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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德文集-人间食粮》作者:李玉民等译 燕山

_11 纪德(法)
  “……大失所望:布萨达在山这边,而不是在山的那边,北临沙 漠,不过是S德纳内平原,没有什么特色的盐沼。我既感到也看 到,真正的沙漠和我之间,还隔着厚实而模糊的高岭,坎塔拉山脉 的余脉。绿洲位于山的缺口,坐南面北,思期流向已知的地带。这 里既没有沙淇商旅的归来,也没有冒死向沙澳的进发。这片绿洲 同坎塔拉的绿洲一样,最色迷人,但是没有许多别的绿洲仿佛踏者
  ①以利亚:<圣经‘旧约>中的犹太先知.泰职和华的命令显神通,后乘_风升天。
  _ 350 *
  死亡前进的那种悲壮。
  41……今天早展五点钟就起床,我受到不可抗拒的吸引,不由 自主地沿山谷朝南边走去。这地方越来越荒凉,道路越来越崎岖 了,飕飕刮着冷风,好似河流一样持续不断。太阳隐避在山后。然 而,我一翻过山顶,太阳下就灼热难忍,一心想往回走了。我脚步 不停,朝前走了一个多小时,已经走出很远了。——我真想为你折 这些夹竹桃,花已不多,快要凋谢,但是有几朵还非常美;我想像一 定散发桃花的清香;可是一闻却很失望:根本就没有香味儿。周围 一片寂静,我的脚步声音十分慌乱;我一停下,就只听见一只鸟儿 的啁啾^那鸟儿真怪,总跟随我,它的羽毛棕红,和岩石同色。我 可以继续往前走,但是干什么呢?然而我还想继续……惶恐纯粹 是我们自身的问題;反之,这地方倒是非常平静^>不过,一个问题 却萦绕我们心头:究竟是在生命之前还是之后呢?我们的大地究 竟原本如此,还是将来变的呢? 一个乱石堆。——在阳光照耀下 岩石多美啊!
  必须领略荒野大漠,才能明白什么叫作:耕种……”
  布萨达星期日
  ……他回答广我守着水。”——孩子坐在灌溉渠边上,监视着 一个小闸门,他有权往自己园子放涓涓细流,到下午三点钟为止。
  到了三点钟,他就放开水流,要带我进他园子里。他父亲打开 园门,让我们进去。灌溉完了,园中就笼罩着一种有害健康的凉 爽。然而,我们还是坐下来。他的小弟弟我还不认识,却给我无花 果和椰枣吃。我真希望能给孩子讲点儿故事,还什么也没有讲,他 那双感兴趣的大眼睛就已经在倾听了^——无花果汁液跟糖浆一 样,弄得我手指粘乎乎的;我想在水洼里洗一洗,可是杏树和无花 果树下面灌溉网十分榷密,空隙不到一鞋底宽,脚踏上去,不是踩 坏一道小堤坝,就是碰到一棵蔬菜。我这一趟踩得乱七八糟,才重
  ?351 *
  又坐下,坐了很久,吮吸着荫凉,品尝着清爽,什么也不说,什么也 不想了。
  莫由拉星期一
  我们北国的天空从未积聚这么厚的乌云。在这巨大的焦渴 上,需要多么巨大分量的雨水倾泻下来!——以便立刻将这焦渴 化为沉醉,将粘土平原化为沼泽地。
  星期二
  毫无疑问,我在嘛里都能看见一头奶牛喝水,流涎的吻端朝前 探去,——可是,这一带根本见不到,我就比在别处看得时间长些。 这头奶牛瘦骨嶙峋,由一个孩子牵着,喝完水还在原地傻呆着,等 待孩子把它牵走。它走到嘐里也没有绿色革地,饿了一天,直到傍 晚才能吃到几根干瘪的玉米秸,可怜的牲口!还是由这穷得可怜 的孩子一点一点递给它。
  阿尔及尔(卜利达)
  阿尔及尔星期三 10月28日
  天空愁惨,掉雨点儿了,但是一丝风也没有。从平台上眺望大 海,极目所见,也没有一点波浪。你要从那里来;我的目光臆造出 航线和轮船荡起的波纹;这目光怎么不能一直望到马赛呢?啊! 但愿大海宽厚地负载你,但愿波涛对你温和!我梦想这样的天气: 让微风吹起你的风帆!……
  对死亡缺乏恐惧感,导致阿拉伯人缺乏艺术。他们面对死亡 并不退却。而艺术恰恰产生于对死亡的恐怖。希臢人民直到坟墓
  *352 *
  的门槛,还矢口否认死亡,他们的艺术正是得力于奋力对死亡的抗 议。如果基督教能贯彻到底,那么确信永生就是否认艺术(我说: 艺术,而不是艺术家一阿拉伯人有一大批艺术家)。艺术既不会 从书本中,也不会从大教堂里孵出,弗朗索瓦?达西斯也许思考过、 歌唱过他的(星辰赞歌>,但是他不会写成文字,因为他无意恒定任 何能死灭的东西。
  星期五
  昨天夜晚,剧院有若望?科克兰的演出。我是闲得无聊,倒不 是多么想去看他演的《醉心贵族的小市民》。他把这个人物演成一 个自命不凡又自以为是的傻瓜。我想,懦尔丹这个人物表面夸张,
  其实最大的特点是不安--个人气质与他承担的角色差得太
  远而惴惴不安:他总怕行为举止不合身份。演员应当表现这一特 L——还思考这种亊t就好像我不在非洲似的。在此之前演出 的《多情恼 >,虽然演技相当差,却深合我意。
  星期一
  俄罗斯海员气急敗坏——他们迷失在阿尔及尔的街巷里,法 语和阿拉伯语一句也不会讲,他们示意让人带路,一连三次被人带 回码头,带向他们的轮船。俄罗斯海员气急敗坏,逢人就递过去一 张白纸和一支铅笔。一名邮差经过,我就对他说您倒是给他们 写上一家妓院的地址呀! ”但我有预感,他们还会第四次被人带回 码头。
  有些日子就琢磨,究竟是肉太硬,还是餐刀不快。反IE结果是 一样:没有胃口了。
  353
  呈期三
  我绝不朝海上寻觅;我的目光逃避一阵风就会赶向北方的那 些惊云。阿波罗已经光芒万丈,天空在高城上方喜不自胜。欢笑 的房舍啊!深邃的蓝天啊!那上边,暮晚一降临,我就爬上去—— 对,一直爬到那面粉红墙壁的脚下;那面墙最高,也笑得最欢,和天 空毫无隔阂,中间只有那根游弋的桉树枝。然而,那同我们渴望之 物一样,到了近前还会那么美吗?幸运的树枝哟,树叶今天由阳光 冲洗,比昨天雨水冲洗得更干净。
  不行,无济于事。同一个地方,可以一见再见多少回——永远 不会再有新鲜感。越瞧所见越少。也许领会更深……可是没有惊 喜了。
  卜利达星期六1L月7曰
  我既已许诺,就去马赛和阿尔及尔之间,到卜利达那里的船上 探望X。他在医务室服役,刚干几天就发起高烧^
  他穿着沮击兵的军服,气色很不好,他那眼神更加明亮,却从
  未有那么不安。
  "我原以为在这里大不_样,”他说道,“我若是早知道该有多 好!……我感到烦闷,就因为这个病,我感到烦闷。”
  “那您当初有什么期待呢?”
  “期待每天不干同一件事的生活。我呀,您瞧见了,活不了多 久了;我希望……怎么说呢?……在很短时间里尽量生活。这话, 恐怕您不明白吧?”
  “嗳!嗳广我支吾道。
  “喏!您能做一件令我非常髙兴的事儿吗?让人给我弄到这 里……一点儿大麻。他们说那很刺激,我特别想尝一尝!可是,那 些黑鬼谁也不肯往这儿带(他下意识地把阿拉伯人叫做“黑鬼”)。
  *354 ?
  您从未抽过吗?”
  “没有。”我回答。
  “您能给我带来,对不对?”
  “您会麻醉的
  “我不会麻醉……再说,也无所谓。像我这样的人,活在世上 也毫无用处……对,我还记得您在船上对我说的话;不要重复了, 让我听了心烦。请您给我带点儿大麻。”
  “没有卖的了^禁止买卖。”
  “嗳!恷总能设法弄到的……”
  “弄来您也不会抽……”
  “不会就学嘛
  在库卢格利街,我遇见卡比什。尽管三年未见面了,我们彼此 还是立刻就认出来。啊!在山上的漫步啊!花园里单调的歌声、 月光如昼的圣林中的絮语、非法经营的小咖啡馆的舞蹈啊!何等 怀恋,掺杂着何等渴望,将构成你的回忆啊!
  “卡比什,哪儿能弄到大麻? ”我问他。
  我乖乖地跟随他去了三个阿拉伯人家;须知第一个卖家往他 无袖长袍里塞了一个小绿包,他再偷偷塞进我的大衣里,这还不 够;还必须到第二个卖家,精心挑选土陶小烟袋锅;再到第三个卖 家,挑选烟袋杆儿。我为X挑好,也为自己买了一套。
  大麻交易明令禁止——也可以说在黑市进行。凡能嗅到大麻 气味的咖啡馆,蓍察全部查封,他们认为大麻有一种犯罪的味道; 因此,瘾君子只好秘密抽大麻,又由于大麻香味郁烈>容易暴露,他 们就尽量少抽点儿。跟您说吧,有一个时期,卜利达全城都弥漫者 这神麻醉的香味。可是,离别几年之后的那个人,现在又来了,不 禁诧异,询问卡利达怎么解除了魔法呢?库卢格利街闻不见这种
  *355 ?
  香味了
  卜利达兵营
  **……当我问这气味是从哪儿来的,他们却对我说什么也沒:有 闻到,不明白我要说什么。然而,我非常清楚,这气味不是我想像 出来的……注意!又飄起来了,您没有感觉到吗?不对,不是花儿 敢发的香味^我管这叫泥土香。”
  我的确感到一股醉人的气息冉冉升起,朝我们飘落,只是一股 幽香,好似春天臭椿散发的气味。
  “唉,真的r’x又含混地补充说,“这气味,晚上我闻到,就控制 不住自己:无论如何要去一个隐蔽的角落,以便…?
