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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蓝兮]末路相逢

晴空蓝兮(现代)
末路相逢 BY晴空蓝兮 完结
  
  林诺刚刚进门,电视里苦情女主角的哭泣声便开始冲击耳膜,她头也不抬,一边弯腰换鞋,一边问:“纸巾够不够用?”调侃的意味明显。
  果然,沙发上正以面巾纸擦拭眼角的年轻女孩子不满地嘟囔:“知道你心硬,但也别一进来就破坏人家情绪。”
  林诺笑了笑,工作一整天着实有些累,重重倒进柔软的沙发,她半眯着眼,瞥着屏幕上俊男美女大演对手戏,面孔都很熟。
  也难怪,不大的宝岛上,换来换去,也无非就是那几个出名演员,他们演起八点档的戏码来,会不会终有一天也觉得厌烦?
  过了几分钟,插播广告,林诺将腿一伸,踢踢许妙声的屁股,打着商量:“换台吧,听听新闻。”
  “现在哪有新闻?”
  “晚间新闻。”
  “不行。”许妙声不肯,把一团纸巾丢进垃圾桶,一手牢牢掌握遥控器,微红的美目望过来:“这部剧正热播,和普通低俗的言情剧不一样。”颇有点说服引诱的味道。
  林诺手一摆:“别白费力气,我没兴趣。”又躺了躺,索性站起身:“叫我看这个,不如回去睡觉。”说着,真的拖沓着脚步往卧室走。
  许妙声在身后忿忿:“我看你这女人,压根就不相信爱情。”
  她回头,笑眯眯地:“NO!我只认为,这世上绝大多数的爱情,都不像电视里演的那样。”
  缠绵绯恻,高潮迭起,然而无论历经多少苦难,最终总能修成正果,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这是艺术加工过的作品,而非真实的生活,因为它过于完美,犹显得无趣。
  “你认为?——”许妙声拖长了声音,“那么你说,真正的爱情,应该是怎样的?”
  林诺一怔,似乎真的偏过头仔细想了想。
  有一刹那,有些微的波澜,搅动如古井般沉静的一颗心,可最终,她还是眼神平静地摇了摇头。
  许妙声却是精明人,林诺短暂的恍惚落在她的眼里,立刻觉出其中有文章,于是不动声色地追问:“阿诺,有没有爱过什么人?”
  其实,对于答案,她也没抱太大希望。二人相识两年多,同租一套房,林诺身边从未出现过固定的男朋友。在如今快节奏的社会里,或许,是真的没有时间让人充分享受一段恋爱,又或许,林诺是有过爱人的,只不过,在许妙声的眼里,她是个将个人隐私收得很好的人。
  那么,倘若真是刻骨铭心,又怎会轻易说出来与人听?
  谁知,林诺只是轻轻一挑眉,似笑非笑地说:“当然。”
  当然爱过,所以态度坦诚。
  而且,正因为深刻,所以连刻意隐瞒都仿佛是对它的一种侮辱。
  许妙声的眼神瞬间一亮,“是谁?那他现在在哪?”
  林诺却温和地笑笑,转身回了卧室。
  露台之上,月光洁白得不可思议。
  林诺趴在栏杆上,初夏微热的气息从面上拂过。
  其实那个人,这些年来,一直与她站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她抬头看见的白月光,他一仰头便也能够看见。可是,在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城市里,千万人都能擦肩而过,她却偏偏没有再和他见面。
  恰如当初分别时,他说,如果你真的决定了,那么,今后我们不会再见。
  往日的记忆,被时光打磨,难免逐渐模糊。很多时候,因为忙碌,她也以为自己已经将他淡忘。可是,当他再度被人提起时,她却发现,不论隔了多久,他在逆光中的侧影依旧清晰如昨日。
  二十一岁的林诺,在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还是选择放弃了考研,毅然加入找工作的大军之中。
  全家人对于她的举动,无一不表示难以理解和不赞同,可是,没办法,林家唯一的女儿,虽然一向乖巧,但是从来都有自己的主意,决定了的事,便无转寰余地。
  所幸,林家的家长也一贯开明明主,劝说一番未果后,林父最终也只是说:“算了算了,自己的前途,自己把握吧。希望将来你不要后悔。”
  林诺何尝不知道学历的重要,可还是硬着底气,点点头:“知道。”
  暑假结束回到学校后,她去找徐止安,在楼下阿姨那里登记了名字,便一路小跑上了五楼,敲开512的门。
  有些气喘,她扶着门框,额头上覆着薄薄的汗水,眼睛里也是亮闪闪的。徐止安正在桌前看书,回过头来看她,有些吃惊,挑起好看的眉梢,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
  “怎么都没通知我去接你?”
  “行李又不多。”她不在乎地挥手,走过去,微笑:“我不考研了。”
  徐止安习惯性地拉过她的手:“哦?你爸妈同意?”
  “嗯。”虽然,说服他们颇费了一番气力。
  “还是吃不得苦吧。”他笑她。
  她一撇唇,心想,我这样子究竟是为什么,居然你到现在还不懂?可是嘴上却不辩驳,只是一皱眉,摸着肚子哀哀道:“好饿哦,你请我吃饭!”
  “没问题。”徐止安关了电脑屏幕,一把揽住她,走出寝室。
  他的手臂随意地挽住她的肩头,两人俱是身型修长挺拔,容貌出众,相携而行,便是校园里的一道风景,令人赏心悦目。
  徐止安去排队买饭,林诺占住一张桌子,就这么远远望着,人群里的他穿着最普通的白衬衣,牛仔裤也早已洗得微微泛白,可是,正是这样的他,高瘦而英挺,抿着的嘴角隐隐带着些许傲气,排在队伍之中,即使只露出一个侧面,也足以显得卓而不群。
  难怪,有那么多人羡慕她,也有更多的人,私下认为她和他当真是最登对的校园情侣。
  “发什么呆?不是饿了吗?”徐止安端着饭菜回来,便看见林诺在愣愣地出神。
  “这辣椒炒肉里的肉,怎么还是那么少?”林诺拿起筷子,嘟囔:“一个暑假过去,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有这排骨,就两块,也太小气了吧!”
  她是典型的无肉不欢,虽然饿着,但此时也不免有些败兴。徐止安本来已经端着碗筷,眼见她神色恹恹,不由得掏出饭卡,说:“要不,我再去打两份来?”说着就要起身。
  林诺连忙拦住:“算了,别浪费。”又摇了摇头,笑道:“在家吃得太好,一时没适应过来。”
  她低下头,开始吃饭,徐止安捏着半旧的饭卡,半晌,终于将它揣回口袋。
  晚上,寝室里的人问:“林诺,你真的不打算考研了?”
