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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饶之海 第二卷 奔马

_7 三岛由纪夫 (日)
  “您刚才农民、农民地说了不少,可要是这么目光短浅地考虑问题,国家是不会得救的。当全体国民应当咬紧牙关、忍耐克制的时刻,竟有人破坏国民团结,或说上层糟糕,或说财界不好。其实,说这些话的人,全都是些盘算私利的家伙。”
  “请好好想一想,大正七年的‘米骚动’①,才是瑞穗之国②真正的危机呀!可现在,朝鲜米和台湾米都成功地得以增产,国内的大米供应不是供过于求了吗?得益于农产品价格的暴跌,除农民外,其他国民的吃饭已不再困难。因此,这么一点点萧条所造成的失业者就是再多,也不会像左翼宣传的那样革命高潮就要来到。另一方面,农民无论怎样饥馑,也是不会相信左翼宣传的。”
  “可事件不正是军队挑起的吗?正因为有了农村,陆军才成其为陆军嘛。”
  就是在旁听者的耳朵里,这位年轻子爵武断的说法也是多少有一些失礼的。但藏原决不是那种感情用事的人,被整理过的语言以同样的抑扬顿挫从他口中流淌而出,这情形有些像中世纪基督教美术版画中的人物,把标有圣语的白旗似的东西从口中吐出。这时藏原正在啜饮着曼哈唐甜酒,以至从湿润的口唇处流泻而出的沙哑的声音,甚至都变得甘甜、滑腻。他那紧绷着的脸上总像漾着浅浅的笑意,当他把牙签穿着的红色樱桃抿人口中时,好像把社会上的不安定也一口吞了下去。
  ①1918年7月至9月间,日本各地由米价暴涨而引发的群众暴动。
  ②过去日本人对自己国家的美称。
  “军队不也在养活那些贫农壮丁吗?”藏原悠闲地反驳,“依我看,与前年的大丰收相比,去年的歉收倒是更让农民产生对抗外地大米的怠工情绪。”
  “他们会豁出命来怠工吧?”面色红润的子爵问道。
  藏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又说道:
  “哎呀,先别分析现状了吧,我说的只是未来的事。”
  “何为日本国民?当然,这个结论会因人而异,有种种不同的说法。假如让我说,所谓日本国民,就是对通货膨胀的灾难一无所知的国民。他们连通货膨胀时应以货币换取实物这么点程度的知识都不具备,我们一刻也不能忘记,自己所面对的是一些纯朴、无知、热情和感情用事的国民。连保护自己都不知道的国民是高尚的,确实是很高尚的。我爱日本国民,所以强烈地憎恨那些利用这种纯朴和高尚以骗取信任的家伙。”
  “当然,总是紧缩财政是会让人们产生怨气,而推行通货膨胀政策则会博得人们的好感。然而,只有我们才知道那些无知国民最终的幸福,同时我们也正是以此为目标而努力的。因而,在此期间,即或造成一些牺牲,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是说国民最终的幸福?那是什么?”子爵亢奋地问道。
  “不知道吗?”藏原稍稍侧过脑袋,脸上浮现出柔和的微笑,好像存心要让人着急。热心的听众们也不约而同地像是被钩住一般,微微侧过了脑袋。这时,庭院里的白桦林沐浴在迟迟不落的太阳余辉中,如同白衣少年并立着的腿胫,在苦恼地伫立着。薄暮宛若张开了的巨大旋网被撒在草坪上,就在这转瞬间,大家都看到了那个启示性的、闪烁着金色光芒的‘最终的幸福’的幻象。幻象中,黄昏的旋网被收了上来,网底现出的一条金色大鱼起劲地蹦跳着,鱼身上的鳞片在辉耀、闪烁。藏原开口这样说道:
  “还不明白吗?……那就是……通货的稳定。”
  由于这句话过于意外,大家反而感到脖颈上掠过一阵空虚的战栗,全都沉默下来。藏原从不介意听众的反应,他那溢满慈爱的表情,好像缓慢地涂上了最后一层稀薄的清漆。
  “秘密这种东西,由于它什么也不是,由于它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因而才被人们看成为秘密……不管怎么说,真正知道这个秘密的,也就我们这几个人,所以责任实在重大啊!”
  “我们引导那些无知的人,让他们在浑噩中一步步走向最后的幸福。可如果对那条道路上的险阻感到厌烦,转而听信恶魔的耳语:‘这里有一条更舒坦的道路’,就会一下子山崩地裂,使那条看上去鲜花盛开的平坦大道沉人毁灭的深渊。”
  “经济不是慈善事业,迫不得已时,要准备付出百分之十的牺牲,使剩下的百分之九十因此而获得彻底解救。否则,将要百分之百地全部遭到毁灭。”
  “也就是说,即便饿死百分之十的农民,也在所不惜吗?!”
  松平子爵轻率地用了“饿死”这个词,使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感情上实在无法理解。这个词中的虚伪散布着伦理上的恐怖。尽管没有前缀任何形容词,可它本身就蕴含着一种夸张。作为引起人们兴趣的单词,它并不显得高雅,倒是一种过分花哨、生来就具有“倾向性”的语言。就连子爵,也为自己大胆使用了这个单词而感到有些难堪。
  就在藏原还在继续着他的长篇大论时,法国人管家过来对女主人耳语说,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可男爵夫人却只能等到藏原说累了时才好宣布。她终于插进话头,宣布了晚宴开始的消息。藏原随即从座椅上站起身来,在洒上黄昏最后一丝余辉的藤椅正中,藏原本人的烟盒已经敞开了,烟卷如同白色的牙齿一般排列着,早已被藏原沉重的身子压得粉碎。
  “哎呀,老爷子,又压碎了!”