  U月10日
  进头一家咖啡馆,给我端上辛辣的姜茶,说是从混乱而不正常 的东方运来的。我很想说说,但又不知从何讲起,这里光秃秃的。 究竟有什么魅力把我吸引住。墙上没有图侓,没有招貼画,也没有 广告;白灰墙壁;不远处闹哄哄的,乌拉徳街人声喧喧,两墙还听得 见,更显得这里寂静又难得又惬意;没有座椅,只有草席;三个阿拉 伯青年躺在草席上。
  这间陋室向他们提供什么呢?是什么让他们喜欢这里,而不 去别处娱乐,不去逗女人欢笑,不去珧舞,这一切都不顾……只为 抽点儿大麻。小烟袋锅相互传递,每人轮流吸几口。我不敢冒险, 倒不是怕吸了会醉,而是怕引起头痛。不过,我卷烟时,还是像阿 卜徳勒*卡代那样往烟叶里掺了点大麻。也许是少许这点烟帮我 实现了这种舒服感。所谓舒服,绝非满足了欲望,而是消除了欲 望,放弃了一切。临街的门关着,挡住外面的喧闹。唔!在这里流 连……时间不早了……阿卜徳勒*卡代朝我俯过身来,指给我看挂 在白墙正中惟一的装饰物,一个幼稚地涂成五颜六色的丑陋而晻
  *356 ?
  形的布娃娃,他小声说道魔鬼。”时间流逝。我们走了。
  到第二家咖啡馆喝茶,甜得令人恶心,有一股甘草味儿。
  到第三家咖啡馆,只见一个戴眼镜的阿拉伯老人在给一堆人 读故事^我怕打断故事情节,就没有进去,坐到门外的一条板凳 上,在夜色中呆了裉久……
  11月11日
  大地让骤雨灌醉,便梦想春天突然而至。只见没有叶子而紧 贴着地面,长着散发奇香的白色矮水仙、我以为是麝香兰的细小的 淡紫色花葶、颇像秋水仙的粉红星状花的石蒜,全都极小极小,战 战兢兢,匍伏在地面上。这就是一场温雨能从这不善的土地提取 的全部恩惠!
  今天早晨天淸气朗,阳光灿烂,一切都显得那么绚丽。天空湛 蓝湛蓝,仿佛焕然一新,令我感到自身充满健康和活力。我要爬 山,去那边,上那山顶,没有目的,没有向导,也没有道路。
  阿尔及尔星期六14 9
  致敬!处处撖笑的早晨! 一天的欢笑可能来到:我巳准备好。
  大海与朝阳齐平,仿佛一道光的蛸壁,陡立在我面前;又像一 面红色珠光玻璃、由山峦淡淡的细线框住,并与天空隔开,而那山 峦雾气缭绕,远远望去犹如海绵。港口还弥漫着巨轮的黑烟,小船 抖动着四散飞走,飞向光灿灿的大海,桨叶恍若划在光流中,有时 就像在滑行翱翔。这座城市立在大地,面向太阳,在繁忙的码头和 天空之间欢笑。
  这十天来,我的眼睛斋戒,不见阳光,现在由太阳唤醒,便开始 展望,如饥似渴地观赏。
  357
  一个柑橘蹦跳着,沿着卡斯巴街滚下来,随后追来一个小姑 娘,柑橘在奔逃……如果不是一条法国大街阻挡,柑棰和小姑娘就 要冲进大海。
  星期日11时
  沿着墙壁,阴影只剰下窄窄一条空间。还由太阳逐渐压缩,刚 好够我的思想躲避。而我的残余思想,也刚好能填满这窄窄的空 间,还不断地缩减。无需多久,整个一面墙就只有炎热,只有强光 了,而我也就只有感觉和热忱了。
  星期一
  我们在集市广场上看见特别红的石榴、特别绿的青椒、特别紫 又特别亮的甜洋蒽;然而,在突然缩进去的小巷里,在那阴影中,每 种果品都发出崭新的亮光。
  我赞赏阿拉伯人有微薄之利就能满足。我贸然同卖水果的讨 价还价。一个卖水果的男孩,在小摊中间坐在自己脚跟上。花几 法朗就能把整个摊子买下来;再加几苏钱,连摆摊的小贩也搭上。
  有的日子,我希望自己饥肠辘辘,以便有胃口吃这种鹰嘴 豆,——商联会从大碗里满满抓一把,放进会滴上盐水点的麦秸色 羊角纸袋里——
  ……也希望口干唇焦,以便对着铜瓶细颈口喝水;我看不到面 孔的那位女子,将放在她胯上的铜瓶倾向我发烫的嘴唇——
  ……还希望疲惫不堪,以便等到晚上,混在夜晚相聚的人中 间,难以分辨,只是一些人中间的一员——
  ……哦!以便知道这扇厚实的黑门给这个阿拉伯人打开,门 里迎候他的是什么……
  358
  我希望是这个阿拉伯人,希望等待他的是在等我。
  绿洲饭店星期五 餐具架中央一个托盘里放着香芹,上面躺着一个巨大的甲壳 怪物。
  “我旅行到过许多地方,”大厨说道广也只是在阿尔及尔见过 这东西。对了,在西贡,能见到的龙虾个头儿像……(他扫视餐厅, 却没有找到比较物),没见识过这样的。即使在这里也很少见。三 年来,这不过是我见到的第二只+—4海蝉'先生……是因为脑袋 的形状;喏.您从俩面瞧瞧:真像蝉的脑袋……哪里的话,哪里的 话,先生,非常鲜美,有点像龙虾.但鲜嫩得多。今天晚上就做了; 先生明天早晨若是还来,就可以品尝一块儿。”
  六个人围着这个海物谈论起来.它却一声不吭、也一动不动, 一副严肃而丑陋的样子,眼睛无神,全身脉石色,就像一块淤泥石。 “怎么!是不是还活着?”
  大厨用栂指一下子将海物的一只眼按进去,海蝉尾巴立刻猛 然一摆,将托盘里的香芹全打飞了,然后又趴下不动了^
  整整一顿饭,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它。
  星期六
  今天早晨,它还在那里,盘踞在托盘上的香芹中间。
  “昨天晚上没有做/’大厨说道,“那时它还活着,我觉得怪可惜
  的:
  阿尔及尔郊区
  对,就是这样,我想道,惟有经受严冬的玫瑰,才能开出最美的 玫瑰花。在丰美炎热的非洲这块土地上,我们看到玫魂花很小,起 初不禁诧异,后来才明白.这里的玫瑰长得粗壮,一年四季开花,因
  *359 ?
  而花朵就小,美姿也受到抑制。每朵花开毫无冲动,既没有酝酿, 也没有期待……
  同样,人要先经历一段混沌状态,才能展现最出色的才华。巨 著不自觉的构思,将艺术家投人一种迟钝恳拙的状态;而不甘寂 寞,失魂落魄,为自己的冬天感到羞愧,想急于求成,要开放更多的 花朵,这就是每朵花还未发育起来便过早开放的缘故。
  11月27日
  三周前,我若离开阿尔及尔就容易得多,现在住惯了,扎下小 根须,再过些时日,我就不能自拔了。
  已经有多少年了,每年我都下个决心不再来了……
  然而,怀恋这花园,夜晚……怀恋我天天晚上光顾的这座夜花 园……噢!我怎么受得了呢?
  比斯克拉
  比斯克拉11月30曰
  我回到我青春时代的腹心,又踩到我从前的脚印。这就是我 初愈的头一天走过的小径t路边的景物还那么迷人;想当初,我刚 摆脱了死亡的恐惧,身体还很虚弱,单为活在世上而惊诧,为生存 而喜不自胜,不禁沉醉了,激动得痛哭流涕。啊!在我还倦怠的眼 中,棕榈树阴多么宜人!明媚的树影那么温馨,花园絮语,芬芳四 溢,树木、景物,我全认出来……惟一认不出来的,就是我自己。
  星期六
  不对,谁辩家英拉,这里面根本谈不上切断根或“拔根”的问 题。值得赞叹的是,英国人恰恰跟罗马人做法一样,带着自己的根
  ?360 *
  云游四方。
  在W夫人的房间里,丝毫没有在旅馆的感觉。她旅行随身携 带着亲朋好友的画像,桌子上铺了台布,壁炉上摆了花瓶……就在 这间普通的客房里,她过着自己的生活,舒舒服服的,善于杷每件 物品变成家用东西。不过,最令人吃惊的是,她能拉起一个小小的 交际圈。
  我们法国人有四对夫妇,生活彼此隔绝,每对夫妇都很慎审, 客气,住在旅馆如同苦修。英国人有十二对夫妇,原本素不相识, 却好像彼此等待,相约聚到一起。早晨抽着烟斗,悠闲自在地聊 天,或者忙于各种事务;晚上穿着锃亮的皮鞋,身穿礼服,一副整齐 的“绅士”打扮。他们轻而易举就夺取了旅馆客厅,他们的占有;给 人的感觉极其正常,而企图同他们争夺.不但不自量力,而且徒劳 无益:他们善于利用客厅,而我们则不然。
  况且我也说过,他们形成了一个规模不大的交际圈,而我们根 本做不到。
  我在旅途中,只遇见两种法国人(大多时间根本遇不见同胞): 一种是有趣的人,他们落落寡合,无论到哪儿都不会丧失他们出门 在外的意识;另一种人喜欢扎堆,大嚷大叫,既粗俗又令人讨 厌。——讨厌吗,那些英国人?——当然不讨厌!——嘿!正相 反,极富魅力;尤其那三位年轻艺术家,有点像小团体中的小团体; 是画家?是文学家?无所谓,——他们阅读史蒂文森?和乔治? 穆尔②的著作。我很想同他们说话,只是一想心就跳得特别厉 害。况且、我们谈什么呢?——再者,我面对他们明显感到自己处 于劣势,如果说作为个人,我充分意识自己的价值,自尊心也相当 强,这种状况绝难容忍,那么作为法国人,就更不堪忍受了。
  ? 史布文森(1850~1894>,英国小说家,尤以写惊险小说著称。 O乔洽*籌尔 <丨850~~1933),爱尔兰小说家,文人。
  ? 361 *
