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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血》寐语者

_6 寐语者(现代)
  他越要她痛,她便越笑得销魂。
  终究他还是支撑不住,只能将愤恨宣泄一空,颓软跌落在她身上,空自喘息不甘。
  “殿下,纵欲伤身,妾身提醒过你保重的。”昀凰吃力地撑起身子,将锦衾挡在胸前,笑容不掩恶意与轻藐,“你看你,哪里还有一国储君的威仪。”太子恻恻地笑,被一语戳在心头痛处,恨不能拔掉她玉暖香滑的舌头。她却倾身过来,笑语转柔,“我若是你,便不会与那老匹夫为盟,他死到临头不要紧,连累了殿下岂不冤枉。”
  他冷冷睨她,脸色惨白如鬼,“父皇留下你,便是说了这些?”
  昀凰笑得愉悦,“殿下很怕父皇知道么?”
  “尚尧能与你私会,我为何不能遣使拜会南秦国丈?”太子挑起唇角,似笑非笑,“父皇知道又如何,不过是礼尚往来,互通音讯,说来不都是一门姻亲。你以为这区区小事,便能令父皇疑我?”
  “不会么?”昀凰扬眉而笑,迫视他双眼,“妾身拜会晋王,谈的是和亲大事,殿下遣使密会之人,却是南秦叛臣何鉴之!此人犯上作乱,遣细作窥伺妾身在先,陷害晋王于后。皇兄已罢去他兵权,灭门便在顷刻。父皇若知殿下与此人往来,不知心中作何猜想,加害瑞王的凶手也不知同何家有何关系……”
  “不是我!”太子一颤,狠狠扼住了昀凰颈项,不让她再说下去,“尚钧不是我杀的,父皇相信我,你休想挑拨!”他白皙如女子的肌肤晕上怒色,愈显唇红齿白,手背却绽起可怕的青筋。昀凰在他手中挣脱喘息,勉力笑道,“妾身,怎会陷害殿下……妾身是太子妃,并不是晋王妃!”
  这一句话,令他颤抖的手渐渐缓卸了力道。
  昀凰软倒在枕上,望着他轻轻一叹,“夫妻本是同命鸟,往后妾身与殿下还要生死与共,殿下怎忍心抛下妾身,反去信赖外人。况且那人已是沉舟朽木,殿下真要与之共存亡么?”
  太子斜眸看她,眸色变幻莫定,左眼尾处一点朱痣闪动光泽。
  何鉴之以重金相许,助他笼络群臣、贿赂边将;作为回报,他需助何家起兵,一旦南朝易主抑或幼帝登基,何氏更允诺以财帛岁贡,保他江山稳夺。原是盘各得其所的好交易,却一头落空,反遭牵累。
  她分明窥破他窘困处境,在他耳边曼声笑得,“殿下错一次不要紧,谁叫你是天命之君,是妾身的良人……没了何鉴之,你还有我,有南秦。”他侧了脸,与她颊对颊,鬓贴鬓,真正耳鬓厮磨模样,“既有如此好事,又曾近水楼台,为何尚尧不曾捷足先登?”
  昀凰抿唇而笑,眼波盈盈地望定他,“若非晋王殿下有骆氏为妻,有母后为倚,安知他不会?”
  太子目光骤然收缩。
  “只可惜那是他的母后,不是殿下你的。”昀凰寸寸进逼,不容他有一丝挣扎余地,“你什么都没有,除了这空荡荡的东宫,便只有妾身了。”他阴恻恻盯住她,脸色青白,骤然自腔子里爆出连声大笑,“你那皇兄已将你弃若敝履,打发给痴癫之人!你还当自己是谁,仍是只手遮天的长公主么?”
  “殿下既出此言,切莫后悔。”昀凰笑意如常,对他恶毒言语听若未闻,唇角抿出一丝冷锐。
  合欢帐内四目相对,眼光似锋刃相抵,彼有杀机,此亦淬毒。那冰凉手指却又纠缠在她发丝间,冷冷抚上她颈项,摩娑在唇畔,诉不尽缠绵温柔,“这就恼了?不过是戏言,如此美眷我怎舍得弃而不顾。”
  刹那间杀意尽化缱绻。
  他在她耳边呢喃,“只不知,爱妃想要什么来换?”
  昀凰斜睨浅笑,“妾身只爱皇后凤玺。”
  “除了这皇后凤玺,朕亦给了你骆氏满门荣耀,若想要再多,朕却是给不了。”
  罗帐四角垂下灿金流苏,有几绺拂上龙凤对枕。骆后侧卧枕上,如云青丝铺散,手指一下下绞着那流苏穗子。他从身后环住她,温热胸膛贴着她单薄后背,气息拂在耳后。
  不用触摸也觉察到他肌肤的松弛,身后胸膛早已不复往日坚实。
  唯有语声温存不改,拂在耳根的气息依然酥酥暖暖,说出的却是冰冷话语。
  骆后并不回头,只冷冷地笑。
  皇上抚着她罗衫半褪的肩头,丝滑的衣料摩娑在指间,多少年她都爱穿这盈盈的水色。他叹了一声,“难怪你爱这颜色,往日今日都一般好看。”她侧过身,淡淡看他,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陛下心中一刻也不忘旧人,真叫臣妾感佩。”
  旧人,她同他说起旧人。
  “她已归泉下多年,你也母仪天下,还有什么可耿耿于怀。”他蹙了眉,冷冷收回手,“朕不想再听这些旧事!”骆后笑了,“母仪天下算得什么,只怕陛下心中从来只有一位皇后,哪得臣妾半分影子。若非如此,为何她的儿子便是天命所归,是癫是傻皆稳坐东宫,而臣妾之子便命如草芥!”
  皇上终于冷下脸来,“你当真这般想的?”
  “是又如何!” 骆后眼眶泛红,昂头不肯落泪。
  他紧紧看了她半晌,一言不发披衣起身。
  身后传来她含恨的哽咽。
  “蕴容,你着实令朕失望。”他冷冷回身,迎上她怨毒目光,“这些年枉费朕一番苦心,处处维护你母子,你竟如此不知好歹。今日朕就明明白白告诉你,你也好死了这条心——莫说尚钧已不在,即便他在生,也绝无可能继承帝位;尚尧虽才干卓绝,终脱不了出身卑贱,难平宗室之心。从前若是太子抱病,令你有了趁隙之心,如今他已神智清明,羽翼丰足,绝无易储的可能!”
  嗒的一声响,是骆后扯断了流苏穗子,将连在上头的珍珠一并扯下,散落在枕间衾上。
  她望住他,良久才从齿缝间吐出喑哑语声,“为什么?”
  他头也不回,拂袖丢下一句,“因为朕不想再看一次后宫专权、手足阋墙、外戚乱政!”
