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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严歌苓

_2 严歌苓 (美)
  “你明天真不来了?”她问。
  他笑笑。笑她这话问得极蠢。笑她好绝望好绝望的脸。
  她说,你要是天天来,我给关在这里关一生一世,也没意见的。
  他没答话,也没觉得她说这话不知天高地厚,无耻。他就看她的香烟在她脸前缭绕。沉思和沉默在这一会儿非常的美味。
  她也不吱声了,也看着那蓝灰的烟。看着两人的思绪在烟里翻来覆去。无望也显得美味。她知道这沉默结束,一切都结束了。他和她,结束就在这沉默的那一头。
  这样的静,连他们散散乱乱的思绪情绪都能被听见。烟的翻滚也有了声响。
  铺天盖地的布景散发出猪血回暖的腥气。舞蹈者痛苦的舞步就在脚汗的浅浅臭味里。徐群山忽然开口了。
  “我很小就看过你跳舞。”
  孙丽坤唬一跳,为什么他又来讲这个。
  “那时我才十一、二岁。”
  她想,他都讲过这些啊,为什么又来讲。
  “跟走火入魔差不多。”他说着,像笑话儿时的愚蠢游戏那样笑一下,借着笑叹了口气。
  她在想,他为什么又讲起这个。
  然后他就又进入一段沉默,眼皮垂下。敏感冷傲的单眼皮。他那冷怜的情调让她变得满心作痛。
  沉默一点一点绷紧,像根弦,要断了。
  她突然说,你带我走吧。眼泪在她眼圈里形成个闪亮的环,转来转去。你带我走吧。她身子向前倾,两个支在膝盖上的手捧住她尖削的下巴。她把自己弄得很低,向他仰起脸。那姿态是个女奴。她上仰的小小秀丽的脑袋像一颗雌蛇的头,由于吃力地仰起,那没有一根碎发的脑门上聚起一组又细又密的皱纹。
  徐群山的布鞋悠悠晃着,说:“我是要带你走。”
  她没问去哪里,去干什么。她在想,不会有好结果的。她在他平淡的神态里已找到了她要找的,她一直在找的东西。阴谋?他的清瘦光洁的脸那么年轻,某种阴谋却使它僵硬,毫无生气。
  他说他已经和歌舞剧院的领导们打了招呼。
  他说他们已经同意了。她眼睛松弛了,不想再看透那个阴谋。她正在把那难以驯服的坚硬的毛巾从铁丝上扯落,包起那个秃得相当彻底的牙刷和一把黑塑料梳子。黑梳子的齿缝里是灰白的泥垢。她把这些东西塞进一个皮包。二十年前买的一只包。谁都会在这时涌上一阵爱怜:这是个什么都不讲究的女人,除了舞蹈,她什么都不和这个人间计较。
  “不必带那些东西,都准备好了。”徐群山说。
  她小孩子一样信赖地茫然地又把旧毛巾秃牙刷扯出来,以讨好卖乖的神态看着他。她在想:都准备好。准备好了?
  果然没有人阻拦他们。看守的女娃在楼下捧着个大茶缸子吃从街摊上买来的面,吃得一脑门的汗。她见年轻的徐首长领着孙丽坤过来,机灵地闪开路。徐群山一手插在裤袋里,另一个只手随意而神气地摆动。怎么看他都是个首长。他以那只摆动的手一挥,指向停在垃圾箱边上的一辆摩托车,说:“上去吧。”
  她迈进挎斗,坐下来,他将那件呢大衣扔给她。那一扔的随便和准确说明了那份已成为自然的关切。
  摩托车启动的轰鸣声中,跑来七八个女娃,都认为孙丽坤这回给逮走可不是业余的了。
  冬天的黄昏,麻雀一排一排呆立在电线上。人们缩头缩脑地走着。成千上万的自行车蒙着灰尘在大路小路上灰溜溜地前进。她不知道这是几月几号,星期几。她看见澡堂门口站着排队的人,三个十八九岁的女兵在无声息地谈笑。徐群山从小路驶到大路,又驶到环城路上。城市像个画错的棋盘。他带着她,没有出路。他也陷进自己设置的迷魂阵。
  他大声对她说,你很久没到外面来了!