  在这里,我要重提我最蒙羞的一件往事吗?我同热拉尔一道 旅行,那是乘夜车,天亮才能到达。我们想夜晚尽量舒服一点儿, 怕旅客上多了太挤,就多定了位置,可以放我们的旅行袋、大衣和 毛毯。两位英国女郎坐在里端两个角落,她们看着我们,却没有说 什么。不料来了一个英国男士,他询问有无空座位,就占了一个, 坐下来。火车开了之后,就出现了这种情况:两位英国女郎和那男 士缓慢地,不可抗拒地扩大地盘,最终还是他们占用了我们预定的 座位。首先因为这些座位我们不知道派什么用场;其次因为我们 法国男士若是往外扩展,势必阻碍这两位女郎,就会显得很不文 雅。我们不大僅英语,而我们的英国旅伴很快就看出这一点,便乘 机议论我们。然而,我们的英语水平,还足以听懂那个英国男士对 两位女郎说的话:
  “真令人吃惊,这些法国人!他们开始总是多占地方,可是又 守不住……”他嘿嘿一笑,又补充一句广这样,英国人就从中渔利 了。”
  这只是切题,一场谈话的开端,而谈话的声音长时间阻碍我们
  人睡D
  星期曰
  西迪*塔伊卜是个隐士,他的法力能保护这座城市。——人们 常见他同姑娘在一起,而且神情特别快活,因此,我就试图让阿特 曼解释一下,他的法力表现在什么方面。然而,阿特曼容不得拿这 事开玩笑;我不想开玩笑也是徒然,我这么一问,就等于怀疑…… 西迪*塔伊卜就是信条。
  西迪*塔伊卜受到极大的尊敬,这表现在馈赠上。西迪?塔伊 卜生活简朴,他鄢视金钱,只喜爱衣衫。信徒若想在这里组织一场 弥撒,就得给西迪*塔伊卜买一件无袖长袍。
  这样一来,西迪?塔伊卜就有许多长袍,但是他从来不替换,而
  *362 -
  是等身上这件穿脏了,便套上另一件。这样一件一件往上套,身上 足有二十来件,想像不出有多厚了。
  据阿特曼说,有些晚上,西迪?塔伊卜对着广场的熊熊篝火,干 脆从那些长袍的中心里赤条条钻出来;很可能虱子太多,他痒得受 不了。于是,几个虔诚的门徒从长袍里掏出三四件最旧的,扔进火 堆,只听烧死的虱子劈啪直响P继而,西迪?塔伊卜重又穿上,而新 的长袍又从天上掉下来。
  长袍套多了很重,他走不了路,就只好滚动。有一天,我见他 向前进的样子,就像愚伯①上战场。——还有一天,他由两个无 疑受过他的圣化、穿着礼裙的奥拉德姑娘搀扶,跟随鼓乐和人声喧 闹的欢快的队列,朝西迪*萨尔珠尔墓走去,他一路哈哈大笑,步逦 蹒醑,活像喝得醉鼸鼸的西勒诺斯?。
  他这种槔子再怎么可爱,我也还是喜欢他静止不动的状态。 是跪着 > 坐着,蹲着……谁也说不准,只见那圆滚滚的一堆左右摇 摆着。他就这样在广场中间呆到深夜。我管他叫:圣油瓶;他那形 状绝似乳房。
  一天晚上,我将众人和我那些沉闷的伙伴丢到一边,同阿特赫 曼一道去一家更小的咖啡馆,坐到门前,我们称为露天座:只有一 张木条発、一张灯光昏暗的桌子。西迪?姆也来凑热闹,他是图古 尔的阿拉伯人,留着整齐的小胡子,穿戴考究,能言善辩。他熟悉 从摩洛哥边塊到的黎波里塔尼亚边界的沙漠。他娓娓谈起因萨拉 赫、图阿雷格,声音十分悦耳,每个字发音都十分淸晰,有时我真以 为听懂了。阿特赫曼担任翻译。
  西迪?姆很博学,也就是说,他谈什么都要引经据典;引语越古
  ①愚伯茵£,是雅里1896年发表的阐剧<廉伯>中的主人公,代表资产阶级憑澹 和人类野蛮的漫画式人物6
  ②西*r诺斯:希隳神适中的人枋,栢神的抚奍者,他身佯矮胖,充顶,扁與,长有一
  对马耳,还有尾巴。
  363
  老,越受人尊重。他相信每一则阿拉伯寓言,裉本不听那些鲁米
  人①的。
  我在阿尔及利亚遇见的所有学者都是这样;当阿特赫曼要“学 习”,我就知道这意味什么:不是想弄清问题,而是匆忙搜集一大堆 传统的答案。他们有了这些答案,就感到心满意足了。中世纪所 谓的科学,也就是这种货色。
  “《天方夜潭》中女学究王妃的故事,你读过吧? ”阿特赫曼问 我。“怎么样,你应当明白那里面有沿海有科学!”
  我问西迪?姆,阿拉伯人和图阿雷格人关系如何。他就隔着阿 特赫曼对我说广图阿雷格人根本不喜欢阿拉伯人,经常袭击他们, 阿拉伯人也非常怕他们J
  “然而,在苏夫绿洲的城镇里,能看到图阿雷格人吧?”
  “他们承认阿米舍的隐士”,他又说道,“因为他对他们显录了。 他独自一个骑马出战,同骑着八十匹单峰陀的图阿雷格人对阵。 图阿雷格人一齐朝他射箭,可是,你要明白,箭射到马身上,箭头仿 佛变软,全部落地。而他绝不想伤害人,只射了一箭,就射杀六十 五匹骆驼。”
  他还说道在那里,图阿雷格人认识一个地方,在山里,地方 很大,很大,一直往前能走上十天;只有一条路通进去;而且只能单 人行走。等所有人都回去了,最后那个人就滚动一块石头,将路堵 死……喏,就像桌子这么大块;这样,任何人也看不出路了。正因 为如此,他们不怕法国人。”接着,他又补充一句广这些情況,是一 个图阿雷格人在因萨拉赫对我讲的。”
  星期二
  我若是说了夜色芬芳、皎洁,那么我本希望一直延续到拂晓的
  ①阿拉伯人统称基督教徒和欧洲人为鲁米人。
  ? 364 *
  昨夜,我在这里还能记住什么呢?——照耀在中天的新缺月轮。 前天夜晚还是圆月,并不显得那么姣好。昨天下过雨,窑子门前只 见寥寥几个阿拉伯人,他们不怕肮脏的街道和泥泞的道路,还是从 老村子赶来&夜晚绵软而惬意,残留的雨水,刚好使地面保持柔 软;空中不见往常的灰尘,而是每件物品散发出来的幽蓝淡淡的烟 雾。一群走动的人,在这种夜晚氛围中,显得十分和谐。
  那么多朦胧的白影,那么多幽幽黑影,我本身便是其中一个黑 影,不饮而醉,爱无所施的对象,我信步走去,时而任由月光爱抚, 时而听凭暗影抚弄,掩饰盈眶的泪水,我满身夜色,又渴望消失在 夜色中。——遇合也很随意,我时而同阿特赫曼,时而同阿里一道 漫步,同他们一起品尝月亮的淸辉,就像吃果汁冰淇淋一样,我时 而感伤,时而艳羡他们虽然不年轻了,粗犷的精神却保存了可爱和 稚气。
  闻声知女人,听她们招呼,我微微一笑,或者停下脚步;在突然 射来的灯光和咖啡馆的喧闹声中,只见游荡的神秘影子定了形,一 时间显出形体,停了下来,继而重又投人并隐没在夜色中,而我也 要乘夜色同他们一起消失。
  啊!即使夜晚更加喧响,夜色更加朦胧,夜香更加多情,到了 今天早晨,我还会留下什么呢?只有一点儿记忆的灰烬,搜集在我 的心窝,而一阵风就会吹散,只能给原地留下灼痛。
  星期四
  如果说白天还难判定,那么夜晚却十分美好——比留下的记 忆还美好。明明知道户外空气温馨,月光依然皎洁,明明知道在我 离开这地方之前,为我照亮这座城市的月亮,每天夜晚就要迟一点 儿,亮度也减一分,那么我怎么能够回房间,怎么能够睡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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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9
  不,这么灿烂的一天,我不能消磨在工作中,要出去逗留到夜 晚。天朗气清……今天早展,我要信奉撒哈拉的阿波罗,想像他满 头金发,四肢黝黑,眼睛跟瓷人一般。今天早晨,我的快乐完美无 缺。
  我的朋友,穷苦的巴奇尔,白天饿着肚子等待夜晚,他在剥小 小的大麻叶,准备晚上抽。他在穷困的生活中,就是这样等待夜晚 降临,准备进人他的天堂。
  我向他提起他的穷苦的时候,他却回答:
  “有什么办法呀,纪德先生,总会过去的。”
  他这话的意思不是盼望有朝一日能富有,而是他这一辈子会 过去的。
  热泉
  我又到这儿来寻求什么呢?——也许就像光着发烫的躯体扎 进冷水里痛快一下似的,我的空空如也的头脑,也将热情浸到冰冷 的沙漠中。
  地面上的石子儿很好看。盐碱亮晶晶的。在死亡上方飘浮着 一场梦。
  我拾起一块石子儿,托在手中;然而,它一离开地面,就失去光 泽,失去美面了。
  四孔小笛子,用来表述沙漠的寂寞。笛子啊,我把你比作这个 国度,夜晚听你不停地吹奏。啊!在这里,组成我们声响和沉默的 因素少得可怜!稍一变动就能从笛声显示出来。一水、天空、大 地和棕搞树……令我赞叹,小小的乐器,在你的单调中,我根据手 指灵活的孩子吹得声声急促,还是优美徐缓,就能品味出你具有多
  ?366 ?
  么微妙的多样性。
  我一页一页展示流转的四个声调,但愿我在这里写下的语句 对你来说,就像这只笛子当时给我的那种感觉,我所感觉到的多样 性单调的沙漠。
  星期日
  昨天夜晚封斋期结束。民众疲惫不堪,今天早晨就要一扫愁 容,不料又下雨了。这天本来应当快活,却一副凄惨的样子。我们 登上老要塞的废墟,居民要在那里露天祈祷。
  路上烂泥挺深,直粘鞋子;阿拉伯人的虔诚犹豫起来;他们肯 跪在泥地上吗?
