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25秋歌

_12 琼瑶(当代)
请你来吧!请你来吧!你一定要来,芷筠,起码你要给我一个道歉的机会!芷筠,你不要太
残忍吧!张开了嘴,他的眼光昏乱的在室内张望著,冷汗不停的冒了出来,滴在枕边。他听
到雅珮在说:
“他要说话!你们让开,他要说话!”
人群更聚集起来了,几百个声音在问:
“超凡!你要说什么?超凡!你说呀!说呀!说呀!说呀……”
张开嘴,他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嘶哑的、挣扎的低吼著:“芷筠!芷筠!请你不要
太残忍!”
闭上眼睛,他的意识飘散了,消失了,他的头侧向了一边。满屋子的人都因这句话而震
慑著,一看到他的头偏过去,殷太太就紧张的大叫:“他怎么了?他怎么了?”
医生走了过来,看了看。
“没关系!是止痛针在发生作用,你们别围在床边,给他一点新鲜空气,他会一觉睡到
明天早上。你们何不回去休息休息,这儿反正有特别护士照顾著!”
“不!”殷太太固执的。“我要守著他!”
“妈!”雅珮说:“医生讲得对,我们别围在床边,最起码,到外间来坐坐吧!”这病
房是特等,有两间房间,另一间是个小会客室。大家走进会客室,殷太太跺著脚,恨恨的
说:
“我真不懂!那个董芷筠到底做了些什么残忍的事?让超凡如此痛苦!”“把他打成这
样子,还不够残忍吗?”一个亲戚说。
“不。”雅珮若有所思。“我们谁也弄不清楚当初到底发生了些什么。超凡所指的残
忍,决不是肉体上的伤害,你们没听出他的语气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心都碎了。”
殷文渊深深的看了雅珮一眼。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冷冷的说:“我派出去的人已经打过电话来,很多邻居都
听到那场争吵……哼!”他仰靠进沙发里,死命咬著那根本没点火的烟斗。从齿缝里迸出一
句话来:“为了那个霍立峰!”他望望里面那张病床:“咱们这傻小子,这次真是阴沟里翻
船!白白浪费了感情不说,还被打成这样子!瞧吧!这事我决不会这么容易罢手!我已经叫
张律师去写了状子!那董家姐弟……哼!”
雅珮注视著父亲,深思的说:
“爸,你不能听邻居们的传言呀!道听涂说,不能完全取信的!好歹等超凡完全清醒
了,问他自己是怎么回事再说,好不好?爸!这个状子吗,您也问问超凡再讲吧,说不
定……说不定是一场误会呢?”“误会?”殷文渊眼光森冷的望著女儿。“遍体鳞伤,总不
是误会吧?即使是误伤人命,也要判过失杀人的,你懂吗?”
雅珮低下头去,不再说话,只是蹙紧眉头,困惑的深思著。夜已经很深了,早有殷家亲
友打电话从餐厅叫了饭菜进来,大家围著桌子,都是食不知味。饭菜撤除的时候,一位护士
小姐好奇的说了句:“门外那位小姐,从中午坐到现在,连饭也不吃,真是奇怪!”“什
么?”雅珮直跳了起来。“门外什么小姐?”
“她还没走吗?”殷文渊怒气冲冲的站起身来。“医院里的警卫呢?叫他们赶她走!”
“爸!”雅珮阻止的喊了一声。“我和她谈谈去!”
“有什么好谈的?她能言善道,连我都几乎被她说服过。你就叫她走!告诉她,想见超
凡,是决不可能的事!要她死了心吧!”
