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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薇安》安妮宝贝着·txt

_2 安妮宝贝(当代)
  他的安静的目光象水一样无声地覆没。暖暖看得到里面的宛转和疼痛。但是在黄昏的暮色里,他们只是平淡地对望着。象任何两个在人群里约会的男女。
  我好的。城。今天是我的生日。暖暖侧着脸微笑地看着他。要我买礼物给你吗。
  要啊。
  他们走进了百盛。暖暖走到卖珠宝的柜台前,淘气地看着他,我喜欢什么,你就给我买什么好不好。城说,没问题,我带着信用卡。暖暖看了半天,然后指着一枚戒指说,我要这个。那是一枚细细的简单的银戒指,打完折以后是20元。
  城说,暖暖,我想买别的东西。不要了,城,我们是说好的。好吧。城无奈地点了点头。然后叫店员用一个紫色的丝绸盒子把它装了起来。把它放在暖暖的手心里的时候,他说,嫁给我,暖暖。他微笑着模仿求婚者的口吻。暖暖说,好的。然后她看到城的眼睛里突然涌满了泪水。
  小可好吗。暖暖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
  是在比萨饼店里。两个人坐在窗边,看着街上的霓虹和夜色。她希望我去美国读MBA。她姑姑在加州。一直叫我们过去。
  可是我不喜欢。
  我知道。暖暖说,你是散淡的人,和小可是不同的。
  而且我不放心你,暖暖。他低下头,有时我希望你尽快和林结婚,让我可以灰心,可有时我担心你不幸福。你会一辈子让我心疼。暖暖微笑地看着他,如果我想跟你走,你要我吗。城握住她的手,暖暖,有很多次我梦见我们一起坐在火车上。我知道我带着你去北方。路很长,可是你在我的身边。那是我最快乐的一刻。甚至希望自己不要醒过来。
  我们可以吗,城。暖暖看着他。
  可以的,暖暖。如果我们彼此都坚持下去,能够背负这些罪恶和痛苦,我们可以离开上海,离开一切。只要我们两个人。
  城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指。我一直在失去你的恐惧里。暖暖。上天给我的任何惩罚都不会比这个更令我痛苦。
  他们在明亮的地铁车站里等着最后一班地铁。
  城说,暖暖,你尽快考虑,给我一个电话。我会处理和林和小可的一切事情。
  如果能够和你在一起,我愿意为你背负所有的罪恶。
  暖暖说,好的。她看着城,她突然感觉到自己手指冰凉,心里钝重地疼痛起来。抱抱我,城,请抱抱我。城在人群中紧紧地抱住了她。他把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口上,轻轻地说,暖暖,我已经无法忍耐这样的离别,或者让我一生都拥有着你,或者我们永远都不要相见。他的手指抚摸到她背上的头发,长长的漆黑的发丝,象丝缎一样光滑柔软。暖暖微笑着看着他,我努力地把它们留长了,城,我要用它们牵绊着你的灵魂。一辈子。
  暖暖回到家的时候是深夜。林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西装没有脱,地上堆着一些啤酒罐。
  暖暖蹲下去,用手抚摸他的脸,然后林惊醒过来。暖暖,你跑到哪里去了。我下班回来第一次没有见你在家里,你让我很担心。
  林,我有事情要告诉你。暖暖平静地看着他,她的脸象一朵苍白而艳丽的花,在黑暗中散发清冷的光泽。我不能再和你在一起。我有了孩子。可能不是你的。我想回家。
  林惊异地看着她,为什么,暖暖,你在和我闹着玩吗。
  不是。暖暖说。我不想让我们活在阴影里面,这对你不公平。如果没有孩子,我本来想就这样下去。可现在不一样。如果依然和你在一起,我会觉得我是有罪的人。可是我不愿意这样地生活。你知道。
  我不会告诉你任何的细节。我只希望你能够原谅我。因为我曾经爱过你。因为我已经不再爱你。
  1999年8月 一直在告别中
  回家的航班是晚上九点。暖暖独自等在候机大厅里。外面下着细细的雨。
  她没有给城打电话。不告而别也许能给他和小可更多的安宁。甚至她都不愿再让自己回想带给林的崩溃和伤害。她只是做了自己能够做的的事情。时间会磨平一切。
  这一刻心里平静而孤单。陪伴着她的是来时的行李包,脖子上用丝线串着的那枚银戒指。和一个小小的生命。属于它的时间不会太多。她轻轻的把自己的手放在身体上。Hi,小ET。她笑着对它说话,你会和我说再见吗。我们要和这么多的人告别。爱的,不爱的。一直在告别中。
  1999年9月 或者我们永远都不要相见
  在这个熟悉的城市里,暖暖重新开始一个人的生活,黄昏的时候,她常常一个人出去散步。沿着河边的小路,一直走到郊外的铁轨。那里有大片空旷的田野。暖暖有时坐在碎石子上面看远处漂泊的云朵,有时在茂盛的草丛中走来走去,顺手摘下一朵紫色的雏菊插在自己的头发上。漆黑浓密的长发,已经象水一样地流淌在肩上。