  她明白他在带她兜风。她也明白他在下最后的决心向她亮底牌。
  她跟他说:看那个卖茶蛋的老太太!我在舞蹈学校的时候她就在这儿卖茶蛋。那时茶蛋五分一个,还没有臭的!那个糖果店原来是个修鞋铺!这家裁缝店原先没这么大!
  幽黯的城市景观和在风中灌进她的眼睛。风一点不硬,像城市一样陈旧。贴在各种墙壁上的大字报到处绽裂,整个城市由此而显得褴褛。
  她知道他在拿出决策来之前要让她逛够。
  在一个小油灯前,他停下车。如此的小油灯组成了这个都市夜晚唯一的繁华。小油灯下往往是些白天从来不见的食品。小油灯从几个世纪前燃过来;不管战争与和平,不管谁上了政治舞台谁狼狈谢幕,不管孙丽坤辉煌还是孙丽坤落魄,它都一样稳稳地亮在那儿,映照着那些不知来路的物品。商贩和雇客也都没有来路。
  小油灯下,她竟然看见几串指头粗的香蕉。好多年没见香蕉了。她瞪大眼半张嘴见徐群山从口袋里搜出钞票、硬币。他把小油灯下的东西扫荡了。她看见他不耐烦地,轻蔑地等待贩子点数那堆数也数不清的钱。每一个香蕉值她三天的伙食费。
  香蕉带着腐烂前的酒糟味。里面竟还是香甜的。他催促她吃,她挑了一个最有形状地剥开给他。他嫌弃似的笑笑,三两口把它塞进嘴。从口袋掏出雪白一方手帕擦擦手指,像是他刚碰过脏东西,他将手帕扔给孙丽坤,跨到摩托座位上。她爱他这一系列动作的每一个细节。
  在通往郊区的公路上驶了十分钟,摩托车停在一个招待所院子里。她曾经常来此地。它保存着一些领袖们和伟人们住过的房间。有些领袖成了国家和人民的敌人,有些带一堆罪状死去,这些房间便尴尬地空在那里,直到人们将它重新粉刷,除净它所有尴尬的历史。
  一小时之后,孙丽坤在浴缸里泡澡。她很久没洗过真正的澡,最多是就着一桶水用洗脸毛巾搓一搓身上的泥垢。她浑身泡酥,心一直向上浮。她已泡得微微头痛,有一点恶心。她还是不肯起水。听得见他在客厅翻报纸的声音。他坐在官派十足的淡蓝色巨大沙发里读报,偶然清一清嗓子,或掀开杯盖呷一口茶。她听见一个服务员进来送开水。她觉得她连他翻报和呷茶的声音都爱。声音引起她从来没有的渴望,去和一个人结合去永久结合过生活的渴望。她知道这渴望的卑贱,以及它被粉碎的前景。她全身的毛孔都含有那直觉。只待证明的是,一切将怎样被粉碎。这样一个情形——他在客厅里读报,她在一墙之隔的浴缸里昏昏欲睡——这情形形成了一个最温情的生活局面,她不能想象世上还有比它更饱和的温情。
  她从浴缸里跨出来。很久没照镜子了,她不太敢看自己在镜子中陌生的脸。她乖觉地穿好衣服,一面梳着湿头发。早已想好,她要好好来度她和他的末日。
  徐群山从报纸上抬起脸,看见她洗得太彻底的脸孔如同新长出的嫩肉,动一动它就要破裂。她一下一下梳着头发,等着他下一步指示。
  茶几上放着铜色的香蕉,古董一样珍贵。旁边有个电唱机。他说他找到了一盘“白蛇传”中的一段音乐。一支媚态的二胡独奏,呜啊呜地慢慢哭了起来。音质不好,音乐不干不净,真的像哭。
  她翘起下巴,听听就像照镜子,她不太敢听它。是白蛇哭的那段独舞。许仙被化了蛇的白娘子唬死之后,白蛇盘绕在他的尸体上,想以自己的体温将他暖回来。
  “我很小就看你跳这段舞。”徐群山从电唱机旁抬起脸。他坐在沙发边缘上,两脚一前一后,不是惯常的架着二郎腿。
  她觉得他这个坐姿古怪,荒谬。像穿了太窄的裙子。她下意识地拿起茶几上的半盒烟,又胆怯地把它搁回去。她看见什么东西非常沉重又非常荒谬,就在他黑而长的眉梢上。
  徐群山拍一拍他身边的沙发,问她敢不敢坐到那里去。他在开她玩笑。其实半点玩笑也没有。他拍沙发的邀请随意、自在、无所谓。好像说,你要真敢,那就是自找。只有她那舞蹈者的直觉知道他的不随意,不自在,他的吃力和僵硬。
  她坐下去,却没把分量沉下去。她两条腿强有力地控制着她的下陷。它们绷直,呈出每块肌肉的形状。他的手伸过来了,抚摸她的头发,指尖上带着清洁的凉意。那凉意像鲜绿的薄荷一样清洁,延伸到她刚在澡盆中新生的肌肤上,她长而易折的脖子上。
  孙丽坤向他转过脸。这一瞬人和畜都一律平等;老和幼、男和女都绝对平等。无声地,她用人和畜平等的无词无字的语言告诉他,她是他的。
