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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的开关

_7 匪我思存(现代)
周衍照扔掉烟头,终于看了小光一眼,说:“有话就直说。”
“你就不能利索一点告诉她,其实咱们到医院的时候一片混乱,不知道是谁拔掉氧气管。”
周衍照笑起来,他笑得挺开心似的,露出最里面尖尖的虎牙,说:“不懂了吧,她要是听见这么含混的说法,心里不知道又要拐多少念头多少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不杀谁,谁因我而死?反正是我的债,我认了得了。”
“你就不怕她真恨你?”
“她都恨我这两年了,还能怎么样?”周衍照重新点上一支烟:“再说了,当年是我给妈一枪,无论如何,这账我赖不过去。
第三十九章
面条煮好了,周衍照端上去的时候,周小萌却睡着了。她失血过多,更兼这天担惊受怕,所以总是容易昏睡。周衍照将面碗放在一旁,自己在沙发里坐下来,本来想抽一支烟,可是最后还是忍住了,只是看着周小萌。已经输了两袋血,她的脸仍旧没有多少血色,透着蜡黄。
周小萌只睡了短短片刻就惊醒了,醒的时候还在哭,周衍照将她搂进怀里,哄了一会儿了,她渐渐的镇定下来,抓着他的衣襟,仍旧觉得心酸。
周衍照知道她是做了噩梦,因为听到她在梦里哭喊,声音很小,挣扎的却很用力。也许是梦到可怕的事情,他却不忍心问。
周小萌的睫毛还是湿的,因为哭过。她的脸几乎又小了一圈,下巴搁在他胸口,几乎都觉得硌人了。她小声问:“我们什么时候走?”
“还有三五天。”周衍照说:“得等这阵子风声过去,现在警察盯得太牢了。没办法出城。”
“以后永远也不回来了。”
“好。”
周小萌听到他的承诺,大约是放心了,好一阵子都没有说话。周衍照低头看的时候,她已经又睡着了。她睡着之后还皱着眉,眉尖颦起,细嫩的肌肤就像绸缎被揉过,有了褶皱。她的呼吸很轻,有他熟悉的香味,像是米花糖,微带甜润的气息。
周衍照抱着她不敢移动,怕她又醒过来。时间仿佛停滞,又仿佛过得飞快,到最后他也睡着了。
早晨是小光进来叫醒他的,窄窄的病床上,合衣睡了一夜,他连胳膊都是酸的,好在臂弯里的周小萌仍旧沉沉睡着,半夜输完血浆,又睡了一晚,她的脸色好了许多。
他活动发麻的手臂,悄悄的走到屋子外面,随手带上门。
小光说:“萧思致来了,在楼下。”
“走吧。”
萧思致打包了不少早餐来,有河粉有粥还有虾饺,几个人沉默的吃着。周衍照没多少胃口,吃了几勺粥就放下了。萧思致问:“小萌还好么?”
“还没醒。”周衍照说:“要不你上去看看。”
“好。”萧思致说:“给她买了肠粉,她最喜欢吃这个。”
那一份肠粉是单独打包的,萧思致拎上去了。周衍照点燃一支烟,小光看了他一眼,问:“真不动他?”
“都要走了,还动他干什么?”
萧思致上楼之后,才发现周小萌已经醒了。她没有穿鞋,赤脚坐在窗台上,身上的衣服还有斑斑的血迹,手腕虽然缝合过了,便被纱布缠了很多圈,更显得触目惊心。萧思致昨天见到她的时候,她躺在病床上,他只仓促的看了几眼,今天见到她坐在晨曦里,沐浴着秋日的朝阳,更显得憔悴。
听到脚步声,她一动也没有动,将头靠在玻璃上,仿佛在出神。
“饿了没?”萧思致打开餐盒:“肠粉。”
周小萌仍旧没有动弹,对他说:“外边有一只麻雀。”
萧思致走到窗边,正看到那只灰蒙蒙的小鸟拍拍翅膀飞走。他低声说:“老板问,你需要什么吗?”
周小萌终于转过脸来,目光落在他脸上,笑容浅浅:“不需要。”
“以后别再做这样冒险的事了。”萧思致看着她手腕上的纱布:“有事可以找我,多一个人出主意总是好的。”
周小萌散漫的应了一声,从窗台上跳下来,扶起筷子吃肠粉,吃了两口就说:“你下去吧,不然我哥哥该生疑了。”
萧思致笑着说:“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我这个男朋友多呆一会儿,他才不会生疑吧?”