雅珮走出病房,一眼就看到了芷筠,她蜷缩的、瑟缩的坐在那张长沙发上,屋顶的日光
灯,冷冷的照射在她发际肩头。在那寂无人烟的小厅里,她看来好渺小,好瘦弱,好孤独。
她低垂著头,双手重叠著放在裙褶里,一动也不动,像个小小的雕像。雅珮走到她身边,不
由自主的,心里就浮起了一股怜悯和同情的情绪,她站在她面前。
芷筠觉得有人走近了自己,一片阴影遮了过来,她没有抬起头,也没有移动。她所有的
神经,都几乎陷在一份麻木里,那过份而无望的期待,早已绞碎了她的五脏六腑,她唯一有
感觉的,只是那扇门开开关关,人出人进,而她,却被关在门外。“董小姐,”雅珮叫著,
把手压在她的肩头。“董芷筠,芷筠?”她改了三次称呼。芷筠迷迷茫茫的抬起头来了,她
的眼珠黑得像漆,脸色白得像纸,嘴唇上有一点猩红色的血渍。她张大了眼睛,困惑、畏
怯、迷乱的看著雅珮。
“我——可以见他吗?”她问,声音低低的、哑哑的、怯怯的、微微颤抖的。雅珮身不
由主的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轻轻的,她握住芷筠的手,她的手冷得像冰柱。雅珮注意到她只
穿了件浅灰色的毛衣,和一件同色的薄呢裙子。
“不,芷筠。”她温柔的说:“他睡著了,你见他也没用。而且,爸爸在里面……”她
点点头,睁大眼睛对著她。
“他不许我见他。”她低语。扬著睫毛,她的眼光像只受伤的、胆怯的雏鸟。“他好
吗?”她费力的问。
“超凡吗?他很痛苦,你知道。”雅珮说,又安慰的拍拍她的手背。“放心,他会很快
就好起来,他年轻,身体又壮,复元能力是很快的!”她凝视芷筠,终于问了出来:“你能
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打起来?”
她的睫毛垂下去了,头也垂下去了,她似乎在思索,“努力”的思索,“早晨”的事像
几百年前发生的了,她咽了一口口水,轻声的、机械化的、率直的说:
“为了霍立峰。”果然!父亲调查的并无错误!雅珮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在暗暗叹息。
芷筠望著自己的裙子,望著自己的手指,她的思想不在霍立峰身上,她渴望著、迫切著、期
待著的只有一件事。“他——醒过来吗?”“超凡吗?”雅珮从深思中回过身来。“是的,
醒来过一下下。”“他——”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提到过我吗?”
“是的。”她的头抬起来了,睫毛也扬起了,那对毫无生气的眸子忽然闪亮了,她的嘴
唇颤抖著,声音也颤抖著:
“他说我什么?”雅珮不想说,不忍心说,可是,芷筠那闪烁的大眼睛是让人无法回避
的,那迫切的神态是令人无法隐瞒的。她悲哀的望著芷筠,诚恳而真挚的说: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他似乎很伤心,他说——”她顿了顿,坦白的看著
芷筠。“他说你太残忍!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芷筠像是挨了一棍,她的身子晃了
晃,头就又低下去了。她那窄窄的肩膀,一阵一阵的痉挛著,颤栗著。雅珮有些心慌,仓促
中,想找些话来安慰她,可是,还没开口,病房门开了,殷文渊大踏步的走了过来。
“雅珮!”他严厉的说:“你在干什么?”
