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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秋歌

_5 琼瑶(当代)
停在他们面前。
“姐,”他怯怯的说:“袋子找到了,可是……可是……我已经把它早就吃光了!”他
提著那个空袋子。
芷筠张大了眼睛,接著,就大笑了起来,殷超凡忍不住,也大笑了。已经吃光了的袋
子,还跑回去找!两人越想越好笑,就一笑而不可止。竹伟看到他们都那么好笑,虽然不知
道是为了什么,却也跟著傻呵呵的笑了起来。
黄昏的时候,他们疲倦的回到了台北。往常,都是竹伟闹饿,这次,却是殷超凡和芷筠
闹饿了。殷超凡没问芷筠,就直接把车子开往自己常去的一家餐厅,在南京东路的一家川菜
馆。三个人才坐下来,还来不及点菜,有个红色的影子在他们面前一晃,就有个人站在他们
的桌子前面了。
芷筠惊愕的抬起头来,首先触进眼帘的,就是一件鲜红色的衬衫,那颜色才真像刚刚山
谷中的紫苏呢!再抬眼,她接触到一对锐利的、明亮的、略带野性的,却相当漂亮的眼睛。
殷超凡已经慌张的站起身来了,怎样也无法掩饰脸上的惊惶和狼狈,他呐呐的说:
“书婷,我给你介绍,这是董小姐和她的弟弟!”他转眼对芷筠。“芷筠,这是范小
姐。”
范书婷很快的扫了芷筠和竹伟一眼,女性的直觉使她立刻感觉到这位“董小姐”并不简
单,她却相当大方的对芷筠点了点头,又转头对殷超凡笑嘻嘻的说:
“看到门口的红车子,就知道你在这儿,只是,没想到还有位漂亮小姐!有美同车,你
艳福不浅!”她伸手在他肩上敲了一下。“不请我一起吃饭吗?”
殷超凡是更加狼狈了,他对书婷的个性相当了解,这一坐下来,她不把芷筠祖宗八代和
来龙去脉都弄个清楚,她是不会干休的。而芷筠对他还摸不清呢,怎受得了书婷那一套?他
皱皱眉,求饶似的看著书婷:
“书婷,你一个人吗?”
“怎么会?”背后有个清清脆脆的声音响了起来,殷超凡吓了一大跳,回过头去,雅珮
和范书豪正双双站在那儿。“看样子,超凡,你该大大的破费一下了!”雅珮说,眼角扫向
了芷筠。看样子,这顿饭是不容易吃了!殷超凡想。下意识的挺了挺背脊,该来的一定会
来!难道这是命运的安排,一切都要公开了?可是公开的后果又会怎样呢?他的心里慌慌乱
乱的,怎样都无法平静,但是,理智告诉他,任何事欲掩则弥彰,非从容应付不可。他仓促
的对芷筠说:
“芷筠,我们换个大桌子吧!你应该见见,这是我的三姐雅珮,和他的未婚夫范书
豪!”
芷筠慌忙站了起来,她一半是惊愕,一半是怯意的看著雅珮。雅珮穿了件曳地的绿色长
裙,虽然没戴任何首饰,却浑身都充斥著高贵与雍容的气质。她身边那位范小姐,更是从头
到脚,都带著咄咄逼人的富贵气,至于那位青年绅士范书豪,就更不用说了,他手里无意识
的玩弄著一串钥匙——秋歌13/42
汽车钥匙,那钥匙叮叮当当的响著,敲得她心慌而意乱。她看著面前这一群人:范书
婷、范书豪、雅珮,包括殷超凡,他们都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而她——她却属于另一个世
界的!

他们这一群人,在餐厅中是相当引人注目的,芷筠还没从她的慌乱中恢复,那餐厅老板
已经赶了过来,熟悉的、老练的、鞠躬如也的对殷超凡他们说:
“殷先生,殷小姐,范先生,范小姐,最近怎么不大来了?”
“怎么不大来?”范书婷挑著眉毛。“这不是全来了?不止我们,还给你带了贵客来
呢!你给我们好好招呼著!首先,这叫我们怎么坐?”“二楼还有一个房间!”老板慌忙
说。“二○五!”
“好吧!”殷超凡说:“我们上楼吧!”
