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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秋歌

_3 琼瑶(当代)
鞋油,涂在他那双早破得没底了的黄皮鞋上。当她回家时,他还得意呢!鼻尖上、手上、身
上全是鞋油,他却扬著脸儿说:“姐,我自己擦鞋子!”
你能责备他吗?尤其他用那一对期待著赞美的眼光望著你的时候?她低叹了一声,把打
好的信件放在一边,再打第二封。等一叠信都打好了,她走进经理室,给方靖伦签字。方靖
论望著她走进来,白衬衫下系著一条浅绿的裙子,她像枝头新绽开的一抹嫩绿,未施脂粉的
脸白皙而匀净,安详之中,却依然在眉端眼底,带著那抹挥之不去的忧郁。他凝视她,想起
会计小姐所说的,关于芷筠家中有个“疯弟弟”的事。
“董芷筠,你坐一下。”他指著对面的椅子。
芷筠坐了下去,等著方靖伦看信。方靖伦很快的把几封信都看完了,签好字,他抬起头
来。没有立即把信件交给芷筠去寄,他沉吟的玩弄著一把裁纸刀,从容的说:
“听说你的家境不太好,是吗?”
芷筠微微一惊。会计李小姐告诉过她,方靖伦曾经问起她的家世。当初应徵来这家公司
上班,完全凭本领考试,方靖伦从没有要她填过保证书或自传一类的东西。但是,她前一个
工作,却丢在竹伟身上。据说,那公司里盛传,她全家都是“疯子”。因此,当方靖伦一提
起来,她就本能的瑟缩了一下,可是,她不想隐瞒什么。自幼,她就知道,有两件事是她永
远无法逃避的,一件是“命运”,一件是“真实”。
“是的,我父母都去世了,家里只有我和弟弟。”她坦白的回答。“你弟弟身体不太好
吗?”方靖伦单刀直入的问。
她睁大著眼睛,望著他。这问题是难以答复的。方靖伦迎视著这对犹豫而清朗的眸子,
心里已有了数,看样子,传言并非完全无稽。“算了,”他温和的微笑著,带著浓厚的、安
慰的味道。“我并不是在调查你的家庭,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背景,你工作态度一直很好,
我想……”他顿了顿,拉开抽屉,取出一个信封,从桌面上推到她的面前。
完了!芷筠想,老故事又重演了,那厚厚的信封,不用问,也知道里面是钱,她被解雇
了。凝视著方靖伦,她的嘴唇失去了血色,眼光里有著被动的,逆来顺受的,却也是倔强的
沉默。这眼光又使方靖伦心底漾起了那股难解的微澜。这女孩是矛盾的!他想,她一方面在
受命运的播弄,一方面又在抗拒著命运!“这里面是一千元,”方靖伦柔和的看著她,尽量
使声音平静而从容。“从这个月起,你每个月的薪水多加一千元,算是公司给你的全勤奖
金!”
她的睫毛轻扬,眼睛闪亮了一下,意外而又惊喜的感觉激动了她,她的脸色由苍白而转
为红晕。方靖伦看著这张年轻的脸孔,忽然感到必须逃开她,否则,他会在她面前无以遁形
了。“好了,”他粗声说:“你去吧!”
她拿起信封,又拿了该寄的那些信,她望著他低俯的头,忽然很快的说:“谢谢你!不
过……”
不过什么?他情不自已的抬起头来,他接触到她那坦白而真挚的眼光:“我弟弟身体很
好,很结实,他并没有病,也不是传言的疯狂,他只是——智商很低。”说完,她微笑了一
下,又慈爱的加了一句:“他是个很好,很好,很好的弟弟!”她一连用了三个“很好”,
似乎才能表达自己的感情。然后,掉转身子,她走了。于是,这天下班后,芷筠没有立刻回
家。多了一千元!她更该给竹伟买东西了。去了西门町,她买了汗衫、短裤、衬衫、袜子、
鞋子……几乎用光了那一千元。抱著大包小包的东西,转了两趟公共汽车,她在暮色苍茫中
才回到家里。
推开门,一个人影蓦然闪到她面前,以为是竹伟,她正要说什么,再一看,那深黝的黑
眼珠,那挺直的鼻梁,那笑嘻嘻的嘴角……是殷超凡!
