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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成城》君子以泽初版未修改全文加番外

_14 君子以泽(当代)
  婚的瘾戒掉,结果这一劲爆的消息传出来,简直就像一下给戒毒的人重新服了海洛因,
  完全刹不住车了。她应接不暇地一个个解释,才总算说服了他们,答应他们如果真的发
  展得不错,就把男友带到家里来。
  同一时间,顾希城在办公室里帮两只乌龟换了水。杲杲和笨笨比刚买的时候大了不少
  ,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它们还是—个犹如尸体般懒惰,-个却患了多动症。他隔着透
  明的盒子观察了很久,想起他们刚买这两只乌龟的时候,就发现笨笨特别爱钻牛角尖,
  这还真的有点像她。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手机背景上她的照片,想起了这几天发生的事
  ——从她打针以后,他们每个晚上都在—起。第一个晚上,她没有挽留他,但事情结束
  后她没有再像以前那样穿衣服下床给自己倒水,单手叉腰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而是翻
  过身去背对着他。他试着去握她的手,她没有反抗,然后两个人像小学生一样牵着手入
  睡。第二个晚上,事后她保持原来的卧姿,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他伸手去搂她,她竟
  然就乖乖地靠在了他的臂弯里,低声说了一句“我困了”,然后沉沉睡去。尽管每个早
  上他们都会各自沉默地穿衣上班,但之后的每个晚上,他们都会这样相拥入眠。
  直到这个凌晨,她不知怎么着就睡到了床的另一侧。半梦半醒时,她用力推他的胳膊
  :“希城,希城,我做噩梦了……”他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再次把她抱入怀中,缓
  慢地抚摸她的头发:“有我呢,不怕不怕。”她像是哭泣一样呜咽了一声,用力抱住他
  。他温和地说:“梦到什么了?”她的身体竟开始微微颤抖,身上也渗出了冷汗:“梦
  到你死了……”一下失去了所有睡意,他在黑夜中闭上眼,紧锁着眉,加重了拥抱她的
  力道:“莉莉,我会永远陪在你的身边。”
  申雅莉好像真是一个外表强悍实际反应迟钝的人。她当时并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话,
  反而是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直到这个早上,他若无其事地收拾好一切准备去公司,
  她才一路小跑追出来,站在他身后许久不说话。他正在门口整理衬衫领口,像是察觉到
  了她的视线,回头看看她,对她微微一笑;“我下了班就回来。”她自始至终没有说话
  ,他却从她眼中读出了不舍。
  他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打开软件开始熟练地调整下属发来的剧院建筑构图,动作进
  行到一半却忍不住看了一眼依然亮着的手机屏幕。照片上的她是个多么漂亮的女人。他
  轻轻吐了一口烟,出神地望着她的眼睛。没过多久,手机震了—下,屏幕上出现了一条
  新短信,发信人是“莉”。他被吸进去的烟呛住,咳了几声,打开短信。然而,短信只
  有短短几个字:“今晚我有事,别来了。”
  只是一个晚上不见而已,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他在工作时却不由自主地微微
  皱起了眉——这似乎是他这些年来如此热爱工作的原因。建筑并不是—个容易的行业,
  因此,只有在工作的时候,他才会让自己忘记她的面容。只是,当他完成手里的任务,
  整个人闲下来,又会忍不住打开通讯录快捷名单。他盯着她的名字.几次差点拨通又都
  忍了下来,最终把手机关掉放入皮包里。
  真是越来越无法理解自己了。在他消失的这些年里,其实不是没有这样想要联系她
  的时刻,但都没有现在这样难忍。可是,确实不可以再找她了,不然她大概很快就会觉
  得厌烦的。
  这时,他的助理敲了敲门:“Dante先生,董事长发了邮件给您,让您检查一下。”
  “知道了。”他深深吸了一口烟,打开新来的邮件。
  上面没有称谓,没有署名,只有一句话:“Si no vuelas a ella,te despido.”
  他愣了一下。这一切仿佛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意料之中。他含着烟轻笑起来,然后
  快速回复了对方,内容也只有一句话:“Como quieras①.”
  晚上十一点,顾希城从公司出来,乘车上了高架。
  ________________
  ①这两句话的意思是(意译):“如果你不回到她身边,你就被解雇了。”“请自便。
  ”
  广播里重播着白天的新闻,他听着广播的内容,机械地记忆着,没过多久就有了睡意
  。广播里说着,一架从巴西飞往美国的飞机因推力反向器失灵失事。造成四百多人死亡
  。
  视野极远处的地方有一些待拆迁的老旧水泥房,在城市黑夜的灯火反射下,就像是
  一片骷髅堆,窗户是它们的眼睛,四散的电缆是它们湿漉渡的头发。从事建筑这一行也
  已经多年,他对设计失败的楼房一直没有太大兴趣。但那些房子存活在城市的狭缝中,
  不被人注意,却在这—刻夺走了他的注意。
  这让他想起伦勃朗曾为《浮士德博士的悲剧》绘过一张画。那是一幅集合了恐怖、
  绝望与炫目的铜版画。画的背景是黑暗的小屋,前方有一张摆满书籍、地球仪与报纸的
  大桌子,浮士德博士站在那张桌子前,被一道从窗口射入的夹杂着恶魔符文的光芒吸引
  ,从而站起来,握紧双拳望着它。窗外有鬼影重重,屋内有死人头骨,只要凝视这幅画
  的人,好像都会自动把自己代入到浮士德博士的身上,被绝望与最后的一线希望笼罩。
  这么多年来,对他面言,申雅莉就是那一线魔鬼射入的光。
  眼中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周遭的一切都让他想起了当年那场飞机事故。那一天,
  他和母亲—起准备飞向威尼斯。在进入候机室等待飞机的那—个小时中,他鬼使神差地
  想起了申雅莉,并一直无法从思念她的幻觉中走出来。他不甘就此放弃,打算留下来重
  新去找她谈话。因此,才侥幸躲过了飞机事故。但背叛上帝出卖灵魂的浮士德博士是需
  要付出代价的,他的代价便是失去了母亲。
  到现在,他也忘不了母亲上飞机前饱含泪水的愤怒双眼。当年,丈夫才过世没多久,
  她唯—的依靠就是儿子,但儿子却鬼迷心窍依然挂念着那个跟有钱男人跑了的女孩。她
  已经快要崩溃了,压低声音颤抖地对他说:“你真要回去找那个势利的姑娘?”
