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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雁儿在林梢

_3 琼瑶(当代)
“噢,大哥,没有,大哥,不是,大哥……”她学著他的声音:“你有个好哥哥啊!”
“是的,”他沉静了一下,脸色郑重了:“我有个最好的哥哥!他帮我缴学费,照顾全
家的生活,给我买唱机,让我生活得像个王子!”她叹了口气。“这种幸福,不是每个人都
能有的!”
他看看她。“你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你会喜欢我大哥!”他热烈的说:“他
比我大十岁,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等将来,我介绍你认识他,你一定会喜欢他!他又有学
问,又有深度,又有思想,又能干,又热情!”
“哼!”她耸耸肩。“真有这种人,可以送进博物馆做人类标本!”“你——”他掀起
眉毛:“可不许拿我哥当笑话……”
她俯身抱起小雪球,把面颊偎在那小狗毛茸茸的背脊上,嘴里又开始叽哩咕噜:“雪球
雪球咱们走啦,这个蜗牛生气啦!”
他笑了。一下子拦在她面前。
“不许走!”他笑著说:“我不肯去台北和大哥吃饭,就为了和你在一起!你得和我一
起吃晚饭!我请你去吃蚵仔煎!”雁儿在林梢7/35
“如果我不肯呢?”她扬著睫毛问。
“你肯吗?”他问。她看了他几秒钟。“我肯。”她坦白的说。

黄昏的时候起了风,到晚上,就萧萧瑟瑟的飘起雨来了。雨由小而大,风由缓而急。没
多久,窗玻璃就被敲得叮叮咚咚的乱响,无数细碎的雨珠,从玻璃上滑落下去。街车不住在
窗外飞驰,也不停的在窗上投下了光影,那些光影照耀在雨珠上,把雨珠染成了一串串彩色
的水晶球。
江淮坐在他那空旷的公寓里,坐在窗前那张大沙发里,他身边,有盏浅蓝色的落地台
灯,灯光幽柔的笼罩著他。他的膝上,摊著那册“黑天使”的原稿,他已经起码从头到尾看
了三次,但,这里面的文字仍然感动他。他手里握著一杯早已冷透了的茶,眼光虚渺的投射
在窗上的雨珠上面。室内好安静好安静,静得让人心慌,静得让人窒息。他低头看著膝上的
稿笺,触目所及,又是那首小诗:
“当晚风在窗棂上轻敲,
当夜雾把大地笼罩,那男人忽然被寂寞惊醒,
黑天使在窗外对他微笑。”
这,好像是他的写照!他从没想过,自己的许多黄昏,许多黑夜,就这样度过去了。黑
天使,他曾以为她这篇小说中,会用“黑天使”来代表复仇、瘟疫,或战争。谁知内容大谬
不然,“黑天使”象征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命运。这篇小说是大胆的,是很欧洲化的,很传
奇又很不写实的。故事背景是英国的一个小渔村,男主角是个神父。情节很简单,却很令人
颤栗。神父是村民的偶像,他慈祥、年轻、勇敢、负责、仁善、漂亮、深刻……集一切优点
于一身。但是,他是个人而不是神,他照样有人的欲望,人的感情,人的弱点,他挣扎在人
与神的两种境界里。村里有个酒吧,是罪恶的渊薮,渔民在这儿酗酒、嫖妓、赌钱,这儿有
个待救的灵魂——一个黑女人。故事围绕著黑女人和神父打转,神父要救黑女人,像唐吉诃
德崇拜那贵族的女奴。最后,黑女人被他所感动,她改邪归正了,但是,在一个晚上,神父
却做了人所做的事情。更不幸的,是黑女人怀了孕,他那么愤怒于他自己,也迁怒于黑女
人,于是,黑女人悄然的投了海,没有人知道她死亡的原因。神父在许多不眠不休的夜里,
悟出了一个真理,他只是个“人”而不是“神”,他离开了渔村,若干年后,他在另一个城
市中定居下来,成了一个成功的商人,他娶了妻子,过“人”的生活,但是,他的妻子给他
生下了一个天使一般的婴儿——那孩子竟是全黑的!
