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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媜-水问

_3 简媜 (当代)
  利泽简海边,似乎是个被遗弃的废墟。二次大战时,曾经在那儿有过一场争执。附近就是坟场,很荒凉。每次从利泽简回来,都会呕吐一番,祖母认为那儿孤魂野鬼特别多,不许我再去,我总偷偷去,不是要去懂死亡,而是贪恋海。
  小学的远足,几乎都是去水边。礁溪温泉、瀑布,离家不远的梅花湖、大里的海岩;刮海苔、捉小海蟹,装一葫芦海水回家(我对海,就是这么不可理喻的痴情,弱水三千,单恋我的一瓢)。大溪的蜜月湾,被同学们取笑和某某小男生度蜜月之类的小学生笑话。然后,福隆。
  那些岁月都不再了,我没有一点点感伤。我不喜欢混在一大群人里去面对海,那令我没有乡愁的感觉,反而有一种低俗的无可奈何。
  许是这样,自己原不适合做陆地上的人类,不惯于畅饮车水马龙里的人间烟火。每天打开窗,我希望汹涌而来的不是鼎沸的人潮而是低哑的嗓音,属于海的,悲凉的呼唤。
  阴雨绵绵的三月,整个三月我把自己锁在牢房,锁在一座心狱里。甘愿这样对待自己,做为一种无助的报复。把自己逼向最俗最吵杂最向来讨厌的地方,让自己在人潮里被挤,在嘶吼的热门音响里被割……。为什么不?看自己精疲力倦满身凌乱肮脏地从市声的刑房里出来,这是一种痛快,不是吗?我享受这种自戕的痛快,我喜爱我的伤口,我喜爱它的溃烂。我不能伤害人间,但我可以伤害人间里的我。
  每天醒来,我紧抓着软软的棉被,希望那是沙,沙滩上的沙。
  终于把自己逼病了。躺在床上,痛像湖上的涟漪,隐隐约约。睡与醒常常分不清楚,脑子里全是海,一幕幕海的回忆,曾经对野柳那位等待的女王说过什么?曾经在一路海滨的旅程里,对湛蓝许了一个怎样明亮的心愿……我渴望此时此刻有一朵拍打的浪用攫取的手掌认领我就像当初在沙地上认领我的名字。而此时此刻,只有阴冷,只有绵绵的下雨。
  那天醒来,室内还是暗的,窗外是风雨,一股冷刺钻进衣内,像在警告,我全不理会,我知道此时此刻若不去海边,我会淹没在人间烟火里。
  一路都没有后悔。第二天是清明节,到处人山人海,携家带眷。被挤在列车上一动都不能动。就这样要去寻海,心甘情愿。
  我不知道该在哪一站下?以往搭这线火车,只有罗东一个目的地,那是理所当然的一个回家的地点,无需迟疑。而今,家变得模糊与遥远,甚至无法去拼凑它的笔划。某些时候,我能清楚地知道自己隶属于什么,某些时刻,却对什么都陌生,一种可怕的脱离感。我该在哪一站下并不重要,自然会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去指引我向海,无论怎样,我会向海,除了海,我已不想见到任何任何这世界上的东西。
  在福隆下,突然的一种渴望让我无法思考地就下车。火车走了,出了站口,雨更大更斜。打起伞,走进茫然的陌生之中。我仅认识的是福隆两字,这个地方在我的记忆里的地位只是一个站名,必须经过的站名。也许来过,也许从来没有来过,前尘往事都不记得了,也疲于去探寻。空空荡荡,让自己像一个游魂走进落雨的小镇,陌生、凄清、阴然,走进一个湿濡的梦境。既然人间,熟悉的可以变成陌生,为何陌生不可以变成熟悉?而什么是熟悉?什么又是陌生?此刻我会不去想。很盲目地往前走,像一个走失的游魂,却坚信会找到海。
  风把我的伞吹翻,我知道离海近了。心里愈来愈激动。如今,是千山万水来寻海的呼唤。千山万水来找只剩的一点依伴。既然不是人间争强斗狠的角色,为何不回到自己原来的国度,既然注定命中要带着浩瀚的苍茫,为何硬逼自己居住在飞沙尘土之处?既然早知道是一场普通的游戏,为何要那么力竭声嘶地扮演?自己那么地在学习俯吻人间,而触目烟火,给我的是怎样的冷漠。
  如今是一身游魂,来找百年前身。
  海风怒吼地把伞吹翻,以斥责的声音逐退我的脚步,我以泪恳求,我只要稍稍停泊,来治我的乡愁,来疗养我满目疮庚的心。雨像穿飞的针,从发间到脸颊,到颈项,撑伞的双手刺得发麻。外衣几乎要掀飞,长发纠结盘乱,凉鞋陷入湿沙里,寸步难行。空旷无边的海滩,除了近处有几个全身雨衣的垂钓者,别无一人。我悸动地举步,从来没有想到会在这么凄风苦雨的清明时节来吊自己的全身亡魂。也许从来就注定是海天的一条苍茫的线,而不是人间一个虚假的圆。只是自己太执著,非要一番曲折,才肯死心塌地认清人间。我的薄伞怎撑得住九天风雨,收了伞,我是真心来寻海,就该真心迎真正的天气。把鞋也脱了,卷起裤脚,走向遥远的那一边,像走向土地的边缘……。我有回家的感觉。