周小萌于是没有再说话,只是也没什么食欲似的,拿那筷子戳着肠粉。屋子里静得很,萧思致看她眼圈发青,显然是没有睡好,而且形容憔悴。怎么也想不到昨天她有那样绝决的勇气和狠劲。他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这时候小光却上来了,问:“二小*姐还要不要吃点别的?”
“我嗓子发干,有粥么?”
“有的,我拿上来。”
“不用了,我下去吃。”
一连三四天,几个人都足不出户。周衍照虽然蛰伏,却对外界的动静一清二楚,只是他从来不当着周小萌的面说什么,周小萌也什么都不问。
这几天来,她总觉得时光格外漫长,又格外短暂。有时候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云彩慢慢的飘过去,仿佛就可以永远坐在那里,一直到地老天荒。有时候又觉得只是一瞬间,刚刚吃过早饭不久,就又要吃晚饭了,一天就那样过去了。
她只是养伤,所以没什么事情做,这样过了两天,突然起兴要下厨。说:“你们还没吃过我煮的菜吧,今天午饭我来试试。”
周衍照倒罢了,小光跟几个保镖都面面相觑。末了还是顺着二小姐的心意,买了一些菜回来,洗的洗摘的摘,鱼肉之类都是菜市里打理好的,周小萌独自在厨房里鼓捣了一中午。小光一直担心她会不会失手把厨房烧掉,谁知最后竟然也做出来五六道菜,还有一道汤。
味道自然是差强人意,不过所有人都给面子吃完了,只有周衍照尝了两口就搁了筷子,皱着眉头说:“这也太难吃了。”
周小萌难得没有回嘴,反倒笑咪咪的看着他。
等周小萌收拾碗筷去厨房,小光进去给她帮忙,说:“其实也不错,就是有两个菜酱油搁多了一点。”
“我妈妈说,女孩子不会煮饭,多少有点遗憾,因为为了喜欢的人洗手做羹汤,是容易却也是最难获得的幸福。”周小萌脸上的表情淡淡的:“真可惜,她会烧一手好菜,我却一点儿也没学会。”
小光低头刷着碗,却说:“其实太太的事,真不能怪十哥。要怪,就怪周先生当年,是做得过份了一点……”
“他是我爸爸。”周小萌的声音里透着凉意:“一个人总没有办法,选择父母。”
“可是一个人总可以选自己的路怎么样走。”小光抬起眼睛来看她:“这么多年,你还没有看明白吗?”
周小萌怔怔的看了他一会儿,终于低下头:“我会怕……你总觉得我对哥哥不好,你总怕我欺负他,你为什么不觉得我会怕。我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他。他对我好,我也只有他,他对我不好,我也只有他。爸爸那样喜欢妈妈,最后还不是往她牛奶里头搁药,他那样是对她好吗?妈妈最后都快疯了,她什么都不说,可是我知道,她快疯了。爸爸的爱太霸道了,妈妈最后差一点都快被他逼死了。我一直在想,我会不会落到妈妈那个地步,哥哥会不会每天也派人盯着我,监听我的电话,往我的饮食里头下药,让我永远也不能离开他,一步也离不开他。”
小光说:“十哥跟周先生是两样的人,他不会。”
周小萌笑了笑,转头去看窗外悠远的树影,她说:“现在不会,将来也很难说。他也许会把我嫁给别人,可是最后他又忍不住会杀掉那个人,因为他嫉妒。爸爸当年,不就是这么干的吗?”
小光十分认真的说:“你可以嫁给我,他要杀掉我的话,顾虑会比较多。”
周小萌愣了一下,过了片刻,浅笑才渐渐爬上她的嘴角,她笑着说:“是啊,哥哥打不过你。”
“也不见得。”小光的表情仍旧认真:“我们总有好几年没有切磋过了。早几年他确实不是我的对手,现在真不知道了。”
“不如下午比试一场看看?”
门口的人终于出声,手里还端着一杯茶,仿佛只是偶尔路过。
小光打量了一下周衍照,说:“好啊!”
“我做评委。”周小萌笑得阳光灿烂:“谁输了谁晚上煮饭。”
周衍照问:“那要是平手呢?”