江淮并不喜欢这个故事,它太传奇,太外国味,又有太多的宗教思想和种族观念。这不
像个中国人写的故事。可是,丹枫是在英国长大的,你无法要求她写一个纯中国化的故事!
使他震撼的,是她那洗练而锋利的文笔,她刻画人性深刻入骨。她写寂寞,写欲望,写人类
的本能,写男女之间的微妙……老天,她实在是个天才!
窗外的雨加大了,他倾听著那雨声,看著那雨珠的闪烁,他坐不住了。把文稿放在桌
上,他站起身来,背负著双手,他在室内兜著圈子,兜了一圈,又兜一圈……终于,他站在
小几前面,瞪视著桌上的电话机。
沉吟了几秒钟,他拿起听筒,开始拨号——一个他最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号码。
对方的铃响了,他倾听著,一响,两响,三响,四响,五响……没有人接电话,没有人
在家!他固执的不肯挂断,固执的听著那单调的铃声,终于,他长叹了一声,把听筒放回了
原处。他就这样瞪著那电话机站著,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不知道
自己能做什么。
半晌,他振作了一下自己,看看手表,晚上八点十分。或者,可以开车去一趟淡水,去
看看江浩,这孩子近来神神秘秘又疯疯癫癫,别交了坏朋友,别走上了岔路,想到这儿,他
就想起江浩那种神采飞扬的面孔,和他那充满活力的声音:
“大哥,你绝不相信世界上会有林晓霜那样的女孩子,她在半分钟可以想出一百种花样
来玩!”
根据经验,这种女孩是可爱的,但是,也是危险的!他再度拿起了听筒,拨了江浩的号
码。
叮铃……叮铃……叮铃……铃声响著,不停的响著,却没有人来接电话。也不在家?这
样的雨夜,他却不在家?想必,那个有一百种花样的女孩一定伴著他。雨和夜限制不了青
春。他废然的放下电话,望著窗外。顿时间,有种萧索的寂寞感就对他彻头彻尾的包围了过
来。他走到落地长窗前面,用额头抵著玻璃,望著街道上那穿梭不停的车辆;车如流水马如
龙!为什么他却守著窗子,听那风又飘飘,雨又潇潇?
“叮咚!”门铃蓦然响了起来,他一惊,精神一振。今晚,不论来访的是谁,都是寂寞
的解救者。他冲到门边,很快的打开了房门。门外,陶丹枫正含笑而立。
她穿了一身紫罗兰色的衣裳,长到膝下的上装,和同色的长裤,她的长发用紫色的发带
松松的系著。外面披了件纯白色的大衣。她的发际、肩头、眉梢上、鼻端上、睫毛上……都
沾著细小的雨珠,她亭亭玉立,风度高华。她手里抱著一个超级市场的纸口袋,里面盛满了
面包、果酱、牛油……之类的食品,她笑著说:“我还没有吃晚饭,不知道你欢不欢迎我到
这儿来弄东西吃?我本来要回公寓去做三明治,但是,我对一个人吃饭实在是厌倦极了。”
他让开身子,突来的惊喜使他的脸发光。
“欢不欢迎?”他喘口气说:“我简直是求之不得!”
她走了进来,把食物袋放在桌上,把大衣丢在沙发上,她的眼光温柔的在他脸上停了片
刻,又对整个的房间很快的扫了一眼。“噢,”她说:“你像个清教徒!过著遗世独立的生
活,难道你这人不会寂寞,不会孤独的吗?难道你想学圣人清心而寡欲?”他陡的想起“黑
天使”中的神父。不自禁的,他就打了个冷战。他望著她,微笑的说:
“我打过电话给你,起码打了一百次,你从早上就不在家,你失踪了好几天了。你相当
忙哦?”
“忙碌是治疗忧郁的最好药剂。”她说,径自到厨房里去取来了刀叉盘子,和开罐器。
“我带了一瓶红葡萄酒来,愿不愿意陪我喝一点?”他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忧郁吗?”他
望进她的眼睛深处去。“为什么?告诉我!”
