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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天渊》作者:[美] 弗诺·文奇

_3 弗诺·文奇 (美)
  两重鼓声方才还互相呼应,这时却各响各的,杂乱无章,声音越来越小,终于静了下来。“所以你看,昂德希尔先生,有些早产儿①的确能活到成年时期,跟这一代出生的正常成年人几乎看不出什么区别。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就是下一代害虫。再过几年,这)L情况还会比现在更糟。跟懒惰的林妖一样,到时候,这些人就会开始觉得冷了。他们几乎没几个人能进渊数,只会在山里晃荡。山里有些洞穴,比动物的渊数强不到哪儿去,最穷的农民只好在那些地方熬过暗黑期。对躲在那些地方的人来说,四处游荡的早产儿实在太危险了。”
  【 ①如上文所述,蜘蛛人怀孕生子是在渐暗期,而上文所说的“害虫”夫妻却在光明期生下孩子,本书称这种孩子为早产儿,其意义与通常所谓早产儿有所不同。】
  老太太注意到了他的表情,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恐怕我不能活着看到新太阳了。没什么,我的孩子会继承这块地。这lL景色很美,也许他们会建起一座小旅店。可要是我熬过这次暗黑期,我就会在这里搭一个小窝棚,外面立起一块大牌子,宣布我是这个地区最老的老太婆……到那时,我一定会再看看下面这个山谷。我希望里头没人。因为要是那伙害虫回来了,他们准是谋害了哪家可怜的农民,霸占了人家的渊数。这之后,恩克莱尔太太转了话题,问起普林塞顿的生活和舍坎纳的童年。她说,既然她已经把这个教区最黑暗的秘密告诉了他,他也应当投桃报李,说说他开着一辆汽车去陆战指挥部干什么。
  “这个,我想加人军队。”其实,舍坎纳是想让军队“加人”他的计划,而不是掉过来。让大学教授们气得发疯的正是他这种自大态度。
  “唔一嗯。在普林塞顿一样可以参军,却偏偏要跑这么远的路。你车斗里装的行李我也看见了,多得快赶上农民的大车了。”她的进食肢好奇地晃来晃去。
  舍坎纳笑道:“我的朋友们警告过我,想开车走‘协和的骄傲’这条路,备件一定得带够。”
  “哼,那还用说。”她站起来,动作有些吃力,中肢和腿脚一起用劲才撑起身体,“唉,老缕,这么好的夏夜,这么好的聊伴儿,可还是打熬不住。得睡了。太阳出来时吃早饭。”
  她领着他去他的房间,坚持要爬上楼梯,教他怎么开窗户,怎么打开睡觉的栖架。房间很小,通风情况却很好,贴墙纸老旧剥落了。过去肯定是她孩子的房间。
  “厕所在宅子后头。跟你们城里没法比,昂德希尔先生。”
  “没问题,太太。”
  “那,晚安。”
  她正想下楼,这时舍坎纳忽然又想起了一个问题。他这个人总是这样,不断冒出问题来。他把头探出卧室门。“恩克莱尔太太,您现在这儿又攒起了一大批书。教区最后还是替您买了书吗?
  正小心翼翼下楼的老太太停下脚步,轻轻笑了起来。“是呀,被偷好几年以后才买的。这件事挺有意思。是新来的教区牧师买的。用的肯定是他自个儿的钱,虽说他不承认。好人哪。反正,有一天,一个邮包放在我门口,直接从普林塞顿的出版商那儿买的,新教材,每个年级的全齐了。”她挥挥手,“真是个傻瓜。但这型书我都要好好地带进渊数,不管教区下一代孩子由谁来教,我者得安排好,一定要让新老师拿到这批书才成。”老太太下楼去了。
  舍坎纳在栖架上安顿下来,吱吱嘎嘎不断翻身,直到疙疙耀瘩的垫子平服下来。他很累,却一时睡不着。房间的几扇小窗广正好俯瞰那道山谷,星光照着一小堆簧火升起的烟。烟有点微微发红,但却看不到火头。看来,就算是怪胎,一样需要睡觉。
  周围的树林中传来林妖的声音。小东西们正在交配,为暗黑期储存食物。舍坎纳希望自己有时间学学昆虫学。林妖发出的嚷嗡声忽高忽低。小时候他听过懒惰的林妖的故事,但他印象最疥刻的却是它们唱的那首傻乎乎的歌:“飞得高,飞得低,学习再学习,多少好东西。”现在,从林妖细细的叫声中,他好像又听到了这首歌。
  歌词和唱个不停的歌像一首催眠曲,最后将他送进了梦乡。
《天渊》作者:[美] 弗诺·文奇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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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又过了两天,舍坎纳终于来到陆战指挥部。本来需要更长时间,幸好他对车子所做的改进增强了它的安全性,下坡时可以用更快的速度;本来耗时应该更短些,不幸的是车子出了三次机械故障,有一次还是汽缸开裂。他告诉恩克莱尔太太车里载的是备件,这是个遁辞,不算撒谎。事实上,他确实带了些备件,都是他觉得不可能由他自己在哪个偏僻地方的铁匠铺造出来的零件。
  下午很晚的时候,他绕过最后一个弯,陆战指挥部所在的长长的山谷第一次映人眼帘。山谷长达数哩,直直通向山里。山谷两边的山壁很高,高得遮住了日头,谷底有些地方的天色看上去跟黄昏时分差不多。因为太远,山谷的远端融人青天。山尖处,皇家瀑布仿佛做慢动作般庄重地缓缓落下。游客到了这里就该止步了。这个地区以及山里的渊数一直属皇室所有。四十个暗黑期之前,现在的国王还是个突然崛起的公爵时便是如此。
  舍坎纳在最后一家小旅店饱饱地吃了一顿,给车加满了油,这才径直驶进这片皇室专用地。表亲给他写的介绍信让他过了第一道哨卡。挡路的横杆一抬,身穿褐绿色军服、一脸厌倦的士兵挥挥手让他进去。里面是一排排营房,一个个训练场,宽大的路肩后的凹地里是—弹药堆积场。陆战指挥部从来不是寻常的军队单位。建国之初,它只是个供皇室成员开心解闷的地方。然后,一代又一代,政府事务逐渐走上正轨,有条有理,越来越没有浪漫色彩。陆战指挥部终于名实相符,成为协和国壁垒森严的最高统帅部。最后还不仅限于统帅部,它同时成了协和国最高级的军事科研机关。
  让舍坎纳·昂德希尔最感兴趣的是最后一点。他没有停车呆看。宪兵说得很清楚:径直开往他的目的地,不准东张西望。可这儿没什么拦着他东张西望。他还不断在栖座上挪着,好看得更清楚些。每幢建筑只有一个标牌表明其用途,标牌做得也很谨慎:很小,上面只有数字。但还是有些建筑,一看就知道里面是什么。无线通讯部门:一长列营房,上面奇形怪状的天线不计其数。嗯,如果这儿的安排讲究条理、追求效率的话,紧挨着通讯机关的肯定是密码部门。道路另一边是一大片平地,上面铺着沥青,比任何公路平得多也宽得多。不出所料,平地另一头停着两架翅膀很低的单翼机。只要能看看飞机蒙布下面的奇妙机器,舍坎纳情愿付出很大牺牲。再远处一幢建筑前,一辆巨大的挖掘机的机头陡直地拱出草坪。挖掘机的前倾角很奇特,给人一种凶猛、高速的印象。其实真要行动起来,这东西慢得让人难以想像。
  他驶近山谷另一端,上面高处就是皇家瀑布,水花激荡,反射出一道五彩缤纷的彩虹。他绕过一座看样子像图书馆的建筑,开进一条环形车道。车道饰有皇室标志,还有到处都见得到的那座所谓“追求协和”的玩意儿。停车场周围是几幢石砌建筑。这是这个神秘的陆战指挥部的一处特别所在,正处在山壁遮挡下,每次新日出都不会受到多大损失,连里面的东西都不会烤坏。
  标牌上写着5007。根据大门口卫兵给他的说明,这里是材料研究部。正处在陆战指挥部的核心位置—好兆头。他把自己的车停在另外两辆靠路边停放的汽车中间:最好别太惹人注意。
  爬上楼梯时,他看见太阳直直落向他来的那条路,已经比最高的山崖更低了。环形车道中央,那座“追求协和”雕塑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草坪上。他不知怎么突然产生一个念头:普通军事基地肯定没这么漂亮。
  军士拿着舍坎纳的介绍信,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哼,这个昂德希尔上尉到底是……”
  “哦,其实也不算什么亲戚,军士。他希望……”
  “他希望?我们凭什么要拿他的希望当回事呢?”