小光说:“那就评委煮饭。”
周衍照皱着眉头:“评委煮饭太难吃了,要是平手的话,就评委请客,我们叫外卖。”
周小萌赌气似的说:“我没钱。”
周衍照走进厨房,随手将茶杯搁在桌子上,弯腰打开壁橱,将最底下三个抽屉都抽出来,三个抽屉里全部是码的整整齐齐的粉红色钞票,满满当当,总有好几百万的样子。周小萌没想到这么多现金就这样放在厨房抽屉里,一时语塞,过了片刻才说:“这又不是我的钱。”
“现在是你的了。”周衍照淡淡的说:“楼上还有几箱现金,你爱拿多少拿多少。”
周小萌说:“我不要你的钱。”
“这些钱本来就是你的。”周衍照说:“公司每年的分红,本来有你一份,一直没有给你,这次出了事,我就全提出来了。”
“反正我不要。”周小萌搁下洗到一半的碗,转身就走了。
小光继续低着头洗碗,周衍照点上一支烟,问:“你真想娶我妹妹?”
小光没说话。
周衍照说:“你说她有什么好?除了长得好看点之外,一点女孩子的温柔劲都没有。脾气又大,性子又古怪,一句话不对,她就蹬鼻子上脸,成天给你气受。”
小光将刷碗的刷子一扔,冷着脸说:“你真想比划是吗?咱们到院子里去。”
“好啊!”周衍照扔掉烟头:“我知道你憋着一口气呢!”
小光“哼”了一声,重新捡起刷子,说:“我才不跟一个肩胛骨都被打穿了的人动手,传出去我嫌丢脸!”
第四十章
周小萌晚上睡得早,半夜突然醒过来,才发现周衍照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正坐在角落的沙发里抽烟。看她醒来翻身,他才把烟给拧了,周小萌很大方将床让给他一半。床窄,他又重,躺上来的时候整张床似乎都微微往下一沉。他伸出一只胳膊搂着她,另一只手一直没动,大约是肩膀上有伤,于是她主动伸出手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脖子上,颈间脉搏跳动的声音几乎清晰可闻,让她觉得安心。她问:“怎么又抽烟。”
“明天晚上咱们就走了。”周衍照像在讲一件寻常事。周小萌突然打了个寒噤似的,喃喃的问:“以后都不回来了?”
“三五年内,还是别回来。”
“怎么突然这么急?”
“船都安排好了,明天是个机会,据说明天警察都有事要忙,趁这个机会走掉。”
周小萌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来寻找他的嘴唇,周衍照虽然被她吻着,却有点心不在焉似的。周小萌停下来,问:“怎么了?”
“你妈妈还在殡仪馆,你要不要去看看?”
在黑暗里,周小萌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不过黑暗可以隐藏很多东西,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喃喃的问:“会不会很危险?”
“要看怎么安排……警察也不见得成天盯在殡仪馆里。”周衍照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说:“明天我陪你去吧。”
“不,我自己去就行了。”
“姓蒋的那边还没死心,还是我陪你去吧。”周衍照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背:“没事,别怕。”
周小萌将他抱得很紧,他都觉得有点难受了,于是吻着她的额头,又说了一遍:“没事,别怕。”
在黑暗里,周小萌的眼睛也是亮的,像是有泪光似的,她的声音很轻:“哥哥……”
“嗯?”
“我喜欢你。”周小萌的声音就在他的胸前,暖暖的,带着呼吸的香:“我一直就喜欢你。其实我也闹不明白,为什么你做了这么多混蛋事,我还是喜欢你。”
周衍照无声的微笑,他什么都没有说。
周小萌说:“蒋庆诚手里的东西,要是拿不回来,就毁掉吧。我不在乎,我现在都有点后悔了,应该让别人都知道,你不是爸爸的儿子,我才是爸爸的女儿。”
“瞎说。”周衍照安抚似的,箍紧了她:“我是爸爸的儿子,你不是他女儿,所有债是我的,人情是我欠的,有仇的,有怨的,都该冲我来。”
周小萌再没有说什么,只是用嘴唇封住他的嘴。她吻得十分缠绵,周衍照都觉得她几乎从来没有这般温柔过,就像是水一样,要将人溺毙其中。
夜风这样温柔,秋月的淡淡光晕隔着窗子映进来,周小萌将头搁在周衍照的胸口,他已经睡着了,一只手还握着她的手,将她大半个人环抱在怀中。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两个人决心逃走的前夜。他半夜翻窗到她的屋子里来,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就坐在黑暗里看着她发呆。
“你怎么不睡啊!”周小萌娇嗔:“明天早上的飞机,你不是说要比我更早溜出门,好去机场等我吗?”