她的心脏猛然加速了跳动,血液一下子冲进了脑子里。从上次摔跤到现在,几天?五天
了!他从没有出现过,像是一颗流星一般,在她面前就那样一闪而逝。她早以为,他已从她
的世界里消灭,再也不会出现了。可是,现在,他来了,他竟然又来了!如果他那天晚上,
不那么肯定而坚决的抛下一句话:“我明天晚上来看你!”她决不会去等待他,也决不会去
期盼他。人,只要不期望,就不会失望。原以为他“一定”会来,他“居然”不来,她就觉
得自己被嘲弄、被伤害了。她为自己的认真生气,她也为自己的期待而生气,人家顺口一句
话,你就认了真!别人为什么一定要再见到你呢?你只是个卑微、渺小的女孩!但是,那等
待中的分分秒秒,竟会变得那样漫长而难耐!生平第一次,知道时间也会像刀子般割痛人心
的。而现在,她已从那朦胧的痛楚中恢复了,他却又带著毫不在乎的笑容出现了!想必,今
晚又“路过”了这儿,忽然心血来潮,想看看那对奇怪的姐弟吧!她走到桌边,把手里的东
西堆在桌上,脸色是庄重的,严肃的,不苟言笑的。
“竹伟呢?”她问。像是在回答她的问话,竹伟的脑袋从卧室中伸了出来,笑嘻嘻的
说:“姐,殷大哥带我去吃了牛肉面,还送了我好多弹珠儿!”他捧著一手的弹珠给芷筠
看,得意得眼睛都亮了,就这样说了一句,他就缩回身子去,在屋里一个人兴高采烈的玩起
弹珠来了。殷超凡望著芷筠:“我下午就来了,以为星期六下午,你不会上班,谁知左等你
也不回来,右等你也不回来,竹伟一直叫肚子饿,我就干脆带他出去吃了牛肉面!你猜他吃
了几碗?”他扬著眉毛:“三大碗,你信吗?”她望著他。下午就来了?难道是特地来看她
的吗?唉!少胡思乱想吧,即使是特地,又怎样呢?他属于另一个世界,另一个遥远的世
界!她张开嘴,声音冷冰冰的:
“不敢当,如此麻烦你!”
他锐利的盯著她。“你在生气吗?”“什么话!”她的声音更冷了。“为什么要生气
呢?你帮我照顾了竹伟,我谢你还来不及,怎会生气?”
他的眼珠深沉的,一瞬也不瞬的注视著她。那眼光如此紧迫,竟像带著某种无形的热
力,在尖锐的刺进她内心深处去。“我被家里给‘扣’住了!”他说:“摩托车也被扣了,
我并不是安心要失约!”“失约?”她自卫的、退避的、语气含糊的说:“什么失约?”
他像挨了一棒。原来……原来她根本不认为他们之间有约会!原来她没有等待过,也没
有重视过他那一句话!怪不得她的脸色如此冷淡,她的神情如此漠然!殷超凡啊殷超凡,他
叫著自己的名字,当你躺在床上做梦的时候,她根本已经忘记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你!本来
嘛,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你凭什么要求她记忆中有你?
“看样子,”他自嘲的冷笑了一下。“我才真正是殷家的人,专门会——小题大作!”
她不懂他话里的含意,但却一眼看出了他感情上的狼狈,她的心就一下子沉进一湖温软
的水里去了。于是,她眼中不自觉的涌起了一片温柔,声音里也带著诚挚的关切。她说:
“手臂怎样了?伤好了吗?怎么还绑著绷带呢?有没有看过医生?”一连串的问题唤回
了他的希望,本能的倔强却使他嘲弄的回了一句:“原来你记得我是谁!”