  有些人前往附近的清真寺,我们也跟了去。将近九点钟,天空 略微放晴,宣布开始祈祷。我们又登上老要塞。那里约有一百五 十名阿拉伯人,都好歹跪在席子上。一位年事已高的神父,由人扶 着登上他们左边的简陋土讲坛。他祷告几句,众人跟着齐声重复 一遍;接着?他就开始一种半礼拜式的预言,那朗朗声音虽带几分 倦意,但十分优美。预言快要结束时,又下起雨来了。
  我们只有几个人,恭恭敬敬地退避在左侧后面,我还不得不躲 幵一点儿,不让别人看见我流了泪,阴沉沉的老天似乎不接受这 战敗的人民的虔敬。在这种虔敬中,在这种对别的事物绝望的信 念中,在这神呼吁中,冉冉升起沙漠的哀伤。
  “他对他们讲些悲伤的话。”阿特赫曼回答我的同伴的询问。
  这群排列整齐的人'仿佛在祈褥的风中偃伏,先后三次朝麦加 方向膜拜,前额叩到地面。
  在他们对面的祈祷线内,离预言师约二十米远的一个土台上, 站着男男女女的旅游者,还有一组白袍修女,他们全都拿着照像 机,对着礼拜的人照像?,他们还嘲笑并模仿那位圣徒的声咅。他们 崇拜另一个上帝,就觉得髙人几等。
  367
  我做梦又旧地重游——已是二十年后。我经过这里,谁也不 认得我了,陌生的孩子也不冲我笑了;我不敢打听我从前认识的人 情况如何.惟恐认出就是活得太累而弯腰驼背的这些人。
  12月21日
  昨天是阿拉伯人的节日,雨几乎未停,下了一整天。街道烂泥 —塌糊涂,没人愿走,都澝着墙根。山峦顶峰下了雪,在橙黄色的 景物上面涂了一片抽象的白色。阿特赫曼走路,把泥点溅到我身 上,他对我说:
  “今天,有个人恭维了我一句,听着真舒服。他对我说:‘阿特 赫曼,小伙子,你不了解自己,不知道自己的价值。
  他扎一根奇特的腰带,虚荣心就能得到满足的时期,已经离去 多远啦?
  星期一
  开酒馆的犹太人巴布的妹妹结婚。按习俗,喜庆持续三个夜 晚。谁都可以进去。头一天夜晚专门接待奥拉德人;第二天夜晚 留给亲戚和有身份的妇女;第三天夜晚则不拘什么人。我出于好 奇,更因为无事可干,就是在第三天夜晚进去的。
  这是家大众酒馆,外观很丑陋,里面挺冷;我走进的第一间餐 室灯光昏暗,但不是婚庆的地方。
  我们走进了私宅。我身边有个法国装'束的犹太人,大腹便便, 满脸堆笑,长相十分粗俗。再远一点儿,同样靠墙,则是新娘,倒有 几分姿色;挨着新娘影影绰绰有个人丑陋不堪,眼睛无神,睡意惺 忪,不是睡着就是醉了 :正是新郎。
  —个女人在跳舞,布阿泽的尖厉笛声使我的脑袋发涨。每人 都装作很开心。我和阿特赫曼却不过酒店老板的盛情,喝了薄荷
  *368 *
  绿酒。我找不到放杯子的地方,就把酒喝掉;然而,老板一见我杯 子空了,就立刻给我斟满;最后几杯,我只好倒在地毯上。我们出 去时下雨了。我离开阿特赫曼,离开所有人,独自在黑夜里淋了一 通雨。
  星期日
  天空纯净如洗,但是冷凤凜冽;我需要更高的温度以便开放。
  我们在岩石坡上采了些小花,但味不香,色不艳,质却不弱,连 花冠都是木质,一见太阳就闭合。没有花茎,匍伏在地面上,就像 圆锥头的木钉子,又好似附在岩石上的帽贝。对,主根紧接着花 朵。这种花长在干燥的沙地上,极不显眼,就伏在那里等待,只要 下一阵雨就开放,而花开却看似腐烂。
  沙漠的空旷教人喜爱细小的东西。
  我寻找个花园避身写东西;飓飕刮着寒风,在户外到哪儿都冻 得瑟瑟发抖。
  我们决定明天早展动身。我做得到吗?极小的一点快感,有 时会突然唤醒一种十分隐秘的余味,致使我立刻丧失同这里割舍 的勇气。
  星期曰夜晚
  在路上看不见这座小花园,要穿行酒店才能进去;我们坐在这 小花园里,暮色渐渐降临。
  园中有点流水,有几株花渐渐凋谢。
  两株干瘦的枣树在我们两侧,正好框住如血的残阳隐没的那 方瑟瑟天空。布阿泽到园中来找我;园中便升起他那芦笛的歌声, 如同暮色中鸟儿的鸣唱。这笛音,已不是我在这里常听见的那种 含混的呼啸,而是特别淸亮、高亢、激越,撕破暮色,有时还带几分
  -369 *
  痛苦。阿特赫曼则同笛声对歌。
  他唱一句,笛子就应答,再加点儿颤音重复旋律。歎中唱到:
  青春磋跎在流亡……
  他唱了他第一首诗,第二首诗套的歌曲;
  我敲花园的门靡,
  夜廣说声请进来;
  为我开门是玫瑰,
  接待我的是茉莉。
  最后一首诗套的歌曲:
  只因同她接一吻,
  我就务戒一月多。
  月亮还是窄窄一叶小舟,在如水的天空行驶。月光只是微微 照见布阿泽的俊俏面孔;我贽叹他那灵巧的手指抚弄暗如夜色的
  芦笛。
  星期一夜晚
  我的手伸进水中,思忖道:你再也见不到了,永远也见不到了, 就是这眼泉,夜晚你来坐到泉边。
  这里一股静静的流水,我的双手悄无声息地探进去。
  我听见周围事物游荡的声嘀……还记得哟……一天月光皎洁 的夜晚,我来到这里。在蓝莹莹的月光下,棕裥树影朦胧,俯在水 面上…… .
  370
  永远哟,永远也见不到了,我心中又暗道,然而这静静的流水, 此刻还在这儿……
  回 返
  那不勒斯
  旅馆餐厅灯光辉煌,显得有几分豪华,尤其喝下的几杯法莱尔 纳葡萄酒上了头之后,隔着窗帘,又听见从敞开的窗户传来的传统 小夜曲。这种音乐在阿拉伯人听来,会觉得多么肯定而直接啊! 意大利人心灵里的平庸、浮夸、多愁善感,都在这种便宜的旋律中 神气活现。然而眼下,这旋律却搔人弱点,只要有两分春意撩逗, 我就不觉沉迷其中了。
  罗马平奇奥山上1月末
  屋顶很美。太阳偏西了时间被一条窄云遮住,但阳光还照 耀屋顶。下过一阵雨,从深巷升起雾霭;从雅尼古拉山则降下一片 雾气。我就像波吕许尼亚?似的凭栏,那姿态就傈对行人说广这 是个梦幻者' 我绝未做梦,而是在现赏。平屋顶由阵雨上了光 泽,闪闪发亮。杂陈的房舍,在暮晚潮气中融为一体了;街道恍若 河流,广场好似湖泊。髙建筑的圆顶和钟楼,纷纷矗立在残照中 ……不,我没有做梦。况且,我要梦见什么呢?面对这种现实,我 为什么要闭上眼睛做梦呢?
  巴黎2月
  我又同别人见面,并不那么欣喜4我觉出他们都明显感到这一
  0)波吕许尼希賸羚话中主管颂歒的缪斯,
  ? 371 ?
  为什么我在T面前,不由自主地谈起旅行?毫无疑问,我从远 方带回来的全部感受,他都理解?…-他没有去领略的欲望。
  库沃维尔8月
  我喜爱完美的盛夏、烈日的宁静。我喜爱这正午时分:这时, 平原上难熬的灼热取代了早展淸亮的歌声,收割完了的田地上空 气震颤,老斑鸫側在滚烫的垅沟里伸展翅膀。我在闷热的树林中 行走,呼吸着漦草的气味,一直走到树林边缘,一直走到傍晚。
  我喜爱迷人暮晚的气味、麦垛的阴影、海上升起的雾气。在我 们国家,这种雾气往往在日落时分升起,扩散开来,润泽平原,一人 夜就骤然变得洧爽,往空气中倾注了怡悦之感。
  苛求的心阿,永不倦怠的心啊,还渴望什么呢?
  ……在这种暑热的日子,我想到游牧者的奋进;啊!既停留在 此处,同时又能远去他乡!啊!化为云烟,分解消散,只要一阵淸 风,我就无影无踪,乘风而去……!
