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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在水一方

_3 琼瑶(当代)
总之,夏天来临的时候,小双已成为我们家不可或缺的一分子。我不知道妈妈爸爸和奶
奶怎么样想,我自己却存下了一份私心,命运既然把小双带到我们家里来,她就应该真正成
为我们家的一分子,不是吗?明里暗里,我比谁都注意我那个哥哥。可是,朱诗尧莫测高
深,朱诗尧心如止水,朱诗尧是书呆子,朱诗尧与众不同,朱诗尧不是别人,朱诗尧就是朱
诗尧,他不追求女孩子!
诗尧真的不追求女孩子吗?五月中,他忽然忙碌起来了。公司采用了他的建议,新辟了
一个大型的综艺节目,其中包括歌唱、舞蹈、人物专访、生活趣事,以及世界民歌和风光的
介绍。这节目长达一小时半之久,每星期推出一次,诗尧兼了这节目的制作人。这一下,就
忙了个不亦乐乎。最初,是收集各种资料,然后,是选拔一个节目主持人。
诗尧第一次对家里提到黄鹂的时候,我并没有怎么注意,只觉得这个名字怪怪的。但
是,女孩子为了上电视、演电影,取个艺名,怪一点才能加强别人的印象,这也无可厚非。
何况她只是许多参加选拔的准主持人之一,与我可一点关系也没有,原也不值得我去注意。
只是,当诗尧经常不回家吃饭晚,当黄鹂的名字被天天提起,当她担任那主持人的呼声越来
越高的时候,我觉得这件事有点问题了,而真正让我感到不安的,还是黄鹂来我家玩的那个
晚上。
那晚,诗尧已经预先打过电话回家,说要带黄鹂回家来坐坐,我心里就有点儿嘀咕,主
持人应该到公司里去主持,怎么主持到制作人家里来了?但是,诗尧在电话里对我说:
“我要你和诗晴、小双大家帮我看看,这个人到底能不能用?”想到我也有暗中“取
决”一位电视节目主持人的权利,我就又乐起来了。因而,当黄鹂来的时候,我们全家倒都
是挺热情、挺高兴的“待以贵宾”之礼。
不可否认,那黄鹂长得可真漂亮。事实上,用“漂亮”两个字来形容她还不够,她是
“艳光四射,华丽照人”的。她的眉毛又黑又浓,眼睛又黑又大,再加上,她经过了细心的
“修饰”,就更加引人注目,“唇轻点而朱”,“眉淡扫而翠”,“眼细描而秀”,“颊微
染而红”。我这样说,并不是说她的美都经过了人工,就事论事,现在那个女明星不化妆?
化妆也要有美人底子才化得出来。如果一张大嘴巴涂了口红岂不成血盆大口?如果生来是扫
把眉,再画它一画,岂不变成芭蕉叶子了?黄鹂是真的很美,不只她的脸,还有她的身材,
她穿了件紧身宽袖的鹅黄色缎子衬衫,一件黑色曳地长裙,真是该瘦的地方瘦,该胖的地方
胖。她坐在那儿,笑吟吟的端著茶杯,微微的翘著个小手指头,真是“明艳万端”。如果我
硬要横下心来挑她的错处,我只能说,她虽然很美,却不属于我们朱家这个世界里的人,她
令人联想到夜总会与香槟酒,而朱家的世界里,只有艺术与诗歌。
爸爸很客气的问了问她的家庭,她也很客气的答覆了,她带著点儿上海口音,有江南人
那种特别有的嗲劲儿。原来她的父亲服务于工商界,还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
奶奶最会倚老卖老,她一瞬也不瞬的直盯著人看,也不管人家会不会不好意思,好在黄
鹂并不在乎,我看她已经被人看惯了。半晌,奶奶才冒出一句话来:
“老天爷造人越造越巧了。画里的人儿也没这么漂亮的,真不知道她爹妈怎么生出来
的!”在水一方8/49
我们都笑起来了,我直说:
“奶奶,你说些什么?”
