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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旷传奇

_19 飘灯(现代)
这一夜他没有睡好,他知道,孙云平也没有睡好。
梆、梆、梆、梆、梆……由于这块地方没遮没拦,打更的声音就像是在耳边炸起。
“快起快起,练功喽练功喽!”
“别睡了懒鬼!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来来--”
百十号人呼呼啦啦地爬起来,这声势着实不小。苏旷吓了一跳,看一堆人抡刀的拿枪的,找水喝的,拉裤子解手的……
转眼间,众人火急火燎地集合完毕。
“吼--”孙云平带着大家,开始拉开架势,练拳热身。
苏旷一个人躺在地上怪不好意思的,孙云平不断看过来,那意思是大家一起切磋切磋。他本来也觉得挺好,但是,这院子里未免也太难闻了一点儿--昨晚剩下的锅底子被火烤干的酸味儿,一屋子邋遢男人的汗味,还有角落里的小便……他决定出去走一走,透透气,至少吃饱了再回来。
“苏旷,你不要乱走!”孙云平一把拉住他,“走错地方就不好了。”
“嗯?”
“出门说话。”孙云平回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勾着他的肩膀走出“门”去,“洛阳大着呢,咱们兄弟一般就在这条街上混。这条街叫做落花街,咱们堂就叫落花堂。成义堂在那条街上,富贵堂在那条街上……”
苏旷恍然大悟:“我明白了……那你们舵主是?”
“我们是城北分舵的。”孙云平气壮山河地指点,“东西南北中五个分舵,各自有舵主,加在一起有一万多人呢。”
“然后,舵主上面就是帮主?”苏旷虚心请教。
“哪里!五个舵主都归陈长老管,陈长老归戴副帮主管,副帮主才能直接见帮主。”孙云平连比画带解说,好半天下来,苏旷才大致明白了丐帮的状况。
丐帮逐年分化为几个派别。有一派讲究行乞为生,这一派里又分为最古老的沿街乞讨和时不时替天行道两个路数;有一派开始向正经武林门派转化,或有余财,或有产业,结交江湖豪客,以洛阳城为家;有一派居无定所,云游天下,子弟入帮都要献出财产,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还有一派渐渐内敛到总舵,专心习武,不问外事。
这四大派彼此不合,派中有系,各系的长老又彼此不合,长老下的各分舵、分舵下的各堂,依旧彼此不合……最后大致成为戴行云和周野两个副帮主水火不容、诸多长老各有所恃的局面。之所以迄今为止还是一家人,全仗着数百年的传统以及丁桀的盖世威名。
近年来周野招徕少年才俊,在江湖中四下行走,结交各门各派的脸面人物,渐渐有了处于丁桀一人之下丐帮万人之上的声势。为了对抗周野,戴行云广纳弟子,于是这洛阳城里贫寒无依的、仰慕侠客风范的、稍稍有点练武潜质的少年基本都入了他的门下。丐帮号称十万子弟,戴行云一派大约就有六七万人。
天长日久,丐帮的势力在洛阳极度膨胀,不少原在洛阳的豪杰纷纷举家迁徙,避让锋芒,留在洛阳的,也全都依附了丐帮的势力。
五年前,洛阳王因谋逆罪被皇帝处死之后,洛阳城长期空闲,只有少数军力。历代县令只求无过不求有功,只要丐帮无意谋反,随他们闹去。而江湖中人,多半被丁桀的锋芒名气吸引,即便来拜访,也是直奔总舵求见丁帮主,不问其余。这些年来,丐帮在江湖上的活动越来越少,又兼只要出了洛阳,丐帮子弟素来严谨自持,恪守帮规,诸事中规中矩……久而久之,洛阳城竟变成了丐帮一家独大、派系乱斗,而外人鲜少知道的局面。
苏旷若非遇到孙云平一行,必定也是直奔总舵而去,绝不会在城中多问人家的门派闲事。
“你从这条大道拐过去,洛阳王的旧王府现在是咱们的总舵。”孙云平指完路,一拱手道,“后会有期吧。”
苏旷猛回头,他明白了孙云平的意思--我们不是一类人,不是一起吃顿饭睡一觉就能合同为一家的。你走你的路吧,我们过我们的日子。
“怎么……不招待我了?”苏旷微笑。
“以后我们出去……嗯,行侠仗义的时候,会多想想的。”孙云平拍拍他的肩膀,“去吧。”
苏旷吸了口气。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他还是拍拍腰间的钱袋:“等一等,各位尽了地主之谊,我怎么也要回请一顿才过意得去……最近的米铺子在哪里?”