她站住了,静静的回视他。
“忧郁不一定要有原因,是不是?忧郁像窗子缝里的微风,很容易钻进来,进来了就不
容易钻出去。”
“你该把你的窗子关紧一点。”他说。
她摇摇头。“我干脆跑到窗子外面去,满身的风,比那一丝丝的冷风还好受一点。”她
抿住嘴角,淡淡的笑了。“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我很好,很正常。任何人都会有忧郁,忧
郁和快乐一样,是人类很平凡的情绪。”
“你这一整天,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唔!”她耸耸肩,轻哼了一声。“我去郊外,去海边,去大里。你知道大里吗?那儿
是个渔港,我去看那些渔民,他们坐在小屋门口补渔网,那些老渔夫,他们手上脸上的皱
纹,和渔网上的绳子一样多。”
他惊奇的凝视她。“你似乎对渔村很感兴趣!”他想起“黑天使”。
她蹙了蹙眉,眼底有股沉思的神色。然后,她抬起眼睛,扫向沙发前的咖啡桌,她看到
了那本“黑天使”。
“你终于看完了我的小说!”
“早就看完了,”他说:“我今天是看第三次!”
“显然,你不喜欢它!”她紧紧的盯著他。
“为什么?”“因为,我已经不喜欢它了。”她轻轻的挣脱他,走到咖啡桌前,把那本
原稿推开,在桌上放下盘子和面包,又倒了两杯酒,她一面布置“餐桌”,一面简单的说:
“第一,它不中不西。第二,它像传奇又不是传奇。第三,它似小说又不是小说。第四,它
没有说服力。第五,它跟现实生活脱节得太太太——太遥远。”她一连说了四个“太”字,
来强调它的缺点。“你不用为这篇东西伤脑筋,我还不至于笨得要出版它!”“你不要太敏
感,好不好?”他走到沙发边来,急促的说:“事实上,你这篇东西写得很好,它吸引人看
下去,它解剖了人性,它也提出了问题……”
她对他慢慢摇头,在她唇边,那个温存的笑容始终浮在那儿。她的声音清晰、稳定、而
恳切。
“不要因为我是陶碧槐的妹妹而对我另眼相待,不要让你的出版社被人情稿所堆满。最
主要的,不要去培植一个不成熟的作家!作家和所有的艺术家都一样,很容易就被虚有的声
名所填满,很容易就骄傲自负,目空一切,自以为了不起!不要,江淮,你别去制造这种作
家!那会使我对你失望。”
他看著她,深深的看著她,定定的看著她,紧紧的看著她。一时间,他竟无言以答。她
洒脱的把长发甩向脑后,笑著说:“我知道你已经吃过晚餐……”
“你怎么知道?”他打断了她。
“难道你还没吃饭?”她愕然的问:“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我下班的时候,曾经打电话给你,想请你出去吃饭,”他说:“你家里没人接电话。
就像你说的,我对于一个人吃饭实在厌倦极了!我回到家里来,看稿子、听雨声、打电
话……我忘了吃饭这回事!”她斜睨了他一会儿。“看样子,你实在该有个人照顾你的生
活。”她说,“为什么你还不结婚?如果我记得不错,你已经三十岁了。”
“或者,”他继续盯著她。“我在等待。”
“等待什么?”她的睫毛轻扬,那黑眼珠在眼睑下忽隐忽现。“等待——”他的声音低
沉如耳语。“碧槐复活!”雁儿在林梢8/35
她迅速的转过了身子,往厨房里走去。一面,用故作轻快的声音,清脆悦耳的说:
“让我看看你冰箱里还有什么可吃的,我在国外吃惯了吐司火腿三明治,你一定无法拿
这些东西当晚餐,或者我可以给你炒个蛋炒饭……”他拦住了她。“你别多事吧!”他说。
“我们随便吃一点,如果真吃不饱,还可以去吃消夜!”“也好!”她简单的说,坐到沙发
上,开始吃面包,一面吃,一面笑。“说实话,我并不喜欢下厨房!”