她柔柔的看著他。他的心跳了,神志飘忽了,这眼光如此清亮,如此温存,如此蒙蒙
然,像雾里的两盏小灯,放射著幽柔如梦的微光。似乎在那儿作无言的低语:
“何苦找麻烦呵!”他的倔强粉碎了,他的自尊飞走了。他的心脏像迎风的帆,张开
了,鼓满了。“你没吃饭,是吗?”他问,生气又充斥在他的眼睛里。“我陪你吃点东西
去!”“怎么每次一见面,你就提议吃东西呢?”她笑了,左颊上那个小涡儿在跳跃著。
“你把我们姐弟两个,都当成了饭桶了吗?”“吃饭是人生大事,有什么不好?”他问,伸
手拉住她的胳膊:“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望著他。唉!不要去!你该躲开这个男孩子,你该保持距离,以策安全呵!但是,那
张兴高采烈的脸,那对充满活力与期望的眼光,是这样让人无法拒绝呵!她点了点头:
“等一等,让我对竹伟交代一声!”
她抱起竹伟的那些衣物,走进竹伟的房间。竹伟正蹲在地上,专心一致的弹著弹珠,那
些彩色的玻璃球滚了一地,迎著灯光,像一地璀璨的星星。怎么!即使是一些玻璃弹珠,也
会绽放著如此美丽的光华!
“竹伟,”她说:“你看好家,不要出去,姐去吃点东西,马上就回来,好不好?”竹
伟抬头看著她。“如果霍大哥来,我可不可以跟他出去呢?”
芷筠愣了愣。“霍大哥很忙,你不要去烦人家!”
“霍大哥是好人!”竹伟争辩似的说:“我要跟霍大哥出去!霍大哥会讲故事给我
听!”
“好吧!如果他愿意带你出去,”她勉强的说:“但是,如果你出去,一定要锁好
门!”
走出竹伟的房间,殷超凡正深思的站在那儿,沉吟的用牙齿半咬著嘴唇。“我们走
吧!”她说。踏著夜雾,走出了那条小巷,街灯把他们的影子斜斜的投射在地上,一忽儿
前,一忽儿后。殷超凡没有叫车,只是深思的望著脚下的红方砖,有好长一段时间,两人都
没开口,然后,他忽然说:“霍大哥是个何许人?”秋歌8/42
她怔了怔,微笑了。“一位邻居而已。”邻居“而已”!仅仅是个“而已”!他释然
了,精神全来了。扬起头,他冲著她笑,伸手叫了计程车。
他们去了一家新开的咖啡馆,名字叫“红叶”,坐在幽柔的灯光下,他喝咖啡,给她叫
了咖哩鸡饭和牛肉茶。她一面吃著,一面打量他。今晚,他穿了件深咖啡色的衬衫,和同色
的长裤。谁说男孩子的服装不重要?
“你一定有一个很好的家庭!”她说。“你一定很得父母的喜欢!”“那个父母不喜欢
子女呢?”他问:“可是,过分的宠爱往往会增加子女的负担,你信吗?”
她深沉的看了他一眼。
“人类是很难伺候的动物。当父母宠你的时候,你会觉得他们是负担,一旦像我一样,
失去了父母的时候,想求这份负担都求不到了。我常想,我和竹伟,好像彼此一直在给彼此
负担,但是,我们也享受这份负担。爱的本身,就是有负担的。”他情不自禁的动容了。
“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女孩,”他由衷的说。“你总在美化你周围的一切,不管那是
好的还是坏的。但,你又摆脱不开一些无可奈何,你是矛盾的!”
