落下的头发。我望着他。
  “真象个恶棍,”等他重又落座,我说道,“你现在。”
  “真象个淑女,你!”他面带冷笑回应道。
  然后他脸转过去不再看我,他头枕着靠垫假寐,眼皮却还颤动着。
  我双眼还睁着。我目光穿过菱形窗户,落到我们走过的路上——一条曲折的红土之路,烟尘弥漫,仿佛是一道由我心中流出的鲜血绘成的线。
  我们如此这般走了一程,然后不能再乘疯人院的马车了,须改乘火车。此前我从未乘过火车。我们在一个乡间小站候车。我们等在一间小客栈里,因为理查德怕我舅舅会派人来找我们。他让店家带我们进了一间私房,还让店家给我端来了茶、面包和黄油。那托盘我看也没看一眼。茶变黑了,面包干得卷起来。他站在壁炉边,将口袋里的硬币摆弄得叮当作响,然后他发作了:“老天要惩罚你,你因为我给你找吃的来,是不要钱的?”他自己把面包和黄油都吃了。“我希望马上就见到我的钱。”他说道。“跟你和你舅舅一起待了三个月,干了他所谓君子之行的差事,得了点酬劳,才刚刚够维持绅士体面,上帝知道我需要钱。那个该死的行李员呢?我很想知道,他们打算敲到多少钱,才肯卖给我们车票?”
  终于有个小男孩出来接应我们,还帮我们提了包。我们站在月台上,研究起路轨来。那路轨闪闪发光,仿佛被抛过光。
很快,路轨开始咕噜有声,然后是——好象坏牙里的牙神经一般,令人不适的——嗡嗡响。嗡嗡声变成了凄厉的尖啸。这时,火车循着路轨飞奔而来,车头冒着一股长烟,车身上有好些门,都紧闭着。
  我一直戴着面纱。理查得给了列车员一个硬币,轻松地说道:“或许,你乐意见到我太太和我能够不被打扰,平安抵达伦敦?”
  列车员说他乐意;而理查德过来在我对面就座时,他愈发恼怒了。
  “我得给别人塞了钱,让别人以为我是个下流胚,才能跟我纯洁无瑕的小新娘相安无事地待在一起!我现在告诉你,这趟行程的花费我另记着一笔帐,得从你那份钱里出。”
  我没言语。火车原本震颤着,仿佛给重锤敲击了。此时车轮开始转动。我感觉到车在加速,就抓住挂在一旁的皮带环儿,抓得手汗湿了,手在手套里还起了水泡。
  于是行程得以继续。对我来说,我们似乎必须穿越万水千山。——因为你会明白我对于距离和空间的判断力是非常奇异的。
  火车先在一个小村车站停车,村里房子都是红砖砌的;而后是另一个小村站,跟上一站的村子非常相似;接着是第三个村子,比之前的很是大一些。在我看来,似乎每到一站,都是人群排山倒海地涌上来,呼喝叫嚷着往车上挤,车门开合时砰砰作响,颤抖不已。我怕这么些乘客,要把车厢撑破了——或者挤翻了。我想,要是我在火车失事中被碾得粉碎,那也是我的报应;我简直希望这些人把火车挤翻了。
  他们没把火车弄翻。机车带我们飞快前进,然后车慢下来,外面又见街巷和教堂的尖顶——街巷和尖顶比我刚才看到的多;屋舍林立,其间人来车往,熙熙攘攘。伦敦!我心绪复杂地想。
  而我望着外边时,理查德一直注视着我,他露出令人厌恶的笑容。“你的老家到了。”他说道。火车在此站停留,我看到站名:梅登海德站。
  我们马不停蹄赶到这儿,却也只走了不到二十哩路,还要再赶三十哩。我坐在原处,手仍抓着皮带环儿,身子歪到车窗边;这车站里满眼都是男男女女——女人们成群结队,男人们悠闲地漫步;一看到他们,我又缩回去。片刻后,火车发出一声嘶叫,车厢稍许退后,火车又在颤动中启程了。
  我们离开了梅登海德的街市。火车穿过树林,树林那边有开阔的草地和房舍——有些房舍跟我舅舅的宅子一样宏伟,有些则更宏大。各处都是农舍,农舍旁边是猪圈和菜园,猪圈由围栏围起,菜园里竖着豆角架,晾衣绳上挂着洗晒的衣裳。那些挂满衣裳的晾衣绳上,衣裳从这扇窗挂到那扇窗,从这棵树到那棵树,也有摊在灌木丛上的,搭在椅子背上或手推车把手之间的——到处都挂着洗晒的衣裳,黄颜色的,耷拉下来。
  我姿势不变,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看吧,莫德,我心想。这里是你的未来。这里就是你的自由生活,如同一卷衣料般展现开来……我想知道苏是否会受太多委屈。我想知道此刻他们把她关在何种地方。理查德想看清我面纱后的神情,“你没哭吧?哭了吗?”他说道。“好了,再别为这事儿伤神啦。”
  我说道,“不要看我。”
  “难道你宁愿回到布莱尔,与书为伴?你知道你不想。你知道你想要这个。你马上就会忘记你是以何种方式取得这一切。相信我,我最清楚这种事。你只须耐心一些。现在我们都得耐心一些。在财富到手之前,我们有好几个星期要待在一起。之前我讲话很不客气,我很抱歉。来吧,莫德。我们马上就到伦敦。到了那儿,你看事情也许就不一样了,我跟你打保票……”
  我没答话。最后,他咒骂了一句,就放弃了。此时,天色渐暗——或者更应说是天空渐暗,我们离这都市愈发近了。车窗玻璃上出现了几道煤烟印子。窗外景象渐渐变得破败简陋。农舍为木屋取而代之,有些木屋的窗户和木板都残破不堪。菜园中野草丛生,野草中沟渠纵横,沟渠引向黑黢黢的运河,引向凄凉的荒路,引向一堆堆土石灰烬。那沉寂不动的灰烬,我心里念道,也是你自由生活的一部分——我感觉内心有某种骚动激发出来,尽管我恨自己有这种感觉(despite myself)。可是马上,这骚动变成了不安。我一直以为伦敦是一个地方(a place),就象花园里的一幢房子,还有围墙围着:我想象过,那围墙高而直,干净又坚固。我从未设想过,伦敦会在整片的村庄和郊区乱七八糟地铺下个烂摊子。
  我刚以为这烂摊子摆完了:然而,正如我所见,一下是广袤潮湿的红土地和交错纵横的地沟;一下是盖了一半的房子,和盖了一半的教堂,房子窗户未装玻璃,房顶未上片瓦,木头椽子如同骨头一般露在外面。
现在,车窗上沾染了许多煤烟印子,看上去倒象是我面纱上有瑕疵。火车开始上坡,我不喜欢这种感觉。火车开始穿越街道——灰色的街道,黑色的街道——这么多单调的、并无二致的街道,我想我永远都无法将它们分辨开来!这杂乱无章的门窗,屋顶烟囱,马匹马车,还有善男信女!这令人眼晕的广告牌,还有艳俗的招牌:
  ——西班牙百叶窗。
  ——铅制保险柜。
  ——牛油 废棉。
  
  文字,无处不在。文字,六尺高。文字,尖叫着咆哮着:
  ——皮革 制革原料(Leather and Grindery)。
  ——旺铺招租。
  ——汽车 马车。
  ——纸张用颜料。(Paper-Stainers)
  ——完全支持。
  ——招租!
  ——招租!
  ——志愿捐献。
  
  都是文字,遍布伦敦。我见了这些文字,抬手掩住双眼。等我放手再看,火车在下坡:砖墙,布满煤灰的砖墙,出现在火车两旁,将车厢投入到一派阴霾之中。接着是一个硕大无朋的圆形玻璃屋顶,高悬上空,玻璃暗淡无光,其下烟雾袅袅,水汽缭绕,几只鸟儿扑扇着翅膀。于战栗中,我们迎来一回令人心惊肉跳的停车。这时,旁边的火车发出长啸,车门乒乒乓乓地纷纷打开,过道里水泄不通——在我眼中——似乎挤着成千上万,成千上万的人。
  
  “终点帕丁顿站,”理查德说道。“来吧。”
  这时他言行都麻利起来。他变了。他看也不看我——现在我希望他看看我。他找了个人帮我们提包。我们站在队伍里——队列,我知道这个词——等马车——出租马车,我也知道这个词,从我舅舅的书里看来的。人们可以在出租马车里接吻;人们可以跟他们的情人在车里自由自在,人们可以告诉他们的车夫到摄政公园去。我了解伦敦,伦敦是让人们施展报负,大展拳脚的都会。眼前这个扰攘喧嚣的地方,我不了解。这里充满了我不了解的企图心。它身上标着文字,而我却读不懂这文字。这中规中矩的砖石,房舍,街道,行人——行人的衣装,身材,表情——不计其数,一模一样,令我眩晕,令我筋疲力尽。我站在理查德身边,一直挽着他的胳膊。要是他丢下我就糟了!