  “哦,如果再往下看,你会看到,他是皇家军需主任A·G·卡斯尔沃思上校的副官。”
  军士咕浓了两声什么,听上去很像“守门的卫兵都他妈的饭桶”。体积可观的块头无可奈何地一蹲。“好吧,昂德希尔先生,你说你能为我们的战争作出什么贡献来着?”舍坎纳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位军士的身姿有点偏偏倒倒,过了一会J七J七才发现对方左边一排腿上打满了石膏。跟他说话的原来是位久经沙场的老兵。
  说动此人看来大非易事。就算面前是位富于同情心的听众,舍坎纳也知道自己的形象不足以服人:太瘦,算不上英俊,举止腼腆笨拙,却又透着一股自以为无所不知的劲头。他原本希望能碰上一位懂技术的工兵军官。“这个,是这样的,军士。至少最近三个世代以来,你们军队里的人一直努力研究如何延长在暗黑期的活动时间,以取得对敌优势。最初只能把这段时间延长几百天,可以多埋些诡雷,或者强化我方的工事。后来,时间延长到一年、两年,足以调动规模相当大的部队进人攻击位置,下一个光明期到来时就可以抢先发动进攻。”
  军士的名牌上写着伦克纳·昂纳白。昂纳白军士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大家都知道,在东线,双方都在全力挖掘坑道。这样一来,下一个暗黑期到来以后,大规模战斗仍有可能爆发,直至暗黑期的第十年左右。”
  昂纳白忽然想起一件高兴事,他脸一板,道:“如果你想的是这个,你应该去跟坑道兵谈。我们这儿是材料研究部,昂德希尔先生。”
  “哦,这个我知道。可如果没有材料研究,我们不可能真正深人最冷的深黑期。嗯,还有……我的方案和坑道挖掘没什么关系。”最后一句话他说得飞快,急匆匆的。
  “那你有什么方案?”
  “我、我建议,我们先选择一些适当的遨弗人目标。等到了深黑期,我们再醒过来,从陆上进入敌区,摧毁那些目标。”这下子,他算把所有不可能实现的事压进一个简单句子里了。不等对方反驳,他先举起手,“每个困难我都想过,军士,我有解决办法,或者说,已经开始研究—-”
  昂纳白用近于温和的语气打断了他的话,“你是说深黑期吗?你刚才说你是哪儿的研究员来着,普林塞顿大学国王学院?”舍坎纳的亲戚在介绍信里就是这么写的。
  “是的,专业是数学和……”
  “给我住嘴。你知道政府在国王学院这种地方的军事研究项目上投了多少个百万吗?你知道我们是多么关注他们的重大项目吗?你们这些自高自大的西部佬,老禾,我最恨的就是你们这类人。操心的只是怎么攒粮食度过暗黑期,有的连这都不用操心!只要脊梁骨还有半分硬度,你们就该参军人伍。东部地区在死人,你懂不懂?因为没有为暗黑期作好准备,几千人会死。死在坑道里的更多。等新太阳亮起来时,还会有多得多的人因为没有东西吃活活饿死。而你却坐在这里,高谈阔论如果、也许之类屁话!”
  昂纳白顿了顿,好像火气退了一点。“喂,在我把你一脚踢回普林塞顿之前,先告诉你点儿好玩的事儿。你也看到了,我的腿脚有点不方便。”他晃了晃左边的几条腿,“跟那边的破坏机干仗落下的。伤愈之前,我帮他们处理寄来的种种异想天开的想法。都是像你这样的人寄的,一直寄,总断不了。还算好,大多数屁话都是走的邮件。十天里最多一次,有家伙会谆谆告诫我们,锡在低温下的同素异形体①很危险—,’哺,跟我说话的这位也许真是个工兵!
  “—不能当焊料用,诸如此类。至少这些人说的话还不错,只不过浪费我们一些时间罢了。但还有些人,读了点有关镭的材料,就觉得我们应该用这玩意儿制造超级挖掘机。我们这些人还搞了个小竞赛,看谁碰上最大的白痴。唔,昂德希尔先生,我认为,你让我成功胜出了。你和你的狗屁点子,深黑期醒过来,爬起来,从陆上走过去。知道那时候的气温有多低吗?任何私人实验室都不可能制造出那种低温,我们目前能够制造的任何真空状态都不可能达到那么低的温度!”昂纳白不说话了。无意间吐露了一点机密,被吓住了?片刻后舍坎纳才意识到,军士正望着自己视觉盲区内的什么东西。
  “史密斯中尉!下午好,长官。”军士几乎要立正敬礼了。
  “下午好,伦克纳。”说话者走进他的视线。她真是……太美了。所有肢腿都是那么纤细、结实、曲线优美,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毫不张扬的高雅。她身穿一套舍坎纳没见过的黑色军服,显示其军衔的只有证章上的星徽和名牌。维多利亚·史密斯。模样年轻得让人不敢相信,是早产儿?也许,所以军士有点夸张的敬意才带着嘲弄的意味。
  史密斯中尉的注意力转到舍坎纳身上。她的表情中有一丝友善,似乎觉得来人挺有意思。“昂德希尔先生,这么说你是国王学院数学系的研究员?”
  “这个,更准确地说,是研究生……”对方静静地看着他,仿比如木炭和金刚石,都是破的同素异形体。佛等着他说下去,“嗯,其实数学只是列在课程表上的专业,我还选修了许多医学院和机械工程学院的课程。”他以为昂纳白会发表一番粗鲁的评论,但军士这会儿却不作声了。
  “也就是说,你明白深黑期的性质:超低温、真空,等等。”
  “是的,长官。对所有难点我都进行了深人思考。”想了将近半年。但现在最好别提这个话茬,“我有很多想法,还作了一些初步设计。我考虑的解决方案中,生化方面的内容一时还无法向您展示。但下程机械的部分,有一些我做了原型机,就在外面我的车里。”
  “啊,我知道,停在格林维尔将军和唐宁将军的座车之间。我们去看看吧,同时把你的车挪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完全明白是多年以后的事,但现在,舍坎纳·昂德希尔已经隐隐约约意识到了:在陆战指挥部的所有人中—在全世界的所有人中—他再也不可能找到一位比维多利亚·史密斯更合适的听众了。
《天渊》作者:[美] 弗诺·文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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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渐暗期的最后几年里时有风暴,经常来势汹汹,但不像新太阳期爆发的大风暴那么气焰万丈,那么具有爆炸性。黑暗即将降临前吹来的寒风更像一个被狠狠捅了一刀的人,踉踉跄跄,即将流尽生命的最后一滴血。热量就是使世界呈现生机的血脉,血已经快被黑暗吸干了,日渐衰弱的世界正一步步无可挽回地走向死亡。
  先是正午时可以望见上百颗星星与太阳并存于同一块天空中;然后是上千颗星星;最后,太阳暗到极限……黑暗真正降临了。较大的植物早已死去,它们粉状的抱子埋藏在深雪之下。较低等的动物也走上了同一条道路。一堆堆骨骸散落在雪地上,不时飘动着一缕磷火—那是死者的精灵飘过,古代观察者们写道;那是细菌在大嚼最后的晚餐,近代科学家们指出。但地面上还游荡着活人。有些是被屠杀的对象,比他们更强大的部落(或国家)阻止他们进人渊数;有些是洪水或地震的牺牲品,祖祖辈辈为他们提供藏身地的渊数遭到破坏。古时候,只有一种方法可以了解暗黑期像什么样子:留在地面,写下你亲眼所见的一切,并且把记录收藏在能逃过新太阳烈焰烧灼的地方。用这种方法,你可以得到一点不朽的虚名。在极偶然的情况下,这些观察者中的个别人可以活着熬过暗黑期的第一年、第二年。发生这种事只有两种原因:或是机缘凑巧,碰上了最理想的环境;或是怀着尽可能深人暗黑期、尽可能多看到一些东西的强烈愿望,事先精心布置、巧妙安排。坚持时间最久的是一位哲学家,他最后的一句话刻在石头上。从藏身的渊数中重回地面的人们,有的将这句话视为此人已经彻底疯狂的证明,有的则视之为比喻。这句话是:“空气变干了,变成了雾。”