竹伟坐在那儿,一直没有吭声,只是不解的望著面前这些人,不明白为什么到了餐厅,
还不吃东西?现在,看到大家又都纷纷离席,他就更加糊涂了,坐在那儿,他动也不动,只
简单的说了一句:“姐,我不走,我还没吃呢!”
芷筠望著竹伟,心里像是忽然塞进了一团乱糟糟的乱麻,简直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她求
助似的把眼光投向殷超凡,可是,殷超凡自己也正陷在一份狼狈和矛盾里,他一直担忧著这
样仓促的见面会带来怎样的后果?犹豫著是不是该找个藉口,先把芷筠姐弟送回家去?因
此,他神色尴尬而态度模棱。芷筠无法从他那儿获得帮助,就只得掉头对竹伟命令的说了
句:“起来!我们上楼去吃!”
“为什么要上楼呢?”“你没看到,我们这儿坐不下吗?”芷筠焦灼而懊恼的低喝著,
眉头就紧锁了起来。
范书婷兄妹和雅珮惊愕的望著这一切。范书婷立刻做了一个错误的“结论”,她扬著娇
嫩的嗓音,却带著几分尖刻和恼怒,冷笑著说:“三姐,何必呢?咱们干嘛去挤别人啊?人
家已经坐定了,还要人家挪位子吗?”芷筠惊慌失措的看著范书婷,一把拉起了竹伟,她呐
呐的、含糊的、苦恼的、困难的解释著:
“范……范小姐,你……你别误会……”
殷超凡一甩头,及时解救了芷筠:
“书婷,别夹枪带棒的,你根本不了解他们!”
“我当然不了解啦!”范书婷笑嘻嘻的,望望芷筠又望望雅珮,开玩笑似的说:“可
是,我们总是群不速之客,对不对?”
“得了!得了!”雅珮说:“大家上楼吧,我们堵在这儿,人家还做不做生意呀?”大
家都往楼上走去。芷筠拉著竹伟,故意落在后面,对殷超凡悄悄的说:“我看,我带竹伟先
回家去……”
“喂,怎么了?”雅珮走过来,不由分说的挽住芷筠。“董小姐,我们姐弟们大家开玩
笑开惯了,你别被我们吓著。你要走的话,不是明明嫌我们,给我们下不来台吗?何况,既
然是超凡的朋友,我们大家都该认识认识,是不是?”
这种情况下,走是走不掉了。芷筠悄眼看著殷超凡,她多么希望能从后者身上,得到一
点鼓励与支持!可是,殷超凡正陷在一份极度的慌乱之中,他越来越觉得这次的见面是百分
之百的不妥当!如果只有雅珮,一切还容易解释,多了范家兄妹,就怎么都摆不平了。尤
其,范书婷那种尖锐任性和骄傲自负的个性,她绝对不会轻易放过芷筠。这样一想,他脸上
的表情就非常复杂,有迷惘,有犹豫,有不安,有尴尬,还有份说不出的勉强和无奈。这表
情使芷筠心中一寒,几百种疑惧都在刹那间产生;他不愿她见到他的家人,他以她和竹伟为
耻,他从没有向家里的人提过他们,他对她只是——
咳,她咬紧牙,不愿再去深入的思想了。可是,那个范书婷,穿著一件紧身的、大红的
麻纱衬衫,下面是条雪白的长裤,两腿修长,而腰肢纤细。她真漂亮!芷筠羡慕的想著,又
高又帅又纤珮合度,有男孩子的洒脱,又有女孩子的媚力。她……她和殷超凡,仅仅只是姻
亲的关系吗?不,不,芷筠知道,女人天生有某种敏锐的本能;她和殷超凡之间,必定有些
什么!所以,她才能对殷超凡那样熟不拘礼,而又那样盛气凌人!
到了楼上,大家在一间单独的小房间里围桌而坐,人不多,桌子显得太大了。殷超凡故
意坐在芷筠和范书婷的中间,竹伟靠著芷筠另一边坐著,再过去就是雅珮和范书豪。老板亲
自走来招呼,殷超凡忧心忡忡,根本已无心于“吃”,只挥手叫他去配点菜,范书婷却扬著
头钉了句:“赵老板,就拣我们平常爱吃的那些菜去配了来……哦,”她似乎突然想到什
么,笑著转头对芷筠:“瞧我这份糊涂劲儿,我忘了问问,董小姐和董小弟爱吃什么?”她
凝视著竹伟:“叫你董小弟,你不会生气吧?你看来比我们小得多呢?”