  “是呀。”
  “可是,你成绩那么好,不继续读不觉得可惜?”
  她梳着头发,笑:“无所谓,反正我胸无大志,又不打算当女博士什么的。”
  另一个女生插嘴道:“是啊是啊,你的终极理想是相夫教子嘛。”
  这么一说,众人再度露出怒其不争的表情,林诺见惯不怪,也不理她们。
  谁能贬低这种理想和愿望?纵使是在新新时代,女人都争强好胜的时期,她也有权选择做一个最安份传统的人。与相爱的人守在一起,至少在现在的她看来,是件十分令人满足的事。
  一个假期不见,六个女生聚在起显然有很多话题可聊,林诺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风扇里吹出微热的风,呼呼地掀动发丝。
  这个城市近年有演变成火炉的趋势,九月的夜晚,仍旧闷热得很。
  最后不知怎么的,话题转了一圈,又回到她身上。下铺的李梦突然问:“徐止安的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林诺随口道:“还没那么快吧,才几月呢。招聘会不是要到十一过后才开始吗?”
  对面床的许思思却也说:“不对吧,我怎么听说他暑假去应聘了一家大公司,还在里面实习了一阵呢。”
  林诺一听,愣了愣:“……他没告诉过我。”语气平淡,小小的疑惑却在心底发芽。
  许思思又说:“你们俩毕业后,是不是打算夫唱妇随?如果他没找到C城的工作,你也就要和他去外面闯荡了?”
  林诺低低“嗯”了声,却明显心不在焉起来。
  人人都知道,土木系的徐止安,作为院学生会会长成绩优秀多才多艺,深得教授们的喜爱,也因为出色的外表,而引来许多女生的打听和倾慕。可是,他的家境并不算好,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贫寒,这一点,也是林诺与他深接触之后,才知道的。
  平日里的他,虽然不穿名牌,却时刻保持干净整洁。林诺甚至从没见过哪个男生会像徐止安一样讲卫生,在他的身上,永远只有好闻的香皂味,即使偶尔打了篮球回来,也绝对不会像其他男生,满身臭汗,活像从水里捞过一样。
  虽然父母都已经下了岗,徐止安在整个大学四年里却没有领过一次助学金,走在同龄人中,仍旧是清俊高贵的样子,好看的嘴角总是微微抿着,露出坚韧的弧度,还带着那么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傲然。
  或许,林诺正是被他这样干净的气质所吸引。
  即使,后来才发现徐止安的骨子里其实是十分敏感脆弱的,可两人也还是平平稳稳谈了两年多的恋爱。这一回,林诺甚至连考研都放弃了,只为和他能够共进共退。在她看来,就算要从头打拼事业,也无所谓,吃苦算不了什么,和他在一起,黄莲都可以是甜的。
  在感情上,林诺并不是花心贪玩的人,虽然到了大四,很多情侣都因为种种原因分道扬镳,可是她就认定了徐止安,她觉得,他应该就是那个能和自己过下去的人。
  然而现在,正是这样一个人,却似乎将工作这种大事瞒着她。暑假里,明明时常通电话,可他却只字未提,害她在同寝室好友的询问中,像个不知情的傻瓜。
  夜渐深沉。
  寝室里众人的呼吸均匀下来,空气里隐约浮动着燥热的因子。
  第二天,面对林诺,徐止安面色如常地点头承认。
  “八月下旬找的,只实习了半个月不到。”
  “为什么从没告诉我?”林诺虽然有些不满,语气仍是温和的:“哪家公司?”
  “融江集团。”
  林诺吃惊,实在因为这个名号太响亮。
  “实习之后呢?可不可以继续留下来?”她不禁又问。能够进入这家公司,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啊。
  徐止安的神色却依然平淡,低眉看着书,只是说:“不清楚,过一阵才会有消息。”
  他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让原本还在惊讶兴奋的林诺渐渐冷却了情绪。其实,她不信他心里会不着急,相处这么久,她太了解他的性格。
  果然,一个礼拜后,当徐止安在女生宿舍楼下告诉她,他被融江集团签下时,一向疏淡矜持的脸上,也不免显出些许骄傲与兴奋,与那日的平静冷淡判若两人。
  林诺只是笑了笑。
  他就是这样,在有万全的把握之前,从来不肯急着炫耀,甚至连一丝期待都不会表露于人前。
  当晚,他们出去庆祝。
  一向不喜欢热闹的徐止安,竟然破天荒地邀约了五六个朋友,男男女女凑在一起,坐在校外的店里喝酒吃菜。
  小店里,灯光明亮,林诺偶尔转过头,徐止安就坐在她旁边,侧脸英挺。不知是不是酒精的缘故,此刻的他,眉眼飞扬,意气风发。
  确实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吧。以大四学生的身份,签下一家知名集团,消息传出去,该让多少人露出羡慕的眼光?又能让多少像他一样境况的学生扬眉吐气?
  最后,大家都喝得有点多了,这才结账离开。
  徐止安的脚步也有些虚浮,虽然维持着一贯自持的姿态,可那张俊朗的脸上的神采,却在月光下无所隐藏。
  他拉着林诺的手,宽厚的掌心热热的,漫步到宿舍楼下,林诺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他。
  “总算定下来了。”他说,声音清朗:“诺诺,你也争取进融江吧。”
  林诺噗嗤一笑:“又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优秀。融江是说进就能进的么?”
  徐止安却摇头:“一定要争取!我们两个一起进去工作,再努力几年,以后买房买车,都不是梦想。”
  其实,林诺的父母早说过,将来如果要买房,家里可以给予金钱上的支持。她是家里的独生女儿,他们自然不会放任她吃苦受累而不管不顾。
  可是,林诺知道,徐止安是绝对不会接受这样的安排,即使是一片好意。况且,离共同生活似乎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因此,她从来没提过这件事。
  如今徐止安突然说起,明亮深黑的眼睛里充盈着对未来的期许,一反平日内敛的常态,看得出,是真心实意在为他们的将来打算。她不由得心中一动,踮起脚,主动吻了吻他的嘴角。
  “好啊。”她笑着说:“如果融江今年还有招人的话,我就去试试。”然后,她看见徐止安满意的笑容。
  道路一侧高大的梧桐树直立着,树影幽暗,他们藏在阴影里,柔和地拥吻。
  如果日后真能共事,一起为共同的未来打拼,将是何其的幸运!