  浪头愈来愈大,从脚到膝,三波一折击上腰,方听到自己放浪的一声惊笑,把年幼时对海的眷恋又打回来。方记起自己最爱闭着眼睛站在海沙之间,迎着浪花,去感觉退浪的那种陷沙的昏眩。脚趾上的伤口浸在海水里的侵蚀感令我愉快。就这样站了许久,浪愈来愈快,自己一步一步往前站,收浪的昏眩愈来愈强。突然一个高掀的浪头劈来,来不及往沙岸跑,海的啸声从背后袭来,身子跌坐在浪上,一齐往沙滩卷去,又倏地被举起,全身陷在惊讶的浮晃之中。急喘着奔向沙岸,畅怀地大笑着,那是我发自肺腑的笑声,我遗失了好久好久,悲哀过后,请还给我纯洁。
  直到全身都湿透了,僵得无法去感觉手在扒沙的时候,才想到要找伞,和鞋。口袋里全是一路捡的贝壳和海石。长裤紧贴着,无法举足。心里单纯得像一张纸,像初生的婴儿一样地空白着,向海告别,向天空中盘旋的一只孤独的海鸟告别,我会再来,来洗八荒九垓的尘埃。
  拾起伞和鞋,拾起人间种种。再漫长的沙岸,都必须一步接一步走完。前身今世,都要是认真的灵魂。
  回到台北。
  贝壳在水之中晶莹,凝视自己的眼眸在镜中闪烁。一抹笑意在心中暖然,面对窗外毫不知情的绵绵细雨,有着疲惫的温柔,于心深之处。
  那么,深爱我所深爱的,此去人间,应是无怨无尤。
【水问】
  ——台大的醉月湖记载着一个故事,关于一名困情女子投水的传说。我想,深情即是一桩悲剧,必得以死来句读。而这种死也是最纯洁的。我是名弱者,欣赏了悲剧也扮演过悲剧,却在最后一幕潜逃,人是活着,热情已死。因此我写下〈水问〉,纪念那名女子并追悼自己。
 
  那年的杜鹃已化成次年的春泥,为何,为何你的湖水碧绿依然如今?
  那年的人事已散成凡间的风尘,为何,为何你的春闺依旧年年年轻?
  是不是柳烟太浓密,你寻不着春日的门扉?
  是不是栏杆太纵横,你潜不出涕泣的沼泽?
  是不是湖中无堤无桥,你泅不到芳香的草岸?
  传说太多,也太粗糙;说你只不过是曾经花城的孤单女子,因不慎而溺于爱的歧流断脉之中;说你的失足只是一种意外。说有人见你午夜低回于水陆的边缘,羞怯地向陌生的行人诉说你碎断的心肠,说你千里迢迢要来赴那人的盟约……。而千里迢迢岂是你所能跋涉?日夜的秩序又怎容你轻易嵌入?你已不属于时间空间,你因而被镇于湖心水湄,再不敢向人间,向你钟爱的人间殷殷探询。你于是成了一只冷僵了的蝴蝶标本,在图鉴上注明因求偶不成而自戕,被传阅于唇齿残香的茶余饭后。
  要问你:
  天空这么温柔地包容着大地,为何你不送走今日且待明日?
  大地这么宽厚地载育着万物,为何你不掏穴别居另成家室?
  人间婚姻的手续这么简便,为何你独独择水为你最后的归宿?
  是不是你信念着,有一种从无缘由而起的宇宙最初要持续到无缘由而去的宇宙最后的一种约誓,让你飘零过千万年的混沌,于此生化身为人,要在人间相寻相觅?你是离群的雁,甘愿缚进人间的尘网,折翅敛羽,要寻百年前流散于洪流乱烟中的另一只孤雁?你走过多少个春去秋来,多少丈人间红尘,你来到那人面前,虽然人间铸他以泥沤,你依旧认出那疲惫的面貌正是你的魂梦所系,那沙哑的嗓音正是你所盼望的清脆。你从他的眼眸看出你最原始的身影,你知道,那是你们唯一的辨认。
  人间的鹊桥,虽不如天庭的绚丽,而你们愿意一砖一瓦地建筑。
  人间的气候,虽不如天庭的清朗,而你们羽翼同生要共飞过地坼天裂的风暴。
  人间的箪食瓢饮,虽不如天庭的琼浆玉液,而你们饭蔬食饮水甘之如饴。
  生命的意义原本就模糊不清,在纷杂的爱之向度中,你们愿意凸显爱情为你们心中的殿堂。以千年的姻缘,作最坚固的奠基,以信任与尊敬,作不朽的钢架,深挚的痴爱,是你们的铜墙铁壁。不渝的贞操,是避风的屋顶是挡雨的门窗。人们只能依你们的声音容貌,批评这样的茅茨土屋。而你们温婉地相待,且让人们去追求他们所谓的富与美,在你们崇高的人格花园里,自然生长着四季繁花,清风朗月。此去,此去经年,千山万水,永不相离,生老病死,永不相弃。
  而是不是今日的下弦曾是十五的月圆?
  是不是眼前的沧海曾是无际的桑田?
  是不是来自于生的终归于死,痴守于爱的终将成恨?
  是不是春到芳菲春将淡,情到深处情转薄?
  你坚信的约誓,是四月残飘的柳絮。你溯回的记忆,是荆刺丛生的刑地。你眼见手成茧足结痂,而人间的鹊桥,已成废墟。你于是放眼苍茫,要天地为你卜一卜“天长地久”;山川静默蜿蜒,说这一卦,不在人间只在天上。你披发行吟,踉踉跄跄去熙攘的市井探询,你说:“借问,借问怎么回去我的殿堂,我的恋之初……?”好心的行人摇摇头,说没有这样的一条路,没听过这个方向……。你想起千年前的流离。盼到今生才又聚,为何不能同羽同翼?为何曾经的约誓亡佚成断简残篇的失散的流离?为何地能久天能长,人间的爱情却离了又聚聚了又散?
