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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旷传奇

_55 飘灯(现代)
罗家父子对了个眼色,点了点头。
颜如语又是一笑:“大宅大院的,我小户人家跑不来,烦请罗将军将小儿送到马厩,我带了儿子就走,不给大家伙添麻烦,水窈,走。”
莫水窈点点头,斗室中变化少,八卦阵威力无穷暂且不提,这个地方毕竟是罗珙尰的机密所在,难免有些机关暗道一类,倒是马厩那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安全得多。
这时候天如墨色,东方已有启明星升起,眼看着一夜中最黑暗的一段就要过去,转眼就是天亮。两个女人步步为营,在众人环伺之下捱到马厩,背后都是一身冷汗。
“娘——人家没睡好呐!”曾熙官大声嚷嚷着发泄不满,下人们见情况紧急,也没给这位小爷穿妥衣裳,匆匆披了件外衣就一路抱来。曾熙官一见娘亲正准备跑过去,被罗珙尰一把扯住:“少夫人,咱们一起放人。”
“将军”,颜如语略福了福:“不是我信不过将军,实在是颜如语一介女流,胆小如鼠……还请将军大人大量,先放了小儿,赐马两匹,颜如语绝不敢怠慢公子就是。”
“你敢跟我玩花样?”罗珙尰轻轻一捏小孩儿手腕,他武将出身,这一捏曾熙官哪里受得了?一声惨叫,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出来。
颜如语心痛如绞,但也狠手在罗之涯后颈脊椎上一按,这一下猝不及防,罗之涯闷哼一声,半个身子几乎软了下去。颜如语凄楚道:“将军,你真要我们母子玉石俱焚?”她嘴里说得可怜,一双眼却狼森可怖,好像只要罗珙尰有什么动作,她势必十倍还给罗之涯一样。
罗珙尰犹豫片刻,满脸怒容,伸手把小孩子推了出去,莫水窈连忙一把抱住:“谢将军。”
罗珙尰咳嗽一声:“少夫人,我卖你个人情,那两匹踏雪乌骓是昔年西王所赐的龙驹之后,日行千里不在话下,你带走吧。”
颜如语面不改色:“此等宝马扎眼得很,我受之有愧,万一将军追赶又躲避不及,无礼了——水窈,杀了吧。”
莫水窈眼皮直跳,那两匹乌骓马俊秀非凡,这位姐姐眉毛都不动一下就吩咐杀了,她咬咬牙闭闭眼,袖中剑划过马颈,双马嘶鸣,顷刻间倒地而亡。
颜如语指了指当中两匹白马:“留下这两匹,其他的,一起杀了。”
如果之前罗珙尰还不信颜如语就是昔年的颜小朔,现在已经全盘信了,他怒道:“颜如语,你不要得寸进尺。”
“不敢。”身后宝马良驹接连到底,莫水窈杀得手软,颜如语依旧低头有礼道:“昔年夫子念及门徒,还只问人不问马,公子的性命如何也要重要些,将军见谅,水窈上马,带孩子先走。”
颜如语在人群中,依旧眼观鼻鼻观口,有如大家好女子,但眼角余光并未放过丝毫异状,她退到门口,微笑道:“将军放心,我虽是女子,也知道言而有信,三少爷的穴道六个时辰后自解。还望将军海涵,不要赶尽杀绝。”
伸手一推罗之涯,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罗珙尰接过儿子,回头向八卦刀众人怒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追?”
只是他忽然一阵头晕目眩,软软跌了下去。
八卦刀正要上来相扶,也个个醉酒一般,脚步踉跄起来……
“蜡烛里的迷香最多能撑三日,不过放得久了,药效难免大大打折,水窈,我们得赶快。”颜如语擦汗,这次实在纯属侥幸,罗家父子醒转过来,必定恼羞成怒。
莫水窈不解:“姐姐,何不干脆解决了他们?”
颜如语摇头:“当真坏了朝廷命官的性命,咱们俩倒是好办,曾家一门上下如何是好?这一回罗珙尰吃个暗亏,固然不会饶了我们,想必也不会明面上惊动官府。”她勒马,顺手勒住莫水窈坐骑辔头:“水窈,你走吧,咱们算是两不相欠。”
莫水窈怔怔:“你…… 你还要去管曾家那摊子烂事?”
颜如语伸手拎过儿子,放在自己马鞍上,小孩子吓坏了,抬头看着母亲只觉得陌生,但被那熟悉的点心香气一钩,又嘻笑起来,自顾自伸手到母亲衣囊里取食,颜如语摸了模儿子脑门,苦笑:“我和你,终究不同——驾!”