“米铺子?”孙云平一愣,“在那边……”
苏旷拉着孙云平走过去,将囊中余银向柜台上一倒:“米,全要米。”
巨锅,猛火,新米……白米饭特有的甜香飘在废宅里,不时传来咕嘟咕嘟咽口水的声音。
苏旷低头照料火堆。他请朋友喝过无数次酒,请人家空口吃白饭这还是第一次。
锅毕竟只有那么大,一锅煮完是第二锅……
今天,至少管饱。
“敞开吃敞开吃!”苏旷张罗着,“这米大概还够大家吃上两顿,以后……孙兄,你们就要自己想想法子了。”
孙云平陪着苏旷等到最后一锅:“有什么法子好想,我们这些人……”
难以名状的白米饭香……苏旷第一次觉得米饭这么好吃,吃得肠胃熨帖。他抬头问:“你们怎么了?至少身强体壮四肢俱全,难不成贵帮还有规矩不许你们挣饭吃?”
“这倒是没有……”只是从前从未想过还可以自食其力。孙云平不是不心动的,没有人喜欢天天捡了泔水剩饭煮来果腹。“只是,我们不少人之前就是乞丐,大家都没读过什么书,也不知道做什么才好。”
“天无绝人之路。”苏旷放下饭碗,一拧,把左手摘了下来。
孙云平一惊--这么久了,他居然从未发现这个年轻人只有一只手。
他有一只修长灵活的右手,左臂也尽可能动用了所有的肌肉,甚至比很多四肢俱全的人看起来还要灵便些。
孙云平忽然站了起来:“苏旷,走!我吃不下一个残废的饭,我们送到另外一个地方去。”
本来还其乐融融的,大家的脸色忽然都难看起来。有人叫:“堂主……那里……我们不能去的……”
“送顿饭而已。”孙云平撇撇嘴,“苏旷,我们走。”
苏旷略有些为难。他并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所在,难道会有人比这些人过得更艰难?按理说,他本不该有什么推托,可是刚才他已经知道丐帮形势极其复杂,稍有不慎冲撞了禁地,恐怕以后会有麻烦。
“哪位是苏大侠?”一个灰袍男子站在门口,并没有进来。
一众弟子一起拜倒:“舵主!”
苏旷心头一喜,迎了过去:“在下苏旷。”
那男子也不客气:“我们帮主说了,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苏旷的笑容凝在了脸上。
那男子眼里露出一丝鄙视来:“敝帮帮主公务繁忙,日理万机,恐怕近日是不方便接待苏大侠了。帮主说,请苏大侠见谅,他日山高水长,江湖再见。”
苏旷默默点头,良久才道:“我明白了。”
那男子一声冷笑:“再有就是,我们陈长老的意思,丐帮弟子虽然不成器,还轮不到苏大侠路见不平出来指教。洛阳城小,苏大侠,你请便吧!兄弟们脾气都不好,万一再有什么地方惹了苏大侠不高兴,翻起脸来大家都没面子--孙云平,想见我们帮主的多了去了,以后遇到不必回禀!哼。”
他拱拱手,扬长而去。
苏旷昂起头--天空辽阔,蓝得空灵静谧,一片黄叶盘旋着飘向远处。
一叶知秋,果然有了丝丝寒意。
他站着,许久不动。这些年冷眼倒也遇过不少,但是这一次,多少是有点儿难过的--千里奔波,自取其辱。
孙云平一骨碌爬起来,推了他一把:“苏旷,没事吧?”
苏旷摇摇头。
“真没事?”孙云平左右打量,“喂,说句话?”
“总不至于丁桀不见我,我就哭一场。”苏旷被他逗乐了,“我在想,那身衣服还能不能退了。”
孙云平看他笑得云淡风轻,不知怎么就有点儿难过。他眼珠子一转:“喂,刚才那个提议怎么样,你去不去?”
