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架起了手枪。令人完全摸不着头绪,他是什么时候掏出手枪的。像是突然一眨眼就出现了。这种不是应该出现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下的景象:一个普通男人,就那样坐着用枪指着警察。
“你竟敢用枪指着警察!?”城山声如洪钟地嚷道。不过声音大归大,却不带一丝情感。“放下枪!”他吼道,“我是警察,放下枪!”
静香半带佩服地认为,说不定城山是种天生能让人乖乖顺从的人类,他发出的命令声具有可怕的效果,让人听了想发抖,马上唯命是从。
“放下枪!听到没!”
明明那句话不是对自己说的,静香却直打哆嗦。这是个令人害怕的声音,不同于流氓勉强挤出来的狠话,而是抹杀精神的声音。一种强劲粗暴的声音,虽不会震动地面,却能经由听觉一把揪住心脏。静香一屁股跌坐在地。接下来的剧情发展可以预期。
美男子或许会遵从城山的命令,放下手枪吧。他不可能反抗城山,而且还会因为自己有眼不识泰山的反抗企图而跟城山道歉吧。
城山会对拼命谢罪的男人微笑吗?他大概会和气地对那男人说:抬起头!然后慢慢地展开残酷的折磨。一定是那样。
静香怯生生地睁开眼,虽然可以想像即将发生什么事,但她非得亲眼瞧瞧不可。
那男人真的长得很美,那张脸出乎意料地没有扭曲变形。
他的表情仿佛在眺望树枝下的结草虫①,枪口依旧对准城山。
“那不是理由。”
静香听见男人那么说,旋即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枪声。
(① 节肢动物门昆虫纲鳞超目结草虫科,体形圆长,呈灰褐色,喜食梅、茶等的嫩叶。)
在那之后,眼前的景象仿佛是无声的黑白电影。
一个人倒在地上,那是身穿制服的城山。男人击出的子弹并没有瞄准城山的脑部或心脏。城山按着胯下,在地面上痛苦地翻滚,他拱起身体俯卧在地面上,然后晕了过去。
男人面不改色,只是瞄了城山一眼,那幅景象简直荒谬极了。男人再度拿起书,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似地读了起来。
城山还在呻吟,他咬牙试图站起来,口中冒出泡沫,扭动身体的模样几近丑陋。
静香甚至怀疑,男人是否认识城山。不然,那么近的距离,没理由不射穿他的胸膛或脑门。他这样,只让人觉得他是故意要折磨城山才瞄准胯下的。城山呲牙咧嘴地抽搐着,好像有个看不见的人在轻抚他的背,不愿让他轻易死去。
一阵睡意袭来,静香不知不觉地闭上了双眼。
醒来时,她仰躺在树影处,看到轰不耐烦地走过来。她原本想问城山怎么了,但没有开口。眼前的情景变了,她不是在刚才城山中枪的地方了。
她完全弄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要见伊藤吗?”她听见熊一般缓慢的声音。
*
我满心期待那个敲门声。我在十分钟前醒过来,阳光从窗帘外穿透进来,我知道今天是个晴天。
日比野指着我笑道:“昨天真是累死人了。人只要活着就会发生许多事。”
安田的事、私闯轰家的事、园山的事,还有田中爬上监视塔的事,接连发生了许多事。
我突然想起祖母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祖母去世时,我不在她身边,因为我当时逃走了,所以不可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一名皮肤白皙的护土事后犹豫地告诉找:你祖母还讲过这种话!由于祖母说话尖酸刻薄,护士有时候很怕她,却没想到她会讲出那种话,还反复问了她好几遍。
“诚然,我是爱他的啊。”
她说祖母受到癌症的百般折磨,死前最后一刻的表情变得很平静,甚至反常地露出了无所畏惧的微笑。
那句话是对谁说的呢?日比野现在站在我面前,我看着他爽朗的表情,清楚地想起了祖母的那句话。
“今天又有什么事?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又发生什么莫名其妙的事吧?”