  当太阳再升起,所有的杜鹃萎身谢礼,化成声声的杜宇,唤你不如,不如归去,你仰首看着今日的天空,似乎和昨日并无差别;你舒开手中的书卷,一样的道理,一样的铅体。而你的殿堂已是前尘,你的爱情已成往事。就把一款款的道理还给线装的书架,把一滴滴的泣血留给春泥,把一身姿态托给验尸的风雨,夜半湖心,秋虫唧唧……。当太阳再升起,所有的杜宇声声唤你,所有的人间恩爱,你已双手归还而去。
  是不是湖水如翡翠,依然是你不死的柔情,涨潮于干旱的季节?
  是不是满湖莲韵,是你含辞吐语,字字的叮咛?
  是不是一帙帙的书卷,有你不忍撕毁的,海市蜃楼的模型,要给另一对情偶的注解的提醒?
  是不是年年杜鹃的鲜红,是你遗传的,爱情的色泽?当那一对对的足印踏过花冢春泥,你是不是愿意他们在举足之间,牢牢记取,聚与散在人间,都要相待以礼。
  且守护无源的川流,爱字不易写,但愿你湖心风纹,勾勒一笔一划。
  且让萍水相逢的,在湖畔栏杆,拟下他们的约誓。
  且让相识相知的,用你的神话湘绣成他们的嫁纱。
  让常年分离的,偶然相聚。
  让幽怨的,冰释所有的尘土泥沙,让他们知晓,聚是一瓢三千水,散是覆水难收……
  而今夜,且让我来冠冕你,花城曾经痴守爱情的女子,魂归来兮。
【断语】
  语言粗糙一如陶土,不如神游,风是唯一的衣裳,催我出门,云在等着。
【风裳】
1
  生命之泉在何处涌动?谁肯告诉我?成长生命的土地何处最肥沃?谁愿指点我?当我疲惫无力,当我形容枯槁一如临死的浪人,到底重生的秘诀在哪里?谁能传授我?
  有一天,一片小小绿叶来到我的案前。
  那一段日子是生命书页里被偷撕去的一页,有的,只是枕被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一块逐渐扩大霉黄的泪渍。
  那么一天,没有任何人在。我下床讨水喝。拿起杯子,还未就口,看到自己的右手因无法擎住半杯水而不停地颤抖着。最后,不能控制地连杯子一起泼向书桌。水,漫流过《声韵学》、《诗经》书本,濡湿了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阻聚在苏辛词的笔记边,然后流下来,从抽屉缝钻入,落在一抽屉的稿纸、信件里……。是的!覆水难收!
  这是一出我生平所见过最惨淡的剧,活生生地看到一个失去生命意志的人的悲惨。
  当我用抹布去拭时,才惊觉到书桌上的尘埃已有多深?去想想有多久没有翻开书页,没有写过一个字,没有上过一堂课?没有说过一句话?我开始穿过冗长的噩梦惊醒: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一片绿叶悄悄到我眼前来。
  它幼嫩地还卷着叶身,如未张眼的婴儿,羞怯地依偎在老叶的旁边。这一片娇弱的绿叶仿佛睁开眼在注目着我,我竟不自觉地被它吸引,细细地看它……感到一种很奇特的熟悉,仿佛见过的,又仿佛曾经相属的……。我困惑许久,不明何以对它有这样奇特的感情?当我将它洗净端回案上时,闪烁的水露惊醒我,我知道!我知道为何有这样的熟悉,它是生命!它是活泼泼的生命,我的心里在期待它、欣赏它、喜爱它对不对?我问自己对不对?
  忍不住流泪。感谢天的眷恋,不忍叫我沉沦,让这一片叶子来教我。教我爬起来,沐浴掉那段过去,忘怀那些恩怨,好好再作重生的自己。我怎能不诚恳地感谢这一片绿?怎能不勤劳地珍惜自己?