“你呢?难道你从没矛盾过?”她感动的问。
他微微一怔,靠在沙发里,他认真的思想起来。
“是的,我矛盾,我一直是很矛盾的。无论学业或事业,我一天到晚在努力想开一条路
径,却又顺从家里的意思去做他们要我做的事。我责备自己不够独立,却又不忍心太独
立……”他顿住了,望著她。“你不会懂的,是不是?因为你那么独立!”“你错了,”她
轻声说:“我并不独立。”
“怎么讲?”他不解的:“你还不算独立吗?像你这样年轻,已经挑起抚养弟弟的责
任!”
“在外表看,是竹伟在倚赖我,”她望著桌上小花瓶里的一枝玫瑰。“事实上,我也倚
赖他。”
“我不懂。”“这没什么难懂,我倚赖他的倚赖我,因为有他的倚赖,我必须站得直,
走得稳。如果没有他的倚赖,我或者早就倒下去了。所以,我在倚赖他的倚赖我。”
他迷惑的望著她。“我说的,你总有理由去美化你周围的一切。”他愣愣的说:“我希
望,也有人能倚赖我。”
她扬起睫毛,眼珠像浸在水雾里的黑葡萄。
“必然有人在倚赖你,”她微笑的,那小涡儿在面颊上轻漾。“爱你的人都倚赖你,我
猜……”那笑意在她脸上更生动的化开。“爱你的人一定很多!”
“在目前,我只希望一个……”他低低的,自语似的说著。“嗯,哼!”她轻咳一声,
打断了他。“告诉我你的事!”
“哪一方面?”“各方面!”“你要我向你背家谱吗?我有三个姐姐,大姐二姐都出国
了,也结婚了,三姐也快结婚了……”
“你也快了吧?”她打断他。
“为什么你认为我快了?”
“你父母一定急著抱孙子!中国的传统观念嘛!”
“事实上,我已经结婚了,而且有一个儿子了!”他注视著她,一本正经的。“真
的?”她有些惊讶。
“当然是假的!”她笑了起来,他也笑了。空气里开始浮荡著欢乐与融洽的气息,他们
不知不觉的谈了很多很多。欢愉的时刻里,时间似乎消逝得特别快,只一忽儿,夜色已深。
但是,在室内那橙红色的灯光下,他们仍然没有觉察。从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夜晚,从不知道
也有这种宁静柔美的人生!芷筠几乎是感动的领略著这种崭新的感觉,捕捉著每一个温馨的
刹那。在座位的右前方,有个女孩子一直在弹奏著电子琴,那轻柔的音符,跳跃在温馨如梦
的夜色里。
“知道她弹的这支曲子吗?”殷超凡问。
“不知道,我对音乐了解得很少。”
“那歌词很美。”“念给我听。”他凝视她,眼光专注而生动。沉思了一会儿,他终于
轻声的念了出来:“在认识你以前,世界是一片荒原,从认识你开始,世界是一个乐园!过
去的许多岁月,对我像一缕轻烟,未来的无限生涯,因你而幸福无边!你眼底一线光采,抵
得住万语千言,你唇边小小一笑,就是我欢乐泉源!这世界上有个你,命运何等周全,这还
不算稀奇,我却有缘相见!”
他念完了,带著个略略激动的眼神,他定定的望著她,他的脸微微的红著,呼吸不平静
的鼓动著胸腔。她像是受了传染,脸上发热,而心跳加速。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仔细的看
著他。“我从不知道这支歌。”她说。“我也不知道。”他说。
“什么?”“我五分钟前想出来的!”
她的眼睛张得更大,一半是激动,一半是惊愕,她微张著嘴,说不出话来。心里却在叹
著气;唉!这样的男孩子,是上帝造来陷害女孩子的!你再不逃开他,你就会深陷进去,再
也无从自拔了!她忽然跳了起来:“几点钟了?”“十一点!”“我的天!我要回去了!”
她抓起了桌上的手袋。
他跟著站起来。“我送你回家!”“不!不!”她拚命摇头。“我自己叫车回去!”
