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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血》寐语者

_7 寐语者(现代)
  这孩子对昀凰的依恋,远甚对祖母的亲昵。骆后定定瞧着,想起方才她侍奉榻前的殷殷模样,比父女更亲近,云湖倒从不曾这般侍奉过。血亲不如外人,这华昀凰入宫短短时日,倒似赢得了她的丈夫、儿子乃至孙儿的心。
  骆后涩然笑,心底莫名滋味似酸楚又似妒意。
  那御榻上的人阖起眼睛,视她如无物。他恨她入骨,她却还留了这两人在身边,陪他走这最后一程,让他不至太过孤苦——谁都以为她狠绝,可她对他,实是仁至义尽。
  承晟扑在昀凰怀里哭泣,口口声声要父王。昀凰抚了他头发柔声道,“晟儿乖,父王很快就回来,父王不喜欢晟儿哭的,对不对?”承晟果然噤声,却不是因为她这句安慰,而是骆后走到榻前,冰凉的手抚上他脸庞,令他不敢再哭。
  骆后垂目看着承晟,缓缓道,“你父王不会来了。”
  昀凰一震,骇然睁大眼睛望向她。
  骆后却只瞧着承晟,一字一字道,“记着,往后你便是皇帝了——要做皇帝的人,不能够躲在女人身后哭泣!”她猛地伸出手,将承晟从昀凰怀抱狠狠拽开。承晟哇地大哭起来,哭声方一出口,就被骆后一耳光掴在脸上。
  号哭硬生生哽在咽喉,承晟大张了口,小脸憋得发青。
  悉悉索索声音自御榻上传来,皇上瞪大眼,分明是听见了骆后的话,周身瑟瑟发抖,将垂幔狠命扯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昀凰背倚着床柱,软软跌在榻边,“你说晋王,晋王……”
  “死了。”轻飘飘两个字从骆后唇间吐出,如同她目光的冷硬。
  她转而看向皇上,“臣妾也刚知闻这噩耗,尚尧率军追击叛臣,遇袭中伏,被斩于阵前,尸身也落在诚王手里。事已至此,望皇上节哀。”
  她语声平静无波,连一丝伪装的悲戚都吝于付出。
  殿中死寂,只闻皇上断续的喘息,声声起伏。
  骆后神色冰凉,目光却热烈,望之说不出的奇诡。
  “尚钧去了,剩下两个也去了,你一个儿子都没有了,这大好江山转瞬就要无主……”她将承晟推到御榻跟前,按着他跪下,“所幸我们还有一个好皇孙,你瞧晟儿多乖,他会做一个很听话的小皇帝,对不对?”
  皇上挣扎着向她探出手,五指箕张,脚将榻板蹬得直响。如果可以,她知道他会毫不犹豫的扼死她,可惜这一次,他拿她无可奈何,连她一片衣角都沾不到。莫名快意混杂了憎恨,化作笑声冲口而出,骆后再不可抑地笑起来,“臣妾已想好了,陛下明日上朝便召集文武众卿,以承晟为储君监国,如此陛下便可安心休养,万事皆有臣妾代劳。”
  承晟哭泣着被骆后强拖出去,半个身子不甘地赖在地上,小靴子擦着地面,沙沙之声远去……另一种格格声却在床帷后响起,那是皇上恨极咬牙的声音。他已说不出话来,嘴唇青紫怕人,只将牙齿咬了又咬,那声音糁得人心惊肉跳。
  骆后操纵御医下药,用毒慎微,不至致命,药力却令他不能言语行动,瘫软如废人,独留神智清醒。从而如玩偶般任凭她摆布,无力抗拒,她方可挟之以令诸侯。
  皇上又在拉扯昀凰的衣袖,一整夜他都拽着她,极欲说着什么。昀凰只见他嘴唇翕动,手指时屈时张,却猜不透他的意思。赵弗捧了玉盏近前,以为他是口渴。却不料他陡然一挣,将赵弗手中玉盏打翻,水都倾倒在被衾床榻上。
  两人惊愕目光中,他吃力地屈起手指,沾了水在床沿一划一划。
  “父皇想写字!”昀凰蓦地惊呼。
  赵弗也回过神来,四顾殿中找不到笔墨。外头内侍守卫森严,到处是骆后耳目,只有内殿屏风之后,御榻之前,有方寸安全之地。见他二人终于会意,皇上颤颤抬手去摸衣襟。赵弗探手入他怀中,半晌摸索出一枚小小方印,却不过是皇上素日题画所用的私印。赵弗黯然道,“皇上,这不是秘玺,秘玺已被皇后从御书房搜去。”
  秘玺二字,细针似的刺入耳中,昀凰立时屏息。
  这是皇家至重要的秘辛,历代帝王为防范万一,除国玺外,大都另备有秘玺。各朝皆不乏国玺被乱臣所窃之先例,只要秘玺尚在,仍有逆转乾坤之机。这一点昀凰再明白不过,昔日废帝夺位之前,令心腹骗去先皇秘玺,这才逼得先皇临终想出偷梁换柱之计,以假国玺代真国玺。骆后自然也深谙此中关窍,早早在皇上身边伏下耳目,一旦起事便将国玺与御书房所藏秘玺搜去。
  如今这一方小小私印,根本毫无用处。
  然而皇上瞪着眼,只是盯着那方印,瞪着额上青筋绽出。
  昀凰心念闪动,拿起那玉印迎了光影看去,玉色温润莹透,不见异常。回眸再看皇上,他眼中激越之色却似告诉她的猜测是对的。细看那方印略呈狭长,间中镂有一圈古拙云纹。昀凰抚着那凹凸纹样,目光闪闪看向皇上,见他勉力浮起一丝笑容,心中再不迟疑,将玉印往床沿猛力叩去。
  赵弗惊呼声中,玉印一裂而二。
  两半裂面竟是繁复古篆字体,合在一处恰是“受命于天,福寿永昌”。
  字体与纹样叠合,扭转虬曲如龙蟠,这才是谁也伪造不来的真正秘玺。
  昀凰与赵弗惊喜对视,时机紧迫,再无刹那迟疑——只听嗤一声响,赵弗已撕下半幅白绢衣里。昀凰拔了玉簪在手,咬牙往臂上刺落。赵弗劈手夺过玉簪,狠狠刺入自己手臂,用力往下一划。鲜血从豁张的伤口涌出,沿着手腕淋漓滴下。昀凰忙用玉盏接了,看那鲜血渐渐积起……
  赵弗裹了衣袖,至屏风处紧张眺望,以防外头有人突然闯入。
  皇上被昀凰扶起,斜靠在床头,由昀凰托了他手腕,指尖颤颤沾血为书。
  “骆氏篡逆,戕害皇室,着即赐死,传位……”皇上手腕剧颤,指尖一滴鲜血坠下,便要就着那一点,写下个诚王的诚字。一只纤纤凉凉的手却在此时握住他,捉了他枯瘦手指,轻摁在绢上,改点为横,一笔一划写下晋字。
  晋、王、尚、尧。
  血色所凝的四个字,被那纤细的手强行牵引着,眼睁睁在指端写下。
  皇上喘息骤然加剧,颤抖的手将白绢划上斑驳血迹。他转眸看身旁的昀凰,见她绝艳面容被灯色映得半明半暗,迎光的半面皎如孤月,逆光的半面暗若永夜。
  赵弗听见急剧的咳喘,回头见皇上已摇摇欲坠,若非太子妃的扶倚相助,只怕他连手也抬不起来。如此情状,令赵弗不忍再看,黯然掉转了头。
  待他再回头时,太子妃已将秘玺血诏一并收入自己袖中,肃然道,“父皇下诏,传位诚王。”
  虽是意料中事,赵弗仍垂了头,默默无语。可怜皇上一生操持国事,到头竟白发人送黑发人,再无一个儿子堪继大位。太子妃语声含悲,却透出坚毅决绝,“你我务必设法在天明之前将密诏送到诚王手中,若等朝堂上颁了旨意,诚王篡逆之名再难洗脱!”
