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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如霜》作者:匪我思存

_5 匪我思存(现代)
  睿亲王道:“我已经错过一次,这次自然再不能错。”
  第二十五章,夜寒剑光透银阙(2)
  两人都有片刻的沉默,皇帝冷冷的面对睿亲王:“朕知道,你等这日已经等了很久了。”
  “你等这日也已经等了很久了。”睿亲王不无讥诮:“很早以前,你就惦着想要一剑杀了我。”
  皇帝突然纵声大笑,拨出佩剑:“来吧!”一泓秋水般的剑身,反射着殿中点点灯烛,仿佛游龙得了火,倒映在霜天中冽然生寒。剑锋划出半个弧圈,眉宇间隐然一种傲意,侍从诸人皆慢慢退散,睿王亦缓缓拨剑。
  自太祖皇帝于弓马得天下,皇子们皆是幼习骑射,同在文华殿听太傅讲经筵不一样的是,每位皇子都有自己的骑射师傅。开国三百余年来,屡有皇子领兵,中间亦有名将倍出,固然是因为外虏强悍,历朝历代征战不息,亦是因为大虞历来重武轻文,凡是皇子,没一个不习武的。
  数十招后,皇帝的呼吸渐渐沉重,手中的剑式亦缓了下来,毕竟臂上有伤,而睿亲王剑势轻灵,不焦不躁,倒显得攻少守多。赵有智心中惶急,但见烛火下两人的身影倏忽来去,剑气吞吐,闪闪烁烁,衣裳带起疾风卷动气流,拂得烛火忽明忽暗。
  突然听得一声低喝,烛光被劲风所激,齐齐一黯,近处更有几枝红烛瞬间熄灭。赵有智心中骤然一紧,果然皇帝被睿王一剑刺伤左胸,但见鲜血缓缓从袍底绣纹间渗出,皇帝却终究站直了身子,众侍卫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只恐他伤重。
  睿亲王剑锋低垂,薄唇微抿:“这一剑,是为临月。”
  皇帝身子微微一震,旋即口气讥诮:“你别提她——你不配提她。”
  “我为什么不能提?”睿亲王冷笑:“你知道她为什么肯嫁你?”
  “朕知道——朕一直都知道,是因为你。”在那一刹那,他的眸子在灯光下仿佛笼上一层什么,隔得看不清:“可是到最后,她都不曾负我,是我亏欠了她。”他语气忽然温柔:“可是我与她的一切,你永远都不会明白。”
  睿亲王从不曾在他脸上见过那样的神色,不觉微微错愕。
  “当年我第一次在伴香阁见到她,正是一个下着大雪的晚上……”他抬起头来,望着窗纸上反射的微曦火光,唇畔不禁有了一抹微笑:“那夜是上元,火树银花不夜天,满城的人都涌去东坊看灯,只有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对着梅花喝酒,虽然穿着男装,但我一眼就认出她原是女子。大家闺秀,竟然会穿着男装在酒肆里喝酒,我于是有意上前去攀谈,她年纪虽幼,可是谈吐大方,与我谈天说地,言辞间大有见识,毫不输与须眉。从那一刻起,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有一种女子,可以是知音知己。而与她在一起那短短两个时辰,更让我明白,什么叫意气相投,心心相印。我所喜的,皆为她所喜,而她所喜的,正是我所喜。这世上再无一人会那样明白我,正如这世上再无一人会是她。”
  他目中无喜无悲,凝视着睿亲王:“后来我知道她是慕氏的女儿,慕大钧必不愿嫁爱女为我侧室。我拉下面子去求了父皇,那么多年,我第一次为了私事求了父皇,终究如意。能娶到她,是我此生莫大的福气,哪怕她起初是因为你嫁给我,但最后她终究还是将心许了我。而朕富有天下,在她弃世之后,才知道什么叫失去,再没有人可以替代她。”
  睿亲王似是恍若未闻,殿中静得听得到外面呼呼的风声,窗隙本用棉纸糊得严严实实,但有一扇窗纸被乱箭射出了几个窟窿,殿中燃着几枝巨烛,忽然箭窟里透进来一阵风,一枝巨烛的光焰摇了摇,终于一黯,空余了一缕青烟,袅袅散开——他的脸半隐在黑暗中,似乎也是一黯,看不清了。
  过得许久许久之后,他才道:“是你害死了她。”他眼中透着摄人的寒光:“你是皇帝,天下万物任你予取予求!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心心相印,你却连她都不放过!”
  “朕不能不为。如果不是你勾结慕氏,如果不是你逼着朕不能不先下手为强,临月不会死。”他微微冷笑:“你当年双手将临月奉与我,又安得什么心思?”
  第二十五章,夜寒剑光透银阙(3)
  白芒一闪,睿亲王一剑狠狠刺到,皇帝举剑相格,“噌”一声两剑相交。皇帝微微喘息着:“你从来没有失去过,你从不知道失去是什么滋味,可是我知道,我知道得太深刻,所以朕发过誓,绝不容自己再失去。你逼迫朕,朕绝不会让你得逞。”
  “所以你篡位!”因为用力,睿亲王的手背上隐隐坟起青筋,但声音还是清朗镇定:“父皇本有遗诏,如若先帝无嗣,立为我皇储。”
  皇帝腕上用力,终于将睿亲王的剑震开,他仰面大笑:“遗诏?原来你就是用那件东西说服了老十一替你大开城门。”他眉头轻挑:“费了那些周折,原来终究还是落在了你手中,这两年来,你装得倒挺严实。”
  睿亲王冷笑:“你不惜毒弑自己的亲生母亲,又查抄慕氏满门,就是为了这样东西。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样东西早被慕大钧送去了关外,慕允逃得一条性命取回了遗诏,坐实了你就是篡位的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皇帝轻笑:“你是父皇的儿子,我也是,为什么你做得皇帝,朕就是篡位?朕偏要将这天下争到手里来,朕就要让你看着,让死去的父皇也看着——如今你起兵作乱,你才是谋逆的乱臣贼子!”皇帝微微眯起眼睛:“依律当处以极刑,朕要慢慢活剐了你。”
  睿亲王哈哈大笑:“今日杀了你,我就是顺承天命的帝王,而你才是篡位的逆贼!”剑锋斜指,向皇帝胸口刺去,皇帝举剑格开,睿亲王变招极快,剑锋上挑,皇帝终究有伤在身,招架稍慢,睿亲王一剑已经重重刺在皇帝右肩上,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气,夹杂着女人短促的吸气声,睿亲王回手一剑“唰”得削断了垂帘,帘后的华服女子似猝不防及,一双乌沉沉的眼睛看着他,竟不惊不骇,眸中似千尺澄潭,寒如窗外雪。
  睿亲王本待要一剑取了她性命,被她眸中寒气所夺,剑下缓了一缓,就这么一缓,她已经飞身扑向皇帝身前,皇帝以为她是惊恐害怕,伸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臂,想要拥抱她。而她双臂微张,仿佛一只蝶,长长的翟衣裙裾拖拂过光亮如镜的金砖地,如同云霞流卷过天际,翩然扑入他怀中。
  “嗤!”