  夫人发现后大声喊了起来,于是围在四周的客人都知道藏原又犯了老毛病,便毫无顾忌地哄笑起来。
  藏原夫人一面收拾着压烂了的香烟,一面数落道:
  “哎呀,你怎么又、把香烟压成这样……”
  “这个烟盒早就这样容易自己打开,真叫人头疼。”
  “可是,怎么就这么开着盖子跑到你的屁股底下去的呢?”
  “这种事。除了藏原先生,别人可办不到啊厂
  新河夫人走在从窗子里洒在草坪上的电灯光斑上,同时揶揄道。
  “真有意思,把它垫在下面您不觉得疼吗?”
  “我还以为这是藤椅硌的呢。”
  “对啦,对啦,反正我们家的藤椅是能硌疼屁股的!”
  新河夫人高声说道,大家全都笑了。
  “不过,总比电影棚子里的椅子好吧。”
  新河男爵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在轻井泽,只有一家由马厩改造而成的旧影院。
  松枝侯爵被搁在了话题之外。直到在晚餐席上落座后,相邻的大臣夫人才没话找话地向他问道:
  “最近,您见过德川义亲先生吗?”
  侯爵想了想,好像还是很久以前见的面,却又像是两三天前刚见过。反正,德川侯爵也从未同他商量过什么重大的事。就是在贵族院休息室和华族会馆见了面,也只是三言两语地扯几句关于相扑的闲话。
  “是啊,最近不常见到他。”松枝侯爵说。
  “这一阵子,德川先生在组织一个叫作明伦会的在乡军入团体,他对这类事情很感兴趣。”
  “那位先生很喜欢和右翼浪人交往,玩火渐渐要成为他的专业了。”桌子对面的一位男客说道。
  “女人玩起火来,倒是更得心应手哩。”
  新河询子说话时的声音,好像要把餐桌上的鲜花给震裂开来。她在说玩火这句话时,没有任何情绪和羞怯,人们一眼便可以看出,她不是一个可以搞秘密活动的人。
  开始上汤菜的时候,谈话完全转到贵族的话题上来了。在轻井泽,每年照例要举办盂兰盆会。大家在议论,参加今年村民们举办的盂兰盆会时,该准备些什么样的服装。松枝侯爵不禁回想起,在东京的府邸举行盂兰盆会时,客厅外的廊檐下挂满了岐府产的椭圆形灯笼。他还想起了母亲临终前一直挂念着的那件事。原来,母亲用卖掉自己股票所得的三千元,买下了涩谷的十四万坪地皮,大正中期,又将其中的十万坪,以每坪五十元的价格卖给了箱根土地股份有限公司。可这家公司却一直没有支付这笔钱款,直到她在苦恼中离开人世。
  “钱还没有收回来吗?还没有吗?”
  病人再三问道。
  为了封住这句传出去很不体面的问话,周围的人都骗她说“收回来了”,可濒死的病人根本不相信。
  “别骗我啦!那么多的钱要是收了回来,家里就会到处响起钱的哗啦啦的脚步声了。直到现在,我还没听到那声音呢。快让我听到那个脚步声吧!那时,我才能放心地死去。”母亲一次次地这样说道。
  那笔款子,是在母亲死后很久才勉强付清的。可其中的半数以上,在1927年15家银行破产倒闭时损失掉了。瘸腿的山田管事觉得难辞其咎而自缢身亡了。
  母亲临死前没有提到清显,只是一味地说着那笔钱款,这就使得她的死完全失去了伟大和抒情的韵味。侯爵隐约预感到,他本人的晚年和去世,也不会留下什么更高贵的余韵。
  ……新河男爵家一派英国风尚。饭后,男客留在餐厅里享用送上的雪茄,女客们则另被请往内室。而且,根据维多利亚王朝的遗风,男客们在充分饮用饭后酒之前,是不得回到女人身边去的。新河夫人尽管也为此而生气,但由于这是英国风尚,也就无话可说了。
  晚餐进行到一半时,外面下起雨来。晚间忽然罕见地冷了起来,因而赶紧在壁炉里燃起了白桦劈柴,松枝侯爵的膝头也热得盖不住毛毯了。男人们熄灭电灯,在炉火周围随意地宽坐下来。
  于是,大家又开始谈论起了松枝侯爵插不上嘴的话题。大臣这样说道:
  “您要是把刚才说过的那些话,对首相细细地说说就好了。首相确实想超然于局外,可也有要顺应时局的倾向嘛。”
  “絮絮叨叨地我可没少对首相说,”藏原说,“我也知道,这样做很让人厌烦。”
  “被首相厌烦倒还是安全的……”大臣说“……刚才我担心女士们的神经受不了,才没有说出口。请藏原先生务必充分注意自己身边的安全。您是日本经济的顶梁柱,万一发生像井上先生和团先生那样的事情就糟了。无论您采取怎样的防范措施,都不算过分。”
  “您这么说,一定得到了各方面准确的情报喽。”藏原用毫无表情的浑浊嗓音问道。即便在这转瞬之间,不安的表情确曾掠过他的面部,也由于壁炉里跳跃着的火焰,为他面颊上的沉重赘肉镀上了一层搏动翅羽的影子,因而无法看清了。“我也收到了形形色色的所谓‘斩奸书’,警察很为我担心。不过,我已经活到了这个年纪,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事了。我所担心的只是国家的未来,而不是我自己。有时我也避开警卫的耳目,干一些自己喜欢干的事,就像个孩子似的。有的人为我过于担心,建议我做一些无聊的事;还有人劝我花钱消灾,由他们出面采取措施,以保护我的安全。诸如此类的事,我都不想做。现在再来花钱买自己这条老命,早已没这个必要了。”
  这一通慷慨激昂的宣言,使得在场的客人们情绪略微低落下来,只是没有人立即意识到这个反应。松平子爵伸出光润的手去烤火,从修剪得很好的指甲到手背,都染上了蔷薇般的色彩。他盯着指间雪茄的长长的烟灰,开始讲述一个显然想让大家毛骨悚然的故事。
  “这是一个在满洲当过小队长的人讲的。我从未听说过如此悲惨的故事,所以记得非常清楚。一次,这位小队长接到一封来信,是他的部下--一位贫农出身的土兵的父亲写来的。土兵的父亲在信中这样写道:全家正陷于贫困之中,整日饥肠辘辘、哀号不已。说起来真对不住那孝敬父母的孩子,请长官让儿子尽快战死。全家除了指望那点儿抚恤金外,再也没有别的活路了。小队长没有勇气把这封信拿给那个士兵看,自己收藏了起来。不久,这个儿子果然如愿以偿地光荣战死了。”
  “这个故事是真的吗?”