  这时候,一声呼哨响起,一群人,穿着深色衣裳——有普通人,也有绅士——从我们身边跑过去。最后我们上了出租马车。马车抽抽着离开车站,驶上肮脏而拥堵的马路。理查德发觉出我的紧张。“你是否被这些街景惊吓住了?”他说道。“恐怕我们还得经过一些更不堪的街道。你原先指望什么来着?这是都市,是名流富豪与穷鬼比邻而居的地方。别在意这个。压根就别在意这个。我们要去你的新家了。”
  “去我们的家。”我说道。我心想:到了那儿,门窗紧闭,我会冷静下来。我要洗个澡,我要休息,我要睡一觉。
  “去我们的家,”他答道。他端详了我片刻。“这个,假使这景象令你不安——” 这时他伸手在我身前一拉,将百叶窗拉下来。
  于是,我们坐在昏暗的车里,随马车行进摇晃着;而此时,我们为伦敦的喧嚷声浪层层包围。
  当马车经过公园时,我没有看外面。我也压根没看车夫的路线:假使我看了,可能也认不得路,虽然我研究过伦敦地图,知道泰晤士河的方位。当马车停下时,我也说不出这车究竟走了多少路程——我整个人,被来自感官和心脏的绝望悸动牢牢占据了。
  胆子大一点,我心想。老天要惩罚你,莫德!这是你原本渴望的,你为此抛下了苏,抛下了一切。胆子大一点!理查德付了车钱,再回身拿起包。“从这儿开始,我们得步行了。”他说道。他没搀扶我,我自己跳下车,继而被日光刺得不断眨眼——尽管这日光昏暗模糊:太阳失去了踪影,天空布满厚重的云——棕色的云,好似绵羊身上那脏兮兮的羊毛。我原本期望能够发现自己站在他家门口,可我面前并无房舍:眼前的街道呈现出言语无法形容的破旧和简陋——街道一边是高大呆板的围墙,另一边是刷了石灰的桥拱。理查德抬脚要走,我抓住他胳膊。
  
  “是这条路吗?”
  “没错,是这条路。”他答道。“来吧,别一惊一乍的。我们暂时还不能住得太排场。我们必须低调行事,就这样。”
  “你还是害怕我舅舅会派人来找我们?”他抬脚又要走。“来。我们马上就能在屋里讲话了。不要在这儿讲。跟上,这边。把裙子提起来。”
  这时,他步履比刚才更快捷,我在后边慢慢跟着。当他见我脚步颇为迟疑,他将包交到一支手上,另一支手抓住我的手腕。
  “现在不远了。”他言语和善,手却攥的很紧。我们拐上另一条马路:在这里我看到,那龌龊破烂的门面——我原以为是一座门户独立的宏伟宅邸,其实是一排狭小住所的阴面。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的味道,恶臭难当。人们好奇地望着我们。这令我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我们又拐进一条铺着煤渣的小巷。这儿有几个孩子,聚在一起:他们懒洋洋地立着,围着一只鸟儿,鸟儿步履蹒跚,一只脚蹦达着。
  他们用麻绳将鸟儿翅膀捆起来了。当他们看到我们,都跑上来紧紧跟着。他们想要钱,没要到钱就使劲拽我的袖子和斗篷,还想扯我的面纱。理查德把他们都撵开了。他们嚷嚷着骂了一会儿,又回头对付那只鸟儿。
  我们走上一条更肮脏的小路——理查德始终用力抓着我,脚步愈发急促,对脚下的路十分有把握。
  “现在我们就快到了,”他说道。“别在意这整个伦敦都这么脏。还有一点路,相信我。到时候你就好休息了。”
  终于,他脚步慢下来。我们进了一个院子,院中种着些荨麻,地上是厚厚的泥。院墙高耸,在潮气中伸展开去。这里没有出去的大路,只有三两条狭窄甬道,甬道中漆黑一片。他带我走向其中一条甬道。
  但那甬道中那么黑,还发出一股腐臭味道,我忽然犹疑起来,并甩开他的手。
  “快来,”他转过身,面无笑容地说道。
  “到哪里去?”我问他。
  “去找你的新生活,长久以来一直期盼你前来开启的新生活。去我们的家。我们的管家期待着我们光临呢。来吧,快点。——要不我就把你丢在这儿?”
  他声音带着倦意,颇有些生硬。我望望身后。我看到几条通道,却找不出他引我来的那条泥泞小路——仿佛是那闪着幽光的围墙先行分开,放我们进来,而后合拢,令我们堕入圈套。
  我能如何?我无法经过那群小孩,穿过迷宫般的小巷,走过街道,穿过都市,一个人走回去。我回不到苏身边了。我也本无此意。诸般事体将我推到此处,推到这么一个黑洞洞的节骨眼上。我只有继续前行,否则就消于无形。
  我又想起那等我入住的房间,房间的门,门上有钥匙,钥匙可以转动一下;我想起房里的床,我要置身其上,呼呼大睡,睡啊睡啊睡——我犹豫了一秒钟;随后任由他带我进了甬道。那甬道很短,尽头是一段浅浅的楼梯,楼梯朝后走;转过来,是一扇门。他敲敲那扇门。门里立即传出一阵狗吠,然后是轻微而快捷的脚步声,和锁舌的摩擦声。狗安静下来。门开了,一个金发男孩开的门——我猜这是管家的儿子。他望着理查德,点点头。
  “来了?”
  “来了,”理查德答道。“大婶在家吗?这里有个小姐,瞧,要来留宿。”
  这个男孩打量着我,我看到他眯缝起眼睛想看清我面纱后的样子。然后他笑了,又点头,拉开门让我们从他身前通过,在我们身后将门紧紧关上。
 这个男孩打量着我,我看到他眯缝起眼睛想看清我面纱后的样子。然后他笑了,又点头,拉开门让我们从他身前通过,在我们身后将门紧紧关上。
  眼前是一间厨房——我猜,这是仆人的厨房,因为这屋子很小,没有窗户,既阴暗又不卫生,热得叫人透不过气:桌上有一两盏冒着烟的灯——或许,其实,这是间男仆宿舍——一个桶上架了个火盆,盆里摆着些工具。火盆旁有个面色苍白的男人,他身围着围裙,手里放下一样东西,不知是叉子还是锉刀。他擦着手,目光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我。
  一个年轻姑娘和一个男孩坐在壁炉前:姑娘有个大胖脸,一头红发,她也直戳戳地望着我;那男孩面有菜色,闷闷不乐,满口坏牙正嚼着一块风肉,他身着一件——尽管满心疑惑,我还是注意到了——非同寻常的外套,似乎由各种各样的皮毛一片片拼制而成。他膝间有一条狗,狗扭来扭去,他将手放在狗下巴上,让它不要叫。
  他望着理查德,又望望我。他端详着我的衣裳、手套和帽子。他发出一声轻嘘:
  “这些衣裳不便宜啊!”
  然后他身子缩了一下,因为,从另一张椅子上——一张摇椅,一摇就咯吱作响——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歪过身子打了他一记。
  我猜她是管家。她一直望着我,比旁人更仔细也更热切。她抱着个包裹:这时她放下包裹,艰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包裹抖了一下。
  这比火盆和毛皮衣裳更令我吃惊——那是一个毯子包起的婴儿,婴儿在大模大样熟睡。
  我望着理查德。我想他要说什么,要么带我继续走进去。可他从我胳膊里将手抽回,双臂交迭,十分悠闲。他面带微笑,却笑得很古怪。
  每个人都沉默不语。每个人都一动不动,除了那个白发女人。她站起来,走到桌边。
  她穿着塔夫绸衣裳,衣料(口悉)嗦有声。她面色深红,泛着红光。她朝我走来,站到我面前,脑袋上下晃着,试图看分明我样貌形体的线条。她张开嘴,舔了舔嘴唇。她目光中依旧充满情感,充满渴望。当她粗壮通红的手向我伸来,我退后一步。——“理查德,”我说道。而他仍旧袖手旁观,这女人神情如此骇人,如此诡异,令我无处遁形。我立在原地,任由她摸上我的面纱。她掀起面纱。当她看清我的脸,她眼神立刻变了,变得更诡异。她抚摸着我的脸颊,仿佛无法确信她手指触到的是我的脸。
  她眼睛盯着我,却在跟理查德讲话。她声音有些浑浊,也许是岁月积淀,也许是情之所至。
  “好样儿的,”她说道。
十二章
  接着,屋里一阵混乱。狗狂吠着要扑上来,包裹里的婴儿发出哭喊;另一个婴儿,先前我未留意到——睡在桌下一个马口铁盒子中——也开始哭喊。理查德摘掉帽子,脱下外套,将我们的包放在一边,伸了个懒腰。那板着面孔的少年嘴张大了,露出嘴里嚼着的肉。
  “这不是苏,”他说道。
  “李小姐,”我面前的妇人静静说道。“可不正是你嘛,亲爱的。你累了吧?亲爱的?跑了那么多路。”
  “这不是苏,”那少年又说,这回他提高了声量。
  “计划有所改变,”理查德说道,他并不看我眼睛。“苏留在后边,处理一点后续事务。——艾伯斯先生,你还好吗?先生?”
  “好着呢,孩子,”那个面色苍白的男人答道。他已将围裙摘下,此时正安抚那狗。给我们开门的少年已不见踪影。那小火盆里的火暗淡了,煤块劈啪作响,渐渐变白。红发姑娘一手拿瓶,一手拿汤匙,弯腰要去哄那哭叫的婴儿,却还不忘偷眼看我。
  那板着面孔的少年说道,“计划有变?我都不知道。”
  “你会知道的。”理查德答道。“除非——”他将手指放在嘴上,使了个眼色。
  与此同时,那女人仍旧站在我面前,双手还在我脸上摸索,口中将我样貌特征一一念叨出来,仿佛念叨的是穿在线绳上的水珠。
  “褐色的眼睛,”她喘着气说道;她气息香甜如糖果。“粉红的小嘴儿,这胸脯,翘得象鸽子(two pouters);这牙,白得象瓷器。屁股——我敢说,相当软和?噢!”我立在原地,仿佛元神出了壳,任由她喃喃自语;当感觉到她手在我脸上胡乱摸索,我立即从她身前跳开。
  “你放肆!”我说道。“你怎敢这样跟我说话?你怎敢看我,还有你们?你——”我走到理查德身边,抓住他的马甲。“怎么回事?你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来了?这些人知道苏什么事?”
