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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薇安》安妮宝贝着·txt

_7 安妮宝贝(当代)
  我只想过平淡的生活。家明。有你,有父母弟弟,有温暖的家,有稳定的工作,有安定的生活。我不想漂泊。七月一边说,一边突然在电话里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七月。别这样。家明马上手忙脚乱的样子。
  你答应过我的,家明。我们要一直在一起不能分开。你忘记了吗。
  没有忘记。家明沉默。我下个月项目就可以完成,然后我就回家来。
  谢谢,家明。我知道这样也许对你的发展会有影响。可是我们需要在一起。生活同样会给我们回报。相信我,家明。
  我相信你。七月。家明在那里停顿了一下。然后他说,七月,安生来看过我。
  她好吗。
  她不好。很瘦很苍白。她去敦煌。路过西安来看了我。匆匆就走了。
  你能劝她回家来吗。
  我想不能,七月。好了,我挂了。家明挂掉了电话。
  七月在银行的工作空闲舒服。薪水福利也都很好,家人都很放心。就等着家明回家以后操办婚礼。母亲一天突然对七月提起安生。她说,那个女孩其实天分比你高得多,七月。就是命不好。
  母亲一直很喜欢常赖在七月家里蹭饭吃的安生。因为安生会说俏皮话。会恭维母亲的菜做得好吃,对她撒娇。七月也觉得,虽然自己长得比安生漂亮。但安生是风情万种的女孩。
  家明说,安生是一棵散发诡异浓郁芳香的植物。会开出让人恐惧的迷离花朵。
  而七月,她想,她是幸福的。有时候她端着水杯,坐在中央空调的办公室里,眺望着窗外的暮色。想着下班以后,会有家明的电话,母亲的萝卜炖排骨。她宁愿自己变成一个神情越来越平淡安静的女人。
  有一次,一群来旅行的法国学生来营业大厅办事。七月看到里面一个扎麻花辫子的女孩,穿着一件粉色的汗衫。里面没有穿胸衣,露出胸部隐约的美好形状。在这个小市民气息浓郁的城市里面,这样的情景是不会发生在本地女孩身上的。但是安生一贯都这样。就像13岁
  的安生会踢掉鞋子,飞快地爬到树上。她把她的手伸给七月,她说,
  七月,来啊。
  但七月不会爬树。她仰着头看着树上鸟一样安生。也许她已经下意识地做出选择。
  她宁愿让安生独自在树上。一部分是无能为力。一部分是恐惧。
  还有一部分,是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秋天又快来临。七月开始在中午休息的时候,约好同事去看婚纱的式样。她们一家家地挑过去。七月抚摸着那些柔软地缀满蕾丝和珍珠的轻纱。心里充满甜蜜。
  可是家明没有打来电话通知她回家的时间。甚至当她打电话过去的时候,那边答复她的只有电话录音。这么多年,温厚的家明从没有这样让七月这样困惑和怀疑过。突然七月的心里有了阴郁的预感。
  她不断地打电话过去。她想总有一天家明会来接这个电话。然后在一个深夜,她果然听到电话那端家明低沉的声音。他说,我是家明。
  家明,你为什么还不回家。七月问她。
  七月,对不起。家明好像有点喝醉,口齿不清地含糊地说,再给我一段时间。一点点。一点点时间。
  家明,你在说什么。
  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吧,七月。家明好像要哭出来了。然后电话断了。
  七月在那里愣了好一会。这个男人。她16岁的时候遇见他。她已经等了他8年了。而他。居然在答应结婚的前夕,提出来再给他时间。
  她不能失去他。
  七月当晚就向单位请了假,买了去西安的火车票。
  七月,家明是有什么事情了吗。母亲担心地看着在收拾衣服的七月。
  妈妈,我是要把家明带回来。
  七月上了火车。
  火车整日整夜地在广阔的田野上奔驰。
  这是七月第一次出远门。她一直都生活在自己的城市里。唯一的一次是去上海看望安生。
  可那也不远。上海是附近的城市。一个人不需要离开自己家门,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七月听到车厢里天南地北的普通话声音。她想,安生走了这么远又看到了什么呢。就好像她爬到树上看见的田野和小河。远方的风景虽然美丽,却都不是家园。
  在上海的时候,安生喝醉了。哭叫着让七月忘记她,不要再挂念她。她是想卸掉心里最后一缕牵挂,独自远走吗。
  七月把脸靠在玻璃窗上,轻轻地哭了。
  17岁的时候,是她在火车站送安生彻底离开了这个城市。她了解安生的孤独和贫乏。可是她能分给安生什么呢。她一直无法解开这个问题。
  在晃动的黑暗的车厢里。不断在七月的眼前闪过的,是一些记忆中的往事片段。
  安生在阳光下的笑脸。她说,我们去操场看看吧。散发着刺鼻清香的樟树。安生在风中绽开的如花的白裙。黑暗中安生动物般受伤的呜咽。安生摔破的白色玉镯子。
  她在驶出站台的火车上探出身来挥手。安生写来的字体幼稚的信。
  七月,我一个人骑着破单车去郊外写生。路很坏,我摔了一跤……
  终于火车停靠在西安站台。七月脸色苍白地下了火车。她打了车去家明的宿舍。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按着地址找到5楼,门是紧闭着的。七月敲门,没有人应。现在是清晨8点啊。家明又会去哪里呢。七月把行李包丢在一边。抱着自己疼痛的头,蹲了下去。
  然后似乎是听到了家明的脚步。七月抬起头。家明手里拎着一包中药走上楼来。身边有个穿黑衣服,长发披散的女孩。女孩靠在家明身上,脸贴着他的肩头。无限娇慵的样子。
  七月慢慢地站起来。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家明。这一刻,她的脑子里一片白茫茫的麻木。
  七月。家明吃惊的声音。女孩也转过脸来。长发从她的脸上滑落。漆黑的眼睛。高高的额头。雪白的牙齿。不是安生又是谁呢。
  七月楞楞地跟着他们走进房间。她的行李包还拎在手上。她一时回不过神来。家明的房间收拾得非常干净。桌子上有一个玻璃瓶,用清水养着马蹄莲。床上搭着一件睡衣。黑色蕾丝的睡衣,那是安生的。
  家明早上陪我去医院。我从敦煌回来,生病了。安生倒了一杯热水给七月,她拿出香烟来抽。
  七月把眼睛转向家明。家明的眼睛没有正视她。
  家明,你不回家了?