  “妈,你先去西班牙,我明天就飞过来找你,我向你发誓。”
  “没有明天。现在你爸都死了,你是想把我也气死,对吗?最好是我坐这趟飞机也
  遇难死了,你才会看清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看上去很平静,内心却丝毫不冷静,什么话也不说转身就走。他听见后面母亲说“
  你如果真去,就不要认找这个妈”,但也没细想。他知道,母亲对自己的脾气很暴躁,
  但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第二天乖乖地飞过去向她认个错,她就不会往心里去。
  可是,谁知道后面真发生了那样的事,谁又会知道,他们母子之间最后的对话竟然
  是这样。
  飞机事故带给他的震惊,绝不亚于这则新闻带给申雅莉的震惊。但母亲死去的事实
  同时也让他心如死灰,彻底断了对过去生活的任何幻想。他在国内换了个城市居住,,
  等自己死去的消息在以前的朋友圈里传开,而后才独自去了西班牙。她是否会觉得后悔
  ,会怀念他?当时他不是不好奇,但已无力关心。
  尽管如此,十多年来,他从来没有恨过她。-刻电没有。
  他却恨透了自己。
  纵横市中心的高架就像是无数有条理而利落的线条,把零散杂乱的街道连接在了一
  起,构成了一种近似未来主义的形态。轿车在这样庞大的支架中穿梭着,他知道自己的
  家在哪里,也清楚所有地形,却不想回到那个空荡荡的高级住宅中。
  他还是决定要去偷偷看她。于是,当他的车靠近她家附近,他让司机把车停下来,
  然后自己步行过去。
  看见她家楼下多出来的跑车他已察觉情况不对,但真正看见拥抱她的男人时,他还是
  错愕得无法动弹拥抱着她的男人是李展松。
  他一直以为李展松不过是个她赶跑他的幌子。
  “阿松,我没想过你回来才两天就又要走了。”申雅莉应了李展松—个紧紧的回抱,
  “我会想你的。”
  李展松紧闭着眼,抚摸着她乌鸦羽毛一般的黑色大卷发:“雅莉姐,我还是觉得很对不
  起你……”
  听他在一年后说出这句话,她总算松了一口气。他会这样说,说明他已经想开了。她
  不想再从旁人口中听说这大孩子得了抑郁症的消息。她拍拍他的肩,笑得很豁达:“这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别往心上去。”
  其实,一年前,她真的差点就嫁给了这个年轻男人。
  一直以来姐弟恋在人们心中都是刺激、新鲜又带着些许禁忌的关系。尤其是像她和
  李展松年龄差距这样大的情侣,在老一辈的人眼里是完全行不通的。可是,他感化了她
  。他与Dante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他比Dante更像顾希城。那样全心全意毫无心计地付出
  ,在Dante身上已经找不到了。他从来不会掐着时间给她发短信,不会在和她话前三思
  而行,不会和她玩暧昧以欲擒故纵,不会隐瞒与她的关系以留下和其他女生发展的机会
  ,不会在和她吃饭时嘴上赞扬她实际留意的却是她身边的美女朋友……总之,一切“成
  热男人”的缺点,他都没有。他也有很多年轻人的毛病,例如太黏人、太直接、会为一
  点小事和她吵架,等等。只是相较外表波澜不惊实际步步惊心的成熟爱情,她更喜欢这
  样类似于太学校园的恋爱模式。
  而且,他并不像很多小男生那样和姐姐在一起只是为了新鲜。他们刚一起,他就
  向父母坦白了——他们的矛盾也从那以后开始。在他们约会的时候,他的父母会打电话
  过来,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总会说一些刻薄的话,例如“你还和那个年纪挺大
  的女明星在一起么”“她比我小不了经济吧”“你是想要第二个妈对吧”。由于他们几
  乎都是在比较安静的地方约会,手机里的声音往往会一字不漏地传到她耳中。后来,他
  不再当着她的面接母亲的电话了,但每次从他回来后发肯的脸色可以看出,他们母子俩
  又经历了一次大战。随着时间推移,他的母亲似乎看出了自己儿子对这女演员的感情并
  非玩票性质,于是对他执行了经济封锁。只是没想到,他早已是当红偶像,虽然不能像以前那样挥金如土,但以他的收入还是可以过上相当富裕的生活。他选择了离家出走,
  在她家住了下来。在他暂居的两个月中,他虽然在经济上没有什么问题,精神上的问题却很大。
  在现在这个社会中,似乎一个家庭越富裕,这个家庭的孩子就越敏感、脆弱又爱逞强。他每天都不开心,经常出去酗酒,半夜在睡梦中抱住她流泪。她看出了他的不快乐,也试着想要劝他回家,他却每次都硬邦邦地转移话题。终于有一个晚上,他向她求婚了。原本这件事需要再三考虑,但在他拿戒指回家前的一个小时,她还在翻看Dante的微博
  。顾希城自从回了西班牙微博就更新得更少了,零零散散的几条也还是和以前一样只讨
  论建筑,不提自己的私生活。可是,看着那些毫无感情的冰冷字眼,她却感觉比任何时
  候都要受伤。所以当男友拿着戒指跪下的时候,她脑中也只闪过一个想法—一她已经太
  累了。
  他们先拍了一组婚纱照,然后准备登记结婚。随着时间推移,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的选
  择或许并不是正确的。她—直坚信结婚是两个相爱的人终成正果的神圣仪式,而非不快
  乐之人用以逃离悲伤的道路。如果—个人不开心,那结婚也不会令这个人开心起来。李
  展松是这样,她也是这样。在他们拍照的阶段,除非摄影师要求,他脸上鲜有笑容。这
  样的反应让她想到了那部名为《巴塞罗那的时廊》的电影。这个联想令她感到了恐惧,
  同时陷入了矛盾。因为她不知道,李展松会不会变成第二个佐伯南。
  就在这个时段,李言亲自来找她谈话了。他说:“雅莉,我一直很欣赏你,而且非常
  open-minded,所以即便我太太让我停掉你们俩的所有通告,或是把你冷藏,我都没有答
  应。我也不会为了她放弃我旗下最有价值的女演员。所以我向你保证,我不会用任何手
  段去控制你们的关系。但我也必须告诉你,我的工作性质让阿松从小就缺少父爱,他和
  我的关系表面看上去不错,实际上是很陌生的。他很依赖他的母亲,也很听她的话。她
  就这一个儿子,所以对未来儿媳妇的挑剔程度到了你无法想象的程度。如果你要和阿松
  在一起,他们以后会连母子都做不成。在决定和他结婚之前,你最好想清楚:你是真的
  爱他么?你的爱是否足以补偿他为你所做的一切牺牲?”