他坐在她对面,饮著红酒,吃著面包。忽然间,春天就这样来了。忽然间,寂寞已从窗
隙隐去。忽然间,屋里就暖意融融了。忽然间,窗外的风又飘飘,雨又潇潇,就变得风也美
妙,雨也美妙了。她吃得很少,大部份时间,她只是饮著酒,带著微笑看他。她眼底有许多
令人费解的言语。他吃得也很少,因为他一直在研究她眼底那些言语,那比一本最深奥的原
稿还难以看懂。不知怎的,她浑身上下,总是带著种奇异的、难解的深沉。“我今天在大
里,看到渔船归航。”她说,用双手捧著酒杯。她那白皙的手指被红酒衬托著,透过灯光,
成为一种美丽的粉红色。“我看到鱼网里的那些鱼,它们还是活的,在网里又蹦又跳。”她
深思的看著酒杯。“江淮,你曾经去研究过一条活鱼吗?”“没有。”“你知不知道,鱼是
一种非常美丽而奇妙的动物?”她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眼中的神色生动而兴奋。“它们
有漂亮的鱼鳞,每个鱼鳞都像一块宝石,映著阳光,会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它们的形状有
形形色色,在水中游动的时候,姿势美妙得像个最好的舞蹈家。”
他被她眼中的神色所感动。
“你一直在海边研究那些舞蹈家吗?”
“我看到它们在网里挣扎。”她眼光暗淡,声音悲戚。“我站在海边的岩石上,望著大
海,那海洋又大又广,无边无岸。我站在那儿想,这么大的海洋,一条小小的鱼在里面真是
微小得不能再微小。这么大的海洋,一条小小的鱼,可以游到多远多广的地方去,为什么它
们偏偏要游进渔人的网里去呢?”“你未免太悲天悯人了,丹枫。”他说:“你不必去为一
条鱼而伤感的,否则,你就太不快乐了。”
“我不是为鱼而伤感,”她直视著他。“鱼会钻进网里去,因为有渔夫布网。人呢?”
“人?”他一怔。“什么意思?”
“人也会钻进网里去。”她低语。“而且,这网还很可能是自己织的。”“你是说—
—”他沉吟著。“人类很容易做茧自缚。”
她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她把盘子送到厨房里去。才走了两步路,她忽然站住了。在
一个书架上,她发现了一个镜框,她走了过去,把手里的盘子顺手放在旁边的架子上,她伸
手拿起了那个镜框,镜框里,是一个年轻人的照片,那年轻人漂亮英挺,神采飞扬,笑容满
面,似乎全天下的喜悦,都汇集在他的眉梢眼底。“这是我的弟弟。”江淮走了过来,说:
“我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两个妹妹,这是老四,他叫江浩。我妹妹都已经嫁了,嫁到美国
去了。在台湾,只剩下这个弟弟在淡水读大学。”他伸出手去,把那镜框上的灰尘细心的拭
干净,他献宝似的把照片给她看。“我弟弟满漂亮的,是不是?”
她看看照片,再看看他。“没有哥哥漂亮。”她说。
“别这么说,你会使我脸红。”他放好镜框,对那年轻人凝眸片刻。“他小时候体弱多
病,全家都最宠他,八岁那年,他大病一场,差点死掉,从此,我们就把他当宝贝。现在,
他大了,长得又高又壮又结实,会闹会笑会交女朋友……嗬,如果你见到了他,你一定会喜
欢他,他不像我这么死板,他会说笑话,爱音乐,爱跳舞,爱文学,爱艺术……嗬,如果你
见到了他!”她奇异的望著他。“你们兄弟感情很好啊?”
“非常好。”他点点头。“非常非常好。我宠他,就像碧槐当初宠你。”她惊悸了一
下,浑身不由自主的掠过了一阵颤栗,他没有忽略她这下颤栗,伸出手去,他握住她的手,
他发现她的手冷得像冰块,他吃了一惊,问:
“你怎么了?”“碧槐喜欢你的弟弟吗?”她问。
“她从没见过他。老四一直在台南,去年考上大学,才搬到北部来。”“你的父母家人
都在台南?他们都没见过碧槐吗?”