  生命那么艰难,人生孤独。没有人知道你、关怀你、没有人了解你、扶持你……。但是,纵然你已声嘶力竭,倒在人世炎凉的尘土上,请你也要匍匐,匍匐去找生命的泉水,请你不要停止地寻找,找到天之涯,地之角,找到天黑,找到黎明,找到生命的尽头,找到所有的寻找不再可能。
  也许就在一小片未开的长春藤叶子的身上。
 
2
  我的回忆警告我,任何一条路都可能走到精疲力竭的程度,几乎是绝望的边缘,也许在起程的时候曾是一路好花怒放,让人觉得那就是最完美的路了。可是,千回万转之后,才发现这条路必须经过情感的深渊,理智的岩,甚至要跋涉一无所有的沙漠、荒原。没有人能够临深渊而不颤惧,攀岩而不履险,也没有人能够徒步沙漠而不焦渴。面对这些横逆,那一刻的恐惧与彷徨,会让人打消所有生存的勇气,只求短暂的歇息。诡笑谩骂,都可以不计较,也不在乎了。
  然而,果真临渊歇息了,是不是从此就安于斯,问心无愧?良知的清醒,可能是最锋利的一把匕首,开始向自己剖析每一个错误,犹如在验累累的伤势。在良知的追问之下,自己交代不出完满的理由,又眼见他人已安渡险区。正阔步于康庄大道时,那是真正绝望的开始,连自己也要看不起自己了。
  也许,世间没有一条路是天生的完美,也正因此。每一条路都可能创造出完美。
 
3
  如果,追求完美的路上,必须亲尝苦液,淬练气魄,必须受伤,那么,让我坦然地接受刀与刃,我不要保有羞辱的洁肤。而当我受到严重的伤痛,能够医治我的,绝不会是别人,是自己。去光荣地受伤,去勇敢地痊愈自己,愿意这样期待我的生命,直到生命的尽头,我愿意是一个伤痕累累的人,殉于对人世的热爱之中。以血泊酹我衷心敬仰过的天地。
 
4
  风是唯一的衣裳,催我出门,起程的时候,我只有企盼的心与空空的双手,够了!这是一切奇迹的动脉,宇宙也只不过拥有如此。
【云游】
1
  当然,我不是方丈,自然不会向古刹行去。我只是凡尘中人,入世太深,就不便去搅山水清音了。
 
2
  选择水域的浩瀚,一直是我的企盼。
  如果有一天,死亡选择我,我愿意选择水湄为我最终的归宿。
  学着和水交谈,愿意成为她衣衫上的花饰。却因为学不会忘我,水也一再抗拒,沉溺就难免。
  当我再次跃入之前,我在岸上自语:“接受我,让我成为你的浪花,让你成为我唯一的依靠。”当我打消一切可怕的念头,奋力向水中扬去,我知道,我是一颗被遗忘的贝壳,如今又回到水乡泽国。
  因为忘我,所以无我,我的感觉如同一朵自由的浪花。
  那晚,正好是上弦如钩。我趴在池畔,不禁欣喜得发楞。多美丽的月,多温柔的手臂。我何等有幸,能独享夏之水月。周遭的喧嚣与笑浪,显得多么遥远。我庆幸此时没有人来扰我,也不要什么言,也不需什么语,只要和我的水月对影成三。而何只是三,“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纵身入水,我要捞水里的月,找行云里的我。
  选择水域的浩瀚,只因为她是当我完全地将自己托付时,唯一不会背叛我的存在形式。
  愿从此,真能滑进温柔的国度,洗我一身红尘。
  愿当我起身时,那是重新的诞生,恩恩怨怨,爱爱恨恨,都是前生。
  当我再踏上陆地的路,让阳光烙印给我的水泽,赐我以健康的肤体。让我的双耳如贝,不断接收水之声音伴我孤单的心跳。愿于生活之海洋里,我的自由一如浪花。
  当我走到尽头,请投我于任何一处水泽,让我永远安睡于温柔的怀里,或沉或醉。让珊瑚、葵花扮我,让鱼族龙群葬我。我在它们日夜的吐纳中也就化成水。日出时,攀太阳的脚去到天上,或成云,或成为霞何妨。我便居在云山千叠里,当山吐三更月,一起俯对人间水泽。
  水希冀化成云,云渴望回到水,大约只是为了念旧。
3
  没有问老板价钱,因为他不会乐意告诉我,因为我不是个有钱人。
  但,还是忍不住蹲下来,轻轻摸着它的头。它原本闭着的眼睛,慢慢地睁开。它的眼神,与其说无精打采,不如说是历尽沧桑。
  我抬头看看街道,喧嚣的车辆驶过,扬起一地的灰尘。依旧是行人匆促的红砖路上,太阳从树梢间传下它的体温。路上断断续续地,是被分割过的光影、尘埃、及一些废弃的垃圾。这是一个城市。
  再看看老板,一件汗衫,卷起裤管的长裤,一双拖鞋,像是悠闲地蹲着抽烟,他的眼睛逡着过往的行人。在他身旁,是一只蓝色塑胶桶,装着水。无疑,他是个生意人。
  我因此想起海洋的颜色,心中的感伤愈深。再不忍继续欣赏这一幅街景。对那只大海龟默默地说:“原谅我,我无法赎你……”便走了。
  而我始终无法忘记那只大海龟。
  多少时日之后,在醉月亭里看夕阳时,两个小男孩走进来在我的旁边坐下。
  他们以调皮的口吻在逗玩着什么。我看了他们一眼,发现他们倒翻着一只动物,正在欣赏它挣扎的四肢。
  那是一只乌龟。
  我想起那只大海龟。
  要两个陌生的小男孩听你的话是很困难的,但无论如何,我一定要他们亲手放了这只乌龟。我以所有的意志在想。
  我加入他们的谈话,当我试着去询问那只乌龟,我说:“从来没看过这么大的乌龟!”他们很得意地告诉我,如何从醉月湖钓起来的,又是如何如何的惊险。我于是称赞了一番。
  当然,他们也告诉我,其实还有比这个更大的乌龟。并且,述说他们各自养龟的经验。
  我说:“那些乌龟呢?每天都跟你睡一起啊?”
  他们嘻笑着说:“才没有,都死了。”死,只不过一个字而已!
  于是,以我仅有的常识,我和他们聊了一些有关于动物的寿命、速度、智慧、生活环境方面的问题。最后,我说:“讲个故事给你们听,注意听哦……”那是个秀才与一只蚂蚁的故事。他们说:“迷信!迷信!!才不可能有这种事……”是的,爱是一种迷信。
  我说:“不管是不是迷信,至少这个秀才有爱心。就像你,如果你今天放了这只乌龟,你的心里难道不会感到快乐?你救了它的一条命,多了不起!你看它多可怜,家就在前面,却回不去,你看看,它一直在挣扎,它快要死了。要你是它,你也会希望抓你的人,放你回家的。对不对?”