  终于她知道了,他们确实都只是在逃避。他用结婚来冲淡和母亲绝交的痛苦,她则是
  用他来逃避顾希城对自己造成的伤窖——这样的婚姻,会幸福么?
  都说恋爱是一种习惯,当一个人失恋以后,总是会凭借本能去寻找另—个人来弥补这
  个空缺。新的激情会让你误以为自己已经走出过去,事实是你只不过是把这个人当成上
  —个人重新爱了一遍。然而,在一起以后,这两个人之间的差异会越来越明显,让你觉
  得越来越不适应。直到这时你才会恍然大悟,自己从来都没有从上一段感情中走出来过
  ——在经历—段漫长而真诚的爱情过后,没有人可以立即抽身而出。只有让自己保持单
  身,一个人承受身边少一个人的寂寞,重新适应了单身的生活,才有资格与另一个人重
  新展开新的故事。
  令她意外的是,李展松比她想的要成熟,抑或说,他的承受能力也到了极限。与他促
  膝长谈一个通宵之后.他抱着她哭了。那之后没多久,他便去了美国。而她也调整了心
  态,打算让自己暂时保持单身,重新坚强起来,重新开始生活,直到Mr. Righr出现。
  然而,她并没有等来Mr.Right,反而在伤未痊愈的情况下等来了那个伤她最深的男人
  。更可怕的是,她重新对他产生了依赖感。
  把李展松送走了以后,她开始不可遏制地想念顾希城。她把自己关在黑暗的小房间里
  ,无数次拿起手机想要发短信给他,但每次看到两人几个小时前的短信记录,她又会莫
  名泄气地把手机扔到房间的角落,然后呆坐在床头浪费时间。不知道这样的状态究竟要
  持续多久。这个晚上她睡得很晚。
  她并不知道他看见了李展松的到来,所以不知道他也曾试图发短信给她。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完全没有出现。她绝不可能主动联系他,但他消失后,她除了心
  烦意乱什么也不能做。他大概是回西班牙忙工作了吧——她如此安慰自己。而她可以撒
  谎,气候却不能。它就好像是会随着她的心情变化而变化一样,连续几日里温度降低了
  近10°C,大雨倾盆下了两天两夜。这样的天气在夏天很少见,乌云凝重而杂乱,如同黑
  色的纱悬在夜空下,乍然望去就像是一张向四面扩散的蜘蛛网,即将在下一刻网住城市
  里的每一栋楼房,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庸庸碌碌的行人。
  这个雨夜,她在片场赶拍新电影,因为大家都疲惫不堪,导演决定让他们休息半个小
  时,吃点夜宵。她拿着盒饭坐在一个平房的台阶上,看着雨水犹如房檐的泪珠般滑落。
  好像有了雨水的衬托,天显得更黑了。他们在郊外几乎完全看不到灯光,呈现在视野中
  的只有远处漆黑的房屋群落,被涟漪闪烁的河水截断,凹凸不平地蔓延到视野之外。除
  了片场微弱的灯光,她好像看不到一点明亮。从这里只能隐约看见极远处的城市灯光,
  隐约勾勒出了黑暗中高大的建筑群轮廓。但是,它们在雨帘中也变得模摸糊糊。潮湿冰
  冷的空气摩擦着皮肤,青草被雨洗出了一丝腥气。在密集而脆弱的雨声中,突然响起的
  手机铃声把她吓了—跳,导致她接电话时也没注意看来电显示的名字。
  “喂。”
  听见这个声音,她几乎要惊呼起来,但还是按捺住情绪只说出了两个字:“希城……
  ”
  “我只问你一句话。”
  尽管下着大雨,他说的每一个字还是如此清晰。彷佛猜到他会说什么,她听见自己的
  心跳声逐渐变快,握着手机的手指也变得愈来愈冰凉。在等待他说下—句话的过程中,
  她坐立了两三次,害怕得几乎要把电话挂断,但到底还是没能躲过去。
  他压低了声音,像是没有感情—样冷漠地说道:“你还爱我吗?”
  “……你在说些什么啊。”她反应很迅速,像是把答案背出来一样,但从说出这句话
  到之后的很长时间,她都只能听见自己的耳膜在突突地跳着.脑部神经紧张到完全无法思考。
  “回答我。”他命令道。
  “这个问题,我们改天再说……我现在还在片场,没时间……”
  “有时间解释,就没时间回答是或不是么?”
  雨声是沙哑的,和他的声音混在一起,就像上个世纪的电台广播,尽管动听,却总是带着薄薄的、陈旧的忧伤。原本就已经被这个问题弄得坐立难安,他还如此强势,她迫使自己去思考这个自己—直逃避的问题,可脑中出现的全是一段段矛盾的记忆。她终于
  冷静了一些,一字一句道:“你希望我说什么呢?”
  “说实话。”他的语气总算温和了一些。
  “实话就是,我不爱你。”
  她等了很久,耳边只有破裂的雨声,那边没有人说话。她又接着说道:“我觉得你真的很有意思,假死十年,回来又用新的身份欺骗我……哦对了,和Paz Cruz结婚的事,
  你是失忆了还是怎样?经历过这些事,你再如此咄咄逼人,让我重新喜欢你。顾希城,这件事的难度系数会不会太高了?”