  低微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响,皇帝像是没有觉察到,仍用手臂环着她,过了片刻,他手里的剑才“铛”一声落在地上。她慢慢的从他怀里溜下去,最后半跪半坐在了地上,血汩汩的涌出来,她仰面看着他,所有的侍卫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连睿亲王与其亲卫都皆愣在了当地。皇帝踉跄往前一步,用力将自己胸口的短剑拔出来,血溅在她的衣裙上、脸上、发丝上……他看着短剑柄上镂错金花纹,鲜血从指间溢出,他只看到“契阔”二字,仿佛看到了什么最可怖的东西,难以置信,却不能不信。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怎么会是她?
  他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才能发出声音:“是你?”
  她伸出双臂环抱,慢慢的,小心的,将脸贴到他的袍子下摆,血顺着他的袍子流下来,流到她脸颊上,滚烫的血,仿佛是泪,那样烫,她是再也没有泪了,声音里透着无法言喻的哀凉,却温柔得似乎一切从来不曾发生:“是我,我一直等,却没有等到你。”
  他伸出手来,仿佛想要触碰她的脸,血污玷染了她的大半脸颊,可是她的面容仍旧清丽如斯,仿佛他记忆中的模样。
  她紧紧抓着他的手,就像再也不能放开。她说:“我出生的那天,月色满地如清霜,所以我的名字叫做如霜。”
  他嘴角上扬,仿佛是想笑,牵动伤口,更多的血喷涌而出,他抓着她的手,那般用力,就像再也不能放开,他轻轻的唤她的名字:“如霜……”他还握着那短剑,血弥漫过剑柄上的字迹:“死生契阔”……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她的眼泪终于滚滚的落下去,和着血与泪,她眼前一片模糊,再也说不出话来,到了今日,一切都成了枉然。他仿佛还想说什么,但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抓着她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手,有一颗很大的眼泪,缓缓涌出眼中,他以为自己是再不会哭了,那眼泪滚落,滴在了她的乌发上,他慢慢的松开手指,她徒劳的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来得及抓着他的衣角,而他缓慢而沉重的仰面,就那样仰面倒下去,倒在了血泊里。
  第二十五章,夜寒剑光透银阙(4)
  赵有智发出一声绝望而短促的低吼,拾起地上皇帝的佩剑,便狠狠向如霜背心刺去,如霜伏在那里,不闪亦不避,眼见他这一剑便要将如霜生生钉死在当地,只听“哧”一声,却是睿亲王身边一名近侍引弓相射,一箭穿透了他的后背。他重重的摔在了金砖地上,手脚抽搐,一时不得气绝。如霜仍旧伏在那里,一动不动,殿中一片死寂,只闻外面呐喊声、厮杀声和着兵刃交加声响成一片。
  睿亲王望着血泊中的如霜,她还紧紧抓着皇帝的衣角,像只小兽,蜷缩在那里,又像是失了支持的偶人,毫无生气的任由自己浸在暗红的血中,皇帝脸上很干净,仿佛只是睡着了,而她不曾发出任何声音。在他们身后,便是重重垂幕拱围的金銮宝座。
  九五至尊,辉煌御极,朱红的丹墀,而他一步一步踏上去,那金銮宝座仿佛极高极远,而他一步一步,朝着它走去。
  终于站在这万人之上,九龙璧金的宝座,仿佛神龛一样,他慢慢的转身,面向南方,殿外的万点火光都幻化成朦胧的海,微漾着浅暖的光,殿内诸人皆跪了下去,终于有人呼出一声:“万岁!”便有纷扬的呼声:“万岁!”更多的人纷纷磕下头去,几个不肯跪拜的内官、侍从瞬间便被斩杀得干净。
  从此后,天下臣服,御极海内,他心里膨胀着无以伦比的满足,还有难以言喻的痛快,俯瞰着遥远的那端。再没有,再没有任何人可以忤逆,再没有任何人可以夺去,这天下的一切,都皆成为他的。
  第二十六章,霜风雪月忍思量(1)
  殿中弥漫着血腥的气息。而殿外的鏊战仍旧激烈,偶尔有数枝冷箭射入殿中,因隔得太远,疏疏就失了准头,跌落在了金砖地上。
  睿亲王视若无睹,指了指皇帝的尸首:“把这个扔到殿外去,看他们还拼命什么。”
  立时便有人上来拖开如霜,她仍旧紧紧抓着皇帝的袍衣不放手,那人便拨出佩刀,正待要一刀斩下,她却慢慢直起了身子,声音清冷如雪:“六爷,你难道不趁此时逃命?”
  睿亲王一愕,旋即大笑:“我为什么要逃?”