“是啊。”他爽快地承认,我一点也不惊讶。
“一个叫静香的女人来到了这座岛上。”日比野说。
我愣住了,这座岛是一块远远超乎了我的想像的惊人土地。
他告诉我,是轰带静香来的。我们又在细细的田埂上奔跑,阳光瞄准我们的头,从很高的角度照射下来。
“轰大叔来了我家,要我带你过去。”
“她为什么会来?”我边跑边说,声音高亢,呼吸紊乱。
“因为寄出了那张明信片,所以她来了,对吧?因为我要你编个急事把明信片寄出去,所以事情演变成这样,对吧?”日比野频频窥视我的表情,仿佛在向我确认:我有帮到忙吧?我不是累赘吧?
我心想,就算再紧急也用不着带她来吧。
与她重逢变成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
静香伸直双腿坐在树荫下,举起右手向我打招呼:“辛苦你了。”那种打招呼的方式,和我在那家公司上班时并无二致。
日比野在我身后,轰站在静香身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该要求谁解释清楚,但还是姑且那么一问。
“我们受到一个怪警察的威胁。”轰快速地回答。
我听到警察,感觉心脏像被捏碎般的痛楚:“城、城山。”
“没错,那人就是姓城山。”静香的嘴唇微微颤抖,她肯定见过城山了。
“那家伙在哪里?”
静香低着头,像是要咽下不想说的话。
“樱杀了他。”轰点点头说,“樱毙了那个警察。”
“樱?”这时,我感觉肩膀放松了,“那,城山呢?”
“被射到那个部位,应该会死吧。”轰低吟着。
我放心地吐了一口气,深深的一口气,紧张的情绪获得解放,差点跌坐在地上。
“那就好。”
“不报警行吗?那个警察被枪杀了。”静香柳眉微蹙,加强语调。
“没关系。”我只说了一句,“那是好事。”
“那叫什么好事?”
“改天我会慢慢解释给你听。”
她的口气尖锐,但我四两拨千金地带过。我还说:“按照目前的情况看来,我们会一起回仙台,有时间我会告诉你的。”反正她看起来也累了,我们决定先回我的公寓。
“你的公寓?”
“不,只是我擅自借用而已。”
“擅自借用是犯法的吧?”
“不是。”我期期艾艾。“就说了那是好事嘛。”我只能这么说。
她责难我:“抢劫便利商店是怎么回事?”
我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要跟我一起想原因吗?”她就生气了。这种相处模式跟以前一模一样。
如果回到仙台,我一定会被逮捕吧,警方打算以哪种程度的惩罚来对付这小家子气的抢犯呢?罚就罚吧,我要接受惩罚重新做人。
日比野将脸凑近我,问道:“她是伊藤的女朋友吗?”
我简短地回答:“不是。”于是他换个方式问我:“她接下来会成为伊藤的女朋友吗?”
“我们只是一起到岛上观光。”
我将日比野介绍给静香。他出乎意料之外地害羞,连个招呼也没办法好好打。
“他长得很像狗吧?”我对她咬耳朵,她似乎同意我的看法,轻轻点头。
“那就是明信片上的山丘?”静香指着右边,我转头便看到那座山丘。
接着,静香说带来了低音萨克断风。果然,她拎着那只和我交往时就爱用的箱子,似乎是因为我在明信片上写了这件事,但我已经忘记我写了什么了。
这时,走在前面的轰突然回头瞪我,然后小将视线移向静香,接着又盯着她手上的萨克斯风。
“你怎么了?”我出声问道,轰不回答,满脸通红地继续往前走。
我的脑筋开始运作。霎时,各种景象交错,人的对话倒转,推测一个接一个地出现。我想起了若叶躺在地面聆听心跳的声音,她感觉心脏“咚咚”的跳动声,并引以为乐,
接着,我想起了轰红通通的脸。
我不请自来地跑去他家,他极力隐瞒着什么。可是,在我潜入地下室以后,却只发现了普通音响。
“嗯……”我停下脚步。
轰回过头来,日比野一脸不可思议地地看着我。我和静香面面相觑。
“我知道了。”
眼前又是一片模糊的景象,我脑中犹如蒙上一层浓雾。我有预感,如果说出答案,这团谜雾大概就会散了。
静香皱起眉头:知道什么?