莫水窈咬咬牙,摧马赶上:“你要送他们去哪里?”
“不知道”,颜如语确实不知道:“总之离扶苏镇越远越好。”
莫水窈笑笑:“我陪姐姐走一趟吧,到了地头,我们分道扬镳。”
颜如语一惊:“你?”
这条路想必不是那么轻松的,她也实在需要一个功夫了得的助手。
莫水窈好像瞧破了她的心思,梨涡浅笑:“事成之后,你教我几手算作回报——姐姐你放心,你相公我不碰了就是,怎么样?”
颜如语不置可否,只是一张脸沉下来,默不作声地打马前行。
“娘?娘……你要去哪儿?为什么不让莫姨娘去?”怀里,熙官皱着小小眉头问,一边吮着食指。
颜如语叹了口气:“臭娘们欺人太甚,奇耻大辱。”
这小妖精,仗着一张脸轻轻巧巧抢了自己男人去,又不当回事的扔回来,说,姐姐,还你,我不玩了。
可是她没法拒绝这份心意,她一个人,保护不了一家子。
她想不到的是,一箭地外,莫水窈也在回望着黑洞洞的罗府,喃喃:“自取其辱啊自取其辱。”
好一趟兜兜转转下来,曾府里已经乱成一团,虽说老爷子一声令下收拾东西,但是这么大家业,收拾起来哪是一时半会能消停得了的?找车的套马的来回搬运的都在一路小跑,女人们嚷嚷着这个不能压,那个不能碰,老爷子自己也在犹豫,几样古董都是经年来收集的宝物,一时间托付不出去,也不知带哪样好。
曾九霄别的不管,自己在调理几架子琴,松了琴弦装入琴袋,上下张望着要在马车里找个安全地方,一抬头看见了颜如语——黑衣,执刀,面沉如水。
一家人都看见了这位少奶奶,曾熙官喊了声爹,跳下马扑进父亲怀里,举着手腕上的淤青讨哄,曾九霄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你……你们……这?”
颜如语懒得废话:“儿子抢回来了,快走,马上。”
她跳下马,伸手将相公儿子一起推进马车,随手把一堆琴接二连三扔了进去,不等曾九霄反应过来,已经走到曾鼐身边,一脚踢飞花瓶:“父亲上车,来不及了——水窈带上人,厨房里有什么吃的全给我带上,快。”
莫水窈身手矫健之极,一点马鞍飞身而下,一路推推搡搡:“上车,快点快点,别磨蹭找死啊,说你呢!不想走的快滚。”
曾夫人一把抓住曾鼐衣袖:“老爷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母亲,再问下去命都没了。”颜如语回手半扶半抱起婆母,往公公身边一放,踢了踢箱子,大声道:“所有人听着,不想走的出镇子就离开,有什么卖身的契约一笔勾销,愿意跟着的每天五钱银子,亏待不了大家伙——老钱老李赶车呀,再废话的这就是例子。”
她斜刀横砍,一株一人抱的梧桐轰然倒下,将一地的瓶瓶罐罐砸了个粉碎。曾九霄所在马车坐骑受惊,扬蹄而去,其余马车的赶车人连忙挥鞭跟了上去,一溜儿十四辆大车,刹那间一起启程。
莫水窈扬手扔过瓶酒:“姐姐。”
两人手中酒瓶当空一撞,两截瓶颈一起飞开,二人齐齐一饮而尽,颜如语伸手,莫水窈当空一击:“成交。”
良辰美景,天宽地阔;谁家子弟,灰头土脸。
初升的曙光照在曾九霄脸上,让他有了种不真实的恍惚,曾几何时他踌躇满志,以为自己坐享齐人之福,贤妻美妾娇儿,好不快活,可是一夜之间,“贤妻”变成了只身出入将府的女侠,“美妾”变成了持刀行刺的飞贼,而自己坐在这颠死人的大车上,几乎要把黄胆水吐出来。他一手搂着儿子,一手扶着车壁,实在多不出第三只手,只能看着自己那些稀世名琴磕磕碰碰,也不知掉了几片漆,损了多少琴柱。
他想要招呼颜如语问上一声,但是颜如语眉头紧锁满脸怒容,嘴里始终只有两个词“快”,“跟上”,手中马鞭劈啪作响,好像看谁不顺眼就要抽过去一样——也不怪她,这才不过走出二十里地,车队早已经哀鸿遍野,要休息的,要吃早点喝水的,不舒服的……这些也就算了,还有些女眷异口同声要求方便,且个个憋死事小贞洁事大,绝不肯就地解决。