  日子很快地滑过去,大四的时光似乎比以往的三年都更加容易流逝。
  过了国庆,天气乍凉,仿佛那七天就是一个分水岭,秋意陡然降临,习习凉风吹过,一扫之前的晦涩闷热。
  周四的下午,林诺翘了两节课,与爸妈一起去郊外山上的公共墓地。
  祖父前些年去世,就葬在那里,位置是请风水大师看过的,据说是整片公墓中的福地。其实,林诺自己是不信这些的,人死如灯灭,倘若在生前不能好好享受,死后即便是住起了皇陵,又有什么意义?
  可是爸妈不同,甚至家里一众长辈一个个似乎都颇迷信,花了很高的价钱,买下了这块墓址,将早逝的祖母骨灰一并迁入,合葬。
  林诺一家抵达的时候,几位叔伯姑姑已经摆好了香烛瓜果。
  照例是轮番上香,林诺跟随爸妈在平整的大理石台上跪下来,烟雾在鼻端缭绕,她闭上眼睛,心里念念有词,报平安,求保佑。
  身后传来小姑姑低低的啜泣声,林诺暗暗叹了口气,乖巧地磕头。
  即便是平时再淡漠的人,在这种严肃又悲伤的气氛里,也难免被感染上伤感的情绪,更何况,林诺与祖父母仍是很有感情的,因此,等她站起身的时候,眼眶也微微泛红。
  烧完纸,又等了一会儿,大家才把东西一一收拾起来,清理了台面,准备下山。
  林诺刻意落后了两步,林母回头看了看她,却什么都没说,跟着丈夫一行继续往前走。
  这是林诺的习惯,每一回扫墓,她总是拖到最后才离开。
  也不知为什么,只要当着众人的面,上香的时候她便从来都是一声不出的,仿佛喉咙被卡住,只能在心里默念。可是,据说这样,往生的人是听不见的。
  所以,等到大家都走远了,她才重新跪下来,“爷爷奶奶,”她脸色平静地盯着墓碑上的两张照片,微微笑道:“请你们保佑大家,一定要平安幸福。”顿了顿,又笑:“尤其是我哟。”
  这一刻闭上眼,仿佛就能见到小时候围绕在他们膝下的场景,作为最受宠的孙子辈,这样小小的撒娇,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不能多做耽搁,林诺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正要离开。可是,只是不经意地一转头,便不禁微微怔住。
  这是一个有着淡淡阴霾的天气,阳光早已不见了多时,一眼望去,身后的远山泛着浓重的墨色,那样的安静,就如同眼前这一大片整齐的墓地,白的灰的,没有生气,也没有喧闹的气息,就连香火味也飘散在空中,渺无踪迹。
  林诺微怔的视线所及处,是一个男人。
  很年轻的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就立在离她不远的斜前方,面对着另一座墓碑,乌黑的短发,修长的侧影清俊消瘦。
  其实,林诺自己也有些诧异,立刻回过神来,却仍旧迟迟不能移开目光。
  她不认识他,来了这么多次,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男人。可是,今天在她独自与祖父母说完话之后,他便突然出现在这里,手上没拿什么东西,只是一身黑色的西装,静静站在凉意渐生的秋风中,额前的发丝似乎在微微摆动。
  林诺看着他的侧影,空气中仿佛都是肃杀和萧索。
  良久,她才收回视线,绕着另一条道,往上走去。
  到了平坦的行道上,她其实很想再回头看一看,可是最终还是放弃了。
  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应该被人打扰到他们的追思与怀念。
  下山的时候,坐着大伯开的商务车,林诺将脸转向窗外。
  绿树成荫,一节节迅速向后退去,天空中飘浮着淡淡的云,薄阴。
  突然,后面有车超上来,飞快的速度,林诺来不及反应,纯黑的车体已经“刷”地一下从眼前闪过。
  前方是弯道,那车也只是尾灯稍闪,便利落地消失于拐角。
  回到学校的时候,天色已晚,暮霭沉沉。
  林诺从大伯的车上跳下来,眼光随意一转,便意外地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彼时校门口的公车站上有些拥挤,一辆稍嫌破旧的公交车刚刚驶走,浓浓的尾气飘散在空气中。从车上下来很多人,林诺便在人群中一眼望见了徐止安。
  他似乎总是这么惹眼,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却有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存在感。
  至少,在林诺眼里总是这样的。
  她三步两步走过去,这时的徐止安已经背过身走向校门口,她恶作剧般悄无声息地蹭到他身后,然后举高手臂重重往那瘦削的肩头一拍:“嘿!”大叫一句。
  徐止安显然吓了一跳,回过头时,一张脸上惊疑未定。等到看清面前那张笑意盎然的脸时,这才缓过神来,表情颇有些无奈:“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林诺顺手挽了他的胳膊,心里却觉得好笑,大概全学校里能让一贯以冷静自持着称的徐同学露出这种神情的,恐怕也只有她了。
  两人并排走在林荫道上,林诺问:“你下午也出去了?”
  “嗯。”
  “为工作的事?”
  “……不是。”徐止安淡淡地说:“一点私事。”
  林诺一怔,继而垂下眼睛“哦”了一声。
  按照两年来的经验,她知道,话题应该就此打住了——他口里的私事,便等同于不想告诉别人的事。
  而这个别人,也包括她。
  多问无益,反伤感情。
  可是,林诺发觉,即使在一起这么久,即使早已经应该习惯他的态度,然而每一次听见他这样说话,仍旧不免有些难过。
  有时候她忍不住想,两人的相爱和各自的隐私,到底要保持在那一个底线上才会得到平衡?才能够比较不伤人呢?
  正是晚餐时间,一路上与一些相熟或不相熟的同学迎面遇上。林诺照旧挽着徐止安的手臂,两人不时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她偶尔侧着脸抬起头,目光落在那张俊朗年轻的脸庞上,搜寻到的是习以为常的一派云淡风轻。
  很显然,是她隐藏得太好,徐止安根本没有意识到适才那短短的一瞬,她在心里是如何小小郁闷的。
  迁就吧,她想,既然都决定将来一起生活买房买车了,那么总要有一个人为关系的继续稳定下去做一点点牺牲的。
  长辈们不都是这样说的么?婚姻就是在相互理解和忍让中维持的。
  当然,她林诺并非没有主见一味妥协的人,只要一切都属适度范围内,那么,她和徐止安,应该是可以安稳地走下去的吧。
  第二天上午课间的时候,同样是在找工作的许思思带来消息,融江集团今年的宣讲会定于隔天下午四点在学校大礼堂举行。
  原本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的林诺倏地来了精神,揪住许思思的衣袖,笑道:“明天,咱们一起去?”