我转向轰,朝他比出“万岁”的手势,我双手投降,对他说:“上了你的当了。”
轰有秘密,我现在知道了,而且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只有他与外界往来,却没有独占任何东西。
并不是只有音响,而是他隐藏了音响。
“日比野,我知道了。”我清楚地说,我解开谜底了,我知道轰为什么充满了优越感。他独占了一样重要的东西。
“知道什么?”
“那个传说啊,这座岛上少了什么。”我的语音颤抖,兴奋之情渐渐涌现心头,我变得情绪激昂。
日比野也一样,他一开始皱着眉头,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现在眼中逐渐散发光芒,仿佛开始摇起了尾巴。
只有静香像个局外人,一脸不悦地站着。
“我们去那座山丘吧。”我神采奕奕地伸直手臂,指着那座山丘。
日比野低声欢呼。说不定他马上就会哭出来。
“什么意思?”静香问道。
“你要在那座山丘上演奏低音萨克斯风。查理·派克或是你随兴编的披头士都行,你要在那里尽情吹奏。”
“吹就吹。”
“大家都在等你。”
她一脸错愕。
“大家一直在等你,大概……”我回头看看日比野,“多久了?”
他立即用亢奋的声音回答:“一百多年。”
“一百多年。”我也说,“大家都在等你。快啊,如何?”
我的心情简直像在挑战般地看着她的脸。这样如何?
说不定她也终于开始认为这只是个恶作剧。
于是我再也忍不住地高声大喊。
“这座岛上缺少的是音乐!”
*
少年抱膝坐在空无一物的水田里。
他和亲手制作、竖起的稻草人面对着面。
少年闭着双眼,他期待优午再次开口说话,但是叫了好几次,稻草人都没有回应。
或许自己做的稻草人还是不行吧。当这个念头闪过脑海,一抹不安骤然袭上心头,那感觉就像是猛然回神,发现在庙会最热闹时全世界只有自己忘情地跳舞,然后全身因孤独感而僵住。
后面传来一阵自行车的停车声,刹车发出“叽”的一声,感觉有人下车。他睁开眼睛往后一看,是邮差草薙和百合。少年当然认识那两人,有些腼腆地朝他们低头行礼。
他们直接走到少年身后,问道:“这是你做的吗?”
少年点点头。
“这是优午吧?”百合微笑道。草薙和百合闭上眼睛,伫立俯首。少年心想:这两人也跟我一样在祈祷吧,如果是的话就好了。
这时,有只鸟飘然地在眼前降落,那只不知名的灰鸟轻轻地敛起羽翼,直接停在稻草人的手臂上。
“啊!”少年下意识地轻呼一声。
“啊!”草薙和百合也有相同的反应。
过了一阵子,三人之中有人说:“欢迎回来。”
*
我们在晴空下,踩着轻快的脚步朝山丘前进。
“会被樱枪毙的!”轰凑近我,一脸担心地低声说道。
“咦?”
“那家伙讨厌吵闹。”
我理解了,原来是那个原因啊。轰怕樱,虽然他把音响藏起来一定是想要独占,但这并不是唯一的理由。
轰是在害怕樱。樱也对我说过:“人很吵,所以我讨厌人。”说不定那是他的口头禅,或许轰是怕私藏的音响被公开的话,也会被樱盯上。
“他曾经就因为嫌吵而枪毙了—个小孩。”轰唐突地说。
“那是误会。”我应道,“樱或许讨厌噪音,但他喜饮诗。你用音响播放音乐,和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说起来都与读诗属于相同范畴。放心吧,没问题的。”我对他点个头。
通往山丘的坡道并不陡,但是很漫长。我们排成一列,我领头走在最前面。
走到了一个大转弯处后,我们看到了山丘的顶端。我说:我们打算爬到那里。静香翻一个白眼说:要爬到那么高的地方!?
我们自然地停下了脚步,一个令人感兴趣的东西映入眼帘。
“那个。”我指着那个引导起我注意的山丘。
“什么?”我身后的轰悠哉地问道,他说话总是从容不迫。
“那是头吗?”我半信半疑地问道。因为有些距离,它看起来只有一根大拇指大小,我看到一个球形物体在树底下,没有戴帽子。“会不会是优午的头?”