  她感觉到内心的沉寂。所有的往事都沉淀下来。偶尔的失眠的夜里,会看见城的脸,在地铁车站的最后一面,他搁着玻璃门对她挥了挥手,然后地铁呼啸着离去。
  空荡荡的站台上只有明亮的灯光。苍白地照在失血的心上。她独自在那里泪流满面。
  他说,我已经无法忍耐这样的离别,或者让我一生都拥有着你,或者我们永远都不要相见。
  她只能选择离去。因为不愿意让他背负这份罪恶。她已经背负了一半。于是就可以背负下全部。
  在医院的时候,她终于放肆地让自己流下泪来。不仅仅是因为疼痛。她知道她终于割舍掉生命中与城相连的一部分。他们永远都可以成为陌路。
  她开始去附近的一家幼儿园上班,兼职地给小孩子弹弹钢琴,教他们唱一些儿歌。
  生活是单纯而寂静的。空气中开始感觉到风中的清冷。她常常穿着洗旧的棉布裙子,脸上没有任何化妆,只有一头长发象华丽的丝缎。甚至很少上街,除了上课,散步,她没有任何社交活动。也不认识任何的成年男人。除了陆。
  陆是罗杰的父亲。罗杰是班里最淘气的男孩子,他的母亲在5年前和陆离异。
  陆对暖暖说,罗杰常对我说,他有一个有着最美丽头发的老师。暖暖微笑地站在阳光里,白裙和黑发闪烁着淡淡的光泽。那一天他们一起走出幼儿园。罗杰在前面东奔西窜。暖暖和陆一起走在石子路上,陆惊异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孩,她悠然地抬头观望云朵,却没有任何多余的语言。
  1999年10月 要嫁了,因为已经为你而苍老
  一个月后,这个四十岁的男人对暖暖说,你是否可以考虑嫁给我。
  暖暖看着他。他是非常普通的中年男人。她对他没有太深的印象。知道他很有钱,但并不显得俗气和浮躁。剪短短的平头,喜欢穿黑色的布鞋。不喜欢说话,却可以在一边看她用钢琴弹儿歌数小时。
  暖暖说,为什么。陆说,我想你和别的女孩最大的区别是,你的心是平淡安静的。这样就够了。我见过的女人很多。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心情是安宁的。
  他看着这个素净的女孩。我知道你肯定有不同寻常的经历,你可以保留着一切,不需要对我有任何说明。我只希望给你稳定安全的生活,我们各取所需。你不觉得这是最明智的婚姻吗。
  他的手轻轻地抚摸她如丝的长发。你的头发美丽而哀愁。就象你的灵魂。可是你可以停靠在这里。
  举行婚礼的前一晚,天下起冷冷的细雨。
  暖暖打开长长的褐色纸盒,里面是陆从香港买回来的婚纱。柔软的蕾丝,洁白的珍珠,是暖暖以前幻想过的样子。可是那时候她以为自己肯定要嫁的人是林。陆还订购了全套的钻石首饰。他说,你脖子上那枚银戒指已经挂了很久。我不要求你一定要把它换下来。你可以带着它。
  可是也不是太久,只不过是三个月。
  暖暖想,为什么在心里觉得好象是上一个世纪的事情了呢。她抚摸着那枚小小的银戒指,它已经开始黯淡。这是城送给她的唯一一份礼物。那时候他们是在上海的大街上,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和一次注定要别离的爱情。
  暖暖彻夜失眠,一直到凌晨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然后凌晨三点的时候,突然床边的电话铃响起来。暖暖想自己是在做梦吧,一边伸出手去,在黑暗中拿起电话筒。寂静的房间里,只听到电话里面沙沙的声音。然后是一个男人北方口音的普通话。暖暖。他叫她的名字。
  城,是你吗。暖暖觉得自己还是醒不过来。她真的太困了。可是她认得这个声音。只有一听到,就会唤醒她灵魂深处所有的追忆。线路不是太好,城的声音模糊而断续,他说,暖暖,我在美国加州。我走在大街上,突然下起大雨。我以为我可以把你遗忘,暖暖。可是这一刻,我非常想念你。我感觉你要走了。
  电话里的确还有很大的雨声。地球的另一端,是不会再见面的城。暖暖说,城,我要嫁人了。因为我已经为你而苍老。
  城哭了。然后电话突然就断了。
  暖暖放下电话。她看了看黑暗的房间。
  她想,自己是真的在做梦吧。城会有她的电话号码吗。可是摸到自己的脸,满手都是温暖潮湿的眼泪。
  他们似乎从没有正式地告别过。而每一次都是绝别。
  1999年12月 一场沉沦的爱情。
  终于消失
  圣诞节的时候,暖暖收到林的一张卡片。他说他准备结婚。另外城和小可都已出国。
  在信的末尾,他说,暖暖,我想我可以过新的生活了,我可以把你忘记。
  暖暖微笑地抚摸着卡片上凸起来的小天使图案。她开始有一点点变胖,因为有了孩子,陆坚持不再让她出去上课,每天要她留在家里。
  罗杰快乐地在家里跑来跑去,和陆一起准备打扮一下那棵买回来的圣诞树。陆在客厅里大声地说,暖暖,你不要忘记喝牛奶。暖暖说,我知道了。这就是她的婚姻生活。平淡的,安全的。会一直到死。
  端起牛奶杯的时候,暖暖顺手拉开窗帘,看了看外面。很奇怪的是,今年的圣诞,这个南方的城市开始下雪。是一小朵一小朵雪白的干净的雪花,安静地在风里面飘舞。在冬天的黑暗而寂静的夜空中。