  王国一方和遨弗国一方的宣传机构至少在一件事表达了一致意见:这次大黑暗将不同于此前所有暗黑期。这是第一个遭到效力于战争的科学正面攻打的暗黑期。双方数以百万计平民撤进了上千处寂静的渊数,两支军队却仍然攻战不休。地面上进行着壕堑战,露天战壕里依靠蒸汽机提供热量。但与以往最大的不同却是地下。双方的坑道不断伸向对方的战线。坑道相交处,两军以机枪和毒气展开激战。如果没有交汇,坑道便继续在东战场的白噩岩石中向前钻行。一码又一码,一天又一天,地面战斗结束后很久,坑道仍在不断延伸。
  进人暗黑期五年后,只有技术装备最精良的精锐部队仍在东战区地下继续战斗。部队人数不多,王国一方大约有一万人。虽说深藏于地下,坑道的温度仍然远远低于冰点。有人的坑道里还循环着换气扇带来的新鲜空气。不久以后,通向地面的最后一批通气孔道便会被寒冰封闭。
  “已经十天没有听到遨弗人的任何动静了。坑道兵司令部一直在欢庆他们的胜利。”格林维尔将军把一块香胶扔进口中,大声咀嚼着。协和国情报机关的这位领导从来不是个举止斯文的人,最近他的脾气更暴躁了,谁都看得出来。他是个老人,而且陆战指挥部的生存环境已经极度恶化了,尽管眼下它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条件最好的地方。这一片地堡群紧靠着皇室渊致,里面还有五十多个人处于神智清醒的状态。每过一个小时,空气便更增一分污浊。一年多以前,格林维尔不得不告别了自己宽大的书房。他现在的办公室只是一个20 x 10 x 4寸的小间,位于宿舍区上方的死寂空间里。房间四壁贴满地图,桌上是一擦擦电传打印报告。电传走的是陆上通信电缆,七十天前,无线电通讯最后失效了。去年,王国的无线电技术人员试制了许多新型发报机,功率一台比一台强大。本指望无线电通讯可以坚持到最后,但希望落空了,现在剩下的只有线缆电报,以及目力范围内的短距离无线电。格林维尔看着自己的客人。这肯定是来自陆战指挥部的最后一个人,此后两百年内,再也不会来人了。“你也是从前线回来的,史密斯上校,我怎么没看见你欢呼雀跃呢?”
  维多利亚·史密斯的注意力被将军的潜望镜吸引住了。正是因为这台潜望镜,将军才坚持住在上面这个小窝里—最后看看这个世界。皇家瀑布两年前便已停止了湍流,她可以一直望到山谷上方。一片黑色大地,可怕的寒霜不断积在岩石上、冰上。碳氧化物,从大气中滤出来的。但舍坎纳将看到的世界比现在冷得多。
  “上校?”
  史密斯从潜望镜前退开。“对不起,长官……我无比敬佩坑道兵取得的成就。”可敬的不是司令部,而是真正奋力挖掘的士兵。她去过他们的野战渊蔽,“但他们已经许多天没有遇上任何敌军阵地了。并不是说敌人已经放弃了阵地。进入暗黑期后,对方阵地至少还有半数仍在坚持战斗。恐怕坑道兵司令部把掘进停工点计算错了。”
  “是啊。”将军恨恨地说,“坑道兵司令部创造了坚持作战行动时间最长的记录,可遨弗人偏偏一撤,把他们的成绩变成了一场空。”他叹了口气,说了些换个时间非把他的官职赔进去的话。幸好进入暗黑期五年之后,不可能有多少人听到这番话,“你知道吗,遨弗人其实也不算太坏。看长远一点,你就能从我们自己的盟国中发现更坏的家伙,它们正等着王国和遨弗国彼此打成一团肉酱呢。我们应该根据这种情况制订自己的计划,防着哪个坏家伙抓住机会扑上来。要打赢这场战争,但不能靠坑道和坑道兵。不然的话,新太阳升起时我们还得打上很多年才分得出胜负。”
  他狠狠一嚼香胶,伸出一根前肢,朝史密斯一指:“能不能干净利落地结束这场战争,全看你的计划了。”
  史密斯的回答很大胆:“如果您允许我和那个小组在一起,成功的机会大得多。”
  格林维尔好像没听见她的话,“维多利亚,你搞那个项目已经七年了。说真心话,你认为它会成功吗?”
  也许是因为污浊的空气,两人都跟平时有些不一样。一般人绝对想像不到斯特拉特·格林维尔也会迟疑不决。史密斯认识将军已经九年了。她知道,在自己的亲信面前,格林维尔是个很开明的人,乐于倾听别人的意见—直至定下最后决心。这以后,他就是一个最果断的人,从不踌躇,任何将军都不得质疑他的决定,甚至在国王的顾问大臣面前也毫不让步。她没有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样忧伤、迷茫的问题。她现在看到的只是一位很老的老人,几个小时之后就会屈服于黑暗,也许是最后一次屈服于黑暗。这种感觉就好像倚着一块熟悉的磐石,却发现磐石慢慢滑开了。“长、长官,我们的目标选择得很好。只要摧毁这些目标,遨弗国的认输投降指日可待。昂德希尔的小组已经潜人一个湖里,离目标不到两哩。”这本身就是一个辉煌的成就。那个湖正好在邀弗人最重要的补给中心附近,深人遨弗国达百哩之遥。
  “昂纳白、昂德希尔和其他人只需要走很短一段路,长官。我们已经测试过了,他们的装具和放热质可以维持长得多的时间,测试环境几乎—”
  格林维尔无力地笑了笑,“是啊,这些我都知道。想想看,我不知道多少次把这些数字塞到总参谋部的爪子底下。过去几个世代里,我们这些当兵的在暗黑期边上狠狠摸了几把,裹读神明啊。但昂纳白的小组将亲眼看到的是深黑期。到底会是什么样子?是啊,我们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冻结成霜的空气、真空。但这些都是推测。我不是个相信宗教的人,史密斯上校,可……不知他们会发现什么。”
  信教也罢,不信教也罢,随着将军的话,仿佛所有古老的迷信同时复活了:雪妖、地精……一个彻底笼罩在黑暗中的世界,黑暗如此深重,世界仿佛已经不复存在。想到这些,再理智的人也会心生惧意。维多利亚吃力地推开格林维尔的话招来的恐惧,“您说得对,长官,确实可能出现我们没有预料到的意外情况。所以我对这次任务的评估本来是:很可能失败—但我们有舍坎纳·昂德希尔。”
  “我们最信任的捣蛋分子。”
  “是的,而且是最极端的捣蛋分子。我认识他已经七年了,从他冒出来的第一天起就认识他。当时他只有一车斗半成品原型机,满脑子最疯狂的计划。那天我正好没什么事—真是天大的运气,所以我有时间听他说说,解解闷。普通研究人员一辈子也许能有二十来个新点子,但昂德希尔一小时就能想出二十个。一会儿一个点子,一会儿一个点子,简直跟抽筋似的。这种人我在情报学校里也见识过。区别在于,昂德希尔的一百点子中有一个是可行的,而且他可以相当准确地挑出这一个可行的点子。也许还有其他人能想到在沼地淤泥里培养放热质,至于供气服,肯定别人也想得到。但他想到了这两点,并将它们结合起来,而且取得了成功。
  “还不止于此。没有舍坎纳,我们不可能将这最后七年里所取得的一切进步综合起来。他有一种神奇的能力,能把所有他需要的天才拧成一股绳,绑在他的项目里。”她想起当初那个下午伦克纳·昂纳白是如何满腔怨气,一肚皮轻蔑,这种态度又是如何渐渐转变,直到这个机械天才彻底接受了舍坎纳的种种奇思妙想的洗礼,“昂德希尔性子太急,不耐烦处理细节问题。但这无关紧要,因为他激发起了一个创造性的环境,能把方方面面的细节考虑周全。他实在……太了不起了。”
  所有这些,在场的两个人都一清二楚。这些年来,格林维尔始终在对他的上司说着同样的话。但现在,维多利亚只能用这些话来安慰老人。格林维尔笑了,笑得很古怪。“那,你为什么还不嫁给他?上校?”
