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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森林

_8 蔡智恒(现代)
「正式告别苇庭,孔雀要学着开屏。」
然后留下时间。
从此只要我无法排解想起苇庭时的悲伤,就在那面墙上写字。
说也奇怪,只要我留完言,便觉得畅快无比。
在某种意义上,这面墙像是心灵的厕所,虽然这样比喻有些粗俗。
渐渐地,留言的时间间距越来越长,留言的理由也跟苇庭越来越无关。
我很感激那面墙,它让我能自由地抒发心里的悲伤。
悲伤这东西在心里积久了并不会发酵成美酒,只会越陈越酸苦。
只有适时适当的释放,才能走出悲伤。
我把过去的我留在墙上,重新面对每一天。
既然无法摆脱孔雀的形象,就当个开屏的孔雀吧。
屋外突然响起电铃声,我走出房间,打开院子的门。
『荣安!』
我很惊讶,不禁失声叫了出来。
「同学。」门外的荣安只是一个劲儿的傻笑,说:
「念我的名字时,请不要放太多的感情。」
虽然荣安只是我的大学同学,但我此刻却觉得他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
21
荣安在外岛当兵,服兵役期间我们只见过两次面。
其中有一次,我和苇庭还一起请他吃饭。
我记得荣安拼命讲我的好话,苇庭还直夸他很可爱。
荣安退伍后到台北工作,工地在台北火车站附近。
那是捷运工程的工地,隧道内的温度常高达40度以上。
还跟苇庭在一起时,曾在找完她而要回台南前,顺道去找他。
那时跟他在隧道内聊天,温度很高,我们俩都打赤膊。
他说有机会要请我和苇庭吃饭,只可惜没多久我和苇庭就分手了。
『今天怎么有空来?』我问。
「我现在在新化的工地上班,是南二高的工程。」他说。
『啊?』我有些惊讶,『你不在台北了吗?』
「天啊!」他更惊讶,「台北捷运去年就完工了,你不知道吗?」
我看着荣安,屈指算了算,原来我跟苇庭分手已经超过一年了。
『时间过得好快,没想到我已过了一年不问世事的生活。』我说。
「你在说什么?」荣安睁大眼睛,似乎很疑惑。
『没事。』我说,『饿不饿?我请你吃宵夜。』
「好啊。」他说,「可惜你女朋友不在台南,不然就可以一起吃饭。」
这次轮到我睁大眼睛,没想到荣安还是不改一开口便会说错话的习惯。
『我跟她已经……』
我将一枝笔立在桌上,然后用力吹出一口气,笔掉落到地上。
「你们吹了吗?」荣安说。
『嗯。』我点点头。
「吹了多久?」
『超过一年了。』
「为什么会吹?」
『这要问她。』
说完后我用力咳嗽几声,想提醒荣安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
「你可以忘掉她吗?」荣安竟然又继续问。
我瞄了他一眼后,淡淡地说:『应该可以。』
「这很难喔!」荣安无视我的眼神和语气,「人家常说爱上一个人只要
一分钟,忘记一个人却要一辈子,所以你要忘掉她的话,恐怕……」
我捡起地上的笔,将笔尖抵住他的喉咙,说:『恐怕怎样?』
「不说了。」他哈哈大笑两声后,迅速往后避开,说:「吃宵夜吧。」
我随便找了家面摊请荣安吃面,面端来后他说:
「太寒酸了吧。」
『我是穷学生,只能请你吃这个。』我说。
「你还记得班上那个施祥益吧?」
『当然记得。』我说,『干嘛突然提他?』
「他现在开了好几家补习班,当上大老板了。」
『那又如何?』我低头吃面,对这话题丝毫不感兴趣。
「你和他都是选孔雀的人,他混得这么好,你还在吃面。」荣安说。
我没答腔,伸出筷子从荣安的碗里夹出一块肉放进我碗里。
「你这只混得不好的孔雀在干嘛?」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又伸出筷子再从荣安的碗里夹出一块肉。
「喂!」荣安双手把碗端开,「再夹就没肉了。」
『你只要闭嘴我就不夹。』
荣安乖乖地闭上嘴巴,低头猛吃面,没一会工夫便把面吃完。
他吃完面便端起碗喝汤,把碗里的汤喝得ㄧ滴不剩后,
又开始说起施祥益的种种。
我无法再从他的碗里夹走任何东西,只好专心吃面,尽量不去理他。
其实关于施祥益,我比荣安还清楚,因为他跟我也是研究所同学。
但自从大学时代的新车兜风事件之后,我便不想跟这个人太靠近。
施祥益在研究所时期并不用功,只热衷他的补习班事业。
那时班上常有同学问他:既然想开补习班,为何还要念研究所?