  珠帘被他摔在身后,簌簌乱撞,久久不息。
  沉重脚步声远去,将仅存的一线温情也带去,只余断线珍珠满枕。骆后目光直勾勾穿过床闱、珠帘、锦屏,追随那远去身影没入无尽虚空,一丝森然笑意绽放在她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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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卑飞敛翼鸷将击·上
  仲春二月,天地回暖,宫中颁下圣谕,御驾将巡幸燕山汤泉,赐宴永乐行宫,命皇后、太子、晋王及诸妃嫔命妇伴驾。旨意传出,立刻惊动六宫,朝堂间传言纷起。
  永乐行宫是高太后软禁之所,自当年宫变,诚王被贬往封邑,太后也大势尽失,从此幽居燕山,再未与皇上见面。母子反目多年,如今骤然传出皇上巡幸燕山的消息,虽未明言探望太后,却携皇室亲眷齐集永乐宫宴。又恰值诚王复出,立下功勋,受皇上当殿嘉赏,更加封太子太傅,命其回京辅佐太子。
  到底是一家天下,血浓于水。
  原先太子抱病多年,闭居东宫不出,瑞王大有取而代之之势。朝中易储之声渐起,人心向背,各有所趋。却不料福祸无常,瑞王英华猝逝,太子却久病终愈。一悲一喜之间,牵动朝野人心,起落盛衰。皇上终于不再摇摆于皇嗣之争,一心扶持太子,更与诚王抛却前嫌,再度启用宗室元老入朝,令宗室重臣内外一心,共辅太子成就太平盛世。
  有一盛必有一衰,这边厢太子辅政、诚王复出,宗室风光大振;另一边却是急风催杀,骤雨飘摇——皇后骆氏一门,凡在朝中为官为将者,接连遭御史弹劾,掀出数起贿弊旧案,令龙颜震怒,责令右丞相于廷甫彻查。于相不畏外戚强横,以雷霆手段名震朝野,旋即审获铁证如山。 半月之内,三道圣旨先后颁下,首先拿军中开刀,将骆氏心腹重臣或贬或迁……仅存晋王一人,身为骆后义子,仍握有南境行辕兵权在手。
  非但如此,京畿戍卫也自统领以上接连更换,朝中文官虽暂未波及,也早已风声鹤唳、人心惶惶。每值皇位更迭,也如房舍易主,新主迁入总免不了一番洒扫清洗。外戚与宗室之争历来不免。今上继位之初,也是高太后把持朝政,高氏一门独尊。
  当此风雨之际,骆皇后却因伤心瑞王之死,卧病不起。二月末,晋王上表辞去神策军统领职务,自请长久京中,侍奉母后病榻之侧。皇上感其诚孝之心,大为嘉赏,特准其所奏。另调宗室大将接掌神策军。
  御驾出巡是牵动朝野的大事,更何况此番皇家贵胄尽出,羽仪卤簿、衣食器具、侍卫仆从乃至宫宴上一杯一筹……巨细无不纷繁。然而皇后卧病不起,六宫无主,论位分资历最高,当属延和宫贵妃安氏。皇上钦点了安贵妃与东宫太子妃共同辅理六宫事务,每日早晚向皇后奏报,大事由中宫定夺,其余微末小事,“你等看着办吧”——这可不是一句闲话,既是皇上金口玉言说了,便是将权柄放在她二人手里。
  安贵妃入宫比骆后更早,却居于其下,受了多年的闲气。如今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眼看着骆家是不成了,太子声望日隆,皇上对这位太子妃也颇多青睐。后宫中似安贵妃这等耐不住性子的,风向立传,忙不迭迎逢东宫;也有久经世面的,只求明哲保身,冷眼作壁上观。
  倒是太子妃一如既往的谦谨,早晚至中宫问安,事无巨细皆向皇后奏请,并无得志跋扈之态。安贵妃原有满腔抱负,这一来也施展不得。她当面称道太子妃敦厚,人后却讥讽她故作姿态。这话不知怎么传入皇上耳中,当即斥责安氏,令她禁足思过,不得过问内廷事务。
  一时间,只得皇太子妃执掌后宫,骆后索性称病静养,将她晨昏问安也省了,一概事务再不过问。连带着上上下下、宫里宫外,无数双眼睛只盯着东宫,端看这位太子妃有何手段。
  偏偏叫人失望,太子妃竟似个唯唯诺诺的面人儿,终日只知往中宫奏请,严令内廷女官务必将事务巨细靡遗奏知中宫。但凡有事,必称母后的意思;若有人冒冒失失按太子妃的意思行事,必被重责。
  暗地里,大侍丞赵弗将内外闲言转述与皇上,只说宫里人心不稳,都怕太子妃当不起事。
  皇上头也不抬,蹙眉看着又一册弹劾骆后族兄的奏章,只淡淡问道,“依你看呢?”
  赵弗眯起眼来笑了,躬身道,“万岁看中的人,自然当得起。”
  皇上哼笑,“老奸巨猾,你不也说过太子妃戾气太重么。”
  赵弗满面堆笑,“臣老眼昏花,看走了眼,万岁且饶了微臣吧。”
  “此时定论,倒也为时过早。”皇上搁了奏章,疲惫地按了眉心,“朕只期望她不是又一个骆蕴容、又一个母后……当年朕已错了一次,不能再错。”
  赵弗缄默片刻,眼里有一丝迟疑闪过,觑了皇上疲惫容色,终于还是忍了回去。
  “太子妃比朕意料中聪明,懂得不争为争。”皇上摇头苦笑,“到底一代强似一代,比起蕴容一味争强霸道,她更有圆融手段,照此绵绵耗将下去,只怕蕴容终会耐不住性子……赵弗,你说……”他欲言又止,窒了一窒才又道,“你说,朕待她是不是太过狠心?”
  不待赵弗回答,他已自嘲地笑,“前日里,于廷甫那酸儒当面骂朕妇人之仁,怨朕耽于情分,狠不下心肠。只是每每想起这些年,朕总觉得对她不起。现在尚钧没了,尚尧再好终归不是她亲生。朕不是没有恼过她,恨起来也曾动过杀心,可你知道朕……朕也老了……”
  龙椅宽大,越发衬得他瘦削伶仃,一身怆然。
  原有满腹的话,赵弗再不忍心说出口来,默了半晌,只低声道,“皇后辛劳多年,并无过错,当年先皇后的事,也不能全然怪她……”
  “朕知道。”皇上神色略僵,将手一拂,“罢了,不必说了。”
  二月廿七,月破五离。
  乌桓王妃携幼主逃至大荒边陲,近臣突起叛乱,将王室幸存七十余口屠戮殆尽,王妃被逼自刎,幼主被斩下头颅献于齐军主帅帐前,王妃尸身献于南秦。
  至此,东乌桓灭国。
  其疆土一分为二,以殷川为界,南北分据,向北划为齐疆,以南归属秦界。其间八百里殷川沃野,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引秦、齐、乌桓相争多年。此番两军合击,南秦主帅率先驻军殷川,固守方圆数百里。北齐亦屯兵在侧,大有方寸不让之势。
  三月初三,南秦朝中剧变之讯传来。
  帝胤下旨,以谋逆之罪赐陈国公与陈国夫人自裁,废皇后何氏为庶人,其兄弟四人皆处斩;何家亲族门生共二百余人,皆贬为罪民,流徙南疆。
  三月初五,册封贤妃裴氏为皇后,立皇长子为太子;晋裴令显为上将军,加一等侯爵,封武定侯;加赐八百里殷川为宁国长公主封邑。
  一纸诏书,震动天下。
  已出嫁的公主再加赐封赏,并不是没有先例,如南秦长乐公主远嫁乌桓,帝后爱之甚笃,每逢岁春寿辰必厚赐财帛礼器、珍宝无数……然而从没有哪朝哪代,敢以国家疆土陪做公主嫁奁。南秦满朝哗然,群臣进谏的奏疏堆积宫门,帝胤令宫人当殿焚烧,再有谏言者,与奏疏同焚。