黄鹂倒大大方方的对奶奶弯了弯腰:
“谢谢朱老太太夸奖,我什么都不懂,还要各位多多指教呢!”李谦坐在黄鹂对面,对
她从上到下的看了一个饱。
“黄小姐,我看你也别去当什么主持人了,”他说:“我那部新连续剧里缺个女主角,
干脆你来当女主角吧!”
黄鹂眼珠一转,很快的对李谦抛来一个深深的注视,嘴角一弯,就甜甜的笑了笑,露出
两排整整齐齐的牙齿,和一对小酒涡。“李先生别说笑话,”她翘了翘嘴唇:“你们连续剧
里一定早就定了人了,您不过和我开开玩笑罢了,我这种丑八怪,那里能演连续剧?”“不
盖你,”李谦慌忙说,不知道他热心个什么劲。“如果你不信,咱们约一天,和制作人一起
吃个晚饭,大家谈谈。”
黄鹂转过头去,望著诗尧笑。
“朱副理,你说呢?李先生是骗我们,是不是?”
“诗尧,你知道的,”李谦急急的说:“我们现在正缺女主角,本来要请某女明星来客
串,偏偏她又轧戏轧不过来,我看黄小姐倒很合适。”“李先生,”黄鹂娇娇的说:“我怎
么和人家女明星比?你要是有心栽培我吗,给我个小角色试试,不过……”她又转向诗尧,
笑得更甜了。“还要朱副理批淮呢!朱副理,你说呢?恐怕主持节目已经够忙了,是不
是?”
“当然,最好是又演戏,又主持节目,我并不觉得这之中有什么冲突呀!”诗尧说。
“真的吗?”黄鹂的笑容又抛向了李谦:“朱副理说可以,我就遵命,你可别逗人家
玩!”
李谦正要说话,我注意到诗晴悄悄的把手绕到李谦身后,在他背上死命的掐了一把。脸
上却不动声色的笑著对黄鹂说:
“黄小姐,你放心,他们都会支持你的,凭你的条件,当电影明星也绰绰有余呢!”
“朱小姐拿我开心呢!”黄鹂接口:“全电视公司的人都知道,朱副理有两个如花似玉
的妹妹,只是请不出来,要不然,什么节目主持人啊,什么女主角啊,还不都是两位朱小姐
的份儿!”我这一听,可真有点“飘飘然”,恨不得马上跑到卧室里去照照镜子,到底自己
长得如何“如花似玉”法?想想雨农也常夸我“明眸皓齿”,我总说他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现在,听黄鹂这样一说,我可能真有明星之貌也说不定呢!我这里的自我陶醉还没完,爸爸
可泼起冷水来了。他安安静静的说了句:“黄小姐谬赞了,她们两个,说是会念点书,还是
真话,漂亮吗?那就谈不上了。”
爸爸就会扫人家兴!我暗暗的耸了耸鼻子,还没说话,黄鹂又接了口:“朱伯伯家学渊
源,两位小姐当然学问好,大家都说,朱伯伯教子有方,一门俊秀!您看,朱副理是全公司
最年轻的副理,两位小姐又才貌双全,”她转向奶奶和妈妈。“朱老太太,朱伯母,您两位
好福气哦!”
奶奶乐了,她拍著手,兴高采烈的说:
“这位小姐,不但人长得漂亮,又会说话,真是的,将来不知道那个有福气的男孩子修
上你!”
“朱老太太,别说笑话!”黄鹂的脸红了。
我现在有点明白黄鹂的名字为什么叫黄鹂了,原来她和黄鹂鸟儿一样善鸣善叫。不管怎
样,那晚上,黄鹂的表现实在不错,她能言善道,落落大方,周旋在每一个人间,把大家都
应酬得服服帖帖。只有小双,我记得她一直笑吟吟的躲在唱机旁边,当大家谈论的时候,她
就默默的倾听著,一面注意著那迭唱片,每当唱片唱完了,她就换上一张。整晚,她只是微
笑、倾听、换唱片,一句嘴也没有插。
最后,黄鹂告辞回家了。等黄鹂一走,大家就热闹了起来,七嘴八舌的讨论她,从她的
头发,到她的服装,到她的谈吐,到她的容貌,批评得没个完。诗尧站在屋里,望著大家,
神采飞扬的问:“我的眼光不坏吧?她来主持这个节目,成功率已经高达百分之八十。”
“失败率也达百分之八十!”
