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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宇宙以及一切

_7 格拉斯·亚当斯(英)
不过它们是绿色的。
这就是说——阿瑟死死盯了这怪玩意几秒钟,然后他想,后面可能还有,句子还没完呢。他以几乎超人般的学究气这么想着。或者说,非人的学究气。
然后,句子用以下两个单词补全了自己:
“阿瑟·邓特。”
他一阵晕眩。他站定了,又睁大眼睛看了一遍。于是,又一阵晕眩。
那行字再次熄灭,只剩下阿瑟在黑暗中眨巴着眼睛,模糊的、红色的自己的名字,还在视网膜上跳动。
“欢迎你”那灯突然写道。
过了一会,它又补充道:
“是不可能的。”
一股冰凉的恐惧感,一直在阿瑟头上盘旋,等待时机。现在,它觉得时机到了。它猛然俯冲到他身上。他试图与之搏斗。他做了一个防卫的蹲伏动作,以前在电视上看见的,可是,电视上那家伙的膝盖肯定要有力气得多。他费劲地盯着黑暗的前方。
“呃,你好?”他说。
他清了清嗓子,又说了一遍。这次大声了点,而且没有“呃”。走廊下面什么地方,仿佛突然有谁在敲低音鼓。
他听了几秒钟,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心跳。
他又听了几秒钟,觉得那不是自己的心跳,而是有谁在下面敲低音鼓。
他眉毛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越来越大,最后掉了下来。他一手撑住地面,以便保持他的防卫蹲伏动作。可惜,保持得不太好。霓虹灯又出现了,写道:
“不要紧张。”
停了一下,它又加上:
“要非常非常惊恐,阿瑟·邓特。”
它再次熄灭,再次将他留在黑暗之中。他的眼珠都快掉出来了。他不知道眼珠为什么要掉出来,是因为想看得更清楚,还是只想快点离开这鬼地方?
“你好?”他又开口道。这次他换成了一种飞扬跋扈的、自我宣言式的语气,“有人吗?”
没有回答。什么也没有。
这比有回答更让阿瑟害怕。于是,他开始往后退,想要远离这片恐怖的空地。可他越退,他就越恐怖。不久,他想,这可能是因为:自己看过的所有电影里,那些英雄一步步后退,躲过前方那些假想的恐怖事物时,那些恐怖事物总会从背后猛地冒出来。
他飞快地一扭头。
什么也没有。
只有黑暗。
这真的让他很害怕。他便又开始后退,退回了刚才呆的地方。
过了一小会儿,他忽然想到,现在自己不正在靠近刚才远离的东西吗?
他不禁想:这真是蠢极了。他决定停止后退,转了身。
结果,他的第二个念头才是正确的。因为在他背后,正静静地站着一个丑到无法形容的怪物。一时间,阿瑟惊得六神无主,魂飞魄散。
“我敢打赌,你没想过会再见到我。”怪物说。阿瑟觉得这话很奇怪,因为自己从没见过这个生物。他敢肯定自己没见过,因为自己晚上还能睡得着。它是……它是……它是……?
阿瑟眨着眼睛。它静静地站着。它看上去是有点儿面熟。
顿时,他全身冰凉,认出面前原来是一只六英尺高的苍蝇的全息图。
他很奇怪,为什么会有人在这时给他看一幅六英尺高的苍蝇全息图?他很好奇这是谁在说话。
它真是一幅相当逼真的全息图。
它消失了。
“又或者,你会记得这样的我。”对方又道。那声音低沉、诡异、恶毒,像铁桶里黑压压溢出来的沥青液似的,“一只兔子。”
砰的一声,漆黑的迷宫出显现出一只兔子,一只硕大的、怪兽般的、柔软得惊人的、可爱的兔子——同样,是幅全息图。不过,从每一丝柔软可爱的兔毛上看来,都像是一只柔软、可爱的真实的兔子。阿瑟看着自己的身影映在那双柔和可爱、一动不动的巨大褐色眼珠里,感到无比惊讶。
“我生于黑暗,”那声音低吼道,“长于黑暗。一天早上,我第一次探出头去,刚要迎接光明的新一天,就被某种像是燧石制造的史前工具砸开了花。
“是你造的,阿瑟,也是你砸的。很重,我记得。
“你用我的皮做成袋子,用来装有趣的石头。我正好知道这件事,因为我下辈子变成了一只苍蝇。你就拍死了我。又一次拍死了我。不过这次,你是用我上辈子的皮做的袋子拍的。
“阿瑟·邓特,你这个残酷冷血的人。你还蠢得惊人。”
那声音停了一下,阿瑟则是呆若木鸡。
“我知道你把袋子弄丢了。”那声音说,“大概是腻烦了吧,是吧?”