  “嗨,嗨,”面色苍白的男人和气地喊道。那少年笑了。那女人则面露悔意。
  “嗓门挺亮,对吧?”红发姑娘说道。
  “象刀子上的刀刃,”男人说道。“那么干净利落。”
  理查德与我对视一眼,随即眼睛又看向别处。
  “我能说什么?”他耸耸肩。“我是个坏蛋。”
  “你这态度真该死!”我说道。“跟我说清楚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谁的宅子?是不是你的?”
  “是不是他的!”那少年哈哈大笑,却又被嘴里的肉呛住。
  “安静,约翰,要不然我揍你,”那女人说道。“别跟他一般见识,李小姐,我求求你了,别跟他计较!”
  我能觉察她在绞着双手,却并不看她。我眼睛始终盯着理查德。
  “跟我说清楚。”我说道。
  “不是我的,”最后他答道。
  “不是我们的宅子?”他摇摇头。“那这是谁的?那我们的呢?”
  他揉揉眼睛。他累了。“这是他们的家。”他朝那女人和那男人点点头说道。
  “他们的家,在镇子上。”
  镇子……以前有一两次我听他说过这个地方。我站在那儿沉默着,回想着他的言语;然后我的心一沉。
  “苏的家,”我说道,“苏的贼窝。”
  “对那些了解我们的人来说,”那女人凑过来说道,“我们是诚实正直的贼。”
  我心想:苏的姨妈!我曾对她心怀愧疚。此时,我转身站开,差点要朝她啐一口了。“你这老巫婆,能离我远点吗?”这厨房立即一片静默。这里似乎也太过幽暗憋闷。我手里还抓着理查德的马甲。当他试图摆脱,我抓得更紧了。
  我思绪跳跃,疾如脱兔。我心想,他已娶了我,还将我带到此处,这好似一个方便他甩掉我的地方。他想要独吞我的钱财。他想要给他们点零头,让他们干掉我,还有苏——尽管我惊魂未定,头脑乱作一团,我的心又是一沉,因为我想到——他们会去解救苏。而苏知晓这一切。
  “你不能!”我说道,我声音提高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意欲何为?不知道你们,有什么阴谋诡计?”
  “你什么都不知道,莫德。”他答道。他试着将我的手从他衣服上拽下来。我不松手。我心想,如果他拽开我的手,他们肯定会加害于我。我们纠缠片刻。然后:“衣裳撕破了,莫德!”他说道。他把我手指掰开,我就抓住他胳膊。
  “带我回去,”我说道。我口出此言,心里想着:别让他们看到你害怕!我声音提得更高,却无法令声线显得坚定。“带我回去,马上,带我到街上去找马车。”
  他摇摇头,眼睛望着别处。“我不干。”
  “带我走。否则我自己走。我自己找路——我看过路!我仔细研究过!——而且我还要找个——找个警察!”
  那少年,那苍白男人,那女人和红发姑娘,闻言皆面露惊惧。狗又狂吠。
  “好了,好了,”那男人抚着小胡子说道。“在我们这种人家里,亲爱的,你说话得当心点。”
  “应该当心的人是你!”我说道。我目光从这张脸移到那张脸。“你以为你能从中捞到什么?钱财?噢,不。应该当心的人是你。是你们!一旦我找到警察,跟警察坦白,你,理查德——你是——这里面最应该当心的。”
  而理查德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你听到没有?”我叫道。
  那男人又被我的叫声惊得身子一退,还将手伸进耳朵,仿佛在掏耳中的蜡。“这声音象刀片,”他说道,不知是对何人说,“不是吗?”
  “你该死!”我说道。我目光狂乱,环顾身边,然后突然扑向我的包。然而,理查德抢先够到那包,他长腿一勾,再踢出一脚,简直象玩游戏,包在地板上滑过去。那少年拿到包,将包搁在膝盖上。他变出把匕首,开始撬包上的锁。刀片闪着光。理查德抱着胳膊。“你看你走不成了,莫德。”他简洁地说道。“两手空空,走不了了。”
  他已站到门前,堵住了门。屋里还有别的房门,也许通向一条小街,也许只通向另一间黑屋子。我永远也挑不中那扇正确的门。“我很抱歉,”他说道。
  那少年的刀又闪了一下。现在,我心想,他们要干掉我了。这念头本身就好象一片刀片,刀刃之锋利触目惊心。我不是在布莱尔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吗?我不是已感觉到生命重获蘖磐,并为此深感庆幸吗?现在,我猜他们要干掉我;我设想过各种可能,一切情形,但事到临头,我却比想象中更为恐惧。
  你这个傻瓜,我对自己说。不过对他们,我说道:“你们休想!你们休想!”
  我抬脚左冲右突,声东击西,最后象飞镖一样飞身扑去,不是扑向理查德身后的门,而是那个昏睡的大脑袋婴儿。我抓住孩子,拿在手里晃着,还将手放在孩子脖颈上。
  “你休想!”我又说道。“该死的,你以为我赶这么远的路来,就是为了让你们干掉我?”我望着那女人。“我会先干掉你的小宝贝!”我觉得我会那么做——“看!这儿!我要闷死他!”
  那男人,那红发姑娘,和那少年,都饶有兴味地看着。那女人则面带歉意。“我亲爱的,”她说道,“现在,我这儿一共有七个小宝贝。如果你喜欢,不妨把七个变成六个。动手吧。”——她指指桌下的铁皮盒子——“变成五个。对我都一样。其实,我也正打算少费点事呢。”
  我怀里的小宝贝仍在昏睡,他脚踢了一下。这小宝贝在我手上,我手指能感觉到他心脏的快速搏动,他那大头的头顶在突突跳动。那女人还在观望。红发姑娘将手放在自己脖颈上,来回摩擦。理查德在口袋里翻腾,想找支香烟。他边翻口袋边说道,“放下这个讨厌的孩子,莫德,不放吗?”
  他柔声细语道出这番话。我一下回过神来,我手还卡在婴儿咽喉处。我小心翼翼地将婴儿放到桌上,放在餐盘和茶杯之间。随即,那少年从包锁上抓起他的匕首,拿在手中挥舞着,乱舞的刀下面就是婴儿的大脑袋。
  “哈!哈!”他叫道。“千金小姐才不干这个。让约翰.瓦儒来结果他——嘴巴,鼻子,耳朵!”
  红发姑娘一声惊叫,仿佛被胳肢到了。那女人凌厉地说道,“够了。是不是非要我操这份心,担心我的小宝贝们被人从摇篮里搂出来,直接扔到坟墓里?那我就成光杆司令了。达蒂,去瞧瞧小西德尼,别让他烫到自个,去。李小姐要以为她掉到野人窝里了。李小姐,我看出来了,你是泼辣姑娘。我一无所求。可是,你别总以为我们要害你呀。”
  她又走过来,站在我面前,忍不住伸出手抚摸我——此时她拍打着我的衣袖。
“你可别觉得你在这里是不受欢迎的人。”
  我仍在战栗。“我不觉得,”我身子退后,躲开她的手,“你对我怀有任何好心,因为我表白心意要走,你却执意要把我留在这儿。”
  她歪着头。“快听听这词儿,多文雅,艾伯斯先生,听到没?”她说道。那男人说听到了。
  她又拍打我。“坐下,我亲爱的。瞧瞧这张椅子:这是从一个金碧辉煌的地方搞来的,就等着你来坐呢。你不要把斗篷和帽子脱掉吗?你会热昏过去的。我们厨房太热了。你不把手套摘掉吗?——对呀,你最明白了。”
  我已摘下手套。理查德望着那女人的眼睛。“李小姐,”他轻轻说道,“特别在意她的手。从小她就被人逼着戴手套”——他拖长了声音,最后几个字说出来,嘴型尤其夸张。“被她舅舅逼的。”
  那女人神情一凛。
  “你舅舅,”她说道。“他的事我现在都知道。逼你看了好多下流的法国书。他有没有碰过你?亲爱的,他有没有碰过不该碰的地方?现在都别放在心上了。到了这儿,都别放在心上。肥水不留外人田,给自己舅舅总好过给外人,我总这么说来着。——噢,现在这些事,不是都不算什么丢人现眼的事了吗?”
  我坐下来,以掩饰腿软;我把她推开。我坐的椅子就在壁炉边,她说得很对,屋里很热,屋里太热了,我双颊烧得发烫;可我还不能动弹,我得思考。那少年还在折腾包上的锁头。
  “法国书,”他窃笑着说道。
  那红发姑娘将婴儿的小手拿在嘴边,闲闲地将小手指含在嘴里。
  那男人走近了一点。那女人还站在我身边。火光勾勒出她的侧面,下巴,脸颊,眼和嘴唇。嘴唇很光滑,她舔了一下嘴。
  我头别过去,眼睛却还盯着理查德。
  “理查德,”我说道。他没应声。“理查德!”那女人伸手解开我帽子上的带子,将帽子取下。她理着我的头发,挑出一绺来,在指间摩挲着。
  “真漂亮,”她说道,言语间带着某种惊异。“真漂亮,简直象金子一样。”
  于是我说道,“你打算卖掉我的头发?来吧,拿去!”我夺过她手中抓着的头发,将发卡都摘下来。“你看清楚,”我说道,她不由得退了一步,“你折磨我的手段,还能有我折磨我自己的手段高明?现在,让我走。”
  她摇摇头。“我亲爱的,你要把你的漂亮头发弄坏了。我没说明白吗?我们不打算伤害你。这是约翰。瓦儒,瞧;还有达莉娅.沃伦,我们叫她达蒂。你就会把他们当你的表亲看待了,我希望,很快。还有汉弗里.艾伯斯先生,他一直恭候你的光临,是吧,艾伯斯先生?还有我,我也一直恭候着你,在这里边,我是最着急的那个。我这小可怜啊,我盼得多苦啊。”
  她太息连连。那少年抬眼望着她,面目阴郁。“我这小玩意啊,”他说道,“如果我知道风在哪个方向吹。” 他冲我扬扬头。“她不是打算去住”——他抱住胳膊,舌头吐出,眼睛骨碌碌转着。“那个疯子住的病房吗?”