“是的。我以为你早知道了。”
“碧槐和你相恋五年之久,居然没有见过你的家人?”她困惑的望著他。“难道你没有
把她带到台南去过?你父母也没有到台北来看过她?”他微微一怔,顿时间,他有些心神不
宁。“你不了解我们那时有多忙……”他勉强的、解释的、艰难的说:“我刚弄了个最小型
的出版社,自己骑著脚踏车发书,骑得两腿的淋巴腺都肿起来。你姐姐,她……她……
她……她是个圣女,她自己白天要上课,晚上要兼差,半夜还帮我校对……我们太忙、太
苦,忙得没有时间谈婚姻,苦得没有力量谈婚姻,等我刚刚小有所成,可以来面对我们的问
题的时候,她已经死了。”他咬紧牙关,靠在架子上,他的手指下意识的握紧了她,深陷进
她的肌肉里去。“丹枫,别责备我,你有许多事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责备你呢!”她
仰著脸问。“你待我姐姐那么好!为了她,你忍受寂寞,直到如今。唉!”她深深叹息,眼
底被一片恻然的柔情所涨满了。“我注意到,你家里连她的一张照片都没有,你不忍面对她
吗?你怕回忆她吗?你——”她怜惜的看进他眼睛深处去。“你不必那么自苦,你一直在伪
装自己,你对姐姐的感情,像深不可测的湖水,水越深,反而越平静。江淮!”她热烈的低
喊:“你瞒不过我,你爱我姐姐,爱得发疯,爱得发狂,爱得无法忘怀,甚至无法重拾你的
幸福!哦,碧槐泉下有知,应该死而无憾了!”
“丹枫!”他哑声喊,被她这一篇话所击倒了。热浪迅速的往他眼眶里冲去,他胸中像
打翻了一盆烧熔的铁浆,烫得他每一个细胞都痛楚起来。“丹枫,”他喃喃的叫:”别把我
说得太好,不要用小说的头脑来……”
“不。”她打断他。“碧槐写过几百封信向我谈你,我了解你,正像了解我自己。江
淮,你知道我为什么失踪?你知道我为什么每天到四处去流浪?你知道我为什么跑到大里去
看渔民?你知道我为什么到海边去数岩石?因为——我怕你!”
“丹枫!”他喊,脸发白了。
“自从那天我去出版社见了你以后,我就开始怕你!”她垂下眼睑,双颊因激动而发
红,她的声音又快又急,又坦率,又无奈,又真挚,又苦恼:“我和自己作战,我满山遍
野、荒郊野外的跑,因为我好怕好怕见你!江淮,我不是那种畏首畏尾的人,我应该有勇气
面对真实。但是,我今天看到了那些在网里挣扎的鱼……”她抬起眼睛来,恻然的、无助
的、凄苦的看著他。
“我觉得我就是那样的一条鱼,有广阔的海洋给我游,我却投到一张网里去。江淮,你
就是那张网!”她张开了手臂:“网住我吧!我投降了!”他迅速的把她拥进了怀里,把她
的头紧压在自己的肩上,他的嘴唇贴著她的耳朵,他激动的低喊著:
“我不是网,丹枫!我会是一个海湾,一个任你游泳的海湾!”“不,你是一张网,”
她固执的说著。“因为你并不爱我!你爱的是姐姐,你等待碧槐复活,我——只是复活的碧
槐,不是丹枫!我是一个替代品!你知道这种感情是建筑在沙上的吗?你知道这对我就是一
个网吗?”
