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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天渊》作者:[美] 弗诺·文奇

_9 弗诺·文奇 (美)
  五岁的孩子还不能掩饰自己的情绪,小维多利亚连婴儿眼都没褪。虽然婴儿眼可以转动几度,但只有两只,她只能几乎完全正面面对自己希望观察的对象。你永远无法确切判断成年人在注意什么,却可以一眼辨出小孩子的关注方向。“告密!”她冲他嚷嚷道,“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想他们上这儿来?”她的进食肢朝他一挥,又趁到昂德希尔身边,“对不起,爸爸。我想让昂纳白先生瞧瞧我的玩具屋。还有布伦特和戈克娜,他们得在上头做作业。”
  昂德希尔抬起前肢搂住她,“没关系,反正我们也想上来。”又对昂纳白道,“将军在他们面前把你吹上天去了,伦克。”
  “是呀,她说你是最棒的工程师!”另一个五岁孩子(戈克娜?)道。
  小女孩的玩具屋还没来得及显摆,布伦特和杰里布便先露了一手。很难说清他们的教育水平,两人有一点固定课程,除此之外,两个孩子爱学什么就学什么。杰里布(那个告发妹妹的大男孩)喜欢考古发掘,昂纳白从来没见过这么精通化石的孩子,他有的书是从国王学院图书馆借来的,大人读都很吃力。他还收藏了一大批钻石有孔虫,这是跟他父母去陆战指挥部时收集的。和父亲一样,他也满脑子奇思怪想。“知道吗,我们不是这儿的第一种文明形式。钻石地层下面有个一亿年前的遗址,科尔姆异形。大多数科学家认为以前只有傻乎乎的动物—才不呢。过去这儿有一种非常有意思的文明。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好好研究研究,看那种文明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实在的,这种想法并不新鲜。让昂纳白吃惊的是,舍坎纳居然允许他的孩子读科尔姆的考古著作,学习他那种疯狂理论。
  另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布伦特更像一般早产儿:内向、有点阴郁,也许有点迟钝,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他的眼睛倒是不少,都长全了,但还是喜欢用前方的眼睛,好像他仍个婴儿。除了“爸爸的实验”,布伦特没有表现出对某个方面特别感兴趣的样子。他有许多建筑玩具:闪闪发亮的金属桦钉、连接器,两三张桌子上放满了这种东西。不知是谁用这些桦钉和连接器为孩子们搭建了许多精巧的建筑模型。“我常常琢磨爸爸的实验,我现在做得越来越好了。”他一边说,一边在一个大模型上摸索着,把好端端的结构搞得乱七八糟。
  “实验?”昂纳白瞪了一眼昂德希尔,“你在拿这些孩子做什么实验?”
  昂德希尔好像没听出他语气中的怒气,“孩子们真是太美妙了,对吧?我是说,只要他们不烦得你要死。看着孩子渐渐长大,你简直可以看着他们的思维机能一步步就位,最后完成。”他一只手向后伸去,轻轻抚弄着两个刚刚返回安全港的小婴儿,“在某些方面,这两个的智力还赶不上丛林里的泰伦特兽。有些思维机能是婴儿完全不具备的。跟他们玩的时候,我可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种思维上的障碍。但随着他们一天天长大,头脑也在成长,以前没有的机能也一个个形成了。”
  昂德希尔一边说,一边在桌旁踱步。五年孩子中的一个—戈克娜—在他前面半步走着,调皮地模仿着父亲的动作,连他的神经性颤抖都模仿得惟妙惟肖。他在一张摆放着深浅各异、形状不同的漂亮褐色玻璃瓶的桌边停住脚步,几个瓶子中盛着果汁冰水,好像准备开一个稀奇古怪的草地游乐会。“但就算孩子长到五岁,他们的思维上仍旧存在盲点。他们有很好的语言技能,却没有一些最基本的概念—”
  “你是说我们不懂性方面的事?”戈克娜道。
  昂德希尔总算有一次觉得尴尬起来。“恐怕我这些话她听得太多了。她的哥哥们经常给她出点子,告诉她我们玩问答游戏时该怎么说。”
  戈克娜拽住他的腿,“坐下,开始玩吧。我想让昂纳白先生看我们是怎么玩的。”“好吧。来玩玩—你妹妹在哪儿?”他的声音一下子严厉起来,大声喊道,“维基!快下来,那东西承不住你。”
  小维多利亚在婴儿的攀爬架上,爬到了天篷下面,爸爸。没事的,反正你在这儿。”
  “不行!赶快下来。”
  小维多利亚开始向下滑,嘴里嘟浓着,但几分钟后高兴兴地向昂纳白显示起自己的玩具屋来。
  他们一个一个向他展示白己的科目。两个最大的参加了一个全国性的广播节目,向少年少L童讲解科学知识。这个节目显然是舍坎纳搞的,昂纳白不知他为什么愿意做这种事。
  伦克纳忍受着这一切,面带微笑,掩饰着自己的真实感受。每一个孩子都很可爱。除了布伦特,每个孩子都比昂纳白认识的其他任何孩子更聪明、更活泼。他不禁想道,现在越可爱,今后就越可怜。等他们长到必须面对外面的世界时,这些孩子该怎么办啊?
  小维多利亚有一座玩具屋,很大,一直伸进外面的藏类植物中。轮到她时,她伸出两只手,拽着昂纳白的前肢,几乎把他硬生生拖到房子出人口那一面。
  “瞧,”她指着玩具屋底层的一个小洞。看上去真像白蚁窝的人口,“我的屋子还有渊数呢,还有一个餐具室,一个饭厅,七间卧室……”客人必须把每个房间一一参观一遍,同时听她详细解说每一件家具。她搬开一堵墙壁,房间里面立即一阵骚动,“我的房子里住着许多小人,瞧这些林妖幼虫。”说实话,维基的房子对这些小东西来说大小正合适,至少在太阳的这个阶段很合适。再过一段时间,它们的中肢就会演变为五彩斑斓的翅膀,成为真正的林妖,这座玩具屋便再也容纳不下它们了。至于现在,它们看维多利亚的昵称上去真像微型蜘蛛人,在里面的房间来回乱跑。
  “它们喜欢我。只要愿意,它们随时可以回树上去。但我在房间里放了些吃的,它们每天都来。”她轻轻拉扯着一个铜制拉手,一块地板像抽屉一样被拉了出来,上面是轻木片做的一个小迷宫,“我还拿它们做实验呢,就像爸爸拿我们做实验一样。我的实验当然简单些。”她的婴儿眼向下望着迷宫,所以没看见昂纳白的表情,“我在这边出口滴几滴蜂蜜,再让它们从那边进来,我给它们计时,看花多长……哟,你迷路了,对吧?你待在这儿已经两个小时了,真抱歉。”她笨拙地把一只进食肢伸进迷宫,把一只林妖幼虫挪出来放在旅类植物旁边,“嘿嘿。”笑得真像舍坎纳,“有些幼虫比其他的笨得多—或许是运气坏得多。我考考你,既然它没从这一头的出口走出来,我怎么计算它在里面多长时间了?”
  “这个……我不知道。”
  她转过头,面对着他,漂亮的大眼睛向上望着他。“妈妈说小弟弟的名字是跟着你起的,也叫伦克纳。”
  “啊,可能吧。”
  “妈妈说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工程师。她说连爸爸那些疯疯癫癫的主意你都能实现。妈妈希望你喜欢我们。”
  小孩子看人跟大人不一样。正面叶着你,直匀匀盯着你。跟小孩子说话的人根本无法假装不知道对方是在跟自己说话。作客期间所有的尴尬、所有的不自在仿佛全聚到了这一刻。“我喜欢你们。”他说。
  小维多利亚继续盯了他一会儿,这才移开视线。“好吧。”两个大人和孩子们一块儿在天篷下吃午饭。雨后云开,渐渐热了起来。按第十九年春天的标准,又是普林塞顿这个地方,这种天气已经算很热的了。孩子们却个个满不在乎。这个陌生人让他们很兴奋—小弟弟的名字就是跟他起的呀。除了维基以外,几个孩子吵吵嚷嚷说个不停。昂纳白作出最大努力,尽量配合他们。
  吃完饭后,孩子们的几位老师上来了。看样子都是这个研究所的学生。这几个孩子没有一个去真正的学校上学。也许这样一来,他们以后的日子会好过些?