  七月,我不能回去。家明轻而坚定的声音。
  七月沉默着。恐惧和愤怒的感觉,让她听到自己轻轻的颤抖。她慢慢走到安生的面前。
  她的眼泪流下来。安生,我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我一直在问自己,我能把什么东西拿出来和你分享。
  安生说,我爱家明。我想和他在一起。
  七月凝固了全身的力量,重重地打了安生一个耳光。
  安生。
  深夜的大街上,七月听到自己绝望的声音在寒风中发出回声。她走了太多的路。找了太多的地方。她在后悔和焦急中,觉得自己面临着随时的崩溃。
  她在路上蹲下来。家明把她抱起来。他说,七月,对不起。
  家明,你爱的到底是安生还是我。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家明沉默地抱住悲痛的七月。他只是紧紧地抱着她。不发一言。
  安生是身无分文地跑出去的。她不会离开西安。她的性格也不会自杀。那么她只有可能是又流落到酒吧里面。他们一个一个地找过去。
  没有。都没有。
  七月,你先回去睡觉。我来找。家明说。
  不。我要找到她。七月忍着泪。她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指印浮现在安生苍白的脸上。还有安生眼睛里的黑暗和绝望。她就这样淡淡地笑着。然后推开门跑了出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对安生。她甚至从来没有对安生发过火。
  贫穷的安生没有七月拥有的东西。少年的时候似乎这样。长大后也一样。
  在商店的橱窗前面,他们看到了安生。她没有喝醉。她只是裹着外套蜷缩在台阶上。身边散落遍地的烟灰和烟头。
  好冷。看到他们,安生淡淡地笑了笑。她看过去平静而孤单。
  回去吧。安生。七月不敢拉她的手。只能低着头对她说话。
  好。回去。安生扔掉烟头。家明。她回头低唤家明。
  家明,抱我回家。我冷得冻僵了。
  家明把蜷缩成一团的安生抱在了怀里。他的脸轻轻贴在安生冰凉的头发上。
  安生第二天就昏迷发起高烧。因为酗酒和流浪,她的身体非常衰弱。家明把安生送进了医院。七月准备回家。
  在候车室里,七月和家明沉默地坐在那里。
  家明,你好好照顾安生。
  我知道。
  我很爱你。家明。七月泪光闪烁地看着这个男人。我想我是不是以前一直没有告诉过你这句话。是的。你从来没有说过。家明的眼里也有泪。他伸出手,把七月拥抱在怀里。你们都是这样好的女孩。你们好像是同一个人。
  我回到家是11月24日。我等你一个月。家明。我不会给你打任何电话。
  如果在一个月里面你回来了,我们就结婚。如果你不回来,我们就缘尽到此。
  我不会对你有任何怨恨。
  家明看着七月。七月的神情非常严肃。她说,家明,你好好地想一想。彻底地考虑清楚。我,还有安生。留在北京,还是回到家里来。
  你的选择只有一个。
  七月把自己手腕上套着的绿色玉石镯子拿下来递给家明。你先留着它。
  安生从小就知道我最喜欢的是什么。我一直怀疑,其实她喜欢的是这个绿镯子。
  七月回到家,对母亲没有说具体的真相。只说家明在那边还有事情要处理。
  七月每天仍然平心静气地去上班。她的心里一直很痛。好像轻轻一个碰触就会有酸涩的泪水滴落下来。但是她沉默地忍耐着自己。
  她从小就过着顺畅平和的生活。这样的打击对她来说,已经很巨大。
  可是七月想,她终于也有了一个成长的机会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北方应该已经大雪弥漫了吧。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是深爱着家明。她问自己,如果家明不回来,她是否可以重新认识一个男人,和他结婚。可是这似乎是难以想象的。从16岁开始,她就习惯了家明的英俊和温和。他身上干净的气息。他温暖的手。他硬硬的头发。
  不会再有一个男人这样让她这样爱得无能为力。
  圣诞节快要到了。
  大街的商店橱窗开始摆出圣诞老人和圣诞树。用粉笔写了美丽的花体字,merrychristmas.七月下班以后,裹着大衣匆匆地在暮色和寒风中走过。街上的人群里,有两个读初中的女孩,也是13岁左右的年龄,亲昵地牵着手,趴在橱窗上看圣诞礼物。两颗黑发浓密的头紧靠在一起。
  一个女孩说,我好喜欢这个绒布小狗熊。
  另一个说,我也很喜欢。
  一个说,那我叫爸爸买来我们一起玩吧。
  另一个说,好的。
  七月想,绒布小狗熊能一起玩。那别的呢。如果她们遇到不能分享的东西,会不会反目成仇。
  少年的友情就像一只蝴蝶一样绚丽而盲目。可是安生,是她爱过的第一个人。
  12月24日的时候,家明没有回来。
  晚上同事叫七月一起起酒店参加圣诞晚会,吃饭,跳舞。七月同意了。
  她穿了新买的玫瑰红的大衣和黑色靴子,化了浓妆。同事非常惊艳。平时一贯以乖乖女形象出现的七月,突然变得妩媚热情。
  银行里的一个同事,刚升上科长。是个憨厚能干的男人,一直很喜欢七月。
  那天晚上大家在一起,热闹地喝了点酒,七月也显得很高兴。他鼓足勇气,仗着酒胆,走到七月面前请她跳舞。
  七月接受了他的邀请。这个男人的学历品性家世都很好。只是刚过30岁,已经有了啤酒肚。还戴着深度的近视眼镜。他说,七月,圣诞节会放美国新的大片,到时我可以请你去看吗。七月微笑着说,是什么片名呢。
  她的眼前闪过家明英俊的笑容。她想,她还是要过下去的。平淡稳定的生活。
  即使换了个平淡的男人,也许也一样会幸福。
  凌晨两点左右,同事送七月回家。七月在离家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下车了。
  她想慢慢地走回去,让晕痛的头脑清醒一下。天空忽然下起小小的雪花。南方的冬天,常常就是这样,突然就会有细碎温柔的雪花飘落。