“停——”颜如语终于不胜其烦,沉着脸打开箱子翻出卷“芙蓉如面”的上织缎子来,也不管身后嬷嬷大叫是陪嫁的事物,三棵树一围,回头道:“要方便得赶快,再不成自个儿想法子。”
这车停下来容易,再动起来就难了,女人们好不容易下车休息,哪个肯上去?缎围子外头排着队,里头个个羞答答的,你替我拿裙子,我替你解带子,然后方便得鸦雀无声,喊着头晕脑胀心慌胃痛腿抽筋,说什么宁死也不走了。
莫水窈呸呸地吐着满嘴沙土,打马过来:“姐姐,喊了三回上车了,你看看,根本招呼不动嘛——依我看不能再带着这么些人一块儿了,就老爷太太曾家爷儿俩一车,咱们是逃命,不是走亲戚。”
颜如语摇头:“你当我不想?只是这些人扔在荒郊野地也不是办法,近年来日子不好过,这一带也不太平,再者说离扶苏镇太近,万一他们落在罗珙尰手里,免不得要逼供问我们的下落……只是没想到有这么麻烦。”她一回头,急眼高叫:“谁叫你拆包袱的!上车!”
那管事女人头也不回地打开包裹:“回少奶奶,是夫人吩咐的,夫人从昨儿半夜点米不打牙了,你做媳妇的不伺候着也就罢了,还诈唬谁呀!”
颜如语憋闷之极,劈手夺过那女人手里包裹,把她往车上一搡,那女人惨叫起来,正要伸手去抓第二个,一只养尊处优的白手拦在面前——曾夫人再也看不过眼,冷冷道:“颜氏!你眼里还有公婆夫君没有!这车里的桩桩件件都是我们曾家的,怎么走路,有老爷有我,再不济还有九霄,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颜如语咬咬嘴唇,不说话。
曾夫人看了曾鼐一眼,见老爷点头赞许,胆气更盛,继续道:“我还未曾问你呢,你去将军府都干了些什么?我那宗卷是不是你拿走的?怎么?杀人越货,连累夫家,你倒是有理了?你给我站住!”
颜如语回头就走,曾熙官一把扯住她衣角:“娘!娘!我饿了——”
颜如语没心思回答:“找你爹去。”
“如语,不要使性子,爹娘都等你回话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曾九霄负手站在她身后:“还有,你是不是还袖崖那个——”
颜如语忍无可忍,回头道:“好,我告诉你,儿子我抢回来了,罗家父子都伤了,你们看着办吧,一炷香功夫再不上车,我带儿子走。”
“越说越不成体统!”曾鼐脸色难看之极,好一阵子咳嗽,呼啦拉一群人围了过去,抚胸的抚胸捶背的捶背,夫人叫着找药,一堆人乱成一团。
颜如语索性坐了下来。
莫水窈走到她身边坐下:“姐姐,我们走吧,江湖里出来的,总要回江湖里去,你也看见了,你什么都做不了。”
颜如语摇头:“那终归是我儿子的爹和爷爷……走,扔也把他们扔上车去!”
她一站起身子,就看见了远远的几骑快马,如扇围来。
莫水窈袖中剑露出锋芒:“好快!”
颜如语按住她:“等等,不像是罗家人。”
莫水窈立即明白过来:“呵,这一带果然不太平。”
颜如语回头冷笑:“这么在野地里招摇,根本就是找死。”
她声音不大,但也不小,老爷子立即不咳嗽了,当然也没有发难——每个人都看见了那几匹马,马上的骑客,以及他们手里明晃晃的钢刀。
曾九霄刚要迎上去,老爷子一把按住:“诶,江湖上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
颜如语抱拳拢刀,四下致意:“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哪条道的兄弟?”
为首的男人上下打量她两眼:“霍!小娘子是练家子?通个招呼,兄弟们青龙山的,小娘子打幌子吧,别翻了自己人台子。”
颜如语低头,抚过刀锋:“不走野路十年了,破月刀姓颜的,问兄弟们好。”
男子怔了怔:“破月刀?朔望双侠?”