  藏原问道。
  “这是小队长本人亲口对我讲的,决不会错!”
  “是吗?”
  藏原随口应了一声。这时,除了薪柴里的树液在火焰中劈啪作响外,壁炉周围没有一人说话。不一会儿,人们听到藏原用手帕擦鼻涕时发出的声响。大家往他的脸上看去,只见在火焰的辉耀下,两行泪水正顺着那沉重地折叠起来的面颊流淌下来。
  这个令人难以理解的眼泪,使在场的所有人都大为震动。对藏原流泪最为震惊的是松平子爵。不过,他只是在为自己讲话艺术的高超而感慨不已。松枝侯爵也随着哭了起来。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这次之所以被别人的眼泪所打动,却只是因为自己老了,已无力去追赶自己内心深处那清晰而特有的形象了。或许,能够理解藏原这无法解释的、谜一般眼泪的人,只有新河男爵一人。但男爵的内心是冷漠的,因而他的情绪不会有什么波动。眼泪是一种危险的素质,当它没有同理智的衰退联系在一起时,情况便更是如此。
  男爵有些感动和恍惚,平时只吸一半就扔掉的雪茄,这次却被漠然地夹在指间,而没有被扔到壁炉的火焰中去。
第十六章
  阿勋打算在拜谒洞院宫时带上《神风连史话》,以这本书来表明自己的志向。可对殿下又不好说借,便决定买一本新书奉献上去。开始他求母亲帮忙,尽量选用素雅一些的织锦来装订呈献本。母亲精心缝制了起来。
  但这件事传到了父亲的耳朵里。饭沼叫来儿子,告诉他不准去拜谒宫殿下。
  “为什么?”阿勋惊讶地反问道。
  “总之,我已经说了‘不准’,没必要说什么理由!”
  在内心深邃的郁暗处,饭沼感情上的纠葛紧紧缠结在了一起,而这一切则是儿子所无法知晓的。至于宫殿下与清显的死又有什么关联,阿勋就更是无从知晓了。
  饭沼明白,自己发怒的起因是不能说服儿子,于是越发觉得怒气无法宣泄。当然,饭沼非常清楚,在过去的那个事件中,莫如说洞院宫也是一个受害者。尽管如此,一旦追溯清显的死因时,饭沼仍然归罪于从未见过面的宫殿下。饭沼总是唠叨不休的那句老话是:假如没有宫殿下,假如宫殿下当时不在那里,事情就不致如此。事实上,即使没有宫殿下,清显的优柔寡断也肯定会葬送掉同聪子结合的机会。然而,不详细了解事情整个过程的饭沼,却只知道一味地埋怨宫殿下。
  时至今日,饭沼还在为政治信仰与构成信仰源泉的灼热感情之间长期存在的龃龉而苦恼。从少年时代起,饭沼就把一种坚贞不二的忠诚献给了清显。这种忠诚是那么热烈和温柔,时而蕴涵着愤怒和轻蔑,时而如瀑布般白天而降,时而又似火山喷射而出。从更微妙的意义上来说,这种忠诚其实是献给了清显的美。这是与背叛相差无几的忠诚,也是不断孕育着忧愤至情的忠诚。因而,它是一种无须赋以任何其他名称的感情。
  他把这种感情称之为忠诚。好吧!可这种感情离为理想而献身还很遥远。而那难以言喻的美却在诱惑着他,使他距自己的理想更加遥远。他在抗争着这一切,内心里充满了想要把理想与美巧妙结合起来的焦灼不安。而想要把它们结合起来这一想法的本身,就是一种强烈的需要派生出来的感情。从一开始,这种忠诚就带有孤独的影子,它是宿命般地放在他这位少年前面的一柄感情的短刀。
  饭沼在训诫门生时,爱用“眷恋皇室之情”这句话。那时,他可以口若悬河地把这句话讲得非常生动,甚至使听讲的人感动得双眼发亮,浑身颤抖不已。很显然,他的这种感动的源泉,来自于少年时代自己的体验。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是不可能获得这种体验的。
  饭沼不是那种所谓有自知之明的人,因而他能够时常忘记源于远方的自己感情的实质。他还可以随心所欲地让火焰超越时空地移动,在自己认为合适的地方燃烧起来,从而把自身也暂时置身于火焰的簇拥之中,品味着同样的热烈和陶醉。饭沼并没有因此而感受过什么内疚,但他倘若对自己稍微严厉一些,就一定会察觉到自己过度地使用了感情的比喻。过去,他生活在本歌①的世界里,而如今则生活在对本歌的模仿之中,竭力要把早年曾见过的风、花、雪、月,无限度地套用到逐年变化的风物中去。可以说,他是在不自觉地使用着双重语言。
  在他对皇室的敬爱中,在这种与怀疑自己敬爱之心的人誓不两立的信念中,宛若玻璃屋顶流下的雨水一般总是在他心头摇曳着的凉冰冰的阴影,正是洞院宫的御名。
  “是谁带你到洞院宫殿下那里去的?”
