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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算中的上帝

_3 罗伯特·J·索耶(美)
霍勒斯和我继续谈话时,他提到了纤毛。纤毛是处于能从事节奏运动的细胞末端的毛状延伸物。它们在人类的很多类细胞中存在,在弗林纳人和吕特人身上也能发现。相信宇宙和生物都是由某种智慧体设计的这种假说的人经常会提到纤毛。驱动纤毛的小电动机异常复杂,而且智慧设计说的鼓吹者认为其复杂性具有不可还原和不可拆分的特性,它们不可能由几个简单的累进步骤进化而成。像捕鼠器一样,纤毛的每个部件都是必需的,拿走任何一个,它整个就成了一堆废物。正如拿走弹簧或是板子,或是锤子,或是钩子,一个捕鼠器就什么也干不了了。我们认为进化的过程是累积而来的,但用累积进化的理论的确很难解释纤毛。
在支气管壁的单层细胞上也能发现纤毛。它们一起节律运动,将黏液送出肺部。黏液里含有不小心吸入的异物,纤毛能在异物引发病症前将其移出。
如果纤毛被石棉、烟草或是其他物质损毁了,肺就再也不能保持干净。只剩下惟一一种能将异物排出肺部的机制:咳嗽,持久的痛苦的咳嗽。但此种咳嗽的效率不及纤毛。致癌物质在肺里待的时间更长了,肿瘤逐渐在此基础上形成。持久的咳嗽有时会破坏肿瘤的表面,所以痰中会夹杂血丝。就像我所经历的那样,这种血丝经常是肺癌的第一个症状。
如果霍勒斯和与他观点相同的人是对的,那么纤毛确实是由聪明的工程师设计的。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个该死的设计者应该来清除我肺里的痰。
“我在大学的朋友已经完成了你DNA的初检报告。”我告诉霍勒斯。那是在他送来样本几天之后。我再次错过了飞船降落。一个弗林纳人,但不是霍勒斯,把样本连同霍勒斯答应给唐纳德·陈的弗林纳人有关超新星爆炸的数据交给了拉尔布。“然后呢?”
总有一天,我会问问他,他在说单个字时用哪张嘴究竟取决于什么。
“她不相信它是属于外星生物的。”
霍勒斯在六条腿之间交换重心。他总是觉得我的办公室太拥挤了。“它当然是。我承认那不是我的。是莱布鲁克从她自己身上抽取的,但她也是弗林纳人。”
“我的朋友分析了数百条基因。它们似乎和地球生物的没什么区别,比如说生成血色素的基因。”
“能被用来在血液中携带氧气的化学物质的数目是非常有限的。”
“我猜她期待看到的是某些更——更外星化的东西。”
“我可能是你能碰到的最外星的生物了。”霍勒斯说,“就是说,你我之间身体形态的差异大于我们见过的任何生物。有实用工程原理限制,我们的身体再怪也有个限度。再说,甚至连”——他举起一只六指手做了个弗肯人的敬礼动作——“你们的电影制作人都无法想像出足够怪异的形态。”
“我想是吧。”我说。
霍勒斯跳动着,“生命所需的基因数量至少是300条。”他说,“但这个数量只能满足最原始的生物。大多数染色质细胞都使用同一组核心基因,3000条左右——你能在所有生物中找到它们,从单细胞到我们这样的高级动物。而且无论在哪个世界上,它们都是或几乎都是相同的。在这一基础之上还有4000条其他基因,所有多细胞生物都要用这些基因来进行蛋白质编码,负责细胞间的互相支持及传递信息。长有内部骨架的动物更多出了一千余条。在此之上,温血动物又多了另外一千余条。当然,如果你的朋友继续查下去,她会发现弗林纳人的基因中有上万条和地球生物的不同,尽管给相同的基因配对要比寻找不同的基因困难得多。但我要强调的是,对于生命所提出的问题而言,只有少数几个可行的解答,在各个世界上都是如此。”
我摇了摇头。“我不认为长蛇星座第二上的生命会和地球上的使用同一种基因代码,更不用说相同的基因了。我是说,甚至连我们这儿的代码都存在着变异:在六十四个基码中,其中的四个在线粒体和细胞核中分别有着不同的作用。”
“所有我们检查过的生命形式都共用同一种基因代码。这一现象在开始时同样使我们惊奇。”
“但这不符合常理。”我说,“氨基酸有两种异构体,左体和右体,但地球上的生物只使用左异构体。对于两个生态系统来说,它们都使用左异构体的概率是50%,而地球人、弗林纳人和吕特人都使用它的概率是25%。”
“是这样。”霍勒斯说。
“即使假设只有左异构体,仍然存在超过一百种的氨基酸,但地球上的生物只使用其中的二十种。其他世界上的生物使用这同样二十种的概率是多大?”
“非常小。”
我朝霍勒斯笑了笑。我本以为他会给我一个确切的统计学答案。“的确非常小。”我说。
“问题是,这种选择不是随机的,是上帝设计成这样的。”
我长叹了一口气。“我就是不能相信。”我说。
“我知道。”霍勒斯说,听上去他似乎对我的无知很失望。“听着,”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不是个神秘主义者。我相信上帝是因为它符合科学道理。而且,我觉得正是因为科学才使得上帝存在于这个宇宙中。”
我的头开始疼了。“为什么?”
“我曾经说过我们的宇宙是封闭的——它总有一天会在大收缩中坍塌。在前一个宇宙的年龄到达上百亿年时已经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但是,经过几十亿年的发展,谁知道科学能达到什么样的高度。它甚至有可能使得一个智慧体或是代表它的一种数据结构躲过大坍塌,并在下一个宇宙中继续生存。这样的一个智慧体甚至可能还拥有足够的科学手段来影响下一个轮回的各种参数,从而设计出一个宇宙,使得自己重生时已经配备了几十亿年的知识和智慧。”
我摇了摇头。我期望听到的并不是这些老调重弹。“即使你说的是对的,”我说,“那也根本解决不了上帝是否存在的难题。你只不过把生命的创造又往前推了一步。在我们之前的宇宙中的生命是怎么产生的?”我皱着眉,“如果你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你就等于什么都没回答。”
“我不认为我们称之为上帝的实体是活的。”霍勒斯说,“我是指从生物体的概念上说。我认为生物及进化始于我们这个宇宙。”
“那么上帝又是什么东西呢?”
“我在地球上还未看到证据表明你们己经进入人工智能时代。”
给我的感觉像是答非所问,但我还是点了点头。“是这样,虽然目前有很多人都在研究它。”
“我们造出了具有自我意识的机器。我的母船,马莱卡斯,就是其中的一个。我们发现:智慧是自然发生的——它能在一定的秩序组合中自动诞生。我认为现在这个宇宙的上帝没有肉身,它可能是一个在上个没有生命的宇宙中由于巧合而产生的智慧体。我猜这个实体可能感到太孤单了,所以它想方设法地为下个宇宙设计出了独立的、能自主复制后代的生命与其相伴。在任何一个随机生成的宇宙中要产生生物似乎是不太可能,但是,经过了几十亿年的量子震荡后,一个地区性的、复杂到足可以发展感知的时空矩阵是可以自主形成的。特别是在上个宇宙中,由于其特性不同于我们这个,它的五个基本力的相互关系的分歧性要小得多,这样一个时空矩阵于是更容易产生。”他停顿了一下,“我们这个宇宙是由某种意义上的科学家创造的,这种说法解释了一个悖论:为什么我们这个宇宙可以用科学的手段去了解,为什么弗林纳人和人类的抽象思维,例如数学和美学能适用于自然界?我们的宇宙在科学范畴内是可知的,因为它是被一个超智慧的实体运用科学创造的。”
智慧比生命更容易产生的说法是令人震惊的,但是事实上我们的确没有给智慧下过十分明确的定义。每次当计算机成功复制了人类的某项技能,我们就说那根本不是智慧。“身为科学家的上帝。”我说,品味着这种说法,“嗯,我想任何高度发达的科技实际上等同于魔术。”
“太经典了。”霍勒斯说,“你该把它写下来。”
“我并不是这句话的原创者。但你提出的也仅仅是个假设。它并不能证明上帝的存在。”
霍勒斯鼓动着肚子,“你要在什么样的证据面前才会相信呢?”