“我睡不着。”他笑起来,牙齿在淡淡的月色里一闪,说:“一想到要跟你过一辈子,我就睡不着。”
“你不睡我可睡了。”周小萌脸红了,掀起被子蒙住头。其实她也没睡着,他翻窗进来的时候,她心跳得都快从嘴里蹦出来了。
那时候在想什么呢?他会不会俯身吻一吻自己?又甜蜜又盼望又觉得羞愧……一辈子啊,明天就在一起了,一辈子。那么他吻一吻自己,也是不要紧的吧?可是最后周衍照还是老老实实,坐在沙发里,竟然就那样坐了一夜。
那一夜的心情她或许永远也不会忘记,既盼着天亮,可是又盼着天永远不要亮,那是他们破天荒地独处一夜,两个人的眼睛里都是血丝,可是黎明来的时候,他踏树而去,最后回首冲她一笑。
这世上所有人都不会知道,周衍照还有笑得那么傻,那么开心的时候,就像全世界所有的宝,都捧到他的面前,他笑得简直见牙不见眼,那时候周小萌就想,真可惜啊,没有把他的这个笑容拍下来。等到八十岁的时候拿到儿孙看,也会觉得有趣吧。
不过她想,还好,来日方长。来日方长,有大把的时间和机会,再逗得他那样开心的笑,愿意让她拍照。
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命运会突然迎面痛击。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原来并不是来日方长,而是朝夕妄想。
第二天他们两个人出门很小心,小光都没有跟着,周衍照穿了件卫衣,又是牛仔裤波板鞋,打扮的跟学生似的。周小萌倒把刘海梳下来了,厚厚的一层遮掉额头,又化了一脸的大浓妆,周衍照看她寸许长的假睫毛都觉得好笑,说:“非主流?”
周小萌有些着恼似的,说:“你才非主流!你们全家非主流!”
周衍照也不恼,反倒笑了:“我全家不就是你全家吗?”
外面的街市就像往常一样热闹,因为要开国际展览,所以街上的人和车都比平常多。大量警力去了展览馆附近,地铁等人流集中的地方,也加强了安保。他们两个在公交站等车去郊区,这是这个城市最好的季节。空气里有着秋的醇厚与香气。路旁的水果摊上还在卖凉茶,各种各样鲜亮的水果摆得整整齐齐,周小萌买了一杯甘蔗汁,插上两根吸管,两个人站在街头喝完,亲亲热热,真的好似一对小情侣。周衍照想起少年时放学,总能看到周小萌嘴馋吃零食,后来他总记得给她带一份肠粉,现在那家小店,早就已经关张了吧。如果将来有机会,真应该去找一找。
公交车上人多,周小萌靠窗站着,周衍照就站在她身边,刹车的时候总会有很多人挤过来,他的胳膊搂着她的肩,替她将人潮挡住。周小萌的头发很香,他忍了好久才趁人不注意吻了一吻她的发顶。大约是痒,她抬头瞥了他一眼。
换了三趟公交才到殡仪馆附近,商店里卖花圈与金锭,周小萌掏钱买了一束白菊花,周衍照一直觉得她会哭,但大约是叶思容卧病的时间实在太久了,久到周小萌已经被动的接受了现实,进入殡仪馆之后,她神色肃穆,眼圈发红,但是一直没有哭。
叶思容的遗体在6号厅里,旁边的5号厅在开追悼会,有不少人。他们装作是来吊唁的亲友,混在人堆里站了一会儿。周衍照仔细的观察,觉得没什么异样,于是轻轻的拉了拉周小萌的衣角。
周小萌跟着他进了6号厅,6号是个小厅,里面没有开灯,光线很暗,也只有一具冷冻棺搁在那里,孤伶伶的。周小萌刚刚把白菊花都放在了5号厅,只留了一支悄悄带过来。冷冻棺里的叶思容就像在病床上一样,安静的,没有声息的,隔着玻璃罩,沉睡着。
周小萌趴在棺盖上,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从很小的时候她朦胧就知道,爸爸不在了,死了,死了就是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后来再有周彬礼,虽然待她很好,但心里总觉得那到底是不一样的。这世上离她最近最亲密的亲人仍旧是妈妈,叶思容出事的时候她嚎啕大哭,到现在周衍照的身上还留着当时她抓出来的伤痕,她当时就像只小豹子一样,扑过去就咬,咬得他拉都拉不开她。只是几年过去,伤疤淡去,痛苦却丝毫没有减退。她哭得将额头抵在棺盖上,全身都在发抖。
人在最痛苦的时候,其实是发不出任何声音的。周衍照听到她手机在震动,可是她伏在棺上,一动不动,只是任由眼泪狂奔。
他弯腰想要安慰她两句,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太合适。只是他刚刚一俯身,突然听到周小萌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他简直是从她的唇形里分辨出她说的是:“快走!”