  他们似乎有些心动了,其中一个较顽皮的小孩说:“让我再玩一下。”
  我说:“随你们,弄死一只乌龟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救了它一条命,那可了不起。”
  他们走到栏杆旁,用力将那只小乌龟向湖心掷去,当落水的那一声响起,我的心如在东海,孩子!我爱你!
  孩子,永远不要轻易去囚禁任何一种生命的存在。形式的监牢,你还可以打开它,一座心狱,那是一辈子都打不开的。
  孩子,希望你尊重其他生命一如珍重你自己。
4
  走累了,便在路旁的椅子坐下。听蝉鸣也可,让脑子完全地空白,亦可。
  午后的街道,总有几分恹然。除了急驰的车辆,行人算是少的。
  歇一歇,让脚的酸疼暂时好一点。看看四周,没什么人,倒有一排凌乱的车子停放着。红砖路上,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棵树,大大小小地,不怎么漂亮,倒有一种齐一的印象。我的椅子正好在两棵树之间,各自遮了半个太阳。一个很普通的下午。
  没什么事,不知不觉便冷眼旁观起来。
  马路中间,一辆飞车经过,不知从哪儿卷来一张全开的报纸,高高地随着灰尘飞起,半空打一个滚,又扫了一段距离,才在路心中纠止。
  是哪一天的报纸?是哪一版?
  也许是国际版:福岛危机仍未解决,和谈陷入胶着状态。一张傲视群伦的女士照片,她的下面摆着眉峰深锁的加蒂瑞。
  或者是社会版。所谓的“婚姻问题”。女的明明记得和他结过婚,男的明明不记得什么时候娶过她。这算是相当严重的“记忆力衰退”。
  或者副刊,一个年轻的作家死了,有人写写纪念文,当然文茂情无。不管如何,对出版社而言,多多少少有“促销”作用。而那位不太畅销的作家,说不定因为这一死,吸引了更多人的好奇,因此得到更重要的地位与肯定。生前贫迫,死后哀荣,他要是有知,也该失笑。
  于风中翻滚,所有发生过与未发生的,包括正在发生的每一件事,都会于风中翻滚,如那一张满布新闻的报纸。总有一天,一切都过去了,像那张报纸,在雨中模糊,不会有人再记起什么。
  脚不疼了,继续走去。
  觉人间,万事到头来,都摇落。
5
云游,其实没看过什么山、什么水,心却逐渐转老。
【化音】
  当那枚贝石赢得一座海洋之后,它的声音是清脆多了。
【凤凰季节——警朋】
  “凤,神鸟也。天老曰:‘凤之像也,麟前鹿后,蛇颈鱼尾,龙文龟背,燕颔鸡喙,五色备举。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仑,食砥柱,濯羽弱水,莫宿风穴,见则天下大安宁。’……”而今天,将有成千的凤凰从许慎的说文解字里展开绚烂的羽翼飞来,让天空遮蔽成一种季节的特色。当它们敛羽降于这片圣土,你将于椰林大道或者傅园神柱之下听到:凤,从鸟凡声。
种子
  我们开始想像在我们的生命尚未降临之前必有一枚奇异的种子被那位最高的存在暗暗地函入我们的汩动的骨血之中。
  允诺在我们逐渐牢固的筋骨血肉里,那枚种子不复只是一枚,要化成万千碎末,堪供昂昂七尺身躯吞咽吸取。这咀嚼不尽的所谓初生的赐福,当是一霎清明、一肩慷慨、一身血泪,以及一种无所逃遁的永世的追寻。
或降于陵或降于河
  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乎四海之外,这雏凤受命必须折翅散羽,自坠于人间炼土,所有的坠陨都是不能抗拒的命令,不能化解的辛酸。如果陨落的流程中,那儿有一布天色,一阵薰风相迎,也许落身之处正是灿烂的花房,便容身于绿草春席的襁褓之中被喂以荣华富贵的人间粮食。如果正值水潦干旱或酷风如狼,这犹然懵懂的凤族人子或将跌碎于坑谷山阿,自顾自地收拾那破碎却犹不能解的九连环身世。
行路的幸福
  “横在你底睡眠和清醒之间的距离才是最大的距离,横在你的行为和你的欲望之间的空间才是最大的空间。”(纪伯仑《先知的花园》)也许跋涉的意义在日渐强壮的年龄里也日渐晦涩!那么睡与醒之间的距离也广袤得一如无边无际的洪流。在时间之蹄的重量践踏下,谁又能免于一身瘀伤?