“我从不让女孩子单独回家!”他坚决的说。
从不?她模糊的想著。他送过多少女孩子回家?为多少女孩子背过歌词?唉唉,这样的
男孩子,是你该远远躲开的,你不是他的对手!她的脸色越来越凝肃了。
在车上,她变得十分沉默,欢愉的气氛不知何时已悄悄的溜走,她庄严肃穆得像块寒
冰。他悄眼看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那支歌,那歌词……唉唉,他也有叹著气,你是
个傻瓜,你是个笨蛋,你才见她第二面,是不是操之过急了?你连追女孩子都不会,因为你
从没有追过!你以为你情发于中而形于外,她却可能认为你只是一个轻薄的浮华子弟……
车子停在她家门口,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过话。她跳下车子,对他说:“不留你了,你
原车回去吧!”
他跟著跳下车。“别紧张,我不会强人所难,做个不受欢迎的客人!你进去,我就
走!”他说著。她拿出钥匙开门,他忽然把手盖在她扶著门柄的手上。他的眼睛深幽幽的望
著她。“明天是星期天,我来接你和竹伟去郊外玩!”
她拚命摇头。“我明天有事!”“整天都有事?”“整天都有事!”他紧闭著嘴,死盯
著她。她回避的低下头去,继续用钥匙开门。忽然间,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粗壮、结实、
年轻的男人走了出来,嘴里叼著一支烟,穿著花衬衫,牛仔裤,满身的吊儿郎当相。“怎么
回事?芷筠?整晚疯到那儿去了?”他问,咄咄逼人的,熟不拘礼的,眼光肆无忌惮的对殷
超凡扫了一眼。
芷筠一怔,立刻呐呐的说:
“霍……霍立峰,什么时候来的?”
“好半天了,我在训练竹伟空手道!这小子头脑简单,四肢倒发达,准会成为一
个……”他呸掉香烟,流里流气的吹了一声口哨,以代表“了不起”或是“力道山”之类的
名堂。“这家伙是谁?”他颇不友善的盯著殷超凡。
原来,这就是那个“而已”。殷超凡看看他又看看芷筠……你对她了解多少?你对她的
朋友又了解多少?你这“家伙”还是知难而退吧!他重重的一甩头,对芷筠抛下了一句生硬
的道别:“再见!”转过身子,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听出他语气的不满与怀疑,芷筠被伤害了。望著他的背影,她咬著牙点了点头,是的,
上层社会的花花公子!你去吧!我们原属于两个世界!她知道,他是不会再来找她了。霍立
峰拍了拍她的肩:“这小子从那儿来的?我妨碍了你的好事吗?”
“少胡说八道了霍立峰,你回去吧!我累了,懒得跟你胡扯,我要睡了。”她走进屋
子,把霍立峰关在门外。靠著门,她终于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来,接著,就陷进了深深的沉思
里。秋歌9/425
人类是奇怪的,即使在明意识里,在冷静的思考中,在理智上,芷筠都确认殷超凡不会
再来找她了。但是,在潜意识中,她却总是若有所待。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天下班回家,她
都有一种难解的、心乱的期盼,会不会打开门,他又会从室内闪出来?会不会他又带竹伟去
吃牛肉面?会不会——他那红色的摩托车,刚好再经过这条巷子?不,不,什么都没发生,
他是真的不再来了!这样也好,她原就不准备和他有任何发展,也不可能有任何发展。这样
最好!但是……但是……但是她为何这样心神不定?这样坐卧难安呵!他只是个见过两面的
男孩子!唉!她叹气,她最近是经常在叹气了。管他呢?见过两面的男孩子!对她说过:
“在认识你之前,世界是个荒原,在认识你之后,世界是个乐园……”的男孩子,如今,不
知在何处享受他的乐园?