我想了想,耸了耸肩。“冒烟的枪。”我说。
霍勒斯的眼睛分开到了极限距离。“什么?”
“我最喜欢的小说类型是谋杀小说,并且我——”
“我对人类乐于阅读谋杀感到震惊。”霍勒斯说。
“不,不是这样。”我说,“你理解错了。我们不是喜欢阅读谋杀,我们喜欢读的是公正——一个罪犯,无论他有多么狡猾,最终逃脱不了法律的惩罚。在一个真正的谋杀案中,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发现嫌疑犯拿着冒烟的枪——拿着谋杀案的凶器。”
“哦。”霍勒斯说。
“冒烟的枪是无可争议的证据。它就是我想要的:无可置疑的证据。”
“大爆炸理论没有什么无可争议的证据,”霍勒斯说,“进化论也没有。但你接受了它们。但为什么对于是否存在上帝你却要求得更多?”
对于他的问题,我没有明确的答案。“我知道的就是,”我说,“要让我相信就得有大量的深刻的证据。”
“我觉得你已经接触了大量的证据。”霍勒斯说。
我拍了拍脑袋,原来长着头发的地方现在摸上去非常光滑。
霍勒斯是对的:我们确实在缺乏决定性证据的情况下接受了进化论。虽然,人们很清楚狗是远古狼的后代。我们的祖先驯养了它们,保留了它们的忠诚,剔除了它们的残忍,最终将冰河期的狼变成了现代的多达三百多种的犬。
狗和狼之间再也不可能杂交后代了,或者即使有后代,它们也都没有生育能力——犬类和狼类己经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物种了。如果事情的发展就是这样,如果人类的抚育将狼变成了犬,那么进化论的一项基本原则就已经被演示出来了:新的物种可以从旧物种中产生。
问题是我们不能证明狗的进化。几千年来,我们繁殖出了各种样子的狗,但我们并没有创造出任何一个全新的犬科:“吉娃娃”仍然可以和“大丹狗”配对,“皮特牛”也可以趴在“狮子狗”的背上——两种配对都可以产生有繁殖能力的后代。不管我们怎么试着去强调它们之间的差别,它们仍然属于犬科。另外,我们也从未创造出任何一个新物种:自然选择可以在某一种类里产生变异,这一点没有人反对,创造论者也不会。但自然选择究竟怎样将一个物种转化为另一个——没有人观察到过整个过程。
在博物馆的脊椎骨生物馆里,我们有一个长长的马骨系列立体展,从始新世的始祖马开始,到渐新世的渐新马,随后是上新世的草原古马和新马,最后到全新世的现代马。
整个立体展给人的感觉就是进化看上去的确发生了:趾的数量从始祖马前足上的四个及后足的三个一直缩减到只剩一个蹄;牙齿越来越长,显然是为了适应食用坚韧的草;体型(除了小型马以外)也一直在增大。我经常路过这个展览,它已经成为我生活背景的一部分。我很少想到它,尽管我经常给重要人士解说它的意思。
物种的繁殖其实是一个不断产生微小变异的过程,这种变异是为了适应总在变化的自然。
我未加考虑就接受了它。
我接受它是因为达尔文的理论有道理。
那为什么我不能接受霍勒斯的理论?
特别的理论得有特别的证据支持。这是卡尔·萨根面对UFO狂热者时的座右铭。
料到了吗,卡尔?外星人已经在这儿了——在多伦多、洛杉矶、布隆迪、巴基斯坦和中国。证据是无法逃避的,它们己经到了。
但霍勒斯的上帝又怎么样呢?智慧的设计者?我的生活和事业建立在进化论之上,但我所知的进化论的证据却没有弗林纳人和吕特人关于上帝存在的证据确凿。
但……但……
特别的理论。当然我得要求更深层的证据。证据本身当然得是无可辩驳的。当然它就得这样。
当然。
第十章
苏珊陪着我去圣马克医院见了癌症专家卡特琳娜·科尔。那是在去年十月。
对我俩而言,那是一段恐怖的经历。
首先,科尔医生给我做了个支气管镜检查。她把一根末端带着摄像头的管子从我嘴里塞进支气管,试图以此观察肿瘤的采样过程。但支气管镜看不到我的肿瘤。所以她后来做了针刺检查:用一根锋利的针,在X光的指引下,穿透我的胸膛,直接刺进肿瘤。根据我痰中的细胞检查已经确定我得了癌症,此次采样是为了保证不出差错。
如果肿瘤还未扩散,而且我们确切地知道它的位置,它就可以通过手术摘除。但在确定是否值得打开我的胸腔前还需要做另一个检查:胸镜检查。科尔医生在我胸骨上方开了个小口;口子一直开到气管壁边。随后她把一根摄像管塞进开口,顺着气管外壁移动它来检查两个肺的淋巴结。这次检查取走了更多的样本。
最后,她终于告诉了我和苏珊她的发现。
我们被这个消息击倒了。我喘不过气来。虽然科尔给我们宣布检查结果时我是坐着的,但是我仍然担心我可能会栽倒。癌已经扩散到了我的淋巴结,手术治疗已经没有意义。
科尔等着我和苏珊镇静下来。这位癌症专家见过成百上千次类似场面了。垂死的人们看着她,恐惧写在他们脸上,目光中渗透着哀求,希望她说这只是个玩笑,是个错误,或是机器出了故障,或是还有希望。
但她什么也没说。
那天刚巧有病人取消了一个约会,因此我可以马上做CAT扫描。
我没有问为什么这个人不能来。也许他或她死在了两次检查之间。整个癌症病房装满了鬼魂。苏珊和我默默地等着。她试着读几本过期杂志,我则一直盯着前方,脑子里乱糟糟的。
我知道CAT扫描——计算机X射线轴向分层造影扫描。我做过很多次了。时不时的,多伦多的几家医院在它们的机器空闲时会允许我们扫描一些有趣的化石。这种方法可以非常有效地检查那些脆弱的化石,还可以观察化石的内部结构。我们曾用它检查过恐龙头骨和恐龙蛋。我知道所有步骤——但我自己从未接受过检查。我的手在出汗。我一直有要呕吐的感觉,尽管今天经历的检查都不会令人太过恶心。我很害怕,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怕过。我惟一一次经历和今天差不多的紧张感觉是在六年前,当时我和苏珊在等待我们能否收养里奇的通知。我们坐在电话旁,每次它一响我们的心就怦怦直跳。但那时候我们等待的是好消息。
CAT扫描不会给人痛楚,到了现在,微量射线根本不会对我造成进一步的伤害。我躺在白色的平板上,一个医务人员将我的身体送进扫描腔。机器输出图片,上面显示着肺癌的范围。
一个很大的范围。
我一直是个好学生,一个好学的人——苏珊也是。但那天的事发生得太快、太乱、太纷杂,我们无法体味、无法相信。科尔却独立于我们的感情之外——类似解说她已经作过上千次了,她已经变得职业化了,变得冷漠了。
但对于我们,对于所有那些曾坐在苏珊和我正坐着的塑料背椅子上的人,对于那些挣扎着去接受,去理解的人来说,整个过程是令人恐惧的。我的心在狂跳,头疼得似乎要裂开。科尔不断递给我的温水也不能缓解我的口干舌燥。我的双手——曾经小心冀翼地将恐龙胚胎的骨头从破碎的蛋中剔出的双手,把羽毛化石和石灰石外壳分离出来的双手,我赖以谋生的双手——像阵风中的树叶般颤抖不已。
“肺癌,”这位癌症专家以平静的语调说着,仿佛在谈论最新款的SUV车或是录像机的某些功能,“是最致命的一种癌症,因为它通常不能在早期发现,当它被发现时,它一般已经扩散到了颈部和腹部的淋巴结,肺与胸部之间的胸腔隔膜、肝脏、肾上腺以及骨髓。”
我希望她能说得抽象点,理论化一点。只做些笼统的评论。
但不,不是。她不断地说。她说得很清楚。而且这些都跟我有关,有关我的将来。
是的,肺癌经常大范围扩散。
我的就是这样。我问了个问题,一个死也要间的问题,却又是一个害怕听到答案的问题,一个极其重要的,一个从那一刻起决定我的世界中所有一切的问题。还有多少时间?还有多少时间?