阿瑟无所适从地摇着头,他想解释说他其实相当喜欢那个袋子,而且把它打理得很好,去哪都带着。可是无论他走到什么地方,那个袋子都不知为何变成了其他袋子。更奇怪的是,就在此刻,他才注意到,它又变成了个难看的假豹纹袋子,天知道里面有什么,反正肯定不是他的。他还是喜欢最初的那个。当然,对于自己曾如此专横地把它剥下来,他感到很抱歉。哦,剥下的应该是它的原材料,即兔子皮——从它的前主人,亦即此刻这声音的主人身上。
他竭尽全力,只挤出了一个字:“呃。”
“跟你踩死的蝾螈见个面吧。”那声音又说。
于是,阿瑟身边出现了,一只庞大的、布满一格一格绿色鳞片的蝾螈。阿瑟转身一看,大叫一声,往后一跳,发现自己踩在了兔子里面。他又大叫一声,却发现没有地方可跳了。
“那也是我。”那声音用低沉的、威胁般的口气说道,“你似乎不了解……”
“了解?”阿瑟一惊,“了解?”
“……转世的有趣之处,”那声音恶狠狠地说,“在于多数人、多数灵魂,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
他停了一下,看看阿瑟有什么反应。阿瑟觉得,自己给的反应已经够强烈了。
“我是知道的。”那声音嘶哑地说,“我毕竟还是知道了。慢慢地,逐渐地。”
他——不管他是谁——停了一下,深呼吸。
“我根本不可能不注意到,不是吗?!”他吼道,“同样的事情,重复发生,一次,一次,又一次!我每一次生命,都是被阿瑟·邓特害死的!任何星球,任何人,任何时候,我只是呆在那儿,阿瑟·邓特就来了,砰!他杀了我。
“不可能不注意。哪怕只剩一点点记忆,一点点暗示,一点点蛛丝马迹!
“‘真可笑!’每一次,在邓特所杀的又一次毫无意义的生命完结之后,我的灵魂飞回阴间,都会这么说。‘刚才穿过马路、奔向我最爱的池塘时,那个跑过来的人有点面熟……’渐渐地,我把这些都拼起来了。邓特,你这个连环杀我狂!”
他的回声在走廊里振荡着。阿瑟站得一动不动,浑身发冷,拼命地摇着头,无法相信。
“就在这个时刻,邓特,”那声音尖叫着,充满了疯狂的恨意,“就在这个时刻,我终于了解!”
此时,在阿瑟面前展现的东西,可怕得无法言喻,吓得他不住地喘着粗气、咽着唾沫。不过,必须介绍一下它是怎么个可怕法:一个巨大、潮湿、颤巍巍的洞窟,里面有个宽阔、柔软、粗糙、鲸鱼似的东西在翻滚,它滑过一些巨大的白色墓石。洞窟最上方,一块岬角般的物体抬起来,在那儿能看见两个更可怕的洞穴入口,就像是……
阿瑟突然意识到,他眼前的东西是自己的嘴巴。他刚才并没注意到。其实,重点是那只正绝望地掉进去的活牡蛎。
他踉跄着退后几步,大叫了一声,不由得转过头去。再看过去时,那骇人的影象已经消失了。长廊依然黑暗、寂静,只有他自己和他脑中的印象。那些印象的确令人难受,绝对应该在监护人陪同下观看。
接着,传来一阵低沉的滚动声,那是一面墙壁徐徐开启的声音。它后面露出的,依然是无尽的黑暗。阿瑟望过去,正像一只老鼠向狗洞望过去一样。
那个声音又说话了。
“告诉我那是巧合,邓特。”它说,“你敢不敢告诉我那是个巧合?!”