  欲望如果只在口耳之间,那行为的空间也可以左脚右脚地丈量。若是为了使自己站在永恒的面前时能够提出与神圣的天理相辩驳的生命诗篇,谁知道薛西弗斯的神话还要被传诵多久?永世的寻觅是不是寻出觅出的只有永世的嘲弄?那枚奇异的种子是不是以笑谑的手势被埋入?这些人子注定在行路之中,开展心灵的宇宙,却一次又一次掉入生命的极限里。
  我感觉到那一个突如其来的早晨是我生命之中复活的经验。似乎有一种更强悍的理由让我脱下角色必着的佩裳而走出红尘境界,那是当我下定决心检点生之痕迹时我的哀恸无法再编译,我感到天地君亲师只有一个虚设的名词只不过无止尽地鞭打我未强壮的沙岸而不是赐我活水浩瀚的海洋。我仿佛窥见我一向心爱的处子原来是一个奸淫的荡妇,又仿佛我所侍奉的旷世英雄原来是暗弑他人以自饱的懦者。这不是我所能承受的崩溃经验;因为,对这条世间路的轻视与鄙夷已超于对它的绝望。绝望是选择死亡最好的理由,而我无法在轻视之中还把生命丢给红尘泥沤之路去处理。
  那个早晨那个老人手持竹片扫帚。犹然露湿的泥土上,他安然地扫着剪贴于地上似地落叶。嘴里叼着一根烟。晨露很重且不是一个晴朗的脾气,幽微的树荫之下满铺着红叶,地上的,空中的,旧的,以及新的……。那只竹片帚“唰!”把叶子拢成一堆小山,他曲身拿来畚箕,一阵风旋散小山又铺成待扫的意象。他的烟很短,却又喷出安然的雾。幽暗之中,我见他又严肃地扫了起来。
  我几乎在嘲笑他可是也几乎不能自主地为他也为我自己重新感到悲伤的牵动。如果在我们所诞生的岛屿上,生命的含意被编成一首歌或一个谜的话,除了我们的痛苦,还有什么能携带这歌声?解开这谜底?纪伯仑如是说。
  就如同我所听过的那个故事,那个不慎误入沙漠的酷热刑地而终于因找不到水喝渴死的人,当他的灵魂来到上帝的面前,上帝问他临死时所作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他坦然地说:行路罢了。
  那么当我们有足够的力量去解答谜底时,我相信所谓的行路已不是指一条条的红尘而已,那或者是极自由的一种精神境界的遨游,那枚奇异的种子只有在极难堪的咀嚼过程后方能化成一霎清明。
  成为薛西弗斯或成为那粒滚石,都是一趟人世来去,而所谓“行路的幸福”应当只有薛西弗斯那双痏困的双脚方能了悟。
火浴
  凤与凰举着五色杂烂的羽毛,恐惧地望那一片火海的昆仑之路。它们犹不能暂忘第一次折翅的惊悸。而若不在日暮之前翔过这方寸火海,它们将褪成一只秃身怪鸟,永远被讥笑那身上的瘴疠。
  有退缩而向往来的路狂奔去。有饮泣而畏惧死亡的捕获。那昆仑之后的国度却又是身为凤凰永生的梦土。
  日将西尽,一片火海突然因绚羽的投入而旺盛成世间最美的颜色,万物莫不因赞叹而垂泪无言。日已尽,天黑之前,仍有一群丑陋的厉鸟羞愧地窜入路旁的矮木丛里。

  生命的理由并非只将自己栖居在无尘无沙的地域,而更严肃的行动乃是眷顾前尘之后又回到红尘的中心成就一肩慷慨所谓对人世的不忍。
  所谓的栖,重新是个匍匐者。像那老者眼见那堆叶山旋散之后,喷出安然一霎清明,又双手勤勤恳恳地扫起九万丈红尘俗世。

  火浴之后,那虚脱是生命最高层次的一种幸福。“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庄子〈逍遥游〉)于是更鲜艳的羽翼成为天空云霞模仿的对象。这再生的凤凰,饮砥柱,暮宿风穴。昆仑之后的国度,是不需要濯羽犹然亮丽的生命。
见则天下大安宁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蔼蔼王多吉士。”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蔼蔼王多吉人。”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雝雝喈喈。”(诗大雅卷阿)
  从今天而后,那自说文解字之中蝉蜕而来的成千凤凰,将以搏扶摇而直上九万里的姿态将天空遮蔽成一种永世的安宁风貌。当它们为它们所栖止的人间正勤恳忘身而掠过这片圣土的上空之时,那椰林大道上的人子,也许依然可以听闻清朗慷慨的吭鸣:凤,从鸟凡声。
  (七十二年六月十四日,为台大毕业生写)
【心灵之河——敬朋】
  最喜欢听你用那特殊的嗓音喊我的名字,仿佛许多许多阴霾的云垛被你这么一喊,太阳就破空而出,又清清朗朗地照在我寒冷的生命河川上。
  没有一条河流不是孤单地曲折着它自己的路程,正如没有一个人不是独自地在收拾自己的脚印跫音。而在我们共同奔赴瀚海的过程中,感谢这一份相逢的缘,让我寂寞的沙岸因此有了历历的春景。
  我总是孱弱,干渴于每一次辣日的季节。我的河床堆积着现实的泥沙,我的河岸承受不住理想的幻灭而崩垮,我恐怕已不是孕育地粮的江河,而只是濯足的淤水。你惊讶着我的枯竭正如我悲凄着我的心历。你可以收敛衣袂奔赴瀚海,我只是我空空的身躯发肤,而你终不忍地停宁,牵起衣袂,为我拭泪。