  七月闭上眼睛仰起头,感受着冰凉的雪花在脸上迅速地融化成小水滴。她在寒风中张开手臂,轻轻地旋转着身体。她想,圣诞老人你开始送礼物了吗。你知道什么才能让我快乐吗。
  然后一个人突然抱住了她。七月没有张开眼睛。因为她闻到了她熟悉的男人气息。
  她还摸到了短短的硬的头发。那个宽厚的怀抱还是一样的温暖。
  我买不到飞机票。只能坐火车过来。还算来得及吗。七月。
  七月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把脸贴在那传出心跳的胸口上。
  二十五岁的春天,七月嫁给了家明。他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七月终于穿上了洁白的婚纱。只是结婚的那天下起了冰凉的细雨。
  纷纷扬扬的,象滴淌不尽的眼泪。七月穿着的白缎子鞋在下轿车的时候,一脚踩进了水洼里。满地都是飘落的粉白的樱花花瓣。
  婚后平淡安宁的生活,一如七月以前的想象和计划。
  家明自己开了一个软件开发公司,事业顺利。同时又是顾家而体贴的好男人。母亲心疼七月,叫他们晚上不要自己做饭,一起回家来吃。
  七月也喜欢回母亲家里。一大家子的人,热闹地吃饭。亲情的温暖满满地包围在身边。
  家明没有多说安生的情况。只说她病愈后,去了北京。然后和她在上海认识的一个房地产老板,一起去了加拿大。
  那个可以做她父亲的中年男人。七月还记得安生应他的搭讪的时候,那种冷漠的神情。
  可是她想,她已经做了自己的让步。这些选择都是家明和安生做的。
  她喜欢被选择的结果。这样心里可以少一些负累。
  七月和家明之间,从此小心地避开安生这个问题。
  可是七月还是想念安生。
  一天深夜,下着大雨。七月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她坐起来翻身下床。家明也受惊醒来,在黑暗中问七月,干什么去,七月。
  有人在敲门。家明。
  没人啊。根本没有敲门。
  真的。我听到声音的。
  七月走出去,急切地打开门。吹进来的是空荡荡的冷风。外面下着大雨。七月头斜靠在门框上,呆呆地发愣。
  她没有告诉家明。
  她想起的是少年时走投无路的孤独的安生。浑身湿透的安生,抱着双臂靠在门口。
  面无表情地对七月说,她走了。在那个夜晚,安生唯一的亲人离开了她。
  七月突然有预感,安生要回来了。
  秋天的时候,一封来自加拿大的信飘落在七月的手中。
  安生孩子般稚气的字体没有丝毫改变。她说,七月,这里的秋天很寒冷。
  我的旧病又有复发的预兆。最重要的事情是我怀孕了。那个男人不想再和我一起。
  可是我不想失去孩子。因为这是家明的孩子。
  家明看着七月。七月沉默。这样的沉默她维持了三天。然后在一个夜晚,她回到家说,她给安生发了回信,叫安生回家来。
  七月说,她这样在国外会病死和饿死。
  家明说,七月,对不起。
  七月摇摇头。没有对错的。家明。以后不要再说这句话。
  我一直想知道你回来是自己做的选择还是安生做的选择。
  家明说,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七月在下雨的夜晚去机场接机。家明加班。
  从北京飞过来的班机延迟了。七月等了很久。
  然后出口处终于出现了涌出来的人群。七月拿着伞等在那里。然后她看到了安生。安生拎着简单的行李,穿黑色的大衣。身体有些臃肿。一头长发已经剪掉。
  短头发乱乱的。更加显出脸部的苍白和削瘦。只有眼睛还是漆黑明亮的。
  她看到七月。脸色露出淡淡的微笑。HI,七月。
  安生。七月跑过去,抱住安生。她的眼泪掉下来。安生,回家来。回家来了。
  是。回家来了。安生把脸贴在七月的脖子上。她的脸是冰凉的。
  两个人在空旷的机场大厅里拥抱在一起。
  距离安生17岁离家出走。整整是8年。
  安生在七月家里住了下来。母亲不知道安生怀的是家明的孩子,所以对安生还是非常好。七月和家明决定对任何人保守秘密。
  安生先进医院看病。为了孩子,她已经戒掉了多年沉溺其中的烟和酗酒。所以人非常苍白。七月每天给她煮滋补的中药。房间里总是弥漫着草药的气味。安生空闲在家里,种了很多花草。有时候一个人坐在露台的阳光下,可以安静地坐上很久。
  家明走过去给她一杯热牛奶。她就对家明微笑着说,谢谢。家明无言。只是用手轻轻揉她的短发。
  然后有一天,安生告诉七月,她在写作。她一直坚持在写作。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在稿纸上。安生说,我不知道这本书会不会出版。我也没抱热切的期望。可是我想我可以留下一些什么。我本身已经是贫乏的人。
  七月说,你写的是什么内容。
  安生说,流浪,爱,和宿命。
  一个月后,她把厚厚的一堆稿纸寄给了出版社。
  安生的身体越来越臃肿。只能让七月帮她洗澡。
  安生从来不摘下脖子上那块破掉的玉牌。因为戴得太久,丝线都快烂了。
  少年时她们也曾一起洗澡。那时的身体是洁白如花的,纯净得没有任何疤痕。可现在安生的身体已经完全变形。背上,胸口上有许多烟头留下的烫痕。手腕上还有支离破碎的割脉留下的刀疤。七月不问。只是轻轻地用清水冲过它们。
  安生听到七月紧张的呼吸声,就笑着说,看着很可怕是吗。我走之前就知道,这具身体以后会伤痕累累。我以前一直厌恶它。只想虐待它,摧残它。因为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可以做七月。却只能做安生。
  七月有很多东西,但是她无法给我。安生什么都没有,始终也无法得到。
  一直到现在,我终于知道自己可以蜕变了。像一条蛇。可以蜕壳。新的生命会出来。
  鲜活洁净的肉体和灵魂。全新的。而旧的就可以腐烂。
  我非常感激,家明给了我新的生命。七月。他是我们爱的男人。