一个声音清清楚楚的说,大家都吃了一惊,看过去,却是整晚没说过话的小双。她依然
笑吟吟的,斜倚在唱机边,眼睛望著诗尧。“为什么?”诗尧问:“她不够漂亮吗?”
“很够,太够了。”小双说:“可惜你不主办选美节目。”
“怎么讲?”诗尧盯著她:“一个节目主持人该具备的条件,应该要应对自如,要漂
亮,要能言善道,要八面玲珑,要人见人爱……”“为什么?”小双睁著对大大的眼睛。
“我觉得,她该具备的是丰富的常识、纯熟的国语、高贵的气质、优美的风度、高深的学
问,最要紧的一项,是必须言之有物!黄鹂,选她做交际组组长,很不错。选她饰演漂亮的
交际花,也不错,选她当女朋友,可以引人注意,选她当太太………”她笑了。“可以飞黄
腾达。选她当你的节目主持人,不够资格!”
“我还是不懂。”诗尧蹙起眉头,显得十分不快。“我觉得,你对她有那种女性直觉的
敌意!”
小双脸上的笑容蓦然消失了。她转过身子,关掉唱机,冷冷的说:“那么,我就不说
了。”
她转身就向房里走,诗尧一下子拦在她前面。
“慢一点,你说清楚,为什么她不行?给我一个最具体的理由!”小双站住了,她沉吟
了一下。
“你那个节目的重心是什么?”
“音乐。”“我放了一晚上的唱片,放些什么?”
“就是我选出的那迭民谣唱片呀!”
“她主持你的节目,竟对你选的唱片丝毫不研究吗?无论如何,她也该有一些兴趣啊!
事实上,她不喜欢音乐,或者,她根本不懂音乐,因为她对这些唱片毫不注意。要不然,她
就是太急于表现她自己了。你要知道,电视观众对节目内容的注意更胜于主持人的美丑。而
访问节目必须针针见血,并不是阿谀谄媚,假若你让她主持访问,只怕所有的话被她一个人
讲光了,被访问者还来不及说话呢!老实说,我早看厌了电视上访问明星:‘你越来越漂亮
啦,你越来越年轻啦,你是不是有男朋友啦,能不能告诉我们你的另一半是谁呀?’假若你
的节目水准,也不过如此,那么,是我多管闲事!假如你真想制作一套有深度有水准的东
西,你就必须请一个有深度有水准的人出来!”“很好,”诗尧的脸涨红了,额上的青筋又
暴露了出来,呼吸沉重的鼓动著他的鼻翼。他冒火了,他又冒火了。“你聪明,你能干,你
懂音乐,告诉我,那儿去找这个有深度有水准的人,你吗?”“别取笑我,”小双挺著背
脊,扬著眉毛,眼睛清亮而有神。“我有自知之明,我当然不够格去当你这个主持人,但是
我认识一个人,却有足够的资格,假若你能冷静一点,我倒可以向你推荐!”“是谁?你
说!”诗尧大声问。
“是你!”小双清清脆脆的说。
室内静了两分钟,然后诗尧仰天大笑了。
“哈哈!你真会开玩笑,你真会讽刺人。不要黄鹂那样的美女,却要一个男人,一个跛
腿的、残废的男人!你要我去博取同情票吗?”“哼!”小双轻哼了一声,下巴抬得高高
的。“别让我笑话你,朱副理,别让我轻视你,朱副理。艾迪·苏利文又老又丑又是男人,
他的节目在美国已风行了十几年!打不破观念上的症结,当什么企划部副理!”