  孩子们希望昂纳白留下来看他们上课,但舍坎纳不答应。“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他说。
  这次作客最困难的一段就这样结束了(但愿如此)。两个大人回到研究所一楼昂德希尔凉爽的书房,只有两个最小的婴儿还跟他们在一起。两人聊了一会儿昂纳白的实验室还需要什么设备和人员。虽说舍坎纳不愿直接参与原子能的研究,但他这儿确实有些非常聪明的人才。“我希望你跟我这儿搞理论的谈谈,再见见我们研制那种计算机器的专家。在我看来,只要有了能迅速解开复杂方程的运算手段,你的大多数最困难的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昂德希尔在书桌后的栖架上舒展了一下身体,脸上露出略带椰榆的探询表情,“伦克……如果没有社交活动,我们这儿一天内就能办成不少事儿,比打十几个电话能办成的多得多。我知道,你肯定会喜欢上这个研究所。不是说你能跟这儿的人打成一片,适应这里。我们这儿也有不少技术人员,可搞理论的认为自己能指使他们。而你的层次就不同了。你这种人能指使搞理论的,利用他们的理念,实现你自己的工程目标。”
  伦克纳勉强笑了笑,“你不是说发明即将成为需求之母吗?”
  “嗯,主流肯定是这样。所以我们才需要你这种能把碎片拼合成整个图案的人。下午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那些人,你肯定巴不得利用他们,他们也巴不得利用你……你要是早些时候来就好了。”昂纳白正想编点借口,话才出口便住嘴了。他再也装不下去了。再说,跟舍坎纳说总比直接跟将军说好开口得多。“你自己知道我为什么以前不来,舍克。说实话,要不是史密斯将军给我下了明确明令,这次我也不会来。你知道,只要是她下的命令,我绝没二话可说。但她提出的要求实在太高,要我接受你们的变态行为。这我可做不到。我—你们俩的孩子非常可爱,舍克。可……你们怎么能对他们做出这种事?”
  他以为对方会哈哈大笑,置之不理,或者像史密斯将军那样,只要一批评这个方面,立即面若冰霜,横眉冷对。但昂德希尔只默默地坐在那里,把玩着一套过时的小孩子的积木。书房里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小木块互相碰撞发出的嗒嗒声。“你也认为这些孩子很可爱,很健康?”
  “是的,只是布伦特的反应……有点慢。”
  “你不会认为我把他们当成了实验室的小动物吧?”
  昂纳白回想起小维多利亚和她的玩具屋里的迷宫。不算什么,他在她那个岁数时常用放大镜烧林妖幼虫哩。“嗯,反正你无论什么都要拿来当实验品研究一番。舍克,你就是这种人。我想,你跟其他当父亲的一样爱自己的孩子,所以我才这么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在非正常时期让他们来到这个世上?要是哪个孩子脑子有毛病怎么办?我注意到了,他们没多少同世代的玩伴。其他早产的多半是畸形儿,你找不到哪个正常孩子跟他们一块儿玩,我说得没错吧?”
  从舍坎纳的表情来看,他知道自己的问题正中靶心。“舍克,你那几个不幸的孩子会终生生活在一个把他们看成违背自然规律的犯罪行径的世界上。”
  “这些问题我们正在着手解决,伦克。杰里布跟你说过‘少年科学讲座’的事儿,是吗?”
  “我没大听明白。你是说他和布伦特要上电台节目了?那两个倒有可能冒充正常孩子蒙混过去,可如果时间长了,总会有人猜出来……”
  “那是自然。小维多利亚一心盼着上那个节目,就是因为这个才上不了。我的目的就是要让人们认识到这个问题。说到节目本身,它会介绍各门类的科学知识,但有一个贯穿性的主题,即生化和进化、暗黑期如何影响我们的生活、形成了我们现有的生活方式。另外我还想让听众明白,随着科技进步,过去形成的有关生育时间的社会习俗已经过时了。”
  “你永远别想说服拜黑教会。”
  “没关系,我想说服的是数百万思想开明的普通人,像你伦克纳·昂纳白这样的人。”
  昂纳白想不出该说什么才好。对方实在太能说了,自己不是对手。但昂德希尔怎么就不明白呢?每一个正经社会都有一些大家必须遵守的基本原则,关系到全社会健康生存的原则。不管发生什么变化,想把这些基本原则抛到脑后的任何做法都是只顾自己利益的蠢事。就算是冥顽不灵的群体也需要一个正常、体面的生活周期……沉默,长久的沉默,屋子里只有舍克手里的积木发出的轻响。
  舍坎纳终于道:“伦克,将军非常欣赏你。你是她最敬重的战友。她还是个初出茅庐的中尉、根本看不到什么光明前途的时候,你就善待她,从不歧视她。”
  “她是最优秀的军人。至于出身,错不在她。”
  “……这我承认。但正是因为你一直善待她,她才急于要你认可我们的生活方式,才把你逼得这么苦。她觉得,这么多人中,你最应该理解我和她的做法。”
  “我知道,舍克,但我做不到。我今天的所作所为你也看见了,我已经尽力了,但你的孩子们仍然看穿了我的真实感受。至少小维多利亚看穿了。”
  “嘿嘿,这倒是。她那个名字可不是白起的,小维多利亚跟她妈妈一样聪明绝顶。可是—你说得对,她今后会面对很多难以承受的困难……这么办,伦克,我跟将军好好谈谈,她应该接受现实,学会容忍—哪怕仅仅是容忍你的无法容忍也好。”
  “这个—你这么做我能好过一些。舍克,谢谢你。”
  “与此同时,我们需要你多来这里几次。至于我们怎么招待你,你自己决定。孩子们喜欢见到你,但如果能让你觉得好过些,我可以让他们离你远点。”
  “好吧。我也喜欢他们,只是担心我成不了他们期望看到的人,让他们失望。”
  “哈。那么,让他们自己判断跟你保持什么距离合适吧,把它当作他们的小试验也好。”他笑道,“如果把你看成实验对象,他们的耐心好着呢,态度也灵活得多。”
《天渊》作者:[美] 弗诺·文奇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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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星际长旅开始之前,伊泽尔·文尼对范·特林尼没多大兴趣,也不大熟,只觉得此人性子阴沉,懒懒散散,能力也不强。他跟“某个大人物有关系”,完全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能通过选拔,进人探险队。但在易莫金人的偷袭之后,特林尼充分暴露了他粗鄙、浮夸的性格。有时候伊泽尔也觉得他挺逗,但更多的时间,他只觉得特林尼令人憎恶。两人有百分之六十的轮值时间是重合的。他去哈默菲斯特会遇见特林尼,正跟雷诺特的技术人员一块儿大讲下流笑话;去本尼的酒吧也会遇见他,同样跟一伙易莫金人混在一起,肆无忌惮海阔天空地胡吹乱侃。吉米·迪姆的死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大家早就忘了他也曾是那个阴谋团伙中的一员。青河人和易莫金人处得不错,特林尼那个小圈子里也有不少贸易者。
  这一天,伊泽尔对那个人的憎恶更深了一层,变成了更阴暗的某种东西。这是每兆秒一次的值班管理人员例会,跟平常一样,由托马斯·劳主持。这种会议不完全是为伊泽尔那个所谓的“舰队管理委员会”撑撑门面。很多事都需要双方专业人员全力参与,易莫金人和青河人作为一个整体才能生存下来。当然,大家都明白谁是老板,但劳确实很重视这些会议上提出的建议。里茨尔·布鲁厄尔这一班不当值,所以这次会议不会出现恶毒的不协和音。除了范·特林尼以外,这里的管理人员都是真正干事情的人。
  头一千秒内,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卡尔·奥莫手下的程序员对一批头戴式显示系统作了“净化”处理,现在这批头戴式可以交付青河人使用了。新的人机界面功能很有限,但总比没有强。安妮·雷诺特拿出了经过调整的聚能者勤务表。她的具体安排仍旧保密,但从勤务表上看,特里克西娅可能会不那么紧张,休息时间会稍稍多一些。冈勒·冯提出对轮值班次作一些调整。伊泽尔知道这里面有名堂,她在拿这个跟别人做交易。但劳什么都没说,平静地接受了冯的意见。托马斯·劳肯定知道她和本尼搞的地下经济……但一年又一年,他始终不加理会。而且不断从中获益。像L1这么小、这么封闭的背地,有了自由贸易之后,其运转竟会变得如此高效,这是伊泽尔·文尼从来没有想到的。
  但事实如此。因为地下贸易,营地的生活大为改善。大多数人都有自己心心相印的值班伴侣,许多人房间里都有奇维·利索勒特的小型盆景泡囊。设备和资源的调配顺畅无比,实现了最优化。
  也许这正说明易莫金人原来的调配系统是多么低劣。在内心深处,伊泽尔仍然坚信不疑:托马斯·劳是他所见过的最邪恶的人,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杀人犯,单单为了掩饰自己的谎言便屠杀了一大批人。但他实在太狡猾了,表面上是那么温和。正是因为他的狡猾,托马斯·劳才容忍了这种地下经济,因为它有利于他。
  “好的,我们讨论最后一项。”他朝会议桌边的众人笑道,“和平常一样,最后、也是最有意思、最困难的一项。奇维?”