  她终于转过身来直视他,紫晶碎瑛的步摇,在鬓畔漱漱作响,她眸光流转,竟似有说不出的妩媚:“十一爷确实不聪明,六爷迟迟不攻城,就是忌讳史笔下“弑兄”两个字,十一爷这一反,六爷只需趁乱攻进城来,谁也不会知道陛下是怎么死的,到时自有敬亲王担了弑兄的恶名,六爷坐收这渔翁之利,只是六爷难道不觉得,这一切都太顺当了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皇上根本还有一着绝杀。”她一字一句慢慢道出:“豫王诈败而走,他压根就没中伏,而是率着京营的大队人马,正将这京师慢慢围成铁桶,不管是六爷的三万精锐,还是十一爷能调遣的九城兵马,最后都是瓮中之鳖。因为两位王爷都是皇上的兄弟,如无谋逆大罪,是不能斩草除根取你们性命的。皇上忍常人所不能忍,甘冒奇险,等的就是这一天。”
  如霜淡然一笑,说道:“如今豫王的大军只怕已经进了城,六爷若是想活命,此时逃走还来得及。”
  睿亲王突然仰面大笑,笑了好一会儿,方才道:“就凭你?空口白牙的让我相信豫亲王能重兵围城?皇帝如果早布置了这一手,最后怎么会让我坐在这里?”
  “六爷可以不信,”如霜慢条斯理的道:“敬王不会杀皇上,他心肠软,纵有先皇遗诏在手,也不过想逼皇上退位,这就是皇上敢冒奇险,置诸死地而后生,亲自以身作饵,诱得六爷你孤军轻进的原因。六爷本来也杀不了皇上,因为不等你进宫来,豫王的大军本应该早已将你的三万骑围了个滴水不漏。皇上真是算无遗策,但只算漏了一点——那就是臣妾的弟弟,慕允。”
  睿亲王眼中闪烁着莫测的神光,仿佛在骤然间明白了什么:“原来他就是屺尔戊的主帅?难为他带着面具装神弄鬼。”
  如霜轻笑如叹息:“是,所以豫亲王迟迟进不了城,因为屺尔戊人的一万轻骑缠住了他,豫亲王素擅用兵,只怕这时已经摆脱了舍弟的纠缠,马上就要进宫来了。”
  仿佛是验证她的话,正清门外忽然响起潮水般的呐喊声,号角的声音响彻霜天,冰雪似乎都被这清洌的声音震动,然后是更沉闷更遥远的声音——那是豫亲王的大军在用巨木撞击正清门。
  睿亲王腾得站起来,似乎想要步下丹墀,但又凝住了身形。最后,他狠狠的问:“你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如霜恬静的立在那里:“你们呢?你们做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睿亲王呼吸粗嘎,而如霜竟然笑了:“六爷,如果说今日这一切,只是为了六姐,你恐怕也不会信。你为了皇位,出卖六姐,出卖慕家,六爷,这就是报应。天不作为,我来作。”
  “疯子。”
  “你们才是疯子,你们这些男人,”她笑着遥遥一指:“为了这个位置,什么都肯做,什么都舍得。你把六姐送给皇帝,你把最心爱的人送给敌人,只是因为想当皇帝。六姐死后,你又把我送进宫来,你费尽心思,将我们当成棋子,将我们当成玩物送人,好,那我替六姐把这位置送给你,但你没有那个命坐得一时半刻,今时今日这一切,都是报应!报应!”
  她尖利的笑声回荡在殿中,旋即被轰然的巨响湮灭,正清门终于被撞开来,潮水般的声音直深处涌过来,铺天盖地的涌过来。她站在大殿正中,娉婷而立,仿佛弱不禁风,随时随地就会被那声音的狂潮吞没,他第一次正视这个女人,而她只是静静的立在那里,仿佛激流中的一方青石,怒澜狂涛之后,仍旧岿然不动。
  第二十六章,霜风雪月忍思量(2)
  睿亲王冷笑一声:“你想以此来折辱我,没那么便宜!”他傲然道:“我乃兴宗爱子,焉能死于那舍鹘杂碎之手!”横剑往颈中一抹,最后一缕气息噎在了喉中,他跌坐在銮座上,沉重地垂下了头。
  血顺着丹墀蜿蜒流下,将朱红的丹墀染得更加赤艳,如霜静静的立在那里,天地间只是一片寂静,如鸿蒙未开,而雪光映在窗纸上,濡白晨光,终于越来越浅,东方透出明亮的霞光,大雪下了一整夜,天亮时分终于晴了。
  豫王是在天亮后率军进的城,一场苦战后,敌人的血染红了他的战袍,而他忧心如焚,只是策马狂奔。永吉门、太清门,正清门……巍峨辉煌的重重宫殿逐一呈现在眼前,马蹄声疾,而整个皇城寂静如同一座空城,雪已经停了,四处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雪似要掩盖住一切,金色的琉璃瓦顶都成了连绵的雪线。
  偌大的正清殿前,空阔的天街连积雪都被染成了殷红,无数尸首被积雪半掩半埋,空气里只有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一夕之间,这座人间最繁华的皇城仿佛成为佛经中的修罗场,更像是屠杀场,断肢残骸冻得硬了,被奔马疾雷般的蹄足踏碎裂开来,咔嚓咔嚓作响。豫王几乎是滚下了马鞍,一路向着正清殿奔去。汉白玉丹墀之上覆着红色的薄冰,隐隐透出底下的浮云龙纹,而廓下横七竖八倒着内官们的尸首,整座大殿宛如九重深下的地狱,一片死寂。
  “皇上!四哥!”
  他几乎是踉跄着扑进正清宫,殿中空无一人,金銮宝座上似乎落了一层细灰,朱漆鎏金的龙椅,颜色黯淡而晦暗,深深的殿宇中回荡着他的声音:“四哥……四哥……”
  殿中仍弥漫着那种令人作呕的血腥,殿内死的人更多,因为地炕温暖,血还没有凝固,整座殿中全是血海一般,一直没到足踝。他一眼看见赵有智微张着嘴坐在那里,胸口深深透入一枝长箭,早已经死得透了。豫亲王只觉得天旋地转,只是发狂一般找寻:“四哥!”