  骆后提早在永乐行宫密布机关,先发制人以得手。然而回到宫中,大内禁苑却遍布皇上与大侍丞的心腹。可恨为时已晚,皇上已落在骆后手里,赵弗与太子妃皆受到严密监禁,一举一动为人所制,纵有万千手段也使不出来。
  “你我绝难离开此地一步,侍丞内侍也尽被替换,妖后对我是早有防范。事关存亡,如今哪里去找一个稳妥可信之人相托……”赵弗焦灼万难,回望皇上无力斜倚,目光直瞪了这边,喉间嗬嗬有声,只道他也是心焦。却听太子妃轻轻开口,“我有一人堪当此任,若能找到出宫的法门,可令她携密诏出宫,趁夜赶往诚王大营。天明前引大军杀入宫城,或可阻止皇后颁诏。”
  赵弗惊疑问道,“东宫上下尽被屠戮监禁,你有何人可托?”
  “侍嫁女官商妤。”太子妃微仰了脸,容光夺人,“皇后不敢与南秦反目,留我为质,意在制掣我皇兄。我既对她还有用处,她必不会与我为难,我要见自己侍女应可办到。”赵弗蹙眉踌躇,“你那侍女双足已废,纵然我有法子让她出宫,只怕也……”
  太子妃淡淡笑了,“谁说她废了。”
  赵弗一惊,望见她眼里深浅变幻的光影,“她足疾是假?”
  太子妃颔首,“不若此,怎防得住皇后一早对她下手。”
  若豺捕猎之前,必先将兽群驱散,令孤幼离群,无从照应救援,伺机一击得手。商妤随太子妃北来,是她在宫中唯一心腹,最可倚赖之人。只要将她除去,太子妃便断去一条臂膀。骆后行事阴厉缜密,那一番下马煞威、敲山震虎,皆冲着商妤而去。直至她双足残废,行动不能自由,终日困居一室,才算是没有了威胁,侥幸保得命在。
  赵弗额上汗出,不为骆后之狠厉,却是为太子妃之阴忍。
  隐隐地,似有虫豸爬上心头,令人悚然难安,却说不出是为何。
  时刻紧迫,留早朝不过三四个时辰了,再不将密诏送出宫去,为时将晚。
  “大侍丞可否设法助她出宫?”太子妃脸色苍白,目光却熠熠,幽沉中生出微芒。这目光迫视得赵弗一阵心惊,万千念头越发纷乱。御榻上沉沉喘息呻吟入耳剜心……殿外守卫见里间有所声响,已两度探首窥望。赵弗紧盯了她双眼,“送她出宫不难,持我信物,自当有人照应。然万一落在妖后手中,密诏被毁也罢,秘玺万万不可遗失。”
  太子妃垂眸沉吟,“大侍丞所言甚是,这秘玺便由你保存,务必小心。”
  “人在玺在,老臣至死不敢有负皇恩。” 赵弗须发微颤,肃然从太子妃手中接过秘玺,贴身藏好。复以信物相托,将策应之人告知于她,细细嘱以脱身之法……昀凰凝神听得阵阵心惊,若非他和盘托出,旁人永远不会知道这深宫禁内究竟藏有多少秘辛。
  “太子妃可记清楚了?”赵弗一口气说来,紧紧望了昀凰。却见她蹙眉凝思片刻,迟疑道,“只有一事想来忐忑……”
  “何事忐忑?”赵弗急问。
  太子妃回首看了看殿外内侍,语声轻若蚊蚋地说了什么。
  赵弗听得含糊,忙倾身侧耳,依然什么都没听清,唯有喉头一凉!
  剧痛洞穿咽喉,一支长长玉簪没入咽喉,另一头却握在太子妃手里。
  赵弗瞪大眼,来不及挣扎呼号,她已迅速探手入他衣襟,将秘玺取走。
  昀凰反手拔簪,疾退。
  血箭飙出,满目猩红,鲜血喷溅的嘶嘶声清晰入耳。
  赵弗双眼鼓出,合身向她扑来,鲜血喷溅她一肩一脸。
  外边看守的内侍闻声而入,立即被这狼藉景象骇住。
  太子妃疯了。
  内侍急奔入中宫向骆后禀报——太子妃以簪子刺伤大侍丞赵弗,抢夺侍卫佩刀,状若疯魔,无可约束。禁中侍卫不敢伤她,只将她制住。整个承天殿却被她闹得天翻地覆,眼看皇上病笃,不堪其癫狂之扰。云湖公主已赶往承天殿,命人将太子妃带往东宫。
  当真疯了么?
  骆后冷冷听着,只是嘲讽地一笑。
  连夜目睹如此杀戮,眼见着太子坠下高台,换作旁人只怕是早疯了。但若说华昀凰会发疯,她却是不信的。装傻做癫算不得稀奇,不过是退避保命的法子。如此,倒也算她识相。
  眼前已有一个哭号不休的骆臻令她烦不胜烦,明日却还有一场煞尾的硬仗等着她去对付——过了明日,当着满朝文武定下承晟储君监国的名分,方可算大功告成。如今料理善后还早,且待这蠢人闹去。
  骆后恹恹起身,内殿传来骆臻断续哀哭和承晟不知所措的号哭,这对母子着实可厌。她冷冷拂袖,“云湖既已去了,随她处置便是。先将晋王妃送回府中,好生看着,莫让她再引世子哭闹。”
  然而五岁稚子已然懂事,耳听得父王之死,母妃又被人强行拖离,承晟的哭声越发撕心裂肺。
  死一般深寂的夜里,哭声远远传开,云湖身在东宫也能听见。
  远处是稚子夜啼,身后是女子疯疯癫癫的笑声,刺得人心头阵阵抽缩。
  那煊赫一时的女子,集南朝长公主与北朝皇太子妃荣华于一身,如今落魄痴狂,已完全不认得人。她见了谁都只会唤两个名字,时而“皇兄”,时而“商妤”,除此谁也无法靠近。云湖无奈,命人将那双足残废的女官带进来。到底是身边人,商妤一来她便不再尖叫,任由宫人将她扶到床榻上。
  云湖立在床帷之外静静看她,见她青丝纷披,鬓发凌乱,脸上血污虽已擦去,衣服上仍是猩红狼藉。没人敢碰她,想要为她更衣梳洗的宫人稍有靠近,她便凶悍若噬人母兽。唯有商妤垂泪在侧,拿丝帕擦拭她颊上残余的血痕,一面颤声安抚。内殿里,只得主仆二人伶仃相依……云湖悄无声退出殿外,撤去内外宫人,不愿再扰她。
  回想当日琼台初见,她在那人身畔巧笑倩兮、明眸盼兮,端的是风华绝代。
  一转眼,红颜将陨,却不知远在南朝的那人是幸是哀。惨淡月色将宫阶映得冷清清的白,依稀记起那人白衣皎洁,笑若薰风,仿佛也是这样的夜……匆匆相见,匆匆作别,原本是各有所图,并没有真正相悦过吧?云湖茫然走过连廊,穿过绰绰殿阁,心中凉一阵空一阵,隐约记起许多,又好似什么也想不起来。
  身后东宫萧索,寥寥几个宫人侍卫守在殿外,不必担心也无需戒备,那只是疯妇与废人的牢笼。
  浓云移过中天,遮蔽了最后的月华。
  承晟的哭声也渐渐杳了下去,怕是哭得累了。明日他便要登上金殿,坐上他父王和叔伯们鲜血凝积的帝王之位……云湖步履虚浮,茫茫然踏入承天殿中,一眼瞧见御榻上奄奄无声的父皇,两行泪终于落下。
  “父皇,我来陪您了。”云湖俯身替他掖了掖被衾,细心抚平他凌乱白发,依着御榻蜷身坐了下来。她将头轻轻枕在榻边,握了那枯槁的手,喃喃道,“父皇你知道么,哥哥是五哥杀的……母后一直都知道……如今她终于杀了五哥,也杀了大皇兄。他们全都死了,再不会争夺下去了。往后就只剩下母后和我,还有承晟、五嫂和太子妃……可太子妃疯了,五嫂怕也不远了。原先我总害怕,怕你厌憎母后,怕你不疼我,不疼哥哥。我以为只有哥哥做了皇帝,母后做了太后,便不用再害怕。可是,可是明天母后就要临朝,为什么我却更害怕?”