颜如语抱拳:“不敢当,正是颜小朔。”她回头道:“老李,拿两封银子来,给兄弟们买杯酒喝,他日路过青龙山,必定登门谢过当家的。”
男子半信半疑,但看着颜如语手上弯刀,还是点头:“兄弟有天大胆子也不敢挡颜夫人车驾,赏银免了,走——”
几个人刚刚拨转马身,老李颠颠儿跑来,双手奉上银包,见众人要走,侧头请示道:“少奶奶,这银子怎么办?”
“少奶奶?”那男子哈哈一笑,刀锋直指颜如语:“我当是谁呢这么大排场,原来是扶苏镇曾家,曾少奶奶,我差点还真走了眼,拿把弯刀就敢报朔望双侠的名号,你这是欺负我们没眼力没见识?”
众汉子一团哄笑。
颜如语一肚子委屈,只想踹老李一脚,心道姑奶奶我爱嫁谁嫁谁,管得着么你?但是脸上不动声色,知道这回不露真章是走不了,动上手刀剑无眼,说不准就要结上梁子。
七人已经下马,晃晃悠悠走了过来,嘴里嘿嘿笑着:“来来,兄弟们开眼了啊,颜小朔——那可是响当当的人物啊——我说那个颜女侠怎么这个身段这个模样呢,啊,哈哈,谁来请教请教?”
“我来我来”,身后一个独臂持短枪的走上一步:“学两天功夫听点故事就敢吹牛,大爷我少一只左手,要不要报苏旷的名号,嘿嘿。”
眼看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莫水窈忽然一步挡了上来,指尖挑了个小小银木牌,笑道:“颜侠姊名号不管用,我这里还有个小玩意儿,请各位大爷过过目?”
那牌子也看不出什么材质,不过三寸长,二指宽,当中写着四个隶字:借刀一用。一阵清风吹过,小木牌滴溜溜转了半圈,背后是个飘逸之极的“风”字。
莫水窈笑靥如花,一脸的灿烂。
七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起放下手中刀来,那领头的一拱手:“原来是借刀堂风少当家的朋友,那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颜女侠恕罪,兄弟们有眼不识泰山了,告辞。”
他们来得快,走得更快,一阵风似的疾驰而去。
颜如语奇道:“你不是东岳剑门下?这个风少当家的又是什么人物?”
莫水窈吐吐舌头:“偶遇而已,多亏他送我块牌子,一路上少了许多麻烦。姐姐你隐退多年,不知道借刀堂也没什么,这个风雪原是个刚出道的新人,不过近年来风头极盛,人家年纪小,手上功夫漂亮,又有师父师兄罩着,他师父就是铁敖。”(参见《风雪夜归人》)
颜如语一惊:“天下第一名捕铁敖?”
“嗯。”莫水窈多少有些愤愤:“所以说同人不同命,这位风少侠呢,四处行侠仗义闯名号,那叫一个春风得意……我来这儿的路上见到他,聊起莫家村的事情,他说他管定了,但是手头有要紧事,让我等一等和他一起过来,我说自己的事情不想麻烦别人,他就送了我块牌子,没想到真挺管用的。”她随手把木牌塞进怀里,回头大叫:“还不上车?再遇到强盗你们自己想招啊。”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登车,只有曾九霄痴痴地看着颜如语:“你……你居然是……”
颜如语翻身上马,叹了口气:“还袖崖下,永生不忘,曾郎,我并未负你。”
……
那一年,曾九霄还不过是弱冠年纪,他在东海还袖崖下,弹了整整一年的琴,风雨雷电,从未停息。
那是因为他偶有一次乘小舟路过还袖崖,看见一个白衣姑娘在崖顶舞刀,她的身形比海上的波浪还要灵动,比月光下的露珠还要美丽,她总是日落时分来,月上中天的时候走,那断崖太高,曾九霄上不去,看不清她的容颜。
有时候会有一个黑衣男子来和那姑娘对舞,他们的双刀有如霹雳之于清波,天衣无缝,曾九霄没有绝望,因为他隐隐约约听见,那姑娘大声喊着:“哥——”
那姑娘遥不可及,骄傲又冷清,像是广寒宫里的嫦娥。
春天弹到夏,秋天弹到冬,曾九霄将满腔情谊都付诸琴弦,他知道那姑娘必然是听得懂的,不然为什么时不时坐在悬崖边的凸石上,托着腮,遥望自己?
她胆子真大,经常做势欲跌,等到曾九霄大喊大惊的时候,又轻飘飘地转回去,任清风送来一阵朗笑——曾九霄慢慢明白了,那个姑娘不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她不会跌下去。
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弹——
云为车兮风为马,
玉在山兮兰在野,
云无期兮风有止,
思多端兮谁能理?