  奇维·利索勒特轻盈地飘身而起,手在低矮的天花板上轻轻一撑,稳住身体。哈默菲斯特上有重力,但是仅能勉强让盛饮料的泡囊稳定在桌面上。
  “有意思?也许吧。”她做了个鬼脸,“但也够让人恼火的。”奇维打开一个大口袋,掏出一堆头戴式显示系统……全都贴着“允许贸易者使用”的标签,“咱们试试卡尔·奥莫的这些玩具。”她依次把这批系统分发给在座的管理人员,递给伊泽尔时还腼腆地冲他笑了笑。伊泽尔也还了她一个微笑。
  奇维的身高仍旧跟孩子差不多,但长得很结实,已经接近斯特伦曼成年人的平均身高。她再也不是个小丫头了,也不再是开关星点亮期那个孤苦无告、失去母亲的可怜孩子。每过一年,她便实实在在地长大一岁。开关星的亮度降低到一定程度以后,她休眠了一段时间,但伊泽尔仍然能看出她眼角已经出现了细细的鱼尾纹。她现在多大了?比我大。有时候,她仍跟过去一样顽皮,但再也不捉弄伊泽尔了。他知道有关奇维和托马斯·劳的流言是真的。可怜的、该死的奇维!
  奇维·利索勒特已经长大成人。伊泽尔从来没想到她会变得如此精明强干。现在的奇维可以摆弄群山,平衡巨岩。
  她等到大家全都戴上系统,这才开口道:“大家知道,L}点附近的轨道管理由我负责。”会议桌上方突然出现一座庞杂体的立体影像。在伊泽尔一侧,一个小小的哈默菲斯特从庞杂体间突出出来,一艘交通艇正接近高塔,泊靠就位。图像清晰锐利,浮在四壁之内,众人之间。但他抬头看奇维时,庞杂体的图像便有点模糊,说明定位程序无法很好地跟踪他的动作,不能同步保持立体图像的拟真性。很明显,卡尔·奥莫的程序员被迫替换了一批过去的优化程序,但剩下部分仍能保持近于青河标准的技术水准,使图像与每一个头戴式显示系统调协,配合每一个人的动作。
  庞杂体上出现了数十处红点,“这些是恒定推进器的埋设位置。”更多黄点随之出现,“这是传感器网络。”她笑起来,笑声轻快、顽皮,仍旧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奇维,“结合在一起,完全是个像模像样的有限元网络,对不对?确实是这么回事,当然,节点处是真正的机器,不断搜集数据。我和我的人有两个困难,单独看来,每一个都很好解决:我们需要让这个庞杂体稳定在L1周围的轨道上。”庞杂体收缩成为一个标示性的符号,围绕同为符号的L1点勾画着不断变化的利萨如图形。一端是阿拉克尼,标线的另一端是开关星,“我们的位置在这里,以阿拉克尼的蜘蛛人视角观测,我们始终处于太阳边缘。他们还要过许多年才会开发出能够探测到我们的技术……但我们稳定庞杂体还有另一个目标:使哈默菲斯特和我们剩余的水凝冰、气凝雪处于背阴面。”庞杂体的图像又恢复成了刚才的样子,以蓝色和绿色标注出挥发矿。这批宝贵的资源每年都在减少,一部分是人类消费了,另一部分则挥发了,散逸进人太空,“不幸的是,这两个目标有点互相抵触。这堆石头是松的。我们的恒定推进器在旋转它时会造成山体滑坡。”
  “发生地震。”乔新道。
  “对。处于下方的哈默菲斯特随时随地都能感受到震动。如果不是时时监控调整,情况还会糟糕得多。”会议桌上的图像变成钻石一号和钻石二号的交界处。奇维一点图像,一道四十厘米宽的带状区域变成粉红色,“这个地点的变化我们已经快控制不住了。但又不敢过多投入人力资源—”
  范·特林尼一直坐着没吭声,他眯缝着眼睛,带着悻悻然的表情盯着图像。按劳最初的想法,稳定巨岩本来是他的工作,.但处理这个问题时,他一次又一次出乖露丑。特林尼终于发作了。“胡扯。你不是准备消耗一些水凝冰,把它们融化成粘合剂,注人钻石交界处吗?”
  “我们已经这么做了,也起到了一定作用,但……”
  “但你还是拿这些事儿没辙,对不对?”特林尼欠起身来,转向劳,“统领大人,我以前就告诉过你,这方面我才是行家里手。利索勒特知道怎么运行动态程序,工作也够卖力的,谁都比不了一一但她缺乏足够的经验。”足够的经验?需要干多少年才算有利萨如图形:同时在两个互相垂直的方向上作谐振动的点所描出的轨迹形状同两个谐振动的振幅之比、频率之比和周相差有关。“足够的经验”?你觉得呢,老头子?
  但劳只是面带微笑望着特林尼。不管这白痴的胡说八道是多么荒唐,劳总是对他客客气气,请他发表意见。伊泽尔一直怀疑统领是故意这么干的,以此为乐,满足他的虐待狂。
  “唔,也许应该让你负责这项工作,战斗员。但请你想想,这个项目虽然已经取得很大进展,但要完成剩下的部分,至少还要花一个轮值班的三分之一时间。”劳的语气很客气,但特林尼还是发现了其中的挑战味道。伊泽尔发现老家伙冒火了。
  “三分之一?”特林尼道,“哪怕手下全是新手,我也能在五分之一班的时间内完成这个项目。恒定推进器的埋设位置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引导网络。引导网络过硬,项目才能成功。利索勒特小姐用了许多定位器,却并不了解这些定位器的特点和功能。”
  “请解释一下。”安妮·雷诺特道,“这个项目中我们同时使用了青河和易莫金定位器。但定位器就是定位器,还有什么特别功能?”定位器是一种最简单、最基本的工具,各技术文明都有。这种小装置彼此之间不断发送、接收脉冲码,利用发送接收的时间和分布算法确定各装置的精确方位。庞杂体中的定位器数以千计,形成了一个定位格栅。这些定位器合在一起,组成一个底层网络,提供恒定推进器和松散山体的方向、位置、相对速度等基本信息。
  “不完全是这样。”特林尼自鸣得意地笑了,“我们的定位器可以和你们的混用,不会冲突,但代价是降低它们本身的功能。我让你瞧瞧它们的样子。”老家伙摆弄着他的掌垫,“利索勒特小姐,这些界面简直不是个东西,没法弄。”
  “我来。”劳抬头对着空中道,“这就是我们所用的两种定位器。”
  庞杂体的图像消失了,会议桌面上出现了两件真空式电子装置。这种手法伊泽尔见识过许多次,但无论次数多少,还是很难 习惯。只要规定好表达语法,加上事先定义的显示序列,语音控制不算什么难事。但劳刚才做的却比任何青河界面精妙得多。在 哈默菲斯特顶楼的某个地方,一个或多个聚能奴隶正凝神倾听着这里所说的每一个字,再把劳的话放在这个语境中,判断他的要求,并将其转发至舰队自动化系统或其他聚能专家。结果就是,劳话音刚落,他需要的图像便出现在这里,速度之快,仿佛舰队的全部数据库都储存在他的头脑中一样,心念一动,资料立即调出。
  范·特林尼显然完全没有领会其中的魔力。“就是它们。”他朝定位器倾过身子,“只不过,这东西比真正的定位器大得多。”
  奇维:“我不懂你的意思。定位器当然要配上动力包、感应探针等附属元器件。”
  特林尼望着她,满面笑容,胜利的喜悦满溢出来。“你当然只能这么想—也许开关星能把什么玩意儿全烤焦的时候,确实需要配上那些附属元器件。但现在—”他靠得更近了,手指消失在那件装置中,“统领大人,你能显示定位器内核吗?”