竹伟天真的看著范书婷,憨憨的微笑著,根本没闹清楚范书婷在说些什么。他这“傻
气”的笑却颇有“藏拙”的作用,范书婷看他面貌清秀,神态天真,就笑著再问了一句:
“你要吃什么?”这句话竹伟是听懂了,他立即高兴的回答:
“红豆刨冰!”殷超凡咳了一声,很快的,大声的对赵老板说:
“你去配了来吧,随便什么,我们的口味,你还有不知道的吗?”“好的,好的,”赵
老板鞠躬如也的退开了。
范书婷的脸色非常难看了,从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事!从没见过如此刁钻古怪、装模作样
的姐弟,可以毫不顾忌的,当面给你一个钉子碰!他以为他是谁?他以为他姐姐已经高攀上
殷家唯一的少爷了吗?她唇边挂起了一个冷笑,浑身都竖起了备战的旗号。范书豪看著他妹
妹,他是比较深沉而老于事故的,他知道这个从小被骄纵的妹妹已经火了,就暗中拉了拉雅
珮的衣服,示意她转圜,一面对范书婷说:
“书婷,叫他们给你特别做一个芝麻糊吧,你最爱吃的……”“胡闹!”范书婷说:
“到四川馆来叫广东点心,哥哥,你脑筋不清楚吗?正经八百的,你还是去叫一客红豆刨冰
来吧!反正现在的餐馆,东南西北口味都有,冷的热的甜的咸的一应俱全……”“书婷!”
雅珮微笑的说:“人家董小弟和你开玩笑呢!”她扯了书婷一下。“你真是的,人家年纪
小,别让人难堪。”她望著竹伟:“你在读中学吗?董小弟?”
“中——学?”竹伟愣愣的问,回过头来看芷筠:“姐,我要去读中学了吗?我可以进
中学了吗?”
“哦,”雅珮勉强的笑著:“或者你已经读大学了,对不起,我实在看不出你有多
大?”
“三姐!”殷超凡叫,微微的皱起了眉头。“我们谈点别的吧,你们别把目标对准了
他!”
“当然,超凡,”雅珮忍著气说:“我可不知道咱们家的少爷,现在交的朋友都如此尊
贵……”
“雅珮!”范书豪说,打断了她。“原是我们不好,”他赔笑的看著殷超凡:“本来也
是路过这儿,看到你的车子停在门口,书婷就说要来抓你,说你买了新车,该敲你一顿,别
无他意!你可别介意啊……”
“如果介意,我们就走吧!”范书婷尖声说。
原来车子是他的!芷筠模糊的想著,还有多少事,他是瞒著她的呢?这问题很快的从她
心底掠过,她无暇顾及车子和其他问题,只是心慌意乱的想著,如何来解释竹伟所造成的误
会!看样子,那位范书婷和那位三小姐都已经被触怒了,如果她再不开口,这误会会越搅越
深。她心里有些气殷超凡,他怎么那么呆呢?难道他不会把雅珮叫到一边,悄悄告诉她
吗?……是了!他不愿意讲!和竹伟这种低能儿交朋友,是一件羞耻!是一件不可告人的事
情!她吸了口气,眼睛里有一层淡淡的水汽在弥漫,你不愿意讲,我却难以隐瞒真相呵!