  “嗯。”后者给了个理所当然的表情,随即又说:“中英文简历,奖项技能证书,统统备齐!不过希望也别抱太大,适合我们专业的名额只有两位,而且还是管理培训生。”
  “从基层做起嘛,有什么不好?而且,公司那么大,竞争不激烈那才怪呢。”林诺边说边摸出手机,给徐止安打电话。
  然而,打到徐止安的宿舍,却被告知他不在。
  “……没说去哪儿了?”林诺问。
  陈聪是徐止安的室友,正坐在电脑前玩游戏,“嗯”了一声,随口道:“没说。不过,应该是去医院了吧。”
  ……
  林诺合上手机,发呆。
  许思思伸手往她眼前一晃,“怎么了?”
  离第三四节课开始还剩六七分钟,教室里同学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林诺抽了张纸刷刷写了几行字,拍在桌子上,“思思,帮忙!如果有点名,就把这个交上去。”说着收拾书本,挥了挥手,从后门离开教室。
  许思思早就已经见怪不怪,慢条斯礼地将病假条夹在课本里。
  窗外梧桐树的叶子,在金色的阳光中轻轻地摆动,偶尔有一两片,在空中卷起温柔的弧线,缓缓下落。
  林诺坐上出租车,摇下车窗,轻风灌进来,明明不冷,心里却莫名升起一丝凉意。
  徐止安的妈妈生病住院了,而她,作为他的正牌女友,却是直到现在才知道。
  而且,是从旁人的口中。
  此时此刻,她渐渐有些了解昨天他口中所谓的私事是什么了。难道,连这样重要的事,他也不愿说给她听?
  坐在车上,她不是不生气,也不是不犹豫,最终还是一咬牙:“师傅,麻烦开去一附院。”
  作为徐止安的室友,陈聪的消息也不算太灵通,害得林诺在市第一附属医院的旧病区里找了很久,才终于在二楼的某间病房门口看见熟悉的身影。
  很小的一间房,陈设简陋,却同时摆着三张床,似乎还共用一只旧床头柜,那上面浅绿色的漆有一部分脱落下来,有些斑驳。
  其中一张病床前,徐止安就坐在那儿,背对着门,床上的妇女脸孔被他遮住,林诺看得并不真切。拎着临时买来的一篮水果,她在门口踌躇了一下,来时途中的意气和冲动,此刻早就已经消失了。
  这样不请自来,几乎都已能料见后果。
  身后突然传来响动,林诺回过头,一个穿着朴素的男人拎着水瓶正冲她尴尬地笑,她这才发觉自己挡了人家的路。
  “啊,不好意思。”她出声,几乎同一时间,里面的人惊异地转身。
  就这么四目相对。
  有一刹那,林诺不确定是否从那双淡漠的眼睛里看见了慌张和恼怒,因为下一刻,就见徐止安别开视线,伸手去提中年男人手里的热水瓶。
  “爸,我来。”
  林诺提了口气,一脚跨进去,干干脆脆地叫了声:“叔叔阿姨好。”
  其余两人俱是一愣,面面相觑一阵,而后一致望向徐止安。
  后者看了她一会儿,才道:“这是林诺。”语气淡得像白水。
  林诺心微微一沉,面上犹自带着笑。
  可是很显然,徐父徐母是听过这个名字的,此时不约而同露出惊喜和打量的神情,靠在床头脸色枯黄的徐母甚至就要起来招呼。
  徐止安见状连忙一拦:“妈,您别乱动,小心针又偏了。”转过脸来,露出微微不耐和恼怒,站起来,望向林诺问:“你怎么来了?”
  或许是语气生硬到连旁人都察觉出来的地步,徐父搬了张椅子过来,不免瞟了儿子一眼,才对林诺招呼:“来,快坐下。”
  林诺回了个笑容,对面沉郁的英俊面孔落在眼里,不由得尴尬。
  果然,在他看来,她不该来么?
  可是事到如今,总不能再重新退出去吧,于是她在徐止安的注视下,动作自然地将水果放在小柜上,然后道了个歉:“阿姨,不好意思,本来早该过来看您,可是最近课程比较紧,所以拖到今天才来。”
  “没事没事。”徐母连连摇头,略显老态的脸上不自觉地带着笑,“学生功课要紧,就连止安我都不赞成他天天往这儿跑。又不是什么大毛病,明天就能出院回家了。”
  林诺微微垂下头,看来徐母住院的确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可徐止安那儿却瞒得滴水不漏。
  或许是生活原因,徐止安的父母明明还不到五十岁,却显得格外苍老,林诺看着他们,再想起自己的爸妈,几乎不能相信两对父母之间的年龄实际差不了多少。
  旧的病房里设施简陋,别提自带卫生间了,就连那扇窗户,也是老旧的绿色木窗框,恐怕风再大一些,就能听见哐啷的撞击声,不甚牢固的样子。
  又随便聊了两句,知道这次徐母因为高烧肺炎住院,并无大碍,但毕竟不熟悉,很快便没了话题。尽管徐父徐母十分热情,林诺却仍觉得气氛压抑,只因为这其间,本应该充当中间桥梁的那个人,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沉默寡言时的徐止安,林诺不是没见过,可脸色阴郁而又不多言语的徐止安,却是极少见的。
  又坐了一会,她刻意拿出手机来看了看时间,然后很是惊讶地拍了拍额头:“差点忘了,中午还有招聘会呢!”说着站起来,微一鞠躬:“叔叔阿姨,可能我得先走了。”
  徐父连忙说:“没关系的,你有事就先回去吧!多谢你啊,大老远特意跑过来……”然后对又儿子说:“这里不用你陪着了,正好送林诺回学校。”
  说这话的时候,方才有了点一家之主的威严,徐止安似乎不习惯反抗,于是直直站起来,有些僵硬地说:“走吧。”而后,头也不回地率先走出去。
  林诺心里微凉,朝长辈挥了挥手,这才跟上。
  走到医院门口,徐止安突然停下:“你自己先回学校吧,我还有点事。”他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也不看她。
  林诺心里明白,也不想拐弯抹角,只是问:“生气了是吧?”
  静了静,徐止安才反问:“为什么来之前也不和我说一声?”
  林诺一挑眉:“那么为什么这么多天你从来没跟我提过?”