  此时远在北齐宫廷的长公主,却是风光无边,朝野称颂。
  一介和亲公主、废帝之女,独占荣宠至此,可谓前无古人。
  伴随着北齐史官谀辞盛赞,亦有南秦朝野骂名纷起。长公主昔年旧事又被愤怒的文人仕宦再度被提及。废帝之女的出身、暗传宫闱的秽闻、骄奢弄权的铁证,不知成就了多少稗抄野史、秘闻杂录……杀不尽的天下苍生、防不住的悠悠众口,即使是至高君王也莫可奈何。
  然而对于昀凰,无论是太子妃的荣耀,还是长公主的骂名,都已不重要。
  对于南秦帝胤和北齐国主,也只是八百里殷川之争落定尘埃,数十万大军的对峙消弭于无形。殷川名归南秦之壤,实纳北齐所辖,两国各得其所,边民商贾皆可出入。议定重开商贸,准许盐铁货贩,北牧南耕,互通有无。辖所官吏既有北民也有南人,如同市井混居,三族相融。
  卑飞敛翼鸷将击·下
  因着连番几桩大事的耽误,御驾巡幸燕山行宫也延缓下来。就在诸事具备,只待銮仪起驾的前夕,皇上忽感风寒,御医担忧他能否经受鞍马劳顿,劝其暂缓出巡。
  “皇上还是执意要去?”骆皇后慵然倚着锦靠,从晋王妃手上啜了口参汤,淡淡瞥向昀凰。宫装素颜的太子妃垂手侍立一旁,恭然应道,“今日群臣进谏,父皇也略有些动摇,不若之前坚持。”骆后闻言不语,只是摇头苦笑。
  “母后放心,臣媳也当尽力劝谏父皇。”太子妃温言低眉,态度柔顺。
  “如此甚好。”骆后颔首,“让皇上好好将养身子,以龙体为重。”
  昀凰叩首告退,晋王妃起身送她至殿外。
  小世子承晟十分喜欢这位温柔和顺的太子妃,也追在她身后,不舍得她离开。
  内殿珠帘摇曳,只留骆后一人静静倚了凤榻,望着透入地上的晨间光影,端庄面容骤然浮上阴霾,喃喃自语道,“事到如今,由不得你不去。”
  承晟牵了昀凰的衣带,奶声奶气将她前日教他的南朝歌谣唱了一遍。昀凰与晋王妃骆臻相视而笑,直夸他唱得极好。承晟常被骆后和母亲责备,除了底下奴婢,难得有人真心夸他,因此越发赖在昀凰身边撒娇不已。
  “承晟,又在顽皮。”
  远处一声低斥,吓得那孩子慌忙躲到昀凰身后。
  迎面却见晋王撑了伞,在初春细雨中翩然而来。他走得极快,将侍从都远远抛在后头,步履间袖袂翻飞,衣带当风。昀凰牵起承晟,远远朝他微笑。
  也不知是几时下起的雨,细细朦朦,洒了一天一地。
  三人含笑见礼,这些日子常在中宫侍奉骆后,晋王夫妇与太子妃时有相见,也不若初时拘束。晋王俯身唤承晟,孩子却有些怕他。昀凰牵了他小手,轻轻交到父亲手中。晋王抬目看昀凰,只是极轻快的一眼,指尖却酥酥拂过她掌心。
  身后便是骆臻,左右也是耳目,昀凰蓦然缩手,耳后已有几分灼热。
  却听鸟鸣啾啾,承晟欢叫一声,从父亲袖袍里发现了个玲珑金丝笼,里头是一只羽色斑斓的珍雀。骆臻脱口喜道,“你果真替母后寻来这稀罕鸟儿。”
  昀凰觑着有趣,也伸指逗了逗鸟儿,莞尔道,“殿下真是有心人。”
  “当心。”晋王抬手一挡,以广袖遮住昀凰的手,“这鸟会啄人的。”
  晋王妃忙接过鸟笼,小心翼翼托在掌心嗔道,“他只对这些细碎玩意有心。”
  鸟儿受了惊吓,在笼中扑楞楞乱飞乱撞,晋王低头对承晟一笑,“拿进去吧,当心惊着它。” 承晟欢喜地捧了雀笼,一路小跑入殿,骆臻也忙不迭也跟了进去。
  二人回眸相视,他目光复杂莫名,令昀凰心中微窒,侧了脸不愿再看他。晋王缄默片刻,终究移开了目光,淡淡道,“方才见了御医,听说父皇颇为动摇,有意延后出巡。”
  昀凰一凛,抬眸看向晋王。
  他眼里锋芒闪动,透出不容退让的决然,以只有她能听见的语声说,“岁不我与。”
  日月逝矣,岁不我与;旦夕祸在,时不我待。
  风裹斜雨扑进廊下,沾湿鬓发,初春天气里,蓦然起了彻骨深寒。
  是夜,宫中离奇起火,将皇上所乘的玉辇烧毁。
  同时被大火毁坏的还有皇后仪凤旗、翠华旗、入跸旗等细小物件。毁坏御用之物是死罪,龙辇更是天家威仪之表,毁于火中,是为凶兆。皇上闻知大怒,将当夜值守的侍丞、内侍、宫人一并杖责,两名疏忽职守的侍丞被当场杖毙。
  将近天明,雨势更急。
  昭庆宫中灯火通明,内臣近侍在外面雨幕里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太子、太子妃、晋王、大侍丞俱在里边长跪请罪。皇上余怒未平,整宿不曾入睡,深凹的眼窝越发塌陷下去,格外透出阴沉。骆皇后病势初愈,侧坐一旁苍白了脸色,也不言语。
  “凶兆?”皇上冷哼,徐徐扫视眼前诸人,“你等劝谏无果,便借着这大凶之兆,好拦住朕出巡?”
  底下死寂无声。
  “朕不过是去看看太后,碍着了谁?是谁如此心虚,连上十几道折子盼朕留在宫里?”他每说一句便提高一声,到最后已是哑声怒喝,震得众人心惊胆颤。骆后在边上无动于衷,微阖了眼,仿佛入定一般。然而,众人都明白皇上斥的是谁。
  最不愿见着皇上与高太后母子言和的人,当然是骆皇后。
  高太后落到如今凄凉境地,不可谓没有她的“功劳”。
  昔年先皇后元氏,虽与皇上自幼结发,却始终不得高太后欢心。待骆妃获宠,便与高太后联手排挤元氏皇后,令皇上对其疏远生厌。虽然宫中讳莫如深,却盛传元皇后之死,是骆后一手设计。皇上虽有疑虑,却无实据,最终在高太后一力支持下,将骆妃扶上后位。
  谁又料到,羽翼丰足的骆皇后却趁太后专权,与皇上母子反目之机,背叛了一手栽培她的高太后,反戈夺去后宫大权。要说高太后最恨之人,便是她了。
  更何况皇上启用诚王,与太后言和,无非是为了辅佐东宫,稳固太子之势。迎来一个南朝太子妃与她相斗还不够,连高太后也要一并迎回。即便他百年之后,有太皇太后坐镇宫中,不怕她这皇太后东山再起——可见他是这般厌憎她,骆后冷冷想着,心中被万般怨毒啃啮,脸上却是平静如常。
  皇上亦冷冷侧目,看向她的眼光既有厌恶亦有悲哀。
  连日里多番劝谏的大臣都是亲近后党之人,他只当视而不见。原是执意不改行期的,未料这两日风寒加剧,年老之人畏惧病痛,本已起了延期之念……想不到一语成谶,她到底耐不住性子,想出这奇蠢的主意。
  恰在此时,她迎上他目光,兀自狡辩道,“陛下息怒,臣妾等冒死劝谏,也是为陛下龙体着想。如今年岁不同,陛下已不是青壮之年,何必如此逞强……”
  这是讥讽他老迈无能么,皇上失声冷笑,“朕这把老骨头还没熬到头。”
  众人诚惶诚恐,伏地叩请圣上息怒。
  太子妃顿首道,“臣媳无能,御辇被毁皆因臣媳疏忽所致,望父皇责罚。”
  “只怕你不疏忽也一样出事!”皇上冷着脸,看也不看昀凰,话却是说给众人听的,“不过是烧毁了玉辇,你即刻给朕督造下去,明日此时,朕就要看到全副銮驾,整饬待发!”
  昀凰叩首,“臣媳遵旨。”
  太子亦叩首道,“父皇福佑天下,御驾巡幸,万民景仰。”
  众人齐齐应声,“吾皇万岁万万岁!”