“殷小姐,”她面对著雅珮说,她原想叫一声“三姐”的,但是,她体会到雅珮与她之
间的距离,遥远得像有十万八千里,这声“三姐”是怎么也叫不出口了。“请你和范小姐都
别误会,我弟弟……我弟弟……”她看了竹伟一眼,当著他面前,她一向避免用“低能儿”
“智能不健全”等字样的。“我弟弟并没有恶意,他一向都是这样子……他……”她说不下
去了,只是用一对祈谅的、哀恳的、悲切的眸子,默默的望著雅珮。这眼光令雅珮恻然心动
了。她惊愕的看著芷筠,再望向竹伟,这时,竹伟正茫然而困惑的注视著芷筠,听到芷筠一
连串的“我弟弟……”他就不由自主的瑟缩了,再看到芷筠那悲哀的眼神,他就更加心怯
了。他把身子往椅子里缩了缩,悄声问:“姐,我做错事了?”“啊呀!”范书婷失声叫了
出来:“原来他是个白……白……白……”“书婷!”范书豪及时叫,硬把范书婷那个
“痴”字给赶了回去。雅珮把眼光困惑的调向了殷超凡,这算是怎么回事?殷超凡所结交的
朋友是越来越古怪了。最近,他一天到晚忙,神龙见首不见尾,外面早风传他在大交“女朋
友”,难道就是这个董芷筠?她询问的看著殷超凡。这时,殷超凡反而坦然了,好吧!他心
中朦胧的想著,干脆,你们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俗语说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
过!”反正大家已经面对面了。“三姐,”他说,紧盯著雅珮,眼光里充满了率直的、肯定
的热情,这表情使雅珮吃惊了。他从殷超凡眼睛里读出了太多的东西;爱情!是的,他在恋
爱,他眼里充满了爱情,但是,他不可能是“认真”的吧?“正好你今天碰上了,你就多认
识一下芷筠吧!我正考虑著,什么时候带芷筠回家去见见……”不要!雅珮心里闪电般的想
著。这是不能、也不允许有的事!你昏了头了!男孩子都会忽然间昏头的,即使你有这个打
算,也别在范家兄妹面前说出来!范书婷对你早就一往情深,决不能凭空受这样的打击与侮
辱!她慌忙开了口,把殷超凡说了一半的话硬给混掉:秋歌14/42
“好呀,超凡,我是很喜欢交朋友的!董小姐,你在读书还是做事?”“做事。”芷筠
说:“我在一家进出口行上班,在嘉新大楼。”
“哦,”雅珮说得又快又急。“真能干,看你小小年纪,就已经做事了!”她的眼珠转
动著,拚命想找一个打岔的话题,却越著急就越想不起来。不管谈点什么,先混过今晚去,
再慢慢和超凡谈个清楚,交女朋友玩玩没关系,如果认了真,就要考虑得面面俱到。这个董
小姐,谁知道她是什么背景?什么来历?但,她有个不太正常的弟弟倒是实在的。“你……
你们今天到哪儿去了?”她问出一句最不妥当的话来。
芷筠看看殷超凡,怎么说呢?那地方没有名字。有云海,有秋歌,有紫苏,有松林,有
梦想……却没有名字。紫苏,松林,“抓得住的秋天”,你抓得住吗?她问自己,你什么都
抓不住!在紫苏面前的誓言,已经很遥远了,有一百年、两百年,几千几万年了!那时候,
你认识一个殷超凡,你以心相许,而现在,这个殷超凡却是陌生的,陌生得像是你从未认识
过,你甚至不知道他的家庭,他的环境,他的一切的一切!
“我们去了郊外。”殷超凡代替芷筠回答。
“郊外?”范书婷含笑的盯著殷超凡。“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会对郊外感兴趣?我以
为你只喜欢泡夜总会呢!对了,告诉你,”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手轻压在殷超凡的肩
头,一股亲热状。“上星期我去华国,他们告诉我,你带了个漂亮的小姐在那儿大跳贴面
舞,那位小姐是不是就是这位董小姐呀?”殷超凡吓了一跳,上星期根本就没去过华国!他
望著范书婷,在她眼底看出一丝不怀好意的恶作剧,他就狠狠的瞪了她一眼,一本正经的
说:
“少胡扯了,你明知道没这回事!”
“没这回事?”范书婷大惊小怪的说:“人家怎么说得清清楚楚呢?还说那小姐穿的是
件很流行的露背装!哦哦……”她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我知道了!别板脸呵,超凡!我
泄漏了你的秘密是不是?董小姐,”她转头对著芷筠:“你可别找他麻烦,你和他做朋友,
当然知道他的德性,他们殷家,风流成性是祖传的!三姐,”她又对雅珮伸伸舌头:“你例
外!”