  劳点点头,“可以。”青河定位器的图像开始分解,元器件一层层剥离,最后只剩下一个小黑点,直径不足一毫米。
  紧挨着托马斯·劳的伊泽尔只觉得对方突然变得聚精会神起来。骤然间,劳对特林尼的话大感兴趣,到了全神贯注的地步。但这种情绪变化转瞬即逝,伊泽尔甚至说不准对方情绪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变化。“哟,真小呀,咱们好好看看。
  细若微尘的图像立即放大,变成直径一米,高度接近四十厘米。各人的头戴式显示系统自动作出相应调整,重新绘制出图像和阴影。
  “谢谢。”特林尼站起身来,飘到外表像个透镜的图像上方,“这就是青河定位器的基本核心,当然,外面通常有些起保护作用的包裹层。但是请看,只要在相对良性的环境中—包括外面见不到光的背阴处—这种定位器具有相当高的自足性。”
  “自携动力?”雷诺特问。
  特林尼盛气凌人地一挥手,“每秒发送十来次微波脉冲,具体细节我也不清楚,但我见过一些密集使用这种定位器的项目。我相信,充分发挥其功能以后,我们会获得更精密的控制能力。至于传感器,这些东西本身就可以起到传感器的作用,它们内置了一些最基本的感应功能:温度、亮度、声频。”
  乔新:“那,这些事奇维和其他人怎么不知道?”
  伊泽尔能看出这样下去会推导出什么结论,但他却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特林尼宽宏大量地耸了耸肩。此人到现在还不明白,为了跟奇维争个高低,他干出了什么事。“我早就说过:奇维·林·利索勒特还年轻,没什么经验。大多数项目,用粗糙的定位器也行。再说,定位器的这种高端特性更多用于军事方面。我敢说句大话:她读的那些教程在这方面肯定故意含糊其辞。而我,既是工程师,又是战斗员。一般人不知道定位器可以构成一种极佳的监视系统,但我知道。”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劳若有所思,“定位器和附属的感应器是任何安全系统的核心部件。”而这些细若纤尘的东西早已内置了独立的传感器。它们不是某个安全系统的嵌人式组件,它们本身就是一个安全系统。
  “你怎么想,奇维?如果有一大批这种东西,你的工作会不会好办些?”
  “有可能。定位器的这种特性我以前不知道,我没想到教程也会隐瞒设备的功能。”她想了想,“是的,如果增加一大批定位器,适当调整其处理功耗,或许能大大减少监控人员。”很好。我要你向特林尼战斗员深人了解这方面的情况,安装一个大型网络。”
  “我希望亲自负责这项工作,统领大人。”特林尼道。
  但劳可不是傻瓜,他摇摇头,“不,你现在的工作是监控全局,这项工作重要得多。对了,我希望你向安妮详尽说明这方面的技术细节。等里茨尔轮值上岗后,他也会很感兴趣的。这些装置可以在保障安全方面发挥出更大作用。”
  就这样,范·特林尼把一套效率更高的镣铐交给了易莫金人。老头子脸上掠过一丝类似懊悔的表情。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伊泽尔尽了最大努力,回避和别人说话,以免控制不住自己,发作起来。以前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如此痛恨一个愚蠢的小丑。范·特林尼不是杀人犯,只是天性冥顽不灵,一举一动都显示出他的愚不可及。但现在,他的愚蠢将一件天大的秘密拱手奉送给青河的敌人。易莫金人本来做梦也想不到这个秘密,连伊泽尔自己都从未听说过。这样一个秘密,别的人宁死也不会透露给托马斯·劳和里茨尔·布鲁厄尔。
  以前他总以为劳留着特林尼只是为了逗笑取乐。现在,伊泽尔明白了。营帐公园那个夜晚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从那以后,伊泽尔从未像今天一样,心头涌起冰冷的杀机。如果碰上机会,能让范·特林尼出一次致命事故就好了……
  在食堂吃完饭后,伊泽尔待在自己房间里。他的举动没什么引人注目的。每天这个时候,寻欢作乐的人们挤满了本尼的酒吧。但伊泽尔向来不欣赏青河人这种喜欢扎堆的习俗,哪怕只去酒吧当个听众他也不愿意。再说,需要做的工作太多了,有些工作不涉及跟别人交流。他戴上刚发下来不久的显示系统,开始浏览舰队数据库。从某种意义上说,帕克司令最大的失误是没能及时销毁舰队数据库。每支贸易舰队都有周密的程序,确保在舰队即将落人敌手时彻底销毁本地数据库中至关重要的数据。舰队数据库是无法完全销毁的。数据是分布式的,分散保存在舰队的各艘飞船上。敌人可以从上千处节点截获数据残片,数量多少视当时的调用情况而定。许多独立芯片内—比如那些该死的定位器—也保存着大量维护数据和操作说明。但是,数据库的主体部分仍然可以用一条简短的命令彻底删除。残留部分仍然有一定的价值,但真正至关重要的知识、亿万兆经过实践验证的数据却一去不复返了,最多只留下实例(即体现这些知识的硬件),必须经过无比痛苦的逆工程手段才能捉摸出一点头绪。可不知怎么回事,这一次却没有彻底清空数据,尽管当时已经看得很清楚,发动偷袭的易莫金人必将俘获帕克舰队的所有船只。也许帕克下达了删除命令,但某个脱网的节点却保存了舰队数据库的完整拷贝—这种做法完全背离了一切规定。
  托马斯·劳一眼便发现自己得到了一个何等珍贵的宝藏。安妮·雷诺特手下的奴隶劳工立即动手,以聚能者非人类能及的精确解剖分析舰队数据库。贸易者的一切秘密都会落入他们的掌握,只是个时间问题—但会一拖许多年,因为聚能者不知道从哪里人手。于是,劳命令一批非聚能者浏览数据库,向他汇报数据库的总体情况。伊泽尔已经在这项工作上花了几兆秒了。其间的分寸很难把握:既要拿出一定的成果向劳交差……同时又要巧妙地误导易莫金人的研究,让他们偏离可能立即派得上用场的内容。他知道,只要一不留神,稍有偏差,劳便会察觉他的不合作态度。这个魔鬼非常敏感。伊泽尔不止一次怀疑到底是谁利用了谁。
  可是今天……范·特林尼一句话便向对方泄露了这么多宝贵的秘密。伊泽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浏览数据库,随便写点报告。 至少可以装出工作的样子,免得一时失控,让别人瞧出端倪。他拨弄着和新发下来、经过“净化”的显示系统配套的手动控制器。这东西毕竟还能识别简单指令,配合得还算协调:肉眼应该看到的是自己的舱室,但被系统无缝替换成了数据库的进入层面。转头四下看时,自动化系统追踪他的头部动作,相应调整图像。整个过程还算平顺,文件仿佛是真实存在的实体,飘浮在他的房间里。问题是……他摆弄着控制器,该死的,参数大都锁死了,几乎无法根据自己的需要修改系统。他们把好好的青河系统彻底肢解了,或者换上别的东西,把系统降低到易莫金人的技术水平。这东西比普通墙纸系统强不到哪儿去!
  他伸出手,想把这玩意儿从脸上一把扯下来,砸它个稀巴烂。冷静。他还没从特林尼干的蠢事中镇定下来。说句公道话,这种系统再怎么差,比墙纸总还是要好些。他蓦地想起上次冈勒·冯破口大骂易莫金键盘的事儿,不禁笑了起来。
  那么,今天浏览什么呢?一些对劳来说合情合理、不可能给他提供新启发的东西。啊,对了,特林尼的超级定位器。这方面的信息肯定藏在音兄里,不可能摆在显眼的地方。他开启了几个查询线索,沿用一般人都会用的最显而易见的方式。他现在所见的数据库是当见习生时绝对看不到的。劳手里掌握着顶级口令和通行码。至于他是用什么办法搞到这些东西的,伊泽尔只能凭空想像—而这些想像足以让他晚上做噩梦。伊泽尔现在见到的数据库和当年帕克司令眼中所见完全一样。
  没什么结果,有关定位器只有大家都知道的那些内容。体积微小,这谈不上什么秘密。但哪儿也没有表明它们携带传感器的资料,芯片内置说明里也没有什么特别内容。唔,也就是说,特林尼的意思是,这些文件里有暗藏的后门,即使以舰队司令的权限也看不到?