  重重帘幕后,似乎有人,他猝然止步站在那里,本能的扶住腰间的长剑,随着他蜂拥而至的侍卫簇拥在他身畔,拱卫着他。无数长枪弓箭,对准了那帐幔后缓缓走出的人影。
  她盛妆华服,裙裾迤逦,仿佛从血海中蹚出来,脸色苍白得惊人,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挪动步子,而一双正红鸦金的鞋子,早就被血浸得透了。
  “谢天谢地……”她轻声道:“原来是王爷回来了。”
  然后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
  她做了很长很长一个梦,梦见那年上元夜,她才满了十四岁,阖府的女眷都出去东城看灯,而她因为犯了家诫,被爹爹责罚不能去看灯。关在家里那般气闷,外头焰火满天,满城都是看灯皆看灯人,她一时耐不住,终于同小环一道骗过了奶娘,换了男装溜出府去。
  那是她头一回私自出府,在街头与小环挤得散了,也不晓得害怕。随步而入的偌大酒楼,名叫伴香阁,本已经没有座位了,但她塞给茶房十两银子,茶房也想到办法:“后院二楼还有一间齐楚阁儿,原是一位贵人府上累月包下,今日王公大臣们都进宫陪皇上看灯去了,必是不会来了,悄悄儿的让与你吧。”
  那间齐楚阁儿,真是伴香阁中最雅静的一间,正对着后院数株红梅,楼头更遥遥可望东城火树银花,无数条弧光,散落漫天繁华如星,划破夜色岑寂。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古人的词,背诵了千遍,此时此刻,方才知道其意繁华旖旎至此,她初次饮酒,微醺中禁不住以筷击壶,朗声而吟。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帘外有人应声而接,她心里突得一跳,茶房挑起帘栊,缓步踱入的却是青衣素服的俊朗公子,剑眉星目,翩然如玉,一双眸子黑深似夜色,如能溺人。
  第二十六章,霜风雪月忍思量(3)
  那是她生平第一回与陌生男子说话,却不知为何出其的镇定,或许是因为穿着男装,或许是因为他言语之间甚有妙趣,或许是因为他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眸。
  那天他们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她将童年的趣事讲与他听,他亦听得津津有味。她与他斗酒,背不出诗词的人便要罚酒,她从未尝见过那般博学多才的男子,无论是何典籍,他都能随口道出。
  他们说了太久的话,屋子里突然一下子暗下去,才知道原来蜡烛燃尽了。
  顿时满室清寒雪光,仿佛是月色,而天地间一片静谧无声,只有窗外雪声轻微,而满墙的疏影横斜,却是雪色映进来梅花的影子,枝桠花盏都历历分明,而寒香浸骨,仿佛满天满地都是梅花。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他于遥遥的那一端,就在满天满地的梅花影底,低低呢喃。
  且插梅花醉洛阳……那一日她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有人,可以与自己知音知己,原来这世上会有人,与她意气相投,喜她所喜,心心相印。
  临别之前,他终于问:“敢问小姐,贵姓芳名?”
  是唐突,是诧异,是胆怯,是既喜且乱,原来他早就知道,知道她是女子。
  而她在瞬间明白,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会来娶她,他问她的名字,因为他要上门来求亲,鼓曲书词里都这样唱,才子佳人,一见钟情,她才只十四岁,一颗心中如揣了小鹿,扑扑乱跳。她没有想过,会遇上这样一个人,她年纪甚幼,她没有想过,会早早遇上这样一个人。
  终其一生,原来可以遇上这样一个人。
  她声如蚊蚋,终究还是告诉了他:“我姓慕。”慕氏百年望族,族中多人在朝为官,怕他弄错了,又补上一句:“家严名讳,上大下钧。”终究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小字,因为太羞人了,所以声音更低,低不可闻:“我出生的那天,月色满地如清霜,所以我的名字……我的名字……”
  只这么婉转一句,他眼中骤然明亮,仿佛有异样的光彩:“我知道了。”
  旋即,他将随身所佩的短剑赠予她,那柄短剑十分精美,剑柄上镶嵌着数颗明珠,正面镂金错玉四个篆字:“死生契阔”翻过来亦有四字:“与子成说”。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羞得满面通红,匆匆而去,走过了街头一回首,他还立在伴香阁的灯下,青衣素服,翩然如玉,望着她,满脸的微笑。她不敢再看,只匆匆往前走,满天细小的雪花,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她走得极快,一颗心也跳得极快,脸上滚烫,心里却是暖的,因为知道他会来,他一定会来。
  她终究没有等到他,他没有来,而她竟忘了问他姓氏。
  就在那年春天,六姐嫁给了皇四子定淳,因是侧妃,父亲起初颇不乐意。但据说皇四子在毓清宫前跪求了整整半日,皇帝终究答应下来,父亲也不能不松了口。所以家中人皆道皇四子如此痴心,必不会亏待了六姐。
  第二年也有人上门向她提亲,可她躲在屏风后偷偷张望,并不是他。
  母亲也曾问过她的意思,她只是垂首向壁不语,逼得急了,才道:“娘,我还小……”
  母亲便知道她不中意,况且她也才十五岁,所以随便寻个因由婉转推脱了那门亲事。
  而她终究没有等到他,一直到最后抄家灭族,她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她也没有等到他。
  她一直没有问过他的名字,她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不知道,定淳。
  而他也不知道她的小字。
  他不知道,她叫如霜,冷月清辉,遍地如霜。
  他只以为月色遍地,是临月。
  她的六姐,小字临月。
  她说的时候不曾想过,会这样误会,会这样错过。
  她一直等,原以为可以等到他,直到最后抄家灭族,在监牢中,她还曾经想过,不知道此生此世,可否有机会再见一见他。
  第二十六章,霜风雪月忍思量(4)
  她一直以为,他真的会来,一定会来,因为明明知道,他是真心相许,他一定会来。
  而她并不知道原来是他,他更不知道原来是她。
  尾声,浮生衮衮空头白(1)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一缕淡淡的轻烟,散入殿宇深处,喃喃的梵唱,偶有片言只语传出帘外。
  地上烙着细长的窗棂花样,一样样的万字不到头,乌亮如镜的金砖地,仿佛起了花样棱角。内官们屏息静气,殿中静到极处,只闻檀香悠远,仿佛深寺一般。
  “王爷这边请,”新任的司礼监秉笔司太监王丛躬着身子,显得十分殷情:“太后在佛堂里做功课,王爷略宽坐,奴婢这就叫人去回禀太后。”
  豫亲王点了点头,问:“皇上呢?”