  一旦夜色又弥漫我的房间,我就从敞开的窗户听见不远处收 割工的喊声:他们收割完毕,又回到村子。女人和孩子半躺在一辆 大车的草堆里,男人则在两边步行。他们全醉鼸醒的,粗声大气地 唱歌,纯粹是牛群吼叫。有时,一种吼叫更显响亮,那是他们会吹 奏的惟一的乐器海螺的声音。往年,有多少回啊,我听见平原上这 种喊叫,觉得声声是对我的呼唤,我跑出去……多少回啊!这些人 形貌丑陋,他们的神灵也竒形怪状。噻!多少回我跑向他们,又厌 恶地掉头回来,几欲垂泪??…
  今天夜晚,这些歌声再次吸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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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末
  河水特别温暧,跳进去沐浴十分惬意。乍进水觉得不如空气 灼人,但是水温均衡,很快就给人以暖意;继而从水中出来,湿漉漉 的肌肤,又觉得空气凉爽了。然后,我们再跳进水里,接着躺下晒 太阳,继而再到树阴下,就觉得像夜晚一般凉爽。——阿拉伯人张 开的衣衫啊!——
  伙伴啊!伙伴啊!——朋友!在诺曼底的秋季,我梦想沙漠 的春天。
  棕榈在风中的絮语!蜜蜂嗡鸣的杏树!热风!空气甜丝丝的 味道!……
  北风击汀我的玻璃窗。雨下了三天了。——喚!沙漠旅队多 美啊,正值黄昏时分,在图古尔特,太阳落人盐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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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联归来
  (节译)
  第一章
  荷马在得墨忒耳赞中讲,这位伟大的女神,奔走流浪寻找女 儿,一日来到克勒奥斯宫中。那里,没有人认识她是女神,因为她 扮做了老妪模样;王后墨塔涅拉委派她照看刚出世的婴孩,小得墨 佛昂,即后来的特里普托勒摩斯,农耕活动的创始人。
  夜静更深,四门关闭,宫中人都沉人梦乡,得墨忒耳从柔软的摇 篮中抱出得墨佛昂,将他赤身裸体放在炽热的炭火上,此举表面看 来十分残忍,但事实上却出于无限的爱,她渴望将孩子一直引向神 明。我可以想像得出伟大的得墨忒耳,犹如俯身于未来的人类一 样,俯身凝视这焕发了容光的婴孩,他正承受着炽热的炭火的考验, 强壮起来。在他身上,正酝酿着不知何种趙出凡人、强悍有力、意想 不到的辉煌的东西。啊!得墨忒耳若能将她大胆的尝试进行到底, 将她的挑战顺利完成……!然而,神话中讲道,墨塔捏拉心中忐忑, 冲进那间实验室,母亲的担忧错误地驱使她推开女神,搬走炭火,从 而也摒弃了正在锤炼中的一切,为救孩子,反失却了神性。
  第二章
  列宁格勒的新街区我看的不多,我欣赏的列宁格勒是原来的 圣彼得堡。我从未见过比它更美的城市,也从未见过比那里更和 谐的金、石和水的婚配。它宛然普希金和波德莱尔的梦中之城,
  ①鏘辑穹顶和金制尖顶一原注。
  376
  有时又令人忆起基里科?的绘画。建筑之匀称完美,犹如莫扎特 交响乐的主题。“在那里,惟有秩序和美”弋思想可以愉快地任 意驰聘。
  我无意谈论奇妙绝伦的爱尔米达日博物馆;无论如何描绘均 嫌不足。不过,我很想顺便称赞一下那种聪明和热情,即一有可能 便围绕一幅画及其作者,将凡是能让我们受益的资料收集起来:习 作、草图、速写,从而说明作品缓慢形成的过程。
  从列宁格勒回来,奠斯科的粗俗更加触目惊心,甚至让人精神 抑郁、沮丧。除了个别例外,房屋建筑都十分丑陋(不单是最新式 的),彼此之间也毫不相称。我很淸楚莫斯科在日新月异地改观, 这是座成长中的城市;一切都证明这一点,到处呈现变化气象。佰 恐怕是头没有开好,人们只知道削削砍砍、挖地掘基、除旧盖新,一 切仿佛奄无规划。尽管奠斯科这舣丑陋,却仍不失为引人注目的 城市:它强壮有力,生机盎然。我们不再耵着那些房子了 :这里,我 关注的是大众。
  夏季里,一连数月,人人都穿白裹素,每个人都和大家一样。 哪儿也不能和奠斯科街头相比,那样明显地看出社会平均化的结 果:这个没有阶级的社会,每个成员的需要似乎都相同。我有点夸 张,但毫不过分。人们穿着打扮异乎寻常地千篇一律,大概他们的 头脑也一样吧,倘若能看见的话。也正是这种一致,使每个人都心 情愉快,喜形于色。(也难怪,经过那么长时间的物质匮乏,能有点 东西,虽然微不足道,大家也很知足。只要看见旁人不比自己多什 么,便安于现状了。)只有经过深人考察,差别才会显现。乍看起 来,个体融入大众,缺少个性,以至于提到人们时,好像根本不能说 “有些人”(deshommes),而应该说“人的一部分”(de I’ homme)。
  ①OeChirico,Giorgio- - < 1888—1978〉意大利H家,超现实主义绘?的先粟a
  ②波德莱尔的诗句。
  377
  我投身人流;沉浸在人海中。
  商店前这些人在做什么?他们在排队;队伍一直延伸到下一 条街,有二三百人吧、他们十分平静、耐心地等待着。时间还早;商 店还没开门。三刻钟后,我又经过这里:还是那群人,还在原地等 候。我大惑不解:早到有什么用,能得到什么?
  “什么,得到什么?……只有先来的才能买到东西。”
  有人向我解释,报纸宣布新到大批……没准什么东西(那天, 我记得是坐垫货可能有四五百个,有兴趣赶来的买主则有八 百、一千甚至一千五百个。没等到晚上,商品便将一个不剩。霱要 如此之大,人众如此之多,再有很长时间,仍将是供不应求,而且相 差很多。现在还满足不了需要。
  几小时后,我走进商店。商店大极了,里面挤得水泄不通。尽 管如此,售货员却不慌不忙,因为在他们周围,不见丝毫不耐烦的 迹象;每个人都等着轮到自己,或坐或站,有的抱着孩子,没有次序 号,却井然有序。必要的话,人们可以在那儿等一上午,一整天;里 面的空气,刚从外面来的人简直觉得令人窒息;过一会儿便适应 了,就像人适应一切一样,我差点写:认了。但俄国人可比逆来顺 受强得多:他们仿佛等得津津有味,还恣意地让你等待。
  有时拨开人群,有时被人流裹挟着,我上上下下,前后左右,把 商店参观个遍。商品几乎都那么令人扫兴,参观者甚至会以为,为 了节制欲望,布料、物品等等,都被竭力做得缺乏诱惑力,这样人们 就会只有迫切需要才购物,而从不会因为胃口大而构物。我本想 给朋友带些“纪念品”;可什么都糟透了。不过,有人告诉我,几个 月来,已经试着做了很大努力;质量上的努力;只要着意寻找,并肯 花一番必要的时间,随处都能发现些新供应品,十分惹人喜爱,让 人觉得前景乐观。话说回来,要顾及质童首先得数童充足;长期以 来数量一直不足;现在终于能满足需要了>也只是勉强满足。再 说,无论向苏联人推荐什么新产品,他们好像全都着迷,甚至那些
  在西方人看来丑陋不堪的东西。但愿加紧生产,以便很快让人有 择优、挑选的可能,使最好的产品经久不衰,质次产品逐渐被淘汰。
  质量努力的重点主要放在食品上。在这一领域仍有很多尚待 改进a我们遗憾地指出某些食品质量低劣,然而已是第四次来苏 联的杰弗?拉斯特,却正相反,对新近取得的奇迹般的进步赞叹不 已,他上次苏联之旅可追溯到两年前。不过,蔬菜水果尤甚,除个 别情况外,印便不算低劣,仍是一般而已。这里——别处也一样 ——精品向大路货即数霣领先者让步。西瓜多得惊人,可是淡而 无味。波斯有句放肆的谚语,我只听人用英语引用过,我也只想用 英语转引于此女子生来为尽责,男儿生来为寻欢,西瓜生来供享 乐”,此语在这儿却大错特错了。葡萄酒往往很好(我尤其难忘卡 凯西省茨南达利的美酒琼浆);啤酒马马虎虎。列宁格勒有些熏鱼 极佳,可惜经不起运输。
  连必需品还无着落时,顾及多余品便不合情理了。苏联没为 吃好多做努力或早做努力,是因为还有过多的人温饱尚未解决。
  再说,只有在可以比较的前提下品味才会提髙;然而并没有选 择余地。没有“某个牌子的衣服更好”之说。在这儿,人家供应什 么,你就得喜欢什么,不容商量。既然国家身兼生产者、买主与卖 主数职,质量进步便只能取决于文化的进步了。
  尽管我反对资本主义制度,这时却不由得想到我们国家那些 人,上至大企业家,下到小商贩,全都煞费苦心、绞尽脑汁地琢磨: 造出什么花样可能投公众所好?每个人都是怎样地精于算计,想 方设法发现使产品精细考究的诀窍;从而挤掉对手!这一切,国家 根本不关心,它没有对手。那质量呢?既然没有竞争,要它 何用?”有人答道。苏联为何商品质量低劣,公众为何缺少审美观, 人们就这样随随便便地作了解释。纵然公众有“鉴赏力'也无法 满足。不,答案不在有无竞争;质量提高不再取决于竞争,而取决 于未来的需要,文化进步势必逐步提高要求。法国若处于俄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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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位置,一切或许发展得更快,因为那种要求已然存在。
  不过,仍有一点值得注意:每个加盟共和国都曾有自己的民间 艺术;它们埃况如何呢?曾有很长时间,严重的平均主义倾向拒绝 重视这些地方艺术,但它们如今重受青睐,大家保护它们,恢复它 们,似乎明白了它们的价值不可替代。譬如说织物印花吧,重新采 用古老花样,让公众接受,至少供其选择,这难道不是明智的取向 吗?最庸俗傻气、小市民气十足的莫过于当今的产品。莫斯科商 店橱窗内陈列的商品让人泄气,而过去用花样模板印制的花布却 艳丽非常。这便是民间艺术.仍属于手工业。
  再回到莫斯科人的话题上来。首先给人以强烈印象的是他们 出奇的惰性。说懒可能过分……然而斯达汉诺夫运动①便应运 而生,以此振作人们的精神,真是令人叫绝,不像过去,用的是皮 鞭。要是一个国家的所有工人都干活,斯达汉诺夫运动就无用武 之地了。但在那里,一旦让他们放任自流,大部分人便懈怠下来。 尽管如此,什么也没有耽误,这简直是奇迹。领导者们为此付出了 多少努力,没有人能说得淸^要想对努力之大有所认识,必须估计 ,下俄国人民一般的生产效率有多低。
  我们参观了一家工厂,它进展出色,当然于此我一窍不通;人 家说机器好,我便赞美一番;而对他们的食堂、工人俱乐部、住宅以 及为他们的福利、教育、娱乐所做的一切,我则发自肺腑地赞不绝 口。他们给我介绍了一位斯达汉诺夫工作者,我在墙上已经看到 过他的大幅照片。据说,他能用五小时干完八天的活(还是八小时 干完五天的活,我记不清了我斗胆问,这是否等于说,起先他用 八天干五小时的活儿?我的问题让他们十分不悦,他们不愿作答。
  我曾听人讲过队法国矿工,到苏联旅行,参观一座矿山时, 出于同志情谊,要求接换一组苏维埃矿工的班,这些法国矿工说干
  CD指I930~H>50年实行的遴过技术革新和劳动者竞赛来提离生产效率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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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干,没费多大劲儿,不知不觉,便实施了斯达汉诺夫工作法。
  我不禁要问,苏维埃制度加上法国人的脾气、法国劳动者的热 情、责任心和所受的教育,什么样的奇迹不能创造出来呢?