“那是个巧合。”阿瑟赶紧说。
“那不是!”对方怒吼道。
“是的……”阿瑟说,“那是的……”
“如果那是个巧合,那我的名字,“对方咆哮着,”就不叫阿格拉贾格!“
“那么似乎……”阿瑟说,“你的意思是它仍然是你的名字。”
“当然!”阿格拉贾格嘶吼道,仿佛认为自己刚刚完成了一次巧妙的推理。
“嗯,恐怕那还是个巧合。”阿瑟说,
“给我过来!”对方嚎叫起来,就像突然中风了似的。
阿瑟步入其中,一边说着“那是个巧合”——其实是几乎要说出“那是个巧合”,因为他的舌头还没卷出最后一个单词,周围的灯光就亮起来了。
那是一座仇恨大教堂。
它是意识的产物——不只是扭曲的意识,而且是扭坏了的意识。
它空旷。它恐怖。
它正中间有一尊雕像。
我们很快会谈到它。
这个内室很宽大,宽得不可思议,像是在大山里面挖出来的。其实它就是这么挖出来的。阿瑟觉得整个大厅都在不停旋转,他只好张大了嘴巴,呆立在那儿。
这里很暗。有一些不暗的地方,你会更希望它们是暗的。因为,它们是特意突出色彩的细节,那些细节很不便形容。它们几乎囊括了光谱上所有不顺眼的颜色,从淤血紫外色一直到鲜血红外色,包括了死尸紫、气愤粉、慌张黄、骨折赭和焦虑绿等等。这些不便形容的、特意突出色彩的细节,是一些小塑像,它们能让弗兰西斯·培根①都吃不下午餐。
那些小塑像都面朝中央,背靠墙壁、柱子、拱扶垛、圣坛等。它们都对着中间那尊雕像,那尊我们很快会谈到的雕像。
如果说,那些小塑像能让弗兰西斯·培根都吃不下午餐的话,那么,小塑像们的表情就像在说,中间那尊雕像让他们都吃不下午餐了。如果他们能活着的话。当然,他们没能活着,也没有人给他们午餐吃,所以他们是吃不成的。
四周的纪念墙上,放有许多石碑,刻着为阿瑟所害的亡者的名字。
有的名字带有下划线和星号。比如,被阿瑟当作里脊牛排吃了的一头母牛的名字,下面什么也没加;而先被阿瑟捉住、后来他又不想要了于是丢到一边的一条鱼,名字下面有两条下划线,三颗星号,还有一把滴血的匕首图案,起强调作用。
最令人难受的一点——除了那尊雕像,我们会谈到的——是这些人物、动物显然都是翻来覆去的同一个人。
同样很显然,这个人无比气愤、无比恼怒——虽然有点不公平。
实际上,公平地说,他的确经受着宇宙中前所未有的恼怒,那可是史诗级别的恼怒,是灼热如火的恼怒,这恼怒中包含着无限的不爽,可以覆盖整个时间和空间。
他已将这恼怒倾注于中间那尊雕像的创作中。那,就是阿瑟·邓特的雕像——可一点儿也没有美化他的意思。五十英尺高的雕像,没有一寸不是充满着对所雕对象的侮辱。五十英尺的侮辱,足够让任何被雕者不高兴了。从他鼻子一侧的痘痘,到他睡袍毛糙的边缘,阿瑟·邓特的每个细节都是雕刻者的鞭笞对象。
阿瑟被塑造成一个戈耳工②,一个恶魔,专横、贪婪、嗜血,在一个无辜者的世界里大肆屠杀。
他那三十只手臂,凝聚了雕塑家最多的心血和感情。有的手正砸开一只兔子的头,有的在拍苍蝇,有的在拉许愿骨③,有的在捉头发里的跳蚤,还有的阿瑟自己也看不懂。
他的脚大多是踩着蚂蚁的。
阿瑟用手蒙住双眼,低下了头,慢慢地摇着头,深感难过,也深感恐惧。
他再次睁开眼时,面前站了一个人,或动物,或别的什么,总之就是他一直在残害那个家伙。
“哼啊!!!!!!!!!!!!!”阿格拉贾格吼道。
他,或它,或别的什么,看上去像只疯疯癫癫的胖蝙蝠。他颤巍巍地围着阿瑟走着,用他弯曲的爪子碰着阿瑟。
“你瞧……”阿瑟想要申辩。
“哼啊!!!!!!!!!!!!!!!!!”阿格拉贾格不依不挠。阿瑟只得放弃争辩,看在这家伙古怪可怕的、破破烂烂的外表的份上。