  史密斯真没想到这会儿会提出这个话题。管他呢,这儿又没别的人,再说现在已经是世界末日了。“我很愿意嫁给他,长官。可现在在打仗,你也知道,我不……和一般人不一样。我们打算暗黑期过去之后再结婚。”头一个下午,维多利亚·史密斯就明白了,昂德希尔是她这辈子遇上的最怪的怪人。又过了几天,她意识到此人是个了不起的天才,毫不夸张地说,可以成为一台发动机,改变这场世界大战的进程。五十天之内,她让斯特拉特·格林维尔产生了同样的信念。于是,昂德希尔获得了自己的实验室,并且以他为中心逐渐扩大,以解决他的项目所涉及的各种问题。与此同时,维多利亚也将昂德希尔奇迹—她就是这么想的,总参谋部也持同样看法—列人了自己的计划,决心尽可能利用这个奇迹,将它永远收归己有。显而易见,最佳途径就是婚姻。按照传统在渐暗期结婚,这样做最有利于她的前程。计划十全十美,惟一的毛病就是舍坎纳·昂德希尔。这一位是个不听别人安排、喜欢自行其是的人。最后,他成了她最要好的朋友,成了和她一起做安排的人,同时又是她安排的对象。对于暗黑期之后,舍克有许多打算,这些打算她从来没有告诉过另外的人。她没有多少朋友,但就算这寥寥几个朋友中,也没人能接受她是个早产儿这一舍坎纳的昵称。事实,包括伦克纳·昂纳白。而舍坎纳·昂德希尔呢,他竟然喜欢早产儿这个想法。在维多利亚一生中,她头一次遇上一个不是勉强容忍早产儿的人。于是,他们决定现在只管打仗,如果两个人都能活到暗黑期结束,那么,未来将是一片全新的天地,有全新的生活。
  但斯特拉特·格林维尔聪明绝顶,猜出了他们的打算。她盯着自己的上司,“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所以你才不让我跟任务小组一起留下来。你觉得这是一次自杀性任务,我的判断力又会受他的影响……怎么说呢,这次任务是很危险,但你不懂舍坎纳·昂德希尔这个人。他的安排中可没有自我牺牲这一项。以我们的标准来看,他算得上是个胆小鬼。你我珍视的东西,他却不怎么看重。他之所以愿意冒生命危险,原因很简单:好奇心。但只要涉及他的安全,他是非常、非常小心谨慎的。我认为,这个小组能够完成任务,而且活下来。如果您允许我留下来,成功的可能性只会更大,长官!”
  房间里惟一一盏灯骤然一暗,正好加强了她最后一句话的分量。“啊,”格林维尔道,“我们已经十二个小时没有燃油了。这你知道吗,上校?现在,靠铅和酸产生电力的电池也快完蛋了。再过一两分钟,迪雷德上尉就会带来维护部门最后的报告,‘对不起,长官。最后的放热池很快就会封冻。维护部门希望您立即下去,关闭全部坑道。”,将军惟妙惟肖地模仿着自己副官的尖嗓门。
  格林维尔站起身来,手伸过桌子。刚才的迟疑不见了,果断刚J腹的神态又回来了。“在此之前,我想说说给你下达的命令和你的将来。是的,让你回来确实是因为我不想让你冒险亲自执行这次任务。我和你的昂纳白军士长谈过几次。九年了,我们多次让你冒险,无法估量的危险,也知道你有能力作出关系到几千条命的重大决策。现在到了把你从前线抽调回来的时候了。你是当代最年轻的上校之一,这个暗黑期之后,还会成为最年轻的将军。”
  “如果昂德希尔的任务成功的话。”
  “别插嘴。不管这次任务进行得如何,国王的顾问大臣们知道你的能力。无论我能不能活过暗黑期,新太阳重放光明几年之内,你都会坐上我这个位置。所以,你亲自冒险的日子必须到此为止。如果你那位昂德希尔先生也能活下来,嫁给他吧,和他生孩子,我才不在乎呢。但是,你绝不能再冒生命危险。”伸出的手朝她头上一戳,好像是吓唬她开开玩笑,但又不完全是玩笑,“要是你胆敢干出那种事,我发誓,我一定会从坟墓里爬出来,砸碎你的背壳。”
  狭窄的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充当惟一一扇房门的厚帘子上传来抓挠声。是迪雷德上尉。“对不起,将军,坑道维护部门坚决要求您立即动身。电力最多只能维持三十分钟了。他们恳求您。”
  格林维尔一口将香胶吐进痰盂。“好的,上尉。我们马上下去。”他绕过上校,掀起门帘。史密斯有些迟疑,不敢走在上级前头。将军朝门口一挥手,“在这种情况下,亲爱的,级别最高的意思就是最后一个离开。跟暗黑期耍花样,这种事儿我从来没喜欢过。但如果我们不得不耍这种花样,最后一个走的人应该是我,由我来关灯。”
《天渊》作者:[美] 弗诺·文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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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以他的身份,范·特林尼本来没资格进入舰队司令的舰桥,舰桥正在指挥重大行动时就更不可能了。老头子坐在一个双联备份通讯台前,却没做什么通讯工作。特林尼是三级战斗程序规划员,但即使这么低级别的工作,也没人见他干出什么成绩来。他好像全凭自己高兴四处游来荡去,大半时间消磨在船员休息室里。大家都知道,舰队司令帕克尊重老年人,甚至到了有点不近情理的地步。看样子,只要范·特林尼不捅什么娄子,逍遥自在就能领到薪水。
  现在,特林尼侧着身子坐在他的岗位上,闷闷不乐地听着通讯流中的轻声应答。他的目光越过技术人员和战斗员,望着一排排公用显示屏。
  青河和易莫金飞船的联合登陆行动进行得小心翼翼。在帕克司令的舰队中,上上下下弥漫着对易莫金人深深的不信任感。所以不搞船员混编,还特别设置了冗余通讯网,以防出现紧急情况。帕克司令把他的主要舰船编进三个集团,安插在易莫金船只中间,每个集团负责登陆行动的三分之一。这样一来,易莫金人的每艘飞船、每艘登陆舰、每组船员,都处于青河人的严密监视之下,任何背叛迹象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这一切大都显示在舰桥的互动图像中。在“东集团”转发过来的图像上,特林尼看见三艘易莫金重型起重飞船从行星海洋的冰冻表面上升空,三艘船共同牵引着一大块二十五万吨重的冰。这是第六趟了。火箭尾焰将冰面照得雪亮,特林尼可以看见上面一个深达数百米的大洞。蒸汽冲天而起,遮住了海床上凿出的深沟。声频探测表明,这部分海底地壳中蕴藏着丰富的重金属,他们正用与切割冰块时相同的凶猛力量挖掘着这些矿藏。
  那边没什么可疑的,但分配战利品时可能就不一样了。
  他研究着表示通讯状态的视窗。双方此前一致同意公开传送飞船之间的通讯对话。许多易莫金专家正在频道上与青河方的相应人员交换意见,他们对迪姆小队在那道干谷里的发现大感兴趣,挤出了每一滴能挤出的情报。他想起他们刚才提出的一把攫走当地人工制品的建议。有意思。跟青河太不一样了,倒有几分像我干的事。
  易莫金人到达前不久,帕克把舰队的舰载微型卫星撒在近地空间。现在,这一片空间中充斥着数以万计拳头大小的小卫星。巧妙地微调之后,它们不断在易莫金舰船附近出没,光靠巧合无论如何达不到这么高的频率。微型卫星的报告直接发到舰桥的电子情报视窗上。据它们报告,易莫金舰船之间的短距离通讯极其频繁。也许是各飞船自动化系统之间的对话,但更有可能是经过加密的舰队协同,是狡滑的敌人在进行作战部署。(范·特林尼从来没有把易莫金人看作其他任何类型:他们是敌人。)
  不用说,帕克的人也注意到了这些迹象。虽说过于谨小慎微,但这些青河战斗员仍然十分精明。特林尼看着三个战斗员争论着从易莫金发射器不断涌来的一波波广播信号。一位低级战斗员认为,这种信号混合了物理层信号和刺探软件,两者密织在一起。真要是这样的话,这种技术就比青河自己的电子战手段更加高明了—这是不可能的。高级战斗员皱着眉头,冷冷地盯着自己的下属,仿佛此人故意要让他头疼似的。连打过仗的人都没明白过来。特林尼的表情更阴郁了。
  通过私人频道传过来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你怎么看,范?”