  暖暖看着飞舞的雪花,突然一些片段的记忆在心底闪过。遥远上海的公寓里,弥漫着百合清香的客厅,黑暗的楼道上,城激烈的亲吻,还有隔着地铁玻璃的城一闪而过的脸,是她见他的最后一面。那个英俊的忧郁的北方男人,可是她还记得他的手指,他的眼睛,他的气息,他的声音,模糊而温柔的,提醒着她在世纪末的一场沉沦的爱情。
  可是心里不再有任何疼痛。
  他终于消失。
  4.最后约期
  少年时,他最常做的一个梦是关与安的。
  她穿着那条白棉布的裙子。洗得很旧的白色,泛出淡淡的黯黄。
  好象一直在下雨。安的头发是潮湿的,水滴一点一点地,从她的发梢淌下来。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孤单的,不知所措。
  他说,安,跟我回家好吗。他突然感觉自己触摸不到她。安抬起头,她的脸象小时候一样,总是习惯性地仰起来看他。天真的,没有设防。林,我的蝴蝶没有了。
  她的手心里是一只空空的纸盒子。盒子上粘着蝴蝶支离破碎的残缺翅膀。
  安的手指突然流下刺眼的红色鲜血。她无助地把她的手藏到背后去。好痛,林。她轻轻地对他说。
  每一次,他都是这样,喘息着在黑暗中惊醒。
  她好象是一个被不断揉搓着的伤口。
  在时间里溃烂着。
  她是在他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转学来到他的班里。
  老师说,安蓝,对同学们介绍一下你自己好吗?
  十岁的小女孩,站在那里,孤僻的一声不吭。长长的黑发遮住了她的小脸,一直都不肯抬起她的头。她那时是从城市里下来,到在枫溪的奶奶家寄养。
  是他从隔壁教室里搬来课桌让她用。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纸盒子放进桌子里。
  他说,这是什么。她不响,只是抬起头来看他。阳光下女孩的脸被照亮。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的眼睛。惊异地以为里面有泪光闪烁。但仔细一看,只是很潮湿罢了。
  很快他就发现了那个纸盒子里的秘密。那是在上一节自修课的时候。大家很安静地在做作业,突然有一只蝴蝶飞出来,在教室里盘旋。接着两只,三只……很快的,教室里就飞满了斑斓的彩色蝴蝶。孩子们一下子就闹里来,笑声叫声不断,争着去扑打。
  当班长的他只能站起来代替老师维持纪律。只有坐在角落里的她是一动不动的。
  他走到她面前,掏出那只纸盒子,里面还剩下一只蝴蝶,在扑腾着翅膀。她仰起脸看着他,脸色苍白,眼神却是倔强的。他犹豫了一下,就把那只肇事的盒子扔出了窗外。然后看也不看她一眼,就跑到前面去管束同学了。
  放学的时候,他在校园的草堆里看见了她。黄昏寂静的暮色里,她轻轻的哭泣是微弱的。那只皱巴巴的盒子早就破了。
  他站在她旁边,手足无措。这个孤独的城市女孩,几乎从不对别人说话。
  他说,我可以带你去捉蝴蝶。南山那里有很多。
  她第一次对他说话。她的声音异常的清甜。我只是想看一看,我不是故意的。
  她的泪水无声地就淹没了他。
  他们晚饭也没吃,就一路跑到了南山脚下。
  田野空阔寂静,暮色苍茫的天空上,只有褐色的鸟群飞过。
  大片茂盛的芦苇在风中摇摆。一条幽绿的小河缓缓地流向田野。稻田弥漫着成熟中的清香。这里距离小镇的住宅区已经有点遥远,远远的还能看见飘散的炊烟。
  他说,晚上我替你做一个网兜。我们明天中午再来。现在好象看不见蝴蝶。
  它们回家吃饭去了。她说,我们再走过去一点看看好吗。我从没来过这里。
  他带她去了。然后在南山的另一个山坡下,他们发现了那片墓地。
  全镇所有死去的人大概都埋葬在这里。
  一块块冰冷的墓碑竖立在渐渐聚拢过来的夜雾中,突然让他有点恐惧。
  她在墓地里走来走去,白裙子象蝴蝶的翅膀无声地掠过。一边轻声地念墓碑上的字。她爬到了一座墓的墓身上面去,吓得他连声叫她下来。他感觉她突然变得快乐和自由。她把从墓碑边折来的紫色雏菊,一朵一朵地插到头发上去。
  我喜欢这里。她看着他,眼睛明亮得让他不安。
  南山是他们最常去的地方。
  有时候他们去爬山。一次次爬到高山顶上,看山另一侧下面的村落和水库。他们在一起不常说话。安在山上从不要林照顾她。危险的山崖,陡峭的坡道。她只是无声地跟在他的身后,不让他看她腿上,手臂上的血痕和伤疤。
  下山路过墓地,她总是会提出要玩一会儿。林就坐在一边,看着她在墓碑之间跳来跳去。然后有一天,她对他说,她的父母离异,谁都不想要她。
  林,等奶奶不在了,我就住在这里。
  她说。我和蝴蝶一起住在墓地里。
  他笑着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说下去。
  她说话向来不羁。
  渐渐她习惯留在他家里吃饭。林的父母都喜欢这个言语不多的女孩。有时她太累了,在他的床上睡着。头发上还插着各种小野花。
  直到她的奶奶来找。她还是睡着的。
  林就陪着她奶奶,把她背回家去。