阿格拉贾格浑身漆黑、臃肿、粗糙、皱巴巴的,他的蝙蝠翅膀也许曾经强劲有力,但现在却是破得可怜,瑟瑟发抖,反而更加恐怖。而最恐怖的,还得数他不顾千难万险、坚持生存到现在的执著了。
他有一口最最骇人的牙齿。
看上去,那些牙齿似乎分别来自不同的动物。它们聚集在这张嘴里,角度相当诡异,看上去根本不可能嚼什么东西。因为只要一嚼,恐怕就会撕裂他自己的脸,可能连眼睛都会爆出来。
他那三只眼睛,都是小小的,目光锐利,眼神正如一条被丢在灌木丛中的鱼那样抓狂。
“我去看过一场板球比赛!”他怒吼道。
阿瑟觉得他说这话时表情非常荒谬,因此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是这个身体!”那个生物尖叫着,“不是这个身体!这是我最后的身体,我最后的生命。这是我的复仇体。用来杀阿瑟·邓特的身体,我最后的机会。也是我努力争取才的到的。”
“可是……”
“我去看,”阿格拉贾格怒吼着,“一场板球比赛!我心脏不太好,可是,在板球比赛上——我对我妻子说——能发生什么呢?我正在看的时候!发生什么了呢?
“两个人,如此恶毒地在我面前凭空出现。在我因过度惊吓而心脏衰竭之前,看见的最后一幕,就是阿瑟·邓特,胡子上还戴着一块兔骨头!巧合?!”
“是的。”阿瑟说。
“巧合?!”那个生物凄厉地叫道,痛苦地抖着他的破翅膀,脸上被那些恶心的牙齿划出了一道小口子。靠近点看——阿瑟其实并不想——才注意到,阿格拉贾格的脸上,贴满了歪歪扭扭的黑色胶布。
阿瑟紧张地后退几步。他连忙抹了抹胡子,惊慌地发现自己还挂着兔骨头。他迅速扯下来扔了它。
“你瞧……”他说,“不过是命运玩的残酷游戏,跟你,跟我,跟咱们。这真的完全是巧合。”
“你跟我有什么仇?邓特?”那个生物嗥叫着,满脸的苦大仇深,步步逼进阿瑟。
“没有。”阿瑟极力申辩,“真的,没有。”
阿格拉贾格瞪着他,目光如炬。
“把一个无怨无仇的人、反复杀害,真是一种怪异的人际关系、一种稀奇的社交方式啊!我可以这么说吧!我还可以说,它是个谎言!
“可是,你瞧,”阿瑟说,“我很抱歉。这是个严重的误会。我得走了,你有钟吗?我要去帮忙拯救宇宙的。”他又后退了几步。
阿格拉贾格又逼近几步。
“曾几何时,”他嘶哑地说,“曾几何时,我决定放弃。是的,我决定不活了,我想呆在阴间,可是然后呢?”
阿瑟只是不住地摇头,表示他真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发现自己已经退到了一块冰冷的黑色石头边上。不知何方神圣,将这块石头雕成如此具有讽刺意味的拖鞋。他向上一瞥,便看见上方雕出的一条面目可憎的毛巾。有一只手,他到现在也没看出是在做什么。
“无意之中,我又被拉回了现实世界,”阿格拉贾格接着说,“成了一丛牵牛花,住在一个花盆里。这一次短暂而快乐的生命,就在花盆里,开始了。无依无靠,处在一颗冰冷的行星上方三百里的高空。的确,对于一盆牵牛花来说,这是很不正常的位置。那次生命很快便结束了,结束于三百里之下。结束于——我必须要说——一条血肉模糊的鲸鱼身上。它是我的好兄弟。”
他瞟了一眼阿瑟,带着更为深切的恨意,说道:
“掉下去的时候,”他嘶吼道,“我不禁回头一望,望见一艘俗气的白色飞船,从它的一扇舷窗里,那个沾沾自喜的阿瑟·邓特正往外看。巧合?!”
“是的!”阿瑟喊道。他又向上看了一眼,才知道那只不知在干啥的手,其实在以一种作威作福的姿态、召唤着一盆倒霉的牵牛花。的确很难一眼看出来。
“我必须走了。”阿瑟又说。
“你可以走,”阿格拉贾格说,“在我杀了你之后!”