雅珮跳了起来,讪讪的看著父亲。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真相!”秋歌34/42
“没有人请你当福尔摩斯!”殷文渊说。瞪视著芷筠。“董芷筠!你一定要我叫警卫来
吗?”他冷冰冰的问:“他恨你,他不愿见你,你不懂吗?请你马上离开医院,别再来打扰
我们!明天,我或者会找你好好谈一下。”
芷筠颤巍巍的站起来了,抬起头来,她直视著殷文渊,她那白纸似的脸上,像罩著一个
面具,一点表情都没有,眼睛像两口黑色的深井,黑黝黝的深不见底。张开嘴来,她用幽幽
的,慢慢的,不高不低的声音,平平板板的说:
“是的,我走了!我不再打扰你们殷家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东西是我等待的了。”
她走了,在医院那一排长廊里,她小小的身子像幽灵般的消失在走廊尽头了。
17
芷筠一夜没有睡觉。坐在那小屋的藤椅中,她一直精神恍惚的思想著。她想起父亲病危
时,曾经怎样把竹伟的手放在她的手中,至今,她记得父亲那时的表情,他什么话都没说,
凝视著她的眼光里却充满了歉意和祈求,这眼光说尽了他要说的话。在芷筠和父亲之间,一
直有种深切的默契,那时,她对父亲深深的点了点头,这一点头,她知道此生照顾定了竹
伟,她和弟弟的命运永不分开。事实上,即使父亲不托付她什么,她也无法和竹伟分开,他
们姐弟流著同一来源的血液,她爱他!而现在,她终于体会出父亲眼光里的歉意了,她知
道,父亲那时已经明白,她将终身命运坎坷,只因为她流著和竹伟相同的血液!这样也好,
让殷超凡去恨她吧,让他去误解吧!可是,她在那摧心裂胆的剧痛中,感觉出自己成千成万
个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又怎样呢?那道门隔断了她和殷超凡,而殷超凡恨她,不要见
她!世界对她已没有什么价值了!“生”与“死”也没有什么不同了!她靠在藤椅里,忽然
被自己的思想所惊吓,顿时就额汗涔涔了。无论如何,自己不该这么快想到死,她还有一个
弟弟,一个不能独立生活的弟弟!她一死不足惜,竹伟将终身生活在他所深恶痛绝的“笼
子”里!想到这儿,她陡的打了个冷战。殷超凡和竹伟,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超凡已
不要她了,竹伟呢?竹伟永不会猜忌她,竹伟永不会恨她!竹伟更不会怀疑她,因为他没有
那么高的智商去猜忌与怀疑!噢,智商!她突然想笑了,智商是什么?智商是人类的敌人,
是一切痛苦、猜忌、愤恨的泉源!如果人人都像竹伟那么单纯,对人只有“好”与“坏”的
分别……不,如果人人都像竹伟那么单纯,连坏人都没有了!这“坏人”的观念,还是那些
高智商的人所灌输给他的!她摇著头,二十四小时以来,她做得最多的动作,就是点头与摇
头。竹伟那么单纯的人,为什么在这世界上生活不下去?因为这世界上的人都太聪明了!早
上,阳光出来了。冬天的阳光,带著暖洋洋的热力,斜斜的从敞开的房门外射了进来,她连
门都忘了关!她望著那阳光所经之处,空气里的灰尘,闪熠得像许多细细的金屑,连接成了
一条闪亮的光带。连阳光都会欺骗你的视觉!你如何去对这世界认真?竹伟应该是有福气的
人,他不会去分析!
她坐得太久了,想得太久了,而内心的痛楚,也把她“撕裂”得太久了。越到后来,她
就逐渐深陷进一种麻痹的、被动的、听天由命的感觉里去了。像一个溺水的人,最初还挣扎
著冒上水面来呼救,等他越沉越深,已经沉到河流的底层,他就连呼救的意志都没有了。
八点多钟,霍立峰跑了进来,诧异的望著她。
“嗨!你怎么在这儿?我以为你还在医院呢!我马上要去看竹伟,你知道吗?”他又得
意起来了。“我和那位李警员谈得很投机,其实,当警察也不坏,可以合法的抓坏人!他们
对竹伟都不错,只要殷家不告,就可以放出来了!你有没有和殷家谈好?竹伟一直在闹,他
不喜欢待在笼子里……嗨!”他仔细的研究她,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你怎么了?你的脸色
坏透了!你生病了吗?”她努力的振作了一下自己。
“没有,我很好。你去看竹伟吧!”
“还有什么事我能帮忙的吗?”
芷筠想了想。“是的。你去张家问问,那位营造商还要不要买我们的房子?”“你——
要卖吗?”“是的。”“卖了房子,你住到哪里去?……哦!”霍立峰张大了嘴,恍然的
说:“我知道了,你要和殷超凡结婚了,是不是?”