  “皇上刚睡着了,哎哟嗳,这位小主子,真是了不得,折腾得几个奶娘都一身大汗,最后还是太后接过去,才算哄得睡了。哭得嗓门那个叫响亮,啧啧,老太傅就说过,咱们万岁爷将来一准是位神武之帝,啼声惊人。”
  坐不过片刻,便听见帘栊声响,有衣声窸窣,旋即熟悉的香气淡淡氤氲而至。
  他起身行礼:“臣见过太后。”
  “王爷不必多礼,请坐。”隔着帘子,也听得出语气温婉,他身为摄政王,体位尊贵,年轻的太后日常也并不受他的礼,反倒十分客气。
  内官们都退了出去,他将今日内阁议的几件事都一一奏明,隔着帘子,只朦胧瞧见她一身素白的孝服,不由得垂下眼帘。因为先帝崩逝未满一年,所以阖宫仍在服丧。那一抹素白,仿佛是帘底的杜鹃花,不带半分脂粉颜色,却灼灼映在眼底。
  几件要紧的朝事说完了,有短暂的静默,她忽然问:“你今天来的怎么这样迟?”
  他迟疑了一下:“今日和几位阁臣商议河工……”一语未了,忽见她娉婷而起,伸出素白的手,揭开了帘子,他不作声,只是站了起来,默然往后退了一步。她款款走至他面前,忽然嫣然一笑:“棣儿哭了这半日,才刚睡着了,你也不瞧瞧他去?”
  刚弥月的小皇帝在东暖阁,躺在摇篮里睡得正香,襁褓倒是百家布,是如霜亲自命内官悄悄去贫苦人家讨了来,进入宫中后三蒸三曝,然后又亲手一针一线缝纳成,只为同民间一般讨个贱意,好养活,只不过这百家布襁褓外头倒又搭了一条金线织锦团龙的小被,这是御用之物,普天之下,再无尊贵如此。大约是太暖,孩子一张小脸红扑扑的。他不知不觉露出微笑,待要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孩子的脸,又怕自己的手冷,惊醒了他。
  如霜立在他身畔,轻声道:“真是狠心——到了如今这地步,还不肯为我们娘俩儿打算打算。”
  他悚然一惊,慢慢直起身子,望着她。
  她嗤得一笑:“别这样瞧着我,吴昭仪前日生了个儿子,你却派人拿个女婴去换了出来,这样的事,瞒得了旁人,难道也打算瞒我?”
  他隐忍的皱起眉:“那是四哥的孩子。”
  “留着他,就是祸根。”
  “不行!”他骤然爆发:“我不准!”
  声音稍大,惊得摇篮里的婴儿身子一搐,旋即“哇”一声就大哭起来。
  她抱起孩子,一边拍着哄着,一边狠狠瞪着他:“就为着棣儿,也不能留那个祸胎。”
  “不行!”他脸色阴沉得可怕:“慕如霜,你要是敢作那样的事,从此之后,我们恩断义绝。你垂帘听政一日,我便再不踏入朝堂半步。”
  如霜嗤得一笑,渐渐将孩子哄得重新睡着,方才轻嗔:“瞧瞧你这样子,跟要吃人似的。动不动就掼乌纱发脾气,真狠心,你要撂了挑子,这偌大的朝廷,千头万绪,叫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办?棣儿才刚满月,你就真的半点也不心疼他?”俯低吻了吻孩子的脸,忽道:“咦!你瞧,棣儿在笑呢!”
  是真的在笑,刚足月的婴儿,睡梦里无忧无虑的笑容,仿佛能融化这世上的一切坚冰,笑得人心底里都软了。
  如霜柔声道:“我知道你不忍,但那孩子真不能留,有他就没有棣儿,有棣儿,就不能有他。我们受再多的苦也就罢了。”她细语如喃:“棣儿还小,怎么能不为他打算?”
  尾声,浮生衮衮空头白(2)
  豫王只觉得烦躁莫名:“这事改日再说。”
  如霜亦不再逼迫,笑着又问:“午膳就在这边用好不好?我叫小厨房里做了菜,天气冷了,空着肚子骑马回去,门上准又有一大堆人等着你议事,必又顾不上吃饭,回头看饿伤了胃。”
  豫王本不愿留在这慈宁宫中多作逗留:“太后若没有旁的事,臣先告退。”便起身欲走,但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却扯住了他的衣袖,只道:“棣儿,叫你皇叔留下来陪咱们娘俩儿吃顿饭。唉,总归是你命苦,你爹这样狠心,撇下咱们两个不管。”
  豫王见她楚楚可怜,眼中水光盈然,瞧那样子倒真的像要哭了,终究禁不起她这样的软语娇声,于是只得留了下来。
  他从宫中出来,时辰已晚,冬日昼短,待回到府中已经是掌灯时分。府外照例是车水马龙,写着官衔的西瓜灯一盏接一盏,半条巷子塞满了官轿、车马,远远见着摄政王的顶马仪仗,巷子里不由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门上的虞卫早就迎出来。
  豫亲王下了马,门上正掌灯,持着蜡钎的内官见着他,忙垂手避在一旁。栲栳大的灯笼刚刚点燃了一盏,因是国丧,烛光映着白底灯上一行扁且细的蓝色:“敕造摄政王府”,另一盏还没点燃,在初起的夜色里,雪白的灯在风中微微摇动,仿佛怪兽的巨睛,闪烁未明。
  处置完了几样要紧的公务,总管才觑见空回禀他:“王爷,迟提辖回来了。”
  因平乱有功,年方二十许的迟晋然已经官拜提辖,此时只是便服,进来便给豫王行了礼,豫亲王挥一挥手,满屋子的内官丫环顿时退了个干净。
  “这个乳娘,是从小扶掖属下兄弟长大的,所以旁的不敢说,但人一定靠得住。只是地方一时间不好找,得慢慢谋。”
  豫亲王的声音里透出几分倦意:“不必了,就把孩子留在府中吧。”
  迟晋然吃了一惊:“留在府里——”
  “留在府里,”豫亲王很快下了决心:“你去告诉师爷们,替我写个正式禀文给宗人府,就说我收了名义子——让宗人府记谱。”
  迟晋然没想到他会这样打算,迟疑道:“就只怕宫里边……”
  豫亲王道:“她不敢,只要把这孩子留在我身边,她就不敢,她如今还有忌惮我的地方,一时半会儿,她还不敢轻举妄动。”