“不,那样不好……”阿瑟一边解释着,一边开始往那双石刻拖鞋上爬,“我得去拯救宇宙,明白吗。我得去找银横木,那是很重要的。虽然很可笑。”
“拯救宇宙!”阿格拉贾格轻蔑地啐了一口,“你跟我积下宿怨之前怎么没想过!还有一次,你在斯塔洛缪拉β星上,有人……”
“我没去过那儿。”阿瑟说。
“……要暗杀你,你闪开了。你认为那颗子弹打中了谁呢!?你怎么解释?”
“真没去过。”阿瑟重复道,“你在说什么啊,我得走了。”
阿格拉贾格停住脚步。
“你肯定去过。你要为我在那儿的死亡负责。和其他地方的死亡一样。我,一个无辜的路人!”他浑身颤抖。
“我从没听过那个地方,”阿瑟坚持道,“我也肯定没人想要暗杀我。除了你。也许以后我会去。你说呢?”
阿格拉贾格呆呆地眨眨眼。
“你还没有……去过斯塔洛缪拉β星?”他轻轻地说。
“没有,”阿瑟说,“我对那儿一无所知。肯定没去过。也没准备去。”
“噢,那你就去吧。”阿格拉贾格绝望地喃喃着,“那你就去吧!噢赞的!”他跌跌撞撞,像疯子似的看着这座巨型仇恨教堂,“我让你过来得太早了!”
突然,他又停了下来,恶狠狠地盯着阿瑟。
“反正我要杀了你!”他愤怒地说,“就算从逻辑上说不可能,我还是他赞的要试试看!我要把整座山都炸掉!“他尖叫道,“我看你怎么逃出去!邓特!”
他踉跄着跑开了,奔向一个像是黑祭祀圣坛的地方。他疯狂地号叫着,把脸上划出好多口子。阿瑟从他的据点——他自己的脚的雕像上——跳下来,想去阻止那个疯了四分之三的家伙。
阿瑟朝他扑过去,碰掉了祭坛上一块怪里怪气的东西,那东西砸了下来。
阿格拉贾格又尖叫了一声,全身不住地发抖,他愤怒地转向阿瑟。
“你知道你都干了什么吗?”他因痛苦而发出咯咯的声音,“你又杀了我一次。我真想知道,你要从我这儿得到什么?血吗?”
他又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颤抖着,终于瘫倒在地。死之前,用尽最后的力气、拍向祭坛上红色的大按钮。
阿瑟惊恐万分,先是为他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是因为听见突然回荡在大厅里的警报声,这意味着有紧急情况。他连忙环顾四周。
他进来的路似乎是唯一的出口。他冲了出去,同时一把扔掉那难看的假豹皮袋子。
他如没头苍蝇一般,在这复杂的迷宫中乱冲乱撞。他觉得自己身后,有无数多的警笛、鬼叫、探照灯在追赶。
突然,前方的转角处出现了光明。
那不是灯光,那是阳光。
译者注:
①弗兰西斯·培根:按照上下文意,作者说的应该不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家培根,而是20世纪英国著名艺术家弗兰西斯·培根。这位艺术家的画作往往是以怪诞、扭曲的人像为主要内容。
②戈耳工:戈耳工是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三姐妹。传说人只要看她们一眼就会变成石头。
③许愿骨:在西方的传说里,凡是吃到鸟类胸前的三叉骨,就可以一人拿着骨头的一段各自许下愿望,然后一起折断。谁拿到较长的一段,谁的愿望就能成真,而这块能让人许愿的骨头,就叫“许愿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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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前面提到:整个银河系中,地球人是唯一把版求(或板球)当成健身活动的种族。因此别人都不想理地球人。不过,这只是对咱们的星系而言,尤其只对咱们的维度而言。在更高维度的世界里,人们乐于进行一种游戏,名叫“坏小子极端板球”——这是与原名隔了几十亿年之远的超维度译名。
“说白了,这是个讨厌的游戏,”(《银河系漫游指南》如是说)——“当然,如果如果有谁去过更高维度的世界里,他会发现,那儿全是讨厌的野蛮人,那帮人真正该死——要是谁能搞出向高维度世界发射导弹的技术的话,就太好了。”