“去!干吗不去。”苏旷赌气道。洛阳城又不是丐帮的,人家下一声逐客令自己就立即滚出城,也太丢人了。
第三章 千尸怒指心魔错
“这是往哪儿走?你不是变着法子赶我出城吧?”苏旷跟着孙云平,两个人各自推辆独轮车,路越来越崎岖,大黑锅震得咣啷咣啷直响--眼看再走下去就到了城外了。
“就是这里。”
宽广的一大块场地,尽头处是高高的砖墙,厚厚的铁门,门闩上满是铁锈。门外有数十垛稻草,看起来已经有了年头,枯黄干硬,好像一压下去整垛就会断为两截似的。
这样的场景苏旷还是熟悉的--马场,准确的说,是废弃了许久的军马场,想来是昔年洛阳王养马的所在。
孙云平拉门闩:“我们戴副帮主说了,天下乞丐是一家,所以……那些快死的就找了个地方收容,没想到每天送来的越来越多,一时也不好照料……只能专人送点东西吃。平日也没什么人过来,怕沾上晦气。来,我们也给他们煮顿饭吃。嘿,这是谁顺手把门给闩上了?他奶奶的还挺结实。”
只是他拉开铁门的刹那,整个人呆住了。
苏旷缓缓走过来,这是一副什么样的场景啊!马厩巨大,当初应该可以容纳数百匹之多,隔断用的砖墙和木栏大半被拆除,一间间的,躺了上千个“人”,有的窝在草堆之中,有的趴在地上,也看不出死活来。数百个缺胳膊少腿的乞丐,断肢上尽是脓液,硕大的绿头苍蝇密密麻麻爬了满身,几乎能看见它们在吮食脓血。破碗中的残羹冷炙早就长满了绿霉,看起来至少有半个月没人来“照料”过他们。
“苏旷--”孙云平手一指,一间马厩之中,两个中年男子死在地上,一个仰卧一个俯卧,都是一剑穿心,俯卧的那个手里还拿着木勺,勺中的稀粥已经变成黑色硬块,苏旷抽了一根稻草拨了拨:“大概是五天前,或许是六天,杀他们的人武功很高,他们根本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五六天无人问津,那些等死的乞丐们便彻底等到了死亡。
“不对……”苏旷一步步向里走去,走得很慢,很小心,手上已经蓄满内力:“孙云平你小心一点,这些人有点不对劲。”
孙云平被尸臭熏得只想吐:“自然不对劲,这差不多死完了。”
苏旷摇头:“如果是五六天前送饭的被杀了,又有人把门闩上,按照道理,我们进门的时候应该看见不少尸体挤在门口才对,即使是奄奄一息,总有人想要求生的。但是你看他们……他们好像都是原地活活饿死,连挣扎都没有。”
孙云平活了这么大,见过的死人总数也没有这么多--他本来已经在强自镇定,忽然,右边草堆上一具尸体生生裂成两半,上半身一路滚了下来,紫红的肠子拖了一路。那干瘪的头颅基本已经是皮包骷髅,口大张,黑黄的牙齿好像要一口咬到他脚踝,孙云平拼命向前一跳:“我们回去。”
“这里头的尸体,有的已经死了一个月以上了,不然绝不会变成这个样子。”越往里走,形势越是可怖,花白的头发被血液粪便之类粘在尸骸上,尸体重重叠叠。
苏旷忽然站住:“孙云平,我们走!快!”
他忽然感觉到小金在乱撞--金壳线虫是天下第一的灵蛊,平日最喜欢以毒蛊为食,它这样异动,只说明了这里并不仅仅是死人而已。
“走走,回去禀报丁帮主,让他来--”孙云平话音未落,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启动了。
靠近大门的尸骸们慢慢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向中间,顺便无声无息推上了大门。几乎所有的尸体都“醒”了过来,缓缓的伸手伸腿,似乎一时还不清楚方向,有几个面对面撞在一起。
“千尸伏魔阵。”苏旷在孙云平手心写了个“丁”字,“千万不要再提他,切记。”
之前他曾经和云家船帮之主云小鲨遨游海上,那时候云小鲨自道身世,提起过义父霍瀛洲是银沙教的教主,按照中原武林惯例,邪门歪道的教派一概称为魔教。既然是魔教,自然有几样压箱底的绝活儿,这千尸伏魔阵就是其一。这阵法要找到大批的将死未死之人,挨个植入尸蛊,血气一竭,毒蛊便入脑,等大量毒尸炼成,就所向披靡。此阵还有个奇妙处,若是炼蛊时一遍遍喊着要杀之人的名字,到得日后,毒尸们听见这个名字,便会动作起来。
苏旷当时还调笑,说幸亏叫苏旷的人不算太多,不知道会不会有倒霉鬼因为重名死在阵里。
那个苦心孤诣练阵的人想必也费了一番周折,毕竟丁桀若来了,身边人不会直呼其名,是以这群毒尸闻“帮主”二字而动。
“尹长老!”