  我爱你。七月。
  她们回到母校的操场去散步。有樟树的地方已经盖起了一幢新的楼。安生说,这里曾经有非常刺鼻的清香。她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下。似乎依然是站在浓密的树荫下面。可是她已不再是那个穿着白裙子的光脚的女孩。会轻灵地爬上高高的树杈。旧日时光早已一去不复返。
  只有铁轨还在。依然穿过田野通向苍茫的远方。
  安生说,小时候我非常想知道它能通向何方。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原来它并没有尽头。
  安生被送进医院的那个夜晚,已经是南方寒冷的冬天。她的胎位有问题。
  事态变得严重。医院黑暗的走廊空荡荡的。不时响起忙乱的脚步声。七月坐在冰凉的木椅子上,交握着自己的手指,心里很紧张。她听到安生的惨叫。她突然觉得安生会死掉。当安生被医生抱上推车,准备送进产房的时候,她猛扑了上去不肯放手。
  安生,你一定要好好的。七月的手捂住安生苍白的脸。安生的头发因为浸泡在汗水和眼泪里面,闪烁着潮湿的光泽。安生侧过脸轻声地说,我感觉我快死了,七月。
  不会。安生。一定要把家明的孩子生下来。你这样爱他。
  是。我爱家明。我真的爱他。安生的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只是我不知道生下孩子是继续漂泊,还是能够停留下来。我真的不知道。我已经无法再伤害你,七月。我是你这一生最应该感到后悔的决定。当我问你去不去操场。你不应该跟着我走。
  第一次,七月看到安生明亮的眼睛开始黯淡下去。像一只鸟轻轻地收拢了它的翅膀。疲倦而阴暗的,已经听不到凛冽的风声。
  我觉得自己的罪太深。判决的时候到了。
  安生的眼睛缓缓地转向玻璃窗。黑暗的夜空,回旋着冷风。
  安生低声地自语,不知道永远到底有多远。我一直无法知道。她的神志有些模糊了。
  那一个夜晚,我对他说,我要走了。因为我爱他,所以我要为他漂泊到老,漂泊到死,不再回来。他把他的玉牌送给我,他说,我的灵魂在上面。跟着你走。
  可是太累了。我走不动了。
  安生的脸上浮出淡淡的微笑。
  凌晨的时候,安生产下一个女婴。因难产而去世。
  七月26岁的时候,有了收养的女儿。
  她给安生的孩子取名叫小安。她相信这是新的安生。就像安生说的那样,是鲜活洁净的灵魂和肉体。而旧的躯壳就可以腐烂。
  小安有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七月把她抱到家明的家里去,家明的母亲非常喜欢。
  她抱着小婴儿说,应该送礼物给小宝贝啊。家明,你从小戴的那块玉牌呢。虽然破了一角,但是可以用来辟邪。家明和七月都装作没听到。
  那块玉牌随安生一起火葬了。
  七月总是憨憨的样子。
  有时候不知道真相,不了解本质的人,是快乐的。而能够假装不知道真相,不了解本质的人,却是幸福的。
  只有一些人例外。比如家明在酒吧邂逅的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她透过喧嚣的音乐和烟雾,笑着对他说,家明,你的眼睛好明亮。这样的女孩直指人心。但是她不告诉他,她喜欢的绿镯子还是白镯子。她的快乐模糊而暧昧。却不知道躲藏。所以让自己无处可逃。
  在幽深山谷的寺庙里,他们看着佛像。她坐在他的身后,轻轻地问他,他们知道我喜欢你吗。他转过身看着她。她掂起脚亲吻他,在阴冷的殿堂里面。
  阳光和风无声地在空荡荡的屋檐穿行。
  那一刻,幸福被摧毁得灰飞烟灭。
  生命变成一场背负着汹涌情欲和罪恶感的漫无尽期的放逐。
  半年以后,安生的书出版。书名是七月和安生。
  七月和家明过着平淡的生活。
  他们没有再要孩子。
  18.烟火夜
  1
  如果时间倒退五年
  如果时间倒退五年。
  我觉得我应该按照自己最初的决定,去报考幼儿师范。做一个幼儿园老师,每天和那些柔软透明的小生物在一起。他们无邪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纯粹。他们清澈的眼神像雪山一样遥远。
  我要在他们躺在绿色的小木床上午睡的时候,一个人坐在窗台边的地板上,看樱花树在风中摆动。黄昏的雨天,最后一个孩子被母亲接走,然后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弹钢琴。
  可以在一个小城市里,一直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
  我要嫁给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他的睫毛就像华丽而伤感的威尼斯。我们曾经相爱。我要在他的身边,不离开他。告诉他,我愿意和他相守到老。
  ROSE在EMAIL里要我用两百字写一篇“倒退五年”,在半小时之内发给她。
  她常有诸如此类的要求,因为她是我的编辑。我所有的爱情小说都交由她处理,然后每个月去邮局支取她的杂志社寄给我的稿费,用以维持我的生活。
  这些钱可以缴付房租,水电煤和电话网络费用。每周一次去超市采购,在冰箱里放上脱脂牛奶,鲜橙汁,燕麦,苹果,新鲜蔬菜和鸡肉……还有出去逛街泡吧。在咖啡店里喝双份ESPRESSO,给自己买新款香水和粗布裤子。
  ROSE在北京。我在上海。我们一直以EMAIL联系,从未见面或致电。我不知道她的性别,只能暂时认定她为女性。也不知道她是否比我年轻,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有时候身边很多熟悉的人,他们却只如空气般的存在。
  请看她在我发出EMAIL5分钟之后给我的回复。亲爱的VIVIAN,我如此依赖你,你好象在我隔壁办公,而且从不曾让我失望。