  云湖的语声渐渐低下去,握了父皇的手,絮絮喃喃如一个委屈的孩子。那御榻上的人却毫无反应,只剩一丝沉微的气息,凭药力勉强吊着一口气在。隐隐地,有更漏声传来,也不知是几更。这一夜竟是格外漫长浓黑,似乎永远不会天明。云湖觉得累,阖了眼不觉睡去。
  多少年不曾陪在父皇身边了,犹记幼年时,父皇也曾哄着自己入睡。
  朦胧里,许多人的面容掠过眼前,英朗的是尚钧、倜傥的是尚尧、俊秀的是尚旻、威严的是父皇……还有那笑若春花烂漫的少女是谁,是少年时的自己么?
  “公主,公主——”
  谁在梦里仍唤着公主。
  云湖猛然惊醒,见侍从女官带着近侍宫人仓惶奔进来,不及跪倒便道,“奴婢万死,奴婢罪该万死!”
  “何事惊乱?”云湖一凛。
  “奴婢疏忽,一时受太子妃蒙蔽,致使东宫女官商妤不见踪影!”
  “不见踪影?”云湖唬地起身,脸色发青,“商妤,那废人怎会平白不见踪影?”
  “奴婢等见太子妃已安睡,商妤守在榻前,未敢入内惊扰。待觉蹊跷时,才见床帷后空无一人,守在榻前之人,竟是太子妃穿了商妤的服色假扮!奴婢等已搜查东宫内外,遍寻不获……”女官话音落地,恍如霹雳入耳。云湖呆了一刻,霎时间冷汗密布,再开口语声已哑,“现在什么时辰?”
  冷厉语声从身后传来,“寅时已过。”
  云湖猝然回头,见骆后朝服辉煌,凤冠嵯峨地立在殿门处,凛凛寒意,煌煌凤威,望之不可直视。
  早朝就在卯时。
  万事俱备,箭已离弦,一切已来不及了。
  骆后妆容艳烈,眼作凤尾妆,挑染一抹殷色胭脂,灯下看来似连目光都透着血色杀意,“就算她搬来神兵天降,也休想挡我一步!”云湖迎上她目光,一时瑟瑟,禁不住周身颤抖。她脸色转寒,“你很怕么?”
  云湖膝盖一弯,颓然跪下,“母后,现在罢手还来得及……”
  “罢手?”骆后似听见天底下最令人惊异的话,双眸圆睁,蓦然连声长笑。
  云湖呆呆望了她,眼光发直。
  血色山河万里染
  神兵天降,被骆后一语成谶。
  地动山摇的冲杀声里,神策军的旗帜高高飘扬,远在宫中也能望见神策军深红战袍连成一片汪洋,将宫城汹涌合围。战靴橐橐,撼动宫墙;剑戟森森,掩蔽日光。
  五万神策军,一夜之间,似天兵降世。
  随之而来的是诚王所率三万羽林卫,以清君侧、肃宫闱为号,高擎平叛之帜。
  当先一骑绝尘,帅旗所指,正是传闻已殒命阵前,被诚王所杀的晋王尚尧。
  昔日为防范骆氏,巩固太子权柄,皇上以雷霆手段撤换羽林军中后党将领,逼晋王交出神策军统领大权,暗调宗室心腹大将坐镇神策营。然而拱卫京中的羽林军,多年来一直受后党与皇党派系倾轧,各阶将领暗中争斗不休。
  当此剧变之际,骆氏明面拱手让权,暗中安插心腹,拉拢军中副帅。诚王也暗通昔年旧部,与数名将领密谋,趁宫变之夜,挑动羽林卫自起哗变,携三万兵马退走京郊,蓄势待援。
  其余两万众随太子死守宫中,以微薄之势,对抗归附骆后的五万兵马。
  眼见太子兵败自尽,皇上大势已去,骆后立即趁兵乱之机对晋王下手。
  然而晋王早已率亲卫出城,借追击诚王为名,引开骆后遣来刺杀的追兵,以替身诈死,瞒天过海麻痹骆后。待投奔诚王军中,接到勤王诏令的神策军也适时赶到京郊。
  是夜,商妤持皇上血衣密诏赶到。
  晋王亲自执密诏往神策军大营,将按兵不动的主将斩首,接管神策军。
  寅时末,晋王亲率神策军为左翼攻打宫门,诚王率羽林军为右翼攻侧门。
  两军斩关而入,于卯时初刻会师于凌云殿。
  宫中效忠皇上的侍丞和禁卫也纷纷披甲起兵,与二王内外呼应。
  辰时,骆后的羽林军大败溃退。
  烽烟滚滚熏黑了天空,日光也照不到这天阙之暗,末世修罗之景不过如此。
  昀凰仰面望向飞扬斗翘的宫檐,看那厚厚积尘被震得簌簌直落,洒了殿前一地狼藉。这景象熟悉得异常亲切,好似昨日才见……犹记那日,也是这般烽烟惊尘,兵乱现天阙,踏破贵胄风流,一朝倾颓知何似。
  又一团尘灰落下,恰好兜头打在殿中,腾起呛人的灰雾。阴腐的霉味钻入鼻端,也不知是积累了多少年的旧尘。承晟朝她怀中偎得更紧,小声急促地呛咳,昀凰扬袖将他头脸遮住,一手掩住自己口鼻。周遭内侍纷纷掩面,仍有人被灰落进眼里,各自狼狈成一团。
  比之外殿仓皇景象,这些许狼狈却算不得什么。
  数名带刀内侍在内殿看守着昀凰与承晟,外殿早已乱成一团,宫人纷纷奔走躲避,金瓯玉瓦踏碎,四下都是甲兵奔突往来,溃退的,驰援的,各自奔命的……间杂了哭声喊声呼喝声,尽都湮没在越来越逼近的喊杀声中,侧耳间,仿佛已能听见靴声震地、马蹄如雷。
  算来已该攻到了朱雀殿,离中宫越来越近。
  昀凰紧紧抱了承晟,抚拍他微微抽搐的后背,这孩子天明被带来此处,周身已滚烫发热,双目无神只说着胡话。此刻听得杀声震天,他昏沉中更是一阵阵抽搐。昀凰将凉凉嘴唇贴在他滚烫额头,喃喃道,“晟儿不怕,父王就快来了。”
  语声未落,殿门被轰然撞开,数名禁卫奔入内殿将昀凰和承晟拖了,不由分说往外押去。
  两乘青厢骈车停在殿外,云湖公主鬓鬟散乱,从前一乘内探出半个身子,“带上车来!”
  昀凰抱起承晟,踉跄被推至车前,一名宫人劈手将承晟强抱了去,不顾孩子有气无力的挣扎,将他推入云湖所在的车中。
  “晟儿——”昀凰来不及挣扎,被人将双手一缚,拖上后头那乘骈车。
  车门骤然关上,马儿扬蹄疾驰。
  昀凰重重摔在车中,挣扎抬头见到锦绣朝服的下摆,珠玉累累的衣饰,和一双青白交握的手。
  眼前端端坐着骆后,一身盛装,神色平静,正垂眸看着她。
  骈车朝北疾驰,依稀奔向宣武门方向,那是羽林军唯一还未失守的地方。
  “太迟了,即便将我和晟儿挟持为质,你也逃不出这天罗地网。”昀凰凝望骆后,缓缓露出笑容,“母后现在归降,总还有个体面下场。”
  骆后漠然看她,“我活不成,你也需陪葬乱军之中。半世荣华我已够了,只可惜你的好年华。”
  “你的荣华可有片刻是真?”昀凰软语浅笑,骆后眼底骤然迸出寒意,杀机如芒,直钉在她脸上。良久,却绽出一抹似笑非笑,“我倒奇怪,他临到死时,交代你些什么?”
  骆后仰起脸,斜垂眼角看昀凰,“你究竟送了什么出去?”
  昀凰倚了车壁,微微挑眉,“你很想知道?”