他怔了一下,几乎是电光火石的瞬间,突然明白过来。他伸手抓住她的胳膊:“走!”
周小萌很顺从的被他拉起来,但是太迟了,他们还没有冲到门口,5号厅和6号厅之间的墙突然爆裂,那是专业的工具爆破才会达到的效果,冒着浓烟的催泪弹滚进来,瞬间让人觉得呼吸困难。周衍照反应很快,一脚踹开旁边的窗子,拉着周小萌越窗而出。周小萌被呛得咳不停,子弹嗖嗖的从身边掠过,火力太猛,几乎织成一张无形的弹网,他们重新被逼回了屋子里。周小萌被熏得什么都看不见,但听到周衍照开枪还击。他身上总是带着武器,这么多年来谨小慎微,到底最后派上了用场。周衍照拉起她的衣领捂住她的嘴鼻,周小萌觉得窒息,可是又没有办法,紧接着觉得身上一冷,不知道被推进什么里,气味很冷很干,刺眼的浓烟也没有了,她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竟然被推进了棺材里,棺材外四处都是浓烟,什么都看不到。叶思容就躺在她身边,冰冷的脸庞熟悉而陌生,周小萌大哭起来,捶打着棺盖,可是周衍照不知道在上头压了什么重物,她拼命也推不开。
手机还在震动,她一边哭一边接电话,萧思致的声音里透着焦虑:“为什么不按计划先出来?”
“我要跟哥哥一起!”
“你……”萧思致大约觉得匪夷所思,一时竟然连话都说不出了。
周小萌把电话挂断了,手机拼命的震动,枪声隔着玻璃罩,响得沉闷而悠远,她用力捶着棺盖,一下比一下用力,但那冷冻棺都是有机玻璃,又厚又硬,她捶得手上青了,紫了,流血了,棺盖还是纹丝不动。周小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开始叫“哥哥!”后来就叫“周衍照!”一遍遍的叫“周衍照!”
她从来没有用力的呼唤过,呼唤着这个名字,可是没有人应她,枪声渐渐的稀疏下去,只有她自己凄厉的声音回荡在棺材里,她嗓子哑了,再没有力气了,只是双手在棺盖上乱抓。棺内的空气十分有限,她折腾了这么久,氧气渐渐耗尽,她在缓慢的动作中逐渐昏厥,最后的印象是自己仍旧死死抠着棺盖,两只手上的指甲都抠掉了,指头上全是血,可是她终于不能动了。
第四十一章
也许没过多久,也许过了很久,她终于醒过来,眩晕里只看到刺眼的灯光,周遭的一切都在微微晃动,氧气面罩箍得她脸生疼生疼,旁边除了医生护士,还有穿警服的萧思致,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萧思致穿警服,陌生的就像不认识一样。
手上已经缠了纱布,好在没有被手铐拷上,她被送进急诊室,急诊医生剪开她的衣服,一边询问一边清楚而大声的描述她的伤势:“面部擦伤!左手臂有擦伤!四肢没有骨折!手部有轻微外伤已经处理……”
她在经过检查后被送到观察室,两个警察就守在门外,只有萧思致进来跟她谈话,但无论问什么,她都是沉默,最后才问:“哥哥呢?”