他们已经一步步退到尽头,孙云平大叫起来,地上有五六具新死不久的尸体,浑身被咬得稀烂,当中一个胸口被一柄极细的银剑斜钉在地上,四肢几乎都被咬掉,连额头上也有牙印窟窿。
苏旷顺着剑势方向抬头看上去,房顶上是斜木人字梁,梁间是薄薄细网,闪着蓝绿光泽。想来是这位尹长老见弟子不回前来查看,说出了“帮主”二字,惊动了阵势,这毒尸亲疏不分见人就咬,练阵人也吓坏了,拔腿就跑,尹长老也想要翻梁离去,却被他回手一剑钉在地上。高来高去本来是唯一一条出路,现在已经被封死了。
“来者何人?”墙外,一个冰冷如刀锋的声音发问:“是丁桀那畜生么?”
苏旷回头,大叫:“不要开口--”
但孙云平已经想也没想,几乎同时间喊道:“胆敢羞辱我家帮主!”
咬在尹长老身上的两具尸体闪电般射起,直向孙云平扑来。
苏旷已经没有选择了,他抱着孙云平就地一滚,手臂斜伸,拔出尹长老身上的那把银剑,凌空一搅挑起一个脑袋,随手甩出,两个头颅撞在一起,然后便是粉碎。
“当心!这些人身上有剧毒!”苏旷横剑当胸--那些尸体们越聚越多,但是没有一个扑上前来,显然是有所忌惮。
失策啊失策,马厩的尽头干净宽敞,除了死尸之外没有任何可用之物。苏旷不死心地四下看,没有,什么都没有,树枝,石块……硬土地上显然清扫过,只有沙粒尘埃。
“咦?倒是有些门道。”墙外人颇为惊奇,拉长了调子,鬼哭般叫起来:“帮主……丁帮主……帮主……丁帮主……”
他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惨过一声,那些毒蛊一边忌惮金壳线虫,一边又被催得急紧,团团围绕,咻咻连声,也不知道是哪一个打头,抓起自己断肢就扔了过来。
“小金,去--”苏旷手中剑斜挑,剑光如网如泡,只搅得断手与断脚齐飞,腐肉与烂骨一色,内力所到之处,血肉如雨。那些毒尸们扔得快,他接的也快,常常是半截残躯还未落地又被剑气挑起。盏茶功夫,身外一丈处堆起一层红红白白黑黑黄黄,二人周围已经有一团紫红血雾围绕。
他没有办法停下,更不敢向前走,至少现在身后还有一面结实的砖墙作为依靠,四面为敌更加可怕。
小金在尸群中上窜下跳,只见一道金光大回大环大纵大横,穿膛过脑,吃去了毒蛊的尸体倒是好办许多,他们只顾四下疯咬乱抓,你揪我的肠子我抓你的脑子,慢要说喊帮主,就是喊玉皇大帝也“听”不见了。
苏旷一身衣服几乎已经被冷汗浸透。这种乱砍乱挥毫无章法可言,但是极其消耗内力,他这边只能守不能攻,随你砍落多少,除非绞碎了头颅脊柱,尸体们才能彻底老实下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支撑下去,等小金。
小金咻地一声钻了回来,就要往苏旷身上跳,看起来很是高兴--它难得吃的那么饱。
“去--再去--”
金壳线虫坚硬如铁又快如闪电,几乎是一切蛊虫毒虫的克星,但它也有它的缺点--至强至坚则必不能久,这小小闪电在群魔乱舞之中来回驰骋,所向披靡,但终于慢了下来,渐渐的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终于在一弹一射间,从半空中落了下来。
还是没有那声熟悉的“小金,回来”,小金犹豫了一会儿,一跳、一跳,又一跳,半天跳上了一具老尸的肩膀,吭哧吭哧,啃了两口才钻进去,然后又过了半天,才从眼睛里钻了出来。
苏旷那叫一个心疼啊,他回头:“孙云平,你抓住我--孙云平?”
不知什么时候,孙云平已经僵直站着,也不倒,也不动,满脸通红,好像在强自支撑--这四周尸气越来越重,他几乎没什么内力护体,眼见再过片刻,他就可以直接躺下和乞丐兄弟们做伴了。孙云平蒙头蒙脑应着:“啊?”