也正因为如此,如果谁愿意走在大街上、然后被扒窃,那么《银河系漫游指南》就会雇佣他。尤其是若他愿意走在下午的大街上的话——那时普通员工都很少出现的。
《指南》的历史,充满着理想主义、奋斗、绝望、激情、成功、失败,以及格外长久的午餐休息时间。
《指南》的最初来源,已经和它大部分的财务记录一起,遗失在时间的迷雾中了。
关于它们的踪迹,更多新奇理论参见下文。
有位元老级编辑——赫令·弗卢米,常常出现在一些励志故事里。
据说,赫令·弗卢米创立了《指南》,为其设立了诚信与理想主义的基本原则,然后就破产了。
多年来,他经历了赤贫与自省、靠朋友过活、独处暗室、神经紊乱、想东想西、体重巨幅变化。偶然间,他结识了巫顿圣午餐修行会的人(那些人宣称:由于午餐是尘世生活一天的中心,而尘世生活约等于一个人的精神生活,所以,午餐应该:
a. 被视为人的精神生活的中心,且
b. 在很棒的餐厅里享用。)
于是,他重新修订了《指南》,为其设立新的基本原则——诚信,理想主义、以及能把它俩都抛九霄云外的地方。由此,《指南》迎来了第一次巨大的商业成功。
他开始充分利用作为总编所享有的午餐时间,这在《指南》的历史上影响深远。这意味着,大多数实际工作都将由过客来完成。这些人恰好走进空荡荡的办公室,看见有些活儿可以干,于是就真的干起来了。
不久,《指南》被小熊星座β星的巨渡渡鸟出版社接手,从而拥有了雄厚的经济基础,从而使它的第四任主编——小里格·勒瑞,享有了无比绵长、不可思议的午餐时间。纵然,近几年的主编甚至还有午餐时间赞助商,但与他相比也只是小葱见大葱。
实际上,里格并未正式退下主编之位——他只是某天早上离开了办公室,然后再也没回来。一个多世纪过去了,《指南》的许多员工依然坚信,他不过是去买火腿牛角面包而已,很快就会回来,继续下午的工作。
严格说来,之后的主编都是代理主编。里格的办公桌仍保持他离开时的样子,上面摆了一个小牌子:小里格·勒瑞,失踪中。估计已用餐。
一些用心险恶的反动言论暗示,里格其实已经死亡,死于《指南》第一次多重记帐实验。人们对此事知之甚少——有人说,比大家想的还要少。每一个建有《指南》财务部的星球,都在不久后毁于战争或自然灾害,这是一种奇怪而无聊的巧合。不仅如此,那些注意到——更别说关心到——这一事实的人,都将遭遇人间蒸发。
同样有趣、也同样无关紧要的一件事是:在地球这颗行星上,就在因修建超空间通道而被毁灭的前两天,那里的人们目击了大量的UFO。不只是伦敦圣琼斯森林罗德板球场的上空,萨默塞特郡①的格拉斯顿伯里②上空也有。
自古以来,格拉斯顿伯里总让人联想起许多神话,关于古代国王、巫术、会治疗疣子的魔法师们在小径上集会等等。如今,它又被选作《指南》最新的财务部所在地。经过十年之久,那些财务记录终于被转移到城外一座魔法小山上,几小时后,沃贡人就来了。
上述事件固然怪得不可思议,但比起高维度世界的坏小子极端板球来,还是略逊一筹。这个游戏的完整版规则实在太复杂了。它们完全收录在册只有唯一的一次,那个册子当时就发生了重力坍缩,变成了黑洞。
精简版规则如下:
规则一:至少要多长三条腿。你用不着它们,但这能让大家发笑。
规则二:找一位优秀的坏小子极端板球运动员,把他克隆几遍。这能省下大量臻选和训练的工夫。
规则三:把你的队伍和敌方队伍放到一块空地上,在周围筑起高高的墙。
原因是这样的:虽说这种运动颇具观赏性,但是,如果观众没能看见比赛过程,他们便会将其想象得非常精彩,比实际情况还要精彩。与其让人们观看一场无聊的比赛,远不如让他们相信、自己错过了运动史上最精彩的瞬间。
规则四:把各种合适的运动器材从墙外丢给运动员,什么都行——板球拍,基本立方球棍,网球炮,滑雪板,总之就是适合挥动的东西。
规则五:运动员现在可以拿着到手的东西,尽可能地乱窜、乱打,一旦有谁击中了(另一位运动员),就应立刻跑开,在安全的距离之外道歉。
道歉应当简明、真诚、最大限度地清晰扼要。
规则六:首先获胜的队伍获胜。