  他记得她柔软的身体伏在他的背上,辫子散了,长长的黑发在风中飘动。然后象花瓣一样,温柔地拂过他的脸颊。
  他一直都记得那个夏天的下午。他突然发现她的蝴蝶不见了。
  你把它们都放了吗?他向来不同意她捉蝴蝶。没有,我把它们埋了。她的脸上一片平静。
  什么?你说什么?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一只蝴蝶死了。我害怕它们都死掉。还是趁早埋了好。
  你可以把它们放掉的。
  为什么要放掉?它们是属于我的。
  他是这样的气愤。任何话都不想再说,一把就推开了她。
  晚上她的奶奶找到他的家里,说她没有回家吃饭。
  天下起雨,她穿着的白裙子在夜色中轻轻闪动。他找到她的时候,她的头发都已经潮湿。她就坐在墓地的一块石阶上,手里拿着那只被他扔掉过的破盒子。
  抬起头看他的时候,他看到她眼睛中的泪光。他突然明白了她内心的孤独和
  恐惧。他把手轻轻地盖在她的眼睛上。
  我以后再也不会捉蝴蝶了。林。我把它们埋在这里。她给他看草地上的一个小土丘。她的手指上都是泥土。
  好象很多血。她晃了晃自己的手指。
  他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那双手是冰冷的。他只能痛楚地看着她。那年她十四岁。
  那天晚上,他把她背回来。
  他背着她穿过黑暗的墓地,雨水把他们都打湿了。她突然问他,林,为什么有些墓碑上面刻着两个人的名字,因为他们生前在一起,死后也不想分开。
  我们呢。我们死后是不是要分开。
  你要我和你在一起吗?
  是呀。林。我们住在下面,还可以在黎明到来之前爬到南山去。
  傻孩子。
  他忍不住笑了。却发现她已经在他的背上睡着。
  十六岁的时候,她离开了枫溪。因为奶奶病逝。她的一个叔叔要把她接回到城市去。
  在小镇的汽车站,他拿出一只银镯子给她,上面有他自己刻的一只粗糙的蝴蝶。
  我一直想送一只不会死的蝴蝶给你。
  他说,你会要吗?
  她把它戴到她细瘦的手腕上,仰起脸对他笑。
  他用手盖住她调皮的眼睛,不让她看见自己的泪水。
  放开来的时候,他的手心里一片温暖的潮湿。
  尘土飞扬中,汽车慢慢爬上了盘山公路。
  她的信很少。
  每次他都是一个人爬到山顶,坐在他们以前常常爬上去的那块大岩石上,看她的信。
  林,叔叔对我不好。我想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我已经开始挣钱,在一个酒吧里兼职唱歌。他们喜欢我唱。
  她的信里没有地址。他只能写寄不出去的信给她。安,我会考上大学,很快到你的城市里来。请等我。
  他把自己写的信轻轻撕掉,站在山顶看着风把纸片吹散。
  她到他的大学来看他。
  他走出宿舍楼的时候,看见她站在樱花树下,微笑着看他。春日午后的阳光
  如水流泻,女孩的白裙闪出淡淡的光泽。漆黑的长发,明亮的眼睛。
  他在阳光下突然发现自己睁不开眼睛。
  安。他只能叫她的名字。
  她笑着。笑着把她的手放到他的脸上,捂住他的眼睛。就象以前他们常常做的一样。
  他们真的都长大了。
  她告诉他她没有考上大学,暂时也没有找到正式的工作。
  在咖啡店里,他看见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三五,以熟练的姿势放进唇间。
  我现在要努力养活自己,林。我和叔叔他们没关系了。
  那你的父母呢。
  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她做了个无谓的表情。
  晚上来听我唱歌好吗。她说,可能你不喜欢。但这就是我现在生活的方式。
  他去了。那是一个很大的Disco酒吧。喧嚣的音乐和烟草味令人窒息。她在中场休息的时候要唱三首慢歌。
  她穿了一条细吊带的短裙,长发半掩住脸,画得挑起的眉,唇膏是发亮的深紫。
  林,乖啊,自己玩。她摸摸他的脸,就走上台去。
  一小束幽蓝的光打在她的身上。她的声音是清甜的。象一匹缓缓撕裂的缎子。
  台下黑暗的舞池里是相拥的人影,也许并没有人听她的歌。但她的确唱得很好。
  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是在痛着。
  他默默地离开了那里。
  那个晚上,他又梦见她。
  她离开枫溪以后,他常常做这个梦。
  她坐在墓地的石阶上,手里拿着被他扔掉过的纸盒子。抬起脸看着他,眼中有泪光。
  他轻轻的说,我会把你的蝴蝶找回来。
  安。
  他把他的手盖到她的眼睛上去。然后流下泪来。
  他把自己整个地埋入学业中。也许这是唯一的出路。
  他也试着对她说,安,不要去那里唱歌了好吗。我有奖学金,我还可以出去做家教,做翻译。让我来负责你的生活,好吗。
  她笑着说,好了,林。我一瓶香水就够你做上一年家教了。
  我的生活已经和你不一样了。你知道吗。我是个随波逐流的人。我会一直漂泊下去,停不下来。我也不知道我可以停在哪里。