科尔,终究是个人而不是一台机器,她此刻也不敢面对我的眼睛。确诊后的平均存活时间,她说,在无任何治疗的情况下是九个月。化疗可能会延长我的生命,但我得的那种是肺腺癌——一个新词,跟我姓名的音节一样多,却比我的名字托马斯·戴维·杰瑞克更能决定我的命运。即使在经过治疗之后,八个肺腺癌患者中只有一个能够在确诊后活过五年,大多数人很快就走了——这就是她用的词,走了,就好像我们溜出去在街角的小店买个面包。
它像一颗炸弹,粉碎了我和苏珊的一切。
在那个秋日发条已上好。
倒计时已经开始。
我还有大约一年时间。
第十一章
每天傍晚,博物馆对公众关门之后,霍勒斯和我就会下到下层大厅。作为我允许他研究化石的回报,他继续演示长蛇星座第二—Ⅲ上不同时期的生态圈,我把它们都拍了下来。
可能是由于我自己的生命很快要到尽头,我渴望尽量多见到些不同的东西。袱勒斯曾经说起过六个被其居民抛弃的星球,我想看看它们,见识一下这些星球上最现代的人造物品——它们的居民消失前的最后一件作品。
他给我看的东西令人惊异。
第一个是Epsilon Indi Prime。在它的南方大陆上有一个巨大的围在高墙中的广场。墙是由巨大的花岗岩垒成的。每块岩石加工粗糙,边长大约为8米。被围起来的场地直径大约有500米,里头铺着碎石:巨大的锯齿状的混凝土碎块。要是有人爬过高墙,他肯定会被眼前大片的荒凉震惊。没有什么动物或是机械装置能够轻易地横穿它,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在那里生根发芽。
接下来是Tau Ceti Ⅱ。在一片荒地的中央,消失已久的当地居民安置了一个巨大的黑石圆盘。盘的直径达2,000米。从它的边缘来判断,大概有5米厚。黑色的表面吸收着当地太阳的热,使得它灼热异常。如果你在上面走动,鞋底会融化,脚底板也会起泡。
Mu Cassiopeae A Prime的表面看不到它以前居住者的痕迹。所有东西都被二千四百万年的风化埋葬了。但霍勒斯给我看了一个马莱卡斯上的传感器扫描生成的计算机模型,它显示了沉积物下的世界:一个巨大的平原,平原上满眼是高耸、扭曲的尖顶。在那下面是一个拱顶建筑,永世掩埋,远离人们的视线。那个星球曾经有一个非常大的月亮,它相对于它围绕的行星的比例要比月亮与地球的比例小得多。但现在月亮已经变成了一圈壮观的陨石带。霍勒斯说他们已经确定了陨石带的年龄,大约为二千四百万年。换句话说,它是在当地居民消失时出现的。
我让他展示了这个行星的其他部分,看到了海中的群岛——岛屿像项链上的珍珠般串在一起。我还发现,它最大的大陆的东海岸线和第二大大陆的西海岸线几乎可以完全拼合。有证据表明此星球的大陆板块曾经漂移过。
“他们把他们的月亮炸了。”我说,为自己的观察力感到得意,“想彻底断绝搅动行星内核的潮汐力,他们想结束大陆板块的漂移。”
“为什么?”霍勒斯说,听上去对我的假说很感兴趣。“为了防止他们的拱顶建筑沉入地壳深处。”我说。大陆漂移使得地壳的岩石循环再生,老的岩石被压入地幔,海底裂缝则不断冒出岩浆形成新的岩石。
“但我们曾经认为拱顶建筑是用于埋藏核废料的。”霍勒斯说,“沉入地壳深处应该是消除核废料的最佳途径。”
我点了点头。他向我展示的在各个星球上的纪念碑似的建筑的确和我想像中地球上的核废料处理设施差不多:人造的建筑蕴含着不祥的预感,没有人会想在那儿挖掘。
“你们发现了什么和核废料有关的碑铭之类的东西吗?”我说。地球上的埋藏点都有标示性的说明文字及图案,表明这儿有危险材料,将来的居民便能知道地下埋着什么。图案包括了从病态的或是表情厌恶的脸——表明这个地区是有毒性的——一直到原子的模型图,告诉后来人埋藏了什么。
“没有。”霍勒斯说,“没有那一类东西,连年代最近的设施中都没有。”
“好吧,我想他们以为这些地点几百万年内都不会被打扰——时间这么久,当将来的智慧生物发现它们时,这些智慧生物和埋藏废料的智慧生物很有可能不属于同一物种。向同种物种传递危险信号是一回事——我们人类用闭眼、聋拉嘴角及伸出舌头表示有毒物质——但跨越不同物种之间的交流可能完全是另一回事,尤其是当你对后续物种没有任何概念时。”
“你的想法不全面。”霍勒斯说,“大多数放射性废料的半衰期小于十万年。等出现新的物种时,那儿可能早已没什么危险了。”
我皱了皱眉。“尽管如此,它们看上去还是很像核废料收藏地。还有,那些行星上的原居民离开时,他们可能认为应当在走之前处理好自己的垃圾。”
霍勒斯听上去不太相信。“但为什么Cassiopeae上的居民要防止建筑物沉入地壳呢?我刚才说过,那是消灭核废料的最好办法——甚至比把核废料送入太空还要好。如果负责运送废料的飞船爆炸了,核污染可能会扩散到半个星球,但如果核废料被送入地幔,那就一劳永逸了。我们最终也采纳了这种对付核废料的办法。”
“嗯,看来,可能他们在那些阴森森暗含警告性的地表下掩埋的是其他东西。”我说。“十分危险的东西。他们要确信它永远都不会被发现,因此它就不可能出来危害他们。可能Cassiopeae上的居民担心一旦拱顶建筑沉入地壳,关住它的建筑物的墙就会被融化,他们想囚禁的东西——确切说可能是想要囚禁的怪兽——就会逃出来。而这些居民,甚至在埋藏了他们感到恐惧的东西之后,还是离开了家园,希望离他们埋藏的东西越远越好。”
“我想这个星期天去教堂。”苏珊说。那是去年十月,我们见过科尔医生后不久。
我们在起居室里,我坐在沙发上,她在椅子里。我点了点头。“你不是经常去吗?”