  我微笑。此时已过深夜11点,别人看完电视,许是打着哈欠洗脸刷牙准备上床。而我一天的工作,刚刚开场。窗外的天很蓝很深,五月的夜风清凉里面已经有醺然的暖意。光着脚坐在大藤椅上,一杯泡得浓黑的咖啡,红双喜的特醇香烟,还有空白的电脑文档。我的工作就是在寂静的空气里,听着自己的手指敲击在键盘上,直到把眼前的那一面空白用黑字填满。
  我是以卖字为生的女子。在我25岁的时候。
  如果时间倒退五年……也许依然只能如此。
  2
  遇见绢生纯属偶然
  很多女子的25岁,应该会有一个自己的家。即使是小小的家,只要放得下自己的一橱衣服和从小抱着睡的枕头,也会心安。有一个男人。临睡之前他的手指抚摸在头发上,可以闻着他脖子皮肤上的味道闭上眼睛。还会有一个孩子,从此这颗心就放在了身外,跟着另一个人晃晃悠悠。
  而我的25岁。我单身。靠着一台电脑和数位杂志编辑的电子信箱生活,并养了一缸热带鱼。
  那些美丽的小鱼,它们睡觉的时候也睁着眼睛。不需要爱情,亦从不哭泣。它们是我的榜样。
  ROSE偶尔在EMAIL里对我说,亲爱的VIVIAN,为什么你的爱情小说总是以分离告终,虽然我喜欢你的文章,但依然困惑不已……我给她回信,亲爱的ROSE,那是因为我曾经被很多男人欺骗,遭受种种劫难,心如死灰……一边打字与她调侃,一边笑着抚摸自己裸露在空气里的冰凉的脚趾。
  爱情,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15岁的时候,和班里的男生恋爱。纯纯的恋情。冬天的黄昏,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他的手笨拙地伸入到胸前,他的呼吸有柠檬的清香。还有他喀哒喀哒响的旧单车,坐在前面的横杠上,他的嘴唇轻轻贴在头发上。美丽的诺言让人看到海枯石烂……10年过去,如果再对爱情欢天喜地,执迷不悟,那才叫可怕。
  我想我的生活估计是到不了头。
  我所要的,只是一个人。能在我睡觉的时候,轻轻抚摸我的膝盖,把我蜷缩起来的身体扳直。
  如果没有,那么一切继续。
  虽然有时候我恐惧白雪茫茫般空洞的生活到不了头。
  直到我遇见绢生。
  遇见绢生纯属偶然,但非虚构。虚构是我文字里的概念,如果没有虚构,我就无法得到食物和住所,无法像任何一个正常的路人,行走在城市高楼耸立的大街上,即使不踌躇满志,也可以心定气闲。
  我喜欢城市的阳光透过污浊的空气和阴冷的楼缝,轻轻抚摸在脸上。
  我喜欢在吃完一顿丰富的晚餐以后,想起还可以去哈根达斯买一杯瑞士杏仁香草冰激凌。
  自然有时候我的生活也会变得糟糕,比如在这三个月里,一共:抽掉30包红双喜,平均每三天一包烟。由于买烟的地点杂乱,常常抽到假烟。假烟带来的灾难是头痛和呕吐。可是独自在深夜的时候,它像一场往事,让人镇静,并带来泛滥。
  逛了80次街。每天下午醒来,在深夜之前的这段空白,时间必须大量挥霍。坐车到陕西路,然后步行至淮海路。有时候只是坐在太平洋前面的石阶上,看着陌生人走来走去。然后在STARBUCK买咖啡。然后往回走。
  泡吧50次。有2次因为滥醉而爬到桌子上。5次被人拖上出租车送回家。
  约会过10个男人。无疾而终。
  卖力地写作。写了40万个字,卖掉30万个字。
  吃掉镇静剂3瓶。
  从冬天开始,我的生活就是这样。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觉得应该找个人同居。仅仅是想更温暖地生活,迎接这个美好的季节。
  因为我要努力写稿,争取得到更多的享受,包括我向往已久的去越南和泰国的旅行。或者还可以更远一点,印度或者埃及。我的地点和其他人有所不同。
  我决定搬到离市区较近的地方。我在网络上登了一则征求室友的广告。我们可以分担费用。
  失眠的时候还能找到一个人说话,即使仅仅是听到彼此发出的声音。万籁俱寂,仿佛失聪。可是我有因为独处而过分灵敏的听觉。
  卧室分开。客厅,厨房和卫生间共用。
  我留下自己的EMIAL
  和电话号码。三天以后收到回音10条。只有一条是对方打电话过来。
  你好,VIVIAN,我是绢生。她说。
  她的声音仿佛16岁少女一样的清醇。外省人。在一家德国电器公司做事。
  我记得我们的对话是这样的。
  我说,你现在住哪里。
  北京西路。
  那里地段很好。
  但是晚上找不到水果摊和有热鱼丸出售的小超市。
  我会尊重你的自由。包括养宠物或者男人。
  前者我没有时间。后者我没有机会。她笑。
  这是我喜欢的女子。聪明有流转,说话简洁至极。
  我们决定一起去看房子,房子的主人是一个老教授,准备去德国两年,所以想把房子租出去。
  我们约在北京西路。
  3
  时间不会走了
  那天下雨,阴冷潮湿。春天缠绵的雨季,使本来已经污浊不堪的城市空气更加粘稠。
  我早到20分钟,独自站在大厦门口避雨。作为高级的写字楼,里面汇聚多家著名的集团公司。
  现在已到下班时间,旋转门不断有人进出。很多人衣冠楚楚,然而神情困顿。我已经过了很多年没有工作的生活,不太清楚工作的意义和目的。
  18岁的时候我去街头冷饮店打工,每天夜晚工作三个小时,推销冰激凌兼收钱送货,月底能拿到几百块钱。迫不及待地去买看了整整一个夏天的碎花裙子……
  毕业以后,进入大机构。很快辞职。
  从此不再有工作。多年的无业生涯,很快使我变成一个邋遢的女子。神情时而萎靡时而激越无比。
  绢生出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盆绿色的羊齿植物。她很瘦,眼睛漆黑。神情冷淡的时候像沧桑的的妇人,笑起来则变成甜美的孩子。大抵只有内心纯真而又经历坎坷的人,才会如此。她穿织锦缎的暗红牡丹短旗袍,下面是破洞的牛仔裤和褐色麂皮靴子。一头海藻般的长发,光泽明亮。
  她的名贵靴子一脚就踏进了泥泞里面。
  平时喜欢养花?