  “是,我想知道。”骆后一反常态没有动怒,“十六岁入宫,由才人到昭仪,再是封妃册后,几十年夫妻做下来,我不得不要个明白。”
  夫妻,她说是夫妻。
  昀凰心头一时被这两个字撼动,然而帝后帝妃果真当得起这平平二字么。
  “遗诏命晋王继位。”昀凰望了她双眼,缓缓道,“称骆氏篡逆,着即赐死。”
  “只赐死,没有贬废?”骆后幽幽眼底似有笑意。昀凰摇头,却见骆后低低吁一口气,唇角绽出笑容,“应诺我的事,他总算有一桩做到。”
  骈车在混乱喊杀声里疾驰颠簸,隔了车帘,也听得外头时有流矢飞箭的尖啸,离宣武门只怕也近了。骆后却自顾微笑,全无一丝兵败逃亡的惊惧。昀凰暗暗移向车帘,趁她怔忡出神,朝外窥望估量。
  “他曾说,至死我也是他的皇后。”
  昀凰一震回眸,见骆后闭目仰首,有泪滚落。
  外头连天烽火如雷喊杀突然都在这一刻归于沉寂,褪色岁月浮现,也曾是谁在耳边应诺着白骨黄泉……隐隐钝痛,如丝绞勒心头。昀凰将脸冷冷侧向帘外,咬了牙,将心头那丝钝痛死死咬住,不容它挣脱。然而骆后语声却似细针骤然拔起,“传位晋王?他怎能知道尚尧未死……原来是他骗我,一直是他骗我!”
  昀凰望了她,有一刹快意掠过心头,终究还是不忍看她最后一丝慰藉泯灭。
  “不是父皇,是我。”昀凰轻轻开口,望进骆后眼里,“一直都是我。”
  车驾摇晃间,有光透入车帘晃动在昀凰脸上,明灭如魅影。
  骆后声息遽止,瞳仁剧睁,一瞬不瞬地看她。
  良久,她喉头一滚,发出格的声响,诡异扭曲笑容却浮上脸庞。
  “多谢你肯告诉我。”她挺直颈背,以一个皇后的端庄朝她微笑。但在她瞳仁深处,分明却有残壁将倾之前的颓败剥落。原来她不是输在一夕之间的侥幸,而是早早输与两个后辈。
  猛地车驾一颠,在疾驰中突然停顿,马儿扬蹄咴咴,将车内两人颠得冲撞在一起。外边疾矢破空之声不绝,夹杂起伏惨呼。骆后挣起身来一手掀了帘子——
  只看见宣武门前羽林军竟如蜂窝炸开,潮水般涌上来,当先一乘云湖和承晟所在的马车已冲到宫门,兵群里霍然有人发一声喊,“妖后篡逆无道,晋王亲率大军平叛,还不弃暗投明!”
  羽林军中大哗,已是自起内乱,看样子大半已倒戈。
  骆后脸色剧变,叫一声不好,立时喝令车驾退走。
  然而前方乱兵已经包围过来,四下都高叫着,“拿下妖后,杀无赦!”
  前面车驾立刻勒缰掉头,然而为时已晚,那马儿扬蹄之际,左右兵甲群中同时掷出七八支巨矛,挟风刺中马身,将两匹骏马当胸戳出血窟窿来。濒死的马儿奋蹄怒嘶,猛发力将车辕挣断。正在疾驰中的车驾脱轨翻侧,车盖砸飞丈许。
  车门摔得飞脱,云湖公主揽了承晟一起被摔出车来,双双跌滚在地。
  两旁兵士已执刀冲上前,不待云湖从尘土飞扬的地上挣起,冲在最前的士兵已一把揪起她发髻,手起刀落!
  血,飙溅三尺。
  美人头,落地。
  昀凰双眸猝然睁大。
  诸般惨厉杀戮都见惯,唯有最直接的一种,生平始见。
  云湖头颅落地,承晟呆呆跌在一旁,被腔子里的血喷溅了满身,一声不吭就栽倒晕死过去。
  四下兵士欢声雷动,被这血腥刺激得双目赤红,仗戟冲向后一辆骈车。那骈车不退反进,趁众人欢呼之际,怒马惊嘶一跃而过,踏倒前列兵士,不顾一切往宫门冲去。
  车后随从侍卫被抛下不顾,尽留给一拥而上的兵士举刀屠戮。
  宫门处守卫难挡马车疯狂之势,闪避不及者皆被踏于马蹄下。
  车中剧颠急摇,昀凰终于挣脱双手的束缚,抓住一道扶栏。然而骆后竟不管不顾,被撞倒在车内,却纵声狂笑,状若疯魔。车门已被摔开,昀凰扭头回望,赫然见宫门外黑压压一片重盾成墙,一望无尽的兵甲阵列在前,数列弓箭手张弓跪立,箭在弦上,齐齐对准骈车。
  那重甲拱卫之中,一骑神骏凛凛,马背上的那人风氅翻飞,长剑浴血,正是晋王尚尧。
  弓箭手蓄势不发,只能晋王号令。眼见着骈车越驰越近,晋王只望了车中,手中长剑凝定不动,一丈丈、一尺尺,看着那骈车逼近……
  劲风急掠,扑面吹得鬓发纷飞。
  耳边马蹄答答如巨锤敲落心头,每一击,每一步,分踏阴阳生死。
  前方寒光映日,剑锋戟刃连成铁色光幕,森然灼人。
  百名弩兵半跪阵前,平端劲弩,三棱铁矢瞄准失控狂奔而至的骈车。
  昀凰凝望那战马上挺拔身影,看翻飞风氅在他身后展开如云巨翼,如龙战于野,似飞龙在天。
  在他身侧,金甲战袍的诚王长发披散,半面如魔半面如玉,手中长剑缓缓举起。
  剑尖一点寒芒,衔连日光。
  烈焰焚尽深宫恩怨,最后的讳秘,也将和死人一起埋入地下。
  他登顶之日,莫非亦是她的终点。
  八百里殷川断绝故国旧梦,从此输无可输。
  天家豪赌,无非是赌一场成王败寇,她却多押上一段风月杀戮。
  三军列阵,无数双眼睛都在这一刻聚集于此,看见烈日光炽,疾风吹起她发丝飞舞,广袖激荡如凤翼,彷佛浴血凤凰翱翔天阙。
  马嘶,风起。
  风氅猎猎,铁蹄御空。
  战马上晋王尚尧的身影彷佛从天而降的神祗,一人一骑,冲出阵列,朝狂驰的骈车迎去。
  错身刹那,风氅如云展,他俯身,朝她稳稳伸出手。
  “我说过,必不负你。”
  众目睽睽,望见千钧一发之际,那一枚丽影就此坠入他怀抱,随他绝尘驰向宫门,衣带随风氅翻飞,彷佛凤羽旖旎千里……
  十丈之外,诚王瞳孔抽缩,半张毁坏的脸上被失望痛心之色扭曲。
  掌中长剑骤紧,猛一声厉喝,手起剑斩号令出!