那是他一生的仰慕,他别无所求,只希望梦中的仙子能见自己一面。
只要见一面,他想,就一面。
姑娘始终没有下山,但是有一天,那个黑衣男子下来了,他有双烈酒一样醇厚热烈的眼睛,有一双粗糙但是修长结实的手,他仔细地打听这个书生的姓名家世,时不时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那是我妹妹,我就这么一个妹妹。”男子说:“我们在江湖上有个绰号,叫做朔望双侠。小朔三岁跟我练刀,一直到二十岁,从来没有分开过,但是我们快要分开啦——兄妹嘛,总不能老在一起,我有了心上人了,小朔也得闯自己的天下去,这一年来,我们在试着分开练刀。”
曾九霄那双弹琴时如风过花影般的手忽然木了,一直出汗,他想,这个算不算大舅子来考量妹夫?憋了半天,他只说了一句:“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见她……”
那个黑衣男子笑得爽朗极了:“她也想见你,这一年来她都不肯去别的地方练刀了。不过这几天还不行,小朔是个骄傲的丫头,老想当天下第一,我们兄妹联手倒也没有败过。不过……下个月我就不陪她啦,她得自己打一架。如果赢了,她一定会来找你。”
曾九霄很紧张:“那那,如果输了怎么办?”
黑衣男子无奈:“人在江湖飘,输赢也是家常便饭,其实真输一场也好,让她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然她老是这么心高气傲的,我不放心。嗯,不过应该不会输吧,挑衅的那个也是个小姑娘,才十六岁,还是个刚刚出道的雏儿——得了,我跟你说这些干嘛,总而言之小朔要是赢了,她肯定会找你,到时候你们自己聊。”
曾九霄鼓足干劲,继续弹琴,崖上那个姑娘也很勤奋,从早到晚都在练刀,有时候整整一天都在重复着同一个招式,曾九霄不懂刀,只是觉得她的身法那么完美,不可能有人胜得了她。
他开始做着美梦,开始想,如果他们见面了,他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呢?那一夜是十四,月亮几乎是圆的,月光很美,他微笑着进入梦乡,但是不知梦里还是真实,一双手臂拥住了他,呢喃般的耳语:“喂,傻瓜,醒一醒?”
他睁开眼,但是什么也看不见,小仙子躲在被窝里嘻嘻笑:“这样多好,我能看清楚你,可你瞧不见我……傻瓜,明天我就要去比刀了,等我赢了,我一定风风光光来找你。”
曾九霄抱住她,但又不敢抱紧,生怕她消失在自己怀里:“为什么一定要赢?对你真的这么重要?”
“唔,是的啊,我出来练武,本来就是为了赢嘛……我一直都不大有自信,老是觉得我的什么成就都是哥哥带给我的,这是我的第一场战斗,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我不能输也输不起,那个人比我还年轻,如果输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小仙女忽然高兴起来:“胡说什么呢,我不会输的,傻瓜,你知道吗,我听你弹了一年的琴,好像听你说了一辈子喜怒哀乐,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我央哥哥来看你,他说你傻乎乎的,真有趣呢……你答应我,明天不要看我比刀,你在下面,我会分心……我发誓,只要赢了,我就去找你。”
曾九霄急了:“如果输了呢?如果输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你?”