  特林尼叹了口气,嘴唇几乎没动,对着自己的通话器低声嘀咕道:“你自己也知道,萨米,气味不对啊。”
  “如果你能转移到后备控制中心,我会放心得多。”从字面上讲,范·纽文号的“舰桥”才是全舰队的司令部。但事实上,这艘飞船能住人的地方分布着无数控制中心。舰桥上可以看到的半数人员只是影像,其实身处别的地方。从理论上说,分布式指挥中心使敌方更难以摧毁舰队的神经中枢。仅仅是理论。
  “还有一种更好的办法。我已经切人了一艘交通艇,可以作舰外遥控。”老人从他的座椅上飘起来,无声无息游过一排排舰桥技术人员身后,游过显示重型起重飞船的视窗、显示正准备从干谷升空的迪姆小队的视窗,游过一个个易莫金人的影像一一那些脸,表情太紧张了……游过显示着不祥征兆的电子战视窗。没有人留意他的行动,除了萨米。他滑出舰桥舱门时,萨米·帕克望着他。特林尼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这帮没种的蠢才,几乎没一个带种的。只有萨米和凯拉·利索勒特明白事理,知道必须先发制人。但他们劝说不动贸易委员会里的任何一个人。甚至在跟易莫金人对面磋商之后,他们仍旧没有醒悟过来:对方的背叛是铁板钉钉的事!这些人不仅没有作出正确决策,反而让一个文尼家的人替他们决定。文尼家的人!
  特林尼滑过空无一人的走廊,放慢速度,在交通艇位停下,打开他事先准备好的那艘船的舱门。我应该劝说利索勒特哗变。副司令指挥着自己的船,无影手号,兵变是可以做到的。一旦她开始开火,萨米和其他人一定会加入进来。
  他滑进交通艇,启动闭锁的吸盘。可我却什么都没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后脑什么地方开始疼起来,越来越疼。从前,再紧张也没头疼过。他晃晃脑袋。说实话吧,事实上,他不可能说服利索勒特发动兵变,因为她是极少数真正具有荣誉感的人。所以.他只能尽量利用手头的东西,尽自己的努力。萨米带来的武器佃真不少啊。想起过一会儿会发生的事,特林尼笑了。就算对方先以手,敢说最后直立不倒的还是我们。交通艇无声无息地离开了青A旗舰,特林尼研究着最新进程,计划着,安排着。对方会怎么下手?只要他们别马上动手,他说不定能取得萨米武器系统的远程控制权……单枪匹马来一场兵变。
  已经有很多征兆证明背叛正在进行,但即使是范·特林尼都没有注意到那个最明显的迹象。要想发现那一点,你必须事先知道对手的攻击方式才行。
  伊泽尔·文尼对头顶上紧锣密鼓展开的军事行动惜然不知。行星地表的工作很艰苦,也很刺激,没多少时间疑神疑鬼。他这一生中,在行星表面反过的时间一共只有几十兆秒。虽说平时坚持锻炼,又有青河的医药支持,化还是觉得很累。头一千秒还相对轻松些,但现在,他每一块肌肉都阵阵作痛。还好他不是惟一一个窝囊废,小队所有人看样子都精疲力竭了。最后清扫就是不断检查、反复检查,确保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任何来过的痕迹都会在开关星重放光明的烈焰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个过程漫长得简直看不到头,但最后总算完了。
  爬上登陆艇所在的半山腰时,迪姆队长还把脚拧了。要是没有登陆艇上的绞盘,完全靠人力爬上山是不可能的。上船之后,连脱下太空服放好都是一种痛苦。
  “老天呀。”本尼瘫在文尼身旁的座椅里。登陆艇升空了,过道两旁一片呻吟之声。精疲力竭中,文尼却产生了一种成就感:这次着陆为舰队提供了大量信息,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期。他们的辛苦没有白费。
  迪姆小队的队员们开始闲聊起来。登陆艇的推进火箭发出阵阵嗡鸣,像次声波一样,声音好像是从他们的骨头缝里发出的,一阵阵往外冒。文尼仍然听得见头顶轨道上公开频道里的对话,但没有特里克西娅的声音,这会儿也没人跟迪姆的小队通话—不能说完全没人:奇维一直想跟他聊聊,但伊泽尔实在太累,没精力哄那个捣蛋小鬼。
  行星弧形表面另一边,重型起重飞船的进展落后于预定计划。无污染核爆炸从封冻的海里炸出了几百万吨冰块,但开掘地点被水蒸气弄得雾蒙蒙的,搞得接下来的工作很棘手。那个易莫金人布鲁厄尔正在抱怨,说他们与一艘起重飞船失去了联系。
  “可能是因为你们的视角不好。”频道里传来一个青河人员的声音,“那些船我们这儿能看见,其中一只因为雾气有点看不清,但它的位置似乎挺好……请稍等……”
  几秒钟过去了,更“远”的一个频道里,一个声音正说着医疗方面的事儿,有人在零重力环境中呕吐了。接着,刚才那个负责飞行管制的青河人的声音又回来了,“奇怪呀,我们丢了东海岸行动的图像。”
  布鲁厄尔厉声道:“你们肯定有备用线路吧。”
  青河的人没有回答。
  传来第三个声音:“我们感应到电磁脉冲。表面爆破你们的人不是已经搞完了吗?”
  “当然!”布鲁厄尔生气地回答。
  “又来了三道脉冲。我—长官!”
  电磁脉冲?文尼挣扎着想坐起来,但登陆艇的加速度实在太大,突然间他头痛欲裂。多说点情况,该死的!可刚才说“长官”的那个青河人—听声音好像是个战斗员—不开口了,更可能是切换到了加密通讯模式。易莫金人的声音变得怒气冲冲:“我要求与你们的负责人通话,马上通话。你们的瞄准激光对准了我们,那东西我们认得出来!关闭激光,不然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伊泽尔的头戴式显示系统骤然失灵,他现在看到的只是登陆艇的舱壁。然后,显示系统闪烁着重新调出墙纸,但现在的图像仅仅是紧急处置程序随机调出的。
  “妈的!”是吉米·迪姆。小艇前部的队长飞快敲击着命令面板。文尼身后某处响起呕吐的声音。真像那种突然间一切全乱套了的噩梦。
  就在这时,推进火箭停机。三秒钟后,紧紧压住文尼胸口的压力舒缓了,零重力的熟悉感觉又回来了。他一拉座椅安全带,朝迪姆飘去。
  他从天花板上倒挂下来,从上往下看着紧急情况显示屏,和迪姆头并头,又不妨碍队长的视线。“我们真朝他们开火了?”老天,头真疼啊!疼得连迪姆控制台上的图像似乎都晃动起来。
  迪姆稍稍侧过头,望着伊泽尔。从他脸上的表情看,队长显然也处于极度痛苦中,连动都不大动得了。“我不知道舰队在干什么,丧失了互动图像。坐下,系好安全带……”他身体前倾,仿佛这样有助于把注意力集中到显示屏上,“舰队通讯网已经进人高密级,我们偏偏只有最低安全权限。”也就是说,除非帕克的战斗员直接对小队下达指令,他们几乎得不到任何信息。
  文尼的屁股在天花板上重重地一撞,他开始滑落下来。应急自动驾驶切了进来,强行取代手动驾驶,登陆艇在急转弯,事先没有任何警告。肯定是舰队司令部的直控,准备再次启动他们的推进火箭。文尼在迪姆身边坐下,刚系好安全带,主推进火箭便在十分之一个标准重力下点火了。“他们在把我们调人更低的轨道……可我没看见有谁来跟咱们汇合。”迪姆道。他挣扎着伸出手指,笨拙地拨弄着显示屏下的密码区,“好吧,我自己来,四下闻闻……只盼帕克别发脾气……”
  两人身后又传来呕吐的声音。迪姆想转头看看,却疼得脸一皱。“你还能活动,文尼。去瞧瞧。”
  伊泽尔顺着通道里的梯子滑下去,让十分之一的重力推着自己向前飘动。青河人终身都生活在不断变化的加速度中,他们有最好的医疗手段,加上从小培养,极少产生因方向感丧失造成的不适感,可现在祖芙·杜和范·帕蒂尔都在吐,本尼·温也在安全带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蜷成一团,双手捧着脑袋,痛苦万状地摇来晃去。“压力太大,受不了……受不了……”
  文尼滑到帕蒂尔和杜身旁,用吸尘器轻轻吸掉从他们连裤工作服上淌到甲板上的秽物。祖芙抬起头,窘迫地望着他,“这辈子从没吐过。”
  “不是你出了毛病。”文尼道。他竭尽全力想在不断挤压、越来越剧烈的痛苦中考虑这个问题。真蠢,真蠢,真蠢。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明白过来?抢先发动袭击的不是青河,不知怎么回事,先动手的竟然是易莫金人。
  忽然,他又能望到船外的情况了。“我这儿,本地互动图像恢复了。”耳机里传来迪姆的声音,队长的话被疼痛截成了一个个短句,“五枚高速炸弹,易莫金人的……目标:帕克的旗舰……”
  文尼身子探出椅背,向外望去。从登陆艇的视角看,导弹正朝远处飞去:五颗影影绰绰的小星星,越飞越快,越飞越快,逼近青河的范·纽文号。导弹的飞行路线不是平滑的弧线,它们不断转弯,上下起伏。
  “肯定在用激光打它们,导弹在躲。”
  一点星光骤然消失。“打中一枚!我们……”
  四点星星迸成耀眼的闪光,辉光不断向外推,越来越大,比那轮黯淡无光的太阳亮一千倍。
  然后,这幅景象蓦地消失。船舱里灯光一暗,忽闪忽闪又亮了,接着再次熄灭。最底层的应急系统启动了。船舱里亮起半明半暗的道道红光,映出设备舱、气密门、紧急控制台。这套系统可以抗辐射,但智力太低,也无法提供足够的动力,连后备图像都没有。
  “帕克的旗舰怎么样了,队长?”文尼问。四枚近距离引爆弹,那么可怕的闪光,像一个盒子,把旗舰包围在中间。景象已经消失,却永远留在他的记忆中。“吉米!”文尼冲着小艇前部尖叫起来,“范·纽文号怎么样了?”红光似乎在他眼前闪动,这一声大叫几乎让他昏了过去。
  响起迪姆的声音,嘶哑,响亮。“我、我想……它、完了。”烧了,汽化了。没有什么词句能缓和其中赤裸裸的残酷,“我什么都看不到……但那是四枚核弹啊……老天,几乎直接命中!”