  霎时,弓箭齐发,箭雨如蝗射到。
  几乎同时,骈车中传出厉声长笑,骆后的声音撕心裂肺如鬼笑,“九泉之下我等着,终有一日,你亦似我——”
  尚尧勒马,与昀凰双双回望身后。
  只见日光骤暗,漫天被黑压压箭矢遮蔽。
  两匹马扬蹄惨嘶,轰然哀鸣倒地,被射作刺猬一般。无数箭矢穿透车壁,密密麻麻订满整个青厢,将骈车射成了筛子般透亮。车驾倾覆,门框散落,里头白麻麻的箭尾堆叠,将骆后钉在车壁,暗红蜿蜒流出车底。
  杀戮并没有终结,流血才刚开始。
  当夜,皇上驾崩于承天殿,天下举丧。
  皇上、皇后、太子、公主……一日之内,皇室殒命四人。
  高太后与诚王主持宗室公议,共推晋王监国,平定乱局。
  晋王下令关闭宫门、封闭皇城,一连五日倾城搜捕骆氏余孽。
  凡参与叛乱的将领朝臣,无论官爵,皆诛九族。
  凡协从叛乱者,无论情由,皆诛五族。
  凡藏匿乱党者,处连坐。
  凡非议朝政、散播流言、扰乱民心者,处流徙。
  京中最老的老人,自记事以来也没见过这样惨烈的杀戮。
  一次次宫争政斗倾轧间,死去的人不计其数,倒闭的门阀也多不胜数,然而从没有哪次的杀戮如此彻底,连一丝宽悯余地也不留;没有哪次牵连如此之众,一人获罪,举族不免,饶是盘根错节的经营也被连根挖起;更没有哪一次死过这样多的人,行刑的鼓点敲得繁密,血从刑场淌入护城河,令周遭市坊白日黑夜都笼罩在血腥的气味里。
  至于忠臣佞臣、诤言谀言、是耶非耶……也都在晋王的铁腕肃杀之下止息。
  再无人提及晋王与骆后的亲厚、无人提及诚王倒戈的蹊跷、无人提及皇上暴病的始末。
  太子被构陷篡位之名虽得以昭雪,举兵仍为悖逆,群臣上奏高太后,追降太子旻为建王;大侍丞赵弗为骆氏奸佞所害,身殉御前,追封安国公;当夜冒死出宫传递密诏的东宫女官商妤,获太后嘉赏,晋淑仪女官。
  皇后骆氏追废为庶人,族诛,不得归葬。
  云湖公主废为庶人,仍按公主礼赐葬皇陵。
  骆氏举族上下仅晋王妃骆臻废为庶人,免于一死。
  加盖秘玺的血衣诏公示于众,令宗室群臣断无非议。
  储君登基在即,礼司择定七日后为吉日,于太极殿行登基大典。
  唯有两件事无从着落。
  其一,秘玺在宫变之后失踪,遍寻宫闱上下,甚至掘地三尺也不见踪影。最后一个见到秘玺之人是太子妃华氏,据称秘玺被先皇托与赵弗,骆氏杀之,秘玺遂不知所踪,疑已毁于骆氏之手。
  其二,太子既已降为建王,礼司奏请太后,降太子妃华氏为建王妃。奏疏递了上去不见覆议,礼司再奏仍无果。宫乱之夜,太子妃护驾御前,贞义有嘉,随后储君入主建德宫,并未依照礼制将寡居的太子妃迁往别宫,仍由她留在东宫,继续掌管六宫九司十二局。
  一个是长嫂新寡,一个是小叔废妻,竟成孤男寡女相对于宫中……因了储君的铁腕,宫闱朝野一时也无人敢对此置喙。
  然而值此微妙时局,晋王嫡妃骆氏受亲族牵累已遭贬废,六宫之主的位置空悬无人。骆妃在时,待王府姬妾十分严苛,晋王虽有风流之名,却并未立过侧妃。至此,各家望族已纷纷盯上那后座,暗自揣测谁将是六宫新贵。
  谁也料想不到,废太子妃会在此时横空杀出,独占殊宠。
  说来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太子妃华昀凰身为南朝长公主,身份殊异,且不说此番平叛之功,仅凭她身后八百里殷川封邑和南朝的依恃,便无人敢轻视。她的去留,轻则左右宫闱,重则牵动时局。
  更何况,华昀凰还是一个美人,艳重天下的美人。
  晋王风流,亦是闻名于世。
  饶是宫禁森严,晋王将续娶太子妃的传言仍不胫而走,震动朝野。
  兄长若死,其弟可以续娶寡嫂;父亲死了,儿子也可纳下他其余的姬妾——这是昔日先祖游牧遗风。自北齐立国,推行汉制,渐与中原风化相融合。数百年前游牧部族的婚娶遗风,即便在民间也鲜少推行,更遑论天家。
  然而新帝铁腕,若执意遵照祖宗遗法,那也是无可非议,亦无人敢非议。只除了诚王,数番为太子妃去留与新帝相争,虽未曾明言续娶,却断然反对华氏以太子妃之名留居东宫。其余觊觎后座的世家重臣,也纷纷附议诚王,请降华氏为建王妃。
  北朝民风不同南朝,民间女子并不约束于闺阁之中,常亲自操持,为一家主母。庶民尚且如此,天家宫闱更是女杰辈出,自文昭皇后与高祖开国以来,历代皇后地位尊崇,外戚大权在握。每有幼主继位,母后临朝,外戚之争在所不免。
  如今新帝还未登基,立后之争已经波及朝堂。僵持数日之间,却有一人力排众议,直言赞同新帝续娶南朝长公主,以固邦国姻睦,以息外戚党争。此言一出,道破礼制之谏的冠冕堂皇,直指众家争夺后位的野心。这个敢于独挑群臣,不畏树敌之人,并非别人,却是朝廷肱股、两朝砥柱、连先皇也不得不敬他三分的宰相于廷甫。
  于氏一门先后出了四位贤相,百年间名重天下。
  宰相于廷甫为人刚直不阿,忠于皇室,往日在朝中力压骆后一党,深得先皇倚重。宫变之日他随太子还京,途中劳累,旧疾发作,甫一抵京便病倒在家中。却不料因此躲过大劫,未随太子被困宫中,得以保全性命。
  他的长孙女正值妙龄,若有心谋取后位,只怕难有与之匹敌的对手。然而于廷甫进谏新帝,直言不讳称,外戚之争为祸甚烈,与其引得门阀倾轧,不若依照先祖遗风,与南朝续修姻盟,从此约束后宫权柄,革除旧弊,兴盛世安平。
  翌日,颁太后懿旨,废去太子妃华昀凰妃号,以护驾之功封燕国夫人。
  至此华昀凰既不是太子妃也不是建王妃,从名分上已不再是皇家妇。而新帝仍许她居留宫中,也无人再有非议——燕国夫人不过是个暂时的幌子,册后是早晚的事。
  哗一声水响,一尾纹鳍锦鲤搅动水面,翻起涟漪阵阵。
  入冬以来天寒,为怕鱼儿冻坏,那半人高的青瓷千莲盆池已移到廊下避风处,用褥席厚厚裹了御寒。连日和暖,想来不会再回寒,宫人便趁着午后将盆池移到向阳处,除去了外边的褥席。那青瓷碧釉的盆池绘有千朵莲花,经日色映照,分外雅致。
  不过月余工夫,云退雾散,岁时转暖,已是春日晴好。
  先皇大丧已过,新帝登基在即,六宫上下整饬有序,各处皆忙着除旧布新。
  但凡能换的都换下了,能除也除去了,一砖一木不留半点旧污陈垢,蟠龙翔鸾的宫壁玉阶上,再也看不出鲜血流淌过的痕迹。九重天是吉祥天,万民有幸,举国同庆。
  中宫来仪殿暖阁却冷清了下来。
  废后骆氏素喜珍禽,在暖阁旁修造了百鸟苑,取百鸟朝凤之意。宫乱之时,笼中百鸟珍禽死的死,逃的逃,余下的也被燕国夫人放了生。只余下若干巧夺天工的金丝笼子,衬着空荡荡的苑子……“来仪殿”上的朱匾也已摘下,换上了“朝阳殿”的新匾。
  昔日“有凤来仪”,今朝“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只有两只养锦鲤的盆池还留在原处,只因燕国夫人喜欢那几尾锦鲤,内侍便诚惶诚恐地照料着,不敢擅动分毫。
  今日燕国夫人来时只带了三两侍从,各处看了整饬布置的进展,便踱至暖阁闲看花树鱼鸟。
  值守内侍见燕国夫人饶有兴味地赏玩着盆池中锦鲤,忙取了鱼饵来,逗得鱼儿欢游。
  昀凰俯身看去,见水色清澈,粼粼生光。盆池底下铺了雪白细沙,各色彩石与琉璃珠子被日光映射,幻出斑斓色彩。若不细看,谁也察觉不到那半掩在细沙中的一方白石,其质似玉而不透,毫不起眼地沉在水中,连一丝光泽也无。
  掘地三尺也寻不见的先帝秘玺,谁能想到就在眼皮底下。
  舍命忍辱,甘冒奇险,便换来这样一个小小物件。
  惠太妃忍辱偷生、以命守护那一方国玺,先皇苦心密藏、至死才肯托付的小小秘玺——是死物,也是活物;是至宝,也是祸患。
  俯视那日光下水波动荡,昀凰眯了眯眼,唇角半挑,似笑似讽。
  皇权究竟是什么呢,一旦空落便连支细簪也不如,细簪尚能杀人,空落的皇权却只是御榻上两下徒然的挣扎;若为有心人所握,哪怕是一行字一方印,亦能化身无上权威,令天下缄口,群臣俯首。
  攥在手里的那一刻,便已知道,绝不会再交出。为此宁愿手染猩红,夺人性命于倾俄——往后立身存命的退路,就在这方寸印玺。谁负我,谁弃我,都不足惧。有了此物,无需上天入地,只求一方安稳天地,进退由我。
  “终有一日,你亦似我。”
  骆后最后的话,连同那洞穿肺腑的眼神,似斧凿心底。
  商妤匆匆穿过暖阁连廊,走得极快,蓦然抬眸见昀凰独自伫立庭中,衣袂凌风飞扬,身姿孑然。她忙放缓脚步,悄然走近身后,裙袂绫罗窸窸窣窣之声,却在冷清的殿阁中格外清晰。昀凰并未回首,仍静静望了宫墙之上的流云碧空出神。
  “原来公主在这里,叫奴婢好找。”商妤朗声笑着,神色透出轻松喜气,“明日便是登基大殿,宫中诸事就绪,公主也检视过好几遍了,还不放心么。”昀凰笑而不语,默然望了南方天际,良久才缓缓道,“登基大典,君临天下,不知是怎样光景,想来他是极欣慰的。”
  商妤怔了一刻才明白她所谓的“他”是谁。
  “当日没能亲见,明日定要好好瞧瞧。”昀凰微笑转身,容色淡淡无波。商妤蹙眉看了左右,低声道,“请恕奴婢冒犯,往后这些话……公主万万莫再提了。”
  昀凰看向她,语声轻微,“在你跟前也不可提么?”