怀里的姑娘生气了:“乌鸦嘴!我……如果我输了,江湖上决不会再有颜小朔这号人物,你也不必再费心找我,我不会见你,不,我不会见任何人。”
曾九霄柔声道:“我放心,你一定会来的,我等你。”
他在甜蜜和梦幻中睡去了,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晕目眩,险些一头栽在地上——他忽然发现,月圆当空,自己睡了整整一天,也就是说,那场至关重要的决斗,结束了。
还袖崖上空空如也,她失信了,她没有来找他。
曾九霄甚至无法弄清楚那一夜究竟是不是真的,他疯了一样四处找,终于在地上发现刀锋划下的几行字:还袖崖下,永生不忘,曾郎,我必不负你。
字迹跳脱,似乎看得出跃跃欲试的喜乐。
曾九霄明白了,她……输了。
他不肯走,他想,说不定有一天颜小朔会明白,一场决斗的胜负并不是那么重要,说不定她会回来,而她回来的时候,自己总得在。
他等了半年,没有等来颜小朔,却等来她的哥哥,那个黑衣男子萧条了很多,他摇头叹息:“不必再等了,小朔太骄傲也太脆弱,承受不了这样的结局,她输得很惨,完败——那个叫云小鲨的姑娘确实是武学上的天才,而且也骄傲,没给她留一点面子。小朔没有颜面回来见你——甚至她不肯见我,她走了……你们,唉,相忘于江湖吧。”
曾九霄不知道江湖事,但他隐约明白了,颜小朔输给一个真正的天才,她运气不好,撞上了海上女霸王横空出世的第一战,两个急于证明自己实力的人相遇了,江湖只留下了一个人的传说。(见《海上镖船》)
成王败寇,颜小朔的自信彻底崩溃了。
曾九霄心灰意冷,回到家乡,不再云游四海,后来一个知府的女儿看上了他,后来成了他的妻子——年轻时的颜如语也很漂亮,甚至有时候会让他有错觉,但他知道两个人有天壤之别,梦中的仙子高贵清冷不可一世,而身边的发妻,粗鲁愚笨,毫无光彩可言。
直到遇见了莫水窈,那娇媚玲珑,小妖精一样的女子,嘻嘻笑着闯进他的生活,带着三分风尘气,三分满不在乎,和十分的神秘不可把握,曾九霄才忽然找到了当年的感觉,然后不可自拔。
颜如语回头,翻身上马,一刹那,恍如隔世。
“上车吧”,颜如语笑笑:“我们到前面莫家村休息。”
第三章 未到血冷时
肉不多,分配起来颇有难度,上好的肉粥是奉给公婆的,孩子小,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也要来一碗,水窈身上有伤,赶车的兄弟们总不能没肉吃……一天一夜折腾下来,铁打的金刚也撑不住,颜如语一边听着周遭抱怨,一边将一碗一碗干的稀的端出去,她微笑着,看着周围三姑六婆们垫着帕子翘着兰花指,皱眉抱怨破碗太脏,又一个个喝得啧啧有声。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果然是话到沧桑,曾鼐吟哦得抑扬顿挫,字字血声声泪,书斋中的运筹帷幄荡然无存,伤心愤怒的几乎吃不下饭,被众人围劝着才勉强进了一点,又哀愤道:“果然是人情冷暖世事无常,老夫就是为了这群刁民才落到今日,这些人!这些人难道一点知恩图报的心思也没有?”
莫水窈低着头,沉默,他们确实没有料想到,莫家村的村民们居然冷淡至此,别说嘘寒问暖安排住处,一听他们来头就个个紧闭大门,还是在莫先生的破院子里才勉强安身。
血案……毕竟已经十年了。抗争没有结果,委屈无处申诉,大家心冷了,血也冷了,索性关起门来过日子,只希望再也不要有麻烦上身。
父亲昔日的牺牲,到底值得不值得?自己的努力和计划,到底值得不值得?不不,即使全村人都躲着闪着,至少有一个人,决不会抛弃自己的。莫水窈心乱如麻,来回踱步,几次三番,欲言又止。颜如语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笑:“去吧,我们凌晨动身,你赶回来就是了。”
莫水窈感激地点点头,匆忙夺路而去,绕过熟悉的池塘,穿过一片豆田,长畦上柔草挠着脚踝,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村子的最高处有一方小小土院,正依着青龙山脚,十年前,母亲擦干眼泪,从旧家嫁到这里,而她,也是从这个院子里逃到江湖的。
咚咚,咚咚,莫水窈叩门,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几乎变成一个节奏,她匆忙整整鬓发衣襟,这模样太憔悴,娘不会心疼吧?
“谁啊?”里面是懒洋洋的声音,好熟悉。
莫水窈再也按捺不住,伸手推开房门,眼泪夺眶而出:“娘,我是水囡啊。”
堂屋里,那个男人正在低着头吃饭,母亲头发已经有了斑白,低头喂一个小孩子吃糍粑,院子里,一个小男孩瞪着眼睛,蹲在地上,好像在玩蛐蛐。
“娘……我是水囡,我,我回来看你。”莫水窈站在门口,进退不是,母亲连头也没抬:“哦,来了。”
莫水窈的心冷了,是啊,曾家这么些人进村,多大的事情,母亲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根本不想自己来打扰。
气氛太尴尬,小男孩扔了蛐蛐,向爹娘身边跑去,还是那男人闷头催促:“闺女来了,你去望一眼哪。”
“有什么好望的?她不是挺好?”母亲抱起那个小家伙,好像就要转身离开:“听说,你嫁了,嫁了就好好过日子吧,以前的事,别放心上,我这儿挺好的,不用操心,啊?”