  徐止安看她半晌,沉默下来。
  “你妈妈病了,难道我来看看都有错?”林诺踢着地上的小石子,有些嘲讽,“还是说,你认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其实,她是在指她自己,却没想到徐止安的脸色倏地一白,仿佛被戳中痛处,眼神忽闪明灭,在左右两边差异颇大的新旧病区间飘忽了一阵,好半天才用低沉的声音道:“我不想和你吵,你走吧。”
  他在压抑情绪,她怎么会听不出来?可是,在公众场合纠缠,的确不怎么雅观。
  二话不说,抬手拦了辆计程车,林诺踩着自己的影子,板着脸离去。
  路上,一场秋雨来得毫无征兆,噼呖啪啦落下来。
  明明中午之前还是阳光闪耀,大街上多数行人都猝不及防,以手遮雨跑得有些狼狈。林诺默默坐在后座,车窗外很快便模糊一片。
  突然,车子猛的一刹,她不得不连忙用手撑住前排靠背,只听司机用本地话低低咒骂了一句,喇叭按得震天响。
  被刮擦到的路人也不去扶自行车,只是跳起来拍着车窗理论,一脸愤怒。
  C城人向来脾气火爆,司机见状显然也坐不住,推开车门,两个大男人当街高声对骂起来,无非不过是推诿责任。
  林诺等了一会儿,见两人都不肯让步,事态似乎并无缓解的迹象,突然心生不耐,迅速从包里掏出十来块钱,下车去递到司机手里。
  “车费!”她说,本就不佳的心情更添一层阴霾。
  下着雨,计程车的生意好起来,林诺沿着街边走了一段,都没能拦到空车。
  幸好,离学校已经不远了,她咬咬牙,干脆放弃遮雨,一鼓作气往前跑去。前面就是转角,穿过十字路口,再插过一条街,便能回到学校,林诺还穿着凉鞋,一路上,细细的鞋跟激起微小的水花。
  雨越下越大,她抹了一把脸,视线还是有些不分明,刚刚跑过街角,一道黑影突然蹿出来,她一顿,几乎被一股强大的冲力带倒。
  黑色的车体伴着尖锐的声响,划过一道刹车线,溅起无数水痕,林诺首当其冲,胸口以下全部遭殃!
  她踉跄了几步,终于还是歪歪地跪倒,然后便愣在原地,仿佛不可置信般盯住自己的衣服。
  一路以来,聚积在心头的某种情绪好像此刻正好达到临界点,瞬间爆膨。她粗重地喘气,抬眼看向从车里走下来的人。
  那个也不知是车主还是司机的男人,撑着伞小跑过来,先是搜寻了一番,在她身上没看见受伤的痕迹,这才明显松了口气,弯腰问:“小姐,你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林诺不说话,直勾勾地看他,恨不得在他身上穿两个洞。
  男人见她神色怪异,又坐在地上不肯起来,心里似是有些了然,脸上不禁露出一抹鄙夷,道:“我看你也没受什么伤,赶快先起来吧!下次走路要小心啊。”
  对方明显一副当她要敲诈的样子,所以想先发制人,林诺见了,更加来气,冷冷开口,音量如常:“要怎么小心?雨天路滑,开车要谨慎,当年考驾照的时候师傅没教过你吗?”说完撑着地面站起来,尽管膝盖处有刺痛。
  雨水早将她浑身淋得透湿,头发散着贴在脸上,胸前还有大片污点,简直狼狈到极点,她却不管不顾,心里只突然想到之前与徐止安的对话,还有他的冷言冷语。
  仿佛,今天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凭什么,她要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如今差点被撞,还反过来被人当作诈钱的!
  羞恼,愤怒,失望,委屈,种种情绪纷涌踏来。
  天地间茫茫一片,林诺的鼻尖忽然有点酸,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这么不顺。
  反正脸上是湿的,即使流泪也没人看见吧。她想着,眼泪就真的涌出来,和雨水混成一片。
  对面的男人被她反诘得有点语塞,但见她确实完好无损地站了起来,他也明显不想再耽搁,不多言语地转身要走。
  林诺下意识地抬手擦泪,抹了抹脸颊,膝盖仍在疼,她突然不甘心,冲着那背影不屑地叫:“开宝马了不起吗?你以为我想讹你钱?告诉你,就那几百块,我还真看不上!”
  对方一愣,有些尴尬地回过头,而这时,林诺却不再去看他,一瘸一拐地转身离去。
  大雨不断冲刷着纯黑的车身,司机小张坐进车内,往后座看了一眼,只见江允正的侧脸冷峻异常,淡淡收了望向窗外的视线,瞟了瞟他,声线低缓清冷:“开车。”
  午休时间宿舍里其他人都出去了,只有许思思正趴在床上看书,一抬眼看见落汤鸡似的人冲进来,不禁讶异地瞪着眼林诺的头发上还滴着水,此时却不管不顾,往椅子上一坐,而后便将脸埋进手臂之间,一声不吭,只觉得心里委屈得要命。
  许思思忙跳下来,走过去推了推她,问:“怎么了?搞得这么狼狈!”
  林诺不应。过了一会儿,头上微微一重,身后的人已经拿了条干毛巾来摁着她的头,迅速擦拭。
  “我和徐止安吵架了。”她终于低声说,有气无力,“回来的路上,还差点被车撞到。”
  后面回应她的是一阵抽气声:“……没受伤吧?”
  她摇头,又突然把脸抬起来,抓起手机边看边说:“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真是流年不利。”
  许思思一愣,继而呵呵笑起来,反倒有些好奇:“你家那位平时不是挺冷静的么,怎么这样两人也吵得起来?”
  林诺板下脸,想到医院里的一幕一幕,实在不明白自己一片好心前去探病,这到底有什么错?
  最终,面对一脸关切的好友,林诺还是将事情原委简单地说了一遍,许思思静默半晌,才有些迟疑地开口:“他……该不会是自卑了吧?”
  “啊?”林诺却皱眉,以为自己听错了。
  “或许,他并不想让你了解他家的情况。”许思思继续分析,“你们交往这么久,不是从没见过对方的家长么?徐止安这么骄傲清高的人,在学校里样样优秀处处得第一,说不定还真就不希望别人知道他家里的情况……”
  林诺继续皱眉,打断她:“可我不是别人呐!”女朋友,能和一般外人比吗?况且,他父母下了岗,她也是早就知道的。
  许思思却摇头,“这样更糟。你自己想想吧,我猜测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你家庭条件好,平时还没什么,可是等到有了对比,你家和他家形成明显的反差,说不定以他的性格,就受不了了。如果换作别人,也许他还能忽略,可是偏偏是亲密如此的你……”
  林诺怔怔地扬着头,听好友分析得头头是道,一时间也有些动摇。
  当真如许思思所言么?