小双说完,头一扬,长发在空中划下一道弧线,掉转身子,她向室内就走。这次,诗尧
没有拦阻她,他呆了,他整个人都呆在那儿了。小双走到客厅门口,她又回过头来,用手扶
著门框,她脸上的线条放柔和了,眼底,却又浮上她常有的那种冷漠与倨傲,她轻声的再说
了几句:
“不过,我还是应该告诉你,以审美的观点来看,黄鹂确实是个美丽的女人,也确实能
言善道,八面玲珑,你的眼光真的不错!假若你能压制下她想上电视的虚荣心,倒很可以娶
回来做个贤内助!”她走了,走进屋子里面去了。当她的身影消失在客厅门口之后,我们大
家仍然静悄悄的站在屋里,连平日爱说爱笑的奶奶,都被噤住了。好一会儿,爸爸才轻呼出
一口气来,转头对妈妈说:“这一代的孩子,你还能小看他们吗?一个晚上,领略了两种截
然不同的女孩子!真是后生可畏呢!”
诗尧仍然站在那儿发愣,显然,小双把他完全弄迷糊了,他脸上逐渐浮起一层迷惘的、
嗒然若失的神情。爸爸走过去,用手重重的在他肩上压了一下,一句话也没说,就进屋里去
了。我迫不及待的冲进浴室,对著镜子默立了三秒钟,然后,我折回到客厅里,站在诗尧面
前,我重重的说:
“哥哥,我投小双一票,不,投她一百票,一千票,因为她是真实而不虚伪的!”我回
到卧室去给雨农写信,我有太多太多的话要告诉他,最主要的,我要说明,我虽然长得“明
眸皓齿”,却并非“如花似玉”,我是个平凡的女孩!写完了信,我回过头去,望著已经朦
胧欲睡的小双,我在信上又加了一句:“小双是个不平凡的女孩!”在水一方9/495
六月中旬,诗尧的综艺节目推出了,他并没有完全采用小双的建议,自己来当节目主持
人。但是,他也没有用黄鹂。他找到了一个毕业于中国文化学院的男孩子,那年轻人长得不
算漂亮,却很清秀,难得的,是他对音乐的修养和常识的丰富,而且,他很稳重,很沉著,
主持节目的时候,他颇给人一种从容不迫的舒服感。私下里,我倒觉得他比诗尧合适。因
为,诗尧总给人一个很主观、很自负、很骄傲的印象,没有那男孩子的谦和与恬淡,当我问
小双的时候,小双却笑笑说:“你哥哥并不骄傲自负,假若他给你这个印象,那只是因为他
要掩饰自己的自卑感!”
有时,我觉得小双的思想好成熟,成熟得超过了她的年龄。她常常随随便便说的一句
话,我就要想上好半天,然后,才会发现她话中的真理。或者,是艰苦的环境磨练了她,或
者,是上天给与了她超过常人的天赋,反正,我欣赏小双!
诗尧的节目相当成功,获得了一致的好评。那期间,诗尧是忙得昏头转向,每天奔波于
录影室、录音室,之外,还要策划节目的内容和访问的对象。连访问稿,他都要亲自撰写。
那位黄鹂小姐,虽然没有主持这节目,诗尧却把她郑重的推介给节目部,像小双预料的,黄
鹂不会是个久居人下者。果然,她挑起大梁,饰演了新连续剧的女主角。这种情况下,黄鹂
是常和诗尧一同出入于电视公司的。我开始听到李谦在拿黄鹂和诗尧来开玩笑了,也开始听
到他们一块儿吃消夜的消息。别提我心里有多别扭,我很想给诗尧一点“忠告”,但,诗尧
那份牛脾气,如果“话不投机”,准会“弄巧成拙”,我不能不“三思而后行”!就在我
“三思”而“未行”的这个期间,雨农受完军训,从马祖回来了!一年相思,乍然相聚,我
的喜悦是无穷无尽的。管他什么害羞不害羞,管他什么庄重不庄重,我是又闹又叫又跳又
笑。诗晴一直骂我“三八”,奶奶说我“十三点”,妈妈笑我“宝气”,爸爸说我“没涵
养”,只有小双,她说我是个“心无城府的、热情的、坦率的好姑娘。”于是,我搂住她的
脖子,大叫“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小双也。”小双却又笑嘻嘻的接了句:“知你者,雨农
也!”天下还有比小双更灵慧的人吗?天下还有比小双更解人的人吗?我拉著小双的手,把
她介绍给雨农:
“瞧瞧,雨农,这就是杜小双,我向你提过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的杜小双,她不是
又灵巧又清秀又可爱吗?是不是?雨农?你说是不是?”