  劲羽离弦不能回·上
  天子出,车驾次第,兵卫居外,甲盾前导。
  九龙五色华盖、双鸾雉尾执扇簇拥着二十八乘金辂玉舆徐徐驰上出京官道。皇家旌节蔽日,幢幡纛旗连成浩荡气象。皇后鸾舆与太子车驾紧随銮驾之后,妃嫔王公次第相随。八百骑卫执戟前导,三千禁军并辔随行。
  如此盛况空前的皇家出巡,令在远处匍匐跪拜,有幸觑望到一眼的帝都百姓毕生难忘。据说最前列的车驾已抵京郊,最后列的人马才出宫门。逶迤如长蛇的仗列徐徐往燕山行进,天子威仪令官道两侧山林肃静,长空飞鸟绝迹。御驾卯时出宫门,至酉时抵达燕山永乐行宫。
  燕山绵延雄浑,奇峰叠峦,飞泉流瀑缀于山间。
  永乐行宫依山兴建,已历六十余年,自下仰望只觉金殿碧阁层叠错落,飞檐复廊九曲缦回;谷中汤泉暖雾蔚蒸,峰上五道飞瀑如玉带注落,山间桃李盛放如云霞。
  驻足半山,恍如登临仙宫。
  皇上銮驾已抵宫门,昀凰步下鸾车,却无心饱览胜景,匆匆率侍从女官迎至皇后凤辇。云湖公主已先一步候在跟前,见太子妃到来,勉强欠身为礼,不掩冷淡之色。宫人搀扶着骆后下来,领着太子妃等人步上宫道。
  皇上与太子、晋王、诚王在前,一路沿玉阶而上,看似他精神大好,全无疲惫。骆后却满面倦色,被昀凰与云湖左右搀扶着,渐渐额角汗出。云湖公主见状,忙唤宫人取巾子来拭汗。随在太子妃身后的女官亲手递过软巾,却不是往日那名东宫近侍。云湖公主将这面生的女官上下打量,似不经意转头,朝昀凰笑道,“皇嫂身边换了人么?”
  昀凰淡淡颔首,“商妤腿疾未愈,不良于行,我将她留在宫中了。”
  自从当日被罚跪冻坏,商妤的腿便落下麻痹,至今行动不便,此事宫中皆知。但云湖问的显然不是商妤,她蹙眉又道,“不是有个黄氏近侍么?”昀凰淡然道,“原先是有的。”
  骆后侧目看向昀凰,目光闪动,云湖公主脱口便问,“那是因何替换?”
  “此事因由说来已久。” 昀凰看一眼骆后,低声道,“臣媳大婚次日,近侍黄氏曾因疏忽,将一支御赐如意折断,是为不祥之兆。及至御辇被焚,臣媳思及此事,将她责备了一番。黄氏以为凶兆因她而起,深恐父皇降责,一时愧惧便投缳了。”
  “你是说……此人已死?”云湖公主骤然失惊,睁大双眼迎上太子妃漠然目光,只觉她谈及生死,轻漫得像在说一朵花开了。
  宫中有人死去,确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骆后始终一言未发,此时才冷冷看了昀凰,“几时的事?”
  昀凰温婉垂眸,“回禀母后,是昨夜里的事。因御驾出巡在即,臣媳未敢将这等琐事烦扰母后,因此擅作主张,另调了女侍替换。”云湖抿了抿唇,目光紧盯在昀凰脸上,似欲找出她的闪烁之色。然而太子妃神色平常,一如往日的沉静淡定。
  骆后却是一笑转头,“无妨,区区小事罢了。”
  说话间已至殿前,行宫中内侍宫人匍匐跪候一地,肃然恭迎圣驾。
  早有人搀扶了高太后从内殿蹒跚而出,盘龙衔凤拐杖远远闪动灿金光芒,映着老太后满头银发,别有一种威严雍容。皇上定定立在阶下,痴了一般望着太后走近,直至被太子提醒,才单膝屈跪下去。
  这一声“母后”,竟在君王的口中哽咽。
  一别多年未见,昔日年过半百犹存丰韵的高太后,竟已老迈龙钟,行走都赖人搀扶。高太后扶了拐杖,颤巍巍俯下身来,将他看了又看,仿佛竟不认得。
  “儿臣不孝……”皇上不敢再看太后迟暮面容,低了头,语声发颤。
  诚王年过四旬,是高太后三十多岁才诞下的幼子,虽面容已毁,看身形仍是轩昂男子。而皇上比他年长十余岁,已是须发灰白,身形佝偻的老者。兄弟二人俱跪在母亲跟前,太后却似一个也不认得,自顾望向跪了一地的众人,呵呵笑道,“好热闹,你们都是来瞧哀家的么?”她扶了拐杖,蹒跚越过皇上,直走到太子跟前,对侧旁的骆后视若无睹。
  “皇儿,你瘦多了。”高太后枯瘦的手抚上太子脸颊,眼里满是疼惜,“好些日子不见你来看母后了……”众人都怔住,眼睁睁看她将太子揽在怀里,絮絮抚着他脸,一口一声皇儿。
  两行老泪滚落,皇上猝然侧首,再不忍看——母后分明是将尚旻认作了少时的他,那一颦一语,俱是昔年模样,仿佛时光从不曾流走,一切还停在昨日。
  原来她已神智昏乱,早不认得人了。
  太子趁势叩首道,“尚旻给皇祖母请安,愿皇祖母福寿安康。”
  侍候太后的老宫人趋近将她扶住,低声提醒,“太后,这是太子殿下,是您的孙儿。”高太后闻言迟疑,似乎想起些什么,又茫然看了太子,目光缓缓转向他身侧的昀凰。
  宫人又道,“这是皇太子妃华氏。”
  高太后蹙起两道淡淡眉痕,紧盯着身着太子妃深青服色的昀凰。
  昀凰以额触地,方欲开口,却听她轻啊了一声,望着昀凰张了张口,目光古怪怔忡。
  晋王与诚王在侧,见此情状也莫名不知所以。
  昀凰只觉她眼里似悲似喜,又似有几分愧色,便试着双手去搀扶。不料高太后一抓着她的手便再不肯放开,“你也来了……哀家这些日子老想起你,只怕你还怪我,怕皇儿也怪我。”
  左右有人恍悟,太后错认太子为皇上,莫不是也将太子妃认作了先皇后。
  旧人犹记前事,闻言莫不唏嘘,晋王妃与云湖公主也不觉将目光投向了骆后,却见骆后阴沉了脸,双目冷冷半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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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商将出版时间一延再延,每次问到,都说快了快了。
  大家都知道,书未上市之前,发布全文就等于给盗版商做嫁衣。
  凤血贴到现在也只剩几章了,就算两天一更,估计也拖不到书上市。
  我能为大家争取的只是尽量多贴一点,再往下,也无法让书商让步了。
  贴完《劲羽离弦不能回》和下一章《云退霜杀夜将尽》,就要等到书上市后再更新。
  提前在此告知大家,并致以无可奈何的歉意。
  劲羽离弦不能回·下
  筵开殿前启燕乐,歌舞丝竹、玉肴琼浆俱是太后往日喜爱的,羽衣宫娥鱼贯入列,箜篌拍板、琵琶方响,诸部伎坐立廊下各施妙艺,一时间舞袖动扬,歌喉宛转,妙音直达九霄。
  然而燕乐刚过了散序,一部清商大曲中序初起,慢板低回,那御座之侧的太后却已沉沉睡着。
  众目睽睽之下,她头颈侧歪,口唇微张,高髻上累累的金丝九凤冠眼看就要坠下来。
  宫人都远远侍立在阶下,惟骆皇后端坐一侧,目不斜视,只专注殿前歌舞。皇上窘急,探身而起欲亲自搀扶,却隔了皇后凤案在中间。眼看太后将在宴上失仪,却见太子妃翩然起身,步履轻巧地越过凤案,将太后歪斜身子端端扶好。
  蓦地惊醒,太后懵懂睁眼,唇角一丝口涎流下。