  那女人扬起胳膊,他眼睛眨巴着,人缩回去。“你当心你的面孔,”她恶狠狠地说道。而 后,她目光温柔地望着我:“李小姐还要把她的钱财跟我们的钱财放到一处呢。只不过李小姐还不明白她自己的心意罢了——换了别人是她,也不会明白不是?李小姐,我敢说你好几个钟头了一丁点儿东西也没吃。我们该搞点什么,才好让你有食欲呢?”
  她搓着两手。“来点碎羊肉你喜欢吗?来片荷兰奶酪?再来一条鱼?拐角上有个菜摊儿,那儿什么鱼都有——你告诉我你要吃哪种,达蒂会一阵风一样奔出去,把鱼买回来,再煎好,快得很,就一眨眼的工夫。你要吃什么鱼?我们有上好的瓷器,瞧,配得上皇上。我们有银餐具——艾伯斯先生,找把叉子拿给我。瞧这儿,亲爱的。把手上有一丁点儿毛,是吧?别管这个,亲爱的。那是我们把花纹磨掉了。但是你掂掂这分量。你不觉得这些叉子样子很好看吗?国会议员都用这些餐具吃饭呢。是吃鱼,还是吃碎羊肉,亲爱的?”
  她躬身站在一旁,将叉子递到我面前,我一把推开。“难道你以为,”我说道,“我打算坐在这里跟你共进晚餐?跟你们一起?说什么呢,把你当佣人使唤,我都羞于启齿!把我的钱财跟你们的放在一道?我宁愿去讨饭!我宁愿去死!”
  屋中一片静默;然后:“她撒泼了,”那少年说道。“不是吗?”
  而那女人摇摇头,表情近乎赞赏。“达蒂那才叫撒泼,”她答道。“我自己也这样。平常人家的姑娘都会撒泼。至于千金小姐这样,他们也有说法。他们怎么说来着?绅士?”她对理查德说道,后者正疲惫地斜靠着摆弄狗耳朵。
  “Hauteur(傲慢),”他答道,眼皮也没抬一下。
  “Hauteur(傲慢),”她重复道。
  “Mersee(谢谢),”那少年狠狠瞥了我一眼说道。“反正,我可不喜欢被人误导,把傲慢当成没家教,更不想跟她动粗。”
  他转头对付我包上的锁。那男人见了,惊得一跳。他说道,“你不是还没学会如何撬锁吗?别撬那锁,孩子,把锁撬坏了。那是精细活儿,你只会把那锁捣烂掉。”
  那少年手中的匕首一顿,他面色渐渐阴沉,“俗人!”他说道。——我生平首次听闻人家用此话骂人。
  他刀尖从锁上滑开,扎进包里,趁我没来得及喊出来阻止他,他已飞快地在包上割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行了,你净干这事儿。”那男人幸灾乐祸地说道。
  他取出一把烟斗,点着了。那少年手探进包的切口里。尽管我脸颊仍受壁炉的高温灼烤,眼见他的所作所为,我感到一阵寒意。包上那道切口令我深受震撼,这震撼决非言语所能形容。我不由浑身颤抖。“求求你,”我说道。“求求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只要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放我走,我就不去麻烦警察。”
  我猜我声音里有某种前所未有的凄楚情绪;因为他们齐齐将脑袋转过来,端详着我。那女人又走上前,又抚摸起我的头发。
  “没受惊吧?”她惊奇地说道。“没被约翰。瓦儒吓着吧?犯不着呀,他就是调皮捣蛋。——约翰,你胆子不小?把你的刀子拿开,把李小姐的包给我。——放这儿。亲爱的?何苦来呢?这包皱巴巴的,是个旧包,这样子好象有五十年没用过了。我们再帮你弄个差不多的。”
  那少年作势抖了一阵,却还是放下了包;等那女人将包交还我,我抓过来紧紧抱住。泪水涌到喉咙口。
  当那少年见我强自按捺住泪珠儿, “我呕吐,”他作势欲呕。
  “求你了,理查德,”我说道。“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耍我还没耍够吗?他们如此折磨我,你怎能袖手旁观?”
  他直视我的眼睛,抚着胡须。然后他对那女人说道:“你有没有安静点的地方,好给她待一待?”
  “安静点的地方?”她答道。“干吗?我有一个房间已经收拾好了。我就觉得李小姐,你不想上来看看吗,亲爱的,就现在?洗洗头发?洗洗手?”
  “我想看到街道,和出租马车,”我答道。“尽此而已,尽此而已。”
  “也好,我们会带你到窗边;从窗户里你就能看到街道了。来吧,我亲爱的。让我来拿那个旧包。——想拿在身边?好的。你手可真有劲儿!绅士,你也一道来,为什么不呢?你住你原先的房间,顶上那间?”
  “如果你需要我效劳,我就上来。”他答道。“静候吩咐。”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她将手搭在我身上,为摆脱她的手,我站起身来。理查德走过来逼住我。我又躲开他,就夹在他们之间——就好似两只狗将一只绵羊逼进羊圈——他们夹着我从一扇门里走出厨房,朝着一段楼梯过去。此处更黑更冷,我感觉到气流潜动,也许是从一扇临街的门吹进来的;我放慢了脚步;而我也在盘算着那女人此前的言语,她说的那扇窗:我想我能从窗户里呼救,或者掉下去,或者跳窗而逃——假使他们伤害我。
  楼梯很窄,没铺地毯;楼梯上随处摆着些瓷杯,杯上都有豁口,杯中盛着半杯水,蜡烛头漂浮其中,烛光摇弋,人影幢幢。“把裙子提起来,亲爱的,提到火苗上面,”那女人走在前面说道。理查德紧随我身后。
  楼梯到顶,有许多房门,统统关着:那女人打开第一扇门,向我展示门里那间四四方方的小房间。
  房中有一张床,一个洗手台,一个箱子,一个橱柜,和一具马鬃屏风——还有一扇窗,我一见到就径直走过去。那扇窗颇窄小,窗前挂着一块洗得发白的网眼披肩,窗上的搭扣早就坏了:扇页用钉子牢牢钉死。窗户上巴掌大的地方能看到外面,外面是泥泞的街道,一座带油膏色百叶窗的宅子,百叶窗上满是心型的孔,砖墙上用黄色的石膏粉描出圆环和螺旋花样。
我站在窗前,细细看过来,我的包还抱在怀里,而我的胳膊却愈来愈沉。我听到理查德停了一下,然后走上第二段楼梯;然后听到他在我头顶那间房里度步。那女人径直走到洗手台前,拿起水壶往盆中倒了点水。这时,我发现了自己的失误,我错在一进来就直奔窗前:她倒正好站在我和门之间了。她颇健硕,臂膀也颇粗壮。
  然而,我想假使我吓她一跳,或许也能将她推到一边。也许她也在思谋同样的事。她的手在洗手台上忙活,头歪着,却依然如先前那般,以某种亲近、热切,又半是敬畏,半是欣赏的方式留意着我。
  “这是香皂,”她说道。“这是梳子。这是发刷。”我没言语。“这是擦脸的手巾。这是科隆香水。”她拔下瓶塞,瓶中的香水溅出来。她走上前来,撩开自己腕部的袖子,往手腕上涂了些香水,那气味令人昏然欲呕。“你不喜欢,”她说道。“熏衣草的味道吗?”
  我自她身边站开几步,望着门。那少年的声音清晰地由厨房传来:“你个婊子!”
  “我不喜欢。”我又行了一步,说道。“给人作弄。”
  她也跟上一步。“什么作弄?亲爱的?”
  “你以为我原本是打算来这儿吗?你以为我打算留在这儿吗?”
  “我想你只是受了惊吓。我觉得你还不完全是你自己。”
  “不完全是我自己?我是何人又干卿何事?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说我的是非?”
  听闻此言,她垂下眼帘。她将手腕上撩起的袖子褪下,转身走到洗手台前,又整理起肥皂,梳子,发刷和手巾。楼下传来拖动椅子的声音,从这边拖到那边,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要么是给人扔到地上了,狗叫起来。楼上,理查德度来度去,时而咳嗽,时而嘀咕。
  假使我要跑,那我必须现在就跑。我该拣哪条路跑?下楼,下楼去,就走我来时的那条路。他们从带我一楼过来,走得是哪扇门?——第二扇,还是第三扇?我拿不准。顾不上了,我心想。现在就走!