  她比他年长许多,这样一个事实也在那人畜平等的无言中消失了。
  将来她回忆起来,会清楚地记得,是她自己解开第一颗钮扣的。她脱下年代悠久的印度红毛衫,给出去她肉铸的舞蹈者雕塑。
  任她去否认去拒绝看清真相,真相还是渐渐显形了。真相在逼过来,在质感起来,近得可触。她的半生半世中,没有任何事物存在真相——舞蹈的真切在于缺乏真相。
  她却怎样也避不开了。怎样不想看清她都不行了。太晚。满舞台的误差,没有机会挽回。冥冥之中她知觉的那个原则的差错已在她的识破中。
  她这三十余天三十余个夜晚,每分钟每秒钟砌起的梦幻砖石,她竟不可依靠上去。那夜夜练舞,那自律节制,那只图搏得一份欢心的垒砌。竟是不可倚上去。
  徐群山清凉的手指在把她整个人体当成细薄的瓷器来抚摸。指尖的轻侮和烦躁没了。每个椭圆剔透的指甲仔细地掠过她的肌肤,生怕从她绢一样的质地上勾出丝头。
  她闻着将校呢军装淡到乌有的樟脑味和“大中华”烟味。毛料的微妙粗糙,微妙的刺痛感使她舒适。她可以在那貌似坚实粗糙的肩膀上延续她的沉溺。她一再阻止直觉向她告密。
  一切却都在逐渐清晰。一切已经不能收拾。
  她揭下那顶呢军帽。揭下这场戏最后的面具。她手指插进他浓密的黑发。那么长而俊美的鬓角,要是真的长在一个男孩子脸上该多妙。
  徐群山看见她的醒悟。看见泪水怎样从她心里飞快涨潮。
  她的手停在他英武的发角上。她都明白了。他知道她全明白了。但不能道破。谁也不能。道破他俩就一无所有。她就一无所有。
  梦要做完的。
  三十四岁的女人渴极了的身体任徐群山赏析、把玩、收藏。
  眼泪从她眼角流出,濡湿徐群山那该属于美男子的鬓发。
  “我很小的时候就特别迷你。”他尽量不露声色。把角色演完吧。“十一、二岁那年。”
  她听这句话已经听得要疯了。没有这句话,整幕丑剧是不是没有主题?没有这句话,整张无心而经意编织的网是不是就没有缘起?从蒙蒙泪水里看去,那张男孩气的俊秀面容中仅有一点点邪恶和狰狞。她已给了出去。她顾不上作呕。只为一切结束前,只为末日完美地逝去前一切就露出谜底而悲伤。
  官方版本(之三)
  S 省革委会保卫部:经过北京市公安局全体同志的努力,尤其是户籍部门全体同志的连续奋战,在短短两个月时间内,查出:宣武区有一名徐群山,65岁,退休小学教员;海淀区有一名徐群山,八岁,男,玉泉路第二小学二年级学生;东城区有一名赵群山和一名乔群山,均为十五岁,男,从未离开过北京;西城区有一名徐群珊,我们对其做了较详细的调查。徐之父亲徐东森为我国重要国防科学家之一,所从事的研究项目为国家一级秘密。徐东森于一九六九年携妻子李茹思迁入三线,负责一项保密科研项目,徐群珊于一九六八年底插队山西,一九七○年被病退回北京,随后便出没无定。据说徐组织过腐朽的地下音乐会,演出西方资产阶级音乐作品。徐涉足的地下读书俱乐部也曾被街道居委会勒令解散,因为所读的书全是《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之类的黄色淫秽书籍。徐的同伙中有因私刻公章、盗用军用车辆而被捕者,但因是青少年犯罪,我们主张以教育监督为主,交与街道居委会及群众专政组织看管。至于徐本人是否直接参与到以上犯罪活动中,我们还在做进一步调查。徐于七○年底去S 省,探望在三线搞国防科研的父母,对于此后徐的活动,了解者甚少。根据所掌握的情况分析,我们的结论为:徐群珊与诈骗者徐群山无关,因为徐群珊是女性。
  我们一定继续提高革命警惕性,牢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深入调查,争取尽快将诈骗犯“徐群山”捉拿归案,以维护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的革命秩序。
  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礼!