“娘!”莫水窈扑通跪在地上:“娘!你怎么不看看我?你怎么不问问我?娘!我是水囡,你看我一眼哪!你生我气了?我这些年——”
母亲转过身子,声音低沉缓慢:“我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姑娘家家的,快起来,跪着象什么样子?阿龙,给姐姐倒杯茶去。喔哟,阿宝乖啊,娘带你睡觉觉去,嗯?”
膝盖冰冷,心更是冰冷,莫水窈摇了摇头,扶着门框站了起来,“我知道了娘……我不该回来扰你们,田伯,谢谢你照顾我娘,我……我走了。”
男人再也忍不住,哐啷掷下饭碗回头吼:“怎么也是你女儿,这一走这么多年你想成什么样,怎么今天见了这么见外呢?水囡,站着,过来过来,坐下说话。”他说的虽急,但也没有起身阻拦的意思。
莫水窈猛回头,却正好撞进一个怀抱里,颜如语一把抱住她,轻轻在她肩头拍了拍,声音低柔了许多:“不是想来看看?伯母挺好的,你放心就是。”
莫水窈的母亲转过身,低头笑笑:“是水囡的当家娘子吧,这丫头不懂事,以后你要多费心了。我这当妈的没用,照顾不了她,就想过两年太平日子,你们走吧。”
莫水窈刚要举步,母亲又在身后叫:“水囡——”
莫水窈浑身一震,母亲淡淡说:“帮我把门带上。”
颜如语咬牙,拉住莫水窈的手:“不许哭,跟姐回去,走。”
莫水窈只憋得满脸铁青,硬生生地把眼泪逼了回去,跺脚,反手合拢了那扇门,轻轻的,没有发出声音。
她本以为当年逃出莫家村,奔向茫茫未知的天地时,就已经一夜成人,但直到今天才明白,她推开那扇门的时候,也推开了紧锁多年的惶恐和畏惧,她忽然很想躲起来,躲在一个角落大哭一场,但是颜如语带着她跌跌撞撞,走得虎虎生风。
“我一直以为,总有一天我能用自己的力量给爹爹他们报仇,总有一天我娘会明白我。”莫水窈忽然站住,大滴大滴的泪水落了下来:“姐姐,我真的错了?”
颜如语叹了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她不能昧着心肠说你没错,我不介意,但也狠不下心,说你在自取其辱。良久,她摸摸莫水窈的头发:“还年轻,不管做错什么都来得及回头。”
夜空下的莫水窈死死握着拳,浑身紧绷到僵硬,她在坚持,但终于还是从喉咙里发出声低低的哭泣:“我看上去,是不是像个笑话?”
颜如语忽然一阵心疼,这丫头,没人教导没人指引,孤零零的一个人,除了嫁进曾家不知道任何接近罗珙尰的办法,她什么都扔了,才发现自己的计谋幼稚得可笑,罗之涯就要追来,母亲的门紧闭,这些年来她凭着一腔孤勇左冲右突,现在才知道,一切不过是场笑话罢了。嫌恶之心尽去,颜如语一把抱住她:“好妹妹,想哭就哭出来吧,你没做错什么,没有人有资格笑话你。”
她抱着莫水窈,象抱着当年同样彷徨的自己:“我才是个笑话你明白么?我一败再败,从来没有勇气再来一回,我躲在曾家,根本不敢看我的刀,想着那些人越走越远把我甩在身后;可在曾家我也做不好这个少奶奶,人人笑话我,连我亲生儿子都瞧不起我,可我哪儿也去不了,我已经逃了一次,我没地方逃了你知道吗水窈?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就躲在床底下那个坑里,想着就这么把自己埋了,一了百了,你,你有什么好难过?你知道自己有多年轻?你知道我有多嫉妒你!”
说到最后,她几乎是在声嘶力竭的喊叫,喊着喊着,两个人就抱头痛哭起来,莫水窈嚎啕:“姐我对不起你——”
无助的眼对着无助的眼,流泪的面孔对着流泪的面孔,在这凄惶的天地间,她们只有互相握紧手。
颜如语摇头哽咽,越说越快,好像要把一肚子话都倒给这个年轻的妹子:“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对不起我的是我自己!是我以为躲了嫁了,一辈子就这样了,可我哪里知道,一辈子怎么就这么长哪!长得我后悔我不甘心啊!莫水窈,你给我拔剑,我今天就传你刀法,学会了你给我滚的远远的,离开这个烂泥潭,江湖有多大你都没看见,难不成一辈子就跟罗家的镳上了?”