  迟晋然想了一想,虽然微觉不妥,但目前形势迫人,除此之外,确实别无良策。于是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既然要入谱,王爷就得给那个孩子取个名字,禀文中好记载。”
  依定制这一世皇子名字应该从木,所以小皇帝名“棣”,那是礼部精心挑选了三个月,从典籍里头选出十多个字,然后呈摄政王与太后过目,太后又亲笔圈出这个“棣”字。从此之后,普天之下,凡遇此字,皆需缺笔以敬讳,万民再不能直呼,因这是帝名。
  而府中的这个孩子,虽然千辛万苦的活了下来,但即使身为摄政王世子,名字亦不能从木,否则,那就是僭越,而宗室子名只能从日。
  “就叫曜,”豫亲王很快拿定了主意:“日出有曜。”他抬起头来,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仿佛是叹息:“长夜虽漫,也总有天亮的时候。”
江上数峰青(冷月如霜番外)
  最后跪在那里,他终于伏下身子去,声音沉静如水,缓慢一字一句:“请母后成全。”
  太阳穴旁的血管在突突的跳,就像有谁拿钗尖挑起那两条青筋,血脉尽涌,仿佛随时会涨爆血管。我手指间的盖碗仿佛在刹那间滑腻,掌不住,握不紧,恍如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能牢牢拿捏,不往他头顶上砸去。
  殿内静到了极处,销金大鼎里焚的百合香,幽蓝的烟缕丝丝笔直。乌纱折上巾,盘领、窄袖、前后及两肩绣有金盘龙纹样,既然跪在那里,衣摆依旧整肃铺开,这是皇帝燕常家居的服冠。在晦暗的光线里,仍能看出簇花团龙夹绣的金线,令人微微有些眩晕,有风吹入殿内,重重的帘幕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拂过,微微鼓起似帆。我知道自己此刻样子一定可怕极了,嘴唇发涩,牙齿一颗颗全是酸的。我的声音也是涩得可怕:“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长跪未起,仍旧只是那一句:“请母后成全。”
  我缓缓起身,眩晕的感觉越来越吃重,闭了闭眼,仍未摆脱那种天旋地转的幻觉,幸得璎珞及时在后头扶了我一把,才能够站得稳。
  我左手抓住璎珞的一只手臂,仿佛整个人真的在这一刹那老去,非得要紧紧抓住一个支撑。肋下隐隐的疼痛仿佛令知觉亦渐渐远去,我凝视着伏在地上的那个人,这个人再不是当年那个被我紧紧抱在怀中的棣儿,这个人再不是当年那个呀呀学语的棣儿,这个人再不是当年那个在万人中央会回过头来,仓惶望向我的棣儿。
  他陌生得让我刮目相看。
  这样望去,只能看见微敛的眉目,嘴角微抿的冷凝神色,真的很像一个人。
  最后,我慢慢的闭上眼睛,疲倦的说:“我管不了你了,你去问你七叔,他倘若答应……”
  他突然抬起头来,他声音并不大,就那样清清楚楚截断我的话,丝毫不顾及礼法。那双岑寂黑暗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嘴角竟然仿佛是笑意:“摄政王?谁不知道摄政王他向来与母后别无二议?”
  说到“别无二议”四个字时,他一字一顿,语气轻佻得可耻,所有的血仿佛一下子涌往头顶,我再也忍耐不住,手中的那只茶碗已经掼了出去,他没有躲闪,很沉闷的一声钝响,茶水顺着他的额角流下来,淋漓滴落在金线团龙的衣襟上。有几片茶叶粘在他袖上,像是秋天里最后几片叶子,颤危欲零。血终于滴下来,一滴,两滴,渐渐糊住他的眼睛,他就在鲜血淋漓下看着我,璎珞失声惊呼,仓惶向门外叫:“快来人啊,来人啊!”
  而他只是看着我,与我对视,那目光中的莫测竟然令我觉得一凛。头一个念头居然是应该召御林军提辖孙墨。而就在那一刹那,他的眼中也掠过一丝阴霾。我的心忽然一凉,是什么时候,母子之间已经猜忌到这种地步?
  他缓慢而从容的挺直了身子,抬手以袖拭去额头的血迹,声音里仍似有生硬刮冷的嘲讽:“朕是君,他是臣,凭什么朕的事情都要问过他才能作数?”
  我气得发抖,从心到身,连同指尖,都是冰凉:“如果没有摄政王,哪里能有你的今日?”
  他目光中的讥诮似更明显:“摄政王框扶朝政十余年,若没有他,确实难有儿臣的今日。”
  我不能作声,我只怕自己一旦张口就真的会嗓眼一甜,吐出一口血来。我身子发软,脚站不住,如果不是璎珞架着我,我只怕真的会倒下去。
  璎珞扶着我的手臂,哀求一样低唤:“娘娘?”
  皇帝带来的内官已经被呼唤进来,见殿中碎瓷零乱,皇帝额角伤处还有血不断涌出,吓得扑嗵扑嗵跪了一溜。
  我终于说:“皇帝累了,好好服侍回去歇着。”
  众人恭谨齐齐伏身遵旨,然后七手八脚的去搀扶仍跪在那里的皇帝。
  他纹丝未动,只是紧紧盯着我。旁人不敢硬去搀扶,一瞬间又成僵局。
  我目光冷凝,仿佛视若无物。
  他终于重新磕头:“儿臣告退。”
  然后起身,由内官簇拥而去。
  肋下的隐痛变成抽痛,璎珞又叫了一声:“娘娘。”
  我很倦,倦极了,只想睡了。
  可是又睡不着,晌午后天闷热得出奇,风里带着腥咸的气息,就像连风也在不停的出着汗。殿里供了冰,可仍是热,连丝凉意都没有。殿外连蝉声都静默了,火炉一样的热,把天地都烘焙着,烙烤着,把一切的水气都焙干了,把一切有活意的东西都焙干了。
  璎珞拿了柄素白纨扇,替我扇着。
  我在凉榻上辗转反侧,汗透湿了薄绡纱衣,腻腻的粘在身上,人仿佛多了一层皮,恨不得立时揭了去。我模模糊糊已经快要睡着了,忽然像是璎珞的声音唤:“娘娘?”