“我知道,但——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
“我没事的。”我说。
“你确定吗?”
我又点了点头。“你每个星期天都去教堂。用不着改变。科尔医生说我们应该尽量保持正常的生活。”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度过时间。不过可以找出许多事。我得给在温哥华的弟弟比尔打电话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但温哥华比多伦多晚了三个小时,而且比尔工作到很晚才回家。如果我在他那儿的傍晚时分打电话给他,我很有可能会碰到他唠叨的新老婆。我可不想那样。比尔和他上次婚姻生的孩子是我惟一的亲属、我们的父母几年前就过世了。
苏珊陷入沉思。她抿着嘴,棕色的双眼和我的短暂相遇,随后又看着地面。“你——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大声地呼了口气。这个问题一直是我们之间不太愉快的地方。苏珊一辈子都定期去教堂。和我结婚时她就知道我是不会那么做的。星期天的上午我上网浏览、看“唐纳尔森和库奇罗伯茨的这个星期”。刚开始约会时我就明确表明我不喜欢去教堂。太伪善了,我说,对于那些真正的信徒来说是个侮辱。
但是,她现在清楚地感觉到我们的世界已经变了。可能她以为我想祈祷,以为我想在我们的创造者面前找到安宁。
“可能吧。”我说,但我知道,我们俩都清楚这不会发生的。
要么不下雨,要么大雨倾盆;事情要么不来,要么总是集中在一块儿出现。
对付癌症花费了我大量时间。现在霍勒斯的拜访又占据了剩下时间的大部分。我还有其他职责。我为博物馆组织了布尔吉斯页岩化石特别展。虽然几个月前它就开幕了,但我还是承担了很多与之相关的管理工作。
史密森学会的查尔斯·瓦科特在1909年于不列颠哥伦比亚旁的洛基山布尔吉斯小道中发现了布尔吉斯页岩化石。他在那儿一直挖掘到1917年。后来,从1975年开始并一直延续了二十年.安大略皇家博物馆的德斯蒙德·柯林斯开展了一系列成果巨大的新挖掘,发现了另外的化石埋藏地和新的物种。1981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布尔吉斯列为第八十六个世界文化遗产,与埃及金字塔和美国大峡谷同属一类。
布尔吉斯页岩化石的年代可追溯到大约5亿2千万年前的寒武纪中期。页岩实际上是劳伦系岩石层上滑落的泥石流,它将海床上的一切生物都埋在底下。页岩质地极细,连生物体上柔软的部分也保存得完好无缺。无数形式各异的生物被页岩记录下来。一些古生物学家,包括我们的老琼斯在内,认为它们中的一些和现代生物毫无关系。它们就这样突然产生,生存一阵子,最后又消失了,好像自然界在尝试各种不同的形态,看看哪种最适合发展。
为什么这个“寒武纪大爆炸”会发生呢?当时地球上的生命已经存在了三十五亿年,但是,在这整个期间,生命形式都非常简单。是什么导致了突然出现这么多形态各异的复杂生命?
加拿大理工学院的戴维逊和卡麦隆以及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彼德逊有一种看法,寒武纪大爆炸之前的生命形式为什么简单,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在寒武纪之前,受精卵的复制次数是非常有限的。十次之后似乎就已经到达上限。而十次复制只能产生1,024个细胞,因而也就只能支持非常简单的生命。
但是到了寒武纪早期,一种新细胞的发展打破了十次复制的障碍。这种新细胞在现代的某些生物体上依然存在。这些细胞可以复制很多次,并且可以决定各种新生物的形态分布,也就是说,可以决定躯体的形态。(这种情况发生时,地球的年龄已经有[奇书电子书+QiSuu.cOm]四十亿年了,但是同样的突破——超越复制十次的极限——显然在弗林纳人的行星只有二十亿岁时就发生了。在这个突破点之后,那里也突然爆发出生命形式的多样性。)
地球上的布尔吉斯页岩中有我们的直系祖先皮凯亚虫的化石。皮凯亚虫是第一种有脊索的动物,脊椎就是在脊索的基础上进化而来。但是,那里的几乎所有化石仍然属于无脊椎动物,因此,布尔吉斯页岩特别展似乎应该由博物馆的高级无脊椎古生物研究员凯利布·琼斯来组织。
但是琼斯再过几个月就要退休了——至少还没人当着我的面说,博物馆马上就要损失两个高级古生物研究员,几乎在同一时间——而且,我与史密森学会的人有些私交。在加拿大通过保护文物的法律之前,瓦科特挖掘的布尔吉斯页岩就存放在那儿。我还协助组织了与特别展同时进行的大众科普讲座。大部分讲座由我们的员工(也包括琼斯)负责,但是我们也从哈佛邀请了《奇妙的生命》一书的作者斯蒂文·杰·古德前来做一次讲座,古德的这本书详细地向人介绍了布尔吉斯页岩。此次展览为博物馆赚取了大把钞票。像这样的展览总是会成为媒体的热门话题,因而吸引了大量的观众。
在刚开始筹备特别展时我就挺兴奋的,等到它被批准,而且史密森同意共同参展之后我就更兴奋了。
但是现在——
得了癌症以后——
它成了我的累赘。
我还有一件事未了。我所剩无几的时间还得花在这上面。
最难的就是告诉里奇。
你要知道,如果我像我父亲一样,满足于学士学位和朝九晚五的生活,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有可能在二十岁刚出头我就当上了爸爸。如果真是这样,到了我现在这个年纪时,我第一个孩子已经二十多岁了,也可能已经有了他自己的孩子。
但我不是我父亲。
我在1968年拿到了学士学位,当时我22岁。
1970年,硕士学位,24岁。
然后是博上学位,28岁。
然后在伯克利做博士后。
然后换到另一个大学,卡尔加里大学,34岁。
然后开始研究工作,不知为什么还没有遇到合适的人。
然后没日没夜在博物馆工作。
然后,在我觉察到以前,我己经40岁了,仍是单身,没有孩子。
我是1966年在多伦多大学的哈特堂首次见到了苏珊·科瓦斯基。我们都是戏剧俱乐部的成员。我不是演员,但我对剧院照明特别感兴趣,我猜我爱上博物馆学,这也是原因之一。苏珊演过一些角色,但现在想来,她缺乏演戏的天分。我一直对她挺着迷的,但她收到的最好的评价也就是: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她出演保姆一角还“胜任”;还有就是,“充分尝试了”俄狄浦斯中王妃的角色。我们约会过一次,但后来我去了美国读研究生。她能理解我必须离开,去继续我的学业,实现我的梦想。
那些年我一直深情地怀念着她,但是我从未料到我们会再次见面。最终我回到了多伦多。以前,我的注意力一直放在过去,很少考虑将来,所以我觉得我需要一些理财建议,以便退休后有足够的钱。
我去见的会计师正是苏珊。她的姓已经变成了迪山,是15年前就己结束的短暂婚姻留下的纪念。我们重新恢复了友谊,一年后捅破了窗户纸。虽然当时她已经四十一岁了,怀孕有一定的危险性,我们仍然决定要个孩子。我们总共尝试了五年,其间她怀过一次,但流产了。
所以最后我们决定收养个孩子。寻找过程花了我们两年时间。后来我们终于有了个儿子。理查德·布莱恩·杰瑞克现在已经六岁了。
但是命运注定他在离家独立之前父亲就会死去。
甚至在他小学毕业之前。
苏珊和他坐在沙发上,我跪在他的旁边。
“嘿,小家伙。”我说。我握住了他的小手。
“爸爸。”他扭动着身体,不敢看我的眼睛。或许他以为他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沉默了一阵子。我花了很多时间准备如何向他开口,但现在似乎我们的腹稿根本就不够。
“感觉怎么样,小家伙?”我问。
“挺好的。”
我看了苏珊一眼。“嗯,”我说,“爸爸的身体不太好。”
里奇看着我。
“事实上,”我慢慢地说,“爸爸病得很重。”我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我们从来没有骗过里奇。他知道他是被收养的。我们总是告诉他圣诞老人只是个故事。当他问小孩子是从哪里来的,我们也告诉他实话。但现在我却幻想我们采取的是不同的教育方法——并不总是和他说真话。
当然,他很快就会知道。他会看到我的变化——看到我掉头发,看到我变瘦,听到我在半夜起床呕吐,或者……
或者他甚至能听到我偷偷的哭泣声。
“有多重?”里奇问道。
“非常严重。”我说。
他又看了我一眼。我点了点头,表示我不是在开玩笑。
“为什么?”里奇问道。
苏珊和我相互看了对方一眼。我也问过自己同一个问题。“我不知道。”我说。
“你吃了什么坏东西吗?”