萧思致最初的意外已经退去,他似乎早就料到她有这么一问,说:“他受了点伤,还在做手术。”
周小萌盯着他的眼睛,萧思致说:“我知道你想帮他,那么就把你知道的一切说出来。最开始也是你主动要求跟我们合作的,现在主犯已经归案,其它人也在抓捕中,你好好考虑一下口供。”
周小萌仍旧抿着嘴,到最后,她才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去问周衍照吧。”
萧思致觉得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那种表情说不上来,透着一种冷淡的嘲弄和藐视,就像从前她的主动合作,到现在都成了一种笑话。萧思致曾经下过功夫研究犯罪心理学,倒也没强求。到晚上的时候萧思致又来了一趟,对周小萌说:“周衍照的情况不太好,你去看看吧。”
周衍照的病房外头重重把守,全是持枪荷弹的警察,进去的时候一层层核对身份,连医护人员都必须得取下口罩确认。主治医生在病床前等他们,对他们说:“大致的情况,下午的时候我也向你们专案组的领导汇报过了。开放性颅脑外伤,子弹穿过颅骨造成硬脑膜破损并伤及脑干,目前脑干死亡,医学上讲,没有复苏的希望。当然,目前我国的临床标准,并不是以脑死亡来判定……”
周小萌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她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病床上,周衍照全身插满管子,头发也已经全部剃掉,这样子她都觉得认不出来了,他从来没有这样乖乖的,安静的躺着。有时候睡觉的时候,还非得用胳膊压着她,半夜她常常被压醒了,透不过来气,可是这样安静的周衍照,却是陌生的,让她觉得,都不是真的。
“目前病人没有自主呼吸,我们主要是想听一下警方和家属的意见,现在抢救已经结束,病人这样子,是没有再恢复意识的希望了。如果现在拔掉维生系统,病人呼吸停止,心跳停止,就可以宣布死亡了……”
萧思致到底年轻,虽然是警校毕业的高材生,但也觉得心里有点异样,看了一眼周小萌,问:“其实下午的时候,我们领导就开会商量过了,事情到了这样,他虽然是嫌犯,但毕竟也是应该尊重家属意见的。所以……你要不要……回去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周小萌说:“关掉吧。”
“什么?”
“关掉维生系统吧。”周小萌的语气非常平静,平静的像在说一件小事:“哥哥原来早就跟我说过,如果有一天,他跟我妈一样躺在床上成了植物人,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知道,也一动不能动,还不如死呢。他跟我说过,万一他哪天真落到那种地步,让我狠狠心,一定要把他的氧气拔掉,让他好好的走,有尊严的死。”
萧思致有些震动的看着她,她的情绪简直平静的毫无波澜,只是说:“我只有一个要求,让我自己关掉他的维生系统。”
萧思致打电话请示了一下,最后同意了。
主治医生将维生系统的开关指给她看,周小萌走过去关掉开关,所有的仪器恢复平静,病床上周衍照的胸腔停止了起伏,离得近,周小萌可以看见他的眼睫毛,温润的,仿佛还带着湿意似的,似乎随时能够睁开。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她的嘴唇落在他犹带温热的唇上,她低声说:“我关掉开关,你放心吧……周衍照,我最想的一件事……其实是把自己的心装一个开关,随时可以打开或关上。这样,我想爱你的时候就爱你,不想爱你的时候,就真的不爱了……”
眼泪落在他脸上,周小萌想起来,很早很早的时候,有人对她说,我死的时候你可不要哭啊,眼泪落在脸上,下辈子会变胎记,好难看。
可是这样子,下辈子她才认得出来是他啊。
她直起身子来,一边吸气一边咳嗽,最后甚至笑了笑:“萧警官,谢谢你带我来看他。”
萧思致突然明白过来,猛然扑过来将她压倒在地上,反扭住她的双手,可是太迟了,她手腕上那只手表的后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弹开,她全身痉挛了一下,整个世界都在渐渐模糊远去,像是有风,她断续听到主治医生的惊叫:“氰化物……来不及了……”