“小金回来。”小金第二次从空中掉下来的时候,苏旷再也忍不住,招呼,金壳线虫几乎是蠕动着爬了回来,在地上跳了几次,才跃上他的衣襟--小金懂事得出奇,似乎知道自己身上有毒,不敢回苏旷左手休息,只衔着衣襟,晃晃悠悠。
他手中剑只要稍稍松懈,有一丝一毫血肉撞在身上,就再也不用看明天的太阳。苏旷从未有一次这么怀念自己的左手。
苏旷深深吸了口气,胸口一阵烦恶,他也无暇再管,“喝--”的一声大吼,左肘运足全力撞在身后砖墙上,砰然闷响,数十块红砖碎裂,七八块震落下来。
他这么一吼,孙云平也清醒过来:“你要干什么?”
墙外人冷笑:“难不成你想撞翻这面墙?”
苏旷第二肘撞了出去,脚下一个踉跄,喘息道:“孙云平,我没功夫,你给我骂他。”
孙云平这活能干,扯着嗓子开骂,墙外人愕然:“有趣。”
只可惜孙云平刚从那人的母亲问候到祖母,整个人就是一晃,苏旷一把抄住他,孙云平软软道:“苏旷……别管我了,你要是还能出去……”
“闭嘴。”苏旷眼前也早已是天旋地转,他不敢低头,脖颈僵直看着前方:“孙云平,你闭住气,我放开你,你不要出声,数到十,只要你数到十再倒下,成不成?”
孙云平点点头。
“好--”苏旷扶稳孙云平,又是全力一肘向后撞去--他终究是血肉之躯,每撞一记,自身都在承受极大的反弹力。一、二、三……连肩带肘已经被碎砖刺得血肉模糊。
“你就算把全身骨头都撞碎也没用的。”墙外人好心提醒。
苏旷咬着牙,生怕一开口会泄了浑身气力,
八、九……十!最后一击,他几乎是连头带肩一起撞过去,砖石灰粉倏倏而下,孙云平也一诺千金地倒了下来。
苏旷一把接住他、
墙外那个人实在好奇,跳到了房梁上,负着手,拎着把剑,似乎想要看看苏旷到底想干什么。
“好功夫,真是好功夫。”那人的身影透过毒网:“共工怒撞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只可惜墙还不倒。”
“我--”苏旷没有抬头:“我又不是丁桀!”
“你不是丁桀来搅我什么场子?”那人好像也在生气:“你这一通闹,可知道毁了我多少心血?”
苏旷暗骂一声,没时间跟他废话,双足连环飞起,将地上小块碎砖一块块挑起来,踢出去,为了凑这一小堆砖头险些撞掉他半条命,但块块碎砖飞出,几乎每一记都恰恰砸碎一颗头颅,一轮砖头踢完,硬是将身边包围圈子扩大了一层,最里层的尸首歪倒,血肉攻势缓了一缓。
苏旷要的就是这刹那一缓,他一口叼住剑柄,闪电般扯下外衣来,托着孙云平竭力向上一掷;然后衣襟如软棍,四合八荒地织田布地,内力催动之下好似狂风推树一般--圈子又被硬挤开一圈。
这一通动作一气呵成,孙云平正开始落下,苏旷双足在墙上一个借力,凌空跃起,左臂抄着孙云平,身躯一弹一缩,双足夹住房梁,足尖离毒网不过三四指的距离。
“不错不错,只可惜……”那人还没“可惜”完,小金已经从网眼之中弹了出去,那人大惊,倒筋斗跃下房梁。
苏旷算是知道什么叫做“解民于倒悬”了,他四下看看,上头那面网是用小钉楔在房梁上,下头那群脑残体缺的僵尸们还在四下乱扔乱砸乱咬,血液涌向脑袋,也不知道是嘴里还是鼻孔里的鲜血。
再来一次!能出去就出去,出不去就拉倒。
苏旷足尖猛较劲,身体已经向屋角荡去,甩头一划,剑尖掠过网沿--这是把好剑,四五枚钉子落了下去。剑柄撞得嘴里满是鲜血,嘴里一发腥,喉咙中淤积已久的鲜血全涌了出来,顺着剑柄缓缓流上剑刃,一滴滴落了下去。
双腿几乎痉挛,第二次……这面网终于打开了一个小小死角。
苏旷深吸口气,手里衣襟展开,盘旋回转,离手而出,整个人荡向人字梁中央部位--就在额头触梁的瞬间,他的腰腿同时发力,整个人钟摆一样甩向那个角落,右手接剑,挥挑开那一小面网--这几乎是尽全身最后力量的生死一搏,他也不知道刚才扔出去的衣裳能不能稍稍挡一挡僵尸的攻势。
剑到,网开,两个人一起摔了出去。
但也在同时,背后微微一凉,一痛。
苏旷脑子里一阵空白,糟了。
孙云平连摔带滚,然后剧痛。好容易睁开眼睛,就看见苏旷摸了一片破石头,向他大腿划来,剧痛之下,他“嗷”一声叫,猛跳起来。
“你会点穴么?”苏旷看着他,满脸都是汗水和恐惧。
孙云平摇摇头。
“好吧……看见这东西没有?我已经运气封住毒血运行,你撕块布捏住它,我喊拔的时候,你立刻拔掉,缩手,听明白没有?”