  然而,补充一点方才公允,在这片沉闷灰暗的底色上,除了斯 达汉诺夫工作者,还有一代热血青年,他们热爱工作,如同快乐的 酵母,能让死面发起来。
  大众萎靡不振,看来过去是、现在仍是斯大林需要解决的一个 最重要、最严峻的问題。由此,产生“突击手”,由此,产生斯达汉诺 夫运动,恢复工资不均制也由此找到理由。
  我们参观了苏呼米?附近一座模范集体农庄。它已有六年 历史&成立之初举步维艰,现如今巳是最红火的农庄之一。人们 称之为“百万富翁' 那里到处呈现幸福景象。农庄延伸在一片十 分广阔的地域上。天公作美,草木繁茂。每座住宅都秀丽迷人.宛 如图画,这些木质吊脚楼,和地面隔开,周围环绕一个相当大的花 园,里面种满果树、蔬菜、鲜花。去年农庄实现了惊人的利润,使其 拥有巨额储备,能将日工价提高十六卢布五十戈比。这一数字是 如何确定的呢?是和资本主义农业企业分给股东股息的箅法完全 一样要知道这已达成共识,即苏联已不再有大多数人受少数几 个人剥削的情况。这是前所未闻的。这里不再有股东,工人自己, 不用说是指农庄工人自己,共同分享红利,无需交给国家任何租 税气倘若没有其他的贫困农庄,这真是尽善尽美了,然而那些农 庄贫困到人不敷出的地步。因为,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每座集体农 庄都是独立自治的,根本没有互助之说。也许我弄错了?但愿是
  ①俄罗斯阿布哈兹自治共和国首府?
  ? 至少他们多次向我肯定过这一点。但所有资料只要未经核实,我都认为靠不 住,就傈在殖民地获得的资料--样,我很难相信这座农庄享有如此特权,竞至 免于霣压在其他农庄头上的7%的租税;还不算35到39卢布的人头税。一 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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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弄错了。
  我参观了这座兴旺的农庄里的儿所住宅……我想形容一下从 每间“内室”得到的奇怪而令人伤心的印象:即个性彻底解体的印 象。每间屋内,一模一样难看的家具,一模一样的斯大林像,再无它 物;没有一丢丢私人物件,私人纪念品。每所住宅都可以互换,甚至 庄员从一座房子搬到另一座都不会察觉,庄员本人似乎也可以互 换。当然了,幸福因而容易得到了!有人会对我讲,因为庄员总是 与众人同乐,他的房间不过是睡觉之所;生活的全部兴趣都转移到 倶乐部、文化公园、集会场所去了。还能期望什么比这更好的生活? 要得到全体的幸福只有牺牲个人。要想幸福,就请随大流吧。
  第三章
  在苏联,关于一切问題,不管是什么,都不能出现一种以上的 观点,这是事先便认定的,而且一劳永逸。再者,人们的思想已然 这样锻造成形t随大流便轻而易举,顒理成章,不知不觉了,以至于 我认为这里面并没掺有虚伪的成分。果真是这些人干了这场革命 吗?不,这些人是革命的受益者。每天上午,《真理报》教给他们适 宜知道、思考、相信的东西。可不能另有他想!这样一来,每次和 —个俄国人交谈,就像在和所有人交谈一样&并非每个人一字不 差地服从某个口令;而是一切都安排得使他们不能不相像。想想 吧,那种思想锻造从幼年便开始了……因此才有他们异乎寻常的 接受力,让你,一个外国人,有时莫名惊诧;因此才有一些幸福的可 能,让你更加瞠目结舌。
  你同情这些人排队等候好几个小时,他们却认为等待十分自 然,你觉得面包、蔬菜、水果质量低劣,但是除此之外,根本没有别 的,你觉得人家推荐给你的布料、物品难看,可是你别无选择。除
  了没什么可留恋的过去,任何可比之处都被剥夺的时候,你就会欢 天喜地地满足于人家给你的东西。在这里重要的是让人相信,能 得到的幸福已经得到了,将来会更好;还要让人相信,哪儿的人都 没有他们幸福。要做到这一点,只有谨防一切外界(我是指国界以 外)的交流。
  这样,在同等生活状况下,甚至有些低下的状况下,俄国工人 自以为很幸福,比法国工人还幸福,幸福得多。他们的幸福是由希 望、信任和无知构成的。
  要将这些思考理出头绪实在太难了,这里的问題那样盘根错 节,交织重4。我并非技术专家,经济问題之所以让我感兴趣是因 为它们造成的心理反响。从心理上我十分淸楚为什么实行闭关政 策,与外界隔绝至关重要:只要没有什么变化,悄况不会好转,对苏 联居民至关重要的,便是将这幸福保护起来。
  我们欣赏苏联倾向教育、文化的罕见冲动;可是,这种教育只 教人能使思想安于现状的东西,只让人这样想:苏联……敬礼,惟 一的希望!这种文化完全引向同一方向,没有一点公允,为此目标 它不断积累,批判精神几乎根本不存在(尽管有马克思主义我 很淸楚:那里非常重视所谓“自我批评”。远处望之,我曾很钦佩, 心想如果认认真真、诚心诚意地贯彻施行,它可能产生奇效。然而 我很快便明白,除了掲发和告诫(诸如食堂的菜汤没烧好,俱乐部 阅览室没打扫干净之类),自我批评无非是自问,这样或那样是否 “符合路线' 大家讨论的不是路线本身。大家讨论的,是要弄清 某部著作、某个行为或某种理论是否遵循了这条神圣的路线。谁 想将批评再进一步,谁就要倒霉!只要不出格,怎么批评都可以。 越轨的批评绝不允许。历史上已有先例。
  使文化陷人险境的莫过于这种精神状态了。我将在后文对此 进行阐述。
  苏维埃公民对国外一无所知。不仅如此:还让他们相信,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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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个领域、所有一切都比苏联情况差得多。这种假相被巧妙地维 持着;须知这很重要:每个人,纵然不太满意现行制度,也庆幸它使 自己免受更大困苦。
  由此生出某种优越感,比如:
  每个大学生必须学一门外语。法语完全被遗弃了。料想他们 懂英语,尤其是徳语。但听他们德语讲得那么糟糕,着实令我惊 讶;我国二年级学生都比他们会得多。
  就此我们询问了他们,其中一个作了如下的解释,用的是俄 语,杰弗?拉斯特译道:
  “几年前,德国和美国在某些问题上还能教导我们,如今,我们 没什么可向外国人学的了,说他们的语言还有什么用?”
  再者,如果说他们还关心国外正在发生什么的话,他们更在意 的却是外国人如何看待他们。对他们来说要紧的是知道我们对他 们有没有表现足够的钦佩。他们就担心我们没有充分了解他们的 功绩,他们希望从我们这儿得到的根本不是信息,而是恭维。
  说起来,这座幼儿园的一切实堪称赞,和这里为靑年人所做的 一切一样。可爱的小姑娘们聚集在我们周围,向我们提出一连串 问題,她们想知道的,并非法国有没有幼儿园,而是我们在法国时 可知道苏联有这么美的幼儿园。
  他们提出的问埋常常令我们目瞪口呆,要将它们转述出来,却 很犹豫。别人会以为我在杜撰;我说巴黎也有地铁,人家报以怀疑 的一笑。难逋我们只有有轨电车、公共汽车吗?……一个问法国 是否也有学校,发问者不再是孩子,而是受过教育的工人。另一 个,知道得咯多一点,耸耸肩,学校嘛,不锖,法国人是有的,可那里 的学校孩子们挨打,这一消息来源是很可靠的。自不必说,我国的 工人全都非常不幸,既然我们还没“闹革命”。在他们看来,苏联以 外便是长夜*漫0除了几个无耻的资本家,世界上其他人都在黑 夜中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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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尔特克营地①只收出类拔萃的人物,和那里的少女谈到俄 国电影时,我说《夏伯阳》和《客琅施塔得的我们》在巴黎大受欢迎, 这些十分“杰出的”有文化的姑娘十分惊讶。别人可跟她们很肯定 地说过,所有俄国电影在法国禁止放映c*而且,这么讲的人还是她 们的老师,我看得出来,姑娘们怀疑的是我的说法。法国人可真爱 开玩笑!
  在一艘刚刚让我们开了眼的装甲親上(“这家伙完全是苏联造 的”),对一群海军军官,我竟斗胆说,恐怕苏联对法国目前情况的 了解不如法国对苏联的了解多,这一下,响起一片嗡嗡声,显然是 不以为然广《真理报>对什么都有充分报道、突然,有一位离开众 人,满怀激情地叫道广要想讲完苏联发生的^新、美好和伟大的一 切,全世界的纸都不够用。”
  还是在阿尔特克这座模范营地,这座小典型,小神童,荣膺奖 章、获得文凭者的天堂——为此我更喜欢许多其他先锋队营地,那
  里多些朴实,少些贵族气--个十三岁的孩子,我没弄错的话,
  来自德国,但已被苏联造就成他们的模式,他一边带我穿过大花 园,一边盛赞其美景。他背书_说:
  “您看,这里不久前还是一片荒芜……突然间,就有了这道楼 梯。苏联到处都如此:昨天一无所有;明天拥有一切。看看那边的 工人,他们干得多起劲儿!苏联到处都有类似的学校和营地。当 然,不全这样美面,只因阿尔特克营地举世无双,斯大林尤为关心。 来这儿的所有孩子都出类拔萃。”
  “一会儿您将听到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演奏,他将成为世界上最 好的小提琴家。他的才华在我国已经受到髙度评价,有人送他一 件礼物、一把古提琴,出自一位过去非常著名的提琴制作者之手Z “还有这儿:请看这面墙!能想像吗,它是用十天工夫建起来
  0克里米亜全苏共产主义少先队健身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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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的热情看来完全发自内心,我忍住没让他看,这面挡土 墙,修得过于仓促,已经出现了裂缝。他只愿看到,也只能看到可 以迎合其自豪感的东西,他又忍不住激动地加上一句:
  “就连孩子们自己也感到惊讶!”