剧毒致死是瞬间发生的事,只是短短十几秒钟,萧思致和主治医生都在,甚至都来不及做任何抢救,主治医生拿着大量的生理盐水扑过来,大声叫护士准备洗胃,但周小萌已经瞳孔放大,停止呼吸。萧思致不是没有见过死亡,可是没有见过有人这样微笑着死亡,周小萌最后的笑容温暖而甜蜜,好像面对的并不是死神,而是一个约会。
萧思致受了处分,周衍照死后,周小萌已经是重要的证人,但就在周衍照的病房中自杀,专案组的领导叹息:“小萧,我知道你也没料到,但纪律如此。”
“是我疏忽。”
领导拍了拍他的肩,说:“去吧,休息一阵子。或者,见心理医生聊一聊。”
这是他第一次执行卧底任务,可以说是完败,但是领导很理解,年轻人初出茅庐,何况各方面资料一直强调周家兄妹关系僵持,又是周小萌主动找上来要求跟警方合作,谁也没想到最后关头她来这么一招。
蒋庆诚早就暗中自首跟警方合作,蒋泽也被顺利收押。由蒋庆诚提供了不少周衍照的证据,可惜的是收网的时候几个重要人物或死或逃。一些更确凿的证据,一些周家公司的内幕和物证,都落了空。
萧思致在休息期间,听到一些闲言碎语,对周衍照的死因,说什么的都有。萧思致什么也没有说,周衍照是怎么死的,他最清楚。
当时突击队冲进去的时候,周衍照就坐在棺材上。他手上滴答滴答滴着血,拎着枪,显然子弹已经打完了。腿上也淌着血,身上不知道有多少伤,整个人就像是从血海里头捞出来的,萧思致是戴着防毒面具冲进去的,隔着镜片看他似乎是嘴角上扬笑了笑,然后就突然举起枪来,对着自己脑袋扣动了板机。
枪“砰”一声响,当时突击队都没想到他还有子弹,他身子一歪倒下去,沉闷的倒在那具棺材上。等确认安全之后给他戴上手铐,突击队员七手八脚把他挪开,才发现棺材里不仅有叶思容,还有几近窒息的周小萌。
后来从周衍照身上发现还有满满两袋子弹,有突击队员就想不明白:“这还没有弹尽粮绝呢,他怎么就自杀了?按说这种狠角色,不到最后一刻,不以一拼十,怎么也不会甘心的。”
等周小萌火化的那天,萧思致突然就想明白了,当时周衍照如果不自杀,枪战再持续一会儿,可能棺材里的周小萌就得活活闷死了。
这两个人的爱,浓密到这世上任何事物都插不进来,都不能分开。经历过许多许多的事,却仍旧是深爱。或许有一个瞬间周衍照是希望周小萌好好活下去的,可是周小萌最后还是选了同生共死。
所以他也明白过来,为什么周小萌主动要求和警方合作,那时候她就已经打定主意了吧,在很早很早以前。
专案组仍旧在工作,周衍照的办公室被查封,一些重要的人证物证没有追查到。于小光仍旧下落不明,有人说他早就已经上船逃到越南去了。专案组的侦破工作缓慢推进,幸好边缘人物不断落网,渐渐形成完整的证据链。就在这时候,羁押所里的蒋泽突然自杀,羁押所管理十分严格,这样的人犯都是单独关押,24小时监控,可是偏偏他就割脉死在了床上,拿被子盖着,第二天早上才发现,那时候尸体都已经僵了。专案组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人人都说是蒋庆诚发话,蒋泽才会死在牢里。但是蒋庆诚听到这件事时,只说了一句话:“小光回来了。”
也许于小光压根就没有离开过南阅,他是本地人,脉络深广,周衍照出事之后,他就像泥牛入海,再无踪影。但是蒋泽的死给专案组带来新的震动,无论如何,于小光是主犯,一定要逮捕归案。
全国的通缉令发下去,全城重新拉网式大搜查,但是于小光就像消失在空气里,再也不见踪影。蒋庆诚虽然积极自首,获得减刑,数罪并罚最后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轰轰烈烈的南阅大案终于公诸在世人面前,一时间引起非常大的轰动,蒋庆诚是南阅有名的“黑势力”,在许多刑事案中都有他的操纵,但警方一直缺乏证据,这次主动投案,并且协助警方一举打掉另一个黑势力集团,记者开始长篇累牍的报道,电视台也专门做了一个专题。
从宣判的法院出来,记者们意犹未尽,追着拍摄蒋庆诚被押上警车的镜头,突然间一声响,就像放爆竹一样,所有人都没回过神来,只有经验最丰富的警察大叫:“趴下!”
狙击手只开了一枪,准确无误的击中目标。蒋庆诚倒在血泊里,现场一片大乱,萧思致当时刚刚销假上班,并没有去法庭现场,在电视新闻里看到这一幕时,他的心沉到最底。有好几个同事看着屏幕发愣,还有同事大骂:“太嚣张了!”