  北京市公安局民间版本(之三)
  据说住一百六十号病床的那个中年女人老早是满有名气的演员,跳舞的。人们眉来眼去,说,哦,跳舞的,叫什么?姓孙吧?好像是。拍过电影的!哦,拍过电影的。没听说过。现在跳舞有名的就茅惠芳,薛清华。
  据说她天天天不亮就爬到楼顶平台上,把脚放到头顶。难为她了,这么一把岁数。
  据说,有天早上值班护士哇啦哇啦朝楼顶上喊:“一六○床,下来下来,有人找!”
  这个叫一六○床的女人跑下来,面色马上白掉。护士指给她看那个坐在她床上的一个女孩。也不算什么女孩了,有二十好几了。姓孙的是外地人,从来没有亲眷朋友来看她。从来也不跟病房里的人多搭讪。来一个人探她病,她激动的面孔也白掉!她叫她“珊珊”,她叫她“孙姐”。那是后来人家听到她俩这样叫的。
  最早一六○床是蛮怕她的样子。女孩子长得不太好看,头发短得不男不女,走路扛着方肩膀,穿一件深蓝毛料列宁装。这个年头还有人穿列宁装?不是古代人吗?料子不错的,是刚解放英国人洋行里的那种哔叽。
  这个叫珊珊的女孩就天天来看她,常常同她到楼后面那块草地上,摊开一块塑料台布,摆出火腿罐头,凤尾鱼,两个人一人坐一块砖头,在太阳下吃。这种好东西很多年都没见过喽。两人亲热得不得了,在院子里散步常常勾肩搭臂,要么手牵手。
  这个叫珊珊的女孩子来了两三个礼拜,闲话就有了。说她们俩相互看的时候,眼光不对。像男人女人那样的眼光;笑也笑得不对,讲话声音也不对。有一回一六○床在睡午觉,这个叫珊珊的来了,轻手轻脚坐在床旁边,一直盯牢她看,像有毛病一样,不知羞耻。
  据说同屋子的七个女病友都怕起来,都不敢在她面前换衣裳。
  有一天晚上,大家到医院礼堂去看电影。芭蕾舞《白毛女》。她们俩看到一小半站起来就走了,椅子给翻得啪啪响。珊珊嘴里咕噜着北京话:“什么玩艺儿。”她那“儿儿”的舌头听上去蛮横,还傲慢。据说两人手搀手出了礼堂,去了那片停尸房旁边的树林子。她们俩人常去那个树林子。这件事引起大家注意了。
  终于有人觉悟了:这个珊珊说不定男扮女装!两个人到小树林子里面搞腐化去了!
  这天三个护士带着六七个基本康复的女精神病人,把珊珊截到女厕所里。据说六七个女人在护士指使下,以疯卖疯,有的撕衣有的扒裤有的浑身乱抓,抓摸出的结果是:叫珊珊的人是个确切无误的女人。
  再往后大家对她们俩丧失了兴趣。再亲密、再钻小树林都没看头了。女人和女人有什么看头?