他总是回答:「我需要高一点的文凭,补习班才容易招生啊!」
他毕业后,补习班的事业蒸蒸日上,目前为止开了四家左右。
曾有同学去他的补习班兼课,但最后受不了他对钱的斤斤计较而离开。
两年前班上有个同学结婚,他在喜宴现场告诉我说他忘了带钱,
拜托我先帮他包个两千块红包,我便帮他垫了两千块。
在那之后,班上陆续又有三个同学结婚,每次他在喜宴现场碰到我,
总是说:「我还记得欠你两千块喔!不过我又忘了带钱了。」
虽然我不相信他这个大老板身上连两千块也没,但我始终没回嘴。
同学们每次提到施祥益,语气总是充满着羡慕和嫉妒。
不过我对他丝毫没有羡慕与嫉妒之心,反倒有一种厌恶的感觉。
我厌恶自己竟然像他一样,都是选孔雀的人。
22
「你没参加施祥益的婚礼吧?」荣安又说,「我有参加喔。」
『那又如何?』我降低语气的温度,希望荣安不要继续这个话题。
「你知道吗?他老婆也是选孔雀的人耶!」
『那又如何?』我的语气快结冰了。
「或许你也该找个选孔雀的女生……」
他话没说完,我迅速起身去结帐,再把他从座位上拉起,直接拉回家。
一路上他只要开口想说话,我便摀住他的嘴巴。
『喂。』一进家门,我便说:『你明天还要上班,先回去吧。』
「新化离台南只要20分钟的车程而已。」
『那又如何?』话一出口,我才发觉这句话已经是我今晚的口头禅了。
「我今晚睡这里,明天一早再走。」
『不方便吧?』
「你看,我带了牙刷和毛巾。」他得意洋洋地打开背包,
「还有连内裤也带来了,你别担心。」
『我才不是担心这个!』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让我住一晚嘛!」
我想想也对,便说:『你睡楼上的房间。』
「好耶!」荣安很兴奋,三两下便把上衣脱掉,然后说:
「我先去洗个澡。」
『咦?你身材变好了,竟然还有六块腹肌。』我拍拍他的肚子,
『怎么练的?』
「以前在台北跟一个工程师住在一起,睡觉前他都会讲笑话给我听。」
『那……』我实在不想再说那又如何,便改口:『那又怎样?』
「他讲的笑话都好好笑喔,让我躺在床上一直笑一直笑,久而久之就
笑出腹肌了。」
『胡扯!』
「你不信吗?」荣安把我拉到床上躺平,「我现在讲个笑话给你听。」
「你知道为什么叫霸王别姬吗?那是因为霸王被刘邦包围在垓下后,
还吟出:力拔山兮气盖世之类的话,虞姬实在看不过去了,便说:
霸王呀,你别再GGYY了,赶快逃命吧。」荣安边笑边说,
「这就是霸王别G。」
我听完后连话都懒得说,翻过身不去理他。
荣安自觉无趣,拿起换洗衣物走进浴室。
随手拿起床边的书,看了几页后,感觉自己年轻了好几岁,
彷佛回到大学时代跟荣安一起住在宿舍内的时光。
自从苇庭离开后,我好像再也没有像今晚这么有活力过。
我心里很高兴荣安的到访,但实在不想承认这点。
「洗好了。」荣安走出浴室,「我再讲一个笑话让你练练腹肌。」
我连视线也懒得离开书本。
「你知道肾脏不好的人不能吃什么吗?」
『不知道。』
「答案是桑椹。因为“桑椹”会“伤肾”啊。」
『喔。』
「你怎么老是一点反应也没?这样怎么练腹肌呢?」荣安摇摇头,
「难道选孔雀的人都没有幽默感吗?」
『快给我滚到楼上的房间!』我将手上的书丢向他,『我要睡觉了!』
荣安心不甘情不愿地爬到楼上的房间,我起身把房门关上。
还没走回床边,他就敲门说没楼上房间的钥匙。
我打开房门把钥匙丢给他,顺便说:『别再敲门了。』
关上门,躺回床上,没多久又听见外面传来「没有棉被啊」的声音。
我抱着一条棉被,一步步上楼,踢开楼上房间的门,把棉被往床上扔。
「这房间不错。」荣安搂着棉被靠躺在床上,看着窗外。
『快睡吧。』我转身离开。
「喂!」他叫了我一声。
『干嘛?』
「真的吗?」
『嗯?』我停下脚步回过头,『真的什么?』
「你跟柳苇庭真的吹了吗?」荣安转头看着我。
我叹口气,朝他点了点头。
他看见我点了头后,没再说什么,视线又转向窗外。
我说了声晚安,便走下楼梯。