他的后背上,嵌了一小片指甲,周围的皮肉已经完全是黑色,他必须要立刻拔掉这东西,封住周遭七个大穴--但是这七个大穴都是重穴,随便点中哪一个,他都不可能再点第二次。
“一二三,拔!”孙云平拔起的同时,苏旷手里七枚石子依次射出,急速转身,端立,石子弹在墙上又反射回来,大杼、风门、魄户、神堂、心俞、神道、灵台……他脑海中电光石火般转过七个穴道,对了。
“如何?”孙云平紧张地忘记扔掉那片指甲。
苏旷腿一软,摔了下去。
孙云平赶紧去扶他:“你撑一撑,我们回去。”
“撑你个头!”苏旷没好气的:“你见过重穴被封了七道还能走的人?”
“那怎么办?”
苏旷看看那间马厩,铁门被撞得嘎吱嘎吱直响,他一辈子都不想再进去一次:“先烧了它,那群家伙要是出来,我们就可以等死了。”
这里是个放火的好地方,稻草干燥得几乎快要自己燃烧,孙云平将一捆又一捆烧着的稻草扔进去,走几步,一个踉跄,走几步,又一个踉跄……直到大火真的完全烧了起来,横梁上开始冒出火焰,浓烟滚滚,夹杂着尸臭,诡异的尖叫,还有继续四下乱撞的砰砰声。
孙云平在两个人的伤口上捂了一堆草木灰:“你的伤怎么办?”
“还好,毒血放了大半,只要一个内功不是太差的人替我逼毒就好。”苏旷声音很低,人家让你走你不走,这回却要求上门去,不过怎么也是替丁桀挡了这一出,他不会见死不救吧?苏旷又想想:“如果贵帮上下真的没人出手,你就替我找一趟王之守好了,只要有个大夫,也就是麻烦些,一样治……你还能走么?”
孙云平站起来:“放心。”
大火还在烧着,但已经渐渐平息,地面变得滚烫。伤口的血不再流了,但还是痛,剧痛,肘臂肩背无一不痛。更要命的是,平日里受伤总有一口真气流转,撑着,但现在整个气脉受阻,极度脱力,又极为煎熬,从丹田到嘴唇都干得像是在火上焙,真想喝口水。
他努力想一点开心的事情,比如以后见到云小鲨,可以吹吹牛了,千尸伏魔阵诶,传说得那么玄乎,我一个人破掉的,虽说身边有个孙云平,还不如没有呢……等一下,孙云平好像已经去了很久很久了,怎么还没有人回来?
他不会出事吧?苏旷摇摇头,不至于,他吸了点尸气,腿上挨了一刀,不轻,但绝对不会出人命。
火已灭了,地面的焦热也似乎褪了一点点,苏旷忽然间想要跳起来--他忽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情,那个练阵的人为什么不来了?被小金干掉了?不像,他的功夫看起来很好……那么、那么……他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只是就在这时候,匆匆脚步传来了。
滚烫的铁门甚至无法拉开,有性急之人攀上墙壁向里张望,然后就是一片惊呼声--想也不用想,里面是什么样的人间惨剧。
两个人一边低声交谈,一边向这里走过来--
“是尹长老?”
“是,尹长老确实到这里过。哼,他也未必安什么好心,不就是想找帮主进谗言,说我们收而不容,容而不养?”
“呵……”一阵长长叹息,许久,“里面多少人?”