“书婷!”殷超凡喊。严厉的看著她,心里气得发抖,你顺著口胡说吧,人家芷筠对我
的身世根本没弄清楚,万一她认了真呢?他正想发作,菜上来了。雅珮看到殷超凡的脸色发
青,就赶快说:“快!大家趁热吃吧!”
一上来,就是四个热炒。放在竹伟面前的,正好是一盘炒松仁。竹伟早就等得不耐烦
了,坐在那儿,浑身乱动,好像椅子上有东西扎他一样。好不容易把菜等来了,他拿著筷
子,就发起呆来了。炒松仁是他从来没吃过的菜,也从来不认得,他瞪大眼睛,愣愣的说:
“姐,怎么瓜子也可以炒来当菜吃呢?”
范书婷正喝了一口可乐,听到这句话,她“噗”的一声,差点把整口可乐喷出来,她慌
忙抓了一条餐巾堵住嘴,却呛得大咳特咳起来。她一面咳,一面忍无可忍的叫:
“哎哟,我的妈!哎哟,我的老天!哎哟,我的上帝!怎么会有这种事情?”芷筠的脸
色变得像纸一样白了,她乌黑的眼珠大大的睁著,一瞬也不瞬的望著范书婷,小小的脸庄重
而严肃,薄薄的嘴唇紧紧的闭著,倔强、屈辱、愤怒、悲切都明显的燃烧在她眼睛里。范书
婷起先还捧著肚子笑,接著,就在这严厉的注视下回过神来了。一接触到这对黑幽幽的眸
子,她就不自禁打了个冷颤,立刻,这眼光里那种尖锐的责备和倔强的高傲把她给打倒了!
怎么,这女孩还骄傲得很呢!她自以为是什么?已经成了殷家的少奶奶了吗?凭她?这样一
个小小的、寒酸的女孩?她竟然敢以这种轻蔑的眼光来注视她?以这种无言的责备来屈侮
她?她被激怒了。挺起脊梁,依然笑嘻嘻的说:“别生气,董小姐,我知道你弟弟有病,可
是,我想你心里有数,殷家的财势是众所周知的,只要你当得成台茂公司未来的女主人,殷
超凡可以为你弟弟开一家精神病院!”
“书婷!”殷超凡大吼了一声。可是,晚了,芷筠把眼光调到了他脸上,那么森冷的、
哀伤的、悲切的、愤怒的、责备的眼光,像一把尖锐而冰冷的利刃,一下子从他心脏中插了
进去。他焦急的伸手抓住她的手,感到那只手在无法抑制的颤栗著,他的心就痉挛成了一
团,冷汗顿时从他额上冒了出来。他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痛楚
的叫了一声:“芷筠!”
芷筠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台茂公司的小老板!原来他竟然是全省闻名的豪富之家的独
生子!他什么都瞒著她!什么都欺骗她!她只是他一时的消遣品!怪不得他对家中也只字不
提!她只是人家阔公子的临时玩物!而今,却居然被当众指责为钓金龟婿的投机者!她站起
身子,一把拉起了竹伟,轻轻的、冷冷的、命令的对竹伟说:
“竹伟!我们走!”竹伟惶恐的站起身来,不解的看著芷筠,困惑的说:
“怎么了?姐?我们不吃炒瓜子了吗?”
殷超凡跟著跳了起来。
“芷筠,要走,我跟你们一起走!”
“不敢当!”芷筠冰冷而愤怒的看了殷超凡一眼。回过头来,她把眼光停在雅珮的脸
上。“殷小姐,我以我死去的父母发誓,我从不知道殷超凡是台茂公司的小老板,我也从没
有羡慕过殷家的财势,现在,我才恍然大悟!你放心,我决不会去高攀你们殷家!”
说完,她拉著竹伟就往外走去,走得又急又快。竹伟跄踉的跟在她后面,还在不住口的
问:
“姐,你生气了吗?姐,不吃东西了吗?姐,我做错事了吗?”芷筠咬紧了牙关,死命
忍住那汹涌的,在眼眶里泛滥的泪水。一手拖住了竹伟,她几乎是逃命般的往楼下冲去,冲
下了楼,冲出了餐厅,冲往了大街。
这儿,殷超凡望著范书婷,第一个冲动,他真想给她一个耳光。但是,他忍住了,苍白
著脸,他额上的青筋在跳动著,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憋著气,他从齿缝里,咬牙切齿的对
范书婷,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范小姐,你真卑鄙!真冷酷!真没有人性……”
“超凡!”范书豪叫,本能的挺身而出,要保护他的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什
么意思吗?”殷超凡直眉竖目的对范书豪说:“殷家的财势是众所周知的,你当了殷家的姑
爷,殷雅珮的陪嫁可以给你们范家造一座大坟墓!”