  他还是没有说话。
  她又等了一会儿,脸上挂着虚假的微笑:“现在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
  空气是充满寒意的,好像随时会随着偶然落上肌肤的雨水掺入骨髓。如果不是电话那边传来了汽车鸣笛的声音,她会以为他早已挂断了电话。自己说的话会不会太重了?她开始感到后悔,但这番话是自己早就想告诉他的。在主动挂断电话前,她补充了一句:
  “如果你问我还爱不爱顾希城,我的答案是肯定的。不过,那是十年前的顾希城。”
  当你决意去伤一个人的时候,自己也注定会受伤。可是,在走向相爱的过程中,还是有那么多人会不惜付出伤害自己的代价,去刺痛那个珍惜自己的人。她的话说得很绝,也料到这番话说出口后很可能就永远失去他了。如此,—边自我安慰长痛不如短痛,—边难过得连呼吸都觉得辛苦。
  凌晨时分,天微微亮,但雨仍然没有停。她疲惫地回到家中,在玻璃上摆动的雨刷后看见了那个人的身影。下车后,她连门都忘记关上,就缓缓走到他的面前。
  虽然站在房檐下,但看得出来他还是淋了不少雨,头发和衣服都是湿的。他看上去不开心但也不忧伤,脸色苍白如同蜡像,像是通过这个颜色都能察觉他的身体已经冰凉。
  看见他这个样子,她莫名其妙地难过得想要大哭一场。然后,他忽然伸手抱住她,紧紧地。
  希城…… ,
  我是不是应该原谅你了?是不是该忘记所有你对我做的狠心事?
  她这样想着,却完全无法回应他。她终于知道,自己并不是不愿意原谅他,而是不敢。如果再次陷进去,她一定撑不过下一次的失去。与其让自己痛苦,不如不要爱。
  可是,当他低下头吻住她的那一刹那,她还是没能准备好内心不去接受。她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了一下,同时像是听见了心底某—处碎裂的声音。她抓紧他的衣襟,除了心酸
  ,此刻的她只能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这一天在她的生命中烙下了很深的刻印。后来不论过了多少年,她都不会忘记这一个刹那的感受。她记得他穿过自己长发的冰凉指尖,记得他小心翼翼靠近自己的细微动作,记得他大衣上有潮湿的雨粒——只稍触碰一下,它们就会悄然融入他的呢绒上衣面料中。
  他们还是孩子时,她只知道自己非常非常喜欢他,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却找不到任何依恋的证据。大概当一个人的年纪逐渐变大,就会留意到很多孩子不会留意的细节,
  也会根据这些细节去认定一个人。这一刻变化的、静止的,所有她可以通过眼睛看到的,关于他的一切,都深深地烙印在了心中。甚至只是他的呼吸声,都可以唤醒她浑身上下最敏感的神经。
  可是,李展松的回归令她瞬间清醒了很多。
  她还是推开了他。
  他没有防备,又一夜没睡,硬生生地被推得踉跄一下。
  “莉莉。”他握住她的手。
  “够了。该说的,我都在电话里说得很清楚。”她长长的卷发盖住了一只眼睛,冷漠地说道,“同样的事实我不想再重复第二次。”
  有很长时间他都没有说话,只是怔忪地看着她。
  我们为什么总是一次又一次重复着会令自己后悔的错误呢?这到底是只考虑自己利益的自私,还是过度怜惜自己的自保?不知道自己的原则究竟在哪里,不知道该怎样走下去。她希望能毫无负担地生活,却害怕他再不像从前那样紧握自己的双手。
  最终,那只手还是松开了。失去了这个人的温度,手掌很快就被冰凉的雨水淋湿。这样的温度好像随着流淌到了心里,让她整颗心也变成一片空落落的苍白世界。
  她看见他对自己轻轻笑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去。
  他的背影如同春季融化的冬雪,随着犀利的水声融化在雨雾中。
第二十五座城 记忆
希城,你知道吗?当我看着这些过去的记忆,最令我感到难过的,不是我们的合照,或是我拍摄你笑容的某一个瞬间。而是这些你趁我不注意时偷偷拍摄的,我的背影。
那个雨后的清晨已过,顾希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申雅莉面前。
不仅如此,连续十天她都没有接到一个他的电话或短信,旁敲侧击打听过他的消息,似乎也都无果而终。这时的申雅莉充分发挥了狮子座的特质——永远过分高估自己,因为她比自己预想的要焦虑得多。她只想过他会难过,却没想过他会就这样消失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愈发感到坐立不安。她从来没有如此频繁地检查自己的短信、微信、邮箱和未接电话,好像每天早上起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打开这些东西。
直到两周后,她才总算从媒体得知了他的最新动态。当时她正在出席一个商业活动,羊绒的裙装完美无瑕,一脸明艳的妆容光彩照人,周围全是一个广告价值七八位数打扮考究的明星,以及富有睿智气质的导演和社会名流。整个现场都伴随着相机拍摄声、鞋跟碰地声、浓稠的香水味和崭新皮革的气味。作为媒体关注的焦点,她与那些角落中被冷落到只好玩手机打发时间的小明星原本不是一类人,却在路过的时候听见他们低声说的一句话:“看到新闻了吗?Dante居然被炒了。”
她错愕地回过头,竟不管场合地直接问道:“Dnate被解雇了?被Fascinante?”
“啊,对,是……你可以上网看看,现在很多新闻头条都是在讲这事。”
申雅莉根本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也没想过后果,就直接独自一人跑到无人的角落,翻出手机来上网——他们刚才口传的消息竟然不假,Dante真的离开了Fascinante!
虽然她对西班牙的建筑业了解不深,但是所有人基本上都知道,虽然Dante是Fascinante提拔的,但他对Fascinante的重要性,绝对远远高过申雅莉对皇天的重要性。而他被解雇的理由,竟是因为某种缘由无法和董事长达成一致。这个消息很快也通过电视被播了出来。可是,不管媒体怎么报道、评价,他们对顾希城的行踪都只字未提。她还是找不到他。
她很想假装不在意,但是,他消失的时间越长,他出现在她脑海中的次数就越多。她是如此无法遏制地想着这个人,却又如此害怕提起他,只能在联想到他的时候,去和朋友讨论着与他息息相关却无人知道的内容。
“我才看了一本杂志,上面有一个讨论话题是‘对于男女之间的炮友关系,你们的观点是什么’,你们怎么看?”——周一,李真、丘捷、浅辰还有柏川刚迎接来了一个新的早晨,就在微信上被申雅莉拖到了讨论组里,第一眼便看见了这个劲爆的话题。
李真:“如果全世界的女人都肯建立炮友关系,那男人肯定高兴死啦。”
浅辰:“这种事……吃亏的总是女生吧。”
柏川:“我倒公司了,下次再说。”
丘捷:“只有不负责的渣男才会想要炮友吧,这种男人就该被S攻虐待然后五马分尸丢到河里喂狗!”