  饭沼略微平静地迂回着问道。少年沉默不语。
  “是谁?为什么不说?”
  “这个,我不能说!”
  ①以前人所作和歌为典范而创作和歌以及连歌时,被作为典范之和歌即为本歌。
  “为什么不能说?”
  少年再次沉默不语。饭沼激动了起来。自己说了不让拜谒宫殿下,就是老子对儿子的命令,没有述说理由的必要。可阿勋却连介绍者的名字都不肯说出来,这不啻于对老子的背叛。
  其实,身为父亲,饭沼也不是不可以把自己避讳宫殿下的原因,简扼易懂地告诉儿子。本来他可以这样告诉儿子:不要去见宫殿下!把自己曾侍奉过的公子置于死地的元凶,就是这位洞院宫殿下。然而,如同灼热的红色岩浆一般的羞耻,却梗塞在饭沼的咽喉,使得他怎么也说不出这句话来。
  阿勋过去从未这样顶撞过父亲。平常在父亲面前,他是一个寡言而又温顺的儿子。饭沼第一次发现,在自己孩子的身上,有一种难以冒犯的硬核一样的东西。饭沼感到十分悲哀,自己对清显的教育失败后,时隔数年,这次又从相反的方面,对儿子的教育也感到束手无策。
  ……房间里,这对父子就这么相视而坐,外面的庭院则沐浴在骤雨后的夕照下,一处处积水放出光亮,把院树的浓绿映衬得宛若极乐净土。风很凉爽,头脑开始清醒过来,愤怒如同置身于澄澈的水底一般清晰可见。阿勋觉得,这愤怒像是棋子,可以在围棋的棋盘上随心所欲地挪动。而正在父亲内心深处翻腾、喧嚣着的感情的暧昧程度,阿勋却仍然无法理解。蝉儿在庄严地鸣叫着。
  桌上放着用朱红和墨绿色织锦装帧起来的《神风连史话》。阿勋突然站起身来伸手向那本书抓去,他想默不做声地把书带回房间里去。
  父亲却抢先抓到了书,接着站了起来。
  在父子俩一刹那的对视中,阿勋从父亲的眼里看出他非常胆怯和缺乏勇气。但是,从他内心底里升腾上来的怒火,却正在他的眼中熊熊燃烧。
  “怎么和你说,你都不听吗?”
  说着,饭沼便把《神风连史话》扔到了院子里。辉耀着橙色光亮的积水进裂开来,呈献本在泥水中翻了几个身后,就躺在了那里。当自己视为最神圣的东西被浸在泥水中的那个瞬间,阿勋感到一种好像眼前的墙壁忽然坍塌下来似的愤怒。这种新鲜的愤怒使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拳头。父亲战栗着,把他的巴掌狠狠地打在儿子的面颊上。
  母亲闻声赶了过来。阿峰觉得站在房间里的两个男人的身影是那样高大。在这刹那间,她看到打人的饭沼身上的单和服底摆凌乱不堪,而被打的儿子身上的底摆,却纹丝不乱。阿峰看着洒满灿烂晚霞的庭院,回想起丈夫把自己打得半死时的那副亢奋的神情。
  阿峰在铺席上滑行一般插进两个男人之间,喊叫着:
  “阿勋!你要干什么?快向爸爸认错!你对老人这样气势汹汹地想干什么?快!快在这里跪下,向爸爸认错!”
  “你看那里!”
  阿勋没有去捂被打的面颊,刚在铺席上跪下一条腿,就扯着母亲的衣袖,让她扭头去看院子里的情景。阿峰听到头顶上传来丈夫那狗一般的喘息。院子里这时还比较明亮,屋里却早已一片昏暗。阿峰感到,在这昏暗的空间里,一种奇怪的物体在到处浮游,一定要遮上仰视着的眼睛。她觉得自己恍若置身于梦境之中,想起了从前侯爵府邸里的那座书库。
  因而她梦呓般地低声说道:
  “快认错吧!快!”