  昀凰忙伸手去接,任由口涎落在自己掌心,却以袖沿隔了太后衣襟,不使她弄脏仪容。宫人这才捧了口盂丝帕近前。皇上缄默,将太子妃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心口不觉暖了一团。见太后这般疲态,皇上只得颓然叹息,“母后年事已高,怕是累了,太子妃送母后回寝殿歇息吧。”
  虽不抱指望,他还是侧目看了骆后一眼,哪怕她礼数上虚应几句也好。
  骆后无动于衷,只淡淡瞧着太子妃,似对她的关注远甚于太后。连太子也只顾与宰相于廷甫相谈甚欢,倒是晋王同诚王双双起身,欲护送太后离去。皇上无奈朝晋王点了点头。
  王公亲贵云集筵前,虽缺了皇太后,这皇家天伦融融的盛宴还得继续下去。望着太后蹒跚离去,老迈身影与身旁风华无双的太子妃相映,白发红颜,令人顿生悲凉。
  一旁有宫人搀扶,高太后却将整个身子都倚靠在昀凰臂弯,似孩子般顺从。
  昀凰托了她肘下,只觉她瘦削身躯比孩童还轻,似乎枯槁得只剩一具空壳。
  晋王随同在侧,与昀凰一同陪伴太后还驾寝殿。
  连廊盘绕,复道飞架,太后所居的凌华殿高筑于叠台之上,背倚青崖,俯瞰幽谷,取凌绝霜华之意。行走在玉阶琼廊间,只觉衣带生风,扑面沁凉,凌绝之高,不胜清寒。
  昀凰亲自侍候着太后睡下,高太后一径将她误作故人,握了她的手不肯放开。老妇人沉沉睡颜映入眼里,心中却浮起母妃与惠太妃的影子……昀凰垂眸端详她面容,难以相信这迟暮老妇,便是当年把持朝政,显赫一时的高太后。
  殿里静谧无声,沉烟袅袅,昀凰蓦然回头,见宫人都退了下去,晋王不是何时进来内殿,立在身后静静看她。
  那目光,竟令她心口紧了一紧。
  晋王走近榻前,一言不发地看着太后,目光藏在微蹙的眉下,深深浅浅都是谜。她是惯于辨察声色的,却从来看不清这个人的心思。太后的气息匀长安稳,似睡得沉了,一只手却还紧拽着昀凰。他俯身将那枯槁的手抬起,小心送入被衾下边。
  昀凰的手还未来得及抽回,便已落入他温暖掌心。
  他不由分说将她牵起,转入厚重的帷幔之后。
  层叠罗帷遮挡了二人身影,隐秘方寸间气息交拂,肌肤相触。昀凰亦不闪避,只抿唇望住他,一双黑白交翦的眸子里,深的怨浅的寂,无双艳色也掩不住的破碎。世间事仿佛俱与她不相干,却又不得不羁绊。
  一日日看着她改变,那杏子林间妩媚笑靥已不再,青竹舍里决然容光已黯淡。
  “怕么?”他低头看她,衣上沉香混合男子气息,暖暖将她笼罩。
  总算走到这一步,他问她怕不怕,她却不知如何回答。
  从不曾有人这样问过,也没人会在意她是否害怕——母妃或少桓,都不会这样问她。
  怕如何,不怕又如何,总要迎头走过。
  “不怕。”昀凰微笑,笑意浮至唇角却变成了苦涩,“我只是累。”
  一个累字,万千难,终也脱口而出。
  他将她揽紧,坚实胸膛下传来平稳心跳,似蕴着奇异力量,莫名令人心安。
  “过了今晚,一切都会好。” 他的唇轻贴在她耳边,一字字清晰入耳,温柔入骨。
  昀凰长睫半垂,眉眼幽幽,“是,殿下的吩咐,昀凰都记着。”
  “总是殿下殿下,难道我没有名字?”他眉峰微蹙,手指抚上她脸颊,一手将她腰肢猛地圈紧,“还是你想离我远些?”
  昀凰一颤,被他箍紧得不能喘息。
  他迫近她,目光犀利,似鹰鹫审视利爪下的猎物。
  昀凰心头纷乱,来不及辩解挣扎,只觉气息微窒,他已吻了下来。
  陌生的气息袭掠,激起心底残存的执拗,唇舌间久违的温暖缠绵,曾是谁的纠缠……白衣萧索的身影,清苦的杜若香气,针一般刺痛心底!昀凰蓦地挣扎,却被他狠狠箍紧在胸前,仿佛洞穿她的心思,绝不给她半分挣扎余地。
  山间夜凉,虽是仲春时节仍有透骨寒意。
  太子与太子妃所宿的澧泉殿,下临瀑流如织,入夜水声激荡,恍若鼓琴。
  昀凰静听水声琴韵,思绪纷乱,仿佛又见到晋王面容,恍惚间,谁的眉目叠映……身侧却已传来匀沉的呼吸声。一条双鸾合欢枕,两人各在一端。黑暗里,太子翻身向内,鼻息微微拂到昀凰耳际。莫名的,竟激起身子微妙悸动。
  如今他对她已颇多忌惮,不敢任意羞辱,索性视若无睹,再不碰她一根指头。在宫中虽纳有四名良娣,太子碍于体统颜面,仍与太子妃同宿。
  同床异梦已惯,对着枕边人,昀凰只有厌憎,他所给羞辱未曾淡去分毫。
  然而枕上鬓旁,一息呵暖,惊觉衾寒。
  她已不是未经人事的处子……往日缠绵滋味本已淡忘,却又被那一吻惊起欲念。睁眼阖眼,依稀见着他的眉目,唇间仿佛还停留着他的气息。昀凰轻咬了唇,辗转向内而卧,以锦被紧紧裹住身子,丝缎轻软,熨贴了肌肤柔滑。
  更漏声里,约莫敲过了寅时。
  今夜,已是今夜!
  昀凰睁着眼,片刻也不曾阖上。
  一声声,渐近渐急,竟似谁仓惶步履。
  终于听珠帘摇动簌簌,殿外脚步声急乱,有人叫道,“殿下,殿下!皇上不好了!”
  太子还未清醒过来,昀凰已将床帷一掀,“父皇怎样?”
  “皇上夜里噩梦惊醒,突发抽搐,现下连话也说不出,神智也迷糊了!”传讯的侍丞惶急得声音也变了调。太子一声惊呼,翻身下床,不待宫人侍候,抖抖索索便去抓外袍。宫人慌忙替他着靴,他似六神无主,一面催促宫人,一面劈头急问那侍丞。
  昀凰也匆匆起身,心底冰凉一片,映出毫厘毕现的清明。
  宫人为她着履,察觉她娇小足弓绷起,脚趾并紧,几乎套不进珠履……幼年留下这习惯,紧张到极处足趾会抽搐,连路也走不得。这是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已多少年不曾如此。宫人错愕探问,“太子妃……”
  昀凰抬手止住她话语,深吸了口气,低头盯住自己足弓。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发生了什么。
  该来的,终是来了。
  足弓一点点放松下来,套进珠履,稳稳踩在地上。昀凰推开宫人欲搀扶的手,随着太子走向殿外。他在前边步履惶急,她一步步竭自走得平稳。
  待赶至寝殿,骆后已在殿外守候,里边灯火照着人影绰绰,御医已在诊治。只片刻间,晋王、诚王与云湖公主也赶到,众人候在一处,相对无话。骆后僵直了身姿,只紧盯着殿里人影晃动,良久一瞬不瞬,仿佛全心都飞到了里面。太子也不理会她,径自焦急踱步,不时喝令内侍催请于相。直候到卯时已过,才见御医鱼贯而出,个个面色如土,冷汗涔涔。
  谁也说不出皇上这急症的起因。
  有说是宴间饮酒过量、有说是血脉阻塞不畅、有说是风邪寒湿外侵……七八位御医却得出三五种病由,却谁也不敢笃定。太子盛怒之下,朝为首的医丞当胸一脚踢去,“父皇身子安康,岂会无故暴病,你等胆敢有所隐瞒,必诛九族!”
  白发苍苍的老医丞跌倒在地,受不住这重重一脚,连声呻吟。眼见太子抬脚又踹,昀凰忙拽住他袍袖,“殿下息怒,且容御医先为父皇诊治!”太子回身朝她看去,目中厉色大盛,反手一掌掴去,“滚!”