  她看看他的脸色,试图逗他开心。我们再去爬山吧,林。还记得那次在山顶突然下雨了吗。我们躲在灌木丛里,你叫我把头躲到你的衣服里。我听到你的心跳声。
  我突然一点也不害怕了。
  那现在呢。现在你还需要我的庇护吗。
  现在我面对的不仅仅是一场大雨。林。
  还有沉重的人生。
  他渐渐的沉寂下去。
  清说,那个女孩有一双流离不羁的眼睛。她是突然对他说话的,在晚自习结束的时候。他正在校园的樱花树林里抽烟。
  他看着她。在学校里没有一个女孩敢对他说话,因为他的沉默。虽然几乎每个女生都对这个学业优异的英俊男生满怀好奇。但是清不同。清刚进来,是校长的女儿。他看到那张美丽的脸上,有一种他所熟悉的表情。倔强的,而又天真。
  你知道些什么。他说。
  知道你在做一件无望的事情。她轻轻一笑。知道圣经里如何形容爱吗。
  她说,爱如捕风。你想捕捉注定要离散的风吗。
  那年他大四了。即将毕业。
  他想到外企去工作。也许那里的薪水足够他为安买一瓶香水。安不知道她的话伤他有多重。
  但是清劝他留校。她说,林,你的性格不适合到外面去奔走。我们以后都应该留在这个学校里。我父亲希望你在这里任职。
  他送她下楼回女生宿舍。在楼道口,清突然对他说,林,你想过吗。有时候我们只能和自己同一个世界的人在一起。那样是最安全的。
  他说,你想说明什么呢。
  我想说明,我是最适合你的。她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我会一直等到你明白为止。
  她俯过来,轻轻的吻了一下他的头发,转身上楼。
  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回过身。
  他看见了安,很久没有出现的安,静静地站在樱花树下,微笑地看着他。
  一切解释都是多余。
  他想安不会需要他的解释。而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释。沉默中只听见风吹过树林的声音。樱花粉白的花瓣飘落如雨。
  安说,我来看你,林,他们说你出去了。可我知道你在这里。我等了很久。
  她走到他的面前,把他的手贴到自己的眼睛上。不要让我看见黑暗。林。也不要让我看见你的泪水。
  他感觉到她的眼睛是干涸的。手指冰凉。
  她的头发上都是残缺的花瓣。散发着凄清的芳香。
  他的眼泪无声地渗入她漆黑的发丝。
  跟我回枫溪去好吗?安。
  她轻轻地摇头。
  我已经没有回头的路。林。我走得太远。回不去。
  一个星期后,她去了海南。
  他的痛苦没有任何声音。
  也许她并不爱他。他想。
  失眠的深夜,他独自走到宿舍门外,
  看楼下的那棵樱花树。粉白的花瓣在夜色中随风飘落。那个白棉布裙的女孩不再出现。他心中的每一条裂缝,疼痛出血的,只能以往事来填补。他伸出手,感觉风从他的手指间无声地掠过。
  毕业留校后,他带清回枫溪看望父母。
  清黄昏的时候,在墓地发现他坐在那里。紫色的小野花在风中摇摆,暮色弥漫的田野,他看着鸟群寂静地飞过。
  她说,回去吃饭了,林。我们明天一早还要赶回去。
  林站了起来。他的手上沾满泥土。你喜欢这里吗,清。他问她。
  清摇头。为何要喜欢这里?我觉得很不安。
  他笑笑。
  沉寂的心原来会丧失语言。他不再说话。
  再见到安的时候,他在大学已教了三年的书。和清订了婚。
  那天是在街上,清在店里试一件旗袍。
  他站在门口观望着熙攘的人群。已经是深秋的时分,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飘落大片的黄叶。
  他隐约看见对面树下站着一个穿白衣的女孩。一些清甜的笑声在他心底响起。
  他穿过人群向她走去。看到她阳光下微笑着仰起的脸,恍若隔世。
  林,好吗。她的长发剪掉了,一头乱乱的碎发,穿一件宽宽大大的棉布衬衣,肥大的布裤子。明亮的眼睛水光潋滟。
  他点点头。清的声音在街对面响起来,她穿了一条鲜红的缎子旗袍,找不到他。
  我该过去了。他说。
  好。她还是笑着。
  他转过身的时候,听见自己心底所有被时间填满的裂缝,一条条撑开。他的穿旗袍的未婚妻就在前面。他告诉自己不要回过头去。
  再也不要回过头去。
  生活已经平静如水。还是要日复一日地继续。
  可是他听到身后她轻轻的呼唤。林。
  她叫他的名字。
  这是深藏在他心底的声音。
  他几乎是仓皇失措地回过头去,寻找那个纯白的影子。
  他不想知道她这三年的经历。他只知道她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孤单的,憔悴失色,没有了长发。也许是一段残酷的情节。
  他象一只驼鸟一样,把自己的怀疑和阴郁隐藏起来。
  离开清的过程是艰难的。为次他放弃了大学里的工作和一贯良好的声誉。
  他们搬到公寓里,他找到一份外企的工作,只想赚到更多的钱。
  一天忙碌繁重的工作之后,唯一的安慰是在回家的途中,想起待在家里的安。