芷筠看著霍立峰,眼神是怪异的。
“别管我的事,你去问吧!”
“马上去问!”霍立峰跑走了,大约半小时以后,他跑了回来。
“他们只出十万元!说是只要你同意,马上就可以去代书那儿签约,一次付清十万。但
是,你别傻,这块地起码可以卖四十万,对面何家,和你家一模一样的大小,就卖了四十八
万,你最好多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了,告诉他们,我卖了!让他们去联络代书,越早签字越好!”“芷筠,你
别傻……哦!”霍立峰又恍然了,用手猛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真是猪脑!嫁到殷家,谁
还会在乎这区区十万元!好吧!我帮你去联络!”
他又跑走了,一会儿,他再度跑了回来。
“张家说,下午三点钟去代书那儿签约!他们怕你后悔,要速战速决呢!”“好,”她
面无表情的说:“就是下午三点钟!”
霍立峰对她再研究了一下。
“你是清醒的吗?”他问,用手在她眼睛前面晃了晃,像在试验瞎子似的。“我怎么总
觉得你不对劲呢?”
芷筠拂开了他的手。“去吧!去陪竹伟去!”
霍立峰跑到门外,又回头嚷了一声:
“你有把握殷家不告啊?”
“我没把握!”“什么?”霍立峰站定了,瞪大眼睛。“那么,你在做些什么?你卖房
子干什么?”“给竹伟请律师。”霍立峰愣住了,用手直抓头,他完全弄糊涂了,半晌,才
大叫了一声:“这是他妈的什么玩意?他们敢告,我就……”
“霍立峰!”芷筠软软的、静静的、疲倦的、无力的说:“你饶了我吧!你善良,你热
情,你是个好男孩,但是,你已经给我惹了太多麻烦!你要帮助我,就别伤害殷家一分一
毫,无论他们做了什么!”霍立峰被她的神色震慑住了,他目瞪口呆的站在那儿,不知该说
什么,或该做什么,半晌,他才愣愣的、感动的说了句:“芷筠,你实在是爱惨了那个殷超
凡,是吗?”
芷筠默然不语,眼睛直直的望著阳光所造成的那条光带。霍立峰终于狠狠的顿了顿脚,
叹口气,无可奈何的走了。芷筠仍然坐在那儿,不想动,不想说话,甚至不想思想。可是,
思想却是不饶人的,它窥探著人类脑中的每个空隙,毫不留情的占据它。“你实在爱惨了那
个殷超凡,是吗?”粗心如霍立峰,尚能体会,殷超凡,你实在对人性了解得太少了。
她不知道坐了多久,有辆黑色的汽车驶了过来,停在她家门口,挡住了那线阳光。她被
动的、下意识的抬起头,望向屋外,殷文渊正挺立在那儿!他高大,严肃,壮硕……他像个
黑夜之神,因为他遮住了她最后的一线阳光。
“董小姐。”殷文渊说:“我想我们应该好好的谈一谈,你愿不愿意上车,我们找个可
以好好谈话的地方!”