近来,在公司中,芷筠的地位逐渐的有变化了。首先,方靖伦把她叫进经理室的次数越
来越多。其次,方靖伦对她的态度也越来越温柔,温柔得整个办公厅中的女职员都在窃窃私
议了。这对芷筠是一项新的负担,如何才能和你的老板保持距离,而又维持良好的关系呢?
她尽量让自己显得庄重,尽量不苟言笑,尽量努力工作……可是,当秋天来临的时候,有一
天,她早上上班,发现她的桌子已经搬进经理室里去了。
走进经理室,她只能用一对被动而不安的眸子,默默的望著方靖伦。一接触到这种注
视,方靖伦就不能遏止自己内心澎湃著的那股浪潮……这小女孩撼动了你!
“董芷筠,”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而合理:“这些日子来,你的工作一直是我
的秘书,但是,你却在外面大办公室里办公,对我对你,都非常不方便,所以,我干脆把你
调进来。”她点点头,顺从而忍耐的点了点头。你是老板,你有权决定一切!从自己桌上,
她拿来了速记本:
“我们是不是先办报关行的那件公文呢?”她问,一副“上班”“办公”的态度。似乎
座位在什么地方都无关紧要,她只要办她的公!他凝视她。别小看这女孩,她是相当自负,
相当倔强,而又相当“洁身自爱”的。如果你真喜欢她,就该尊重她,不是吗?“董芷
筠,”他沉吟的说,紧盯著她。“你是不是有些怕我?”她扬起睫毛,很快的看了他一眼。
她眼底有许许多多复杂的东西,还有一份委曲求全的顺从。
“是的。”她低声说,答得非常坦白。
“为什么?”他微蹙著眉梢。
“怕你不满意我。”“不满意你?”他愕然的瞪著她,声音变得非常非常温柔了。“你
明知道不可能的!”
“也怕你太满意我!”她轻柔的说:“当你对一个人过份满意,就难免提高要求,如果
我不能符合你的要求……你就会从满意变成不满意了。”她说得含蓄,却也说得坦白。她那
洞彻的观察力使他惊奇而感动。好一会儿,他瞪视著她,竟无言以答。然后,他走到她面
前,情不自禁的,他把手压在她那小小的肩上。
“放心,”他低沉的说:“我会时时刻刻提醒我自己,不去‘要求’你什么。”两人的
话,都说得相当露骨了。芷筠抬眼看著他,不自觉的带著点儿哀恳与求恕的味道。方靖伦费
力的把眼光从她脸上调开……如果这是十年前,如果他还没结婚,他不会放掉这个女孩子!
而现在,控制自己,似乎是唯一能做的事情!他轻咳了一声,粗声说:“好了,董芷筠,你
把报关行的文件办了吧!”
这样,芷筠稍稍的安心了,方靖伦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他谦和儒雅,深沉细致,他决
不会强人所难。她只要固守著自己的工作岗位,不做错事,不失职也就可以了。至于在什么
地方办公,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下班的时候,才走出经理室,她就听到李小姐的声音在说:“……管他是不是君
子?这年头就是这么回事!我打赌,金屋藏娇是迟早会发生的事情!”
“方太太呢?”另一位职员说:“她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吗?”“方太太?方太太又怎
样?听说,她除了打麻将,就是打麻将,这种女人,是无法拴住咱们总经理的!”
“说实话,董芷筠配我们经理,倒也……”
芷筠一出现,所有的谈话都戛然而止,同事们纷纷抬起头来,不安的、尴尬的和她打招
呼。她虽然没做任何亏心事,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却很快的对她包围过来。同事们那一对对
侧目而视的眼光,使她感到无限的压力……一直到走出了嘉新大楼,那压力似乎还在她身后
追逐著她。
回到家里,一眼看到霍立峰,正在大教特教竹伟“空手道”,竹伟已把一张木凳,不知
怎的“劈”得个乱七八糟。芷筠心情原就不好,再看到家里这种混乱样子,情绪就更坏了。
和竹伟是讲不通道理的,她把目标转向了霍立峰,懊恼的嚷著:“霍立峰,你这是在干什
么?我们家禁不起你带著头来祸害,你再这样‘训练’他,他会把房子都拆掉!”