爬完最后一个阶梯,听见荣安在楼上说:「我以后会常来这里喔。」
『干嘛?』我大声回答。
「多陪陪你啰9他也大声回话。
我感觉胸口热热的,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花了一点时间平复情绪后,我才开口:『随便你。』
但我的声音却细到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
23
荣安果然常来我这里,一个礼拜甚至会来六天。
他总是下班后直接过来,隔天要上班时再出门。
我给了他一副钥匙,让他可以自由出入。
除了他睡在楼上的房间外,我们的相处模式好像又回到大学时代。
坦白说,苇庭离开后,我的日子过得很安静。
时间在无声无息中流逝,我毫无知觉。
荣安的到来,让我听见噗通一声,我才察觉时间的存在。
原来虽然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好像停滞不前,但时间还是继续在走的。
荣安的生活很规律,从工地下班后的时间全是自己的;
而我学校方面的事比较繁杂,有时得待在研究室一整晚。
他很喜欢在我房间闲晃,不过只要我在忙他便不会吵我。
后来我房间干脆不上锁,随便他来来去去,即使我不在。
「要帮你分担房租吗?」荣安问。
『不用了。』我回答。
「不行啦!」荣安说,「你先试着从对我斤斤计较每一分钱开始,然后
慢慢推广到其它方面,这样你才能算是选孔雀的人。」
我二话不说,举脚便踹。
荣安常常想在深夜拉我去一家Pub,但我总是推辞不去。
有次实在拗不过他,便让他拉了去。
那是一家叫Yum的店,开在台南运河附近的巷弄里面。
白色的招牌黑色的字,在深夜寂静的运河边,还是满显眼的。
荣安拉着我推门走进,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店内的装潢时,
他便朝吧台内的女子打招呼:「小云,我带个朋友过来。」
她的视线稍微离开手中的摇酒器,然后点头微笑说:「欢迎。」
几个坐在吧台边的男子侧身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充满了打量的味道。
我有些不自在,勉强挤了个微笑后,便拉着荣安赶紧找位置坐下。
吧台是一般的马蹄型,中间大概可坐七个人左右;
左右两侧很小,各只有两个位置。
吧台中间已经坐满了人,我和荣安只好在靠店内的左侧坐下。
『你常来?』一坐定后,我轻声问荣安。
「对啊。」他回答。
吧台内的女子正将摇酒器内的液体倒入杯子,边倒边说:
「你有一阵子没来啰。」
「是啊。」荣安回答得很爽快。
她离我们有三步距离,而且视线并没有朝向我们,于是我对他说:
『人家不是在跟你说话。』
她好像听到我的话,转头朝向我,笑了笑、点点头。
「你看吧。」荣安说,「她是在跟我说话。」
店内弥漫着钢琴旋律,我四处打量,发现角落有钢琴,不过没人弹奏。
原来钢琴声是从音响传出来的,可见这家店的音响设备很好。
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的耳朵不好。
店内摆了八张桌子,三桌坐了人,有五张空桌。
除了吧台内那个女调酒师外,还有一个年纪20岁左右的女侍者。
吧台后方垂了条蓝色帘幕,掀开后里面应该是简单的厨房。
「喝点什么?」
叫小云的女调酒师走到我们跟前,亲切地询问。
「我要VodkaLime!」荣安大声回答。
感觉在Pub这种地方点酒时,应该要用低沉的嗓音念出酒名才对,
可是荣安的语调好像是小孩子在讨汽水喝,而且发音也不标准。
「好。」小云转向我,「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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