  孩子的这些言语可能有人指点、传授,我觉得它们十分切題, 当晚便记录下来,在这儿全都引述下来。
  我并不想让人以为阿尔特克没有给我留下别的回忆。这座少 年健身营的确不同凡响。它坐落于风景秀面之所,经过精心巧妙地 整治,层层迭起成阶梯形,一直延伸到海边。为了孩子们的舒适安 逸,卫生保健,体育锻炼,游戏娱乐,凡是能够想到的设施,都井然分 列于沿坡而上的平台上。而所有的孩子都焕发着健康、幸福的光 彩。我们一说不能呆到夜里,他们就大失所望:他们已经准备了传 统的篝火,给下面花园里的树装饰了燕尾旗,表示对我们的敬意。 各种庆祝活动;歌唱、舞蹈,本应在晚上举行,我请求都改在五点之 前。回去的路程很长,我坚持在天黑前回到塞瓦斯托波尔?。幸好 如此,因为就在当晚,一直陪我来到那里的欧仁?达比病倒了。之 前却没有丝毫预兆,他还能非常兴奋地观看孩子们的演出,尤其是 迷人的塔吉克斯坦小姑娘的舞蹈,她好像叫塔玛拉:挂满莫斯科墙 壁上的所有巨幅招貼上,我们看到斯大林拥抱的就是这个小姑娘。 任何言语都无法推摹出那仙姿。“这是苏联给我留下的一个最美 妙的回忆,”达比趿我说,我也这么想。这是他最后的幸福的一天。
  索奇@旅馆非常舒适,花园相当漂亮,海滩十分宜人,但随即 便有游泳者想让我们承认法国没有类似的所在。出于礼貌,我们
  ①黑海沿岸城市。 a黑海沿岸城市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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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忍住没说法国有比这更好、远胜于此的景致。
  不,这里令人称道的,在于这半奢侈的享受,这份舒适安逸供 人民享用——当然,俏若来此居住的人不再全是享有特权者的话。 一般来说,受惠者是那些成绩最优秀的人,还必须循规蹈矩,立场 坚定;他们享受的优待也仅此而已。
  在索奇,令人惊叹的,在于这么多疗养所,修养院,围绕着城 市,全都布置得绝妙非凡。而且这一切是为劳动者修建的,再好不 过。然而,相比之下,就在附近,雇来建造新剧院的工人却拿着可 怜的报酬,圈禁在龌龊的营地。此情此景,叫人心中更加难过。
  在索奇,令人景仰的,是奥斯特洛夫斯基。
  盛赞了索奇旅馆,我又当如何描述苏呼米附近的西诺普旅馆, 它更高级,堪与国外最好、最秀丽、最舒适的海滨旅馆媲美。那令 人称奇的花园修于旧制时代,而旅馆大楼本身却刚刚建成,格局十 分精巧,内外观完美无疵;每个房间配有浴室和独立的阳台。室内 陈设品味高雅;饭菜极佳,是我们在苏联尝到的最好手艺之一。西 诺普旅馆俨然一座人间天堂。
  旅馆旁边,成立了一座国营农场,为旅馆供应食物。我在那里 欣赏了一座模范马厩,一座模范牛拥,一座模范猪圈,尤其是一座 庞大的新式鸡舍。每只鸡爪上都套着环标;下蛋数都精心记录下 来;每只鸡都各有下蛋的小单间,它被关进去,只有下完蛋后才能 出来。(我不解的是,经过这样悉心看护,旅馆做的鸡蛋却没有胜 过别处o)还要补充一句,进这些地方之前,必须先站在一块浸满杀 菌剂的地毯上,给鞋消毒。而牲n自己则从旁边走过;算它倒霉!
  穿过环绕农场的小溪,便是一排排简B的小房。四人同住一 间两米五长两米宽的屋子,租金每人每月两卢布。农场餐厅一顿 饭两卢布,这对月工资只有七十五卢布的人来说是不敢问津的奢 侈。他们只能满足于面包和一条干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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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反对工资不均,承认它过去有必要。然而现在本来有办 法弥补等级差别,可是差异不但没有缩小,反而日益加大。只伯不 久之后,得到满足的工人就会形成一种新型的工人资产阶级(从而 成为保守派,当然喽!);他们和我国的小资产阶级没有什么两样。
  到处可见这种症状。唉,我们可以肯定,不论发生什么革命, 意志薄弱,追求享乐,不关心他人,这些资产阶级天性总是潜伏在 许多人的心中,(须知人的改良不能仅从外部完成),为此,见到这 些资产阶级天性间接得到近来决策的迎合、鼓励,我非常担心,这 些决策在我国受到赞扬,令人十分瞀觉。随着作为“社会基本单 位”的家庭和遗产、遗赠的恢复,利欲、私人占有欲重新压过对同志 情谊、同甘共苦、公共生活的需要。可能不是所有人,但是很多人 如此。我们看到社会阶层重新形成,甚至是阶级,一种贵族阶级; 这里讲的贵族,不是功勋卓著、才华出众的人,而正是思想正统、保 守主义的贵族,到了下一代,将变成金钱贵族。
  我的担心是否夸大了?但愿如此。再说,苏联已向我们显示, 它能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但恐怕,为了中止如今执政者赞 成并促进的这种资产阶级化,不久似乎有必要来一次突然的回收, 很可能和结束新经济政策①的那次回收一样粗暴。
  那些以恃权者自居的人对下属、侍从、非技术人员、男工女工, 我差一点说:穷人们,流露出来的轻蔑、至少是冷漠怎能不令人反 感。好吧,在苏联不再有阶级,但是有穷人,太多的穷人,多得惊 人。而我多希望再也见不到穷人,甚至可以确切地说:正是为了再 也见不到穷人,我才来到苏联。
  加之慈善行为已不合时宜,就连易如反拿的施舍也一样。自 有国家承担此事,国家包揽一切,人们自然不再需要援助他人。因
  0 苏联自192丨年制定的比较自由的经济玫策,一直执行到丨92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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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人与人的关系显出几分冷漠,尽管有所谓同志情谊。自然,这里 不是指地位平等的人们之间的关系,而是对我说的那些“下等人”, “优越情结” iE好兴风作浪。
  这种小资产阶级心态只怕将在那里逐渐膨胀起来,而依我看, 它是彻头彻尾的反革命心态。
  可是今天苏联称为“反革命”的,根本不是这种心态,倒几乎是 恰恰相反。
  今天被当作“反革命”思想的,正是那种革命精神,那种当初使 沙皇旧世界半朽的城壕决口的因素。人们希望对人的满腔热爱, 至少是对公理的迫切渴求洋溢在人心中,然而,一朝革命完成了、 安定了,就再也谈不上这些,谈不上这些当初激励了早期革命者的 情绪,这些情绪变得令人讨厌,碍手碍脚,和卸了磨的驴一样。好 比撑材,多亏了它们,桥拱方能立起,可拱顶石一放,它们即被拆 除。既然革命已然成功,得到巩固,温顺起来,既然革命开始调和 折衷,某些人会说:明智起来,那么那些仍受革命因子激励的人,那 些认为这接二连三的让步是妥协的人,便成了绅脚石,受到憎恨、 侮谩,就要铲除。既然如此,与其玩弄词藻,不如承认革命梢神,甚 至连批判精神都已不合时宜.不再需要了,岂不更好?如今需要的 是接受,是循规蹈矩。如今要求的是对苏联发生的一切唱燹歌;而 想方设法要达到的,是这种称颂并非迫不得已,而是发自内心,甚 至满怀激情。最令人惊讶的,是他们居然达到了目的。另一方面, 表示一丝丝异议,提出一点点批评,都可能招致最严厉的惩罚,而 批评也即刻被扼杀。
  第四章
  在苏呼米附近的这家炼油厂一切看来都那么了不起:食堂,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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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住宅,工人俱乐部(至于工厂本身,我一窍不通,怎么说怎么是)。 俱乐部大厅照例貼着“墙报”,我们走过去看。我们读遍所有文章, 但在“红色救援”专栏下,我们非常惊讶,竟看不到任何针对西班牙 的文字,那里几天来的消息一直让我们担心,而这一专栏原则上是 报道国外情况的^>我们没有掩饰我们的诧异及几分悲哀。这引起 一丝馗尬。他们感谢我们提出的意见:此事定会予以考虑的。
  当晚宴会,照例无数次干杯。大家为与会的每一位客人的健 康干过杯后,杰弗?拉斯特站起来,用俄语建议为西班牙红色阵线 的胜利干一杯。他们热烈鼓掌欢迎,虽然似乎略显不自然;随即作 为应答:为所大林干杯9轮到我了,我举起杯:为了徳国、南斯拉 夫、匈牙利?…的政治犯;这回大家无拘无束地热情鼓掌,碰杯,一 饮而尽。紧接着,重新为斯大林干杯。由此可见,对德国和其他地 区法西斯的受害者,大家已经知道应持什么态度。而对西班牙的 动乱和斗争,舆论及个人都在等着《真理报> 的指示,它还尚未表 态,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之前,大家不敢冒险。直到几天后,我们已 到了塞瓦斯托波尔,一片巨大的同情浪潮才发自红场,涌现于报刊 上,到处组织起支援西政府的志愿捐助。
  在这家工厂的办公室,一幅具有象征意义的巨椹图画给我们 以强烈震动,画面JE中,斯大林正在讲话,政府成员分列左右,正在 鼓掌。
  斯大林的头像随处可见,他的名字挂在所有人嘴边,对他的称 颂必定出现在所有讲话中。允其在格鲁吉亚,我只要走进一间住 人的房间,哪怕它多么简陋,多么肮脏,都能看见斯大林像挂在墙 上,也许就在原地,过去放着圣像。是崇拜、爱戧还是惧怕,不知 道;他无时不在,无’所不在。
  从第比利斯到巴统①途中,经过小城戈里,斯大林便出生在
  0)在格魯吉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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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里。我们在苏联,处处受到热烈欢迎,盛宴款待,奉若上宾,我想 无疑致函斯大林以示答谢方合礼数。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机会了。 我叫车停在邮局前,递上电报稿。上面大致写着广在我们美妙的 旅行中,途经戈里,我由衷感到需要向您……”到这里,豳译停下 了:我可不能这样讲话。光“您么行,这您可是斯大林哪,这太 不得体了,应该加点什么。我显有些惊愕,他们便商议起来。然 后建议广您,劳动者的领袖”,或“人民的导师'或什么,我记不淸 了^我觉得这实在荒谬,申明斯大林不把这些阿谀奉承放在眼里。 我徒然力争了半天。没办法,除非我同意加上这些话,他们才肯接 受我的电报。由于这涉及到翮译问题,我根本控制不了,我懒得继 续抵抗,便听之任之了,但同时拒绝承担任何责任,并不无悲哀地 想,这一切使靳大林和人民之间拉开了一段可怕的、不可逾越的距 离。在苏联我也应邀发表了各种简短演说,我已经发现翻译中有 类似的修改和“更正”,我当即声明,我将不承认任何在苏联期间俄 文发表的我的文章为我本人之作,我将要重申这点。现在我话复 前言。
  哦!当然了,我并不想把这些常常不由自主的细撖歪曲当成 恶意,而宁愿相信这是想帮助一个不了解习俗的人,他肯定也巴不 得入乡随俗,使自己的思维、表达符合习惯。
  斯大林在制定第一和第二个五年计划时,进行了一系列他认 为应该做的改变#表现得那样明智,那样巧妙灵活,以至人们不禁 要思忖,是否可能保持更大的连贯性,是否必须这样逐步脱离最初 路线,背离列宁主义,是否固守原来的路线便要求人民付出超人的 努力。不管怎么样,是遇到了挫折。不是斯大林,就是人、人类令 人失望,经过如许斗争,抛洒如许鲜血,流过如许眼泪,人们试图得 到、想要得到、以为即将得到的东西,难道真是人力所不及的吗? 是要继续等待,放弃希望,还是寄希望于更遥远的将来?这就是在 苏联我忧心忡忡地思索的问题。这一问題掠过脑际,已经令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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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堪忍受。
  经过这么多岁月的艰苦努力,人们有权想一想:他们到底能不 能抬抬头?——人的額头从未垂得这样低。
  和最初的理想不一致,这一点毋麻置疑。但是能不能随即便 怀疑,人们开始想要得到的东西立刻就能得到呢?是理想硖产,还 是适应意外困难作出及时而无可争辩的调整?