“我告诉你,芷筠,”霍立峰“站”在那儿,他从来就没有一个好站相。他用一只脚站
著,另一只脚踏在藤椅上,弓著膝盖。一面从屁股后而的长裤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绉绉的香
烟,燃起了烟,他喷出了一口烟雾,虚眯著眼睛,他望著竹伟说:“这小子颇有可为!芷筠
我已经代你想过了,你别小看竹伟,他将来大有前途!你常常念什么李白李黑的诗,说什么
什么老天造人必有用……”
“天生我材必有用!”芷筠更正著。
“好吧,管他是什么,反正就这个意思。这句话还真有道理!你瞧竹伟,身体棒,肌肉
又结实,标准的轻量级身材!如果训练他打泰拳,包管泰国选手都不中用……”
“你有完没有?”芷筠一面整理著房间,一面不感兴趣的问:“才教他空手道,又要教
他打泰拳。我可不希望他跟著你们混,成天……”“不务正业!是不是?”霍立峰打断了芷
筠的话,斜睨著她。“我知道,你就瞧我们不顺眼!”
“说真的,”芷筠站住了,望著霍立峰。“你们那些哥儿们,都聪明有余,为什么不走
上正道?找个好好的工作做,而要成天打架生事,赚那些歪魔斜道的钱!”
霍立峰把腿从藤椅上放到地上,斜靠著窗子站著,他大口大口的喷著烟,注视著芷筠,
他打鼻子里哼著:
“你依我一件事,我就改好!”
“什么事?”“嫁给我!”“哼!”芷筠转身往厨房走去。“你想得好!”
霍立峰追到厨房门口来,扶著门框,望著芷筠淘米煮饭,他神气活现的说:“你倒说说
看,嫁给我有什么不好?我年轻力壮,人缘好,会交朋友,会打架……”“啧啧,”芷筠咂
著嘴。“打架也成了优点了!”
“你懂什么,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你不会打架,你就只有挨打的份儿,是打人好
呢?还是挨打好呢?”
“不要曲解成语!”芷筠把米放进电锅里煮著,又开始洗菜切菜。“弱肉强食,所以优
胜劣败!你们这样混下去,总有一天要出事,那时候,你就会知道,强弱之分,并不是拳头
刀子,而是智慧与努力……”
“得了,得了,得了!”霍立峰不耐的说:“芷筠,你什么都好,长得漂亮,性情温
柔,就是太道学气,你老爸把他的书呆子酸味全遗传给你了!”
“你不爱听,干嘛要来呢?”
“我吗?”霍立峰瞪大眼睛:“我是生得贱,前辈子欠了你的!隔几天就打骨头里犯
贱,要来听听你骂我才舒服!”
芷筠忍不住噗哧一笑。
“我看你呀,是没救了!”
“本来就没救了,”霍立峰另有所指。“这叫作英雄难过美人关!”“霍立峰!”芷筠
生气的喊。
“是!”霍立峰爽朗的答。
“你再胡说八道,我就不许你上门!”
“得了,别发脾气,”霍立峰耸耸肩。“你最近火气大得很,告诉我,有谁欺侮了你?
是你公司里的老总吗?管他是谁,我霍立峰是不怕事的!”“没人得罪我,除了你以外。”
“我?我又怎么了?”“你不学好也罢了,我反正管不著你,你干嘛整天教竹伟打架,
他是不知轻重的,闯了祸,我怎么办?”
“哎,他会闯什么祸?他那个大笨蛋,三岁小孩都可以拖著他的鼻子走……”“霍立
峰!”芷筠忧伤的叫。
“噢,芷筠,”霍立峰慌忙说:“我不是有意要伤你心,你别难过。我告诉你,你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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