  伊泽尔一时忘记了胸中翻腾的怒火,他出神地望着排列在身周的数据资料,突然间如释重负。托马斯·劳不可能看出其中的荒谬,除了伊泽尔·文尼,活着的贸易者们没有一个人能看出特林尼的说法是多么荒唐无稽。
  但伊泽尔·文尼不同。他生长在一个有着悠久贸易传统的辉煌家族里,从小就在饭桌边听着大人们闲聊贸易舰队的种种策略。一个舰队司令可以不受任何限制地进出所辖舰队的本地数据库。并不是说有了无限制权限,他就能找到所有隐藏的资料。跟其他事物一样,数据也可能遗失,有的应用程序是数千年流传下来的,连搜索引擎都无法查明跟它相关的所有资料。但是,数据库中不可能存在故意隐匿起来,避开包括舰队司令在内的所有人耳目的秘密。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故意破坏,或者司令本人是临时任命的,并未获得一般司令所有的全权。故意藏匿数据毕竟不会有什么好处,就算一时有利,从长远观点看,终将导致系统无法维护。
  伊泽尔本想放声大笑,但又怕这些被易莫金人做过手脚的头戴式显示系统将他发出的每个声音都传给布鲁厄尔手下那批聚能监控专家。今天总算有了点值得高兴的事。特林尼在跟我们胡吹大气儿!这个老骗子吹过许多牛皮,但在跟托马斯·劳打交道时,他一般来说还是比较谨慎的。等到向雷诺特报告技术细节的时候,特林尼准会在芯片说明里大翻特翻,想找点可以应付的材料……到头来却只能两手空空。伊泽尔一点儿也不同情他。老杂种,活该落个这种下场。
《天渊》作者:[美] 弗诺·文奇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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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奇维·林·利索勒特大多数时间都在户外度过。掌握老特林尼说的定位器以后,她待在屋里的时间或许会多一些。奇维低低地飘过钻石一号与二号的交界处。这里现在暴露在阳光之下,早些年堆积的挥发矿或是挪走,或是蒸发,露出了略呈乳白色的钻石表面,长期日晒之后,最表层的一毫米左右已经变成了石墨,像为巨岩披上了薄薄一层风化岩,遮盖着下面闪闪发光的钻石。每隔大约十米,便有一处石墨层被凿开,下面的钻石发出虹彩—这便是传感器的埋设地点。电子喷射式恒定器埋设在两侧更远的地方。奇维飘得虽近,但仍然看不出巨岩有什么动静。不过她对自己管理的设备了如指掌:恒定器随时随地都在喷射,间隔时间只能以毫秒计,控制这些恒定推进器的程序不断倾听着她的传感器的报告,时刻调整巨岩的方位。现在的问题是精度仍然不够。奇维每次轮值都要花三分之二的时间巡游庞杂体,调整推进器,可巨岩的震动仍然大得足以引发危险。有了特林尼所说的精度更高的传感器网络和控制程序以后,她就能够更精密地调整喷射时间。那样一来,巨岩随时都在震动,但这是无数微小震动,大家甚至察觉不到。到那时,她就不用在这上头花这么多时间了。奇维心想,不知和大多数人一样低频度值班是什么滋味?会节约一部分医疗资源,但可怜的托马斯却会更加孤独。
  她的思绪绕开这个让人放不下心的难题。有些事你有办法,有些没有办法。特林尼所说的定位器能帮上大忙,你就知足吧。她从裂隙处向上飘去,和她指挥的维护队员们一块儿检查山体。
  “还是那些老问题。”耳机里响起弗洛莉亚·佩雷斯的声音。弗洛莉亚正在巡视钻石三号的“山头坡地”,也就是说,在庞杂体平面的上方。那儿每年都要损失几台恒定推进器,“三处山体松动·4一幸好我们来得及时,晚一步就塌了。”
  “好,我派阿恩和迪玛去处理,我看今天能早点收工。”她暗自笑了,剩下不少时间干真正有意思的项目。她从维修队公开频道切换到一对一频道,“哎,弗洛莉亚,这一班由你负责提炼站,对吗?”
  “是啊。”对方的声音带着笑意,“我每次都想干提炼,这回总算如愿了。当然,这样一来就得在你手下打工。不过问题不大,只算是高兴事儿里的小小不适。”
  “行啊,我这儿有点儿你用得着的东西。咱们做个交易?”
  “看情况,或许吧。”弗洛莉亚值的是十分之一的低频班,但两人从前也玩过交易这一套。再说她是青河人,这一套舞步驾轻就熟,“过一两千秒到下面提炼站那儿找我,咱俩喝杯茶。”
  提炼站在庞杂体的背阴面矮矮地蹲伏着,背后是一道它缓慢爬过的印迹。塔状结构和蒸馏器蒙着一层霜,在阿拉克尼反射的光芒中闪闪发亮。蒸馏及整合工序段是炽热的暗红色,从这里出来的产品就是供应工厂和菌囊再加工的原材料。L1点提炼设备的核心器材来自青河舰队,易莫金舰队本来也随船带了类似装备,但在战斗中损坏了。多谢老天爷,幸存下来的是咱们的东西。东修西补,重新建造,设备全是从各飞船拆下来的。如果提炼设备核心用的是易莫金人的鳖脚货,能有什么机器运转得起来,那非得是碰上了天大的好运气才行。奇维在离提炼站几米的地方泊稳交通艇,把裹着隔热材料的货物从小艇里搬出来,拉着导向绳朝入口走去。周围是残存的挥发矿:从阿拉克尼表面弄来的水凝冰和气凝雪,飘起一股细细的粉尘。这些挥发矿经受了许多考验,折耗了许多。起初还不算少,但很大一部分在点亮阶段和光明初期损失了,特别是气凝雪,损失最大。剩下的都被推到最安全的背阴处小心保存起来,但数量仍在不断下降—被融解成粘合剂,徒劳地想把这堆乱石头粘在一起;供应人们呼吸、食用、生活。托马斯曾想把钻石一号掏空一部分,建一个真正安全的储备库。这倒没有必要。太阳的强度越来越弱,保存剩下的挥发矿应该比原来容易。与此同时,提炼站缓缓地吞吃着这一堆堆凝成固态的水和空气,以每年十米的速度前进,在身后留下一片光秃秃闪闪发亮的钻石,以及一排排驻锚孔,指明它过去的停靠地点。
  弗洛莉亚狭小的控制间在提炼站最后面的塔状结构底层,是过去青河设备的一部分。本来只是个可以在里面吃点东西、打个吨儿的加压密封舱,但不断变化的主人给它添加了不少东西。从底层进去……奇维不禁愣了一下。她的一生大都在两种环境中度过,或是封闭的舱室、管道,或是空旷的开阔空间,但弗洛莉亚却把眼前这个小间变成了介于二者之间的某种东西:看上去像个小小的舱室,又像童话故事里的小屋。遥远往昔,白雪覆盖的小山下那种农夫小屋,旁边是反射着白雪亮光的森林。不知伊泽尔见了会怎么想。
  奇维爬过舷外支架、固定缆桩—也就是那片童话般的森林的边缘地带—敲了敲舱门。
  做交易从来都是一件赏心乐事。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想让托马斯明白其中的乐趣。可怜的人,是个好人,可惜来自一个无法理解这种乐趣的文明世界。
  奇维从隔热包装里拿出支付弗洛莉亚近期产品的部分报酬:一个直径二十厘米的盆景,爸爸花了几兆秒才做出来。里面有缩微级的蔗类植物,枝叶交叠,形成一个个天篷。弗洛莉亚将盆景凑近舱室顶灯,细细端详着这一团翠绿。“虫子!”—亚毫米级的昆虫,“彩色翅膀!
  奇维一直谨慎地不动声色,仔细观察朋友的反应,这会儿再也绷不住了,笑道:“我还担心你看不见呢。”这个盆景比爸爸平时做的小些,但也许是他的作品中最漂亮的一个,比奇维在资料库中看到的任何盆景美得多。她从隔热包装里掏出付给对方的另一部分报酬,“冈勒私人给你的,是这个盆景的架子。”
  “是……木头的。”被盆景迷得神魂颠倒的弗洛莉亚吃了一惊,伸出手,手指轻轻抚过光滑的木纹。
  “我们现在已经可以批量生产了,相当于把干燥过程掉个个儿。不过这是冈勒从细菌大缸里培养出来的,模样有点怪。”它的木纹和年轮是用生化技术在木质里制造的,“只要有地方有时间,肯定能弄出真玩意儿来。”也许用不着。爸爸认为,他可以诱导细菌,使木头形成足以乱真的年轮。
  “没关系。”弗洛莉亚的声音恍恍惚惚,“冈勒还跟我打过赌呢……她赢了。嗯,应该说你爸爸替她赢了。真了不起,批量制造真正的木材,不止是盆景里的小树枝,营地园子里那几棵树。”她望着奇维容光焕发的脸,“她肯定以为这下子把以前欠我的全付清了,还绰绰有余。对吧?