李真:“丘捷你的逻辑混乱了。”
看他们在群里兴高采烈地讨论着,申雅莉的心情完完全全跌入了谷底——果然,这世界上没有哪个女人会傻到认为自己有个炮友是好事。可是,现在连他人都看不到了,那种无法取代的依赖感让她逐渐忘记了自己对他防备的过去。她甚至想要主动打电话给他,再听一听他的声音。现在她满脑子都是李真那句不怎么优雅的话:“随着年龄的增长,女人就会越来越渴望男人的肉体。”一定是这样,只是自己的身体对这个人有了依恋,她一定要分清这与真正爱情的区别。
不能让自己长期处于这样混乱的状态,是时候调整一下心情了。她向剧组和公司提交了申请,请假一周想出国散散心。助理在订票的时候,她看着网上五花八门的城市名称,目光停留最长时间的竟仍是巴塞罗那。然后,鬼使神差地,她选了这个自己曾经到过的地方。
经过十多个小时的飞行,飞机在巴塞罗那的机场降落。
南欧的气候并不比亚洲凉快到哪里去。申雅莉出了海关,取了小型行李箱,便戴好墨镜与公司安排来接她的人碰了头。经纪公司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炒作的机会,目前记者已经拍下她的照片,准备写一条看上去不怎么刻意的新闻,诸如“申雅莉独自现身巴塞罗那,穿着随性潮人范儿十足”,“申天后重回巴塞罗那,再续与西班牙的不解之缘”,时时刻刻强调她的活跃度。
和几个到机场的海外影迷合照后,她坐上了车。巴塞罗那不同于纽约、上海、东京,这里没有接踵摩肩的大楼,不是那么嚣张且气势汹汹,也不像南美洲和非洲那样热力四散,好像连空气都是煮沸的。街道上只有一座又一座堪称艺术精品的楼房,以及一张又一张快乐的脸庞。申雅莉舒服地靠在车窗上,闭上眼静静地享受放松的假期。
可是,休闲也不过是几分钟的事,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
是当地的号码,但她想应该还是公司安排的人,所以接通以后直接用中文说道:“喂。”
电话那一头安静了小片刻,直到她再度“喂”了一声,一个女子的声音才响了起来:“喂,雅莉。”是外国人七拐八拐的口音,连说“喂”都像“way”一样。而说话人似乎还对自己的中文很自信,之后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申雅莉这才缓缓说道:“Who is that?”
“Guess.”
这个沙哑又性感的声音就敲响了申雅莉心里的警钟。可能是印象太深刻了,一个单词就足以令她想起一切不怎么愉快的记忆。她迟疑地说:“Paz?”
“Smart girl!”Paz Cruz的欢笑声又一次响起,“My brother has told me that you've come to Spain again.How are you?”
很久没接触英文,申雅莉很尴尬地说出了一句土到掉渣的:“ I'm fine,thank you.And you?”同时,脑中已经在替对方回答了“I'm fine too,thank you”。
“Good good,pretty good.Thanks for asking.How many days would you stay?”
“Around one week.”
“Brilliant!Would you like to have a drink with me?I wanna talk to you.”Paz顿了顿,“about Dante.”
申雅莉愣住了。他们不是才离婚么,她想跟自己说什么呢?这时候见面,是否有些尴尬?
见这边没回答,Paz又补充道:“Well,if you feel like it.It's all up to you.”
“It's ok.I'm free.Let's meet up.”
明明是出来散心的,居然又一次被卷入烦心事里去了。见面会不会有什么很劲爆的对话?例如一见面对方就扔出一句“你是来找我丈夫的吗”,或者对方上来就给自己一耳光大骂你这个小三!对了,小三用英文怎么讲?哪怕不是这些事,这样的会面似乎也没有必要。如果对方问起自己和希城现在是什么关系,恐怕更难回答。是不是还是不要见面的好……在格拉西亚大道咖啡厅等待Paz的过程中,申雅莉一直胡思乱想着。
等待世界末日的感觉并不好受,所以等Paz真的来了,她反倒松了一口气。Paz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跟着一个身材高挑、黑发绿眼古铜肌肤的南欧美女。
“This is Angela,my Italian girlfriend.”
在Paz的介绍下,两个人礼貌地打了招呼。然后Paz坐下来,单手撑着下颚说:“So…are you dating Dante now?”
“No,I'm not.”一口否定后,申雅莉笑得有些尴尬,“Don't know…No,it certainly doesn't feel like it.I can't really explain…”
Paz一直听着,直到申雅莉有些结巴,她才更加表示理解地点头:“I know,random sex,isn't it?”
申雅莉差点把刚喝进去的咖啡喷出来。果然还是无法适应外国人的开门见山。她咳了两声,用力摆摆手:“No no no no no!”
【英文对话翻译如下:
申雅莉:“是谁呀?”
Paz:“猜。”
申雅莉:“Paz?”
Paz:“聪明的女孩!我哥哥说你又来西班牙了。你好吗?”
申雅莉:“我很好,谢谢你。你呢?”
Paz:“好好,很好。感谢询问。你要待多少天?”
申雅莉:“大概一个星期。”
Paz:“太好了!你可以和我喝杯饮料吗?我想和你说说话。”补充:“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这全看你。”
申雅莉:“没问题,我有空。我们见面吧。”
见面后:
Paz:“这是Angela,我的意大利女朋友。”坐下说:“所以,你和Dante现在是在约会吗?”
(在英文中,date某人指代恋爱前的暧昧关系,两人可能有性关系,但依然不是男女朋友)
申雅莉:“不,我没有。不知道。我感觉不像是在约会。解释不出来……”
Paz:“我知道了,即兴性关系,是吗?”