雨农深深的打量著小双,笑著。小双也大大方方的回视他。事实上,他们彼此在我和雨
农的通信中,都早已了解得很清楚,因此,他们看来并没有陌生的感觉,也没有虚伪的客
套。雨农仔细的看过小双之后,回头对我说:
“诗卉,她比你描写的还好!”
我心中一动,慌忙把雨农一直拉扯到客厅外面去,我低声对雨农说:“你可不许移情别
恋啊!”
雨农大笑,也不管有人没人,就把我一把抱进了怀里,在我耳边说:“很靠不住,我对
她已经一见倾心了。”
“你敢!”我说。“为什么不敢?”他把头凑向我:“让我们来个‘三人行’,不是也
很不错吗?”“好啊!”我叫,死命的在他胳膊上扭了一下。“你这个丑样子,配我还马马
虎虎,追她吗?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先警告你,免得你转坏心眼!”说著,我又扭了
他一下。扭得又重又狠。“哎唷!”雨农居然毫不隐忍,竟尖声怪叫了起来:“怎么才见
面,你就想谋杀亲夫!”
奶奶在客厅里笑得咯咯咯的,一面笑,一面大声说:
“你们两个宝贝,还不给我滚进来呢!在外面商量些个什么歪话,我们全听得清清楚
楚!诗卉!你这个小丫头真是越来越宝了!进来吧!别让小双听笑话了。”
这一下,尽管我“脸老皮厚”,也弄了个“面红耳赤”,赶忙拉著雨农跑回客厅里。一
看,满房间的人都在笑,爸爸是一边笑,一边对我直摇头。小双抿著嘴角儿,笑得红了脸。
我急了,一把拉著小双,我悄悄说:“你可别生气哦,我是代你著想,你看他那坏样儿,贼
头贼脑,一股心术不正的样子!”
“你自己心术不正,想入非非,”雨农非但不帮我掩饰,反而坍我的台:“怎么说我贼
头贼脑?其实,不是我贼头贼脑,是你傻头傻脑!”好哇!他连面子也不给我留一留,我走
过去,对著他的脚“跺”了下去,他大叫一声,抱著脚满屋子跳,不但跳,还毫无风度的乱
嚷著:“奶奶,怎么一年不见,诗卉成了野蛮人了?又抓又咬的,简直是母老虎投胎!将来
我这日子还能过吗?”
奶奶捂著肚子,笑得喘不过气来,妈妈和爸爸相对摇头,准是在心中暗暗骂我不成体
统,诗晴和李谦依偎在一块儿,故意装出文雅样儿来气我。诗尧远远的躲在一边,笑了笑就
去弄他的唱片,这人的脑子里准少了一个窍,否则雨农拿小双取笑,他怎么也无动于衷?小
双呢?她最大方了,站在妈妈身边,她笑吟吟的、斯斯文文的说:
“朱伯母,您瞧,婚姻准是老天安排好了的,人也是物以类聚,诗卉和雨农,生来就是
一对儿!”
奶奶高兴的拍著小双的肩,同意的说:
“可不是,一个粗枝大叶,一个心无城府,两个都是直肠子!咱们家的女孩子,找伴都
找对了,现在,就轮到你了,小双!我可告诉你,交男朋友呵,要仔细,先带给奶奶瞧礁,
奶奶批准了,你再交!”“奶奶!”小双腼腆的叫了一声。
“不是我倚老卖老,小双,”奶奶自顾自的说著:“你这模样儿,你这心地儿,奶奶可
真不放心你嫁到别家去,依我看啊,你最好就做我家的……”
“奶奶!”小双这一下急了,慌忙打断了奶奶。“您老人家乐糊涂了,好端端的扯到我
身上来干嘛?”
“奶奶!”我热心的喊:“你说!你要小双做我们家的什么?你说呀!”“诗卉!”小
双叫,瞪了我一眼:“你们拿我开心吧!我今晚还要教两个学生,我出去了。”
我一把扯住她。“好没意思,真生气吗?”我说:“从没听说你晚上还要上课的。”
“真的,临时加了两个学生,时间排不过来!”