我摇了摇头。
“你干了什么坏事吗?”
我没有预料到这个问题。我想了一阵子。“不,”我说,“我不这么认为。”
我们都沉默了一阵子。最后里奇小声地说:“你不会死吧,爸爸?”
我曾经决定告诉他真相,不作任何保留。但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我却给了他希望,比科尔医生给我的更多。
“或许吧。”我说。仅仅是或许。
“但……”里奇的声音越来越轻,“我不想让你死。”
我捏了捏他的手。“我也不想死。但这就像妈妈和我命令你打扫房间一样,有时我们不得不干自己不愿干的事。”
“我会做个乖孩子。”他说,“只要你不死,我一直会做个乖孩子。”
我的心很痛。讨价还价,孩子以为什么都可以商量。
“在这件事上我没有选择。”我说,“我希望我有,但我没有。”
他的双眼飞快地眨着,眼泪流了下来。
“我爱你,爸爸。”
“我也爱你。”
“妈妈和我该怎么办?”
“不用担心,小家伙。你仍然会住在这儿。不用担心钱的问题,保险金足够花了。”
里奇看着我,他显然没有听懂。
“不要死,爸爸。”他说,”求你了。”
我把他拉向我身边,苏珊抱住了我们两个。
第十二章
作为一个病人,癌症令我恐惧。但作为一个生物学家,它又使我着迷。
致癌基因——普通的基因,但是拥有激发癌症的潜能——在所有哺乳动物和鸟类身上都能找到。事实上,迄今为止所发现的致癌基因都同时存在于哺乳动物和鸟类体内。鸟类是由恐龙类进化而来,恐龙类进化自槽齿类,槽齿类进化自双颞窝类,而双颞窝类进化自最早的爬行动物平颚类。与此同时,哺乳动物则由兽孔类进化而来,兽孔类进化自盘龙类,而盘龙类则同样进化自平颚类。由于哺乳类和鸟类的共同的祖先平颚类生活在大约三亿年前,因此它们共享的癌症基因肯定至少已经存在了那么长时间了。(事实上,我们的确发现过至少可以追溯至侏罗纪的癌症动物化石。)
从某个角度来看,这些基因被不同物种之间共享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致癌基因与控制细胞分裂及器官生长有一定的关系。我觉得最终我们可以在所有的脊椎动物,或者,甚至是所有动物中都能发现整个系列致癌基因的存在。
看来,潜在癌症已经被织入了生命的织物。
霍勒斯对进化枝很感兴趣。进化枝是通过研究生物属性来追溯它们祖先的一种方法。在他的世界上它是研究进化的最主要的手段。因此,给他瞧瞧我们的鸭嘴龙似乎是合乎情理的——我们搞不清鸭嘴龙进化枝是否真的存在过。
那是个星期二,博物馆游客最少的一天,而且临近关门了。霍勒斯消失了,我则揣着投影仪走向恐龙馆。恐龙馆由两个长长的厅组成,两个厅在远端连在一起,入口和出口并排。我穿过进口向深处走去。那儿已经没有人了。几个通知马上要关门的广播已经清空了游客。厅的远端是我们的鸭嘴龙展室,墙上是黄褐色和金色相间的条纹,代表阿尔伯塔荒地的沙岩。屋子里有三具精美的骨架。我站在中间这具前,它属鸭嘴龙类,前面的说明板上说它是个克里特龙,尽管早在十年前我们就知道它实际上可能是怪兽龙。或许我的继任者可以找到时间和资金来更换说明板。此样本是由帕克斯在1918年博物馆的首次实地考察时收集的。保存得很好,肋骨仍然支撑着胸腔,尾部的肌键完美地硬化成骨。
霍勒斯一晃出现了,我开始对他解释鸭嘴龙类动物的身体实际上是无法区分的、惟一可以用来分辨不同种类的方法是看它们是否长有冠或是冠状物。正当我沉醉于滔滔不绝的解说时,一个大约十二岁的小男孩突然走进屋子。他从灯光昏暗的白垩纪海洋立体展室过来,与我们的路线刚好相反。男孩是个白种人,但长着单眼皮,还有一个松弛的下巴。他的舌头伸在嘴外,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霍勒斯。
“你” “好。”霍勒斯说。
男孩笑了,似乎很高兴能听到外星人说话。“你们好。”他回答着,说话很迟缓。
一个气喘吁吁的女人出现在角落,加入我们的行列。她看到霍勒斯后惊叫了一声,随后迅速奔到男孩处,抓住他柔软的小胖手。“艾迪!”她说,“我在到处找你。”随后她转向我们,“我很抱歉他打扰了你们。”
霍勒斯说:“他”“没”“有。”
广播在继续:“女士们先生们,博物馆就要闭馆。请所有的游客马上到大门出口处……”
女人拉着艾迪沿着恐龙展厅走了。他一路上都在扭着头看着我们。
霍勒斯跟我说:“那个男孩和我以前见过的都不一样。”
“他有唐氏综合症。”我说,“这种病能阻碍智力和身体发育。”
“由什么引起的?”
“一根多余的第二十一条染色体。所有染色体都应该成对出现,但有时候它们中会混入一条多余的。”
霍勒斯的眼柄晃动着。“我们也有相同的情形,尽管我们总是做子宫扫描,想在怀孕早期发现异常。我们的病例是:一对染色体没有端位着丝点,两条染色体在尾部相连,使一条染色体的长度是正常的两倍。此情形造成的结果是丧失全部的语言功能,空间感迟钝以及早夭。”他停了停,“尽管如此,生命的适应能力仍使我震惊。一条多余的染色体,或是两条染色体连在一起,连这样突出的异常情况都不能阻止生物体发挥功用。”霍勒斯仍然看着孩子离去的方向,“那个男孩,”他说,“他的寿命也会缩短吗?”
“可能。唐氏综合症有这样的后果。”[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om]
“太槽了。”霍勒斯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屋子的一堵墙上有个小柜子,里面正在播放一组关于恐龙化石如何形成及被挖掘的幻灯片。解说我已经听过无数次了。最后它终于放完了,没有人去按那个红色的重播键,霍勒斯和我待在静悄悄的展厅里,只有骨架陪伴着我们。
“霍勒斯。”我终于开口了。
弗林纳人将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什么事?”
“你准备在这儿待多久?我是指你打算让我帮你到什么时候?”