  可我没走。那女人抬起脸,盯着我的眼睛,我犹豫了;正在犹豫间,理查德穿过他的房间走下楼来。他进了屋,耳朵上夹了根香烟,袖子挽到肘部,胡子沾了水,颜色深沉了些。
  他关上门,还上了锁。“把斗篷脱了,莫德。”他说道。我心想:他要来掐死我了。
  我手紧紧抓住斗篷,一步步后退,直退到窗前。如果有必要,我会用肘将窗击得粉碎。我会对着街道尖叫。
  理查德望着我,叹了一口气。他睁大眼睛。“你实在不必,”他说道,“象只兔子一样啊。你以为我费尽周折带你出来,是为加害于你?”
  “那你以为,”我答道,“我会信你不是为了害我?你在布莱尔亲口告诉我,为了钱,你会做出多么出格的事。,那我希望我听到的是言过其实的话!现在你敢跟我说你没有预谋要把我所有钱财骗到手?说你没有假苏之手达到你的目的?我估计稍迟点的时候,你就好跟她会合了。我估计你们会把她救出来。”我的心揪紧了。“聪明的苏,多好的姑娘。”
  “闭嘴,莫德。”
  “为什么?我闭嘴,方便你悄无声息地干掉我?来吧干吧。干完了就可以揣着你的丰功伟绩,心安理得地过下去。我猜你也是有良心的?”
   “有啊,”他轻松又迅速地说道,“不过不会为谋害了你而感到不安,我向你保证。”他手捂住双眼。“不过,萨克丝贝太太不会喜欢这个结果。”
  “她,”我看那女人一眼,说道。她还盯着那肥皂和发刷,没说话。“你什么都肯做,只要她发话?”
  “在这桩买卖里,我怎样都肯。”他此番言语颇有深意;见我有所犹疑,无法理解,他继续说道:“听我说,莫德。这个计划是她的,都是她想出来的。从头到尾,都是她。而且,我是个奸恶之人,却远非高明的骗子手,更不会在此事上,对她有所欺瞒。”
他满脸诚实——然而此时,这于我而言,已恍若隔世。
  “你在说谎,”我说道。
  “不。这是真的。”
  “她策划一切,”我无法理解。“是她让你去布莱尔,去找我舅舅?在你去布莱尔之前,也是她让你去巴黎,去会霍粹先生?”
  “是她把我带到你身边。且不论,我为接近你而费了那许多周折。其实,我自己会料理这许多周折,我也并不知道,费了这许多周折,最后结果如何。我也许会跟你擦肩而过!也许,已有很多男人错过了你。他们没有萨克丝贝太太,没她指导他们该如何行事。”
  我眼睛来回望着他二人。“那么,她知道我的财富喽,”停了一会儿,我说道。“所以,她可能认识什么人,我估计——会是谁呢?我舅舅?那宅子里的仆人?”
  “她认识你,莫德,是你;几乎比所有人都早认识你。”
  最后,那女人直视着我的眼睛,并点头称是。“我认识你母亲。”她说道。
  我母亲!我手扶住咽喉处——奇异的事物,我母亲的画像跟我的珠宝放在一道,那丝带磨得起了毛边,我很多年没戴那画像了。
  我母亲!为了摆脱她,我来到伦敦。此时此刻,我立即想起她在布莱尔花园中的墓地——无人照应,无人修剪,那白色墓石慢慢变成灰色。
  那女人仍望着我。我垂下头。“我才不信你,”我说道。“我母亲?她叫什么名字?说给我听听。”
  她神色狡黠。“我知道,”她说道,“可是现在还不能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打头的字母。是M,跟你名字的打头字母一样。我也可以告诉你第二个字母。是A——怎么会,也跟你名字一样!不过后边的字母呢,就不一样了。是个R……”
  她知道我母亲的名字,我明白她知道我母亲的名字。我端详着她的面孔——她的眼睛,她的嘴。她看起来颇为面熟。怎么回事?她是谁?
  “护士,”我说道。“你以前是个护士——”
  但是她摇摇头,快笑出来了。“好了,为什么我以前得是个护士?”
  “那你就什么都不知道!”我说道。“你不知道我是在疯人院里出生的!”
  “是吗?”她飞快地答道。“你为什么要说这个?”
  “你以为我不记得我自己的家?”
  “我应该说你记得你小时侯住过的地方。这有什么,我们大伙都是这样的。这并不代表我们生于那些地方。”
  “我是的,我知道。”我说道。
  “你是别人教的,我估计。”
  “我舅舅家每个佣人都知道!”
  “可能,他们也是别人教的。这样说说就是真的了?也许是,也许不是。”
  她望着理查德。她手伸到耳边,摩挲着耳垂。用一种轻缓的声音说道,“你的房间还可以吧?绅士?”——我终于明白过来,这是他在这儿的称呼,蟊贼中间用的。
  “你的房间还好吗?”他点点头。她又凝视着我。“我们留着那个房间,”她继续以舒缓和善,却蕴涵危险意味的声音说道,“如果绅士来了,就给他睡觉。我可以告诉你,那间屋子非常高,非常与众不同。那儿高高在上,可以看到这里的一切,所有的交易;所有的花招。来这儿的人,都特别安静地”——她故作惊异——“对了,就跟你刚才来时一样!——窝在上面,待个一两天,一两周,谁知道会待多久?家伙,也许,警察更喜欢叫他们小伙子。等他们到了这儿,你瞧见没?就再也找不到了。小伙子们,姑娘们,孩子们,千金小姐们——”在最后一个字上,她停住话头。她拍拍身边的床铺。“你不坐吗?亲爱的姑娘?不喜欢坐?嗯?可能等下就喜欢了。”
  床上铺了条毯子——花花绿绿的方块潦草地拼凑一下,再潦草地缝制而成。她动手摘掉一根毯子上的线头,仿佛有些心烦意乱。
  “对了,我说到哪儿了?”她直视我的眼睛说道。
“说到千金小姐了,”理查德说道。
  “千金小姐,没错。当然,真正的千金小姐很少见,你会发现他们都是木头脑袋。我记得这么一位,挺特别的,——噢,多少年前了?十六年前?十七年前?还是十八……?” 她望着我的脸。“我敢说,在你眼里,这好象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甜心。简直就是一辈子,不是吗?就等着吧,亲爱的姑娘,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了,这些年月都混在一起了。都混在一起了,就好象泪珠儿……”她脑袋激灵一下,深深吸一口气,又飞快呼出来,颇有些沮丧。
  她等我开口。而我已平静下来,正觉得又冷又好奇,就没接她的话头。于是她继续说下去。
  “对了,这个挺特别的小姐,”她说道,“她比你现在的年纪大不了多少。她从镇子上一个女人那里打听到我的名字,我专治姑娘身上的妇科病。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吧?亲爱的?如果她们月事停了,就用牢靠的办法帮她们排忧解难。”
  她挥挥手,做了个鬼脸。“我从来不觉得这事不妥。那可不对我的路数。我的想法是,只要孩子出手的时候,你没有象要自己的命一样难受,那就不妨把孩子留下,再卖掉;要么孩子给我,让我帮你卖掉,那倒更好!——我是说,卖给想要孩子的人,卖给他们当仆人或者学徒,或者就当自家儿子和女儿。以前听说过吗?亲爱的姑娘,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还有象我这样,专门卖孩子的人?没听说过吧?”
  我再次缄默以对。她再次挥挥手。
  “对了,也许我这会儿讲到的这位千金小姐,她也不知道这些呢,等她来找到我,她就知道了。倒霉啊。镇子上的女人想帮帮她,可是来不及了,她只能硬着头皮把孩子生下来。收留她之前,我问她,“你丈夫呢?你妈妈呢?你家人都在哪儿?他们没跟着来吗?”她说他们不会来的。她没有丈夫——当然,这也正是她的麻烦所在。她母亲去世了。她从一幢豪宅里跑出来,那宅子离伦敦四十哩远,就在河上游的地方,她还说……”
  她点着头,双眼仍旧直视着我的眼睛。我比先前更加冷了。“她父亲和兄弟在找她,好象还要杀了她;可是他们从没来镇上找过,她没泄露行踪。至于说,那个口口声声说爱她,却让她麻烦缠身的男人——对,他自己早就有老婆孩子了,玩完她,就把她扔了,洗洗手,又重新做人。——当然了,就象正人君子应该做的那样。“什么,长得象我?你快说谢天谢地吧!”她面露微笑,眼波流动。
  “这位小姐有钱。我收留了她,让她住在楼上。也许我不该这么做。艾伯斯先生说我不该如此行事。因为当时家里已经有五、六个孩子,我累得筋疲力尽,还伤心得要命——真伤心呀,我自己刚生了孩子,孩子又死了——”说到此处,她神情变了,手挡在眼前挥了挥。“不过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
  她咽了下唾沫,四下里看看,仿佛在寻找她跌落的话头。
然后,她似乎找到了话头。脸上一扫迷糊神情,又望定我的眼睛,随即抬眼朝上望去。
  我目光随她看到天花板。那天花板是黄色的,颇肮脏,还有汽灯烟熏出的灰色印子。
  “我们就把她安置在这上面。”她说道,“在绅士的房间里。我一整天都得坐在她身边,抓着她的手,每天晚上,我都能听到她翻来覆去的,还哭呢。那动静,真能让你心碎。她心地纯净的象牛奶一样,一点儿恶意也没有。我以为她要死了。艾伯斯先生也以为。我想就连她自己都这么以为,因为,她原打算再撑两个月,谁都看得出,她连撑一个月的力气也没了。不过,或许孩子也知道了——有时候,娘胎里的孩子就是知道。我们收留她之后,只过了一周,她羊水就破了,孩子要出来了。孩子想出来呀,正好!尽管如此,这孩子生出来,还是个弱不禁风的小东西,而那位小姐——已经这么倒霉了——都病的不成样子啦。这时,她听到孩子的哭声,从枕头上抬起头问,“那是什么,萨克丝贝太太?”