“哦,丹枫,你这样说太不公平,我说等待碧槐复活那句话,并不是这个意思……”
“嘘!别说!”她用手指按在他唇上,她的眼睛里燃烧著火焰,充满了光华,她的脸孔
绽放著光彩,带著种夺人心魂的美丽与高贵。“你很难自圆其说,还是少说为妙,江淮,你
放心,我不会和我死去的姐姐吃醋,如果这是一张网,也是我自愿投进来的!”她闭上了眼
睛,睫毛在轻颤,嘴唇也在轻颤。“吻我!”她坦率的、热烈的、命令的低语。
他再也顾不得其他,俯下头去,他立即紧紧的、深深的、忘形的捉住了她的唇。似乎把
自己生命里所有的热情,都一下子就倾倒在这一吻里了。雁儿在林梢9/355
在台北近郊,那墓园静悄悄的躺在山谷之中。
天气依然寒冷,厚而重的云层在天空堆积著,细雨细小得像灰尘,白茫茫的飘浮在空气
里。风一吹,那些细若灰尘的雨雾就忽儿荡漾开来,忽儿又成团的涌聚。小径边的树枝上,
湿漉漉的挂著雨雾,那细雨甚至无法凝聚成滴,只能把枝桠浸得湿湿的。树叶与树叶之间,
山与山之间,岩石与岩石之间,雨雾连结成一片,像一张灰色的大网。
丹枫慢慢的,孤独的走了进来,依然披著她的黑斗篷,穿著一身黑衣;头发上,也用一
块黑色的绸丝巾把长发包著。没有雨衣,也没拿伞,她缓缓的踩过那被落叶堆积著的小径,
那些落叶厚而松软,潮湿而积著雨水,踩上去,每一步都发出簌簌的响声。她穿过了小径,
熟悉的,径直的走进山里,来到了那个山凹中的墓园。墓地上碑石林立,每块墓碑都被雨打
湿了,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声响。这不是扫墓的季节,死亡之后的人物很容易被人所遗
忘。这儿没有车声人声,没有灯光烛光,只有属于死亡的寂静和寥落。
她走向了一个半圆形的坟墓,墓碑上,没有照片,没有悼文,没有任何虚词的赞扬,只
简单的写著:
“陶碧槐小姐之墓’生于民国三十八年死于民国六十三年享年二十五岁”
享年二十五岁!二十五岁!多么年轻,正是花一样的年华,正是春花盛放的时期,怎会
如此奄然而逝?怎会这么早就悄然凋零?她轻叹一声,解开斗篷前襟的扣子,她怀里抱著一
束名贵的紫罗兰。俯下身去,她把墓前一个小瓶里的残枝取了出来,抛在一边,把紫罗兰插
进瓶里。忽然,她对那残枝凝视了几秒钟,她记得,上次她曾带来了一束勿忘我,但是,现
在那堆残枝却是一束枯萎的蒲公英。
蒲公英?怎会是一束蒲公英?她拾起了地上的残枝,默默的审视著。残枝里没有名片,
没有祷词,只是一束蒲公英!那黄色的花瓣还没有完全枯萎,花心里都盛著雨珠。看样子,
这束花送来并不很久,是谁?除了她,还有谁在关怀这早凋的生命?“陶小姐,你又来
哩!”
一个声音惊动了她,抬起头来,她看到那看守墓园的老赵,正佝偻著背脊,蹒跚的,颠
踬的走过来。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堆满了殷勤的微笑。在这样寒冷的雨雾中,伴著无数冰冷
的墓碑和幽灵过日子,他也该高兴看到一两个活生生的扫墓者吧!“老赵,你好!”她温和
的招呼著,从皮包里取出两百块钱,塞进了老人棉袄的衣袋里。“风湿痛好些没有?找医生
看过吗?”“托您的福,陶小姐,好多啦!”老赵忙不迭的对她鞠躬道谢,一面把那插著紫
罗兰的瓶子抱起来,去注满了水,再抱回来放下。笑著说:“我一直遵照您的吩咐,把这儿
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谢谢你,老赵。”她望著手里的蒲公英,沉思著。“前几天有位先
生来过,是不是?”她问。
“是呀!”老赵热心的说:“他献了花,站了好一会儿才走,那天也在下雨,他淋得头
发都湿了。”
“他是什么样子?”“什么样子?”老赵怔住了,他用手搔搔头,努力搜寻著记忆。
“我只记得他很高,年纪不大。”
“他以前来过吗?在我来以前?”
“是的,他来过!每次总是站一会儿就走了。总是带一束蒲公英来。他一定很穷……”
“为什么?”“蒲公英是很便宜的花呀!路边都可以采一大把!山脚下就长了一大片,
说不定他就从山脚下采来的!”