他的态度很礼貌,比起昨天来,他显然平静而理智了很多。芷筠站起身来,顺从的,毫
不抗拒的,几乎是无可无不可的,她简单的说:“好!”她关上房门,上了他的车。殷文渊
对老刘说:
“去台茂!”车子开动了,一路上,殷文渊和芷筠都不说话。殷文渊靠在椅背上,他冷
静的打量著芷筠,她还是昨天的那一身衣服,灰色的毛衣和裙子,她连一件大衣都没穿。她
那小小的脸庞毫无生气,眼睛下面有著明显的黑圈,嘴唇和面颊上都没有丝毫血色,她整个
人都是灰色的,使人联想起一本书的名字:忧愁夫人。车子停在台茂大楼的门口,殷文渊和
芷筠下了车,走进大楼,芷筠似乎对周围的一切,连半点反应都没有,那些鞠躬如也的职
员,那豪华的大厅,她完全视而不见,那脸庞是沉静的,麻木的,一无表情的。他们进了电
梯,直上十二楼。殷文渊把她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厅。
殷文渊的办公厅,占十二楼的一半,事实上,还分了好几间,有秘书室、警卫室等。他
自己私人的房间,又大又豪华,两面的落地大玻璃窗,使阳光充满在整个房间里,地上是厚
厚的米色地毯,中间放著一套真皮的沙发,办公桌在另一边,占了半边墙。殷文渊带芷筠来
这儿,并没有一点摆阔或想以气派来压制她的心理,只觉得这是唯一可以没有外人,不受打
扰的地方。他指著沙发。“坐吧!”她坐了下去。软软的靠在沙发里,对四周的一切,仍然
连正眼也没看过,她似乎并不知道,也不关心自己在什么地方。殷文渊看了她一眼,按铃叫
了秘书进来:
“让餐厅送一杯浓咖啡,再送一份早餐来!”
他坐在她的对面,燃起了烟斗,默默的打量她。她依然靠在沙发里,不动,也不说话,
眼光无意识的看著桌面的烟灰缸,双手静静的垂在裙褶里。那两排又黑又密的睫毛,一眨也
不眨的半垂著。她好像根本不在这个世界里,而在另一个遥远的星球上。早餐和咖啡都送来
了,侍者退了出去,偌大一间办公厅,就只有他们两个人。那咖啡冒著热气,香味和烟草的
味道混合著,弥漫在空气里。“董小姐,我猜你早上没吃过东西,”殷文渊平静的说:“我
不希望你在饥饿状态下和我谈话,你最好把咖啡喝下去,再吃点东西,你一边吃,我一边和
你谈!”
芷筠的睫毛扬起来了,终于对他看了一眼,就顺从的拿起了那杯咖啡,放了牛奶和糖,
轻轻的啜了一口。用双手捧著杯子,她深吸了口气,似乎想从那杯子上获得一点暖气。事实
上,室内的暖气已开得很足,但她看来,依然不胜寒苦。她再啜了一口咖啡,努力的把自己
振作了一下,她抬起头来,定定的望著他:“说吧,殷先生!”她说,小小的身子在那大大
的皮沙发中,几乎是没有“份量”的。殷文渊又想起她第一次给他的印象,忽然觉得这“小
小”的女孩,却有股庞大的力量,会让人自惭形秽。她那模样,她那眼神,你似乎怎样也无
法把她和堕落、不检点、自私、贪婪……等名词联想在一起。可是,他吸了一口烟,他不能
被她的神态所击倒!他必须救他那唯一的儿子!“董小姐,”他深沉而稳重的开了口。“我
想我们省掉废话,开门见山的谈谈你和殷家的问题。竹伟打了超凡,在法律上,他必须负责
任,对不对?”秋歌35/42
芷筠点点头。“你希望他终生关在疯人院里吗?”殷文渊问。
芷筠摇头。“我猜你也不希望!可是,如果我们提出告诉,他大概只好进疯人院,对不
对?”她迎视著他的目光。那杯咖啡使她振作了许多。
“我想,你研究过法律问题了!”她说。
“现在,他被扣押在第×分局,对吗?”
“我想,你也调查过了。”
“你愿不愿意我立刻把他保出来?”
芷筠深深的看著殷文渊。
“你的条件是什么?”她直率的问。
“你带著他,立刻离开台北!不管你们到什么地方去,再也不要让超凡看到你们!”