  我不想说话,可是璎珞是知道的,停了一会儿,她轻声道:“摄政王来了,娘娘是不是见一见?”
  我睁开眼睛。
  油然而生一种倦怠。
  殿中一重重的金丝竹帘已经放下,再放一重鲛纱帘,最后又一重珠帘,外头无声无息。因为殿门开处有光,所以能看见朦胧的人影。而我在重重帘幕深处,只怕从外头瞧来,什么也看不见。
如水般清凉的声音,传入我耳中:“臣见过太后。”
  摄政王身份尊贵,礼绝百僚,见帝亦不跪,相反平日里皇帝见了他,总得执子侄家礼,为此事皇帝不满已久。摄政王素来谨慎,总是小心避开那种皇帝要向他行礼的私下场合,而避无可避,仍是偶有撞见。一旦遇上,每每皇帝举止僵硬,他也不自在。但在大朝中——摄政王亦需向皇帝跪拜,所以皇帝最喜欢大朝日。想到适才皇帝的那句话,我的眼角不由一阵抽跳。随手接过了璎珞手中的扇子,自己拿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摇动着。
  璎珞已经会意,道:“赐座。”
  外间宫女便移了椅子,我听得到袍服窸窸窣窣有声,在这深远幽暗的大殿中,仿佛很近,就像在耳朵底下。
  “谢太后。”
  璎珞退出帘外,率着宫女内官尽皆鱼贯而退,帘外只剩了他。
  而我,与他隔着帘幕,独自端坐在幽远的宝座上。
  我默然,他亦不作声,仿佛就这样可以沉默下去,殿外隐约起了一两外蝉声,暑意更盛。
  最后还是我先开口,仿佛是一句闲话:“今天天气真热。”
  他说:“太后今日不应该那样对待皇上。”
  我肋下抽痛更剧,仿佛有钝器在那里剜着绞着,我冷笑:“儿子是我的,该怎么管教,是我的事。”
  帘外沉寂了片刻,才说:“皇上已经十七岁,明年就该亲政了,太后得给皇上存一点体面。”
  我眯起眼睛。
  扇子象牙柄端系的杏色流苏,有一缕挂在指尖,被我撕扯着,一下一下,悬于一线。
  亲政?这两个字仿佛刺痛了我,我反问:“你知道他说了什么混帐话?”
  他一如平日般,心平气和,永远是那样淡然宁静:“皇上不愿意大婚?”
  象牙柄上刻千佛竹叶,细腻的叶纹转在手心里,每一片都栩栩如生。
  “太后怎么不问问皇上,他为何不愿大婚。”
  我冷笑:“他想要将那个妖孽从正清门抬进来,除非我死了!”
  帘外重新归于沉寂,过了良久,他才道:“皇上既然执意如此,太后不若成全了他。”
  我霍然而起,掷下扇子,几步走下宝座,拨开帘栊,珍珠帘子刷啦啦一阵乱响,竹帘则是“啪”得一声,只觉得眼前豁然一亮。
  殿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吹得他宽大的衣袂飘飘如举。
  风拂在脸上,亦吹起我轻绡的挽臂纱,绣着兰花的数尺臂纱,张扬飞举在风中。我忽然觉得恍惚,仿佛自己还年轻,孓孓立在皎洁的月光之下,而夜风温柔,吹散我的长发。
  因为我这样骤然拨帘而出,他猝不防及正与我对视。仓促掉转开目光,立刻就起身垂手后退一步,避开我咄咄逼人的目光。
  两日不见,他两鬓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一些。
  我忽然觉得心酸。
  于是声音也不知不觉有了一丝缓和:“你明知我是在争什么。你明知我是为了他好,这么多年,千辛万苦才撑到如今这局面,我不能让他就这样毁了。”
  他终于抬起头来,但仍未与我对视,只是说:“可是棣儿喜欢她。”
  我冷笑:“他是皇帝,如果连这点儿女情长也割舍不下,将来如何杀伐决断,一统江山万民?”