小双认真的说,小脸板得正正经经的,我可不敢和她拉拉扯扯了,怕耽误她的正事。她
抱了琴谱,真的出去了,等她走了,我心里就有点别扭,狠狠的瞪著诗尧,我说:
“哥哥,你是有眼无珠呢?还是没心少肺呢?”
“我吗?”诗尧抬起头来,脸上又是那种莫测高深的表情。“我告诉你,诗卉,不关你
的事,你最好少操心,我们家这位杜小姐哦,不是一个等闲人物,她是眼高于顶的,你不要
白热心,诗卉。你想想看,她心里会有我这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吗?”“问题是,”
我说:“那位姓黄的,能言善道、人见人爱的电视红星,心里有没有你这位‘比下不足,比
上有余’呢?”
诗尧勃然变色。“诗卉!”他严厉的说:“我想你还没权利来干涉我交朋友!”“啊
唷,啊唷,”奶奶连忙打岔:“人家雨农才回来,一家人可得和和气气,你们兄妹要拌嘴,
改一天再拌吧!啊?”
我还想讲话,雨农暗中扯了我一下,在我耳边悄悄私语:
“诗卉,好歹给我一点单独的时间,我总不能当著你一大家子人的面前吻你!不过,如
果你不在乎,我就……”
“啊呀!”我叫:“不行不行!”
奶奶愕然的回过头来:
“什么事不行不行?”“小两口在商量,”诗晴多嘴的说:“如何摆脱我们这一大家子
人呢!所以,李谦,我们出去散散步,怎样?”她拉著李谦:“走吧!”“我看啊,”奶奶
瞅著他们说:“是你们这小两口想摆脱我们吧?”我拊掌大乐。“对了!对了!就是的,就
是的!”
“小妮子毫无良心,”诗晴咬牙说:“好吧,让我今晚跟你耗著,你走到那里,我走到
那里!”
“少讨厌了!”诗尧接口:“看人家小双,都知道识趣的躲了出去。诗晴,忘了你赶诗
卉出房间的事了?所以,诗卉,把你的未婚夫,带到你房里去吧,没人会笑你的。”他走到
我面前,对我轻睐了一下眼睛,又低声加了一句:“讲和了,怎样?”
我忍不住对他笑了,他也对我笑了,不知怎的,我觉得诗尧的眼神里颇有深意,似乎有
什么心事要取得我谅解似的。但是,我来不及去弄清楚他的意思了,拉著雨农,我们真的退
进了我的小屋里。哦,一年的离别,几许的相思!多多少少急于要诉说的言语,来不及说,
来不及笑,来不及注视和绸缪!整晚上,我们不知道怎么会跑出那么多话来,说了又说,笑
了又笑,像两个大傻瓜。又重复的和他谈杜小双,他也和我谈他的军中好友卢友文,我们又
彼此取笑“同性恋”……然后,我们一下子拥抱在一起,吻著,笑著,流著泪,发著誓,喃
喃的说今生今世,天涯海角,我们是不再分开了。接著,我们又谈起雨农的未来,军训受完
了,马上面临的是就业问题,他说他要去法院工作,再准备高考,将来再挂牌当律师。我们
就谈著,谈著,谈著……根本忘了时间,忘了夜色已深,忘了万籍俱寂,忘了我房里还有另
一个房客!直到客厅里响起一阵钢琴声,才惊动了我,我猛的跳了起来,看看窗外,繁星满
天,月色朦胧,我惊慌的叫了一声:
“糟了!再谈下去,天要亮了!”
“怎样?”雨农不解的问。
“小双!”我说:“好可怜!她只好在客厅里弹钢琴了!”我推著雨农:“你快走吧!
我去叫小双来睡觉!”我往客厅走去。
雨农一把拉住了我。“诗卉!”他叫。我回过头去。他一脸的正经。在水一方10/49
“你家需要再加盖一间屋子出来了!”