  不。今天在花市看到,非常喜欢,所以想买下来。她从包里拿出一盒烟。她说,你抽烟吗。
  我看到她手里的烟,是一盒红双喜。8块钱的特醇。我笑。两个人互相低着头点燃了烟。她手里的绿色大叶子轻轻碰在我的皮肤上。
  是在接下来的一秒钟。我刚刚直起身体,吐出第一口烟的时候。
  那个男人突然掉落下来。他没有任何声音地随着犀利的风速下滑,撞击在前面停留出租车的宽敞空地上。就像一只沉重的米袋子。爆裂的是他的脑壳。白色的红色的液体混杂在一起飞溅。
  雨下得不大,他的白色衬衣被泥水包裹。
  我惊叫一声。绢生的手迅速地控制住我的肩,一把将我拉到后面。
  我们目睹了此后的过程。保安报警,警察封锁现场,众人围观。死者是某广告公司的副经理。那个男人因为涉嫌贿赂和贪污,已经被调查了一段时间。绢生和我坐在台阶上,看着那具破碎的尸体被装进黑色的塑胶袋里拖走。
  他的一只鞋子还在那里。绢生说。
  一只黑色的男式皮鞋,孤零零地掉在花坛偏僻的角落里。
  不知道他在丧失思维之前,是否会后悔自己穿着鞋子。如果光脚的话,去天堂的路途会走得比较轻松。她说。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笑。这样诡异的笑容。我记得那个男人的脸,是像突然伸过来的手一样,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的眼睛睁开着。空白的眼睛。
  你害怕死亡吗。她看着我。小时候,家里死人,我站在棺材旁边看,不明白一切为什么可以这样完美地停顿。
  手指不会动了,眼泪不会流了,时间不会走了。
  4
  有些人的生命是有阴影的
  我们租下的那套老房子很陈旧。房间光线阴暗,前后院子里种了大片茂盛的橘子树,叶子暗绿得发亮。还有鸢尾,雏菊和玫瑰。绢生把她的羊齿放在卫生间的窗台上。那盆小植物长得很野性。卫生间铺洁白的马赛克,虽然狭小但是干净。可以在里面喝酒,发呆,洗澡的时候收听音乐。
  露台的铁栏杆已经完全发锈。有一张厚重的红木雕花书桌,手抚摩上面冰凉光滑,散发隐约的木头清香。
  我的同居伙伴。深夜她光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散乱着海藻般的黑色长发,湿湿的脖子。像在地穴里穿行的寄生昆虫。当我在电脑前抽烟和写作的时候,她坐在地板上看卡夫卡。
  周末的深夜,挤到我的床上,一起看电视的经典黑白老片回放。然后喝威士忌加冰块,配新西兰起士。常常会看得流泪。红着眼睛在那里抽泣。电影打出了END,于是狠狠咒骂一句,愤然地进卫生间洗脸。
  她是那种会把手指甲剪得短而干净的女子。喜欢奢华的黑色蕾丝内衣。并且果然是没有宠物和男人。
  一早起床。洗澡,在衣橱里选衣服。她的衣服排列在熏衣草的芳香里,丝缎,纯棉,细麻,麂皮等所有昂贵而难以服伺的天然料子,颜色大部分为黑,白,暗玫瑰红。细细的蕾丝花边,精致的手工刺绣,大红大绿的民俗风情。她的生活极尽奢华。但我知道这里面的缺陷。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以自己的工作获得。
  一个没有男人可以依靠的女人。公司里的工作忙碌,常日夜颠倒地加班。有时候打电话过去,话筒里始终是杂乱的声音,电脑,电话,传真,打印机……每天喝泡得浓黑的咖啡来维持睡眠不足的体力。商业社会,不进则退,一旦失去被利用的价值,就是沦落。绢生在销售界的名声刚刚有好的开始。我相信这是她以天分获得,她是散漫的人,性情纯真然而并无上进心。
  我曾去参加过她公司的庆祝酒会。绢生的销售业绩做得如此之好,众人均过来和她招呼寒暄。
  她端着酒杯站在她的外籍老板旁边,穿黑色丝绸长裙,肩上的细吊带均为水钻,长发柔滑,胸前别一小束风信子。我看着她在人群里得体地微笑,身体微微有些僵直。可是她是能够控制自己的。
  我知道。这是她的外壳,她柔软纯白的灵魂躲藏在里面,小心翼翼地爬行。
  半夜她回家。踢掉鞋子先开始洗澡,在卫生间里一泡就是几个小时,在里面香薰沐浴,看小说,听收音机,不亦乐乎。这是绢生放松的时候。我亦知道她在公司里为工作和同事争辩,回来后因为气愤胸痛难忍。
  有时候独自衣锦夜行,涂发亮的唇膏,抹了兰蔻的香水,花枝招展地出去。快凌晨的时候回来。手里拿着从超市买来的威士忌和大块起士。卸妆,洗澡,穿着内衣半夜看旧片,一个人坐在阴影里,对着威士忌和香烟。长长的头发披泻在胸前,眼神疲倦。
  大部分人的生活未必象我这样目的明确,因为我知道如果不写作就无法生存。而绢生,她是可以有选择的机会。自然她也曾对我说起那些和她在一起的男人。她与他们吃饭,跳舞,看电影,深夜回家,却始终只有一个人。她从不带男人回家或在外留宿。亦不要他们买东西给她。吃饭也要坚持AA制度。因为不爱,所以分得很清楚。
  为什么你似乎不是很快乐呢。我问。
  他们想玩的,我未必想奉陪。我想玩的,他们又玩不起。
  玩不起吗。
  比如诺言,比如责任,这是比金钱更奢侈的东西。她笑。我是很传统的女人,VIVIAN.