“对不起。”霍勒斯说,“我太大意了。如果我占用你太多时间,你只要跟我说一声,我就会离开的。”
“不,不,不。不是那么回事。相信我,我跟你在一起很愉快。但……”
“什么?”外星人说。
“我有些事得告诉你。”我终于说出口了。
“什么?”
我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说出一切。“我告诉你这些,因为你应该知道。”我说,随后我停顿了一会儿,思索着该如何继续,“我知道你来博物馆只是想随便找个古生物学家——随便哪个。你并没有指定要见我。事实上,你也可以去其他博物馆——特瑞尔博物馆的菲尔·考利或是史密森学会的麦克·布雷特舒曼会很高兴见到你在他们的大门前出现。”
我陷入了沉默。霍勒斯耐心地看着我。
“对不起。”我说,“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我又吸了口气,尽可能长地屏住呼吸。“霍勒斯,我快要死了。”
外星人重复我的话,仿佛没学过这个英语单词似的。“死?”
“我得了无法治愈的癌症。现在最多只能活几个月了。”
霍勒斯沉默了几秒钟,随后他的左嘴开始说话了:“我,”但有一阵子他没有说下去。最后,他终于继续道,“在这种场合下表达歉意符合礼仪吗?”
我点了点头。
“对”“不”“起。”他说,随后又沉默了几秒。“我的母亲也是得癌症死的。这是一种恐怖的疾病。”
我当然完全同意他的说法。“我知道你还有很多研究工作没有完成。”我说,“如果你喜欢和其他人合作,我会理解的。”
“不,”霍勒斯说,“不,我们是战友。”
我感到胸腔堵了什么似的。“谢谢。”我说。
霍勒斯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随后指着鸭嘴龙——我们是为了它下来的。“汤姆,”他说,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昵称,“让我们继续工作。”
第十三章
每次当我碰到一个新的地球生命形式时,我总是试着想像它的祖先,这是一种职业病。同样的事也发生在霍勒斯第一次向我引见吕特人时。吕特人是非常害羞的,但作为研究我们收藏的回报之一,我还是要求与他们中的一个见了面。
我们占用了医药中心的会议室。一组摄像机又被架了起来以记录这次会面。我把投影仪放在桃木长桌上,就放在麦克风旁边。霍勒斯又对着投影仪唱起他自己的语言,几秒钟后第二个外星人突然出现了。
人类毫无疑问是从鱼类进化而来的。我们的手臂原来是鱼的胸鳍,手指原来是使鳍具备硬度的支撑骨,我们的腿本来是鱼的腹鳍。
基本上可以肯定吕特人也进化自水生动物。站在我面前的吕特人有两条腿和四只胳膊。胳膊呈等距状态分布在倒鸭梨形的躯干上。他的胳膊可能不仅仅源自胸鳍,也许来自非对称的背鳍及腹鳍。那个世界上的古代胸鳍只有四根支撑骨,因为他的左右手各只有四根手指(两根中指和两根对称的拇指)。前手——可能是从腹鳍进化来的——有九根手指。他的后手我认为是从背鳍进化来的,有六根粗粗的手指。
吕特人没有头,而且,据我的观察,也没有眼睛和嘴巴。一根有光泽的黑条绕着他的上躯干部一整圈。我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的。他的前后手臂上有非常复杂的皮肤皱褶,我想可能就是耳朵。
吕特人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东西。进化而来的地球生物——大部分蜘蛛和昆虫,所有哺乳动物以及一些古代爬行动物——身上都能发现这种东西:毛。一层大约一厘米厚的微红色绒毛覆盖着上躯干部的大部,还有肘部以上的手臂部分。他的下躯干部、前臂和双腿都裸露着,现出蓝灰色的皮肤。
吕特人身上仅有的衣物是一根绕在下躯于部的宽带子。带子被他多节的臀部固定住。这根带子使我联想到蝙蝠侠的多功能带,连明黄色的颜色也跟蝙蝠侠的一样。带子上缝了几道横线,我觉得可能是几只小口袋。但是带扣上不是蝙蝠侠的记号,而是一个亮红色的纸风车状的图案。
“托马斯·杰瑞克。”霍勒斯说,“这是卡纳。”
“你好,”我说,“欢迎来到地球。”
和地球人一样,吕特人使用同一张嘴说话及进食。嘴位于躯干顶部的一个下陷处。有那么几秒钟,卡纳发出如同石头在衣物烘干机内碰撞产生的砰砰声。当他住嘴时,首先是一阵短暂的寂静,接着他身上的带子中发出,一种低沉的[奇++书网//QISuu.cOm],类似电子合成的声音。“你是个活的生命,怎么能代表非生物呢?”
我看着霍勒斯,无法理解吕特人的话。“生物代表非生物?”
弗林纳人的眼睛碰了碰。“他是对你代表地球欢迎他感到惊讶。吕特人不会把自己泛化到他们的行星。试试代表你们人类欢迎他的到来。”
“哦,”我说,又把头转向吕特人,“作为人类代表,我欢迎你的到来。”
更多的石头撞击声,电子合成声又响起了,“如果你不是人类,你还会欢迎我吗?”
“嗯……”
“正确的答案是,是。”霍勒斯说。
“是的。”我说。
吕特人又以自己的语言说话了,随后计算机译出他的话。“那么,我接受你的欢迎,并且很高兴来到这里。这里是这里,而且这里也是那里。”
霍勒斯上下跳动着。“他是在说明虚拟现实界面,他很高兴来到这里,但他又承认实际上他还在母船上。”
“当然,是母船,”我重复着,我几乎都不敢再开口说话了,“你的地球之旅还好吗?”
“你所说的‘好’是什么意思?”电子合成的声音说道。
我又看着霍勒斯。
“他知道你们的‘好’这个词可以用在很多地方,包括精神上,物质上,还可以用来形容贵重的物品。”
“贵重的物品?”我说道。
“比如‘好’的瓷器,”霍勒斯说,“‘好’的珠宝。”
这些可恶的外星人竟然比我更懂自己的语言。我又把注意力放在吕特人身上。“我是说,你有一个愉快的旅途吗?”
“没有。”他说。
霍勒斯又插嘴道:“吕特人的寿命大约只有30个地球年。所以他们更愿意在超低温冰冻状态下旅行,这是一种可以人为地降低新陈代谢的方法。”
“哦,”我说,“看来也不能说旅途令人痛苦。他根本意识不到旅程的好与坏,对吗?”
“是这样,”霍勒斯说。
我尝试着想找些话题。在和我的弗林纳朋友度过这么长的时间后,我已经习惯于和外星人流畅交流。“那么,你喜欢这里吗?你觉得地球怎么样?”
“水很多,”吕特人说,“月亮很大,从美学观点来看令人愉悦。但是空气太潮湿了,浑身黏糊糊地不舒服。”
这下子我们总算找到话题了。至少他说的我都懂,不过他居然认为现在多伦多春季的空气太潮湿。如果他八月份来的话,他会受到真正的“款待”。“你对化石感兴趣吗?就像霍勒斯那样?”
一阵乱扔小石子的声音过后,“所有东西都令人着迷。”
我停顿了一会,考虑是否应该问这个问题。为什么不呢?“你相信上帝吗?”我问。“你相信沙子吗?”吕特人问道,“你相信电磁场吗?”