  究竟,是她太迟钝,还是他太敏感?
  可是,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去想像,平日这样优秀的徐止安竟会有什么自卑情结。眼见许思思一脸笃定,越说越有理,她心里反而更加乱起来,索性站起身翻出干净衣服,拎着热水瓶走进浴室。
  关上门之前,许思思最后一句话飘了进来:“……和这样的人交往,会不会很累啊?”
  答案,是肯定的。
  怎么会不累呢?就好比今天,简直窝火透了!可是尽管如此,林诺现在也无暇为这种事情纠缠得太久。
  融江集团的招聘宣讲会即将开始——她等了很久的机会。撇开徐止安的因素,这份工作原本就是多数人梦寐以求的。
  当然,她也不例外。
  前来做宣讲的,是公司里人事部的主管。那个微胖的中年男子带了三个助手,两男两女个个很有精神的样子,打扮也十分得体,无论是介绍公司情况或是应对大学生们的提问,始终面带微笑。林诺坐在台下,由衷喜欢他们自信而又专业的模样,总觉得职场白领,就该当是这个样子的。
  宣讲结束,又挨个儿上去投了简历,原本挤满了人的礼堂才渐渐空下来。林诺走出去的时候,回头匆匆看了一眼,只见长条形的桌子上纸质的简历证书高高地堆了好几摞,那四人正在忙于整理。
  不知那其中,又有多少是与自己竞争同一岗位的?
  许思思在一旁嘀咕:“两天后公布笔试名单呢,也不知有没有我们的份。”
  礼堂外,秋雨初霁,晚风习习。
  林诺没来由的心情大好,一扫中午时分的阴郁,拍拍她的肩膀,声音干脆:“当然有!不用怀疑!”惹得旁人纷纷侧目。
  不过,还真被林诺说中了,两天之后,她们一道去参加了笔试。
  那些工商管理的专业知识考得并不深,两个女生轻松答了题,自信满满。果然,很快收到电话通知,参加第二轮的面试,时间定在一周后。
  这显然是个值得让人高兴的消息,林诺挂了电话之后,坐在桌边思忖,是否,应该知会一下某人?
  自从那天的不愉快之后,她与徐止安便有一个星期没有再见面。她是被接二连三的招聘事宜忙得昏了头,基本没闲心想这些,可是徐止安呢?他的工作已经定了,大四的课程又足够轻松,然而,他却也没有主动打个电话来问候一声。
  这样久的冷战,几乎是前所未有,以至于宿舍其他姐妹都猜到他们在闹别扭。此刻见林诺望着电话发呆,李梦忍不住了,笑道:“这是一个好机会啊,正好缓和缓和。”
  林诺闻声瞥向她,只见对方一脸鼓励,于是吸了口气,拨过去。
  徐止安的声音淡淡的,听说她要参加面试之后,也只是回应道:“哦,是么,那很好。”
  林诺一下子便泄了气,可还是问:“晚上,一起吃饭吧?”
  那边沉默了一下,似乎旁边还有其他的声音,而后徐止安才说:“我还有别的安排,改天吧。”
  林诺什么都不再说,只是面无表情地把电话挂上,可任谁都看得出,此刻头顶正徘徊着超低气压,宿舍里的人虽然好奇,但都聪明地选择不开口。
  一时之间,偌大的空间,沉默异常。
  偏偏不多时,有人敲门探进头来,是隔壁的女生,热情邀约:“晚上我生日,大家去K歌喝酒怎么样?”
  李梦只来得及轻咳一声,就听见一道清脆欢快的声音从电话桌边跃起:“好啊!”
  当天晚上,一伙人就在位于市中心繁华地带的“音乐皇庭”开生日PARTY。
  早已不是刚入校门的青涩少年,又恰好正值毕业在即,众人玩闹起来自然也就不再束手束脚,反而有些放纵,啤酒红酒来者不拒,稍有醉意了便抢过麦克风乱吼一通,散开酒气。
  这其中,男生又占了多数,一直起哄闹着让寿星喝酒,连带着也不肯放过在座的五六位女生。林诺平时就是很放得开的性格,与人相处玩乐都是大而化之,再加上正赶上心情微微郁闷,于是一路下来也不多加推辞,只是扣着自己的底线喝,十分尽兴地给足了敬酒男生的面子。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有人想出玩游戏,林诺喝得微醺,站起来要去上厕所,一旁的同学顺手扶了她一把,问:“没事儿吧?”
  她摇摇头,还算清醒:“没关系。”
  其实房间里有自带的洗手间,可她还是走了出来,主要是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豪华包厢外就是一条长长的过道,地上铺就猩红色的厚实地毯,她一脚踩上去,却只感觉有些轻飘飘的。
  身旁立刻有服务生迎上来,十分客气有礼的态度,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她一摆手,也是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这家全市消费水平最高的娱乐场所竟是寿星女家的产业。明明平时看上去是挺朴素低调的一个女生,也难怪方才李梦她们也不免吃惊咋舌。
  洗手间设在隐蔽处,装修豪华异常。
  在大理石盥洗台边靠了好一会儿,因为酒精的作用,林诺缓了一缓可还是觉得心口突突跳得厉害,镜子里的自己脸色绯红,眼睛里也仿佛带着闪亮的水气,看着清亮异常,可实际上脑子已经开始不太灵光起来。
  唯一的好处便是,这个时候,徐止安三个字连带一切的不愉快早已淡至脑后。
  不多时,又走进来两个年轻女人,浓装艳抹,香水味冲过来,林诺晃了晃头,不情愿地离开这个清静地。
  谁知刚刚走出去没两步,便被身后突然而来的冲力撞了一下,她向前一阵踉跄,等到好不容易稳住步子,正回头,浓烈的酒气已经贴了上来。
  年轻的客人喝醉了,白色衬衣的胸口印有斑斑点点的红色酒渍,下颌还滴着水,眼睛里充血,手臂一伸就要搂过来。
  林诺一惊,连忙退开,可是身后便是拐角的墙壁,猝不及防硬生生撞在背上,疼得几乎叫出来。
  那人说话含糊不清,动作却蛮横至极,林诺努力伸手去挡,可是哪里敌得过醉酒男人的力量?