  “这个嘛……我们是这么想的,只要你喜欢,以后做买卖就便当了。”两人坐下,弗洛莉亚拿出事先说好的茶—同样来自冈勒·冯的培养菌,而培养菌之所以能制造出茶叶,又是因为提炼站周围的挥发矿和钻石。两人开始围绕本尼和冈勒共同提出的清单讨价还价。清单上开列的不仅是他们自己订的货,还有他们当中介替别人订的货(跑合拉纤的事,本尼的酒吧里天天有)。有些货主要供给易莫金人。嘿,有些东西连托马斯都用得着。还有那个里茨尔·布鲁厄尔,一准用得上这张清单上的某些货色。
  弗洛莉亚提出一大堆技术上的难处,另外,清单上还有些东西,必须先满足某些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才造得出来。她当然要尽可能强调难度,拿到尽可能多的利润,但清单上的要求确实难度很大,这也是实情。这次飞行之前,奇维还没到七岁,有一次爸爸把她带到特莱兰的一个提炼站。“奇维,菌囊依靠的就是这里的产品。提炼站的产品支撑着菌囊,就像菌囊支撑着公园一样。每一个层面都比在它下面的层面漂亮,但即使是处于最底层的提炼站,做好它也是很不容易的,是一种艺术。”阿里热爱自己处于高端的工作,但他向来很尊重在他下面的各个层次。弗洛莉亚·佩雷斯是个天才化学家,提炼厂勃糊糊的产品,只要出自她的手笔,都是妙不可言的顶级制作。
  四千秒后,两人敲定了弗洛莉亚这一班的交易:好处换好处,大家得利。新沏了一道茶,两人坐着聊了会儿闲天,随意说着这次交易完成后下一次怎么合作。奇维把特林尼所说的定位器告诉了弗洛莉亚。
  “要是那个老梆子没撒谎,这倒真是个好消息。说不定你以后再也用不着像这样频繁当班了。”弗洛莉亚以一种奇异、伤感的眼神打量着奇维,“以前你还是个小丫头呢,现在却比我还大。真不该这样,生命一下子耗光了,仅仅为了平衡几堆石头。”
  ‘气也一一州也没那么糟。该做的就得做,哪怕没有最好的医疗手段也得做。”再说,扣马斯始终当班值勤,他需要我的帮助。“大多数时间都醒着,其实也有好处。所有活动差不多都有我一份,我知道该找谁做交易,上哪儿找得到好处。有利于提高贸易技巧嘛。”“唔。”弗洛莉亚转开视线,又猛地掉转过来,“可这不是贸易!只是傻里傻气的小把戏!”她的声音柔和下来,“我不该这么说,奇维,你是不会明白的……可我知道真正的贸易是什么样子。我去过基勒,去过堪培拉。而这个,”她一挥手,仿佛把整个L}包揽在内,“这里只是假象。知道我为什么要求来提炼站吗?我把这个控制间改装了一番,像个家的样子。在这儿我可以生活在假象中,假装我是孤身一人,在遥远的远方。我不想住在营帐里,跟易莫金人混在一起,骗自己说他们也是体面人。”
  “可许多易莫金人确实是体面人呀,弗洛莉亚!”
  佩雷斯摇摇头,嗓门一下子抬高了。“也许吧。也许这才是最恐怖的。像丽塔·廖、乔新那样的易莫金人,都是没什么毛病的普通人,对吧?可他们每天都在奴役其他人,待他们比动物还不如,把他们当—当成机器零件。最可恨的是,这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廖是‘编程主任’,乔新是‘飞航主任’,对不对?宇宙中最最邪恶的行为,他们却欣欣然不以为意。跟我们一块儿在本尼酒吧里厮混,而我们呢,我们接受了他们!”声音响得尖锐刺耳,然后突然沉默。弗洛莉亚紧紧闭上双眼,泪水簌簌淌下,飘向空中。
  奇维伸出手去,轻轻拍拍对方的手,拿不准弗洛莉亚会不会甩开她。她在许多人身上看到过同样的痛苦,其中有些人向她倾吐过,而另一些人,比如伊泽尔,却将这种痛苦牢牢锁在心底。在这些人身上,她只能偶尔感受到一丝压制不住喷涌而出的怒火。
  弗洛莉亚一声不吭,弯腰枯坐。过了一会儿,她一把抓住奇维的手,双手握住,头埋在手上抽泣起来,硬咽着吐出含混的字句,“……不怪你……真的不怪。我知道你父亲的事。”硬咽的抽泣打断了她的话,片刻后,声音清楚了些,“我知道你爱那个托马斯·劳。没关系,没你他可能管不了这么一大摊。没你的话,我们可能早就死了。”
  奇维搂住弗洛莉亚肩头,“我并不爱他。”这句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弗洛莉亚同样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我是说,我尊敬他。他在最困难的时刻帮助了我,救了我,就是吉米杀害我母亲的时候。可……”把这些告诉弗洛莉亚,感觉很奇特。这些话她一直藏在心里,对谁都没有提起。托马斯需要她。他是个好人,只不过生在一个可怕、邪恶的制度中。他理解自己文明的邪恶,尽了最大努力消除它,这种行为最清楚不过地证明了他本人的善良。奇维心想,如果换了自己,她做的肯定不如托马斯。她会像丽塔和乔新一样,借然不知,只能接受现状,同时庆幸自己逃脱了被聚能的命运。而托马斯·劳却真心实意地想改变这一切。但她真的爱他么?虽然他是那么风趣、有爱心、有智慧,可她对他只有隐隐约约一点爱的影子。但愿他永远不知道她对他的感情。但愿弗洛莉亚这个破坏分子有本事破坏里茨尔的监控设备。
  奇维极力甩开这些念头。两个女人一时间四目相对,呆呆地盯着对方,吃惊地发现对方对自己敞开了心扉。她轻轻拍了拍弗洛莉亚的肩膀。“共同值班的这些时间加在一起,我跟你认识已经一年多了,今天才知道你的心思……”
  弗洛莉亚松开奇维的手,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她的声音差不多完全平静下来了。“是啊。从前,我一直在心头加上一把锁,盖上盖子。我对自己说,‘别出头,别引人注意。只管做个小小的、被彻底征服的买卖人好了。’这方面我们天生很能干,你说是不是?或许是因为我们能从长远观点看问题。可现在……我在舰队里有个亲妹妹,你知道吗?”
  “不知道。”真惭愧。旅程开始时,舰队里有那么多青河人,年幼的奇维认识的人太少了。
  “露安是个小混混,不算太聪明,但跟各种人都处得来……高明的舰队司令选拔人员时总会挑几个她那样的,让团体更融洽。”一缕笑意刚刚浮上脸庞,又被痛苦的回忆淹没了,“我是化学工程博士,可他们聚能的偏偏是露安,而不是我。本来应该是我呀,他们却抓了她。”
  沉重的负罪感扭歪了她的脸。其实她不必内疚,也许弗洛莉亚像许多青河人一样,具有免疫力,蚀脑菌无法永久性地感染她。还有一种可能。托马斯既需要聚能者,也需要正常状态的专家。不然的话,专家们全都纠缠在细节中,整个体系终将被拖垮。奇维张嘴解释,可弗洛莉亚不想听。
  “我忍下来了,但始终关注露安的消息。她被聚能在他们的所谓艺术上。她和她的同伴一班又一班接连不断值勤,在哈默菲斯特大大小小的门框上精雕细刻。你说不定见过她上百次。”
  是的,可以肯定。雕刻工是聚能者中地位最低的,不像阿里·林或译员们,从事的是创造性的工作。易莫金人死板的“历史传奇”毫无创造性可言。雕刻工们在钻石雨道里成群结队忙碌着,根据图案的要求,用小小的镶片一厘米一厘米装饰墙壁。里茨尔原来的安排是用这种项目耗掉“没用的人力资源”,不为他们提供任何医疗救助,听任他们工作至死。
  “可是他们已经没有连续值班了,弗洛莉亚。”这还是奇维在跟里茨尔·布鲁厄尔的对抗中获得的第一批胜利呢。雕刻工的值班强度大为减轻,所有人当班时都能获得医疗保障。他们可以活着看到这个流放期结束,最后获得托马斯许诺的解放。
  弗洛莉亚点点头,“是啊。这样一来,我们的班次岔开了,但我还是很留心露安的消息。班次重合的时候,我常常在甫道附近转,只要有其他人来往,我就装出正好路过的样子。我甚至还跟她聊她喜欢的那种肮脏的‘艺术’—她只能说这方面的事。‘征服弗伦克怪兽’。”弗洛莉亚像吐口痰一样吐出这个名称。她的怒火消失了,整个人仿佛枯萎了,“不管说什么,我总算还能看到她。我总是想,如果我当个恭顺肯于的小买卖人,说不定哪天他们会放了她。可现在……”她望着奇维,声音再一次颤抖起来。“……现在,她死了。花名册上已经勾销了她的名字。他们说她的冷冻箱出了故障,说她死于冬眠。这些无耻、下流、满嘴谎言的……杂种……”
  青河冷冻箱的安全程度无与伦比,只要使用方法适当、冬眠期不超过四千兆秒,所谓故障率只是统计学上的猜测。但易莫金人的设备却脆弱得多。还有,经过那场战斗,没有谁的设备称得上百分之百可靠。露安的死很可能是一场可怕的意外事故,跟那次几乎杀死所有人的大疯狂一样。但我怎么才能让可怜的弗洛莉亚相信呢?“不能别人说什么我们就信什么,这方面你说得对,弗洛莉亚。可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上岗率是百分之百,即使现在还保持在百分之五十。我几乎什么事都知道。告诉你,这么长时间里,我从没发现托马斯撒过一次谎。”
  “唔。”弗洛莉亚怨恨地哼了一声。
  “你想,有谁会杀害露安呢?”