  只一刹,在她脸上掠过孩童般楚楚无依神色,只在亲人跟前才有的脆弱,眼里无望的期盼并非奢望,只为些许慰藉。商妤咬了唇,强压心中不忍,硬声道,“不可,公主对自己也不可提!”两人相视,冷暖相知,商妤满心的酸楚骤然涌上鼻端。然而昀凰却一笑转了神色,似乎方才的悲戚全是假,“你寻我何事?”
  “没有,没有事。”商妤怔忡脱口。
  “又想隐瞒什么。”昀凰淡淡道,“若没有事,你不会来得这样急。”商妤哑然,只得踌躇道,“登基大典就在明日,奴婢只是不想公主为琐事烦心。”昀凰一笑,也不言语,幽深眸子只是瞧着她。商妤无奈压低了语声,惴惴道,“今日皇上离宫回了潜邸,适才来人传话,命宫中不必预备晚膳,王爷将在府中留宿。”
  见昀凰毫无反应,神色漠然,商妤叹口气道,“庶人骆臻同皇子都还在潜邸,公主只怕对皇上还需用心些,毕竟也是有过结发之情,年少旧欢的……”
  “什么情什么欢,都与我不相干。”昀凰淡淡垂眸,语声萧疏。商妤发了急, “怎么不相干,公主,今日不比往时!”这一句声色俱严,直戳要害,昀凰却笑了,眼里满满都是倦色,“那又如何,要我曲意承欢,同六宫佳丽争宠斗巧么?”
  商妤僵了,半晌言语不得,只觉周身寒凉。
  “你当我很想坐上这凤座么?”昀凰轻声笑,徐徐四顾,目光扫过这中宫殿阁,“商妤,你知道的,我只是无处可去罢了。”
  商妤一屈身朝她直直跪下,哽咽道,“公主,求你再莫提这样的话……往后来日方长……”
  “是还长,日子还很长。”昀凰仍是笑着,扶了她肩头,似哄着她又似哄着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从此我再也不提,可好?”
  谁家天子谁家事
  春夜轻寒,沐浴毕,昀凰阖目倚在榻上,素锦中衣外只一袭轻裘半掩。两名宫人跪侍在侧,将她乌缎似的长发掬起,以柔巾擦干,以犀梳沾了百花露梳透。浴汤仍是她喜欢的豆蔻汤,百花露透着馥郁香气,在发丝肌肤间留下暗香如缕。起初闻不到麝香的味道尚不习惯,自到了北齐,再不能用那禁物,慢慢就连那香气都淡忘了。
  更漏声迟,月西斜,长夜已渐逝。待到天明又将是乾坤一新,天地换颜。
  然而这又同她有什么干系,家是旁人的家,国是旁人的国。
  从冷宫帝姬到长公主,到太子妃,再到如今不伦不类的燕国夫人……华昀凰又是谁,她算得是谁家女儿谁家妇?饶是八面风光、千般得意,细想来却是万事空。
  想得多了透了,心头反而空荡荡,昀凰不想睁眼,任思绪沉浮空冥中。却觉梳头的宫人停了下来,身侧良久静止。昀凰睁开眼,见一个修硕身影立在绰绰珠帘之外,隔了帘子看她,目光被垂帘疏影搅得深深浅浅。
  “参见皇上。”宫人内侍跪了一地,口中称谓早已改了。
  昀凰撑了身子坐起,长发从肩头垂下,仰脸看他越帘而入。垂帘璎珞拂过他肩头,泠泠有声。他却穿一袭越贡素锦云纹袍,腰束蹀躞玉带,翩翩还是素日风度,并没有换上至尊明黄服色。
  宫人悄无声息退出,内殿里还氲蒸着淡淡水气,令她一双眸子越发朦胧,瞧不出那盈盈的是不是情愫。
  昀凰垂下目光,淡淡唤一声“皇上”。
  “尚尧。”他掬起她湿发,挨着她在软榻上坐了,语声有倦意,“唤我尚尧。”
  气息拂在耳根的酥暖令昀凰微窒,侧眸看去,只觉他脸色沉郁,难掩疲惫。昀凰伸出指尖将他鬓角一丝乱发抚平,“这时辰回宫,不是说留宿潜邸么。”他捉住她指尖放在唇上摩娑,“想着你,便回来了。”
  昀凰不说话,靠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承欢邀宠,原本无师自通,用不着谁来教导,她似是生来就懂得。
  自骆后伏诛于宫门,他在漫天箭雨之下将她带上马背,从满地横尸的修罗场上将她带走……他说不会负她,便不顾天下人言,与群臣相争,与诚王相抗,定要立她为大齐皇后。
  仅仅是为了不负她么,还是为了她殊异的身份,为了南朝的姻盟,为了止息外戚的争端?常言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一旦事成便翻脸背盟,除去知情人以灭悠悠众口——即便他要如此,也是帝王常情,她能奈何。
  到这一步,已然万幸。
  是天意眷顾,也是她到底没有选错盟友,总还是有一人肯守诺。
  昀凰闭目依入他臂弯,便好似久别重逢的眷侣,又似理所当然的相遇。明明不曾厮守,却比夫妇更稔熟……一切,仿佛理所当然。
  “明早就是大典,早些歇息罢。”她浓睫半垂,语声宛转。
  他深深看她,“我大半日都在王府。”
  昀凰睫毛微颤,“我知道。”
  “知道什么?”他略挑眉,不动声色。
  她唇边晕开一抹笑意,“结发之恩,人之常情。”
  他以目光紧锁住她的笑容,缓缓道,“骆臻带着晟儿,趁侍女不备,服水银霜自尽。”
  昀凰惊骇抬眼。
  “万幸晟儿哭闹引来侍女。”尚尧哑了语声,言及那一刻仍是满眼后怕痛心,“这孩子向来乖顺,从不悖逆他母亲意愿。此番他知道挣扎,心中定然明白母亲是要杀他……”眼前仿若见到那孩子漆黑眼神,怯怯藏着一丝惊慌,却会朝她烂漫无邪地笑。一时间心口揪紧,昀凰咬了唇,说不出话也喘不过气。
  一个孩子,知道最亲的亲人要杀他,心中会作何想。
  废帝再有万般不好,总没有伤及她与母妃性命,总让她活了下来。这样她都恨他,恨足一世,不肯原谅。换作今日的承晟,生身之母却能下手杀他,他又会是怎样的恨。
  昀凰艰涩地问,“他母亲,已服毒了么?”