  她买了一台旧缝纫机,把所有的窗帘,桌布,床单,椅垫换成暖调的格子棉布。
  在阳台上放满了花花草草的盆栽,甚至种了丝瓜和葡萄。餐桌上放着一大罐清水养着的百合。每天把他要穿的衬衣和西服熨得平平整整放在床边。
  深夜他在电脑前写Email给客户,她给他煮热咖啡。然后爬到他的背上去,揉乱他的头发,象一只小猫一样的撒娇。
  有时候靠在他腿边静静地看书。等到他做完事情,常常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他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多久。
  他知道她可以做一个完美的妻子,但这种平淡安宁的气氛下,她不羁流离的灵魂不可能停息。他了解她的美丽只能依赖于她的放纵和自由。
  也许他有时候期望她能对他诉说。她似乎藏起了她所有的伤口和往事。
  就象她十岁时和他去爬山,常常一声不吭地跟在他的后面。从不向他求助。
  他忽然发现自己在恐惧着,她灵魂深处的暗涌再次象潮水一样,把他仓惶地淹没。
  她对他说,林,我想出去找份工作。
  我的收入维持我们的生活应该没有问题了。
  我只想找份事做。她跪在地上擦木地板。我还是一样的会做家务。只想有空的时候出去做事。
  他沉默着。听见她抹布上的水滴一点一点地打在地板上。
  他说你能做甚么。
  她的脸色变得苍白。
  你所有的牺牲不断地提醒我,我是有负于你的。
  可是我并不这样认为。我也不需要提醒。
  你要我坦白和解释甚么?我不想说。
  我的过去与他人无关。
  他阴郁地看着她。她尖锐的语言。她甚至不愿意让他做一只鸵鸟。任何时候,她都可以为所欲为。而他除了等待和隐痛,无能为力。
  他走过去,一把拉住她的头发,把她拖进卫生间。淋浴花洒冰冷的水激烈地喷射下来,他把她推到里面去。愤怒和绝望让他浑身颤栗。
  她倔强地挣扎着,但一声不吭。她的头碰到了墙,血滴在浴缸外面雪白的瓷砖上。他强硬地制服住她。所有少年往事中的自卑和无望。那个站在衣衫褴褛的乡下孩子中间的城里来的女孩。一尘不染的纯白布裙。尘土飞扬的盘山公路。而他只能远远的看着她离开。在灿烂的阳光下泪流满面。
  即使他现在努力跻身于这个城市,想为她做得更好,她都始终是那个不需要他照顾的,桀骜不驯的女孩。
  告诉我,你会感到痛吗。告诉我,你有没有感觉到过痛。他把她的头拉得仰起来。激烈的水流下,她只能闭上眼睛,她已经无法呼吸。
  她哭了。在恐惧和疼痛中,她尖叫起来。你一直都不愿意碰我。你要我跪在你面前忏悔。让我告诉你我在海南如何生活。
  我就是靠在酒吧唱歌,跳艳舞谋生。我就是无耻下流。
  他狠狠地打了她的耳光。
  她的脸上都是血。
  她奋力地挣开他,向门外跑去。
  他找不到她。
  整整一个晚上,他在路上茫然而焦灼地奔走。她好象一颗水滴,消失无踪。
  他打了她。他想。他只是对自己无能为力。
  终于觉得自己好象要躺倒在马路上,走进一家小酒吧里,把自己灌得烂醉。
  凌晨两点的时候,酒吧老板对他说,先生,要不要我替你叫车回去。
  他似乎有些清醒过来。他说,我自己可以回去。
  付帐的时候,他问老板,如果你十岁的时候爱上一个女孩,想想看,等到你快三十岁的时候,你是否还会继续地爱她。
  没想过。老板对他笑笑。爱一个女人,最好只爱她一个晚上。
  可是我会。他说。
  我会一直爱到自己的心溃烂掉,不再痛了,心也没了。
  那个凌晨,他又开始做梦。
  还是她十岁的时候,深夜背着她送她回家。她的奶奶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枫溪的碎石子小路是湿漉漉的。她的辫子散了,柔软的发丝水一样的流泻下来,轻轻地打在他的脸上。还有她熟睡中的小脸,贴在他的脖子左侧。那一小块温暖清香的肌肤。
  他背着她在昏暗的烛光中向前走。那一条似乎走不尽的夜路。他只能不断地走下去。疲惫的,快乐的。
  他在黑暗中轻轻的笑。
  泪水却是冰凉的。
  然后在暗淡的曙光中,他感觉到她回来了。
  她无声地伏在他的枕边,苍白而疲惫。
  林,我回来了。她低低地说,我走了一夜,无处可去。
  他伸出手去抚摸她额头上的伤口。他说,对不起。安。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语言是苍白的。
  深刻的纠缠和伤害已无法用任何语言和解。
  那是他第一次要她。她花瓣一样柔软脆弱的身体。
  在激烈而绝望的爱欲中,他的眼泪无声地滴落在她的脸上。
  我一直想要一个孩子。安。一个象你一样的女孩。在你离开我的时候,让她陪着我。
  他再次地要她。他无助地想触及她身体里面隐藏的灵魂。
  她突然哭了。她说,你不该离开清的。
  林。我只会让你痛苦。
  是,我知道她适合我。但是在遇到她之前,我已经不自由了。
  我可以让你自由。林。
  那大概是我死去的那天。他亲吻她的泪水。