  “我没说‘杀害’,你的托马斯也可能不知道这件事。跟你说,注意雕刻工的不止我一个。我在那儿见过里茨尔·布鲁厄尔,见过两次。有一次那些女人都在,他从后面打量她们……另外一次,在那儿的只有他和露安。”
  “哦。”声音很轻。
  “我没有证据。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动作、一个神态、他脸上的表情,其他什么都没有。所以当时我没吱声。而现在,露安死了。”
  弗洛莉亚的疑心病一下子有了依据。里茨尔·布鲁厄尔的确是个魔鬼,统领体制只能勉强约束住这个魔鬼。奇维从来没有忘记两人的那次交锋,他大发雷霆时金属短杖敲击掌心发出的叭叭一千兆秒约等于三十年。声仍旧回响在奇维耳边。那一次奇维压倒了他,她既感到愤怒,又充满了胜利的喜悦。事情过去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当时是多么害怕。如果没有托马斯,她肯定会死在那次交锋中……甚至比死更可怕。但里茨尔知道,如果托马斯发现他的所作所为,他会落个什么下场。
  伪造一起死亡事故,或者未经许可擅自处决某人。这种事是相当难办的。即使是统领,一举一动也会记录在案,只不过记录方式不同于常人罢了。除非里茨尔狡猾过人,否则一定会留下线索。“听着,弗洛莉亚。我有些办法,可以查查这件事。你的估计有可能是对的,不管对错,我们总会查明真相的。要是真像你想的那样—嗯,草营人命这种事,托马斯决不会听之任之。他需要全体青河人跟他们同舟共济,不然的话,无论青河人还是易莫金人,谁都活不下去。”
  弗洛莉亚严肃地注视着她,然后伸出双臂,紧紧搂住她。奇维感受到她的身体传来的颤抖,但弗洛莉亚没有哭。过了好一会儿,弗洛莉亚道:“谢谢你。谢谢你。最近这一兆秒,我真是太害怕……太羞愧了。”
  “羞愧?”
  “我爱露安,但聚能把她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陌生人。听到她的死讯,我应该放声大叫,让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一次谋杀。该死的,一看到布鲁厄尔跟她在一起,我就该说点什么。可我太害怕了,现在……”她松开手,勉强冲奇维笑了笑,“现在,也许我又让另一个人担上了风险。但你至少还有机会……要知道,奇维,她甚至有可能现在还活着。一定得尽快找到她。”
  奇维抬起手掌,“也许,只是也许,还得看我能发现什么情况。”
  “是啊。”两人喝完茶,弗洛莉亚把自己记得的、看到的妹妹的情况全部告诉了奇维。她尽了最大努力保持平静,却怎么都掩饰不住忧虑和紧张的心情:说话的速度太快,手势的幅度也比平时大得多。
  奇维帮着她把盆景及木架安在房间主照明灯下的一个支撑架上。“我可以给你弄一大堆木料。冈勒非常、非常需要你替她生产一批高纯度聚合物。到时候,你可以用真正的材料做墙板,像古代船长的舱室一样。”
  弗洛莉亚扫视着自己的控制间,配合着奇维改变了话题。“我能做到。你跟她说,或许我能和她做笔交易。”
  奇维来到舱室门口,拉下全封闭工作服的兜帽。忧虑重又出现在弗洛莉亚脸上。“千万小心,奇维。”
  “我会的。”
  奇维没有直接回去,而是驾着交通艇停了好几次,检查山体,将问题和变化发给聚能专家协同工作网。与此同时,她的脑子急转,设想着种种让人毛骨谏然的可能性。好在有这段时间好好想想。如果弗洛莉亚的猜想是正确的,那么,即使有托马斯的支持,眼前的形势仍然非常危险。里茨尔插手的事太多了。如果他能暗中破坏冷冻箱,或者伪造死亡记录,说明托马斯的管理网络已经遭到了暗中破坏。
  里茨尔会不会怀疑我知道这些事?奇维滑下分隔三号钻石与四号的峡谷。阿拉克尼的蓝光从身后直射过来,照亮山石之间崎岖不平的地面。这里出现了一些水凝剂的升华结晶体,颗粒太细小,连传感器网络都感应不到。但只要飘在空中,脸凑到离地面只有几厘米的地方,她能直接看到这些结晶体。这是个应该上报的问题。但就在她汇报的同时,意识的一部分已经转到一个更加致命的问题上:弗洛莉亚很聪明,肯定会扫清自己控制间里的监控设备,甚至不会放过控制间外的地方。奇维对自己身上的衣服也同样谨慎。托马斯早就特许她关闭衣物上的监控器材,不管是公开的还是秘密设置的。但只要上了网,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如果里茨尔真的在干弗洛莉亚所想的那种事,他很可能会监视一切,连统领通讯都不放过。很难在不让他察觉的情况下发现什么秘密。
  所以,一定要非常、非常小心。一定要找个借口,掩饰她现在做的事。有了。交给她和伊泽尔的个人研究项目。她不是正在检查山体吗?正可以借这个理由调用她需要的资料。她向伊泽尔发出一条低优先级信息,要求和他通话,随即下载很大数量的轮值情况及个人资料数据。里面肯定有露安的记录。资料现在已经保存到本地,至于处理过程,她有托马斯的加密权限,不会被人察觉。
  她调出露安·佩雷斯的材料。没错,报告上说死于冬眠期。奇维跳着读完下面的内容。充斥着术语,全是对设备发生故障的原因的推测。奇维在运行冷冻设备方面有多年经验,但她的经验仅限于前端操作的技术员。报告中的话她只能看懂个大概,但也看出这份报告出自聚能者之手,枝枝蔓蔓无所不包,事无巨细罗列尽净。未免过份花哨了。如果你命令聚能者编造一个说得过去的事故,得到的就是这种东西。
  交通艇飞出庞杂体的阴影,迎面而来的阳光将阿拉克尼的蓝光扫得一干二净。庞杂体向阳的一面完全是光秃秃的石头,石墨化的金刚石。奇维将视域亮度调暗一些,继续研究有关露安的报告。这份报告几乎无懈可击,如果不是事先就起了疑心,或者对易莫金医疗程序不完全了解,她肯定会被蒙过去。按照要求,必须进行第三、第四次尸检复查。复查数据在哪儿?复查工作由雷诺特手下的聚能者负责。这个女人平时做事就一板一眼,涉及聚能者死亡的事,她更会严格依照操作规程,不会打半点折扣。报告是伪造的。只要她一指出来,托马斯马上就能明白。
  耳机里传来一阵悦耳的铃声。“你好,我是伊泽尔。”真该死,给他发信本来只是个伪装,找个借口下载巨量数据,审查露安的记录。可这家伙居然回电了。起初,他的影像质感极强,好像跟她一块儿坐在交通艇上似的。但没过多久,她的头戴式显示系统便发觉自己无力维持这种虚拟场景,影像闪烁起来,最后,系统只得老老实实传送实时图像。他身后是哈默菲斯特顶楼蓝绿色的墙壁。对了,他在特里克西娅那儿,不用看都知道。
  图像清晰极了,她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不耐烦的表情。“我想尽快给你回电。要知道,我六十千秒后就下岗了。”
  “知道,真抱歉,这种时候还来打扰你。我在查人员勤务表,那次会上硬派给咱们俩的事,记得吗?嗯,我这儿发现一个问题。”奇维一边说,一边拼命动脑筋,想为这次通话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最无关紧要的小谎话常常能把你搞得焦头烂额,真惨。她嘴里嘟嘟嚷嚷拖延时间,最后也只想出了个跟专家配备有关的傻问题。