“胡闹!”我笑著推开他,走到客厅门口,我向里面伸了伸头,立即,我猛的向后一
退,差点把雨农撞个大斤斗,我把手指按在唇上,“嘘”了一声,雨农吓得直往后退,瞪著
眼睛,悄悄的、一迭连声的问:
“怎么了?怎么了?”“不要进去!”我说,喜悦使我的声音发抖。“他们在里面。”
雨农不知所以的站住了,我悄立在那儿,对客厅里静静的看著。是的,有人在弹琴,只
是,我猜错了。弹琴的并不是小双,而是我的哥哥朱诗尧!那是一支很熟悉的曲子,仿佛在
那儿听过,只是,我一向没有记钢琴曲的习惯。靠在琴边的是小双,她的身子紧贴著琴,手
支在钢琴上面,眼睛亮晶晶的、温柔的、默默的看著诗尧。那琴上的台灯,依然放射著柔和
的光线,映在她那对翦水双瞳里。
诗尧弹完了一曲,抬起头来,他看著小双。
“怎样?”他问。小双微笑著,像一个小老师。
“出乎我意料之外,”她说:“没想到你会把谱记下来,我似乎只弹过几次。”“我听
过三次,”诗尧说:“第一次是大家批评电视的那个晚上,第二次是五月里,你清晨坐在这
儿练琴,第三次是上星期二的晚上,刚好我的节目播出一个月,那晚我回家很晚,你一个人
坐在这儿,弹了好几遍,我在房里,用笔记下了每一个音符。”“是的,”小双柔声说,
“那晚诗卉在给雨农写信,我怕在旁边妨碍她,就坐在这儿弹琴。”
我忽然明白了,这不是一支普通的练习曲,这是那支“在水一方”!一个无心的弹,一
个有意的记。这,不是很罗曼蒂克吗?我回头对雨农直眨巴眼睛。
“我已经交给乐团去写套谱,”诗尧继续说:“但是,这是你父亲的曲子,是不是版权
所有?”
小双轻叹了一声,睫毛垂了下来。
“你拿去唱吧!能唱红这支歌,爸爸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你如果喜欢,爸爸生前还
写了许多小曲,只是没有配歌词,等我那一天有时间的时候,整理出来,一曲一曲的弹给你
听!”“你说真的?”诗尧说。“我们何不合作一番,给它填上歌词?”“填歌词那有那么
容易!”
“你说过的,我们可以改写古诗词,就像这支‘在水一方’,又典雅,又含蓄,又——
宣扬了中国固有文化,总比那些‘我的爱情,好像一把火’来得舒服。”
“你有兴趣做,我奉陪!”小双爽朗的说。
“咱们一言为定?”诗尧问。
“一言为定!”小双说。
诗尧伸出手去,小双含笑的和他握住了手。我站立的地方,只看得到诗尧的背后,我心
里可真急,傻瓜!还等什么?机会稍纵即逝,还不晓得利用吗?我急只管我急,我那傻哥哥
仍无动静,只是,他也没有放开小双的手,我发现,小双的脸上渐渐泛上一层红色,她的眼
睛逐渐变得柔柔的、朦朦胧胧的,像是喝了酒,有点儿醺然薄醉的样子。我踮起脚,伸长脖
子,大气也不敢出,只希望诗尧能有一点“特殊表现”。但,他准是中了邪,因为他既不说
话也不动。于是,小双轻轻的抽回自己的手,这一抽,才把我哥哥抽出一句话来:
“小双,你觉得我是很难处的人吗?”
要命!笨透了!问的话都是废话!这当儿,只要手一拉,把人家从钢琴那边拉过来,拉
到你朱某人的怀里去,岂不就大功告成!我心里骂了几百句,眼睛可没放松小双的表情,她
的脸更红了,眼睛更朦胧了,一抹羞涩浮上了她的嘴角,她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我什么
时候觉得过?”
“可是,你总是那样盛气凌人啊!”诗尧的声音里竟带著点儿震颤。小双的睫毛完全垂
了下去,把那对黑蒙蒙的眼珠完全遮住了。“是吗?”她低语:“我是有什么话说什么话
的,我可不会像黄小姐那样八面玲珑,知道别人爱听什么,我就说什么。”
“黄鹂?”诗尧深抽了一口气:“难道你也和诗卉一样,认为我对黄鹂有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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