  那些平时无处不在的服务生都到哪去了?!她咬着牙发了狠,几乎是使出吃奶的力气,好不容易从那个男人的怀里挣脱,转过身像兔子一样飞跑。
  可是,还没跑出两步,突然“呯”地一下,便狠狠撞入另一具怀抱……
  这次,仿佛过了有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
  那也是个男人吧,而且,身上还有很清新的古龙水的味道——就像,夏天雨后的青草香。
  其实林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唯一清楚的是,忽然之间,她就不害怕了,甚至,一扫之前的慌乱。
  等到扶着发晕的额头抬起脸来,她却再度微微怔住。
  隐在幽暗光线下的,是一双漆黑的眼睛。
  在此之前,林诺从不知道,竟然有人能够拥有这样深黑、却又这样明亮的眼睛。
  “……啊,对不起……”须臾,终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她匆匆往后一退。
  “没关系。”江允正的视线在她的脸上扫了个来回,眼里闪过不动声色的讶异,而后便转向她身后东倒西歪的男人。
  那人显然已经头脑不清,并没意识取已经多了第三者,仍要凑上来,纠缠不休。
  林诺万分嫌恶地再度移了一步,同时不自觉地,抬头看了看身旁修长挺立的男人,轻轻咬着唇。
  江允正半个身子陷在阴影中,双手插在裤袋里,低头看她,微微挑眉。
  五分钟后,林诺微仰着头说:“谢谢你。”脸上的笑容映在对面漆黑的眼眸里,暖如春水。
  回到包厢之前,林诺不禁再次回头望去,这时的江允正已然走远,只留下幽暗灯光里的半个侧面——清俊,又微微有些冷漠,似乎那是与生俱来的气质,与态度无关。
  林诺却怔忡,只因为这样一道瘦削修长的背影好像在哪里见过,带着莫名的熟悉感,然而,大脑还来不及运转,扑面而来的喧闹声已经打散了薄如蝉翼的一点回忆。
  那个属于清冷肃杀的墓地里的回忆。
  可是,那样一双眼睛,却早已深深印在她的记忆里。在日后很多次回想起来,都忍不住惊艳。
  第二天,徐止安终于出现了。
  当时林诺正拎着两瓶水走出开水房,忽然只觉得手上一轻,回过头,不知何时徐止安已经站在身侧。
  她扭过脖子,直视前方不说话,昨日的主动示好被拒绝,实在是一件伤人而又没面子的事,因此,此刻她不打算再服软。
  而一开始,徐止安也沉默,只是替她拎着开水瓶,两人一路走,就像过去一样,在外人看来就是一对普通的校园情侣。
  又走了一段距离,他才开口:“今晚我们宿舍聚餐,你一起参加?”
  林诺几乎没多想,便说:“不去。”语气刻板。然后才恍然醒悟过来,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台阶,却被硬生生错过!可是,一切只是下意识,便作了回应。
  果然,徐止安拿眼睛瞟了瞟她,便不再说话。
  林诺在心里也不知是后悔还是忿然,等到了宿舍楼下,才微一跺脚,有些赌气地说:“你以后再这样,就真不理你了。”
  再哪样?是指医院的事,还是昨天打电话的事?其实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可是徐止安沉默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见她神情稍霁,才又放缓声音问道:“那晚上还和不和我去吃饭?”
  正值中午时间,宿舍楼下人来人往,一位同学从旁边经过,见了他俩,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林诺接过水瓶胡乱点了个头算是应允了,便抓着那位同学一起上楼去。
  走着走着,突然就想起以前许思思说的一句话。
  她说:林诺,怎么总感觉你迁就徐止安的时候多一点?
  说这句话的时候,林诺听得出其中心疼的意味。可是,她好像已经习惯了。就比如现在,两人算是合好如初,可是却对争吵的缘由讳莫如深。虽然她不认为自己在这件事上到底有什么错,可是同时她也清楚,徐止安也必然不觉得那是他的错。既然如此,恐怕再提起,无非不过是再一次陷入僵局罢了。
  这一次,就当作,她在忍让吧。
  周末回家的时候,老妈边烧菜边和她聊天。说到柴米油盐,自然而然引出将来生活的话题。
  林母随口问:“徐止安会不会做家事?”
  林诺正在偷菜吃,手指不小心被烫了一下,吹着气含糊应道:“嗯。”
  “那还好办些。”林母笑笑:“否则娶了你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孩子,男方又不懂做家事,将来你们的家里要怎么打理才好?总不能一毕业就请个保姆在家吧……”
  林诺再次嗯了声,端着菜退出厨房。
  像这样偶尔聊到将来的规划,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是,这却是她头一回不想深谈下去。
  当现实越离越近,某些不安的、躁动的因子,仿佛也在渐渐苏醒。
  再次见到江允正,是在周一的面试之前。连林诺自己也没想到,在偌大的城市里,竟然还有相见的机会。
  当时,她与许思思正携伴站在融江集团办公楼的一楼大厅里,和一众面试者一道等着电梯。
  然后,便看见了他。
  他穿着黑色的西装,被五六个人簇拥着,穿过玻璃门从外面走进来,大楼里走动着的员工纷纷停下点头问好,他一一回应,一双眼睛在充足的光线下更显得漆黑明亮。
  有一刹那,那道深邃的视线仿佛扫了过来,却也只在这众多年轻生涩的少男少女们中间停留了片刻,便转开去。
  林诺有些呆,眼见着他和他身边的人一同进了不远处另一部电梯,这时许思思才从后面顶了顶她的肩膀:“看什么?”
  “没有。”她摇头,收回视线,随着众人的脚步,走进狭小的空间。
  方才,她听得真切,那些员工毕恭毕敬地称他“江总”,再加上一路走来的气势,他的身份,几乎已经不言而喻。
  原来,世界还真挺小的,不是么?
  其实,连江允正也没想到,那个倘且不知道名字的女生会在这里出现。即使只是很短很随意的一瞥,他还是一眼便看见了她,眼神很清亮,嘴角照样有些倔强地微抿着,处在那些因为陌生而模糊的面孔之间,显然格外引人注目。
  不,或许,只是格外吸引他的目光。
  很快,他便在应聘者的简历中翻到了她的那一份。
  那上面关于她的信息十分详尽,他拿起来迅速地扫了一遍,然后什么都没说地将它放回原处。然而,也许是他在不经意之间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态,人事部主管抱着简历出门的时候,心下便已经了然,有些自作主张地,暗暗记下了那上面的名字。
  面试程序,在二十分钟后准时开始。
  照例先是自我介绍,然后便是团队合作,最后再来回答不尽相同的提问,临场发挥自己的口才和能力,每个人都在尽力完美地解决出给自己的问题。
  林诺所在的五人小组,很不凑巧的,竟然只有她一个人是Z大的学生,于是在紧张的情绪下,孤军奋战的感觉油然而生。然而奇怪的是,紧张归紧张,她发现自己竟然还有闲心去观察其他四个竞争者的情况。
  其中有个女生,叫作丁小君,是隔壁学校F大的工管系学生,在林诺看来是实力最强的一个。而很显然,面试官们的看法也和她差不多,她发现,每当轮到丁小君表现时,坐在前面排成一排的公司主管们,总是流露出更多的关注和兴趣。
  完了。她暗地里有些泄气,只有两个名额的职位,恐怕是很难落到自己的头上了。
  也许正是由于有了这种想法,言行上反而更加放得开了,轮到林诺时,坐在最中间的中年男士问:“请林小姐谈谈自己近五年内的规划和目标。”很简单、却也是比较难回答的一个问题,过于谦卑或太过张扬,都将留下不好的印象。
  林诺认出那个提问的人,正是当日去学校主持宣讲的人事部李经理,微微有些发胖,面目和蔼的男人。
  她想了想,突然说:“我用英语来回答,可不可以?”