  另外几个声音插了进来,含混不清。文尼起身向前走去,就在这时,十分之一重力下的火箭推进停止了。没有控制它的大脑,没有光,登陆艇只是一具黑漆漆的棺材。平生第一次,伊泽尔·文尼感受到了生活在地表的人对失重、丧失方向感的恐惧。零重力,可能意味着他们已经到达预定的低轨道,但同样可能表示他们正沿着一条弧线向下坠落,最终撞上行星表面……
  文尼强压下惧意,向前飘去。他们还有紧急控制台可用,还可以从通讯频道中听到别人的只言片语。他们可以利用本舰自动驾驶仪飞行,与青河舰队的残存飞船汇合。头越来越疼,伊泽尔一生从未经历过这种剧痛。一盏盏红色应急灯好像越来越暗。他感到自己的清醒意识仿佛被人向下德去,恐惧和惊慌则从心底涌起,吞没了他。他却束手无策,什么都做不了。
  在他丧失神智之前,命运总算对伊泽尔·文尼显示了一次仁慈。他想起来了:特里克西娅·邦索尔不在范·纽文号上。
《天渊》作者:[美] 弗诺·文奇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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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在超过两百年的时间里,冻湖下的计时钟可靠地一步步前进着,耗尽了一圈又一圈弹簧蓄积的力量。嘀嗒嘀嗒,时钟启用最后一圈弹簧……转到最后一个齿轮时,却被一片气凝雪塞住了。齿轮也许会从此卡死在那儿,直到新太阳亮起。但幸好发生了别的事先没有想到的事:在第二百零九年的第九天,海底爆发了一连串强烈地震,向外推展的地震波震松了最后一个齿轮。一具活塞启动了,推动一股活性淤泥涌进封冻的气凝冰。几分钟内,什么动静都没有。接着,活性淤泥发出热量,温度升至氧、氮凝结点之上,甚至高于二氧化物的凝结点。无数飞速生长的放热质吐出热气,融化了小小的潜水箱周围的冰。潜水箱开始向湖面升起。
  从黑暗中醒来。这个过程大不同于从普通睡眠中醒来。上千位诗人曾经描绘过这一刻,近来又有上万位科学家深人研究了这一刻。这是舍坎纳·昂德希尔一生中经历的第二次(头一次其实不能算,那一次的记忆只剩下婴儿记忆中模糊不清的一个片断:攀在父亲背上,在罗伊尔山的渊数中醒来。)
  从黑暗中醒来就像许多碎片慢慢拼凑成一个整体,视觉、触觉、听觉;记忆、明白自己身处何地、往事。这些是依顺序一个一个回来的吗?或者是同时发生的,但各个碎片之间一时没有建立起联系?从这些碎片中,“意识”是什么时候复苏的?这些问题将终生萦绕在舍坎纳脑海里,成为他最想参透的天地间大秘密的基础……但此刻却另有更重要的事:片断意识飘动着,还没有聚合起来:重新成为一个人……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儿?最紧急的事就是活下来—这是高踞驾驶座上驱策一切的本能,百万年沉淀下来的本能。
  时间流逝,意识拼合起来。终于,舍坎纳·昂德希尔从自己潜水箱迸开裂纹的窗口向外望去。外面有动静—是翻腾的蒸汽?不,更像一层透明的晶体,在它们发出的微光中不断旋转。
  有人撞在他的几个右肩上,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舍坎纳的记忆渐渐恢复过来,“啊,军士。我新—醒了。”
  “太好了。”昂纳白的声音有点发尖,“检查一下,看你受伤没有。怎么做你都知道。”
  舍坎纳晃晃自己的肢腿。都疼得要命,但这是好事。中肢、前肢、进食肢。“右中肢和右前肢好像没感觉,可能缠在一块儿了。”
  “唔,也许是还没解冻。”
  “吉尔和安拍怎么样?”