  一面说着,她一面缓缓睁开了眼睛。清晰地映入了她眼帘的物象,是半浸在泥水中的那个粲然发光的朱红和墨绿色织锦的形状。阿峰不禁愕然了。她认为,那个被晚霞映照得闪闪发光,却又浸泡在泥水里的织锦,像是她自身正在遭受着惩罚。在这一瞬间,阿峰甚至都忘了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宫殿下传出话来,可以在星期天的晚上来。于是,堀中尉便领着阿勋前往芝区的宫邸晋见去了。
  洞院宫家接连遭受到严重的不幸。原本就不很健康的兄长薨去后,父母双亲也相继辞世而去,只遗下了身强体壮的治典王殿下一人继承宫家的香火。殿下前往任地期间,宫邸中便只有妃殿下以及王子和公主了。妃殿下出身于公卿之家,生性朴素、娴静,因而宫邸里平时异常宁静。
  阿勋好容易才在旧书店里买到第三本《神风连史话》,特地用鸟子纸①包好,在上面用水墨写上“呈献”二字,便夹在芝麻布夏式学生服的腋下,跟着中尉走了。这是他第一次背着家里外出。
  宫邸那巨大的门扉紧闭着,门灯也黯然无光,使人感觉不到主人在宫邸里时应有的显赫。便门打开了,警卫室的灯光洒到了路面的沙粒上。中尉走过那道便门时,发出了军刀刀鞘的磕碰声。
  警卫尽管事先已经得到中尉要来晋见的通知,仍然要用内线电话向上面请示。这时,阿勋听到麇集在陈旧的警卫室那盏门灯下的飞蛾、蠓虫和小甲虫发出阵阵搏动翅羽的声音,可环绕着宫邸的树木和泛着朦朦月色的卵石坡道,却深深地沉在一片宁静之中。
  不久,两人走在了那条卵石坡道上。中尉的长靴响起郁暗而具有粘附力的声响,不禁令人联想起夜行军时的情形。阿勋感觉到,路面的卵石下,还少许残留着白昼那灼人的暑热。
  横滨的别邸全都是西洋风格,而这里的本邸却是一派日本特色。月光下,元宝形屋脊沉重地压在正门的屋顶上,耸立在下车平台那白色的空间之上。
  宫邸事务官的办公室就在正门旁边,这时也已经熄灭了灯火。出来接待的那位上了年岁的执事,收存好中尉的军刀后,便领着两人往里走去。宫邸中并没有人在各处警卫。走廊里铺放着绛紫色地毯,一侧墙壁镶着西洋风格的围板。执事在黑暗中推开门扉,随手按下开关,沉重地悬挂在房间正中的冕形吊灯顿时光芒四射,使得阿勋感到一阵目眩。吊灯上的无数玻璃灯片,宛若固定在那里的一团团光雾,在宇宙间泛出玲珑剔透的光晕。
  中尉和阿勋并拢双膝,坐在蒙上白麻布套的扶手椅上,转动着的电扇把阵阵温热的微风吹向他俩的面颊。蚊虫开始往纱窗上撞来。中尉沉默着,阿勋也随之而沉默不语。不久,冰镇的凉麦汤被送了过来。
  ①一种蛋黄色的上等日本纸。
  墙壁上挂着表现西洋战场的葛布兰式巨型壁毯。马上的骑土刺出的枪尖上的缨穗,洞穿了徒步武士那往后仰去的胸膛。开放在武土胸口的那朵血花,已经干枯、褪色,变成了陈旧的包袱皮上常见的豆沙色。阿勋不禁联想起,在易于枯萎和变质这一点上,鲜血和鲜花倒是非常相似的。正因为如此,鲜血和鲜花才能够通过转换为荣誉而延长自己的生命。因而,一切荣誉都像金属一般,是永存的。
  门开了,身着白麻西服的治典王殿下走了进来。殿下举止随和,丝毫没有装腔作势,使得屋里有些紧张的空气缓和了下来。中尉立即从椅上站起身子,立正不动。阿勋也照着做了。
  有生以来,阿勋还是头一次这样近在咫尺地清晰地看着皇族成员。殿下并不特别高大,体格却像是颇有胆识似的,肚子在西服下凸了出来,上衣的纽扣非常勉强地扣着,肩头和胸脯都很结实。一眼看去,这种白麻西服配桦木色领带的装束,便显出一副政治家的气度。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膛,剪得很短的头发,鹰钩般的漂亮鼻子,充满威严的细长眼睛,鼻下蓄着的乌黑的八字胡,这一切都在说明,殿下同时具备着军人的威严和贵族的气质。殿下看人时目光炯炯有神,瞳孔却纹丝不动。
  中尉随即把阿勋介绍给了殿下,阿勋深深地低头鞠躬。
  “他就是上次你说起过的那位青年吧?是啊,喂,随便坐!……最近,除了军队里的青年,地方上的青年我连一个还没见过呢。真想见见民间的那些优秀青年啊!你叫饭沼勋吧?我听说过令尊的名字。”殿下很随便地说着。
  由于中尉吩咐了“不论什么话,怎么想就怎么说,”于是阿勋立即问道:
  “家父曾经拜谒过殿下吗?”
  殿下的回答是没有。对于自己从未拜谒过的宫殿下,父亲为什么会产生那样强烈的感情呢?这个谜团越发复杂,越发难以解开了。
  随后,宫殿下与中尉开始了军人间那种毫无约束的怀旧之谈。阿勋在一旁等着呈献《神风连史话》,却不见中尉给予这种机会,好像他早已忘了献书这件事。
  当时,阿勋只得规规矩矩地默坐一旁,注视着宫殿下在桌子对面畅谈时的风采。冕形吊灯的灯光,照耀着宫殿下额头上那块未曾被阳光灼过的白皙。殿下刚刚理过的短发,在灯光下整齐地直立着。
  或许是感觉到了阿勋正注视着自己的犀利目光,殿下把一直看着中尉的眼睛转到阿勋这边来了。在这转瞬之间,宛如一只久未鸣响过的陈旧锈铁铃,簧舌在某种震动之下被松解开来,正要撞击在铁铃的内壁上发出铃响时一般,殿下的目光和阿勋的目光相撞了。阿勋没能理解殿下此时的眼神正说着什么,恐怕就是殿下本人也不得而知吧。但这瞬间的交相对视,却不可思议地结下了超越一般爱憎的感情。在宫殿下凝然不动的眼神中,刹那间又进发出由远方而来的淡淡哀愁。这股哀愁之水,几乎猛地冲熄了阿勋那烈火一般的注视。
  “中尉在和我练习剑道时,也用这种眼光看过我。”阿勋在想,“可那时,自己和中尉确实在眼神深处用无声的语言进行着交谈。宫殿下现在的眼神中却没有语言,或许是殿下对我有了非常不好的第一印象?!”