  并非自信满满,反而带着一点点羞涩的笑容,却让负责面试的众人眼前一亮,有人立刻笑着说:“好啊,难得有人主动要求。看来,英语是林小姐的强项啊。”
  “不是的。”她也笑,语气似乎很轻松:“只是正好之前稍微准备了一下,不说多可惜。”小小地撒了谎,事实上,也就是孤注一掷,希望能给自己加些印象分。
  当那些单词连成的句子从嘴里跳出来时,有一段时间连林诺也不清楚自己说了些什么,仿佛只是凭着本能,也顾不得句式的规范和用词的精确。可是,也只是懵了那么一下,待看到对面坐着的那些人,他们脸上并没有嘲笑和不耐,她的思绪也渐渐清晰起来。
  一切,都在逐步进入有条不紊的状态。
  直到最后一句话结束,林诺眼尖地瞥到其中不只一人微微点了点头,这才彻底松了口气,心里暗自感谢大学四年天天拉着她练口语的李梦。
  “很好。”最后有人说,眼里带着赞许。
  走出门去,许思思迎上来,直问情况。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却意外收到一抹复杂的目光,转过头,正好和丁小君对视上。
  她笑了笑,大概知道对方心里是怎样想的,可是却并不在乎。
  的确,她就是大胆地赌了一次,而且,看起来似乎竟然收到了不错的成效。
  毕竟,结局还是未知数,每个人都有争取和努力的权力。
  只不过,当与许思思携伴走出融江集团的时候,林诺并没想到会在几天之后再见到江允正。
  而即使和他再见面之后,她也不知道,原来有时候只是一个临时起意的言语和举动,便会将人生推向另一个全新的轨道。
  接到李经理亲自打来的电话时,林诺正窝在寝室里看动画片。
  时间滑入十一月,已经明显冷了起来,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外面的树丫,在风中不停摇摆。因此虽然时值中午,大家仍是不愿出门,很统一地逃了上午两节不大紧要的理论课,对着电脑玩得不亦乐乎。
  挂上电话,林诺愣了两秒,才突然语调平静地宣布:“我被录取了。”
  最先有反应的是离她最近的李梦,只见那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猛地一亮,接着人影便凑近来,伴着惊喜的声音,倒像是比林诺本人还高兴。
  可是很快,林诺便似乎反应过来,转头去看许思思,后者照样也是欣喜的,半点难过都不露。
  “别看我,这有什么大不了。”一向豪爽的女生一挥手,像是早在预料之中:“早就说了,那天的表现烂死了,他们录取我那才奇怪呢!”
  话虽如此,林诺仍旧难免觉得不太好意思,毕竟两人的关系一向是最好的,更何况又是一路携伴走来,最终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许思思却仍是大大咧咧地笑着嚷嚷:“请客!请客!”
  众人对改善伙食一向热衷,一听之下,无不立刻响应。
  最终是林父在电话里说:“……去个好一点的地方,买了单拿回来找我报销!”
  “谢谢老爸,那我就不手下留情了啊。”知道他高兴,林诺也开起玩笑。
  那边立刻传来冷哼:“我也不指望你留情。”
  林诺捧着电话,又是一阵大笑。
  中午是来不及了,于是便订在晚上庆祝。
  林诺下午三点多有两节选修课,毕业在即正在努力赚课外学分,加上老师是出了名的苛刻,所以不敢逃课。徐止安则是连续做了两年多的家教,今天恰好是最后一次,从学生家里赶回来至少也得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而寝室其余几人都各有各的安排。所有的事仿佛都凑到了一起,所以大家说好分头行动,晚上六点准时在正大广场八楼的港式时尚餐厅见面。
  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等到林诺真正静下来,才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原本以为没什么胜算的她,竟然好运气地能够被融江签下,而且未来的顶头上司,也就是人事部的李经理,看起来又是个那样随和的人。
  第一次正式找工作,就如此顺利而美妙,怎能不令人兴奋?
  好不容易挨到公选课结束,林诺背着包走出去,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
  周围同学哀声一片,显然谁都没想到今年秋天的雨水会这么多,没带伞又不想耗时间的,就只能冲出去。
  林诺倒不太在意,或许是心情缘故,此刻仿佛连冰凉的雨水都格外可爱。所幸校门离教学楼只数百米之遥,她拿了本书遮在头上,慢悠悠地晃过去。
  出了校门便是车站。正值下班高峰期,公车上挤满了人,远远开过来,衬着灰蒙蒙的雨雾,只觉得黑压压一片。
  林诺等了一会儿,决定坐的士。
  照样要和人挨个儿排队,好不容易轮到她时,司机师傅又说赶着交班,不往市中心里开。这时的雨势逐渐大起来,落在皮肤裸露在外的部位,湿湿冷冷的,饶是再好的心情,也抵挡不住一阵郁闷。
  林诺一手遮在头顶,一边犹自在雨中微微跺脚左顾右盼,只听见身侧陡然传来长长的喇叭声。她转头,不过是下意识的动作,却正好看见黑色的豪华轿车停在身边。
  雨刮器阻挡了视线,她还在努力辨认里面的人影,门却突然开了。
  她一怔,因为看见了那张不知道能不能算作熟悉的脸。
  江允正一手撑在车门边,朝她点头道:“上车,我送你。”明明是两个只见过一两次面的人,可奇怪的是,这样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不显得突兀。
  林诺仍旧有些呆愣,他也只是站着并不催促,照旧是一身黑色合体的西装,在晦涩昏暗的雨幕中,越发衬得眉目清俊异常。
  坐进车里,林诺才搓了搓冰冷的手,微微笑道:“麻烦你了,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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