  七四年冬天,一辆红旗黑轿车接走了一六○床的舞蹈家。很久以后护士们才贼头贼脑地咬耳朵:那天的红旗牌是总理秘书派来的。原来这个半老徐娘孙丽坤真的著名过。早知道该待她好一点。
  不为人知的版本(之六)
  还是那个晚上。她体内的痉挛一阵小于一阵。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裸露着。她想跳起去抓摊散一地的衣服,同时悟到:即然这里没有异性,她还有什么必要遮掩自己?接着一个相反的醒悟闪出:即然面对一个同性,她还有什么必要赤裸?赤裸是无意义、无价值的,是个乏味的重复。走进公共澡堂子,在成堆的同性肉体中,在那些肉体的公然和漠视中,她个体的赤裸化为乌有。她苦思一个同性的手凉嗖嗖地摸上来意味着什么。她苦思什么是两个相同肉体厮磨的结果。没有结果。她对不再叫徐群山的年轻的脸啐了一口。
  她的苦思没有出路。像她躺过的一个个精神病院,所有的出路都被堵死。
  徐群珊,徐群山。前前后后她已得到解释:一个女孩倾倒一个美丽的女舞蹈家,不是很可理喻的吗?她告诉女孩:她玩弄了她;她利用了她的弱点,利用了她的绝境,弄出这么一台戏,永远收不了场了。一个女性的玩弄竟比十个男性更致命。因为她不在玩弄,本意中毫无玩弄。真切到病的程度。她一向对两性间情爱的陈腐、定规的理解刹时被抽空,成了一片空白。因此她在那张性别似是而非的年轻的脸上啐了一口。她以为结束了:被反扭的天性已被扭转回来。大致上扭转回来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几天的苦思后进入了真正的空白。遥远、遥远地,她听见谁在失禁地哭和笑。她不知这段哭笑失禁的真空持续了一年多。
  然后她在某天清晨醒来,发现自己做了个充满思念的梦。她躺在冰凉狭窄的铁床上,看着天花板上一个断了的蛛网在空气中游动。她不知该拿这份似是而非的思念怎么办。全身又变得无比的敏感,曾经所有的触碰都留下了病痛。
  她又开始恢复舞蹈。看着晨光中那片薄薄的影子渐渐圆润起来。
  这时听见护士打铁般的嗓门:“一六○床!…………”
  又来了,这回大致是个女孩。白牙、黑亮的皮肤,头发还是短而整洁,后来发现这是个全须全尾的女孩子,她便俗里俗气地叫她“珊珊”。
  自从这个人被公认为女孩,她和她便有了很大的方便。她跟她挤在一张窄床上:珊珊、孙姐。她觉得整个事情里只有一丁点丑恶。珊珊起初对“珊珊”这称呼哈哈笑起来。她坚持叫下去,她渐渐变成了真正的珊珊了;退化的柔媚渐渐回到了她身上。她不再是个造做的北方小爷儿,她真的就是珊珊了。她的爱抚和保护也纯粹是珊珊的。珊珊的嘴唇,比徐群山柔软、微妙、温暖。
  在停尸房附近的树林里,这年这月这天,她意识到自己开始爱珊珊了。她问她真的从十一、二岁就爱上了她?
  珊珊哈的一乐。她现在已很少向她用言辞表白。她“哈”的意思仿佛说:那时候多可笑,别拿那时候当真;该当真的是眼下这个我。
  “那时候觉得要能挨近你就了不起。”珊珊说,用自己瞧不起自己的一种笑,“说了你别生气,没多久我就把你忘了。那时候,那个年纪,事儿特多!串联、插队。逃跑回北京,又到处偷书,翻图书馆的窗子。做了好一阵土匪。我都忘了我是个女孩。”
  她看着不紧不慢说话的珊珊。
  珊珊说一切是从看见她在窗口的那天开始的。真正的开始。她路过这城市去看望在三线做什么保密研究的父亲。她一眼认出她来。十二岁的癞狂突然回来了。她突然意识到,那癞狂和她前后所有的行为都有秘密的关联。
  她叹口气,说:“那时我像口猪。”
  她笑着说:“可不是。”
  她马上追问:“真像猪啊?”
  她马上解释:“不是说你人。是你的态度,精神面貌。”她笑着安慰她:“你自己用猪这字儿!”
  “看我像猪你还跑来逗我?要我?”她说,身子绷紧了,一碰要弹跳起来似的。
  珊珊想说什么,不说了。掏出一根烟,边点边说,“咱们也逗嘴?跟男人女人似的?”