  昀凰来不及躲避,只觉掌风扑面而至,眼前骤然一花……
  死寂,四下死寂。
  睁开眼来,只见晋王稳稳格住太子的手,令这一掌凝顿半空。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手臂相格,角力般互不退让。 刹那僵持,无比漫长,各人都攥一手冷汗。终究是晋王先开口,“父皇尚在病中,殿前不宜喧哗动手,望皇兄体谅。” 他朝太子淡淡一笑,垂了手,侧身退开半步。便在这一刹,太子猛然挥拳击出,重重打在晋王胸口。猝不及防之下,晋王硬受了这记重拳,抚胸连退数步。
  “殿下!”骆臻脱口尖叫,立时奔上前去,却见眼前衣带飘飞,太子妃的身形比她更快,已当先扶住了晋王。
  晋王垂眸迎上那翦水秋瞳,与昀凰定定相望。
  昀凰怔忪,惊觉刹那念动,竟是身不由己。然而他目光如火,落下来灼痛她肌肤。昀凰缩回了手,悄无声退开,避让到晋王妃身侧。
  骆臻呆立着,忘了该进还是退。
  看看晋王,再看太子妃,只觉一对璧人,恍似谪凡。
  廊下宫灯照不散夜色深浓,每个人的神色都隐在阴影中,谁也看不清谁。
  云湖愤然瞪了太子,“皇兄为何出手伤人?”
  太子似笑非笑,阴沉目光落在晋王脸上,“尚尧,这可是你要同我动手的。”
  晋王受此一拳,虽不至于重伤,却也一时气息激荡,蹙眉只是缄默。太子见此,笑意加深,再不遮掩跋扈之色,“从前太傅教的兄友弟恭,你大概是忘了?”
  “够了!”骆后终于冷冷开口,“你们还嫌不够乱么?”
  “乱不怕。”太子扬了扬眉,脸上正正被宫灯照着,苍白脸色恻侧透寒,“怕只怕有人故意弄鬼,伺机作乱!”此言一出,令闻者皆震,骆后更是寒了脸色,“难道殿下疑心皇上的病,是有人暗中作祟?”太子目光如锥,“儿臣愚钝,不敢妄加揣测,愿闻母后高见。”
  眼见这二人剑拔弩张,诚王忙踏前一步,想要从中斡旋。却见殿门戛然开了,赵弗亲自出来传话,“皇上醒了,传皇后、太子与二位王爷入见。”
  云退霜杀夜将近·上
  御驾巡幸燕山,设宴永乐行宫当晚,皇上酒后惊风,一病不起。
  这病来得蹊跷,虽说皇上年事渐高,龙体尚无大碍。未料病来如山倒,当夜就卧床不起,行动不得,连言语都吃力。一众御医束手无策,诸般手段能试的都试了,依然毫无起色。
  当夜三道旨意传下——
  其一,命皇太子即刻回宫主持朝政,着诚王、宰相于廷甫还朝辅政;
  其二,命皇后、晋王与云湖公主留侍御前,行宫内外重兵驻守;
  其三,令太子亲自接掌京畿十万羽林卫。
  圣命不可违,次日天明,太子与诚王等人即刻起驾回京,一刻也未敢停留。
  为免皇上病笃的音讯外泄,动摇民心,永乐宫内外封禁,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连同留侍御前的骆皇后与晋王等人,也被隔绝在行宫之内,不得踏出一步。
  入夜,骆后端了茶盏,细细地啜,仪态端方典雅,端茶的手却阵阵发抖。
  御榻前,他当着她颁下旨意,那一幕清晰如在眼前。
  临到此时,他心心念念还是戒备着她,以为将她禁锢在身边,就可保得太平。他如此恨她,将她逼到如此绝境,十万羽林卫尽数交付太子,连一条活路也不留给她。
  咣啷一声裂响,净瓷描金茶盏被狠狠掼在桌上,碎瓷四溅,茶水淋漓。
  骆后周身都发颤,唇角一丝笑容扭向脸颊。
  内殿,龙床上的帝王猛然一声呛咳,似被什么惊醒。
  睁眼看了昏暗帐内,明黄流苏垂下,一头系着龙形玉坠。从枕上斜斜看去,那白玉雕龙昂首蹬足,倒像被缚在流苏上抵死挣扎,颇有困龙不祥之感。
  皇上张了张口,想要唤人撤去这东西,却怎么也发不出声。一口气憋在胸口正自痛苦,眼前终于亮起一线,有人掀起垂帷,柔柔唤了声“父皇。”
  昀凰瞧见他张口欲言模样,忙将药搁在一旁,扶了他起来轻拍后背。堵在喉头的那口痰终于唾出,皇上青紫了脸色大口喘气。昀凰倒水奉药,一概不要宫人近前,全由自己亲自侍奉。
  宫灯下,她纤柔身影,是这死气笼罩的寝殿里仅有的温暖。
  皇上倚靠床头,眼睛似睁非睁,朦胧里看着昀凰,渐渐变作昔年的骆蕴容,忽而又是与他少年结发的元氏皇后……两个女子,一个被他所负,一个终是负了他。
  一点浊泪,半是心伤,半是悔。
  “父皇要躺下么?”太子妃见他叹息,忙小心探问。皇上垂目,看她柔顺姿态,殷殷神色,不觉一声苦笑。到头来,一个都不在,只剩她肯留在跟前。天阙易主在即,御座之前风雨将至,尚旻、尚尧、云湖,谁还顾得上这垂死之人。此刻在他们眼里,他已形同朽木。
  只有这傻女子,不去追随她那即将登临至尊的夫君,倒在此守着个将死之人。
  “你为何留下?”
  “昀凰无处可去。”
  他问,她答,再无多余言语。
  寂夜昏灯,照着空旷寝殿里两个身影,一个风烛残年,一个伶仃红颜。
  皇上并未老迈昏庸,尚旻不喜太子妃,她也并不爱慕她的夫君。人前如何装扮,恩爱缱绻是扮不来的。但他假装看不出,看不出这对未来帝后的貌合神离——因为皇帝和皇后,本就用不着恩爱。可惜少年时他不懂得这个道理。
  皇上黯然而笑,哑声翕动嘴唇,“唤赵弗进来,朕有话吩咐。”
  昀凰应了,返身至屏风外,刚要唤人,却只听殿外哐一声闷响,似宫门被撞开,随之是橐橐纷乱脚步,和赵弗惊怒叱喝,“大胆,你们反了不成!”
  屏风轰然被撞倒。
  昀凰踉跄后退,骇然见赵弗被扔了进来,撞倒锦绣屏风,连人带木头跌了喀拉拉一地。
  门口涌入大群明甲铁盔、刀剑出鞘的行宫禁卫,森寒兵刃下一刻已逼至昀凰眼前。
  “护驾!来人啊,快快护驾——”赵弗嘶声呼喊,口鼻都摔出血来,满脸鲜红狰狞。
  殿外一片沉寂,没有人应答,没有厮杀呐喊,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未发生。禁卫闯入了皇上寝殿,悍然以刀兵相逼,却没有一个人前来护卫御驾。这里是行宫,不再是大内禁苑,忠心耿耿的羽林卫远在皇城,眼前内侍与宫人,早已在刀兵下惊惶瑟缩。有想夺路逃出的,迎面便是尖刀利矛;有忠心的退入内殿,拼死挡在赵弗与太子妃跟前,欲以螳臂当车,肉身抵抗金铁。
  就在昀凰眼前,寒光暴起,快得令人看不清是如何发生。
  只有惨呼、厉号、刀光、剑影……宫纱垂帷被拽落在地,博山炉倾倒了一案残香,琉璃宫灯被推倒踏成碎片。血稠浓,喷溅在宫砖纱幔上,猩红妖花绽放蔓延;人骨脆,折断在寒刃下,发出特异而清脆的声响。
  夜浓,风急,杀伐烈。
  倾刻间,一地尸横。
  仅剩下还有气息的三个人,昀凰、赵弗和御榻上奄奄一息的君王。
  刀剑阵里,骆皇后衣袂飘飘而来,似踏入修罗地的玄女,高高在上俯视众生兴亡。这遍地鲜血、满室杀戮,连同残喘奄奄的老人,都与她毫不相干。
  太子妃周身颤抖,连退两步挡在御榻之前,脸色惨白透青。骆后的目光越过她,凉凉投向榻上那人——惨烈杀戮就在眼前,溅上床闱的血,阵阵腥烈扑面。他瞪着双眼看得真切,却没有丝毫反应,那迟暮枯槁的面容仿佛已经僵死。
  骆后一步步近前,面容在昏灯血光映照下,焕发异样神采,咄咄有昔日美艳。她与他四目相对,唇角微扬,不似笑意倒似凄厉,“陛下这是怎么了,病成这样真叫臣妾担心。虽说您一再想要置臣妾于死地,可臣妾还盼着与陛下白首偕老,陛下怎么忍心辜负臣妾?”