  “是你的小宝贝,我亲爱的!”我告诉她。
  “我的孩子?”她说道。“我的孩子是个男孩吗?还是女孩?”
  “是个女孩,”我说道。当她听说是个女孩,她用尽全身力气哭出来:“那上帝保佑她了!这世界对女孩来说,太残酷了!我希望她死掉,我也随她一起死!”
  她摇着头,抬起手,又放到膝盖上。理查德站在门边,斜靠着门。门上有个衣钩,挂着件丝质长袍:他取下袍上的衣带,悠闲地放在嘴边蹭来蹭去。他眼睛望着我,眼皮耷拉着,神色莫测。
  从我们脚下的厨房里,传来笑声和一声尖叫,象是谁被欺负了。那女人听了,又深深吸一口气,长长地吐出来。
  “是达蒂,又哭了……”她眼珠转转。“可现在我正说到紧要处!——不是吗?李小姐?不觉得我无聊吧?亲爱的?也许,这些陈年往事,才最引人入迷。”
  “继续,”我说道。我口干舌燥。“继续说,说这个女人。”
  “这位小姐,如何处置这个小宝贝呢?这么丁点大的一个小姑娘,她长着金黄头发,蓝眼睛——对了,孩子们出生的时候,当然都是蓝眼睛;后来长大了……”
  她意味深长地望着我,直望进我褐色的双眼。我佯装不见,脸却红了。我使自己声音波澜不兴。“继续说,”我又说道。“我知道你想告诉我。现在就说吧。这女人想让她女儿死掉。然后呢?”
  “想她孩子死掉?”她头动一动。“她是这么说的。有的时候,女人是会这么说的。而且,有时候,她们真这么想。不过她不是。那个孩子是她的全部,当我跟她说起,她自己带着孩子,还不如把孩子交给我,她就变的非常疯狂。我说,‘什么,你不是打算自己养活她吧?你,一个没丈夫的千金小姐?’她说她会象寡妇一样度尽余生——她想去国外,那儿没人认得她,她靠做裁缝谋生。她说,‘在我女儿知道我的丑事之前,我可以看着她嫁给一个穷汉,我也算活过了。’那是她的一个想法,可怜的人儿啊,我好说歹说,一点儿也动摇不了她的想法:她宁可马上看到她女儿过着贫贱却诚实的生活,也不肯将女儿送回她原先那个金钱世界。她打算身体一复原,就启程去法国——现在我跟你说,我当时觉得她是个傻瓜;不过只要能帮到她,舍掉一条膀子我也愿意。她那么单纯,那么善良。”
  她连声叹息,“话虽这么说,可这世界上,也就是单纯的人和善良的人,才会吃苦头——不是吗?她身子一直很虚弱,她的小宝贝几乎就不长个儿。她还是时时刻刻念叨着她的法国,她心里想的念的都是法国;直到有一天晚上,我正服侍她上床睡觉,厨房里就传来敲门声。那是镇子上的一个女人,就是介绍她来我这儿的那个女人:我一看她的面孔,就知道大事不妙。还真的是。你觉得会是什么?那小姐的爹和兄弟,到底还是摸上门了。那女的说,‘他们就快到了,老天有眼,我原本不想告诉他们你在哪儿;可她那个兄弟有根藤条,他拿藤条抽我。’她给我看她的背,她背上给人抽得都变黑了。她说,‘他们已经坐着马车来了,还有个恶霸在帮着他们。我得说你还有一个钟头的时间。如果她想走,你就赶紧把她弄走吧。要敢窝藏她,他们就会把你房子都拆了!’好了!那可怜的小姐跟在我后面下了楼,这些话她都听到了,她惊叫一声。
‘噢,我多不中用啊!’她说道。‘噢,我要是先逃到法国就好了!’——可下一段楼梯,就要了她半条命,她太虚弱了。‘他们要抢走我的孩子!’她说道。‘他们要抢走孩子,把孩子变成他们的!他们要把孩子关进他们的大房子,他们甚至会把孩子锁到坟墓里!他们要抢走孩子,还教孩子恨我——噢!我都还没给孩子起名字!我都还没给孩子起名字!’她就会说这么一句了。‘我都还没给孩子起名字!’——我说,‘那现在就给她取一个!’我就想让她平静点。‘趁你现在还有机会,快给她取个名儿!’她说,‘我会的!可是,我该给她取个什么名字呢?’我说,‘想想看吧:现在没法子了,她终究要长成一个富家小姐。给她取个适合她的名字。你自己叫什么来着?就用你的名字。’然后她脸色阴暗下来,‘我的名字是个叫人痛恨的名字,在我允许别人叫她玛莉安娜之前,我自己先会诅咒她——’”
  她停住,看着我的脸。这故事跌宕曲折——尽管我已明白,这故事终归会到这一幕。我站在原地,感到自己的呼吸随故事发展变得急促,胃里也涌出酸水。我吸了一口气。“这不是真的。”我说道。“我母亲,来到这里,未婚生子?我母亲是个疯子。我父亲是个军人。我有他的项圈,看这里!”
  我走到包前蹲下来,用力拉开包上那道切口,翻出那个包着珠宝的小亚麻手绢。那就是他们在疯人院里给我的项圈,我取出来,手颤抖着。萨克丝贝太太仔细端详着项圈,耸了耸肩。
  “到哪儿都能弄到项圈。”她说道。
  “是他留给我的。”我说道。
  “到处都能弄到。这样的玩意儿,我能给你搞到十个,在上面打上V.R的印记——这样就能把这玩意儿变成真的了?”
  我无言以对。因为,我怎会知道项圈来自何处,又如何打上烙印?我语气弱了些,又说道,“我母亲来到这儿,未婚生子。生着病,来到这儿。我父亲——我舅舅——”我想起来了。“我舅舅。他何必要说谎?”
  “他为什么要说真相?”理查德走上前来,最后开口说道。“我敢发誓,他妹妹在崩溃之前,还是够诚实可信的,就是不走运;但是那种厄运——算了,那是一个男人不喜欢太过随意谈论到的……”
  我又盯着项圈。上面有一道划痕,出于女孩的想象,我曾以为那是刺刀留下的痕迹。此时这金子轻飘飘的,仿佛被刺穿了,里面是中空的。
  “我母亲,”我固执地说道,“是个疯子,她被绑在一张桌子上,生下了我。——不。”我手捂住双眼。“那一段,也许,是我自己的幻想。不过其他的不是。我母亲是个疯子,被关在疯人院的病房里;我被灌输,不可遗忘她的先例,以免重蹈覆辙。”
  “他们一旦抓住她,把她关进病房,她当然就是了。”理查德说道。“据我们所知,有时候,姑娘们得让绅士们满足一下。——好了,再别说那个了,点到即止。”他看着萨克丝贝太太的眼睛。“你原先,肯定也一直害怕步她的后尘,莫德。那对你还有什么别的影响呢?除了令你焦虑,顺从,漠视你自己权益——换句话说,恰好符合你舅舅的理想?我以前不是跟你说过一次,你舅舅是个什么样儿的恶棍吗?”
  “你错了,”我说道。“你错了,要不就是你搞错了。”
  “没搞错,”萨克丝贝太太答道。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可能说谎。你们俩都可能!”
  “也许吧。”她拍拍自己的嘴。“可是你看到了,亲爱的姑娘,我们没说谎。”
  “我舅舅,”我又说道。“我舅舅的仆人。魏先生,斯黛尔太太……”
  可我嘴上说着,却感觉到——压力在身——魏先生肩膀顶着我的肋骨,手抓住我膝盖:你满以为自己是个大家闺秀,是吧?——然后,然后,斯黛尔太太坚硬的双手抓住我满是鸡皮疙瘩的胳膊,她的喘息喷到我脸上:为什么你母亲,那么有钱,还是要变成个废人——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还抓着那项圈。这时,我哭着将项圈扔到地上——正如我还是暴躁孩童时,扔掉杯子和碟子一般。
  “他真该死!”我想起站在舅舅床脚边的自己,剃刀在握,还有他未设防的眼睛。我志在必得。“他真该死!”理查德点头称是。于是我转而向他。“你也去死吧,跟他一起去死!你自始至终都知道这事?为什么在布莱尔不告诉我?你不觉得这件事会令我更有可能跟你跑路吗?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说,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来——这个肮脏污秽的地方!——作弄于我?惊吓于我?”
  “惊吓你?”他笑容古怪地说道。“噢,莫德,好莫德,我们还没开始吓你呢。”
我不解其意,也没多想。我在想着我舅舅,我母亲——我的母亲,重病在身,精神崩溃,来到此地……理查德手放在下巴上,拨开嘴唇。“萨克丝贝太太,”他说道,“你这儿有什么喝的吗?我发现我嘴很干。我想这是,赌场里的轮盘转的时候,我也这样;还有看哑剧,当仙女要飞起来的时候。” 萨克丝贝太太略为犹疑,然后走到一个架子跟前,打开个盒子,取出一只瓶子。她又变出三个大玻璃矮杯,杯口镶着金边。她用裙褶擦擦杯子。
  “我希望,李小姐,你别以为这是雪利酒,”她一边倒酒,一边说道。那酒味在密闭的房间中迅速飘散开,令人作呕。
  “一个千金小姐的柜子里放瓶雪利酒,那我可决不答应;不过放点醇香的白兰地,以备时不时提提神——对了,你告诉我,这有何害处呢?”