萧思致突然抓起车钥匙出门,同事问:“你去哪儿?”
“去看一个朋友!”
黄昏时分他才到了墓园,周家的财产被没收,周彬礼被送到了养老院,因为没有家属,所以周衍照和周小萌的骨灰,最后是民政部门安放在这里。
暮色中的陵园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排排青松被风吹得摇动,伴随着整齐的墓碑,天色渐晚,有倦鸟归林,更显苍凉冷寂。
墓地的位置很狭小,周衍照和周小萌的墓穴相邻,因为挨得近,两块碑几乎快要凑成了一块。墓碑前放着一盆葱,葱长得很好,叶尖上还有水珠,仿佛刚刚浇过水。旁边还有两块木头,萧思致弯腰将那两块木头拿起来,看了半天才看出来,原来是双木鞋,做得很精致,不知道为什么被电钻钻得到处是孔,两只鞋底都有字,也快要磨光了,他费了老大的劲,才认出来,原来是“一生相伴”。
萧思致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看着墓碑上周小萌的照片,明眸皓齿,笑得鲜妍如花。而周衍照的照片却略微皱着眉,是他最常见的表情,赫赫有名的南阅“十哥”,不怒自威。
一生相伴,最后还是做到了。
天色终于全黑下来,萧思致借着手机屏幕的一点光,慢慢往山下走,终于可以看到停车场了,朦胧可以看见自己开来的警车停在那里,旁边却似乎有人影一晃。
萧思致什么都来不及反应,听到一阵机车的引擎声,飞快的咆哮远去,机车的尾灯就像是闪电一般,稍纵即逝。
萧思致冲到警车边,抓起对讲机,呼叫所有的人支援拦截。陵园出去到市区只有一条公路,但他知道拦不住的。于小光甚至是故意让他看到,他开车追上去,一边追一边用对讲机呼叫,沿途的警察纷纷出动,天幕低垂,细密的星光撒在天上,萧思致有两次甚至已经看到了机车的尾灯,他加大油门追上去,但是引擎声若隐若现,最后远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风从耳畔掠过,没有戴头盔所以耳廓都被风刮得隐隐作痛。小光将机车停下来,点燃一支烟。不远处的公路上,几辆警车鸣着警笛疾驰而去。机车的龙头上本来插着一朵玫瑰花,被风吹得掉了不少花瓣,小光将花取下来,用手指理了理柔软的花瓣。这朵花本来他是想放在墓碑前的,最后还是只放下了那盆葱。
他郑重的,小心翼翼的,吻了吻那朵半凋的玫瑰,就像很多很多年前,他内心深处,真正渴望做的那样。
  后记:看到这里所有读者或许就已经明白,这个文我从一开始就想好了大结局,就是周小萌说的那段话——“我最想的一件事,其实是把自己的心装一个开关,随时可以打开或关上。这样,我想爱你的时候就爱你,不想爱你的时候,就真的不爱了。”
  周衍照和周小萌的爱,都是病态的,不健康的,所以写这个文,我一直担心误导大家,这对情侣的情况,是个别的极致,希望生活中大家不要追求这种极致,放爱一条生路,纵然痛苦。
  万幸的也是,现实生活中,我们遇见这种狗血变态的情况还是极少的,所以在平静的现实中,写这样激烈的情绪,才是作者的乐趣。
  在文秀网连载的最初,我是打算写个小短篇逗自己一乐,后来发现篇幅无法容纳,于是只好一章章填下去,随写随发,没有任何存稿,正因为如此,也获得一些意外的乐趣。比如大家精彩的评论,和每天追文的期待。我是一个有点嘴碎也有点脾气别扭的作者,有时候会撒娇,有时候会傲娇,有时候甚至会无理取闹,谢谢大家在这个过程中的容忍。写作的时候我很快乐,所以难免以自我为中心,还是那句话,文是为了我自己写的,但如果这篇拧巴BT的小虐文可以让大家消磨一点时间,仍旧是我的荣幸。
  或许会有人说,还有些伏笔你没有清清楚楚说出来。亲!我最喜欢的小说是《红楼梦》,亲,看文最大的乐趣,是你恰好猜出作者那些隐藏的伏笔。所以我们只提示不明写的亲!中国画最讲究的是留白,枝枝叶叶都填满,那就无趣啦!
  嗯,终于写完啦,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我们下本小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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