  这时,宫殿下又回到了一直与中尉进行着的对话中去。中尉说了一句阿勋没能听懂的话。殿下像是很赞赏这句言辞激烈的话,只听他这样说道:
  “是啊,华族也很坏!说得倒很好听,说华族是皇室的屏藩,可有人竟然胆敢恃权蔑视圣上。这也不是现在才这样的。堀中尉,这样的事情早就存在着了。说到必须惩处那些本应成为国民楷模却又佯作不知的人,我也有强烈的同感。”
第十七章
  阿勋感到非常意外,宫殿下竟如此憎恨与自己出身相近的华族。阿勋认为,宫殿下之所以站在这样的立场,大概是因为他有更多的机会嗅到华族的腐臭气息。政治家和实业家的腐臭,尽管还在很远的地方,但还是像夏天原野上动物尸身的腐臭一样,很容易飘散到人们的鼻前。可华族的恶臭却不那么容易辨别,有时它还会混杂着浓郁的香气。阿勋本想向宫殿下打听殿下认为华族中最恶者的姓名,可殿下非常谨慎,并没有多说。
  心情稍稍平静下来后,阿勋把包裹着的呈献本献了上去。
  “我想把这本书奉献给殿下,就带来了。虽说这是一本很不像样的旧书,可我们的精神全都在这其中。而我们,也想继承这书中的精神。”阿勋顺畅地说着这段呈献辞。
  “噢!是神风连?”宫殿下打开包装纸,看着书皮上的题名说道。
  “我认为,这本书非常传神地表现了神风连的精神。现在的这些学生们,正发誓要当昭和时代的神风连呢!”中尉在一旁插嘴美言道。
  “噢!那么,你们是不是也要像神风连进攻熊本镇台那样杀进麻布三联队呀?”
  宫殿下一面说着笑话,一面郑重其事地翻动着书页,丝毫没有轻慢的意思。忽然,他的眼睛离开书页,犀利地注视着少年,这样说道:
  “我问你……假如、假如陛下没有御准你们的行动或精神,你们打算怎么办?”
  这样的疑问只有宫殿下才可以提出来。同时,除了这位洞院宫殿下,其他任何宫殿下都决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中尉和阿勋再次紧张起来,身体也显得有些僵硬。从现场的气氛可以直接感觉到,这表面上像是只对阿勋的垂问,其实也包括中尉在内。也就是说,殿下想了解中尉本人没有说出的志向,想了解他带这位陌生少年一起来宫邸拜谒的真实动机……殿下察觉到,自己虽然身为联队长,但不是中尉的直接上司,不便向中尉正面提出这类问题。忽然,阿勋醒悟到,无论对于中尉或对于宫殿下,自己都像是一个翻译,像是一个传达意志的偶人,像是棋盘上的一个棋子而被使用。当然,这是一些远离功利色彩和充满纯粹精神的问答。阿勋这还是第一次体验到把自己的年少之身投入到某种政治漩涡中去时的感受。尽管心情有些不快,可阿勋不愧为阿勋,还要尽量坦率、也只能坦率地回答提问。在阿勋身旁,中尉的挂剑环碰在椅子的扶手内侧,发出轻微声响。
  “是!像神风连那样,立即切腹自尽!”
  “是吗?”任联队长的宫殿下浮现出听惯了这种回答似的神色,“那么,如果陛下御准了,你们又打算怎么办?”
  “是!那时也立即切腹自尽!”阿勋的回答毫不迟疑、斩钉截铁。
  “噢,”宫殿下的眼睛露出生动而又好奇的亮光,“你说说,那又是为什么?”
  “是!我认为,所谓忠义,就是用双手握紧足以烫伤自己的滚热米饭,怀着献给陛下的忠心把它做成醋鱼饭团,然后奉献到陛下面前。结果,假如陛下并不饿,冷淡地予以退回,或者说‘这么难吃的饭团还能吃吗?’把饭团扔到自己的脸上,自己就要那样脸上粘着饭粒退下来,怀着感激的心情立即切腹自尽。又假如,陛下正饿着,高兴地享用了那饭团,自己也必须立即退下,怀着感激的心情切腹自尽。为什么呢?以草莽之民的贱手做成饭团,再作为御食奉献给圣上,这本身就当罪该万死。倘若饭团做好了却没有献上去,就那么放在自己的手上,那又将如何呢?饭团肯定不久就会腐烂变质。这也不算是忠义,我把这叫作无勇的忠义。而有勇的忠义,就是将生死置之度外,把精心制做的醋鱼饭团呈献给圣上。”
  “明知有罪,还那么做吗?”
  “是!以宫殿下为首的军人是幸福的,因为只须遵照陛下的命令去献身,就是完成军人的忠义了。而一般的草民却必须意识到,还有一种没有圣上命令的忠义,这忠义又使得他们随时可能犯罪。”
  “遵守法律,难道不是陛下的命令吗?就是法院,也都是陛下的法院!”
  “我所说的犯罪,并不是法律意义上的犯罪。生活在圣明被遮掩的这么一个世界上,年复一年地打发着无所事事的时日,这首先就是一个犯罪。为了消除这个大罪,竟又要犯下渎神之罪,设法把滚热的饭团献给圣上,以行动表达自己的忠心,随即便切腹自尽。一死可以使一切得以清净。只要还活着,就左也是有罪,右也是有罪,无论走哪条道路都免不了要犯罪。”
  “这么说来,可就难办了。”
  宫殿下被阿勋的真挚所打动,像是有些被说服了似的微笑着这么说道。中尉乘机制止阿勋道:
  “好了,已经明白了!”