她凝视他,很长一段时间,她默然不语,那眼光里有研究,有思索,有怀疑,有悲哀。
“你怕他再见到我们?”她反问:“他恨我,根本不愿意见我,你还怕什么?”“爱情
是盲目的。”他说,心里隐隐有些犯罪感。他无法告诉她,促使他不得不来的原因,是殷超
凡整夜在呻吟中呼唤她的名字,这呼唤却决不是出于“恨”,而百分之百的出于“爱”。在
超凡如此强烈的感情下,他知道,假若他不能趁此机会来斩断这份爱情,他就永无机会了。
斩草必须要除根,如果可能的话,他恨不得把他们姐弟放逐到非洲或北极去。因为,她的存
在,已严重的威胁到殷超凡的未来、事业,以及下一代的健康。“他现在虽然恨你,我不能
保证见到你以后,这段感情会不会再死灰复燃。我必须防患于未然。”
“你为什么对我反感如此之深?”她坦率的问。
“我并不是对你反感,”他深思著,望著眼前这张虽然憔悴苍白,却依旧有其动人心处
的脸庞。“相反的,我几乎有些喜欢你。但是,‘爱情’不是婚姻唯一的要件!抛开那些古
老的传统观念,就事论事,如果你是我,你愿不愿意你的独生子,娶一个白痴的姐姐做妻
子?”他紧盯著她。“你问得很坦白,所以,我答得也坦白!”
她静静的看著他。“当你要达到任何目的的时候,你都是这样不择手段的吗?”她问。
“怎么不择手段?你弟弟打人,不是我要他打的,我怎样也不会希望超凡被打得遍体鳞伤!
如果你指的是我利用这个机会,来要胁你离开,这机会不是我造成的!”
“我不是指竹伟打人,我是指霍立峰的事!”
“霍立峰的什么事?”“有人挑拨了超凡,说我和霍立峰之间有关系!”
“难道你和霍立峰之间没关系吗?”他深吸了一口烟,喷了出来,烟雾弥漫在他和她之
间。
“如果我说没关系,你也不会相信的,对不对?”芷筠的眼睛,在烟雾的后面,依然闪
著幽冷而倨傲的光芒,炯炯逼人的射向他。“因为你身边太缺乏干净的人物,你对女人的看
法太武断,太狭窄!你从不知道也有女人,只为爱情而献身!”
他有些被触怒了,从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讲话。
“随你怎么解释,谁知道你和霍立峰之间有没有爱情!”“如果有的话,你的儿子就追
不到我了!”芷筠冷冷的说,挺了挺背脊。“好吧!谈这些话,是没有用的,对不对?这世
界上的人,每个人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可笑的是,这世上大多数的浊
者,都因为自己是浊者,就不承认还有清者!好了!殷先生,”她傲然的抬起了她那瘦削的
下巴。“我接受了你的条件!我带竹伟走,远离开台北,从此不见超凡的面!统统接受了,
请你帮我保出竹伟来!”
他望著面前这个女孩,她竟毫不顾忌的侮辱他!在那憔悴的面庞上,怎可能绽放著如此
高洁的光华!他有些困惑,而内心深处,那第一次见她就有的喜爱与欣赏,正和他对她的敌
对同时并存。他摇摇头,却摇不掉自己突然涌上心头的一份惭愧与内疚。于是,他猛抽了一
口烟,问:
“你预备去什么地方?”
“那就不需要你关心了!”她一个钉子碰了回来。
他居然不以为忤。“离开台北以后,你能找到工作吗?”
“你真关心吗?”她反问。“人要活著,是很容易的,对不对?尤其是女人!大不了,
可以当妓女!”
他一震,怒火冲进了他的眼睛,他愠怒的盯著她。
“如果你想引起我的犯罪感,那你就错了!我不是那种人……”“我知道!你根本不需
要有犯罪感!”她打断了他。“我们的谈判,是不是可以结束了?你随时保出竹伟,我随时
离开台北!”“很好,”他冷冷的说,依旧在恼怒著,却并不完全明白自己在恼怒些什么。
“我们一言为定,我相信你是守信用的人!”他按了铃,立刻叫进秘书来吩咐著:“朱小
姐,叫张律师马上去第×分局办手续,把董竹伟保出来!再把他平安送回家里去!”“是
的。”朱小姐退出去了。
殷文渊望著芷筠。“满意了吗?等你到家,我相信他已经在家里等你了。”
“很好!”她站起身来。“我也该走了!”