  我要一个男人养我,然后我给他做饭洗衣服生孩子。就跟两千多年来中国女人做的事情一样。
  谁要养你。买条裙子就要一千块钱。
  那是我花自己的钱。如果他养我,扯块棉布自己做就行。
  这未必能让你感觉安全,绢生。
  我现在的感觉更不安全。她说。
  谈话结束。绢生独自坐在黑暗里,继续看片子,喝酒,抽烟,她可以把这样的状态持续到凌晨天亮,然后穿上衣服和鞋子,拦出租车去公司上班。一个失眠的女子,可以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公司里,然后冷静地开始她一天的工作,和同事开会,讨论,打电话,应对……
  半夜她放王菲的《但愿人长久》,这样哀怨的靡靡之音,苏轼的词在王菲的唱腔里让人听着难受。她走来走去,哼着里面的句子,一边轻轻抚摸自己的长发。
  我从来未曾把绢生当作普通的女孩。
  有些人的生命是有阴影的。
  5
  我在等待着什么
  七月,绢生去北京参加会议。
  整个夏天是我的休眠期,每天除了睡觉和晚上去酒吧,没有办法写超过两千以上的字。ROSE来信催我,亲爱的VIVIAN,我想念你的故事,但愿你不要从我的隔壁办公室搬走……我微笑。那天,我看到自己开始脱头发。在卫生间的瓷砖上,看到大团大团的黑色头发,纠缠在一起。我蹲在地上玩了一会儿头发,发现自己的心里很冷静。
  在绢生去北京的这段时间里,我要服食比平时多一倍的镇静剂才能入睡。可是副作用也很明显,头晕,出现幻觉。开着空调的房间里,我觉得自己血液的速度开始变得缓慢。黑暗中,万籁俱寂,我痛恨这种失明失聪般的包围。我躺在床上观望着自己的痛恨。
  如果我的背后有一个男人。我希望他抚摸我睡觉时蜷缩起来的膝盖。用温暖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抚摸我,把我冰冷的身体扳直。我蜷缩得像回到母亲子宫的胎儿……我害怕自己的身体以扭曲的姿势僵硬。他要完全地占据我。这样我才能安全。
  我的眼睛开始出现一团一团的阴影。然后是那个男人。那个坠落下来的男人,他的身体发出犀利的风的声音。白色的红色的液体四处飞溅。
  他脚上的鞋子不见了。
  那个晚上,我去了熟悉的酒吧。白色的木楼,昏暗的淡黄灯光,烟雾弥漫。
  我穿黑色的吊带裙子,趴在吧台上抽烟。凌晨一两点左右,乐队开始唱非常老的英文歌。小小的舞池却已经空无一人。我跳下高脚凳子想去洗手间,丝绒的细跟凉鞋扭了一下,这双漂亮的高跟鞋是绢生的。我踢掉了它们。
  在洗手间的镜子里,我看到自己醺然的脸,红得像一朵蔷薇。
  我想,我在等着谁呢。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笑容,还是甜美。在狭窄的走廊上,靠在墙壁上抽烟。一个男人走过来,说,你好。他有亚麻色的头发,他的睫毛长长地翘起来。他身上浓重而浑浊的香水味道。
  你的中文很好。我醉眼朦胧地看着他。
  我在上海待了四年。他笑。你的鞋子,不应该扔掉。他的手里拎着我踢掉的那两只高跟鞋子。
  我不说话。我头痛欲裂。我只能对着他笑。他的身体靠近过来,他说,你不舒服吗……他的手这样大,烫的,抚摸在我的脸上。
  我说,谢谢。我喝多了一点酒。我可以想象自己的样子。粗布裤子,老球鞋。没有化妆的脸因为失眠和抽烟憔悴不堪。头发潮湿凌乱,像海底的藻类。皮肤粗糙,看过去疲倦而邋遢。一个脸色苍白的东方女子。我仰起脸看着天花板,那上面有模糊的光线在漂浮。我在等待着什么。我问自己。
  他从西装口袋里掏里一小块巧克力。他说,巧克力是会带来愉快的食物。
  我当着他的面剥掉锡纸,把甜腻柔滑的巧克力放入唇间。他微笑。他笑起来的样子,让我感觉到他应该已经过了35岁。
  他拉住我的手,带我走出地下室。我们在大街上拦出租车。刺眼的路灯光让我安静下来。我看着这个洋人。他的脸是欧洲人沉着的轮廓,他的眼睛是褐色的。他说,我送你回家。他给了我他的名片。JOHN,爱尔兰人。
  你光着脚的样子,像从天堂匆忙地逃下来的天使。他微笑。
  在中国古老的传说里,天上的仙女逃下来是为了给她心爱的男人做妻子,和他生活在一起。
  我说。
  你依然可以这样做。只要你快乐。
  他轻轻地亲吻了一下我的头发。然后转身离开。
  6
  幸福只是瞬间的片断
  客厅里放着旅行箱。绢生回来了。但是她的房门紧闭。我轻轻扣门,绢生,绢生。她在里面温柔地应声,我累了,我们明天再叙。
  我在房间里辗转反侧。一直听到客厅的声音持续不断。在煮食物,在倒啤酒,在开热水器放热水,在找毛巾……只是没有说话的声音。但我知道,绢生今天是有客人。她第一次,带了一个人回家。
  半夜下起非常大的雨,整个城市淹没在喧嚣的雨声中。我用毯子裹紧自己,用清水吞服下镇静剂。
  凌晨的时候我做梦,梦到那个坠落的男人。他像一只鸟一样,张开手臂从空中缓缓地,缓缓地飞落下来……然后砰然摔在我的面前。他的脸却是绢生。
  我惊醒过来,心跳急速。看看闹钟,是凌晨三点。走到客厅,看到绢生坐在客厅的窗台上,看着深蓝的天空在默默抽烟。她穿着黑色的内衣,头发披散在胸前,脸上有泪,眼睛里却有笑容。
  绢生,他走了吗。
  不,还在睡觉。她微笑,看着我。VIVIAN,过来让我拥抱你。她的语调非常平静。我们拥抱在一起。
  我说,你去休息,绢生。但是她摆出了长谈的姿势,她在这一刻有倾诉的好心情。她从未曾向我披露关于这段往事的细节,但这一刻,她眼角快乐的眼泪,不停地流泻下来。她的声音轻轻的,似乎不忍打破幻觉。
  认识他的时候,那年冬天的上海提前下雪。我们走出餐厅准备去酒吧,天下起大雪,细碎的雪花在暗淡的路灯光下飞旋,一片一片,轻轻跌碎在脸上。寒风刺骨。是那年冬天最寒冷的一个夜晚。我对他说,下雪了。我的手指拉住他的黑色外套,他低下头对我微笑。那时我们相见仅三个小时。三个小时里面,我知道我会跟着他走。而那一天我只是顺道来看看他。
  绢生叹息,然后拿起杯子喝酒。她的眼泪轻轻地滴在酒杯里。
  我说,缘分叵测,我们无从得知下一刻会发生一些什么。
  是为了他才来到这个石头森林的城市。
  他在电话里对她说,我会对你好,一直不离开你。男人的诺言,也就只能说到这个地步。告别的时候,每次他都轻轻说,晚安,绢生。低沉的嗓音有无限宛转。她在枕头上竟发现自己满眼是泪。为这样一个男人。一个没有职业却有6年同居史的男人。而之前,他们都是同样过着混乱生活,习惯了拒绝和逃避的人。