“超凡!”雅珮恼怒的大吼:“你疯了吗?你?”
“看样子,”范书婷气得浑身颤抖,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疯病也会传染的!”“是
的,”殷超凡逼近了范书婷,涨红了脸大叫:“你最好离我远远的,免得我疯病发作,把你
给勒死!”喊完,他抛下了手里的餐巾,就对楼下冲去。
到了大街上,芷筠和竹伟都早已不见人影。他跳上了自己的汽车,发动马达,就往饶河
街飞快的驶去。一路上,又超速,又闯红灯,他完全顾不得了,所有的意识、思想,和心灵
里,都只有一个渴望,见到芷筠!解释这一切!是的,解释这一切,他必须尽快解释,因
为,芷筠显然是误会已深,而心灵上,已伤痕累累了!好不容易,车子到了芷筠的家门口,
一眼看到窗内的灯光,他松了一口气,还好,她回来了!最起码,她没有负气在街上乱跑,
那么,只要见到她,只要讲清楚,她一定能了解的!一切的隐瞒,一切的撒谎,一切的做
作,只为了怕失去她!下了车,他站在她家门口,重重的、急迫的敲著房门。
门内,芷筠的声音清楚的传了出来。
“殷超凡,请你走开,不要再来打扰我,我决不会开门的!”
“芷筠!”他喊:“芷筠!你开门!你不要误会我,你要听我把话讲清楚!”“我不
听!”芷筠的声音里带著哽咽。“你捉弄我还捉弄得不够吗?如果……如果你还有一点存余
的良心,就请你……饶了我吧!”听出她声音里的哽塞,他更急了,更慌了,更乱了,他重
重的拍著门,大叫著说:
“芷筠,你开门!你听我说!”
“我不听!不听!不听!”她也叫著。
“芷筠!”他把脸孔贴在门上,放软了声音,哀声求告著:“我求你开门,我从不求人
什么。”
她不应。“芷筠!”他柔声叫。
她仍然不应。“芷筠!”他大吼了起来。“你再不开门,我就要破门而入了!我就不相
信,你这一扇门阻挡得了我!”他用脚重重的踹门,又用拳头重重的捶门。
“豁啦”一声,门开了。芷筠满脸泪水的站在门口,张著那满是水雾的眼睛,惊愕、悲
痛、困扰、而无助的望著他。
“你到底要怎样?”她喘著气问。“请你不要——欺人太甚!”听她用“欺人太甚”四
个字,他觉得心都碎了。也觉得被曲解,被侮辱了。相识以来,他何曾“欺”过她?只为了
范书婷的一场表演,她就否决一切了!他推开她,直闯了进来,把门用力的关上。他直直的
望著她。
“你认为,我们之间,就这样完了?”他问,声音里不由自主的带著火气。“就这样完
了。”她简短的说,退后了一步。
“因为你发现我是台茂的小老板?”
“因为你自始待我没有诚意!”
“诚意?”他恼怒的大叫了起来。“就因为太有诚意,才处处用心,处处遮瞒!你动不
动就说我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我敢说我的身分吗?我敢告诉你我出身豪富吗?你如果有点
思想,也不能因为我是殷家人而判我的罪!你讲不讲理?你有没有思想感情……”“不要
吼!”她含泪叫:“我不管你的动机,我只知道你一直在欺骗我!即使你没有欺骗过我,经
过今晚的事,我也不能和你继续交往了!殷少爷,你请吧!我渺小贫穷,无意于去和什么穿
露背装的女士争宠……”秋歌15/42
“露背装!”他大吼大叫:“原来你居然相信有个什么穿露背装的女人!上星期我几乎
天天和你在一起,你说说看,我有什么时间去华国?那是范书婷捏造出来的,你怎么这么愚
笨,去相信范书婷……”“范书婷?”她瞅著他,含泪的眸子又清亮,又锐利,又冷漠。
“难道你和范书婷之间,也什么事都没有过吗?你敢说没有吗?否则,她为何要捏造事
实?”