  “什么害处也没有。”理查德说道。他拿起一个杯子递给我,而我是如此困惑——如此眩晕又如此愤怒——我立即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就当这是酒吧。萨克丝贝太太看着我吞下酒水。
  “好酒量,(Got a good mouth for spirits,)”她赞赏地说道。
  “好肚量,”理查德说道,“当酒上标着,药品。嗨,莫德?”
  我才不会回答他。白兰地火辣辣的。终于,我坐到床边,解开斗篷带子。这屋子里比先前还暗:白日度尽,夜幕降临。黑乎乎的马鬃屏风若隐若现,投下一片阴影。四周墙壁阴郁而——墙上贴着有花朵图案的墙纸,有的地方就露着四边形的泥巴墙。
  那披风挡着窗户:一只飞虫困在后面,愤怒又无望地在窗玻璃上嗡嗡振翅。
  我坐在床边,手抱着头。我的头脑,就好象这屋子,被阴霾遮蔽住了;我心念游走,却毫无头绪。我没有问——正如我应当做的,我觉得,如果这是别的姑娘的故事,而我只是在读,或者在聆听某人讲述——我没问他们为何把我弄到此地;他们打算让我做何事,他们是如何盘算从欺骗我、弄晕我中获取好处。
  我只是沉浸在对我舅舅的痛恨中。我只是反复地想:我母亲,崩溃,羞耻难当,落脚此地,卧在贼窝中,血流如注。不是疯子,不是疯子……
  我猜我此时神情古怪。理查德说道,“莫德,看着我。现在,别再想了你舅舅和你舅舅的家了。别再想那个女人,那个玛丽安娜。”
  “我得想想她,”我答道。“我得想想她,象往常一样,象傻瓜一样!可是,我父亲——你说过,是个绅士?这么多年了,是他们让我成为一个孤儿。我父亲还健在吗?他就从来没有——?”
  “莫德,莫德,”他叹息着说道,他又退回到门边的位置上。“看看你身边。想想看,你是如何来这儿的。你觉得我把你从布莱尔勾出来,做了今天早晨做的那些事——冒那样的风险——是为了让你了解到家族秘史,就不为别的吗?”
  “我不知道!”我说道。“现在,我还知道些什么?如果你肯给我一点时间,让我仔细想想。如果你肯告诉我——”
  而萨克丝贝太太已经走到我身边,轻轻地碰了一下我胳膊。
  “等一下,亲爱的姑娘,”她非常温柔地说道。她将手指放在嘴唇上,一只眼半睁半闭。“等一下,先听着。你还没听完我的故事呢。高潮部分就在后面。这位小姐,你记得吧,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那个父亲和那个兄弟,还有那个恶霸,一个钟头里就要赶到了。孩子在那儿,我就说了,‘我们该给她取个什么名字呢?你自己的名字怎么样?玛丽安娜?’这位小姐说女儿叫这个名字,她就诅咒自己的女儿。你记得吧,我亲爱的?这苦命的小姐接下来说,‘至于做千金小姐的女儿,做一个千金小姐,除了让你崩溃,还能让你如何?你倒是告诉我?我想给她取个平凡的名字。’她说,‘象平常人家的女儿。我想给她取个平凡的名字。’我说,‘那你就叫她平凡吧。’——意思也是想逗她开心。她说,‘我会的,我会的,曾经有个仆人对我很好——比我父亲和兄弟对我还好。我想用她的名字给孩子取个名儿。我要叫她——’”
  “莫德,”我痛苦地说道。我垂下了脸。当萨克丝贝太太停住话头,我又抬起脸来。她神色古怪。她的沉默也颇古怪。她缓缓地摇摇头,控制住呼吸——犹豫着,停了一下——然后说道:“苏珊。”
理查德在一旁观望,手捂着嘴。这屋子,这房子,都沉寂无声。我原本如滚滚车轮般纷乱飞旋的思绪,此时好象停滞了。苏珊。苏珊。我才不会让他们看到这个名字有多么令我不知所措。苏珊。我不会叫出这个名字。我也不敢动弹,生怕脚步不稳,或身子晃动。我眼睛盯着萨克丝贝太太的脸。她喝了大一口杯中的白兰地,擦擦嘴,走过来,又在我身边落座。
  “苏珊,”她再次说道。“就是这小姐给她女儿取的名字。给孩子取仆人的名字,好象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对吧?苦命的姑娘,她脑子完全乱掉了——还要哭,还要尖叫,还要说什么她父亲要来了,要抢走孩子,要让孩子痛恨她自己母亲的名字。她说,‘我要怎样才能救她?我宁可其他任何人来带走孩子,也不想他和我兄弟带走孩子!噢,我能做什么?我要怎样才能救她?噢,萨克丝贝太太,现在我跟你发誓,我宁可他们带走别的苦命女人的孩子,也不要带走我的!’”
  她声音提高了,激动得两颊发红。她眼皮上飞快地跳动着,她抬手捂住眼皮,又喝了一口,又抹了一下嘴。
  “她就是这么说的。”她说道,语气已趋平静。“她就是这么说的。她说这话的时候,屋里所有的孩子好象都听到她的话似的,立刻开始哇哇大哭。如果你不是他们的妈妈,那他们的哭声在你听来都是一样的。反正孩子们哭,我扶她上了楼,就在那扇门外”——她歪着头,理查德换了个姿势,门板咯吱一声——“这时,她停下,望着我,我看出她的心思了,我的心一下就凉了。我说,‘我们不能!’她回答说,‘我们为何不能?你自己也说过,我女儿会被他们抚养成千金小姐。为何不让别的没娘的小姑娘当千金小姐,来代替她——可怜的人儿,她也会遭受那些个不幸!不过我起誓,我会把我一半财产分给她;苏珊得剩下的。如果你现在替我收下她,老老实实把她抚养成人,别让她知道她继承的遗产,等她在贫穷中长大,知道了遗产的价值再告诉她,’她说,‘你手里就没有哪个没娘的孩子,好代替苏珊交给我父亲吗?你没有吗?你没有吗?看在上帝的份上,快说你有!我外衣口袋里有五十磅钱。只要你肯为我做这么一件小事,并且再不告诉他人你干的事儿,那钱就归你——我还会给你寄更多的钱!’”
楼下房间好象有些动静,街上也有——我不清楚,我对此充耳不闻。我牢牢盯着萨克丝贝太太红彤彤的脸,盯着她的眼睛,她的嘴唇。——“现在,有人,”她叙述着,“求你办件事儿。对吗?亲爱的姑娘?办一件事儿,就这样。在这之前,我想我这辈子里,想什么事儿,都没想这件事儿这么为难,这么忐忑。最后我就说了:留着你的钱。留着你的五十镑。我可不想要这钱。我想要的,是这个:你爹是个绅士,绅士们都狡诈。我会收留你的孩子,不过我希望你能给我写到纸上,把你盘算的都写下来,签个名儿,封起来;就让这事儿有凭有据。她立马说,‘我写,我写!’我们就到了这间屋子,我给她找来纸墨,她把她的话都写下来了——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李苏珊是她的亲生女儿,但是留在我身边,她的财产一分为二,诸如此类的话——她把那张纸叠好,用她手上戴的戒指封好,还在封面上写好,得等到她女儿长到十八岁,才能打开这张纸。她本来是想写二十一岁,不过就算她写得快,也没我脑子转得快,我说必须写十八岁——因为在姑娘们明白什么是什么之前,她们会嫁人的,我们可不能冒着这个风险。”她面露微笑。“她也觉得是,还谢谢我提醒她呢。她刚封好信,艾伯斯先生就喊了一嗓子:来了辆大马车,冲进了他的店门,车上下来两个绅士——一个年长的,一个年轻的,还有个痞子,拿着棍儿跟着他们。可好,那小姐尖叫着跑进她的房间,我傻站着,揪着头发。然后我走到摇篮中间,我忽然想起,那个要紧的孩子还在那儿呢——得是个女孩儿,个头儿跟楼上那个差不多,小脸儿看上去,会越长越好看,长得象那位小姐——我抱着孩子上了楼。我说,‘这里!快抱走她,对她好一点!她叫莫德;反正这也是个千金小姐的名字。记住你说过的话!’那苦命的姑娘叫着,“你也记住你的话!”她亲亲自己的小宝贝,然后我接过她的孩子,抱下楼,放进那个空床……”她摇摇头。“就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区区小事,一分钟不到就办妥了。换完孩子,正好绅士们在外面把门砸得山响。他们嚷嚷着,“她在哪儿?我们知道你收留了她!”说完他们不停地砸门。艾伯斯先生让他们进了屋,他们在屋里蹿来蹿去,好象传说里那三个复仇女神(furies:复仇女神,“土地”和“黑暗”的三个女儿,以清算罪恶为职责,被描绘成庄严、美丽的女郎,Fury 为其中之一。)一样——看到我,一把把我推倒,接下来我还知道的就是,那苦命的小姐,硬是被她爹拽下了楼——袍子都飞起来了,也没穿鞋,脸上还有藤条抽的印子,是她兄弟抽的——还有你,亲爱的姑娘——你就在她怀里,谁都没想到你会是别人的孩子,而不是她的——他们怎么想得到?当时要换过来,也来不及了。她父亲抓她下楼的时候,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就一眼,没别的;可是我总觉得她在看我,从那马车窗户里。不过,她是不是也会为她的所作所为感到抱歉,我就没法跟你说了。我敢说,她经常想着苏;不过那只是——只是她应该的。”
  她眼波闪烁,转过头去。她将酒杯放在床上我和她之间的地方,被子上方块间的缝护住酒杯,使其不至倾倒。她双手交握,两个鲜红粗壮的拇指相互摩挲着指节。她的脚轻轻点着地板。说话时,她目光一直没离开过我的脸,到此时才移开视线。
  我合上双眼,抬手捂着眼睛,睁眼看进手心中的黑暗。萨克丝贝太太靠近我。
  “亲爱的姑娘,”她低语道。“你不跟我们说句话吗?”她抚摸着我的头发。我还是不想开口,也不想动弹。她把手放下来。“我看得出,这件事对你精神打击很大,”她说道。她可能给理查德使了个眼色,理查德走过来,蹲在我面前。
  “莫德,你明白萨克丝贝太太刚才给你说的事儿吗?”他试图看清我手捂住的脸,“一个孩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你母亲不是你母亲,你舅舅也不是你舅舅。你过去的生活也不是你的,是苏的;而苏过的是你的生活……”
  人们说垂死的人看得见他们此生种种,他们的一生会在眼前一闪而过。
  理查德说话时,我眼前闪现出疯人院,我的小木棍,布莱尔的箍人衣裳,小珠串,我舅舅的眼睛,书,书……这些景象一一闪过,随即消散而去,杳然无踪,仿佛污水中硬币的一线光。我战栗不已,理查德唏嘘连连。萨克丝贝太太摇头叹息。
  然而,当我抬起脸,他们齐齐一怔。出乎他们意料,我没哭,我在笑——我被一阵大笑攫住——我定然面如死灰。
  “噢,可这个,”我想我在说,“就是最完美的!我渴望的就是这个!你们为何瞪着我?你们在看什么?你们以为有个姑娘坐在这里?那个姑娘不见了!她早就被溺死了!她躺在六尺深的地下!你们以为她有胳膊有腿儿?有血有肉?你们以为她有头发?她只剩下白骨!一根根的白骨!她白得象纸!她是一本书,一本无字的书!书上的字都被剥掉、被冲走——”
  我想喘口气;口中好象灌了水似的:我大口大口地呼吸,却仍觉得憋闷。我一阵喘,一阵抖,又一阵喘。理查德站在一旁看着我。
  “没疯病了,莫德,”他目露厌恶。“记住。现在你不好再这事儿上找理由了。”
  “我有理由,”我说道。“一切事情!一切的一切!我都有理由!”