  她笑,俯身靠近他,近得可以闻到他衰迈躯体上散发的濒死味道,“你怎能忍心至此?”
  沉浊叹息在皇上喉间滚动,语不成声,他只是瞪了眼睛看她。
  “不好受么?”骆后蹙眉,瘦削指尖抚上他的脸,“这帮奴才真是没用,臣妾再三叮嘱过,用药务必仔细,莫让陛下受多了苦楚。那药量每日添加,本是补养的好方子,除非是酒后不慎服食过量……陛下,你怎么就这样不慎呢?”
  她抚上他的脸,指尖几乎掐入皮肉,“多少年了,臣妾忍着盼着,还留着一线指望,你却总是不慎!不慎冤死元氏、不慎错怪臣妾、不慎害死尚钧、不慎将人逼到绝境!”
  尖利指甲越掐越深,皇上脸色渐渐紫涨,喉咙里呼刺刺只剩气喘。
  “你放手!”太子妃蓦然抢上前,将骆后重重推开。皇上歪倒在枕上,身子连连抽搐,似只有气出没有气进。赵弗挣扎起来,与太子妃一同扶了皇上,恨恨道,“妖后,就算你夺下行宫,也挡不住京畿十万羽林卫。待太子殿下平定叛乱,看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算什么太子,我的皇儿才是天命所归!”骆后幽幽笑,“除了扮痴作傻,那废物还做得来什么?你以为十万羽林卫当真肯听那废物调遣,当我骆家兵权想撤就撤?”皇上猛地呛咳起来,大口大口呼气,胸腔里发出空洞可怕的声音。赵弗惶急地将他扶住,连声唤着皇上,昀凰也手忙脚乱为他拭汗。
  “陛下很焦急么?”骆后袖手在侧,冷眼看着那垂危之人,“臣妾已昭告天下,太子与诚王趁巡幸之机谋逆,欲矫诏弑君。晋王被迫起兵,护卫圣驾。至此陛下大可放心,万事都有臣妾做主。纵然陛下驾崩,臣妾亦当以太后之尊,诛灭逆臣,辅佐新帝继位。”
  “母后,够了。”
  云湖公主颤抖语声自身后传来。
  骆后回头看她,见火光映照刀戟,那寒光笼在云湖身上,照得她花容惨淡。
  还是韶年少女,那御榻上躺着的人终究是她生父。
  望着云湖惨然失色的脸,骆后顿生怜惜不忍,心中杀意也淡去几分。
  云湖一步步迈进来,身姿僵硬,目光涣散,不敢朝榻上那人稍看一眼。
  她朝骆后屈膝直跪下去,“启禀母后,子时宫城已破,诚王率残兵逃往行营方向,五哥率军追击,太子孤军退守禁中。”
  她语声颤抖,字字句句却说得无比清晰。
  骆后僵直的后背缓缓舒展,回身望向御榻,笑若牡丹含露,“陛下,您听见了么?”
  云退霜杀夜将尽·下
  诚王败退,太子困守死隅,宫中大势已定。
  銮驾于卯时自永乐行宫起驾,天未明便长驱踏上返京之途。
  事出非常,皇上又在病中,一时顾不得皇家仪仗铺陈,骆后下令轻车简行,沿路重骑护卫。皇上御驾在前,皇后携云湖公主同乘鸾车,晋王妃也随了太子妃的车驾。
  金涂银闹装牡丹铰具,配紫罗绣青鸾方鞯,四帷四望车,太子妃的仪从比之亲王妃自有不同。这是她一度梦寐以求的,如今看来只是可笑。骆臻斜斜倚了锦靠,虽疾行颠簸也浑然不觉,此刻四肢百骸都是畅快。过了今日,王爷登基继位,她便由晋王妃一跃而为六宫之主,贵为天下母仪的皇后。
  而眼前的皇太子妃缄默独坐一侧,一日之前还是御前红人,此刻只怕即将成为新寡。
  骆臻微睐双眸,冷冷审视昀凰面容,想起昨夜殿前,想起她与王爷相望相依,心头便似一阵阵蚕噬的麻痒——女子美而近妖,这般容华风姿,活脱脱就是妲己之媚、妹喜之妖!似乎觉察到她目光的不善,默然阖目而坐的太子妃陡的睁开了眼,黑眸幽沉,令骆臻不觉窒住。
  她却朝她微微一笑,容色更见妖娆。
  “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忧。”骆臻亦回以微笑,声色却傲慢,再不必装作恭谦。
  “我应担忧什么?”太子妃泰然反问。
  “太子兵败,东宫将有没顶之灾,太子妃却似事不关己?”骆臻毫不客气相讥,想在她脸上寻到一丝仓皇的满意。昀凰亦深深看她,心中仅存的一点悯意也被她目光浇灭,“多谢晋王妃提点,福兮祸兮,自有天命,徒劳也是无益。”
  她轻描淡写态度令骆臻觉得分外可恼,“你不过是仗着南朝公主的身份,恃着殷川八百里封邑,你的用处也不过如此。母后虽不杀你,往后留困冷宫,一世寂寥,就不想想别的生路么?”晋王妃眼中锋芒夺人,昀凰却笑了,“你有别的生路给我?”
  骆臻抿一抿唇角,压低了语声,“我可以放你走!”
  果真是女子的敏锐,还是防患于未然?众人都被蒙蔽,唯独这女子察觉了她的威胁……昀凰不掩诧异地看了骆臻,在她眼里寻到嫉恨与慌张。
  当一个人嫉妒你,她在你跟前便已矮了下去。
  昀凰叹了口气,“这里很好,我不想走。”
  入暮时分,御驾抵京。
  宫城战局方歇,降的降,死的死,遍地血污狼藉。
  这是一场胜负悬殊之战,诚王临阵退缩,率三万御林军不战而逃。他这里明哲保身、避而不战,却苦了孤军死守的太子。仅凭微末兵力,难挡骆氏五万精锐——那都是暗中效忠骆氏的军中少壮,早早设伏京畿,有备而来。十万羽林卫随之分裂四散,自起争斗。太子德薄寡信,在军中毫无威望,忠于皇室的将士又被诚王笼络去不少,余下两万兵马随太子困守宫中,陷入重围。
  至未时初,武德门率先被攻入。
  未时三刻,镇远门失陷。
  南北两路兵马一举冲杀入宫,凡遇阻逆,一律格杀。
  太子率残兵步步败退至文渊殿前,终被截断去路,仓皇间登上宫中至高的落星台,燃起告急烽火向外郡求援。终究远水难救近火,天下勤王的兵马插翅也飞不过重关。
  叛军逼至落星台下,也不强攻,索性架起火堆,浇上鲸脂。大火倏忽升腾起来,与烽烟连成一片,将个仙阙般的楼台烧成熔炉……就在此时,御辇抵达宫门,遍地血污还未清洗,到处是血屠惨象。
  镇守宫门的亲信统领挡下御驾,以安危见,叩请皇上皇后回避兵乱。骆后到了銮驾之前,轻藐而笑,“无妨,皇上要亲眼看着众卿平叛,看着逆臣伏诛。”那统领一凛,见骆后回身掀起车帘,欠身朝里笑道,“陛下,您说是么?”