轰探出了脸,目不转晴地盯着那东西,然后摇摇头说:“不可能。”
我再次眯起眼睛确认。“不,果然是优午的头。”明明视力不好,我却一口咬定,有人把优午的头带来了。
大概是园山吧。那天夜里他为了让优午见到他太太,所以把优午的头带回家了。
然后,想必园山又将优午的头带到了那座山丘上。
只剩下一颗头的稻草人不可能还活着。即使如此,优午还是想去见园山的太太,他也想去山丘吧。
日比野过了一会儿才从后面赶了上来,他急躁地说:“快走啊!”
我与伫足的静香四目相交。
”虽然我只在这座岛上待了几天,却不想忘记这里的事。“我这么一说,她冷冷地“哼”了一声。
然后她说:“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今天还没向公司请假。”
我觉得很好笑,忍不住笑了出来:“当然,工作比较重要。”
*
小雅不再往那里奔跑了,田埂上长满了杂草,草尖弄得她痒酥酥的。
水田里挤满了金黄色稻穗,所以没办法踩进田里。
“优午。”小雅伸出双手围在嘴边喊道。
站在一块水田中央的稻草人,面向着小雅站立的田埂。
小雅看见稻草人的表情。“我家的德之助究竟跑去哪儿了?”她大声喊道,那口吻简直像是稻草人也有责任。“我公公到家里来了。”
一开始,什么也听不见,只有风吹拂过稻穗时发出的“咻咻”声音。
“他一定在禄二郎先生的坟地。”
正当小雅想再度出声询问时,稻草人回答了。
“他到底在搞什么啊?”
“德之助先生喜欢在那里看书。”
她一边听优午流畅地说,一边笑道:“你真的很清楚啊,你该不会连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都知道吧?”
“未来的事我也知道,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小雅听见优午这么说。
“少臭屁了。”她再度对稻草人笑了。心想,会说话的稻草人真饶舌。她歪着头不解,禄二郎那么寡言,为什么做出来的稻草人会那么多话呢?
“这么说起来,你也知道那件事吗?这座岛上少了什么东西。你知道是什么时候谁会带那个东西到这里来吗?”小雅一副“你明明不可能知道,少自以为是”的口吻。
稻草人回答:“我知道啊。”他的模样像个意气用事的孩子。
“了不起,”小雅调侃地应和道,“既然如此,那你说说看呀。”
稻草人想了一下,然后说:“不过,我不能理解那是什么,就算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也听不见。”
她笑道:“哎呀呀,那是借口吧?”
“不过话说回来,那是用听的吗?不是东西?根据传说,我以为那一定是某种东西。”
“那东西没有形体,只能用来听。”
“那样的话,感觉挺无聊的。”
优午苦恼地说:“我并不擅长听,因为我的构造使然。”
“那个传说中的日子是哪一天?”
“恐怕是一百多年以后吧。”
“随你怎么说。”小雅愕然地说道。
稻草人还想说话。
“到时候,你能不能将我搬到那座山丘上?如果不是站在这里,而是在更近的地方,说不定我也能理解那是什么。站在这里的话,一定听不见,什么也无法理解。”
“过了那么久,我早就死了。再说,如果把你从土里拔出来,你也会死的。”
“没那回事。”小雅觉得优午动怒的模样很好笑。
“你一定会死的,你连这个都不懂吗?我真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无知。”
“稻草人又不能走路,只有请人将我从土里拔出来才能移动,不是吗?”
“所以我说,你那么做的话会死掉。你明明说能预知未来,还说那种话,真是笨蛋。”
小雅耸耸肩。
后来,稻草人打算逐一解说未来会发生的事,于是小雅举手制止道:“等一下、等一下。”
“最好不要知道未来的事情,这样比较有趣。如果有人问起,你最好告诉他:‘那样就没意思了。’还是不要说比较好。”
优午愉快地笑了,但他的笑声只有停在手臂上的几只蜻蜓听得见。
小雅优雅地将细瘦的双腿跨出水田,背对着优午越跑越远。盘旋天际的鸽子们听见她呼唤德之助的声音。
沐浴在逐渐西沉的火红夕阳下,优午肩上的榉树落叶仿佛现在才受到惊动似地飘落地面。
优午遥想着百年以后的事情,轻轻地笑了。手臂上的蜻蜓们呼地一下都飞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