“他是表示肯定。”霍勒斯说道,尽力帮忙解释,“吕特人经常以排比句的形式说话。他们不是想讽刺谁,所以不要在意。”
“更重要的问题应该是上帝是否相信我。”卡纳说道。“什么意思?”我问道。我的头又开始疼了。
吕特人似乎也不知道接着应该再说些什么,他的嘴在动,但并没有发出声音。最后,他终于用他自己的语言说了些什么,接着翻译机说道,“上帝在观察,海浪在冲刷。上帝的子民的存在与否是由他/她/它通过观察予以确认的。”
虽然霍勒斯没有解释,我还是听懂了这句话。量子物理学认为,在没有被一个有意识的实体观测到以前,事件是没有具体实际意义的。这个理论听上去很正确,但是它无法解释第一个具有具体实际意义的物体是怎样产生的。某些人利用量子物理的理论作为论据,认为在时间开始之初即存在着一个有意识的观察者。“哦。”我说。
“很多种可能的将来,”卡纳说道,舞动着他的所有的手指,仿佛在强调其复杂性,“从所有可能的将来中,他/她/它选一种来观察。”
我也听懂了——但这句话令我震惊;深蓝在国际象棋比赛中击败卡斯帕洛夫的策略是设法计算出所有的棋子可能会走的下一步位置,再下一步,再下一步。
如果上帝存在,他能看到他的棋子所有将来可能走的位置吗?他现在能看到我可能会向前走,或者咳嗽,或者挠我的屁股,或者会说一些损害人类和吕特人关系的话吗?他能够同时看到远在中国的一个小女孩可能向右走,或是向左走,或是抬头看月亮吗?他能看到一个身处非洲的老人正在给小男孩提出一个小小的建议,并由此而改变了这个小孩的整个人生吗?抑或他不会给建议,而让这个年轻人自己考虑该如何应对?
我们可以轻易地演示,当宇宙面临多种可能的路径时的确可以分裂,至少在短时间内如此:当单光子们同时通过多个缝隙裂口时.选择哪一个缝隙进入,决定了在缝隙后面的人能观察到什么样的干涉波。单光子们的这种行为是上帝在思考的一种表现吗?上帝的鬼影已经考虑了所有可能的将来?上帝看到了所有有意识的生命可能的行为了吗——60亿地球人,80亿弗林纳人(霍勒斯曾经告诉过我),5千7百万吕特人,加上遍布宇宙无数的其他可以独立思考的生物——难道他真的能确定每个参赛选手所有的步骤,从而算通了真正的生命游戏?
“你所指的是,”我说,“上帝选择那些他想观测的事实来代表那一时刻的现实,并且通过这么做,他已经创造出了具体有形的由一帧帧画面构成的历史?”
“事实本该如此。”翻译机说着。
我看着长相奇怪且多指的吕特人和身材高大、长得像蜘蛛的弗林纳人站在我这个秃顶两足猿的旁边。我怀疑上帝是否乐意看到他的棋局的进展。
“现在,”卡纳通过翻译机说,“互通有无,互惠问答。”
轮到他提问了,很公平。“主随客便。”我说。
他前臂上的皮肤皱褶上下波动。我猜“耸耳朵”是吕特人表达“请再说一遍”的方式。“我的意思是请随便问。”
“同一个问题,角色互换。”吕特人说。
“他是说——”霍勒斯开口了。
“他是说,我相信上帝吗?”我说道。我理解他是在反过来问我相同的问题。我停顿一下,随后说:“我相信,即使上帝存在,他/她/它对发生在我们任何一个人身上的任何事情都毫不关心。”
“你错了。”卡纳说,“你应该在上帝的周围构造你的生活。”
“嗯,什么意思?”
“把你的生命投入到与上帝的沟通之中。”
霍勒斯弯下他的四条前腿,把身躯倾向我。“你现在明白为什么不经常看到吕特人的原因了吧。”他压低嗓门说。
“我们这里有些人把他们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用在与上帝沟通上,”我说,“但我不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我说的不是祈祷者。”翻泽机说道,“我们不想从上帝那里得到任何物质回报,我们只想和他/她/它说话。你也应该这么做。只有傻子才不会花时间和已经被证明存在的上帝沟通。”
我以前碰到过教徒——可能比正常人一辈子应该碰到的更多些,因为我的进化论公开演讲经常冒犯他们。前几年我还会和他们争论,但现在,一般我只是礼貌地笑一笑,然后走开。
但霍勒斯替我回答了,“汤姆得了癌症。”他说。我有点生气了。我本以为他会替我保密的。但是随后又一想,健康状况属于隐私这种想法可能只有人类才会有。
“悲伤。”卡纳说。他碰了碰他那个上面刻着红色风车的皮带扣。
“有很多非常虔诚的信徒都痛苦地死于癌症,或是其他疾病。你怎么解释?见鬼,你怎么解释癌症的存在?这是个什么样的上帝,竟然创造出这样一种疾病?”
“他/她/它可能没有创造癌症,”翻译机深沉地说道,“癌症可能是在一个或者多个时间片断里自然出现的。虽然未来不是一次只能选择一个,但是可供上帝选择的可能性也不是无穷多的。现在我们面临的现实情况中包含了癌症,尽管这是一种不受欢迎的局面,但它同时可能也包含着一些他想要的东西。”
“所以他在接受好的东西的同时,不得不同时接受一些坏的东西。”我说。
“应该是吧。”卡纳说。
“对我来说,他听起来不像是个上帝。”我说。
“人类的独特性在于他们相信上帝是万能的,是无所不知的,”卡纳说,“真正的上帝不是一个理想化的形象,他/她/它是现实中存在的,因而是不完美的,只有抽象的物体才不会有缺陷。由于上帝不是完美的,所以世上才存在着痛苦。”
我必须承认,这是一个有趣的说法。吕特人发出更多的撞击声,过了一阵子,翻译机又说道:“弗林纳人认为我们没有任何精深的宇宙学理论。但我们早就知道,在你们称之为真空的物体中,创造和毁灭始终没有平息过。完美的上帝这一谬论妨碍了你们的思维,完美的真空也是谬论,同样妨碍了你们的宇宙学:真空就意味着空空如也,空空如也则意味着没有东西能从中产生。但世上没有完美的真空,也没有完美的上帝。因此你的痛苦只源于非完美,除此之外无需任何解释。”
“但是非完美只说明了痛苦的根源。”我说,“一旦上帝知道某个人正在承受痛苦,如果他有能力消除它,那么作为一个道德高尚的实体,他应该这么做。”
“如果上帝真的注意到了你的疾病,却又什么都没做,”计算机合成的卡纳的声音说,“那么一定有其他因素迫使他/她/它与癌症做出妥协。”
这太过分了。“该死,”我冲着他喊道,“我在吐血。我有个六岁的儿子,一个成长道路上没有父亲陪伴的小男孩,他怕得快发疯了。我还有个在夏天到来时就会成为寡妇的妻子。还有什么因素能比他们更重要?”