申雅莉:“不不不不!” 】
Paz和她身边的美女都笑了起来。
申雅莉不由想起前段时间听希城说,东西方人恋爱方式不同。分手之后,西方人多半放下就是放下了,一般不会再回头;东方人却非常念旧,感情上经常牵肠挂肚拖泥带水拉扯不清。看见Paz发自内心的欢快笑容,她开始觉得西方人这一点真好。这种会面要是放在国内,恐怕早就上演新欢旧爱泼咖啡的大戏了。
如果真能像平时表现的那么洒脱,那自己也不用一直过得这样辛苦了。
Paz笑过以后,又继续说道:“Well…just let you know,I've never slept with Dante,even though he is my es-husband.”
申雅莉惊讶地眨了眨眼:“What?”
她没听错吧?希城和Paz结婚一年,竟然什么都没发生过?以前也……?
“We've never loved each other.And I know he used to love someone very much.”Paz耸耸肩,对天翻了个无奈的白眼,“He had a deal with my father.I don't know what exactly the business was,but I can tell you the reason why my father forced me to marry Dante is…”
原本旁边的意大利美女一直在看时间,现在终于站起来,对Paz说了一句西班牙语。Paz点点头,捋了捋她的黑色卷发。然后,美女垂下头来,在Paz饱满的红唇上狠狠一吻,用低沉的声音说了一句仿佛深情又淫荡的话。
这一刻,申雅莉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Paz却一脸无所谓地转过来,微笑着接下刚才的话:“My sexual orientation.”
【英文对话翻译如下:
Paz:“好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和Dante从来没睡过觉,纵使他是我的前任丈夫。”
申雅莉:“什么?”
Paz:“我们从未爱过彼此。我还知道他曾经非常爱一个人。他和我父亲有一笔交易。我不知道具体内容是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父亲强迫我嫁给Dante的愿意……”一吻过后:“就是窝的性取向。”】
晚上,申雅莉打了一辆出租车,独自来到了城郊的一个小洋房门口。或许是太久没有新客来访,听见她靠近的脚步声,门前的苏格兰牧羊犬立刻蹦了起来,汪汪大叫。
她先是吓了一跳,随后就朝牧羊犬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然后凑过去轻轻说:“狗狗乖,小声一点,不要吵到邻居哦。”原本在想这狗狗能否听懂中文,它竟很快安静下来,转成了小狗一般的呜呜声。
刚好这时大门打开,女主人的声音传了过来:“Crisp看到美女,就这么听话?”
和Paz进行了一个下午的英文对话,再听见母语,看见开门的亚洲老夫妻,她感到了一种如、、突如其来的亲切感。而且,一想到这对夫妻是小时候就和希城共同认识的人,心中就更加觉得温暖了。他们的联系方式是Paz给她的。Paz说,以前希城还在读书的时候,几乎每个月都会回来看他们。所以,他们知道许多关于他的事。
她向周叔叔和杨阿姨问了好,跟着走进家里,换鞋的时候小声说道:“杨阿姨,Crisp不是薯片吗?这名字真有趣,又很贴切。起得真好。”
“这名字是希城取的,刚买回来的时候,它只有这么大。”周叔叔伸出手,比划了一个小狗的大小。
“真是可爱的狗狗。”申雅莉转过头去,又看了一眼门外伸舌头摇尾巴的Crisp,不由自主眉开眼笑,“而且好像脾气也很好,我很喜欢它。”
“它脾气才不好,现在对你温和是因为认得你啦,平时对陌生人它可是很凶的。”
“啊,认得我?”申雅莉一头雾水。
“是呀,希城经常给它看你的照片。”阿姨笑盈盈地看着她,“雅莉啊,你看我们都多少年没见了,我觉得现在看看,你还是跟希城保存的照片里的样子比较像。电视上似乎要成熟一点哦?来,上楼,阿姨带你去看。”
申雅莉完全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阿姨用这样平淡的语气说出的事实,令她心中闷痛了一下。然后,叔叔去厨房准备食物,她跟着阿姨上了楼。这过程中她反复想着这件事,心中的痛感却更加剧烈了。这样看来,哪怕希城来到了西班牙,也依然会经常想起她。不管她对希城怎么看,被如此想念也应该是值得骄傲的事。可是为什么,心里会这样难受呢?
到了二楼,阿姨推开其中一个房门:“这就是希城的房间,他工作后就搬出去了,但还是会经常回来住。你进去看看,东西我都没动过。”
“好的!”
故意用比平时欢快的语调应答,但进入房间以后,心情还是没能得到缓解。床罩和枕头是他最喜欢的深蓝色。墙角的插板上插有转换插头,电子产品连接线还没拔出来,就已被遗忘在这里。书桌上摆着几张古典音乐的精装CD,烟灰缸是深灰色创意流线型。书桌上方的墙壁上,贴着两张陈旧却价值连城的图纸草稿,分别是他的处女作法兰克福斯利维亚公园和代表作马德里国际纪念碑。一旁的书柜里装满了专业书籍,柜子上方的筒里装着几个图纸卷。她走到桌子旁翻看了一个CD,果然有巴赫的协奏曲。而烟灰缸里还有支被遗忘的烟头,也是抽到一半就被掐灭,而且烟嘴上有牙痕。
奇妙的是,她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但哪怕没人告诉她这是谁的房间,她也知道是顾希城的。
“你的照片他几乎都带走了。只有箱子里还有几张,他也叫我们一起给他海运回国。”阿姨在她身后轻轻叹了一声,“听说你们和好,我们也很开心,他和Paz确实不配是一回事,关键是这孩子一直很喜欢你。我和老周经常说啊,他对你的喜欢,简直就是一种奇迹。”
“为什么……”
其实真正想问“为什么”的对象是自己。
想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难受。
现在不是挺平静的吗?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你如果喜欢一个人,能忍住几年不去看他,不去找他吗?如果能忍得下来,我觉得一般都是没有感情了。看他不是,每天看着你的照片,这边还是过着自己的生活……”
很明显,顾希城的记性比自己差。受过他一次伤害,她就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
,再也不肯让他完全走入自己的世界。他却还是这么不长记性,已经完全忘记自己当初是如何与他提分手的了吗?