  “我在另外两根传声管上跟他们说过话。要论脑子清醒过来,你是最后一个。不过他们的身体还有好些部分冻着呢,比你多。”
  “传声管给我。”昂纳白把传声装置递给他,让舍坎纳直接与另外两人对话。身体各部分的解冻程度可以不尽相同,但最后必须达到全身解冻。否则便会引发溃烂。麻烦的是,潜水箱正在一路融解冰块,向上浮升,储存放热质及其燃料的口袋被摇得四下晃动。舍坎纳调整了口袋,启动里面淤泥状的放热质,让空气进人口袋里。小小的潜水箱里的绿光更亮了,舍坎纳借着绿光,仔细检查他们的供气管上有没有洞眼。有了放热质,他们才有热量,但不能让放热质和小组争夺氧气。一旦发生那种竞赛,他们肯定是输家。半小时过去,周围热了起来,他们的肢体渐渐彻底解冻,可以自由行动了。只有吉尔·黑文几条中肢尖端受了冻伤。这个安全记录比绝大多数渊数都强。舍坎纳脸上笑开了花。他们成功了,成功地在深黑期清醒过来。
  四个人休息了一会儿,密切监视着气流,按照舍坎纳事先制订的计划调整放热质。昂纳白和安拍·尼兹尼莫拿着检查单,依次检查一应物品,损坏的、拿不准状况的都递给舍坎纳。尼兹尼莫、黑文和昂纳白都是极为聪明的人,一个是化学家,另两人是工程师。三人同时又都是职业军人。只要离开实验室走上战场,这三位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舍坎纳觉得这种变化有意思极了。集各种角色于一身,这方面以昂纳自为最:外表是咬钢嚼铁的战士,里面是富于想像力的天才工程师,内心深处又是个深受传统观念约束的人。舍坎纳认识他已经七年了,此人最初对舍坎纳计划的轻蔑早已成为往事,两人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可当这个小组最后出发前往东线时,他对舍坎纳的态度变得生分起来,开始称他“昂德希尔先生”,尊敬中却又时时掺杂着不耐烦的情绪。
  他还问过维多利亚,那是在东部前线机场下一间冷爬爬的地下营房里,两人最后一次不受打扰单独相处。她被他的问题逗乐了。“啊,我亲爱的老百姓,你以为会怎么样?一旦小组离开己方控制区,伦克纳就是任务指挥官,而你本来是个没有受过任何军事训练的老百姓,却偏偏不得不在指挥链上硬把你这一环插进去。他需要你不折不扣地服从他的命令,又担心逼得太紧的话,破坏了你的想像力、你随机应变的灵活性。”她笑起来,声音很轻。营房没有房门,只有一幅门帘,外面就是狭窄的军营过道,“如果你只是个征召入伍的普通老百姓,昂纳白早把你的壳儿砸碎好几次了。可怜的人哪,他生怕到时候你的天才绕到哪个不相干的方面,比如说天文学什么的。”  “哦。”说实在的,他一直在想,如果没有大气遮蔽,不知到时候星星是什么样子,“我懂你的意思了。有这么多问题,他居然还同意格林维尔批准我参加小组,真搞不懂他。”
  “你开玩笑吧?伦克纳坚持要你参加的。他清楚得很,到时候会出现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问题,只有你才能解决。这么说吧,他把你当成一个必须忍受的麻烦,忍下来了。”
  舍坎纳·昂德希尔不是个轻易就会垂头丧气的人,但现在他却颇受打击。“好吧,我会乖乖的,不捅漏子。”
  “我知道你会做得很好的。我只想告诉你昂纳白最担心什么……哎,咱们可以把这次任务看成一次行为测试:一群疯疯癫癫的人怎么彼此合作,在没有任何人涉足的深黑期生存下来。怎么样?”也许她在开玩笑,但这个问题确实挺有意思。
  他们的潜水箱无疑是有史以来最奇特的容器:既是潜水箱,又是简易渊数,还是个淤泥桶。现在,这只容器浮上了水面,停在一团微微泛红的淡淡绿光中。周围一圈湖水在真空状态下沸腾着,冒起一团团蒸汽,又迅速凝结成细小的结晶体,重新落进水中。昂纳白推开箱盖,小组成员排成一行,传递装备和盛着放热质的箱子,直到紧靠这汪小小水潭的岸边堆满东西—这些就是他们必须扛着上路的必备品。
  一条传声管把四个人串在一起。昂德希尔联着昂纳白,昂纳白联着黑文,黑文联着尼兹尼莫。舍坎纳一直希望能用上便携式无线电,直到最后才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想法。即使最轻便的无线电都过于笨重,而且没人敢担保它能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正常工作。使用传声管,每人只能跟和自己联在一起的队友通话。不过反正得用保险绳把大家联在一起、所以传声管也不算太不方便。
  舍坎纳领先跨上湖岸(准确地说,是冰冻的湖面),昂纳白紧跟在后,他身后是拉雪橇的尼兹尼莫和黑文。一离开潜水箱,无边无际的黑暗立即吞没了他们。洒在湖岸的放热质仍然隐隐放着红光。在浮上湖面的过程中,潜水箱已经消耗了成吨的燃料。要完成任务的余下部分,小组只能依靠自身背负的放热质,以及能在雪下找到的可燃催化剂。
  放热质是至关重要的。正是因为放热质,他们才有可能在暗黑期活动。在显微镜问世之前,“智者”们宣称:高等动物和其他一切生命形式的区别就在于,前者的每一个个体都有能力在暗黑期生存下来,熬过大黑暗。但人们现在发现,许多单细胞生物照样能挺过冰天雪地,而且用不着潜人渊数。更有甚者,舍坎纳在国王学院读研究生时,该校的生物学家还发现了更加令人震惊的事实:火山地区有些低等细菌居然在暗黑期仍旧保持着活性。舍坎纳被这些微生物深深吸引住了。教授们认为,火山变冷之后,这些低级生命肯定只好暂停其活性,或者群聚成饱子。但舍坎纳想,这些微生物中会不会有一些变种,能够自己发热,以度过暗黑期。因为即使在暗黑期,世上仍然有充足的凝成固态的氧,大多数地方的气凝雪下还存在着有机质,可以充当放热质的催化剂。在超低温环境下,这些小东西或许能够以植物残骸中包含的有机质为燃料,“烧”起来,发出热量抵御寒气。这样的细菌才是最适应暗黑期的生命形式。
  现在想来,舍坎纳之所以产生这种想法,恰恰是因为他对这个领域并不精通。事实上,停止活性和主动放热这两种生存策略是两套完全不同的生化机制。对放热质来说,超低温状态下外界的氧化作用是十分微弱的,只要温度稍一升高,这种作用便不复存在。在许多情况下,两种并存的生化机制其实对那些小生命极其不利。对其中任何一种新陈代谢方式来说,另一种方式的存在都是致命的危险。即使进人暗黑期后,这种复杂的机制也只能给它们带来十分有限的好处,前提是它们所处的位置离火山口不远。如果舍坎纳不是特意去找,他绝不可能发现这些小东西的特性。当时,他把学校里的生化实验室弄成了一个冰冻的大泥潭,差点被学校一脚踢出校门。但这是值得的:他发现了放热质。
  材料研究部花了七年时间,有选择地培养放热质,最后得到的菌种新陈代谢速度极快,同时发出很大热量。舍坎纳将放热质淤泥倾倒在气凝雪上,蒸汽立即腾腾而起,出现点点微光。但随着尚未凝结的放热质冷却下来,微光消失了。一秒钟之后,如果哪一滴淤泥里的放热质幸运的话,仔细分辨,就能看到气凝雪之下的一点微光,表明这滴放热质还活着,雪下残留的有机物起了催化作用,让它可以依靠气凝雪中的氧生存下去。
  左边亮光一盛,比其他各个方向的放热质都亮。气凝雪颤动起来,开始滑动,雪面升起袅袅轻烟。舍坎纳拽了拽联着昂纳白的传声管,引导小组向雪下有机物更多的地方前进。运用放热质着实是个天才的设想,可说到底,这跟放火其实没多大区别。气凝雪到处都是,但起催化作用的有机物却深藏在雪下,只有靠数以亿万计的低级细菌才能发现,并将这些有机物当成催化燃料。有一段时间,从事这项开发工作的材料研究部自己都被他们的创造物吓住了。这些小东西像南海海岸地区的浮藻一样,是一种群居式生命,仿佛构成了自己的社会。跟浮藻一样,放热质移动和繁殖的速度也非常快。大家担心这次任务会不会把整个世界一把火烧了。
  但事实上,如此之快的新陈代谢速度对细菌来说是一种自杀行径。昂德希尔和他的小组最多只有十五个小时的活动时间,时候一到,他们的最后一批放热质便会全部死光。
  他们不久便走出冻湖,穿过一大片平地。在渐暗期,这里曾是基地司令部的草地球场。这个地方燃料十分充足。放热质在某一点碰上了一大堆枯死已久的植物,一株大树的残骸。片刻间,残 骸变成了炽热燃烧的一大堆,迸发出耀眼的绿光,照亮了一大片 地方,连远处的建筑都清晰可辨。接着,绿光暗了下来,只剩下暗红色的一团。