  你那奇特的如水奔的嗓音灌溉我龟裂的河床,及我焦狠了的裸石及我岸上噤闭的蓓蕾及我蜷缩的树叶……我重新有了蓊绿的肤色。而你只是微笑,说关山正远,说且让我们握紧手,一起去奔赴瀚海,我们生命的约会。
  共同奔流的日夜,多么值得记忆,也曾为落日执镜,见她羞落一江霞色。也曾为弦月执钩,帮她网一江的星斗,也曾交换彼此的坛底心事,久压的梦魇绽开了竟是一朵笑靥。也曾阅四书五经,修筑我们能伸能屈的身姿。也曾爬越峰岩,奔腾成一挂瀑布,那是我们醒世的呐喊,我们舍我其谁的担当。
  而今,离别在即,你必须攀登道义的高峰,澄清天下,我必须深邃艺术的宇宙,润泽世人。回想共奔的日夜,实在有一丝年轻的甘美,而放眼遥远的未来,却不敢不任重道远,不能再牵扯彼此情长。你的阳关在我的地球的极西,我的斜阳更在你的斜阳门外。
  却仍要希冀多少里路之后,我们会相逢在瀚海之怀。我深深思念的一定是你如水奔的嗓音,曾经在我们呼朋引伴时,你慷慨地给了我那么多的灌溉。我要再听听你喊我的名字,是不是还那样充满年轻的力量?当然,这些都是往后的事,如今,我只是希望一遍又一遍地喊你的名字就可以放心地告别,而我也知道你愿意一遍又一遍地听?让我把心灵的河水流进你的心深深处去,路正长。
【不忍问归期——别朋】
  这样一个沉寂的雨夜,我来到总图写稿。灯,依旧亮了一室,一盏盏要伴人静读。只是人稀了,因为今天是个周末,尤其是个下大雨的夜晚。我的邻座也一个个收拾回去了,整整一长条的桌面只有我,及我逐渐翻腾的思绪……。灯光照在被衣袖磨亮了的桌面上,散出一大片的晕黄,雨敲打着长窗,像一个赶路的人要来借宿。墨汁般地夜似乎想溶掉我的眼睛,开始一波又一波地染走我此刻的时空……于是,我的思绪像一只冲破樊笼的夜莺,越过黑夜的山谷,要飞回情感的森林。
  在这座森林里,栽种着我最珍爱的花木。它们传给我芬芳,绽给我四季。纵然干旱过、燎原过,但它们始终不曾对我枯槁过,而我也愿意灌注它们,以爱以关怀以祝福。
  在心灵的国度,这座森林是我唯一的财富,任我可以山明水秀地度日的凭藉。这些奇花异卉也不止一次地启示我去铲除自己个性之中的野草,去修剪自己也栽育自己。共同成长过、欢悦过、共同收拾泪水过。我们交错的,不是开在天空中的花朵,而是土壤里的盘根。
一、用手走路的人
  如果绵是一株植物,那她必是一棵蔓藤。攀越天空对她而言,是太奢侈的幻想,可是霸占土地却是她不舍的企盼。有时,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她那优秀的本能:更行更远还生。
  二十多年来每一分每一秒必须面对自己的残障,必须在残酷的事实之中争取生存的人,一个敢于向生命讨价还价的人,有谁比她更有资格谈“血泪”?而辛酸尝尽,犹能吐辞如申椒含香,更令我惊悸那一份对人世的道义真诚。就只凭她一身肝胆,赤手空拳地将迷津中的我千呼万唤地叫回。
  蓦然回首,才领悟什么是“生死之交”?
  感情不是我所唯一信奉的,在她身上,我更学到:“道义”才是架构情感于不坠的柱石。她是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孩,用双手走自己的路,也不忘在拄杖之际,为她身边的人拨出一缝光线。
  犹记得两年前那个夜晚,我推她一起去吃傻瓜面。回来的路上,月牙儿当空,女五舍边的枫叶小径弥漫着薄雾如梦境,轮椅的声音碌碌。我告诉她,“车声碌碌如在长安道”,她也许不明了这句话在我当时的心境是怎样地空切!仿佛时空都打碎了,碎入一个无力挽回的缥缈陷阱之中,让我感到凉!感到至情至性的友朋无法免于别与离的惧怕之中。这样一个凄婉的念头之后,轮椅在手中的重量变得那样无法掌握……。我要求她唱那首〈回忆〉……,她低低的声音散落在小径上,因为我的心里为泪所湿,无法捕捉一字一句。
  两年之后,终于学会唱〈回忆〉!却不再陷入伤感的陷阱之中。曾经几度沧桑几度共诉血泪,如今再来话别,我相信彼此脸上只有诚恳的笑容,不会有涕泪牵绊。毕竟,人生有许多的无奈何与不得已,我们都懂。那么要送,就用目送,送我千里行,送到看不见了,就将情谊收藏。人生的艰难我们都懂,懂得百般的不能割不能舍只能收在自己心头,思也罢,忆也罢,这一路漫漫人生,都不忍去问彼此归期。
二、受伤的小鸟要袖藏
  那年,我是太痴了,苦苦在傅园鹄立,早春的风如刃,我是一张薄纸。眼睛搜寻过往的人,由远而近而远而消失……。却都不是我要等的人。
  “简媜,不要等了……”赵老师说。晨风翻乱她的发,我重新变成一个迷路的小孩,我说:“赵老师,怎么看到您像看到亲人……”(赵老师,“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是不是?)
  这样,便任由她带路,去找一个温暖的地方拾回睡眠。她说,每一种动物都有自己疗伤的本能,就举小鸟为例吧,受伤的小鸟会自己去找一个隐密的洞,用唾液将伤口舐净,然后也不吃也不喝,静静地敛羽睡眠,睡到春天来唤醒它。
  她说:“简媜需要补,我去买腰花……”
  她说:“简媜爱吃地瓜稀饭,一口气吃三碗!”