  在这个城市里,不认识任何人,只有他。他是要她的。因为要她,把她带入他的家庭。那一个晚上她在他的家里住下。在他的房间。她听到他在客厅里关灯的声音,然后他推开门进来。他的头发是湿的,他掀起被子靠近她身边。然后他说,让我抱抱你。
  如果有过幸福。幸福只是瞬间的片断,一小段一小段。房间里的黑暗就犹如大海,童年的时候她和父母一起坐船去海岛,夜晚的船在风浪里颠簸,她躺在小小的铺位上感觉自己随着潮水漂向世界的尽头。而那一刻,世界是不存在的。只有他和她两个人。他们相爱。
  她记得。他的手抚摩在她的皮肤上的温情。他的亲吻像鸟群在天空掠过。他在她身体里面的暴戾和放纵。他入睡时候的样子充满纯真。她记得。清晨她醒过来的一刻,他在她的身边。她睁着眼睛,看曙光透过窗帘一点一点地照射进来。她的心里因为幸福而疼痛。
  她记得。
  7
  也许他是不爱我
  绢生的手臂开始发凉。我让她进去睡觉。她看过去平静如水,和以往的脆弱有很大的区别。
  我想着他们奇异的关系,既然彼此相爱,为什么绢生又独自生活了这么久。那个男人又一直都在何处。
  早上我见到这个男人。绢生在厨房里做饭,她一早出去买了螃蟹和虾。那个男人坐在客厅里看VCD,是港片。他穿着棉T恤,身材高大,留长发。我看绢生,她穿着简单的棉布衬衣和牛仔裤,头发干净地扎起来,很专注地站在厨房里洗菜。她说,今天一起在家里吃饭吧。
  不,我有事情,得出去。我说。我想还是让她多一些时间和他相处。可以去图书馆一趟。
  在这里吃吧。他对我说话。他的声音低沉,但表情还是非常有礼貌。他的嘴唇长得这么好看,好象天生是用来接吻和恋爱的。多情的线条。眉毛浓密。但他给我的感觉非常不安全。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和绢生是没什么关联的人。他们想问题不会有相同的结果,看事情不会有相同的角度。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只是会更加寂寞。最起码,现在他已经让她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
  我走出门去。我轻声问绢生,他需要一直留下来吗,我可以暂时住到别处,然后另找房子。
  绢生说,不,他在上海有自己的家,他住家里。
  如果他爱你,他应该过来和你一起住。
  绢生不语。然后说,他不喜欢出来住,他依赖他的家庭。
  这样是不对的。除非他不爱你。我说。
  也许他是不爱我。
  有问题,绢生。如果他要走,走了以后我们好好谈一下。
  但是我没想到晚上他就走了。
  我刻意在酒吧里喝了几杯,深夜十一点多才回家,打开门看到房间里窗帘紧闭,一团漆黑。
  我走到绢生的房间。她坐在床上,没开电视,只是在抽烟。
  我说,他走了?绢生淡淡地说,是的,他走了。
  床边的地板上是空掉的酒瓶和肮脏的烟灰烟头。绢生的手指冰冷。
  8
  空气里到处是他残余的气味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一起。绢生又说了一些事情。他的富足而自私的家庭。无法容忍漂泊异乡野性难驯的女孩。自尊和争执。每天加班,忙碌的工作。他颓废而无可挽救的生活,看电视,睡觉,没有收入。曾经也是有过事业的男人,只是太年轻,挥霍加上散漫,很快一无所有。还有多年的同居史,女人的离开让他从此收敛起自己的温柔,变得粗暴而冷漠。
  这么混乱的生活。她的印象里只有四件事情。
  那条上班必须经过的路。路面污浊不堪,旁边是漆黑的死水沟,腐烂的水的臭味能让人呕吐。
  寒冷凛冽,路灯昏暗,不时还有面目模糊的民工慢慢地在那里徘徊。每次她都希望他能来接送她回家,但从不提出,自然他也从未曾了解她心里的期待。
  她希望他送她一个戒指,他没钱的时候没有办法给她买。有钱的时候,忘记给她买。
  只有晚上他们是在一起的。他靠近她,拥抱她。他的手指和皮肤。她看着他,心里柔软而疼痛。她想,她还是爱他。她不想抱怨什么。每天晚上他们都在**.她不知道,除了这种接触,她的安全感和温暖,还能从哪里取得。她喜欢那一瞬间。仿佛在黑暗的大海上,漂向世界的尽头。
  能够逃避生命的空虚和寒冷。
  一个月后她怀孕了。她必须得有工作,不能保留这个孩子。
  然后她离开了他的家。
  他在离开后还是打电话给她。基本上每周一个。那时候他已经有了工作,只不过一周有五天在外地。他的电话总是突如其来,低声问她,你过得好吗。我很好。我在出差。我知道。当心身体。要按时吃饭。我知道……他们的对话简练至极,她痛恨自己那时候的语调,像个被当头挨了一个闷棍的人,除了自卫的懦弱,根本无力还击。她不知道可以对他说什么。她的精神已经开始在崩溃中。
  三个月的时间,她没有男人。因为她离开了他。虽然他只是地球上所有男人中的一个。他消失在人潮里的时候,她身边的男人仍然在蓬勃地生长,像永远除之不尽的植物。更何况,那时候她工作顺利,前途也有好的开始。但是她记得他的气味。他的头发和手指的气味。他的纯棉内衣的气味。他衬衣领子上的气味。他隔了一夜之后消褪的阿玛尼香水气味……她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可以这样深刻地怀念和记得另一个人的气味。一个男人离开以后的气味。那些气味在空气中漂浮,像断裂了翅膀的鸟群,无声而缓慢地盘旋。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有些感觉总是很难对别人描述。当无法表达的时候,就只能选择沉默。
  空气里到处是他残余的气味。而这个男人,的确已经消失不见。
  直到她去北京开会,在机场接到他打过来的电话。
  9
  任何东西都可被替代
  他有给予诺言吗。我说。
  他以前给过。我会一直对你好,不离开你。这是他的诺言。绢生微笑。
  我说现在。
  他现在事业刚起步,薪水微薄,而开销却大。
  那就是说他还是无法给你稳定的家庭,只能偶尔来看你。而这偶尔的一天是,他不停地看VCD,你给他煮饭洗衣服,另外再附送**和借钱给他,而他甚至都不和你交谈或多陪你一些时间。
  她不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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