  尚尧半晌没有回答,灯影在他俊挺轮廓间投下大片的暗。他脸色极差,黯淡里透青,是疲惫到极致的样子。昀凰默然看他,心中一沉一落,莫名的牵扯……缓缓伸臂环住他,环在他腰间,一点点环紧。他并无错愕,对她一反常态的举动全无意外,只抬手揽了她,将下巴轻抵在她前额。
  自来北齐,这一刻,比以往任何时刻都令她安心。
  他沉郁语声自上方传来,“骆臻未及服毒,被侍女夺下水银霜……她求我顾念往日恩情,善待承晟。”
  昀凰心一沉,却听他冷冷道,“我允诺,必不令承晟再受委屈,随即令她自裁。”
  水银霜,服之猝亡,无痛无伤。
  沉下的心回到原处,昀凰安然,未觉丝毫悲悯。
  “昀凰,同我去一个地方。”他已是九五至尊,与她说话仍如杏子林间翩翩,青竹舍里谦谦。
  昀凰错愕,“现在去?明日一早大典……”
  他打断她,“明日是明日,眼下是眼下。”
  昀凰抗拒不得他那目光,只得点头。
  他便挽了她起来,亲手替她披上外袍,牵着她步出殿外,也不理会宫人内侍的惊愕,只牵了她的手,穿过幽廊寂苑,走在夜阑人静的深宫。
  二人十指交缠,掌心相贴,彼此心音气息相闻。
  他广袖低垂,她裙带飘拂,宫锦绮罗在行走间摩娑有声,入耳生凉,心上回暖。
  也不知他要领着她去往何处,初时有一丝不自在的慌乱,被他牵住手只觉局促。待出了东宫,只得他与她二人,夜风拂衣生凉,心头反觉渐渐宁定。
  眼前已是宫阶高耸,直达一处肃穆庄严的宫室。
  怎么也料想不到,他将她带来这里——供奉历代先皇画像和牌位的万年宫。
  入宫之初及元岁祭祖,昀凰曾两度以太子妃的身份来到这皇家祭殿,叩拜皇朝先祖。除此谁也不会无缘无故踏入这毫无活气的森穆之地。往日里万年殿素幔深垂,黑沉沉的大殿围挂无数白幛,黄幢上密密写满经文,云母砖透出烁烁幽光,直通往大殿深处。
  今夜的万年殿,因一早要迎来新帝登基前的祭拜,故设了明黄升龙幡与山河五色帜,于肃穆中添了日月一新的明焕,也愈发透着天威迫人。
  踏入此地,昀凰不觉屏息,任他牵了手步步走过那些巨幅的画像和高大的灵位。历代先皇的脸就在垂幔后若隐若现,画像上一双双眼睛仿佛穿透岁月与黑暗,紧迫在他和她身后。
  值守内丞与侍卫都远远退避了出去,高旷深寂的殿里只有二人并肩而立。昀凰觉得冷,瑟缩地靠近他,从他身上汲取着仅有的温暖。他握紧她的手,将那画像上的人一个个指给她看,讲述每一位先皇的功绩贤名,抑或失政之过。昀凰侧眸看他,见他眉色飞扬,一扫倦容,眼底有不掩的豪情,唯征服者才有的豪情。
  她惊异于他对每一位先皇的事迹了如指掌,历代的是非功过在他口中娓娓道来,竟令她不知不觉心驰……或尚武或修文,每个先帝都有不同的功勋伟绩,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有高贵的血统,都是皇家嫡脉相承”——他驻足在最后一幅新挂上的画像前,仰脸望着那画上的先帝,淡淡道,“而我,将是本朝第一个血统低微的皇帝,一个胡姬与人私通所生的皇帝。”
  耳中清楚听见那突异的“私通”二字,昀凰呆了,不敢相信是真的。
  他并不是先皇的儿子。
  迎着她震骇的目光,他却平静如常,深湛的眸子蒙上看不懂的神色,似悲哀又似快意。
  “认一个谋害生母的女人为母,以逼走生父的男人为父,你可知是怎样滋味?”他问她,目光只定定望着画像上的先帝,“我封疆为王时,年不及弱冠。除却当年战功,亦算是开了本朝先例……他待我恩慈有加,冠礼时我却只觉惶恐,想着若此刻身世大白天下,被他知道一切,这双为我加冠的手,会不会亲自斩下我头颅。”
  他低头,唇角微扬,噙了抹嘲讽的笑,“最清楚这秘密的人,莫过于始作俑者。她握着我的生死,要我上天入地都只在喜恶之间。何况这世间原没有永久的秘密,先皇心慈而不昏庸,对此中蹊跷并非全无觉察。他宁肯传位给无能的皇兄,也不肯传位于我。固然碍于胡姬之子的卑微,未必没有对我的存疑……只不过他终究老了,不肯疑,也不敢疑!”
  纷乱里,一念电闪。
  所有迷雾都在瞬间退散,露出底下昭然谜底。
  也曾想不透,为何他敢如此信赖诚王,将最紧要的兵权都交托与他;诚王分明也能一争皇位,又为何甘心俯首尽忠,做了他的踏脚石——儿子或许会谋夺父亲的一切,父亲却不会抢掠儿子一分一毫。
  原来谜底如此简单。
  他的手冰凉,掌心有微汗透出,泄漏了淡漠神色掩藏之下的起伏。
  她也说不出话来,只将他的手轻轻握住。
  “我的母妃是西域进献的胡旋舞姬,以美貌获宠,先皇纳为良媛。她与诚王之私瞒过了先皇,未能瞒过骆氏。彼时骆氏宠冠六宫,膝下无子,胁迫母妃将我生下过继与她。骆氏允诺抚养我成人,不危害诚王,代价是母妃自行了断,以绝后患。” 尘封秘事从他口中娓娓道来,留在过往的只是先皇与诚王,谁也不是父皇。
  建德六年,骆妃已册为皇后,时隔良媛死去数年。
  高太后咒厌事发,宫中一夜剧变,诚王受萨满案牵累,获罪被贬离京。当年良媛位分卑微,处处受骆氏胁迫,临终也未得机会将实情告知诚王。生下皇子不久即被一盏附子汤药死,身边宫人内侍尽遭灭口。
  皇子身世之秘终于被死死埋藏,连诚王也不会知道,他曾有个儿子被人夺去。
  人算不如天算,一名侍奉良媛的心腹内侍被灌下毒药却未死,给当作死尸裹上旧絮扔出宫外,侥幸逃过大劫。毒药已灼烂他咽喉,虽获救治,仍切开颈项留下可怖伤痕,从此变作哑奴。在民间隐姓埋名数年,终于等到诚王获贬离京。
  数年后,稚子长成少年,亦到了往事重见天日时候。
  天家虽森严,世间却没有绝对的秘密。
  再往后呢,已没有往后,只有一个少年日夜不安的煎熬与惶恐。
  少年尚尧,承欢帝后膝下的倜傥皇子,带着胡姬所出的卑贱烙印,负着不见天日的秘密,一步步小心翼翼走来,直至踏上皇权之巅。
  最不可告人的真相、他所有的隐秘,一字字向她道出——就在这万年殿上,在皇朝历代先祖之前,他剥开自己作为君王的最后一层面具,还回一个原原本本的尚尧,坦然面对皇朝列祖列宗。除了画像上已死去的帝王们,便只有她听到这一切,只有她看到真正的尚尧,触到他温暖身躯,交握的手清楚触摸到彼此掌心的纹路。大殿深处的黑暗似要涌出来吞没一切,昀凰久久不能喘息,胸口窒闷得发疼……为谁疼,却不知道。
  或是想起远在辛夷宫的母妃,或是想起那红颜薄命的胡姬,抑或是想起同样历过的那些岁月、那些年华、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辛苦。
  眼前不是晋王也不是皇上,只是一路携手缔盟,共历成败的那个人。
  “知道太多秘密的人,都已死了。”他垂眸看她,“今夜之后,只剩你我一同守护这秘密,直至终老。”
  “好。”她静静仰脸,话语已多余,唇间只吐出清晰的两个字,“我会。”
  不只是他的秘密,还有她的,彼此的……藏有太多隐秘的人,死亡是最终的守护,却不是最好的守护。凶手杀死了所有知情人,到最后剩他一个,世人也就一眼认出他来。若有两个彼此忠诚的凶手,相互照应掩庇,世人所见反而是一派和美,久了便忘记追究真凶是谁。
  她和他是最后的盟友,谁也离不了谁。
  冷冷指尖交缠,灼热眼神刺探,森冷到极致的祭殿里,是曾经濒临绝境而一同逃出生天的两个人。他温热气息拂在她冰凉肌肤上,掠起不可言喻的颤栗,“杏子林里一眼见你,我便知道,这是我要的女人,终有一天我将得到!”