我躺在那里,并没有动弹。
  天上有许多的薄云,卷去舒来,像一团团絮,被人就手扯乱了。
  太阳光晒在身上很痛,可我并不想动,也没有人敢来劝阻我。任由我躺在烈日下头,四肢摊开曝晒着自己。脊背下的青砖地早被晒得滚烫,我像是一张饼,被煎烙得平平。
  程远匍匐下身子,贴在我耳畔说:“皇上,摄政王果然去见太后了。”
  额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我心口底下有一个地方更痛。
  我恨他。
  十分十分的恨。
  其实小时候我是那样的喜欢过他。
  小时候,我唤他“七叔”。
  他教给我许多东西,认字、书画、骑射,甚至为人处事。
  四岁的时候他将我抱在自己鞍前,用自己的手把着我的双手,教我引开第一张弓。
  他用左手使力引弓,但是比任何人都更要准确有力。朝中那样多的武将,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他。
  他教我写字,很端正的台阁体小楷,笔迹清峻。
  小时候我仰望他,甚至崇拜他。
  他甚至比母后更爱我。
  如果闯了祸,我会毫不迟疑的奔向他,因为他自会护我周全。
  而母后,我永远看不透她在想什么,她面色冷淡,对我也不假词色。
  背不上书,或是太傅告了状,常常罚跪。
  跪在奉先殿,先帝的画像前,常常一跪就是一柱香的时间。
  有一次我狠狠顶撞了太傅,她生气极了,不让我吃饭,我跪了一柱香又一柱香,最后我的脸贴在砖地上,额头撞起很大一个青肿,人事不知。
  后来才知道,是他亲自将昏迷不醒的我从殿中抱出来。
  因为我他与母后起了争执,我睡在榻上,模模糊糊听见,帘外他的声音,透着一种不可动摇的执意。
  我赤足走下矮榻,悄悄的绕过屏风。
  可是我看到重重帘栊已经揭开,而母后在他怀中饮泣。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母后的眼泪,她的泪珠晶莹透亮,像是一颗颗珍珠,洒落在他衣襟前。他襟前黑丝线绣蟒龙,因为他只是王,虽然是摄政王,亦不能穿团龙。龙只属于我一个人,我是皇帝,是天子。
  我的牙齿突然发酸,我一直以为母后是无坚不摧,我没想到她也会像菟丝花一样,软弱而缠绵的依偎着一个人。
  他迟疑着举起手,又放下去。
  但是他最终并没有推开她。
  我突然恨他。
  我一日日长大,不再与他亲近,说话的时候用“朕”,称呼他为“摄政王”。
  我要在我与他之间,划下一条分明的界线,就像泾河与渭河。
  泾渭分明。
  他偶尔也会长久的凝视我,直到我咄咄逼人的目光逼退他,他才会垂下眼帘。我们之间渐渐无话可说,我语带双关,常常的讥讽他。
  他并不生气,只是怅然若失。
  其实我能见到他的时候并不多,因为他很忙,他是摄政王,整个朝廷大大小小的事情全把持在他手上。全部的文武百官讨好他,权力、威望、金钱……包括那本该属于我的江山万民,一切的一切都归了他。
  而我,什么都没有。
  甚至连母后,我唯一的亲人,其实都是偏向他的。
  我心中有一把火,幽暗无声的绵绵燃着,我知道那迟早会熊熊烈烈的焚烧起来,把一切都焚烧殆尽。
  我在每一件事情上都与他过不去,与他一争高下。
  围猎的时候我拼命一样抢先,最后却摔下马去,而他只是勒马立在远处,看着我被内官们簇拥着扶起。
  每输在他手下一次,我就更恨他一分。
  我一定要赢,一定要赢!
  我跪在奉先殿,对着先帝的画像默默起誓。
  我是先帝唯一的儿子,最钟爱的儿子,我是先帝的继承人,我继续的不仅是先帝的血脉,还有最尊贵无上的地位。
  我是这个天下的统治者。
  这世上,不应该有任何人比我更强。
  他的目光越来越像水,不带温度,深不可测。
  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十余年了,朝野上下都习惯了他的统治,他在静福宫偏殿与内阁大臣们议事,所有的政令,悉出自那间偏殿。      他的手令被称为“敕”,盖上我的玉玺,就是旨。
  人们渐渐遗忘这个天下真正的主人。
  我越来越憎恨他,我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这种憎恨。
  我甚至憎恨母后,因为在她身上,我甚至能觉察到他的气息。我不知道那是否是真,还是我歇斯底里的幻觉。
  直到我十二岁那年,他生了一场大病。
  因为他新生的儿子,唯一的儿子,猝死在襁褓。
  那个婴儿才生下来三天,就突然暴病夭折。
  婴儿的母亲——他的侧妃因此而崩溃,最后疯了,坠楼而死。
  而他病了很久,一直没有进宫。
  这件事情对他一定是很大的打击,因为他一直没有娶正妃,而几位侍妾,也并没有替他生下任何子嗣。
  当他新娶的侧妃,给他生下这个儿子时,我想,他应该是十分欢喜的。
  可是,他也只不过欢喜了廖廖三天。
  人生就是这样残忍。
  摄政王病致不能理事,母后暂时垂帘理政,传旨给太傅,叫我学习听政。
  在御书房里我第一次打开奏折,陌生而熟悉的字句,工笔小楷,书写的那样工整,每个字从眼前掠过,我突然觉得兴奋,这就是权力。
  我看得很认真,近乎贪娈,身体里某个地方有一种奇异的蠢蠢欲动。
  这就是权力。
  我一直渴望,能够籍由而击败他的权力。
  我不知道那日母后在那里站了有多久,直到我看见她。
  我怔了一下,放下奏折然后行礼。
  她伸出手,让我起来,她的手很凉,按在我的手腕上。
  我听到她说。
  棣儿,母后绝不会容旁人夺走你的东西。
  她身上有清凉好闻的香气,幽幽脉脉沁入鼻端,是她殿中常用的百合香。她搂着我,就像小时候一样,那样搂着我。
  而我们母子,就像从不曾分离。
  我心突然一松,不知是悲是喜。
  这一刹那我们母子如此接近,我脑海中灵光一闪,突然明白过来,明白母后做了什么。
  母后,她依旧那样美丽,就像是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
  我心下一片茫然若失。
  就像是摄政王,偶然凝视我的那种目光。
  总像是看着什么,明明触手可及,但永远无法拥有的东西。
  摄政王病了足足有大半年,一直缠绵病榻,不见起色。
  直到北荻来犯。
  边境告急。
  举朝震惊,措手不及。
  第二日是大朝日,我没有想到会看到他。
  大朝日须行朝礼,他对我三跪九叩,如同殿中每一位百官。
  我突然发现他瘦了,脸上犹有病容。
  我十分震惊的是,他的两鬓,已经出现了白发。
  他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年。
  但他自陈病愈,率兵出征。
  而母后与我都没有别的选择。
  天子亲送出九门。
  我捧着金卮,亲自奉与他。
  他没有迟疑,一饮而尽。
  那一仗胜了,捷报传来时我正陪母后晚膳,她慢慢的看完那封六百里加急的奏折,然后温声对我说:“今日的兰羹汤很好,多吃一点。”
  晚上我睡不着,命程远执了灯笼,缓带简服,去向母亲问安。
  母亲在中庭拜月,月华如水,沐浴着她美丽的脸庞。
  我在她身侧跪下,我听到她声音很低:“棣儿,他回来若不肯交出兵权,你我母子便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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