  我已经不想和命运对抗了。
  你是我这一生要背负的罪。我永远都得不到救赎。
  他太累了。昏昏沉沉的睡去。
  但是很快又惊醒。他突然有预感,她会离开他。
  安。他叫她的名字,寻找她的手。
  我在。林。我在这里。她马上抓住他的手。
  要乖乖地睡觉啊,林。她俯下头看着他。
  她的脸就象小时候一样,安静而天真。
  他说,你真的不会走了吗。
  她对他微笑着点头。轻轻地把手盖在他的眼睛上。
  她的眼睛漆黑明亮。那时他闭上眼睛前看到的最后的一刻。
  他一直到中午才醒过来。
  房间里是寂静的。中午明亮的阳光从阳台洒进来。刚擦过的木地板是湿的。晒衣架上晾着他的洗过的衬衣。餐桌上的热咖啡散发出清香。一大瓶的百合花上面还有洒过的水滴。
  一切和每一天的开始一样。
  但是她不在了。
  他有时一个人坐在卫生间的地板上抽烟。一直坐到天亮。
  清来看他。他已经在家里关了很久。
  地板上到处是烟头和简易食品的包装纸。
  林。请不要这样。清轻轻的抚摸他的脸。
  她始终是要走的。她只是想到你身边来休息一下。你留不住她。
  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浴缸外面的一块瓷砖,那上面还有她留下的黯淡的血迹。
  他说,不是的。
  她的眼泪。她的疼痛。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向他企求过自尊和诺言。
  但是他摧毁了她。
  你知道吗,清。我在打她之前,一直不愿意碰她。那时她已尽力想做得最好。
  她想把她以前的生活忘记。可是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嫁给我,安,请做我的妻子。
  她是一个没有任何安全感的人。但是我知道她无声的希望过了。
  我已经让她的希望破碎。我们都无法原谅和忘记。
  他含着泪,羞愧地看着清。他不想让她看见他的眼泪。
  清,也许你是对的。我们只有和自己同一个世界的人在一起才会安全。
  可是我们都是没有选择的。
  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我只能等着她再次出现。
  那个晚上,他又看见她。
  她还是坐在墓地的台阶上,白棉布裙,漆黑的长发上插满野花。但是很多蝴蝶停在她的身上,她的脸是笑着的。
  林,我和我的蝴蝶在这里住。她说。
  天又开始下雨了。冰凉的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她的头发是潮湿的。
  等着我,安。答应我这次要等到我为止。
  好。她轻轻地点头。
  他心中的温暖和慰藉一如少年时的心情。
  知道她会在那里。不会再离去。
  这是他们最后的约期。他突然不再感到恐惧。
  一周后,他接到一份寄自贵州的邮件。
  里面是他在她十六岁时送她的银镯子。
  即使她一再地离他而去,那个镯子始终都在她的身边。
  偏僻农村的小学校长写信给他,告诉他她在那里教了一年的书,死于难产。
  希望他能把她的小女孩带走。这是唯一的遗言。
  他看着那个日期。
  原来就是他梦见她的那个晚上。
  她真的是来与他告别和相约。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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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小镇生活
  长大以后,我是一个常常做梦的女孩。
  黑暗中梦魇总是迷离混乱。从高层钟楼坠落。
  在空旷荒凉的大街上奔跑。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沉默相对。这样的场景重复出现。已经是记忆的一部分。
  某些个郁闷的晚上,我会迫不及待地早早上床。在温暖柔软的被窝里,期待自己能够重入梦境。恐惧的心跳。放纵的逃遁。失重的下坠。诡异的诱惑。绮丽诡异的梦魇,是灵魂深处黑暗而惊艳的花园。
  很多时候,恍然的一刻。觉得梦魇是一种真实。而清醒才是沉睡。
  就好象黑夜是我的白天。白天是我的黑夜。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和林相见的前一个小时,我做的一个梦以前从没有发生。
  是在殷力的家里。我躺在他客厅的长沙发上。醒来的时候,黄昏阴沉的暮色四处弥漫。窗外有猛烈的风声。国庆的漫长假期,对殷力和我来说,都是折磨。
  我不知道如何消磨这大把时间。
  而殷力,他只能看着我消磨他的大把时间。
  殷力走过来对我说,下午有我的朋友打了他的手机,有事情找我。他报给我回电的号码,一边恨恨地说,以后少把我的手机号码乱报给你的酒肉朋友。搞得我象居委会的公用电话。