  里头半晌无声,似是默许。
  御驾长驱直入,冒着冲天火光、震天杀声,直抵落星台下。
  当此时,烈焰已围绝四方,残局将尽。高台玉阶伏尸无数,血流纵横,浓烟滚滚四起。死战不降的东宫死士已不过百余人,不断有人被箭矢射中,从高台坠落火中。
  皇上御辇便在此刻驾临,天子仪从煊赫而来,令那高台上的人远远便可望见。
  围困落星台的禁军停了攻势,从中让出一条大道,肃然阵列两旁。
  昀凰被押了下来,随骆后到了御辇跟前。
  大火映红天幕,即便隔了这么远,也听得清晰的焚梁断木之声,毕剥不绝于耳。炙热火光灼得人肤发欲燃。眼前惨乱景象于她并不陌生,与当日宫倾如出一辙。所不同的,只是当日身在局中,而今袖手旁观罢了。
  骆后亲手为御辇挑起车帘,令斜倚车中的皇上能看得清楚。
  即便隔了烽火烟尘,杀戮肆烈,也隔不断一朝君臣,两世血亲。
  父子相见于修罗血河,胜的是谁,败又是谁;生的是谁,亡又是谁。
  昀凰却恍惚想起了那一日,高悬城门的君王头颅,被少桓所弑的人,她的父皇……果真唤过他父皇么,如今竟不记得。当他头颅被斩下的一刻,可曾看到随他亲征的皇子们,一个个尸首异处,那一刻,他哀恸过么?
  只听见御辇内传出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呜咽的,嚎啕的,竟是哭声。
  是皇上的哭声么,昀凰恍惚抬头,蓦然明白他悲号的原由——
  在那火光映红的高台上,有个袖袂飘飞的身影,华衣浴血,凌虚而立。
  他长发缭乱披散,随衣袂翻飞烈烈火光中,到这般境地,仍美如天人。
  分明瞧不清楚,她却觉得他在笑,必定在笑。
  共枕同席,那比女子更美的面容早与怨恨一起镂刻入骨。她记得他的眉目言止,记得他是怎样怨、怎样恨,记得他怎样施予凌虐与羞辱……到此刻,却只记得他的笑。
  姣好冶丽,风流尤甚女子。
  高台上下火光炽盛,散发仗剑的皇太子面南而立,迎着皇上御辇,徐徐张开了双臂,从高达数丈的台顶一跃而下,若飞鸟、如坠星、似流陨,转瞬被腾腾大火吞没。
  宫变在天明之前平息。
  皇上所居的承天殿是唯一没遭遇杀伐之地,然而夜风袭来,仍捎着淡淡血腥气。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冷寂空旷的殿上也不见人影,只得昏灯映照孤帐。外面是重兵看守,里头只得赵弗与昀凰守在御榻之前。一阵急风扑入内殿,吹得垂帘哗哗作响。赵弗蹒跚着去关上殿门,他年事已高,经那一摔伤得不轻。昀凰欲起身唤住他,衣袖却被扯住。
  回头见是皇上,枯槁手指抓着她衣袖不肯放,一双凹陷无神的眼定定落在她脸上。昀凰心里一酸,看他嘴唇翕动,发出有气无力地语声。她倾身近前,却听不清楚。皇上吃力地抬起手,想要索取什么……蓦听得一声稚子呼唤,“皇祖父!”
  骆后不知何时来到殿前,身侧牵着小小的承晟,并无侍卫宫人随行。她祖孙两人的影子淡淡投在地面,承晟怯生生依着骆后,望了望挡在门口的赵弗,想要奔向昀凰却又不敢。骆后垂首看他,“你想去太子妃那里么?”
  承晟点点头,不敢作声。
  却见皇祖母难得的温和,“去吧。”
  她手一松,承晟立刻飞奔到昀凰跟前,语带哭腔,“晟儿怕,晟儿要父王——”
  这孩子对昀凰的依恋,远甚对祖母的亲昵。骆后定定瞧着,想起方才她侍奉榻前的殷殷模样,比父女更亲近,云湖倒从不曾这般侍奉过。血亲不如外人,这华昀凰入宫短短时日,倒似赢得了她的丈夫、儿子乃至孙儿的心。
  骆后涩然笑,心底莫名滋味似酸楚又似妒意。
  那御榻上的人阖起眼睛,视她如无物。他恨她入骨,她却还留了这两人在身边,陪他走这最后一程,让他不至太过孤苦——谁都以为她狠绝,可她对他,实是仁至义尽。
  承晟扑在昀凰怀里哭泣,口口声声要父王。昀凰抚了他头发柔声道,“晟儿乖,父王很快就回来,父王不喜欢晟儿哭的,对不对?”承晟果然噤声,却不是因为她这句安慰,而是骆后走到榻前,冰凉的手抚上他脸庞,令他不敢再哭。
  骆后垂目看着承晟,缓缓道,“你父王不会来了。”
  昀凰一震,骇然睁大眼睛望向她。
  骆后却只瞧着承晟,一字一字道,“记着,往后你便是皇帝了——要做皇帝的人,不能够躲在女人身后哭泣!”她猛地伸出手,将承晟从昀凰怀抱狠狠拽开。承晟哇地大哭起来,哭声方一出口,就被骆后一耳光掴在脸上。
  号哭硬生生哽在咽喉,承晟大张了口,小脸憋得发青。
  悉悉索索声音自御榻上传来,皇上瞪大眼,分明是听见了骆后的话,周身瑟瑟发抖,将垂幔狠命扯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昀凰背倚着床柱,软软跌在榻边,“你说晋王,晋王……”
  “死了。”轻飘飘两个字从骆后唇间吐出,如同她目光的冷硬。
  她转而看向皇上,“臣妾也刚知闻这噩耗,尚尧率军追击叛臣,遇袭中伏,被斩于阵前,尸身也落在诚王手里。事已至此,望皇上节哀。”
  她语声平静无波,连一丝伪装的悲戚都吝于付出。
  殿中死寂,只闻皇上断续的喘息,声声起伏。
  骆后神色冰凉,目光却热烈,望之说不出的奇诡。
  “尚钧去了,剩下两个也死了,你一个儿子都没有了,这大好江山转瞬就要无主……”她将承晟推到御榻跟前,按着他跪下,“所幸我们还有一个好皇孙,你瞧晟儿多乖,他会做一个很听话的小皇帝,对不对?”
  皇上挣扎着向她探出手,五指箕张,脚将榻板蹬得直响。如果可以,她知道他会毫不犹豫的扼死她,可惜这一次,他拿她无可奈何,连她一片衣角都沾不到。
  一夕翻覆在天家
  【一夕翻覆在天家】
  宫变在天明之前平息。
  皇上所居的承天殿是唯一没遭遇杀伐之地,然而夜风袭来,仍捎着淡淡血腥气。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冷寂空旷的殿上也不见人影,只得昏灯映照孤帐。外面是重兵看守,里头只得赵弗与昀凰守在御榻之前。一阵急风扑入内殿,吹得垂帘哗哗作响。赵弗蹒跚着去关上殿门,他年事已高,经那一摔伤得不轻。昀凰欲起身唤住他,衣袖却被扯住。
  回头见是皇上,枯槁手指抓着她衣袖不肯放,一双凹陷无神的眼定定落在她脸上。昀凰心里一酸,看他嘴唇翕动,发出有气无力地语声。她倾身近前,却听不清楚。皇上吃力地抬起手,想要索取什么……蓦听得一声稚子呼唤,“皇祖父!”
  骆后不知何时来到殿前,身侧牵着小小的承晟,并无侍卫宫人随行。她祖孙两人的影子淡淡投在地面,承晟怯生生依着骆后,望了望挡在门口的赵弗,想要奔向昀凰却又不敢。骆后垂首看他,“你想去太子妃那里么?”
  承晟点点头,不敢作声。
  却见皇祖母难得的温和,“去吧。”
  她手一松,承晟立刻飞奔到昀凰跟前,语带哭腔,“晟儿怕,晟儿要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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