  他迫近她,满眼都是绝望的欢喜,一字字透出霸道和无助,“现在告诉我,昀凰,我得到了么?”他的目光绝望到极处亦欢喜到绝处,往日温雅从容不再,却流露从未有过的凶悍,如一只伏地欲搏的优雅的豹。
  在他危险地迫视下,她黑曜石般瞳仁猝然收缩,胸口急剧起伏。
  “说!”他哑了声,斜飞入鬓的眉,蹙出额间一道深痕。
  她抿紧唇,抿得下颌也收紧,越发显得尖削楚楚,苍白的脸褪尽血色。
  “昀凰。”他悲哀地看她,近乎切齿。
  在他将要放手的刹那,她身子一软,紧绷的唇角绽出微弱妩媚的笑,“你得到一切,至于我……早在竹舍缔盟,便已将自己输给你……”
  十指交扣的手蓦然发力,将她狠狠带入怀抱,男子雄健身躯抵上她,直抵上身后巨大的黑色殿柱,将两人躯体紧密贴合在一起。衣衫革带都成了阻碍,寸寸肌肤都在渴切,情欲如山火肆烈。他的唇薄如刃,这一刻柔软缠绵,舌尖寸寸逼进,迫住她的气息神魂不得回转,尽在他勾摄之间翻覆颠倒。她似被侵略激怒,又似被痛楚灼燃,一刹间暴烈如雌兽,以更凶野的吻噬回应,柔曼身子如藤萝将他缠绕……散裂了绮罗绫锦,断碎了玉勾璎珞,一地风流狼藉。深垂素幔被带得起伏,白幛黑帷交掩下,男女交缠的躯体在这庄穆祭殿深处隐现。靡靡的喘息,断续的呻吟,回荡在森森的殿阁梁柱间,似令那一张张画像上庄重的人面也被妖靡笼罩。
  半世过尽半世兴
  天启元年,北齐新帝登基,于太极殿昭告天下,大赦,尊皇太后高氏为太皇太后。
  越十日,诚王上表以年老请归。
  皇上再三挽留,恳请诚王留京辅政,累次加封厚赐,诚王谦辞不受,终辞京远归封邑。
  饯别之日,皇上率公卿臣工亲送诚王出京,十里乃止。
  值大赦天下之际,皇上相继宽免了受骆氏篡逆案牵连的一众轻犯,查实无协从重罪者,准予赦出,其中才识卓绝者,破例准其重入仕宦。
  同时连颁数道诏令,免徭役,减赋税,泽及三载,万民称颂。
  朝中公卿重臣凡拥立有功者,皆厚赐进爵,恩嘉三族;其余按其功绩,各有封赏。
  笼罩在帝京上空的肃杀血腥气息,渐渐消弭在新帝继位的普天同庆之下,当日血流成河的记忆,也被冲淡在嘉恩进爵的喜庆洋洋中。
  人总是善于遗忘往日的恐惧,善于抓住眼下的太平。
  那御座上是谁家天子,中宫是谁家女儿,从来不由黎民操心。
  庶民无虞,也乐见天家喜事。
  历时月余,杀戮余腥涤尽,帝京升平如初。百官各司其位,或迁或晋,吏治为之一新。
  吉日在辰,帝下诏,立燕国夫人华氏为皇后。
  帝遣太尉、宗正纳采,以礼杂卜筮,太牢告宗庙。依周制,天子自中宫之下,设贵嫔、夫人、贵人为三夫人,修华、修仪、修容、淑容、淑媛、淑仪、婕妤、容华、充华为九嫔,置世妇御女等若干,以听天下之内治。有司择定吉辰,行册后大典。
  就在举行大典的数日前,南秦的飨贺国书也自边关飞马送抵帝京。
  新君继位,依祖宗先制,遵行两国前盟,立宁国长公主为后,令姻盟得续,邦睦永修,乃天下万民之幸。南秦特遣少相沈觉为使,携礼入朝贺新君登基及长公主册后。
  明日就是册后大典,皇后却在此时病倒。
  商妤心急如焚,连连遣人催召御医,一盏茶不到的工夫就催了四次。
  昀凰斜卧在鸳鸯榻上,脸色略显青白,精神却还好,瞧着商妤忧切模样只觉好笑,“你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怎么这般大惊小怪,一点小恙也被你闹成大病。”
  “人都晕过去,这也好叫小恙?”商妤瞪她,私下里同昀凰说话也懒分尊卑,“明儿可是大日子,就是有一声半声咳嗽也是大事……快躺着躺着,公主你这是要做什么!”
  昀凰撑起身子方要下地,只觉猛然间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
  商妤忙扶她躺下,看她蹙眉憔悴模样,不由又是焦虑又是黯然。
  南秦国书送到之日,公主看似平静,人前毫无二致,却只有商妤知道,那一夜她孤零零枯坐灯下,整宿没有合眼,不说话也不流泪,只是那样呆呆坐着……自册后诏书颁下,皇后未行大典便居住宫中于礼不合,便暂且迁居诚王空置京中的府邸。所幸是如此,没叫皇上瞧见,否则还不知惹起怎样风波。谁知次日公主就染了风寒,因不愿惊动皇上,连御医也没有宣召。
  拖了这两日,到今早公主竟似脸色更差。宫中送来大典所穿的皇后礼服,公主试穿时受不住那层层繁重的窒闷,竟晕了过去。这一来无论如何也要宣御医了,商妤只懊悔不该拖延。
  三位御医总算赶到,隔了帷幔为昀凰诊脉,一面细问病情。
  昀凰淡淡道,“没什么要紧,这两日睡得迟,大概是累了。”
  御医也不再多问,起居均有彤书记录在册,只凝神仔细诊脉。这一诊便诊了良久,第一位御医叩首退下,另两位御医又依次诊脉,三人俱是面色凝重,良久未发一语。商妤在旁看得心惊,昀凰却恹恹阖起眼,仿佛全不在意。
  太医院会诊之前,脉案概不轻易透露,这是惯例。但平素若被问起,御医也会略提两句,聊做宽慰。然而无论商妤怎样追问,三位御医不约而同缄口,脸色皆有些难看,只匆匆告退而去。
  送走御医,商妤忐忑退回内室却见昀凰似已睡着,忙近前为她盖好被衾。不料手上一凉,被她轻轻抓住。她的手纤瘦透凉,眼睛也未睁开,睫毛黑沉沉覆上苍白的脸,“商妤,我怕。”
  昀凰闭着眼,轻轻开口。
  “公主……”商妤心头一酸。
  她语声细若游丝,“我一直都很怕死,怕不知什么时候死了,留母妃一个人在世上受苦。若是真有那一天,你替我照顾她,可好?”
  “莫要胡思乱想,公主只是受了些小小风寒。”商妤红了眼眶,强颜笑道,“太妃已经随沈相启程,不出数日就能抵达齐境,届时便与公主团圆了。”
  “是,他到底还是送母妃来与我团圆了……可惜来不及明日赶到,不能让母妃亲见我嫁人。”昀凰睁开眼,微微一笑,眼角泪水滚落。商妤别过脸,再不忍看那凄楚笑容。分明痛入骨髓,却不知她为什么总是要笑,笑得人揪心的难受。
  沈觉来贺新君登基,不过是个明面,实则为的是将恪太妃秘密送入北齐。历来藩王领了封邑,其母妃也可随之出宫,到封邑颐养终老。但公主下降,却从没有带着母妃一起去夫家的先例。尤其长公主是嫁去了外邦,这更攸关国体。因此恪太妃只能秘密入齐,随行护送也只能是最可靠的沈觉。待她到达齐宫,与昀凰重聚,南秦宫中便可传出恪太妃薨逝的消息。
  一切尘埃落定,他将母妃也送来北齐,终于斩断她与故国最后一丝牵绊,从此逼她安安份份做个贤良皇后,诚如他贺书中以长兄身份给她的谆谆祝训,“克令克柔,惟勤惟俭,孝养孔虞,尽敬妇德”……这是长兄给幼妹的话,亦是南秦皇帝给北齐皇后的话,唯独不是少桓给昀凰的话。
  饶是如此,终究字字剜心。
  从此后,他便可正大光明做他的中兴明君,一代贤主,往日孽缘纠葛,终于断了个干干净净。
  “皇上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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