他瞪著她,结舌了。和范书婷之间,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却也不能说完全“没
事”!一时间,他说不出话来,只是睁大眼睛,紧紧的瞪著她。一看他这表情,芷筠心里已
经有数。她废然的垂下头,忧伤,疲倦,而心灰意冷。
“请你走吧,殷超凡!我不和你吵架,也不和你讲理,只请你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
路!你也目睹了你家人亲戚对我的态度,我和你在一起,能谈得上未来和前途吗?事实上,
你也明知道没有未来和前途的,否则你不会隐瞒我!我了解,我懂得……”她的睫毛低低的
垂著,声音冷淡而清晰,柔弱而固执:“我在嘉新上班,接触到的商业界大亨也不在少数,
你们这些公子哥儿,追求片刻的刺激,逢场作戏……”她开始摇头,重重的摇头,长发在胸
前飘荡。“我们这场戏可以闭幕了。”“芷筠?”他被触怒了,伤害了!他沉重的呼吸著,
不信任的望著她。“我们今天才发过誓,而你仍然认为我在逢场作戏!”“任何戏剧里都有
誓言,相信发誓对你也不稀奇!”“你……”他愤怒得声音都变了,用手指著她,他脸色一
阵青一阵白,只觉得胸口热血翻涌,头脑里万马奔腾,嘴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半晌,他才
咬著牙说:“你混帐!你没良心!”她颤栗了一下。“交往一场,换得这样两句评语,也不
错!”她幽幽的说,声音冷得像冰山中的回音。走过去,她打开了大门。“再见,殷先
生!”“芷筠!”他叫,直喘著气。发现事态的严重,他竭力想抑制自己的火气。“不,
不,不要这样,芷筠,我追来不是为了和你吵架……”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请你听我解
释,芷筠……”她立刻挣开了他,让在一边。好像他手上有细菌似的。
“别碰我!”她低语。“我累了,请你回去!在你家,你或者是一个王,在我这儿,你
却不是主人!请吧!殷先生!”
怒火重新在殷超凡胸口燃烧起来,而且,一发就不可止。从没有碰到过如此执拗的女
人,如此骄傲,冷漠,不讲理!他又开始大吼大叫了:“你到底是什么道理?即使我的姐姐
和朋友得罪了你,我的过失在什么地方?……”
“你是另一个世界中的人!”
“谁是你的世界里的人?”他大声问。
她抬眼看他。“霍立峰。”她清清楚楚的说。
“霍立峰!”他吸了口气,像是挨了狠狠的一棒,他睁大眼睛,冒火的瞪著她,似乎眼
睛里都要喷出血来。“原来,这才是你要我离开的原因!为了那个小流氓!”他愤愤的一甩
头,掉转身子,他像负伤的野兽般冲出了大门,“砰”然一声,把房门碰上。车子几乎立即
就发动了,冲向了秋风瑟瑟的街头。
芷筠听到他的车子开远了,车声消失了。她的身子软软的溜了下来,她就像堆融化的雪
人般瘫软在地上,倚著门坐著,弓著膝,她把头深深的埋在膝上。十月十三日!她模糊的想
著,抓住这个秋天!抓住每年的秋天?她早就知道,连“明天”都没有了!十三是个不吉利
的数字!
“姐,姐,”竹伟悄悄的溜了过来,蹲在她身边,怯怯的,关心的摇著她。“姐,你怎
么了?姐,你哭了?殷大哥为什么要发脾气?是我做错了什么?”
芷筠抬起头来,面对著竹伟那对天真而关切的眸子,和那张质朴憨厚的脸庞,她再也忍
不住,一把把竹伟的头揽在怀里,她终于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喃喃的说著:
“竹伟,我们要找一个地方,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我们什么事都不做,什么人都不
见,我们——采草莓去!我们一定要找到这样一个地方!”秋歌16/428
一夜没有睡觉,早上,芷筠去上班的时候,脸色是苍白而憔悴的,眼睛是疲倦而无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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