  阿勋还在为这种教义式的问答而亢奋着。对方是一位皇族成员,自己能够极为坦率地回答这位皇族成员提出的问题,就是在向殿下身后那极致的光辉陈述着自己的所有想法。阿勋之所以能够毫不迟疑地回答宫殿下的一切提问,是因为平时不懈地在内心里锤炼思想的缘故。
  只是想一想自己整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模样,阿勋便好像看到自己染上麻风病时那样毛骨悚然。因而,很容易把这种状态视为普遍意义的犯罪,恰似我们脚踏着的大地和呼吸着的空气一般,是不可避免的、命中注定的犯罪。一个人要想在这其中保持自己的纯粹,就必须借助罪的其他形式,甚至不得不从最本源的罪之中摄取营养。只有这时,罪和死,切腹和光荣,才能在松涛阵阵的崖头和冉冉上升的旭日之中结合起来。阿勋之所以没有报考陆军士官学校和海军学校,正是因为那里已经准备好了既成的光荣,可以用这种光荣拭去无为之罪。而为了到达自己所憧憬着的那个光荣,阿勋甚至有些爱上了罪其本身。
  神风连的先师林樱园曾说过,人都是神的子嗣。就这一意义而言,阿勋从未认为自己是无垢的或纯粹的,只是时常为自己的指尖仅差一点点而没能触及到纯粹在焦躁不安。如同站立在危险的脚手架踏板上,指尖刚刚勉强触碰到那个纯粹,可脚下的踏板却正在一点点地倾斜、坍塌。阿勋知道,樱园先生所说的那个祈请的神事仪式,在现代社会已是行不通了。但在他请示神意的祈请之中,却包含着现在也会坍塌的那些危险踏板的因素。这个危险不是罪又是什么?再也没有比不可避免更与罪相似的东西了。
  “啊,终于出了个这样的年轻人啊!”
  宫殿下回头看着中尉,不胜感慨地说道。阿勋意识到自己已被视为一个典范。于是他产生一个强烈的冲动,想使自己在宫殿下的跟中尽早成为一个完美的典型。为了能够这样,他必须去死。
  “一想到出了这样的学生,就觉得日本的将来又有了一线希望。在军队里,根本听不到这种自发的声音。你给介绍了一位很优秀的青年。”
  宫殿下有意识地忽视一下阿勋,对中尉表示了谢意。这样做,使得中尉感到很光彩。阿勋也觉得,这比直接夸奖更让自己感受到了殿下真诚的厚意。
  宫殿下叫来执事,让他送来了上等的苏格兰威士忌和鱼子酱,并亲手为中尉斟上酒,同时亲切地对阿勋说了一些话:
  “饭沼虽说还没成年,但能有刚才那样的远大志向,也算是一个成熟的成年人了。今天晚上痛痛快快地喝个够!万一喝醉了,就用车送你回家,别担心!”
  殿下的话音刚落,阿勋便想像起父亲接回被宫邸轿车送回来的烂醉如泥的儿子时的脸色,不禁感到一阵战栗。
  此时阿勋正站起身来,举杯接受宫殿下斟酒。可这个想像却使得举杯的手显得笨拙起来,酒杯一歪,酒便泼洒到了洁白的花边桌布上。
  “啊!”阿勋惊叫一声,慌忙掏出手帕在那里胡乱地擦拭起来,然后说道:
  “对不起!”接着便深深垂下头,脸上流下了愧疚的眼泪。
  由于他一直站立在那里低垂着脑袋,于是宫殿下看着他脸上的泪水,开玩笑地说道:
  “好了,好了,不要现在就做出一副切腹的样子。”
  “我也要向殿下表示歉意。我想,他这是因为过于激动手才发抖的。”
  中尉在一旁插嘴说道。阿勋这才勉强坐下来,可脑子却被自己的失态完全弄昏了,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与此同时,宫殿下的话语却在温暖着全身,比饮下的酒更温暖地在体内流动着。这时,宫殿下和中尉开始谈论起各种政治问题,可一心只想着自己耻辱的阿勋根本没有听进去。宫殿下在热烈的讨论中,似乎回过头来悄悄看了看阿勋。忽然,殿下略带酒气地转向阿勋,爽朗而又大声地说道:
  “怎么了?打起精神来!你不也是一个很喜欢发表议论的人吗?!”
  万般无奈,阿勋只好小心翼翼地加入了谈论。他现在才切身感受到,正像中尉早就介绍过的那样,宫殿下在土兵中是一位多么有威望的人物啊!
  夜已经很深了,为此深感歉疚的中尉起身告辞。宫殿下随即赐给中尉高级洋酒和有皇室徽记的香烟,赐予阿勋有皇室徽记的点心。在回去的路上,中尉对阿勋说:
  “看来殿下对你非常满意。我想,必要时,殿下一定会帮助你的。不过考虑到殿下的高贵身份,我们决不能随便向殿下提出什么要求!你真是一个幸运的家伙。刚才那小小的差错,就别放在心上了!”
  与中尉分手后,阿勋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弯到井筒家,叫起早已睡下的井筒,把附有皇室徽记的点心包交给了他。
  “好好保管这个包,就是家里人也不能让他们看到!”
  “行!”