  她吐一口烟,瞧不起全人类,也瞧不起她自己那样一笑。
  “珊珊。”她也叹了口气。
  珊珊还像徐群山一样吸烟,垂下冷淡的单眼皮。时不时,她粗略地撩一把不伦不类的短发。这时刻,前舞蹈家是真正爱珊珊的。她把她当徐群山那个虚幻来爱,她亦把她当珊珊这个实体来爱。她怕珊珊像徐群山那样猝然离去,同样怕珊珊照此永久地存在于她的生活中。
  况且,不爱珊珊她去爱谁?珊珊是照进她生活的唯一一束太阳,充满灰尘,但毕竟有真实的暖意。
  歌舞剧院派人来接她出院。告诉她她平反了,有了一个新的称呼,叫“前著名舞蹈家”。
  离开上海,珊珊没到站台上来送。她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中,是不该有珊珊的。但她明白珊珊就在站台上的人群里。人群的一双双泪眼就是珊珊诀别的泪眼。她多想看徐群山惜别的泪从珊珊眼中流出。
  官方版本(之四)
  〔《成府晚报》特稿,1980年10月15日〕金风送爽的十月,我们采访了舞蹈家孙丽坤。在她独舞晚会开幕的前夕,孙丽坤同志穿着汗湿的练功服接受了我们的采访。从10月16日开始的“孙丽坤独舞晚会”将在滨江剧院拉开序幕,这将是全省第一次举办的个人演出晚会。
  孙丽坤同志曾是享誉全国的著名舞蹈家。虽然已进入中年,却坚持苦练舞蹈基本功,有时她的自我训练竟长达八小时,为青年一代演员树立了优秀的榜样。她削瘦但精神爽朗,谈话中她不断发出率真的笑声。当我们问起她曾患过的神经关能症,她爽快地告诉我们,在周总理的直接关怀下,在舞剧团领导和同志们的帮助下,她早已痊愈。
  她十分健谈,从她事业的振兴谈到她的个人生活。她听我们说到“媒人踏破门坎坎”
  时,开朗地大笑,说:“哪有那么严重!都是些熟人热心!…………”
  接下去她谈到她和未婚夫认识经过。她暂不愿透露这位未婚夫的姓名,只说他是一位中学的体育老师,比她小五岁,非常支持她的舞蹈事业,也对她舞台下的生活万般体贴。在她中午结束练功时,他总是利用课间休息的时间,骑车从学校赶回,为她送一饭盒她最爱吃的绿豆凉粉;暑热期间,他省下少年体育集训队发给他的消暑食品:冰镇酸梅汤或冰糕,用保温瓶提到舞剧院的练功房。孙丽坤在谈到这位心上人时脸上始终带着深情的微笑,发自内心地透出一股满意。她对他的人品赞不绝口,说他是个不重言辞重行动的人,虽然不太懂得她的舞蹈,但正在加深这方面的修养,争取一生做她最忠实的观众。
  孙丽坤说等舞剧院一分配给她房子她就结婚。她充满希望地说,新的宿舍楼已打好地基,明年春天,最迟明年夏天,她就会分到一间新居室。说到这里,她眼中露出幸福的憧憬,并邀请我们到她未来的新房去做客。
  我们祝愿她在舞蹈上迸发出第二度青春,也在人生中获得她应得的温暖和幸福。
  不为人知的版本(之七)
  一个下午,孙丽坤穿着宽大如旗帜的黑灯笼裤跑向传达室,去接一个北京来的长途电话。
  “珊珊吗?”她问。
  那边快活而痛苦地笑了两声:“还听出来了?”顿了顿又说:“看到你独舞晚会的介绍了。还有那篇文章…………”
  “看到了?”她说。
  “你怎么没跳白蛇?”
  “没跳。”
  那边呼呼地喘气,没接话。
  “有的人专门来看你白蛇的。”好一阵之后珊珊说。
  孙丽坤吸了一口气,说:“你来了?”
  “嗯。”
  她想问珊珊,你干吗不来看我?但她没问,那会让两人都不适。她们之间从来就没能摆脱一种轻微的恶心,即使在她们最亲密的时候。
  她想珊珊也看到她渐渐脱形的身材,皮、肉、骨已不能统一和谐地运力。珊珊或许还看见,演出之后人们大而化之地跟她握手:“四十几了,不容易不容易!”