莫水窈一抬头,刀锋已经迎面而来,她急急闪过:“姐姐!”
“破月刀专走偏锋,实以偏,虚以正,人称刀中斜道,实则略本求枝,犹如月有朔望圆缺,但不过是外人目中虚幻,月轮当空,千年不变,只在见与不见之间。你看好了——”颜如语声音里带着哭腔,但是身法丝毫不乱,缓缓将手中破月刀施展开来:“初一路刀,一钩明天下,月涌动江流——”
莫水窈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天赋不差,但是一直没有明师指点,东岳剑传授的,不过是些基本的心法剑诀,与破月刀之间差异,不啻千里。她强忍悲伤,缓缓将三十路破月刀决记在心里,颜如语点一点头,回手间速度已经加快,叱道:“接招——”
破月刀法从初一走到三十,变化无常,气象万千,哪里是一个晚上就能领悟?好在颜如语尽力讲授,莫水窈全力拆解,越斗越快,刀法也越来越熟,莫水窈只觉得刀势牵动身法,腾挪闪躲间生出无数变招,茅塞顿开,喜不自胜;颜如语自从昨日起第一回摸刀,砍杀间也顾不得招式是否熟稔,这一对上手,也觉得昔日的凌厉纵横渐渐回复,胸怀的愤懑化作刀意,平生的委屈变成刀风,两人越斗越酣,直到走完第十趟破月刀,才齐齐收手,一起长啸一声。
晚星下犹有泪痕。
颜如语收刀:“我们回去吧,水窈,你天资不差,只要用心苦练,三个月内,必定别有天地……哈,我也算有个安慰。”
莫水窈怔了怔:“多谢姐姐……可是,姐姐,你劝我的话,为何不拿来劝劝自己?”
颜如语步履如风,好像充耳未闻。
莫水窈急道:“你已经为昨日后悔了,难道以后还要后悔今天么?”
颜如语摇头:“我们不同。”
莫水窈索性横臂挡在她面前:“有什么不同!”
颜如语正色:“你虽然嫁了,但是嫁的轻佻玩闹,心性还是少女,你能回头,我不能,我有相公,有儿子,我是个妇人。”
她伸手去拨莫水窈手臂,莫水窈劈手攥住她手腕,直视她双目大喝:“骗自己很好玩么?你连自己都不看重,怎么看重相公儿子!你连人都做不好,怎么可能做好女人!”
好像地火燎着冻土,积年累月的坚冰开裂了,颜如语的眼里有了丝久违的热意,但终究还是淡了下去:“来得及么?”
莫水窈啄米样点头:“一定来得及的。”
“来不及了——水囡——”莫水窈的母亲披头散发四下喊着:“水囡还不快跑!村前村后都来人了,上山!你们快上山!”
莫水窈跳起来:“娘——”娘是怎么发现的?还是她一直就在偷偷守候?
母亲闻声回头,母女的目光在半空遥遥一碰,母亲拍着大腿喊:“走你小时候打柴的路,快!”
莫水窈狠狠回头:“快,跟我来——”
颜如语还是低估了罗家父子报复的决心,这里是他们一手遮天的最后地界,不惜流血,也要抓到曾家人。
急匆匆叫起一屋子人,已经听见了远处的马蹄声响;一群人跌跌撞撞刚钻进山林,就看见数百火把,照亮了刀锋。
沉睡的小村子被粗鲁地推醒,鸡飞狗跳,孩子哇哇大哭,马蹄踏过农田,没错,他们确实带来场大麻烦。
从半山腰向下看,只能看见领头的人打马来回乱跑,好像在高喊什么,他自然发现了马车和行礼,也一定发觉了一屋子人没走多远,他在找路,这半夜三更的,没有向导,要找一条上山的小路并不容易。
莫家村的村民被一家接一家地赶出屋子,他们哭喊,求饶,但是心有灵犀地不提曾家人。
领头的人已经愤怒得发狂,甚至夜风送来了若有若无的吼叫。
这是他最后的地盘,他势在必得。
莫水窈的身子僵硬了,她咬牙:“姐姐,我要回去……姓罗的心狠手辣,一定会去找我娘的麻烦。”
颜如语扳住她肩膀:“水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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