  她说:“简媜要毕业了,我们送她一口大皮箱好装行李,她以后要走很长的路……”(啊!四牡彭彭,八鸾锵锵,路在哪里?……)
  小鸟一旦伤愈,膀子也坚实,春的原野那么宽阔,水田漠漠,小鸟忘了伤痛,奋力向天空鼓翅,“扑”、“扑”、“扑扑”,小鸟要飞很长的路……
  每次,我去关渡,我总知道是谁帮我开门,我总是想说:“回来真好!”(啊!赵老师,昔我往矣,“雨雪霏霏”,今我来思,“杨柳依依”了。)
三、有一种花
  是不是有一种花,四季都香?是不是有一种花,日夜都香?是不是有一种花,自有自的香法,也不顾春夏,也不管霜雪,不论是翩翩儒士或一介白丁,都可以掬一捧清香回去。
  我不知世上有没有这一种花,我只知道我有这样的一个朋友——阿燕,她到任何地方,任何地方就出现芬芳的根源。
  我们封她为“圣母玛莉亚”。
  最感动的,还是她那颗慈悲的心,宗教般地对世界抱着无尽的关爱。她并非不知道人间有一座罪恶的深渊,而她愿意去肯定那美的存在,善的一面。如果四周都是虚情的假象,为何不让自己成为唯一真的化身?这就是她的胸怀。
  有一阵子我们几个朋友都为她高兴起来,因为门外有等待她的人了,像这样的一个女孩,能配她的人可能稀少到令人沮丧。我们都希望她有一个美好的归宿,毕竟,让好女孩留守闺中,是不太公平的。
  只可惜来的人没有能力承这一份福,只好悻悻然地走。能匹配她的,恐怕只有成熟性格的人,和她一样有博爱的理想,能欣赏她这一份真性情的。
  该祝福的,是如今有一个真正能赏爱她的人,来扣她的门扉。我们都由衷地欣悦,希望老天能福证一对有着高尚精神的伴侣,暖风春阳地护佑着他们的一生。
  海角天涯之后,我诚恳地希望能偶然地遇见她,路中央两人执手相觑,话话平日家常。然后,隔一路远远人烟,我们挥手告别。

  生离与死别的淬炼之后,要举手挥别已经不是太难的事。毕竟,永恒不是一种“厮守”,而是“超越”;越过日月黄昏的差距,越过千山万水的阻绝,去关怀与会合。我愿意在心灵的国度里与我的朋友欢聚,那是唯一没有生死的地方,我愿意以无尽的祝福灌注他们,他们依然是我钟爱的森林。
【水经注——诀朋】
  我想,是结束的时候了。水若已枯,留着一条干燥的河床做什么呢?一个人用她一生的眼泪与血水也代替不了河流的奔咽,那么,去把河床铲平吧!让它变成一条路,路是无尽的方向。
  我把你写给我的每一封信都绑妥,每一张字条都贴好,至于那些美丽的合照,啊!让我做个偷懒的人吧,这些都让你来处理。叔本华的《意志与表象的世界》、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好重的书,每本扉页有你的签名,有我的眉批;赫塞写《知识与爱情》,我们便认为知识可以滋润爱情,遂一起朗诵过英诗并旁听了苏辛词……。而最终,浮士德不也说了吗?“有两个灵魂蕴藏在我心中”,对你我而言,那便是知识对爱情的叹气、爱情反咬知识一口。还好,我就要将这些书归还你的书架,可以不再理会任何辩论与挣扎,爱与生苦恼吗?是的,但不是无期徒刑。(啊!你一定又要责怪我的骄傲!)
  你终于来了,二年的仳离之后你站在我的面前,还是那一副诘屈聱牙的骄傲,不言不语。我在心里浅笑,何必倔强呢?我难道看不出你已然心软?我真想对你莞尔一笑,像以前我们的争执冰释之时我的忍俊不住。然而,这一次,我的理性原则控制了感情,那一股不容忽略的生之尊严主掌我,苦过、泪尽之后,我不能想像拥抱,人的一生只能浪漫一次,最初也是最后,哪怕是对同一个人,黄金时代只允许一次,破镜不能重圆。
  那就把各自的碎片还给各人,“情”还是有的,就是回不了头。我想你也知道,我不可能在往后的人生中发现像你一样热烈阳刚的知己(啊!你那原始生命力的美!);而你也不可能在人群中找到另一个我,你当不难畅饮泉涌之酒,而我知道,你会依然眷恋着我为你服侍过的滴水之恩。啊!夸父逐日只能一次,我们在少年的野旷中完成自戕与戕人的爱,我们歃血为盟,我们伤痕累累,我们的祭典完成了,应该绝版。
  再见!把项链与贝壳还给你——婚约的信誓与海洋的象征。再见!所有的错误乃为了雕琢生的精萃,我们都无罪。
  你看!这样,我们又回复到自己的第一页,可以自由地赞叹自己的季节、蝉嘶、风香、草色及周遭的友谊……。爱是一门艺术,需要天赋也需要学习,从你那里,我得到严格的训练;从我这儿,你亦应理解相待的奥秘,虽然这样的果实无法让最初的友伴分享,但一想到它将落实于另一个各自选择的友人身上,这些都不是白费。
  那么,我们是可以安心地在往后的日子里行吟了,因为,属于我们的这一辈子已尽,宿愿已偿。
  感激你终于来履约,来与我共同铲平干枯的河床,让它不再是悲哀的凹墓,它是生的喜路。请你先走吧!
  再见!路是无尽的方向,让我们在心里自誓,不要回头。
  再见!绝版的水的经典,你要字字句句遗忘,生命是无限的惊喜,我用微笑与泪光送你。
  (哦!你等一等,我是不是可以问你,下辈子可不可以再道途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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