  “你什么时候结婚?”珊珊问。
  她有些难于启齿。然后出来一句轻巧的谎言:“搞不好不结了。不见得合得来…………”她顿时想到自己在政治学习时笨拙地戳毛线针的形象。她想像所有未婚妻那样给男人织毛衣、自己那又老又笨的未婚妻形象让她这一刻羞愧不堪,尤其面对千里之外的珊珊。
  “你呢?”孙丽坤终于问道。
  “我下礼拜天结婚。”
  她禁不住叫起来:“珊珊!…………”
  珊珊的把戏又狠狠弄痛她一下。
  从存款中拿出很大一个数目,她买了最贵的蜀锦被面和一个玉雕。她正赶上婚礼的尾声。本来也没什么婚礼,就是八个人围在一块喝喝啤酒,吃吃花生米,连珊珊的哥哥姐姐都没来。她父母在一年前相继去世了。
  珊珊已完全不是徐群山了。头发还是短的,衣服还是沉黯,还是那样略带嫌恶地一笑,却半点徐群山的影子也没了。
  她一粒花生米也咽不下去。看着珊珊十根纤长的手指还在烦躁。更烦躁了。她告诉自己,该为珊珊高兴,从此不再会有太大差错了。她们俩那低人一等的关系中,一切牵念、恋想都可以止息了。珊珊也在笨手笨脚地学做一个女人。看她正替客人们倒啤酒。手脚倒不笨,却充满忍耐和压制。珊珊的丈夫跟在她身边,不停地小声教诲她一些谁也听不见的话,并在珊珊动作时,他身子显出轻微的帮她一把的意愿。是个不错的男人。
  礼物搁在乱糟糟的洞房里。这时她才发现这座雕得繁琐透顶的玉雕是白蛇与青蛇在怒斥许仙。珊珊的丈夫千恩万谢,说玉雕太传神太精致了。珊珊看了她一眼,意思说她何苦弄出这么个暗示来。她也看她一眼,表示她决非存心。丈夫还在左左右右偏着头脸欣赏那玉雕。
  这是个三十五岁的助教,绝对不标新立异的本分男子。长相不坏,耳朵不招风,牙齿也不七歪八倒。珊珊在他身上可以收敛起她天性中所有的别出心裁。珊珊天性中的对于美的深沉爱好和执著追求,天性中的钟情都可以被这样教科书一样正确的男人纠正。珊珊明白她自己有被矫正的致命需要。
  珊珊坐在桌子那端,面对她,咯咯地笑着,一撩披到额上的短发。她不知她与人们在笑什么,也跟着咯咯咯、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得汗毛直竖。或许她笑的是自己:从盛破烂的藤箱里找出这件印度红毛衫。它哪里还是红的?
  她说她带了一小坛子醪糟,可以给大家做碗醪糟蛋。
  珊珊笑道:“他们也配?”
  她在过道的炉子上忙碌时,猛抬头,见珊珊正看她,手里燃着一支烟。冷淡的单眼皮下面是怜恤和嫌恶。她知道她不只怜恤和嫌恶她。这时珊珊的丈夫端一摞碗出来,她和她竟一个字也没来得及说。
  她谎说有人等在楼下,她不能再耽久了。珊珊看着她。看着她举着天鹅受伤的脖子走出门去。随身带的一块丝巾被遗忘在椅背上,她弄不清自己是不是有意遗忘的。这样珊珊可以有个借口追出来,追到夜深人静的马路上。然而这却是她最害怕最不愿意发生的。
  珊珊果然在夜深人静的马路上喊住了她。却没拿她的丝巾。她形影相吊,她也形影相吊。
  她追来做什么?来灭口?来灭那个巨大的秘密的口?
  “我送送你。”
  “真是的,送什么。”
  “送你一截儿。”
  “回去!那么多客人!”
  “是他的客人。”
  珊珊擦着她的肩与她并肩向前走。然后拿过她手里的三两轻的行李,替她背着。第一个公共汽车站到了,珊珊说,再走一站。她没话,接着往前走。她还是习惯听珊珊的。
  第三站了,两人停下来。风一下吹乱珊珊一头短发。现在这种短发很时髦,叫“张瑜头”。她不自禁抬起手,替她把发形还原。她伸过如旧日那样清凉的手指,抹去她皱纹里的泪水。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触碰对方了。
  她要上公共汽车了,见她还站在那里,手插在裤兜里,愣小子那样微扛着肩。徐群山,她心里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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