  伊泽尔望着她的目光变得有点奇怪了。他耸耸肩,“这个问题恐怕只有等到流放期结束时才说得清。谁知道和蜘蛛人接触时需要什么类型的专家。不是有计划吗?到时候只能让所有专家上岗,来个全体出动。”
  “当然,计划是这么安排的,但还有些细节问题—”奇维竭力让自己的问题听起来合情合理,并且尽快结束这次通话,“嗯,我再想想吧。你下次上岗时咱们面对面好好谈谈。”
  伊泽尔做了个鬼脸,“那你可有得等了,我这次要下岗五十兆秒。”将近两年。
  “什么?”怎么会那么长,是他从前下岗时间的四倍。
  “新面孔太多,得让他们适应,等等。这些你不是都知道吗?”轮值图上他这一枝中有些人上岗时间不足,托马斯和舰队管理委员会—奇维和伊泽尔都是委员!—认为有必要让全体人员熟悉情况,进行必要的常规业务培训。
  “但是,这会儿就开始不是太早了点吗?”再说,五十兆秒未免太长了,她真的没想到。
  “是啊。但总得有个开始的时候吧。”他的目光转向摄像头外。在看特里克西娅?重新望着她时,伊泽尔的声音不像刚才那么不耐烦了,但不知怎的,语气反而变得急迫起来,“你瞧,奇维,我会冻起来整整五十兆秒,醒来之后值的也是低频班。”他抬起一只手,好像预计到她会说什么,事先便把她堵回去一样,“我不是抱怨,这些决定是在我本人参与的情况下作出的……可这段时期内,特里克西娅始终都在值班,又没有我陪她。以前她从来没有一个人熬这么长时间,如果有什么事,没有人会出头替她说话。”
  奇维真希望这会儿在他身边,能伸出手去,好好安慰他。“没人会伤害她的,伊泽尔。”
  “是,这我知道。她是一项宝贵资产,损失了太可惜,跟你父亲一样。”眼神里,某种东西一闪而逝。不是平时那种怒气。可怜的伊泽尔,他在恳求她,“他们会保证她的身体能够继续运行,不影响她的工作;他们会马马虎虎给她洗洗干净。可我不愿让她比现在更操劳,眼下她已经够累的了。请照顾她,奇维。你手里有权,至少可以管束像特鲁德·西利潘那种小角色。”
  这是伊泽尔头一次请求她的帮助。
  “我会照看她的,伊泽尔。”奇维柔声道,“我保证。”
  伊泽尔切断通讯之后,奇维好几秒钟一动不动。真怪呀,随便一次通讯,而且是编出来的瞎话,竟然让她这么感动。伊泽尔对她一直有这种影响力。十三岁时,她觉得伊泽尔·文尼是全宇宙最有吸引力的男人,当时她只有一种办法能吸引他的注意力:激怒他。少女时代的爱情早就烟消云散了,对吗?有时候,她觉得 自己的成长在迪姆事件那一刻被强行中断了,邃然中断。亲人之死的瞬间,纯真时代永远结束了,凝固在那一刻……不管是什么原因,能为他做点什么,她觉得很开心。
  也许疑心病有传染性。露安·佩雷斯死了,现在伊泽尔又将长时间离她而去。不知安排轮值表的到底是谁?奇维检索着自己的储存缓冲器。从名义上说,负责轮值安排的是值班管理委员会……那个委员会,最后说了算的是里茨尔·布鲁厄尔。这种事没什么特别的:轮值变更之类大事必须由统领阶层的人签字生效。
  奇维的交通艇继续缓缓向上飘行。从远处看,庞杂体只是参差不齐的一大堆顽石,阳光照耀下的钻石二号发出璀璨的光芒,掩过了除几颗最亮的星星之外的一切星光。要不是旁逸斜出的青河营帐,这里简直是一片蛮荒。借助图像增强器,奇维可以看到L1系统的几十处仓库。庞杂体的阴影处是哈默菲斯特和提炼站,还有L1-A点的军火库。环绕营帐的轨道上杂乱无章:仓库、废弃和半废弃的星际飞船(载着他们来到这里的正是这些飞船)。奇维充分利用了这些飞船,将它们当作辅助推进器。从整体上看,这里是个运行状态良好的动态系统,当然,跟流放早期相比略显芜杂。
  奇维富于经验的双眼一一审视着这里的配置,头脑中考虑的却是种种阴谋破坏。前青河星际飞船无影手号居于这一堆杂乱无章的最外侧,那是里茨尔·布鲁厄尔的私有领地,离她的交通艇只有不到两千米。如果继续飘行,她便会横穿其咽喉要地,相距不到一千五百米。嗯。里茨尔会不会暗中绑架了露安·佩雷斯?真要那样,肯定是迄今为止对托马斯权威的最大挑衅。也许还不止这一桩。能把这件事瞒天过海,里茨尔肯定还有其他见不得人的勾当。伊泽尔,你说对吗?
  奇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次解决一个问题。先假定弗洛莉亚猜得没错,露安还活着,成了任凭里茨尔摆布的玩物。真要这样又如何?对同属统领阶层的里茨尔,托马斯不可能当即采取对策。如果她向托马斯投诉,托马斯又不能立即行动,露安就会送命,毫不搀假、真的送命—证据也就……从此消失。
  奇维在交通艇里动了动,用肉眼直接观察无影手号。她离它只有不到一千七百米了。再找个这么好的机会,最快也是几天之后的事。短粗的星际飞船仿佛伸手可及,连紧急修补的焊点、战斗中被射线束烧灼起泡的凸出部分都清晰可见。奇维对无影手号的结构了如指掌,旅程中她在那上面生活过许多年,学习过程中时常以这艘飞船为实例。她知道无影手号的盲区……更重要的是,她有统领级进出权限。托马斯很信任她,给了她许多特别权限,这就是其中之一。到现在为止,她从来没有运用过这些特权……至少在大事上没用过,但现在……
  没等有条有理地推导出结论,奇维的手已经移动起来。她键人与托马斯单独交流的密码,轻声描述了自己发现的情况、她的J怀疑,以及下一步打算怎么做。她用一个短促式喷射通讯流发出信息,先储存在一个保留区,一旦有事,这条信息便会直送托马斯。不管一会儿发生什么事,托马斯都会知道她的想法。而且,万一被里茨尔抓住,她也有了一张可以威胁他的王牌。
  距无影手号一千六百米。奇维拉下兜帽式头盔,将交通艇的自动导航系统设为循环式。头戴式系统计算出了从盲区跃向无影手号咽喉的轨道,和她凭直觉判断的方位相符。她弹开交通艇舱门,静静地等待着,直到自己杂技艺人般的直觉下达命令—奇维一跃而起,纵身跃人虚空。
  奇维手指攀援,进入无影手号的货舱。凭借托马斯的权限,加上她对这艘飞船的了解,奇维顺利进人了无影手号的生活区,有触发任何音响警报。每走过一段距离,奇维都会把耳朵贴在舱壁,凝神谛听。已经接近值班区了,她能听到值班人员的动静,没有谁扬声示警……很好。可怎么有哭泣的声音?
  奇维加快了速度,胸中又涌起了许久以前跟里茨尔·布鲁厄尔对峙的怒气—只是现在理智多了,相应地也害怕得多。自从公园交锋之后,只要两人同时值班,她总觉得里茨尔的眼睛盯着 自己。她始终有一种直觉,会跟里茨尔再次正面对决。奇维在健身房里下过苦功,苦练过种种武艺,一方面是尊重母亲过去的教导,另一方面是为了对付里茨尔和他的金属短杖。要是他拿一把电击枪,一下子就能把我收拾了。但里茨尔是个地地道道的白痴,绝不会想到用这种办法简单地干掉她完事。他折磨人的目的是取乐。而现在,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她会为自己争取时间,用留给托马斯的信息威胁他。奇维甩开恐惧,摸索着向传来哭声的地方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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