  深夜里,井筒把头探出大门外,由于过度紧张,脖颈僵硬得如同铁块一般。他从阿勋手中接过小包,奇怪小包竟会如此之轻。本来他认为,深夜从同志手中接过的,一定是炸药之类的东西。
第十八章
  那年夏天,阿勋的同志增加到了20个人。井筒和相良一个个地分头物色对象,再由阿勋进行挑选,只吸收那些节操高尚、并能坚守秘密的学生参加。刚开始时,先让他们阅读《神风连史话》并写感想,再根据写下的感想来进行筛选。这其中有些人文章写得很漂亮,理解也很出色,可一见本人,却软弱得令人失望。
  阿勋对于练习剑道已经失去了热情。当他表示将不参加夏季集训时,把争夺高校优胜的赌注押在阿勋身上的几位高年级同学,差一点儿对他施行私刑。一位高年级同学缠住阿勋不放,追问他改变决定的原因:
  “你究竟想干什么?!难道还有比剑道更有魅力的事情吗?听说有些学生正在读你推荐的一本什么小册子,你该不是在搞什么思想运动吧?”
  话音刚落,阿勋抢着回答道:
  “你是说《神风连史话》那本书吧?我们正商量着将来要成立明治史研究会。”
  其实,在秘密募集同志的过程中,阿勋在剑道方面的经历不断发挥着作用。对他名字的敬畏,很快变成了对他的只言片语和锐利有神的目光的倾慕。
  在这个阶段,阿勋总想找个机会,把同志们全都集中到一起,以便考验一下他们的决心和热情。于是,他特地在新学期开学两周前,给放暑假回老家的同学发了一封电报,命令他们立即回京。放暑假期间,学校是个能够保守秘密的安全场所。阿勋决定,立秋那天下午六点整,大家在学校大门内的神社前集合。
  在国学院大学,这座祭祀着八百万诸神的小祠堂,被大家称之为阿社,学生们常在这座祠堂前集合。特别是毕业后将要继承家职出任神官的那些养成部和神道部的学生们,更是经常在这里练习诵念古体祈祷文。运动部的学生们也爱在这里祈祷胜利,或是赛事失利后进行反省。
  离集合还有一个小时,阿勋在那座小祠堂后面的树林中等候着井筒和相良。阿勋身穿白地藏青花纹的单和服,下着裙裤,头戴镶着白线的学生帽。在杂草丛中坐下后,经由冰川神社界内可以看到涩谷樱丘的高岗。这时夕阳正向那个高岗倾斜过去,也照射在阿勋白地藏青花纹的前胸和柯树的黑色树干上。阿勋并没有换到背阴地,只是对着落日深深地拉下了学生帽的帽檐。前胸汗湿了的肌体聚集着蒸腾的热气,与草丛中的暑热汇合在一起,往阿勋的额头扑来。树林中,矛蜩在起劲地喧嚣着。
  视野中,行驶在大道上的自行车在夕阳下闪闪发光,那光亮仿佛要把一排排低矮的房屋连缀起来。一间屋子的檐下,一个一直在反射着光亮的玻璃碎片一般的物件歪放在那里。仔细一看,原来是一辆停放着的卖冰车。阿勋好像听到了冰块远远传来的尖利呻吟,那是感受到置身于强烈日照下的危机,正在夏季最后的残照下无情地融化着的冰块的呻吟。
  回头看去,背后被夸张地拉长了的柯树树影,像是被夏末的阳光恶作剧地拉长了的阿勋那拖曳着的志向的影子。就要献身的夏末!与太阳的诀别!他忽然感到一阵恐怖,担心随着季节的变迁,那圆圆的、赤红的大义,又将暂时褪去自己的光彩。今年又一次失去了在热烈的夏日朝阳中去死的机会!
  他又抬头望去,在极其缓慢地变得血红的天空反衬下,柯树树梢那繁茂的叶丛间,现出一个又一个血红色的细小缝隙,宛若一群掀动着翅膀,正在上下翻飞的红蜻蜓。这也是秋天的预兆!是激情正从内部慢慢地、慢慢地冷却下来,转化为理智的预兆!对某些人来说,这或许是一个喜悦,可对阿勋,这却是一个悲哀。
  “你怎么在这么热的地方等着?”刚刚赶到的井筒和相良身着白衬衫,头戴学生帽,刚刚赶到就吃惊地问。
  “看!在西边的太阳正中,能看见天皇陛下的面容呢!”
  阿勋端坐在杂草丛中,这样说道。在他所说的这些话语里,有一种魔幻般的力量,时常让井筒和相良在震惊之余,又不禁从内心里为之折服。
  “陛下的面容显得很苦恼。”阿勋继续说着。
  井筒和相良在阿勋身边茫然地坐了下来,揪下一片草叶,沉浸于在阿勋身边时才感受到的身临白刃搏斗时的感觉之中。对这两位少年来说,阿勋有时是可怕的。
  “全体都能到齐吧?”相良把眼镜往上推了推,像是要把那原由不明的不安转为情理上的不安,便这样开口说道。
  “能到齐!不到齐还像话吗?”阿勋若无其事地答道。
  “到底还是没去参加剑道部的集训,真棒!”
  井筒现出尊敬的神情,有些羞怯地说。阿勋本想解释一下原因,却又没有说。这里的活动还没有忙到不可开交的地步,自己之所以没去参加集训,只是因为对竹剑已经厌倦了,对竹剑的轻易取胜感到厌倦了,对竹剑只是剑的简单象征感到厌倦了,此外,还对竹剑丝毫没有“真正的危险”而感到厌倦了。
  三个人热烈地谈论起募集了20位同志是多么的不容易。接着,又说起最近在洛杉矶举行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日本在游泳比赛中大显身手,各所大学都有人踊跃报名游泳部。阿勋他们所从事的工作,却与体育部招募运动员:全然不同。不能在浮华的气氛中招募同志。因为,每一个参加组织的人都要意识到,将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而且在他们确实愿意献出生命之前,还必须含糊其辞,冲淡这次招募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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