  好了,好了,我的朋友本来就少得可怜,用不了你多少电话费。我把电话拉过来拨号码。是同事琳梅的男朋友。他好象是在非常喧闹的地方,手机里的声音模糊不清。
  安蓝,出来吃饭。半小时后我们在全家福火锅城门口等你。他的手机断掉了。
  我连忙跳起来,准备出门。殷力说,终于有请吃饭的人撞上门来了?他靠在一边斜眼看我。瞧你的样子,象个在夜排档里抱着破吉他唱歌讨钱的。还乐滋滋的。
  我穿的是水绿的吊带背心,玫瑰红撒小碎花的棉制睡裤。光着一双脚。正准备穿上红色的系带球鞋。
  我转身就扑向他的大衣橱。
  15分钟后,我慌慌张张地出了门。
  拦了一辆出租车,我对司机说,去全家福火锅城。天知道它在什么地方。我通常对付着吃饭。殷力偶尔心情好的时候,带我去高级酒店里的烧烤吧或西餐馆。他从不带我去热闹地方。因为怕我在人多的地方喝了点酒,就开始人来疯。嘿嘿。我听见自己干笑了几声。开车的司机是个年轻的男人。他很快地扫了我一眼。我对着反光镜研究自己的脸。来不及化妆了。嘴唇有点苍白和发干。用牙齿咬一咬,然后用力地抿紧它们。再张开嘴唇的时候,它就柔软湿润得象刚绽开的蔷薇。
  我听到司机轻轻的咳嗽。整个车厢的空间,都被浓烈的香水味道充满。
  那是殷力的KENZO男用香水。我喷得如此凶猛。以至发梢都是湿漉漉的。
  秋天晚上的风开始变得寒冷。我靠在火锅城的门口,拿出香烟。
  这条城市的繁华大街,一到晚上霓虹闪烁,人群涌动。人们面目模糊地出来活动。象在黑暗中彼此靠近的孤独的兽。
  晶结婚了。国庆是结婚的热门时候。
  曾经她对我说,以后我们要挑个与众不同的日子结婚。但是最后她终究还是归属了潮流。在一个热门的时候。和一个另外的男人。
  琳梅叫我出来吃饭。她不放心我独自在家。她和她的男友是我从小到大的朋友。
  但是最终还是不了解我的心情。其实我已经不会难过了。
  是真的不难过了。只是有一点点寂寞。那种寂寞,好象流淌在血管里。寂静的冰凉的。慢慢侵蚀到身体的每一寸骨骼和肌肉。我想我是不是在逐渐地冰冻。
  等的女孩还没有到。琳梅对我说,高兴点,现在还是在过节呢。吃完饭我们去跳DISCO。她说,我有个朋友。是个有趣的女孩。你和她在一起会快乐。除了你不可以爱上她。
  不可以爱上的女孩。琳梅以为我还有多余的能力爱上另一个女孩。
  马路对面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我盯着那辆车。我看到一个女孩关上车门,穿越如梭的车流和人群,向这边走过来。她四处张望的样子有点可爱。跑过来的时候还在摇头晃脑。奇怪的是她身上的衣服。一条仔裤又旧又宽,裤腿太长翻了好几层,有点高低不齐。上面是同样偏大的白棉布衬衣。袖口也是卷着的。一头漆黑的长发浓密散乱地披在肩上。光着脚穿一双红色的系带球鞋。
  琳梅叫了起来,是安蓝呀。女孩对我们晃了晃手,跑到栅栏那里,一翻身爬了上去,然后跳下来。她气喘吁吁地一把抱住琳梅和她的男友,把头凑到琳梅男友的怀里不停地顶。坏死了坏死了,那个破手机,害得我赶得这么急。她的声音甜美而开朗。
  认识一下新朋友,林,我们从小的朋友。现在在镇上的中学里教美术。琳梅把我拉过去。我灭了烟头。
  走到前面。风吹在脸上,真的有些寒冷了。我对她说,你好,安。
  她抬起眼睛看我。夜色中,那是一双明亮的水光潋滟的眼睛。眼神放肆而直接。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化妆。甚至没有口红。苍白的肤色透出一点点冷漠和慵懒。很突然的。我在她的笑容后面,感受到一种抑郁的东西。甚至应该说,是非常抑郁的东西。我们的眼光同时开始闪躲。
  火锅城里热气沸腾,人声喧哗我要了啤酒。琳梅和她的男友说很多的话,他们是容易快乐的人。而那个刚认识的女孩,她看起来本来就很快乐。说着快乐的话,有快乐的笑容。
  但我并不觉得她是个容易快乐的人。
  我听琳梅问她,是否真的辞职要走。
  原来和琳梅是同事。她笑着纠正我,应该是以前的同事。
  她不象是大机构里工作的女孩。我想象她和琳梅一样,穿着制服的样子。那种打领结的白衬衣,深蓝的窄身裙和黑色高跟鞋。这样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会显得特别僵硬。因为她没有丝毫的职业气息。
  我听见她在那里自嘲。她说,象个木偶。她笑的时候,一头漆黑的长发发稍飘飞。
  是很放肆的笑容。
  我和她的酒喝得最多。她仰起头一饮而尽的时候,我听见她的喉咙发出寂寞的声音。我们喝掉四瓶啤酒以后,她的脸颊开始晕红,眼睛水汪汪的,象闪烁的泪光。她把我手里的香烟拔了过去,放在唇上。
  一边兴奋地拍着桌子,再来再来。琳梅压住她的手,笑着对我说,你不能和安喝酒,这个人会把你害死。
  我问她,酒精给你的感觉是什么。她说,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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