  离开潜水箱大约一百码了,如果不遇上障碍物,他们还需要 前进四千多码。到这时,小组已经形成了行进常规:前进几十码,停下,倾倒放热质。这一套手续让人痛苦不已。尼兹尼莫和黑文停步的时候,昂纳白和昂德希尔就会四处探察,根据放热质的蔓延情况判断哪些地方燃料更充足。一旦发现燃料富积的地点,大家便会抓紧时间补充自己的放热袋。有的时候,积雪下没多少燃料(比如下面是水泥地),能铲进背囊的只有气凝雪。气凝雪也是需要的,能释出空气。但如果放热质得不到燃料,寒气很快就能让人肢腿麻木,从脚底渗进人体各个关节。这种时候,大家能不能活下来,就看舍坎纳能否正确判明下一步应该朝哪个方向前进。
  舍坎纳觉得判断前进方向其实很容易。根据那棵燃烧的枯树,他已经明确了自己所处的方位。到现在,他很有把握,知道哪些地方的雪下有枯死的植物。任务还算顺利,他没有冻死。不过真疼啊。手指脚趾针扎一样疼,每一处关节都火烧火燎一般。寒冷带来痛苦;由于缺少大气压力,身体胀得很难受;连防护服的摩擦都给身体带来痛苦。唔,痛苦真是个有趣的问题。对保持头脑清醒很有帮助,却又那么讨厌。连伦克纳·昂纳白这样的人都无法完全置之不理。从传声管里,他能听到昂纳白嘶哑的喘息声。
  停步,补充放热袋,补充空气,继续前进。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吉尔·黑文的冻伤好像越来越严重了。大家停下来,尽力替他整理整理防护服。昂纳白和黑文交换了位置,帮助尼兹尼莫拉雪橇。“没关系,冻伤的只有中肢。”吉尔说,但他的喘息声比昂纳白粗重得多。即使这样,任务仍然比舍坎纳预想的顺利。他们在深黑期一步步跋涉,行进常规不久就成了机械动作,几乎不用动脑子。剩下的只有痛苦……和惊叹。舍坎纳从头盔小小的观察窗向外张望。透过盘旋飞舞的雾气和放热质的绿光……竟然能看到远处低缓的小丘。看来暗黑期也并不是漆黑一片。有时候,如果脑袋转动的角度合适的话,他还能瞥见低低挂在西边天际的一轮红色圆盘:他看到的是深黑期的太阳。
  从头盔顶端的小观察窗,舍坎纳能看见天上的星星。总算成了。第一批用自己的眼睛直视深黑期的人。这是一个某些古代哲学家坚决认为并不存在的世界,(如果某个事物存在,怎么会从来没有一个人观察到它?)但现在,这个世界已经被人观察到了:确实存在这样一个连续几百年静止沉寂的严寒世界,这个世界之上仍然有璀璨的群星。虽说顶部观察窗有厚厚的玻璃,虽说只能用头顶的眼睛去看,他仍然看到了那些星星从来没有人见过的奇异色彩。要是能停一会儿,用他所有的眼睛瞩目群星就好了。他还会看到什么?大多数理论家估计,如果没有阳光,黎明朝霞是不可能存在的。还有一些人认为只要那个方向仍然存在活跃的火山,就有可能映照出霞光。除了星光之外,这里也许还有其他光源…
  传声管上一拽,让他的思绪回到当前。“继续走,得继续走啊。”吉尔喘息着说。肯定是在传昂纳白说的话。昂德希尔正想开口道歉,忽然发现停步不前的是后面拉雪橇的尼兹尼莫。
  “怎么了?”舍坎纳问。
  “……安拍发现……东面有光……走,继续走。”
  东面,就是右边。头盔那一侧结了一层雾气,他只能隐隐约约看出那边不远处有道山坡。他们的活动范围限定在离海岸四哩之内,但如果能爬上那道山坡,他们就可以清清楚楚一眼看到天边,不管安拍说的光是远是近,都看得见。没错!真的有光,很淡,在侧面和上方浮动。是霞光吗?舍坎纳强行压下自己的好奇心,不断把一条腿迈到另一条腿之前。老天呀,他多想爬上那道山坡,极目纵览冰封的大海!
  再一次停步。到这时,舍坎纳的动作已经非常熟练了。他铲起一团放热质、催化燃料和气凝雪,将这堆放光的混合物倒进黑文的放热袋。
  就在这时,出事了。五点小小的星光驰入西面的天空,像闪电一样拐来拐去。一点星光消失了,其他四点则迅速聚拢。蓦地—迸出耀眼的光芒。亮极了,晃得昂德希尔上方的眼睛一阵阵刺痛,连视线都模糊不清了。但侧面的眼睛还能看见,光芒越来越盛,比黯淡无光的太阳明亮一千倍,在昂德希尔身边投下幢幢黑影。四道光芒的亮度仍在不断增强,舍坎纳只觉得热量透进自己背壳外的防护服。四周的气凝雪喷泉似的冲天而起,白色雾气被照得闪闪发亮。温度仍在持续上升,烤得全身发烫—然后,热力消失了。但他的后背很长一段时间仍然觉得暖洋洋的,就像光明中期的夏日走在树荫下的感觉。
  雾气在他们周围飞旋,形成了风。自从离开潜水箱,这是他们头一次看到风。裹在雪雾中,雪雾吸走他们的热量。顿时觉得冷了。他们的靴子可以在雪中保暖,但衣服却不行。设计防护服时没想到他们会浸在厚厚的雪中。那几道光芒暗下去了,空气和水重新冷却,凝成晶体落回地面。昂德希尔冒险用头顶的眼睛向上望去,四个耀眼的光点已经铺开形成光圈,就在他的注视下渐渐变暗。光圈交汇处,他看见了一层光芒重叠的颤动的光晕,像霞光。这样看来,它们有既定的活动范围、飞行角度。紧密排列,像规整的四面体的四个角?真美啊,……可它们的活动范围在哪儿?像球状闪电一样,离地面只有几百码?
  再过几分钟,它们的光芒就会暗下去,再也看不到了。可天上又出现了其他闪光,就在东面那道山岭之上,明亮地闪烁着。在西面,许多针尖大的光点射向天顶,速度飞快,在背后搅起一片颤动的光晕。
  四名组员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一时间,昂纳白铁血战士的形象荡然无存,只剩下深深的敬畏。他跌跌撞撞离开雪橇,一只手搭在舍坎纳背上。近距离传声管传来的声音只勉强听得见。“是什么,舍坎纳?”
  “不知道。”他感到昂纳白的手在哆嗦,“但总有一天,我们会弄明白的……咱们走吧,军士。”
  小组停止补充,像弹簧发动的木偶骤然启动,重新踏上征途。天上的奇观仍在继续,不再像刚才那样出现四个烈焰夺目的太阳,但闪烁的流光仍然比任何霞光更加美丽、耀眼。两颗星星从西面划破黑沉沉的天幕,一路向东,速度越来越快,在东面天高处同时炸成两团白光。和刚才燃烧的四个太阳一样,只不过强度小得多。光芒铺开,暗下去,从中又射出几道光,沿两颗星星适才的飞行方向飞去,重新照亮刚才闪光、现在黑暗的地方。
  最壮丽的景象过去了,天上只剩下鬼火般飘来飘去的光点。如果它们跟真正的霞光一样,距地面只有几百哩,那这些光芒中所蕴含的能量可了不得。如果离他们头顶不远,或许他们看到的只是夏天闪电在深黑期的对应物。不管是什么,能看到这样瑰丽的奇观,冒再大的风险都值得。
  他们终于来到逛弗人兵站边缘。沿着斜坡走进兵站时,仍能看见天上奇异的霞光。
  目标的选择方面从来没有多大分歧,仍是昂德希尔初遇维多利亚·史密斯那个下午所提出的那批目标。只要能够深人深黑期,四名携带炸药的战士肯定可以沉重打击敌人,破坏其燃料堆积场、野战部队潜伏的浅层渊蔽,说不定还能消灭遨弗人的司令部。不过,这些目标虽然重要,单凭这些,昂德希尔还是无法取得他所需要的巨额资金。
  但是另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双方的战争机器都作出了最大努力,尽力延长己方在暗黑期的战斗时间,以期在敌人进人冬眠状态后取得有利态势。等新太阳重新亮起的时候,第一支完成战斗准备出现在战场上的军队就能取得决定性的对敌优势。
  双方都为那一刻建立起了巨大的军需储备场。这类储备场与渐暗期、暗黑初期的军需储备有很大的不同。现代科学已经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明确了一点:新太阳几天、甚至几小时之内就会全面复苏。此后许多天内,它是一个释放出骇人热量的炽热的魔鬼,比光明中期和渐暗期亮一百多倍。除了最坚固的建筑外,每一世代的普通建筑物都会遭到彻底破坏。摧毁它们的不是暗黑期的严寒,而是新太阳的热量大爆炸。
  这道斜坡便通向邀弗人的前沿军需储备场。前线还有许多别的储备场,但这一个是为梯次配备在第一波尖兵之后的遨弗主力部队提供补给的。没有它,遨弗人最精锐的部队只好置身战事之外,进攻王国的先头部队便会失去增援。据陆战指挥部推算,只要消灭这个军火堆积场,对方就会被迫在不利的条件下接受停火。即使他们继续顽抗,也会被王国军队一鼓荡平。实现这个目标,需要的只是四名战士,加上巧妙计划的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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