“慢一点!”殷文渊叫:“听说你现在住的房子是你父亲留下来的?”“你放心!”她
的面容更冷了。“我马上就可以卖掉它!我不会找任何藉口回台北!也不会留下任何纠缠不
清的事物!”
“有人买那房子吗?他们出多少钱?”
“十万元!”他立即从怀中取出一本支票簿来。
“我买了你那栋房子!”
他开了一张五十万元的支票,递给她。她默默不语的接过来,望著上面的数字,抬起头
来,她唇边浮起一个隐隐约约的微笑。“你很慷慨,殷先生!”那笑容消失了,她正色望著
他。“我今天接受你的条件,有两点原因,第一点是无可奈何,竹伟和我,自从父母去世以
后,就姐弟二人,相依为命,他最怕笼子,你用他的自由来胁迫我,我不能不接受。再一
点,是因为超凡已经怀疑我,而且恨我,台北本身,已没有我留恋的余地!这两点理由,相
信你都未见得了解,第一,你不见得懂得手足之情,第二,你也不见得懂得刻骨铭心的恋
爱!可是,你却糊里糊涂的胜利了!”她把支票托在手心里:“五十万,对你不是大数字,
对我也不是!用来买你良心的平安,它太便宜;用来买我的爱情,它也太便宜!所以,你省
省吧!”她用嘴对那支票轻轻一吹,支票斜斜的飘到地毯上去了。
他望著她,她也瞪著他,一时间,他们两个人,彼此对视著,彼此在衡量对方的价值。
终于,她一甩头,转身就走,说:“我希望,这一生中,我再也不会见到你!”
他依然坐在沙发里,望著她走向门口的背影。他活到六十岁,从没有被人如此的痛骂
过,如此轻视过!她那小小的身子,能有多大的份量?但是,她却压迫著他,威胁著他,使
他变得渺小而伧俗!他紧紧的盯著这背影,觉得无从移动,也无从说话,一种他自己也不了
解的、近乎沮丧的情绪,包围了他。到了房门口,芷筠又回过头来了,经过了这一番尽情发
泄,她觉得一天一夜以来,积压的悲哀和惨痛,都减轻了许多,脑筋也清明了许多。而且,
路只剩下唯一的一条,她的心也就死定了,她反而变得无牵无挂起来。对著殷文渊,她再抛
下了几句话:“殷先生,你很忌讳白痴吗?你知不知道,我们比白痴更悲哀,因为我们太聪
明,所以,骄傲、自负、多疑、猜忌、贪心……都是聪明的副产品!你看过自杀的白痴吗?
没有!你看过自杀的天才吗?太多了!我们都没有竹伟活得充实,我们惯于庸人自扰!”
开了门,她飘然而去。
他却坐在那儿,一斗又一斗的抽著烟斗,一遍又一遍的咀嚼著她的话。那些话和他的烟
丝一样:苦涩、辛辣,却让人回味。秋歌36/4218
当殷超凡终于从麻醉剂、止痛针、镇定药中完全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许多天之后的
一个黄昏了。
睁开眼睛来,他看到的是特别护士微笑的脸孔。室内光线很暗,窗帘密密的拉著,屋顶
上,亮著一盏乳黄色的吊灯,那光线在黄昏时分的暮色里,几乎发生不了作用。外间的小会
客室里,传来喁喁不断的谈话声,声音是尽量压低著的,显然是怕惊扰了他的睡眠。他转动
著眼珠,侧耳倾听,特别护士立刻俯身下来,含笑问:
“醒了吗?”“嘘!”他蹙拢眉头,阻止著,外面屋里人声很多,听得出来是在争执著
什么。他竖起耳朵,渴望能在这些声音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一个等待著、渴求著、全心
灵祈盼著的声音!但是,没有!他听到雅珮在激动的说:
“反正,这件事做得不够漂亮!不管怎样解释,我们依旧有仗势欺人之嫌!”“雅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