像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小小的心,像是已经无法容纳太多的感情。她握紧双拳,微微颤抖地说:“他还是回去了啊,他还是回去报复我了。”
阿姨怔了一下:“报复?你是说他和Paz结婚吗?Paz没告诉过你么,他们结婚是因为她爸很喜欢希城,所以让他们处处看,结果过了一年时间他们都毫不来电,我估计Cruz先生也快放弃了吧。你要知道,他怎么说也是希城的大恩人,希城再有才华,没有他的平台,也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雅莉你也大了,有的事应该体谅他一下……”
“杨阿姨我懂你的意思,但他做了刻意伤害我的事,都已成事实,是不会再改变了。”
“刻意伤害……我觉得不可能呀。我们都是看着他过来的,刚开始他很伤心,每天都在外面鬼混,也不好好吃饭,瘦得跟皮包骨似的,但他从来没恨过你,以前提到你,压根不让别人说半句不好,又怎么会去报复你呢?何况,他如果想报复早就报复了,干吗还要忍十年?”
“那为什么过了十年,他又突然回国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之前他还说永远不回国来着。不知道他有跟你周叔叔说过没。你等等,我去问问……”
阿姨转身下楼了。
申雅莉的情绪混乱极了。明明是计划出国来放松的,怎么又一次把自己弄得这么疲惫?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最后目光停在了墙角的四个大纸箱处。纸箱是运输专用,都没有封起来,里面装满了衣服、鞋子、书,以及倒扣的几张照片。上面写着现在国内的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
她把照片翻过了看,发现那竟是大一时的秋天,他们在他奶奶家附近沙滩拍的照片。
这曾经是她最不喜欢的一组照片。当时她的相机弄丢了,手机也没电,只有用他的相机来拍照。该相机款式虽新,却被她点评为“顾希城没品位的人生中最没品位的东西”,因为拍出来的照片不仅曝光效果不好,还把她拍得皮肤黑、毛孔大。拍成那种模样,她连用电脑修图的欲望都没有了,干脆闭着眼好他瞎拍了一堆人生中最丑的照片。拍完看预览图的时候,她还不忘一边吐槽“你也好难看”,“我们俩抱在一起简直像两个要饭的”,“你的头发被拍得像个鸡窝”。他好脾气地解释说,在相机上看是不好看,但印出来很漂亮。她说他是强词夺理。
这也是她完全没想到的事。过了十年她才看到这个相机洗出的照片,而且,确实如他所说的一样——照片上的他们是这样的年轻、活泼,还有着这个年纪再难找到的嚣张;他们对着彼此闭上眼作势要接吻的照片里,她一脸俏皮,小嘴撅得高高的,他却像是王子一般优美地侧着头;他把她抱在怀中的照片里,她看着镜头的眼神是自信的、神采飞扬的,他望着她的眼神却像是受了蛊惑一样,只剩下完全沦陷的深情……
最后几张照片,是她从来没见过的:上面只有她一个人的背影,而且是走走很远的地方,就像连环画一样地在沙滩上坐着各种各样的小动作。
这一瞬间,她只觉得筋疲力尽,慢慢坐回了床上。
希城,你知道吗?
当我看着这些过去的记忆,最令我感到难过的,不是我们的合照,或是我拍摄你笑容的某一个瞬间。而是这些你趁我不注意时偷偷拍摄的,我的背影。当时我不过是在沙滩上缓缓行走,低着头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被沙子里的贝壳扎了脚。但看见这些照片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你,回到了多年前,透过你的眼睛,看着你最爱的女孩。
那应该只有短短几分钟吧。你却拍了那么多无聊的照片:我提着鞋子走在沙滩上、我按住裙子弯腰看沙地、我歪歪扭扭地站着用一只手臭美地把玩发梢、我被海风冷得半蹲下来……最后一张照片之后,偷拍的照片也结束了。因为我终于记起了,看我这么冷,你立刻就飞奔过来抱住了我。
照片中的我是一个人,漫不经心地把你甩在背后。那时的我是多么不懂得珍惜,不去珍惜和你并肩漫步的机会。
而你却把这一组毫无意义的照片洗了出来。
这么多年,你是以怎样的心情在看着它们呢?
我想象不到。也不敢想。
十年了。在我们两个人之间,我以为做自己已是很痛苦的事。但这一刻,我却更害怕变成你。
这一回旅行中,申雅莉并未走远。她独自去大教堂观看了哥特式纪念碑、磅礴的彩绘玻璃,华丽精致的圣器式壁画,去大皇宫参观帝王寝宫和名家画廊,又去塞戈维亚修建于1906年的餐厅里吃了一顿扔盘子的米芝莲烤猪……六天后,她终于赶回国内。但是,依然没有顾希城的消息。
在西班牙看见照片后,她突然开始怀念起学生时代来。于是,刚回来的第二天,还没拍多久的戏,她就又匆匆地回到了高中母校。
秋天确实是一个伤感的季节。母校虽然依然是重点高中,却被后来层出不穷的新兴学习抢去了不少风头,不复当年年年出状元的辉煌。重新回到了一条几乎被遗忘的道路上,她抬头看见的是翻修过的高中大门和后方金币般闪烁的黄叶海洋。这是一个无人的周末,落叶覆盖了水泥步道,操场上高一和高二的男生正在进行篮球比赛。学校里是如此安静,除却风声、树声,就只有篮球碰撞和奔跑的脚步声。
而走入空旷的教学楼,就像走入了时光的隧道。她仿佛能看见多年前自己穿着校服匆忙进出班主任办公室的身影。这一刻,心情莫名有些激动,又有些忐忑——三年十二班的教室,就在前方不远处。
靠近了几步,一个女学生从里面走出来。申雅莉连忙躲在楼梯口。那个女学生似乎没有发现她,而是对里面的人说道:“那,大哥,麻烦你帮我看好这里,我拿好钥匙马上回来哦。”里面的人应声后,女学生又叮嘱道:“千万不要走开,不然我会被老师杀了的。”
男人清脆而温和的笑声响了起来:“放心,我不会走的。”
女学生用力点点头,转身朝着走廊的另一头跑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尽头的白光中,申雅莉才小心底从楼梯口走出来。
最近是怎么了,听谁的声音都觉得像希城……
她一边责备自己的恍惚,一边走进十二班的教师。然后,她整个人都呆住了——顾希城就这样坐在教师的窗边。他正用手背撑着太阳穴,转过头看着操场,并没有发现她的到来。
她很想当场就惊呼出声,但眼前太多熟悉的一幕,又迅速阻止了她。
记忆中渐渐模糊的侧影在这一刻变得清晰起来。窗外的空气是冰冷的,阳光却总是如此明亮温暖。它们从窗口射入,照亮了他对着窗口的脸颊。他高高的鼻子变成了光线的切割线,让他一半的脸被阳光照得干净无暇,一半又湮没在深深的阴影中。被照亮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色泽比平时淡了一些,呈现出透明琥珀一般的浅棕色。另一只沉寂在阴影中的眼眸却意外地透露出忧伤。而现在,这一幕的意义早已远超过了美丽。这是一个用质量再好的单反也拍不出的瞬间。他眼中的水光、他嘴唇轻抿的形状、他内眼角下一颗细小的痣、他皮肤与头发的光泽,他抬头看见她时错愕的眼神……
“莉莉?”他站起身来。
她愣了一下,转而怒气冲冲地走过去,质问道:“我可终于找到你了,你居然躲在这里!你最近都去哪里了?”