  “亲爱的姑娘——”萨克丝贝太太说道。她抓起她的酒杯,拿在我面前晃晃。然而我还在笑并颤抖着————我抽搐一下,仿佛鱼群中最后那条鱼猛地一冲,冲进鱼群一般。
  我听到理查德咒了一句,而后我看他走到我的包旁边,在里面摸索一阵,摸出我的药瓶:他将药水滴到白兰地中,滴了三滴,然后抓着我的脑袋,将杯子按在我嘴边。我尝过味道,便将酒水一口吞下,并咳嗽起来。我双手捂着嘴,我的嘴渐渐麻木。我又合上双眼。我也不知自己坐了多久,不过最后我感觉到铺在床上的毯子贴着我肩膀和脸颊,我已经躺在毯子上了——仍在不时抽搐,还在大笑的状态中不能自拔;理查德和萨克丝贝太太站在一旁,不做声,望着我。然而随后,他们走近了些。“现在,”萨克丝贝太太温柔地说道,“你好点儿了吗?亲爱的?”我没理她。她看看理查德。“我们该走了吧,让她睡一觉?”
  “睡他妈的觉,”他答道。“我还是觉得她以为我们带她来这儿是为了从她身上捞好处。”他走上前来,拍打着我的脸。“把眼睛睁开,”他说道。
  我说道,“我没有眼睛。我怎会有眼睛?你已夺去了我的双眼。”
  他按住我的一只眼,用力掀开眼皮。“睁开你这该死的眼睛!”他说道。“好多了。现在,还有一些事情要让你知道——就一点儿,然后你就可以睡了。听我说。听着!可别问我打算如何处置你,你要是敢问,我就割掉你的耳朵。这个你也感觉到了吧?”他敲了我一记。“非常好。”
  他下手没他说得那么重,萨克丝贝太太见他扬手要打,出言制止了他。
  “绅士!”她脸色一沉。“没叫你跟她动手,压根儿就没叫你跟她动手。你就不能压压火儿吗?我相信你跟她动过粗。噢,亲爱的姑娘。”
  她手伸过来,要摸我的脸。理查德板着面孔。“她应该感到庆幸,”他将头发捋到脑后,“这三个月以来,我不曾下过比这重的手。她应该清楚我还会这么干的,并且还不以为然。你听到我说话吗?莫德?你在布莱尔看到的我,还算个绅士。可是一到了这儿,向女人大献殷情的那个我就放假了。明白吗?”
  我躺在床上,护着我的脸,眼睛盯着他,一言不发。萨克丝贝太太绞着双手。他取下耳后的烟,放进嘴里,找起了火柴。
  “继续,萨克丝贝太太,”他边找火柴边说道。“把剩下的说完。至于你,莫德,仔细听着,最后就明白你的生命是为何而存
“继续,萨克丝贝太太,”他边找火柴边说道。“把剩下的说完。至于你,莫德,仔细听着,最后就明白你的生命是为何而存在了。”
  “我的生命没存在过。”我低声说道。“你告诉过我,那是一场梦幻。”
  “对呀”——他找到话头,就抓住不放——“梦幻必须终止。现在就听听你的生命该如何继续。”
  “我的生命已终止。”我答道。然而他的言语仍令我警觉。我脑袋里充盈着酒水,混以药水,混以震撼;却还未充盈到令我无法对他们接下来要告诉我的事心生怯意,他们计划如何收留我,他们收留我究竟意欲何为……萨克丝贝太太见我神色变得若有所思,她点点头。“现在你开始明白了。”她说道。
  “你要明白了。我收下那小姐的孩子,还有更妙的,我收下了那小姐的字据。——当然了,就是那件事的凭证。那字据可就是钱啊——不是吗?”她微笑,摸摸鼻子。然后身子又靠过来一点。“想瞧瞧这字据吗?”她换了个声音说道。“瞧瞧这位小姐留下的话?”
  她等我回应。我没答话,而她又笑,自我身边走开,看一眼理查德,就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在衣裳扣子上摸索片刻。塔夫绸沙沙作响。胸衣一解开,她伸手探入怀中——在我看来,似乎就在心口处——然后取出一个折好的纸包。
  “这玩意一直贴身收着,”她将纸包拿到我面前,“这么些年了。收得比金子还仔细!瞧,这儿。”
  那张纸叠得好象一封信,上面斜斜地写着一行字:我女李苏珊十八岁生日方可启封。——我看到那个名字,身子一颤,伸出手来,而她拿着那张纸,颇有顾忌,就象我舅舅——现在不是我舅舅了!——拿着一本古籍,不让我动一样;不过她还是让我拿到了那张纸。
  那纸是温热的,带着她心口的热量。字迹是褐色的,折叠处起了毛,磨出了黑边。封印完好无损。那花纹是我母亲的——我是说,苏的母亲的;不是我母亲的,不是我母亲的——M.L。
  
  “你看到吗?亲爱的姑娘?”萨克丝贝太太说道。那纸页颤动着,她如守财奴般,又一把夺了回去——举在面前,嘴巴还贴上去亲了一记,随后转过身去,将纸包收归原处。系衣扣时,她又瞄一眼理查德。他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却未做声。
  那还是我开口吧。“她写下这个字据,”我说道,我声音发闷,头晕目眩。“她写下这个字据。他们抓走了她。后来呢?”
  萨克丝贝太太转过身来,她衣裳又恢复原状,无波无折,手却还捂在心口,仿佛在护着衣裳里的那张字据。“那位小姐?”她心不在焉地说道。“那小姐死了,亲爱的姑娘。”她鼻子猛吸一下,然后声调变了。“但是,如果写下字据之前,她没磨蹭掉那一个月的时间,我可就赔本了!那会儿谁料得到?一个月的时间,对我们可太不利了。因为现在她爹和她兄弟把她抓回了家,逼迫她改变心意呢。——你能猜到结果如何。一分钱也不会给她女儿——到目前,就他们所知,也就是你,亲爱的姑娘——除非她女儿结婚。给你找个绅士——不就这么回事?她让一个护士给我捎了信。当时,他们已经把她关进疯人院了,你给她带在身边——唉,她在疯人院里很快就去了。她还说,事情进展如何,对她来讲可真是个想不出的难题,不过她以我的诚实为安慰。苦命的姑娘哟!”她简直要难过了。“——她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理查德笑出了声。萨克丝贝太太抹抹嘴,神情又变得狡诈。“至于说我,”她说道,“——从一开始,我唯一的难题是,既然我只能得一半的钱,那我要如何才能把这笔钱全搞到手。我熬了十八年,我得搞到所有的钱,心里才舒坦。好多次我都想到你。”
  我脸别过去。“我从未请求你的关心,”我说道。“现在我也不想要。”
  “不识抬举!莫德!”理查德说道。“在这里是萨克丝贝太太,一直为你的利益精心谋划,如此之久。换了别的姑娘——姑娘们不都是一门心思,只想成为浪漫故事中的女英雄吗?——换了别的姑娘,她会以为自己身份尊贵。”
  我看看他,又看看萨克丝贝太太,未做声。她点点头。“我经常挂念你,”她又说道,“总想知道你过得如何。我觉得你该是个漂亮人儿。亲爱的姑娘,你是个漂亮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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