  从“神秘”到“政治”的过渡是否不可避免地导致降格?因为政 治已不再属于理论问题,而是实践领域的事;需要願及“人性的,太 人性的,还要顾及敌人。
  斯大林的大量决策以及近期的几乎所有决策,都是根据德国 的情况,受恐惧的左右所作出的。逐步为恢复家庭、私有财产、遗 产找到了一个正当的解释:必须让苏维埃公民感觉有点个人财产 可以保卫,然而这样一来,最初的动力逐渐减弱、消失,眼光不再向 前看。有人会说,这是必要的,紧迫的,因为来自倜翼的进攻有毁 掉他们事业的危险。然而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妥协,亊业也就受到 损害。
  另一种恐惧,是对“托洛茨基主义”以及对今天那里所谓的“反 革命思想”的恐惧。须知有些人不同意上述让步;所有这些妥协在 他们看来便是一次次失败。也许偏离最初指令能找到些解释、借 口,但只要偏离了,他们便认为不得了。然而今天要求的是服从精 神,是順从大流。谁表示不满,谁就被当作“托洛茨基分子”。以至 于人不禁暗想,若是列宁本人今天重返人间……?
  说斯大林时时正确,等于说斯大林事事正确。
  在一个国家消灭反对派,或者干腌阻止它表态、露头,这是极为 严重的事:要搞恐怖主义。一国的全体公民想法都一样,无疑对当 权者来说更为方便。但是,面对这种贫瘠化,谁还敢再提“文化”?
  ①尼采用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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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去平衡力童,思想怎能不倒向一边?我认为,倾听反对搌的声音 方为大智,需要时甚至照顒他们,同时防止造成危害:与之斗争,但 不消灭之。消灭反对派……无疑,幸好斯大林没做到这一点。
  我1910年曾写道:“人类可不简单,必须接受这一点;任何从 外部简单化、一体化、简约化的企图永远都是可憎的、不牢靠的、阴 险滑榷的。令阿塔莉①烦恼的,就是总也抓不到埃利阿森,令大 希律王②烦恼的,就是圣族总能逃生。”③
  第五章
  去苏联之前我写道;
  我认为作家的价值和激励他的革命力童相联系,更确切地说 (因为我还没有那么愚*,只承认左派作家具有艺术价值),和他的 反对力量相联系。莫里哀、伏尔泰、雨果以及众多作家身上存在这 种力量,博须埃、夏多布里盎、或者当今的克洛岱尔身上也同样存 在这种力量。我们这种社会形态里,一个伟大的作家,伟大的艺术 家基本上是反传统的。他逆潮流而行。但丁,塞万提斯、易卜生、 果戈理……是这样。莎士比亚及其同时代人似乎不然,可约翰-安 丁东?塞蒙德说得很精彩广那个时代的剧作之所以如此伟大…… 是因为他们(作者们)无论生活与写作都对全人类表现出深切的同 情。”?索福克勒斯大概不然,而荷马当然不这样,仿佛希腊这个国
  ① Aihali*,犹大国的女王<公元拥84丨一835>。犹大国王约拉姆之妻,在其子0-chW死后,登上王位,害死所有王子a O Hetode IwMeGicend(约公元舫73-公元前罗马统治时期的犹太国王新 约圣经》中记述,他企图通过杀死所有新生儿的方法杀抹耶穌&
  ? 纪德<鑛托词(原注)a ? {美人龟系列丛书总序h (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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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在通过他歌唱。也许有朝一日此言便不再确切,那时……而这 恰恰是将我们带着疑虑的目光引向苏联的原因:革命的胜利是否 允许艺术家可以随波逐流?问題在于:如果改天換地的社会主义 国家消除了艺术家任何抗议的理由,将会发生什么佾况?艺术家 不再有什么需要攻击,只须随波逐流,艺术家还有什么可做的?当 然,只要还有斗争,胜利还没彻底巩固,他们便可以描绘这种斗争, 亲自上阵,以助成功。可接下去……
  这就是去苏联前我思考的问題。
  “您明白吗”,x向我解释说广这已根本不再是公众要求的东 西,也不再是我们今天想要的东西。他先前曾经写过一出芭莆舞 剧,非常出色,引人注目。(“他'指的是肖斯塔科维奇,一些人跟 我谈起他,那种赞誉是只有对天才才给予的。)可是您想让人民拿 这么一出歌剧干什么用,出了剧场,哼不出一点调来? <怎么!他 们竟到了这种地步吗?而X……,他自己也是艺术家,修养很高, 这以前跟我说的话一直很精辟。广
  “我们今天需要的是所有人都能理解、而且立刻理解的作品。 如果肖斯塔科维奇自己感觉不到这一点,别人会让他感觉到:干脆 不再听他的作品了广
  我反驳说,有时最美的作品,甚至呼声很高,变成最受欢迎的 作品,一开始可能只得到极少数人的欣赏,连贝多芬……说着,递 给他一本书t我恰好带着它,喏,您看这儿:
  “好几年前,我(是贝多芬在讲话)也在柏林举办了一场音乐 会。我整个投人进去,认为的确达到了某种埦界;预计会大受欢 迎。可是,您瞧,等我实现了我最佳的灵感——下面一丝赞许的表 示都没有。”①
  Q {与歌德生平历史相关的信件>,第二卷,287页6 (氰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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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向我承认,在苏联贝多芬式的人将很难从这样的失敗中东 山再起。“您明白吗他接着说,“一个艺术家,在我国,首先需要 立场正确。否則,最卓越的天?也被当作4形式主义’。不镨,这就 是我们找到的词,用它来指我们不埵看不愿听的一切。我们要创 造一种新艺术,让它无愧于我们这样伟大的人民。艺术,今天必须 是大众化的,否則就不是艺术
  “禪会使你们所有艺术家都变得因循守旧'我对他说广而那 些最出色的,不同意使他的艺术贬值、或仅仅是俯首听命的人,你 们会迫使他们闭口不言。你们口口声声为之眼务、发扬光大并捍 卫的文化,将会诅咒你们的。”
  他反驳说,我这是资产阶级思维方式。而他,坚信马克思主 义,在众多别的方面已经产生出这样伟大的成果,也一样会创作出 艺术品。又说,“之所以出不来新作品,新是因为大家仍然太重视 那个不复存在的过去的作品。”
  他说话声音越来越大;好像在讲课或者在背课文。此事发生 在索奇旅馆大厅。我不再答话t离开了他。可过了一会儿,他到我 房间来找我,这一回,压低了声音:
  “咳?当然了,我很猜楚……可刚才有人在听我们谈话,而且 ……我的展览马上就要开始了Z
  x是画家,要向公众展出他近期的绘画。
  我们到达苏联时,关于形式主义的大论战墨迹未干。我竭力 想弄清他们用这个词的意思,觉得似乎凡是看重“形式”胜过“内 容”的艺术家,都被指控为“形式主义”。还要立刻说明,只有倾向 于某一种方向的内容方被认为值得关注,或更确切地说,方才容许 关注。艺术品一旦没有任何倾向,从而失去了“意义”①(这里我
  ①鄉“有**方向”和“意义”两个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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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做文字游戏),就被定为形式主义。我承认,一写“形式”、“内容” 这些词,就不免暗笑。然而,看到这种荒谬的区分将限定批评,却 真应该痛哭。可能这从政治的角度看是有用的,但再也不要谈文 化。一旦批评不能自由进行,文化便身逢险境。
  在苏联,一部作品再优美,只要它违背路线,就要受到诋毁。 优美被看作资产阶级价值。一个艺术家再有天才,只要他不遵照 路线,大家的注意力便转移,从他身上移开:对艺术家,对作家的要 求,就是要循规蹈矩;具备这一点,其余的一切都会赐予他的。
  我在第比利斯看了一个现代画展,也许只字不提更宽容大度 些。不过,不管怎样,这些艺术家达到了目的(以斯大林的生活片 断作为这些图片的主題K噢,当然,这些人不是“形式主义者”! 不幸的是,他们也不是画家。他们让我想起阿波罗为帮助阿德墨 托斯°,不得不熄灭他的光芒,而同时便再也没做什么有价值的事 ^"或至少对我们有益的事。不过,既然苏联无论革命前后,造型 艺术方面从未出众过,最好还是只谈文学。
  "我年轻那阵儿,”X对我说广人家向我们推荐某些书,劝我们 不要读某些书,当然,我们的注意力恰恰是投向后者。今天,迥然 不同的是年轻人只读人家推荐读的书,别的东西,他们连想读的愿 望都没有。”
  故此,比如,陀斯妥耶夫斯基,几乎不再有读者,不好说究竟是 青年离开了他,还是别人把青年的目光从他身上移走——人们的 头脑已被加工成那样的定式。
  如果必须响应某个号令,思想至少还能感到自己不自由。但 如果它这样预先形成定式,不用等人发号施令,思想就已作出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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