有趣的是,高维度生命对这种运动的热情越高涨,这种运动就越是难以真正进行——大部分参赛队伍,因为规则阐释的问题,正处于交战状态。这算是好的了。因为与一场旷日持久的坏小子极端板球比赛相比,一次坚苦卓绝的战争给人带来的精神创伤,毕竟小得多。
译者注:
① 萨默塞特郡:英国西南部一郡。
② 格拉斯顿伯里:是一个位于英国西南方的小镇,在史前时代原本是座被河流环抱的小岛,自古以来便为各式神秘传说所围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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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阿瑟在逃命,在朝着山脚下狂奔,跑得气喘吁吁。他感到整座大山在自己脚下轻轻移动,隆隆地,沉重地,暗地里移动。他感到一股股热浪向着身后、头顶袭来。他没命地撒腿狂奔。山开始滑坡了。他突然体会到“山崩地裂”这个词的力道——他可从没这么清楚地体会过。从前,它对于他只是个词,现在,他无比恐惧地意识到,“崩裂”真是“山地”的一种怪异而可恶的行为。他自己正遭受着这种行为。他怕得要命,浑身发抖。地在滑动,山在咕哝。他一脚踩空。他摔倒,他又爬起,他又一脚踩空,又爬起来继续跑。“雪崩”开始了。
小石头、大石头和巨石在他身边奔腾直下,好似笨拙的木偶一般。它们越来越大,越来越硬,越来越重,更越来越致命——如果它们砸到你的话。他的眼珠跟着它们一起颤动。他的双脚跟着大地一起颤动。他跑得大汗淋漓,他的心脏随着整座大山一起狂跳着。
从逻辑上说,他肯定死不了。因为阿格拉贾格意外死亡传奇故事中的下一个事件还没发生呢。可惜,此刻阿瑟根本想不到这一点。他跑着,死亡的阴影在心中,在脚下,在头上,在头发稍上紧紧缠绕。
突然他绊了一跤,以相当大的力道摔了出去。正当他要落地的时候,他看见前方有个小小的海军蓝色旅行包——正是他十年前(就他个人的时间角度来看)在雅典机场行李领取处丢了的那个。于是,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没有碰到地面,而是跃向了空中,心中顿时响起欢乐的旋律。
他所做的便是:飞行。他环顾四周,十分惊奇。无疑自己是在飞行。全身没有任何部位接触地面,也没有任何部位正在靠近地面。他的确浮在空中,身边飞着大块的石头。
他好奇地往下看了看,自己离那震动的地面越有三十尺的距离。意味着:那些大石头在这儿呆不长,因为它们要遵守万有引力的铁律,要一直摔下去。但这一铁律,突然之间,对阿瑟放了个假。
与此同时,仿佛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他正确地意识到,自己必须努力不去想它。一旦想了,万有引力定律就会突然瞥见他,想着“这家伙以为自己在做什么?”然后一切就都完了。
因此,他开始想郁金香。这可不容易,但他一定得想。他想着郁金香鳞茎那可爱的弧形,他想着它们开处各种颜色的花朵。他在想,在一架风车周围、方圆一公里之内,到底能长(或曾经长过)多少株郁金香呢?不久,他十分危险地失去了想象兴趣,只觉得身下的空气要溜走,自己就要飘到大石头前面去了。于是,他竭力改变思想,改成想雅典机场——由此成功地郁闷了五分钟。郁闷完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离地两百多码了。
现在,又该怎么回去呢?他想了一小会,但很快迫使自己转移注意力,以便保持平衡。
他在飞行。现在有该怎么办?他往下看了看。不是使劲地看,而是懒懒地一瞥,顺便地看。他不禁注意到以下两个事实:第一,山体似乎已经崩裂殆尽了——山顶下面一点儿有个大坑,应该就是那巨型洞穴教堂的位置,里面曾经放着他自己的雕像,以及可怜的、伤痕累累的阿格拉贾格的塑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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