她不语,站在那儿默默沉思。雨丝洒在她那丝巾上,丝巾已经湿透了,好半晌,她抬起
头来,忽然发现老赵还站在旁边,她挥挥手说:“你去屋里吧,别淋了雨受凉,我站站就走
了。”
“好的,小姐。”老赵顺从的说,那寒风显然已使他不胜其苦,他转过身子,又佝偻
的,颠踬的,向他那栋聊遮风雨的小屋走去。丹枫望著他的背影,心里朦胧的想著,这孤独
的老人,总有一天,也要和这些墓中人为伍,那时,谁来吊他?谁来祭他?由此,她又联想
起,所有的生命都一样,有生就必有死,从出世的第一天,就注定要面临死亡的一天!那
么,有一天,她也会死,那时,谁又来祭她?她望著那墓碑累累,听著那风声飒飒,看著那
雨雾苍茫,不禁想起红楼梦中的句子:“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
发,明年闺中知有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
两不知!”
她想著,一时间,不禁感慨万千。浴著寒风冷雨,她竟不知身之所在。好半天,她才回
过神来,低头一看,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的,把那一束蒲公英的残瓣,扯下来洒了一地。墓
碑上、台阶上、栏杆上……都点点纷纷的缀著黄色的花瓣,她又想起红楼梦里的句子:
“……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
渠沟……”
她觉得心中隐隐作痛,某种难言的凄苦把她捉住了。她忍不住用双手握紧了墓前的石
碑,她闭上眼睛,无声的低语:
“碧槐,碧槐,请你助我!”
睁开眼睛,墓也无语,碑也无言。四周仍然那样静静悄悄,风雨仍然那样萧萧瑟瑟。她
长叹一声,把手里的残梗抛向了一边,对那墓碑长长久久的注视著。心里朦朦胧胧的思索著
那束蒲公英。是谁送过花来?是谁也为碧槐凭吊过?除了他,还有谁?但是,他为什么独自
一个人来?如果他要来,大可以约了她一起来啊!那么,他不敢约她了。为什么?是内疚
吗?是惭愧吗?是怕和她一起面对碧槐的阴灵吗?碧槐,碧槐,你死而有灵,该指点你那迷
失的妹妹啊!墓地有风有雨,却无回音。她再黯然轻叹,终于,转过身子,她慢腾腾的消失
在雨雾里了。一小时以后,她已经坐在一家咖啡店里,啜著那浓浓的、热热的咖啡了。她斜
靠在那高背的皮沙发椅中,沉思的望著桌上的一个小花瓶,瓶里插著枝含苞欲吐的玫瑰。她
望望玫瑰,又看看手表,不安的期待著。她神情落寞而若有所思。半晌,有个少妇匆匆忙忙
的走进了咖啡馆,四面张望找寻,终于向她笔直的走了过来。她抬起头,喜悦的笑了。
“对不起,亚萍姐,又把你找出来了。”她说:“坐吧,你要不要吃一点点心?鸡批还
是蛋塔?”
“不行!”那少妇坐了下来,脱掉外面的呢大衣,里面是件红色紧身衫,和黑呢裙子。
她身段丰满而气度高贵。“我正在节食,你别破坏我。我只要一杯黑咖啡。你知道,像我这
个年龄,最怕发胖。”“你和姐姐同年!”她感慨的说。“如果姐姐活著,不知道她是不是
也怕发胖?”亚萍注视了她一眼,那小匙搅著咖啡,温柔的说:
“丹枫,你还没有从碧槐死亡的阴影里解脱出来吗?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你不要再悲
哀了,好不好?我知道你们姐妹与众不同,从小失去父亲,母亲再嫁,你们比一般姐妹更相
依相近。但是,人死了就死了,活著的总要好好的活下去!丹枫,你说吧,你又想起什么事
要问我了?我不能多坐,我家老公马上要下班,两个孩子交给佣人也不放心……”
“我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亚萍姐。”丹枫急急的说。“我只想再问一件事!”“我所
知道的,我已经全告诉你了,丹枫。”亚萍喝了一口咖啡,微蹙著眉梢说:“自从毕业以
后,碧槐和我们这些同学都没有什么来往,那时大家都忙著办出国,同学间的联系也少,何
况,她念到大三就休学了……”
“什么?”丹枫蓦的一惊。“她念到大三就休学了?她没有念毕业?”“我没告诉过你
吗?”亚萍惊愕的说:“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不,你没说过。”她望著瓶子里的玫瑰
花。“她为什么休学?”“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亚萍用手托著腮,有点儿烦恼。“丹
枫,早知你会这样认死扣,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你在英国写信给我的时候,我就该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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