“我……”
他并没能把话说完,只是低头看着站在眼前的她。大概是这个场景太过熟悉,让人的脑子都变成了一团糨糊。想起了那个坐在窗边穿着校服的初恋女友。十多年前,她就曾坐在他旁边,一板一眼地为他解题。当时他根本听不进去一个字,只是撑着下颚百无聊赖地看着她的侧脸。那时他就发觉,她的皮肤比同班的女生白皙,头发乌黑得可以直接打洗发水广告,只是漂亮的脸绷出了极不相符的严肃表情,让他觉得好笑极了——这家伙居然会是班长,真可笑。可是笑着笑着,却开始担心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
这一刻,她的脸庞成熟了,却更加美丽到令人不敢直视。只是,依然是当时那副认真的样子,一点也没变。
“顾希城,问你话呢。”连说话的口气都没变,霸道,嚣张,还是那个班长收作业时的调调。
“我去了一趟欧洲,然后回来了。”他终于缓缓说道。
“我也去了。”
“我知道,可惜没遇到你。”他沉默片刻,“我不知道你在找我。以为你不想见我了。”
她这才回想起上一次他们在家门前的争执,她又说了伤他的话,自己却好像完全记不住了。她低下头去,凉风透过窗扇扬起了两颊的卷发。这一天不知是怎么了,神经突然变得很纤细。他看上去简直再正常不过了,她却总会想起那些他让阿姨悄悄运送回国的照片。这个人难道没有神经吗?为什么要独自做这种傻事,看上去还是如此如无其事?而她更傻,不过吹了吹风,就有点想哭了。
像是在刻意拖延自己即将崩溃的时刻,她的手指在陈旧的课桌上敲了敲,却加剧了心中的焦躁不安。
克制住啊,不要继续傻了。那么多年的折磨,难道还不够么。
——在心中如此告诉自己。也确实忍了下来。
可是,却总是管不住眼睛。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看见他望着自己温柔的眼神,这段时间的思念终于决堤,满溢出来。她最后还是扑过去,用力抱住他。
他被她撞得微微退了一步,但很快稳固地站住了脚。然后,他张开双臂,把她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中。
就好像是这十多年来的第一个拥抱。
她不由自主轻颤了一下,头埋在他的胸前,小声地说道:“希城……”
然而,再也说不出来了。语言在此刻变成了如此累赘的东西。
就像人在病到极限的时候,便不会再感到痛苦一样。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拥抱,我也不会知道自己早已病入膏肓。她心想。
落叶像是千万只燃烧的蝴蝶,在校园中掀起一道道秋色的海浪。金色的阳光与树影把校园涂成了浅金与深灰两种颜色。学生们的疯闹声响彻操场。远处汽车的噪音与鸣笛像是变成了回忆中的东西。
他如此小心却又紧致地抱着她,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长发。
“雅莉,今天我坐在这里想了一天,发觉人生好像没有我想的那么长。”
我们到底需要经过多少年,才能够彻底了解一个人?或许一次彻底现实的分手就可以,或许纠葛一辈子也无法做到。因为不够了解,因为已经那么不小心地让自己受了重伤,所以想要和这个人保持距离。两个人之间的障碍越来越少,自己的防备也越来越少,却还要如此辛苦地提醒自己,不能再跨过去了。不可以离他太近,否则就会再也无法走出来了。
“怎么说?”她轻松地笑道。
“不知不觉的,已经浪费了十年的时间。”
没错,她并不了解他。但他对她而言,比任何人都要熟悉。是如此让人眷恋的熟悉。
“我可没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她哼了两声,“这十年我做的事可多了。”
“那当然,我们莉莉最能干了。”
终于发现,要面对内心的自己,竟是这样困难的事。
她推开他,抬头严肃地看着他:“有的问题我必须跟你说清楚。我是不可能和你继续当炮友的,但更不会跟你在一起。”
“那莉莉的意思是?”他无奈地笑了。
就让我最后再保护自己一次,用可笑的方式,微薄的力量。
她坏坏地笑了:“我要包养你。”
“……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不起,我不能回报你的爱意。但你一定要留在我的身边。
“反正你也失业了,现在是穷光蛋。所以我要包养你。”
大概完全没想到,她居然会在神圣的校园说这种话……顾希城哭笑不得地看了看窗外,最终只能苦笑着点点头:“好。”
Paz说,顾希城有过一个很爱的人。
我希望自己永远都是这个人。
第二十六座城 借口
不要再给我希望。这样下去,我真的会误会。误会自己可以得到你。
“你的价格是一个月三千。”
“莉莉,现在不是九十年代,男人一般地女人贵。一个晚上三千还差不多。”
“你这被包养的还敢在金主面前耍大男子主义?”
“不敢。”
“五千,不能涨了,你又不是十来岁的小男生,老男人就值这个价。”
“好吧。”
“从被包养这一刻起,你必须守身如玉,我还是单身,可以随便游戏草丛,懂了?”
“好。”
“你只要没工作,就必须在我的房子里独守空闺,知道了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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