“看不出来了,不过按以前的,至少七八百人。”
“唉,戴副帮主也是的,这么多人挤在一处……他本来也是好心,结果被那贱人一搅……”
“陈长老,说话还是谨慎些。”
“嗯……这就是那个叫苏旷的?”脚步停了下来:“死了?”
“这样的伤,啧啧。”一只手按了按他的脉搏:“怕是不行了。”
“我听过他的名号,从前是天下第一名捕的弟子,后来就行踪莫测起来。”
“武功如何?”
“不知道,他出手极少有人看见……不过按照段卓然的说法,恐怕杀得了尹长老。”
果然来了……苏旷心里一沉,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但无论如何,这一关最好能瞒过去。
那只手把他的身子翻转过来。
后背所有的伤口一起撞在地上,万箭钻心,但苏旷面上神色丝毫没有变化,他素来都很有种。
“果然是死了。”那只手试了试他的鼻息,没有气息,血脉冰凉,满口满地的血。
“是他么?”
“是,看他的左手……唔,没想到他长得倒是英俊得很。”
“慢着!他在笑!”
实在是没忍住,实在是忍不住啊……闯荡江湖十几年啊,第一次有人说自己“英俊得很”,苏旷想也没想就傻笑起来。
一把刀指在咽喉:“姓苏的,别装了,起来。”
苏旷慢慢睁开眼睛,懊恼到无以复加,真是没出息,怎么能这么不经夸。
眼前一个四十多岁的矮胖男子,和一个三十余岁的瘦削男子,满是警惕得看着他。
苏旷苦笑:“我要是能起来,何必趴在这儿等你们?”
第四章 生死由命奈我何
“我说的都是真的。”孙云平嘶声叫着:“陈长老,我说的都是真的!苏旷,你说话啊?”
苏旷远远地坐在大堂角落,颈前两柄刀十字封喉,提防他忽然有什么变故--但是这个时候,拿刀逼他向前走两步恐怕更为难些。
这里是城北分舵的香堂,那个四十多岁的矮胖男子想来就是五个分舵的头领陈紫微,昨日前来传话的舵主也在其列。该问的话早已经问完,现在是等候判决的时刻。苏旷早已经听天由命,若是别人下手制住他,他或许还能想想办法,但是他自己的点穴功夫自己清楚得很--当时是下手唯恐不准,封穴唯恐不密,他若不指点,这里能解开他穴道的人都没有几个。
现在大家讨论的中心是--要不要杀了他,万一帮主要活口怎么办。
那舵主是力主立即动手,防备夜长梦多的一个;其余人多半持反议--此时动手难免有欲盖弥彰的嫌疑。
七嘴八舌,积极热烈。
只有孙云平那傻小子不认命,一声接一声地喊,只是他发现不仅堂上那些人不理会他,连苏旷也根本不说话。
自从苏旷发现他们把自己带来这里而不是总舵,就已经明白他们想要什么,他们要的是交代,不是真相--如果孙云平说的全是真的,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戴行云副帮主心血来潮,收容了千八百的孤老将死之人,然后疏于照管,任其自生自灭,即使有人能拿他们炼成千尸伏魔阵也未曾发觉。
没有人听说过“千尸伏魔阵”这种东西,但是有人听说过苏旷要来找丁桀惹事。
最好的结局就是苏旷也死在那里,然后报一个和尹长老两败俱伤的结局了账,但现在不仅苏旷活着,孙云平也活着。
苏旷竭力想去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谈话声渐渐变成一片轰鸣,最后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他在发抖,浑身沁出冷汗来,不受控制地发抖--上回喝水到现在已经至少十四个时辰了,激战,烈火,大量的失血和流汗,他已经脱水到了濒死的地步。但是这个时候,他开始大量流汗。
孙云平还在中气十足地喊:“苏旷,你为什么不说话!”
苏旷尽可能控制自己的嗓音:“两个人灭口,你觉得不过瘾?”
孙云平立即安静下来--是了,城北废宅里还有百余号兄弟,他们虽然没有目击,却也可以作为旁证。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陈紫微缓缓走了下来,他国字脸,身材硕壮,穿一件万字不到头的黑色宽袍,看起来气势十足。
“你们……已经吵了两个时辰了,究竟有完没完?”苏旷实在撑不住了,刚刚冒出来的浑身冷汗被秋风一吹,冻得发抖,伤口和五脏六腑又似乎在烧灼。他开口,嗓音已经嘶哑到陌生:“给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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