吕特人似乎对我的愤怒感到不安。他弯下两条腿,好像随时要跑的样子,我猜这可能是他对于威胁的本能反应。但是他本人并不在这儿,而是安全地待在母船上。过了一会儿,他松弛下来。“你想要一个直截了当的答案吗?”卡纳说。
我呼了口气,试着让自己冷静。刚才我忘记了四周有摄像机,现在不禁感到有点尴尬。我猜我生来就不是合格的地球大使。我瞥了霍勒斯一眼,他的眼柄一动不动。我曾经在他非常震惊时看到过这个造型——我的发火使他难受了。
“对不起。”我说。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慢慢呼出。“是的,”我说,并点了点头,“我要一个诚实的回答。”
吕特人转了180度,把他的背对着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背部。后来我了解到,当一个吕特人背对着你时,那就意味着他将和你说一些非常坦率的话。在他的黄色腰带背后也有个一模一样的带扣。他抚摸着那个带扣,“这是我们宗教的象征。”他说,“一个血的星系——个生命的星系。”他停顿了一会儿,“如果上帝没有创造癌症,那么因为存在癌症而指责他/她/它是不公平的。如果真的是他/她/它创造了它,那么他/她/它这么做是有苦衷的。你的死对于你的家庭来说可能是一种毫无意义的不幸,但在上帝的计划中却有某种积极意义。你应该为此感到荣幸。不管你承受怎样的痛苦,你是一个有意义的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不感到荣幸,”我说,“我只感到被诅咒了。”
吕特人做了个出乎我意料的举动。他转身伸出九指手。当组成幻影手臂的力场触摸我的手时,我的皮肤感到一阵刺痛。他的九根手指微微用力捏着,“既然你的癌症已经无法避免,”合成的声音说,“你可以试着接受我的信仰,放弃你自己的,这么做或许能带给你更多的安宁。”
我没有回答。
“现在,”长纳说,“我必须离开了,又到了与上帝沟通的时候了。”
吕特人晃动着消失了。
我几乎也要晃动了。
第十四章
半个城市以外,在安大略湖边,库特·弗西正坐在一个肮脏的汽车旅馆中一张堆满东西的摇椅上。他抱着膝盖,前后摇动着,“不应该发生这种事,”他说,不断地重复着,仿佛在祈祷,“不应该发生这种事。”
弗西26岁,身材消瘦,一头金发剪成平头,长了一口需要矫正的牙齿。
J·D·艾维尔坐在弗西对面的床上。他比库特大十岁,长着一张皱巴巴的脸,长长的黑发。“听我说。”他温和地说。接着,他加强语气道,“听我说。”
弗西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
“就这样,”艾维尔说,“现在好多了。”
“他死了。”弗西说,“收音机里说的,那个医生死了。”
艾维尔耸了耸肩。“以牙还牙,懂吗?”
“我从来没想过要杀人。”弗西说。
“我知道。”艾维尔说,“但那个医生,他做的是魔鬼的工作。你知道得很清楚,库特。上帝会原谅你的。”弗西似乎在思考这句话。“你真这么想?”
“当然。”艾维尔说,“你和我,我们要向他祈祷,请求他的原谅。他会原谅的,你知道他会的。”
“如果他们在这儿抓住我们会怎么办?”
“没人能抓住我们,库特。你不要担心。”
“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弗西说,“我不喜欢待在国外。去布法罗已经够糟的了,好在那还是美国。如果现在我们被抓了,谁知道那些加拿大佬会对我们干什么。他们可能永远都不会让我们回家了。”
艾维尔想要告诉他至少加拿大没有死刑,但一转念后他又改变了主意。他说:“我们现在还不能越过边境。新闻你也听到了:他们认为是那帮曾在布法罗诊所犯事的家伙干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这儿待上一阵子。”
“我想回家。”弗西说。
“相信我。”艾维尔说,“我们最好待在这儿。”他停了一会儿,考虑着现在提出新计划是否适当,“另外,我们在这儿还有别的事呢。”
“我不想再杀人了。我不会——我不能这么干了,J·D,我不能。”
“我知道。”艾维尔说。他伸出手摇晃着弗西的手臂。“我知道。我保证你不会的。”
“你不知道。”弗西说,“你无法保证。”
“我能。”艾维尔说,“这次你用不着担心会杀人——因为我们要对付的已经死了。”
吕特人从会议室消失后,我转向霍勒斯,“嘿,真是一场让人莫名其妙的交谈。”
霍勒斯的眼柄做了个S形运动。“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喜欢和你交谈了吧,汤姆。至少我能听懂你的话。”
“听上去卡纳的声音是经过计算机翻译的。”
“是的。”霍勒斯说,“吕特人的语言是非线性的。他们的词汇像被某种异常复杂的非线性方程揉合在了一起。光凭直觉我们无法得知其意义。计算机也必须等到他们说完之后才能开始解码并翻译。”
我想像着他们的语言。“它像个填字游戏吗?你知道,在游戏中,我们写下‘他自己’,但是却把这三个字理解为‘他’这个字位于‘自己’这个词的前面,并把它读成为‘他在自己之前’,意思是‘他超越了自己’。”
“我从没有见过那种填字游戏,但是,我想二者大体上相同。”霍勒斯说,“但是吕特人的思维更复杂,词与词之间的关系也更为奥妙。上下文的含义对吕特人来说极为重要。同一个词出现在不同地方可能代表了完全不同的意思。他们的语言中还有很多意义几乎完全一样的同义词,但是在任一场合中,只有惟一一个同义词能被用来确切表达他们所要陈述的事物。我们花了很多年时间才掌握了如何与他们口头交流。我们中只有少数几个——不是我——能脱离计算机与他们交流。但是,吕特人与人类及弗林纳人的区别不仅仅在于造句结构,他们的思维方式与我们也有本质上的不同。”
“什么样的区别?”我问。
“你注意到他们的趾了吗?”霍勒斯问。
“你是说他们的手指?是的,我数过了,共有二十三个。”
“你数过了,很好。”弗林纳人说,“我第一次遇到吕特人时也这么做了。但吕特人不需要数数,他就是知道那是二十三。”
“那也没什么,毕竟是他们自己的手指……”我说。
“不,不.不。他不需要数数是因为他仅凭一眼就可以感觉到整个数的集合。”他跳动着躯干,“这很有趣。”他说,“对于人类心理学——那也不是我的研究方向——我可能比你更有研究,但是……”他又停顿了一下,“那又是个非吕特人的概念:术业有专攻。”
“你讲的和吕特人的话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我说,摇了摇头。
“你说得很对,对不起。让我重新组织一下我的话。我研究了人类的心理学——从你们的电视和广播中。你说你在卡纳身上数到了二十三个手指,毫无疑问你就是数的,一、二、三等等,一直数到二十三。而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可能又数了一遍,只是为了确保第一次没有数错。”
我点了点头。我确实数了两遍。
“还有,如果我给你看一个东西——比如一块石头——你不会去数它。你凭感觉就知道了整个数的集合。面对两个物体时也是如此。你只是看一眼那两块石头,不经过任何处理,你就能感觉到那儿有两块。如果你是个平常人,面对三个、四个、五个物体时你也能这么干。只有当你面对六个以上的物体时,你才会开始数数。”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在Discovery频道上看到过一个研究数数的节目。”
“好吧,但这有什么意义吗?”
“节目研究了人类数数有多快。如果给你看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或是五个物体,你可以在差不多的时间内回答有几个物体。只有当物体超过六个时,回答时间会延长,并且回答所需时间的延长与物体增加的个数成正比。”
“我从未听说过。”我说。
“活到老,学到老。”霍勒斯说,“我们这一族一般最多可以感觉到六个物体的数集——比你们稍强一点。但吕特人使我们大吃一惊,一个正常的吕特人可以感觉到多达四十六个单元的数集,一些个体甚至能感觉到六十九个。”
“真的吗?但当面对更多的物体时会发生什么?他们得从一开始把它们全数一遍吗?”
“不。吕特人不会数数。他们真的是不知道怎么数。他们要么能感觉到整个数集,要么不能。他们对于从一到四十六的每个数都有单独的称呼,对于超过四十六的则简单地称为‘很多’。”
“但你说有些个体能感觉到更多的数目?”
“是的,但他们无法清晰地描述总数。他们真的没有这样的词汇。能够感觉更多数目的吕特人明显有竞争优势。他们中的某位可能会提出用他的五十二只家畜去换别人的六十八头,而那个别人由于天分不高,只知道这两个都是‘很多’的大数,却无从评估此次交易是否公平。吕特人的僧侣几乎都有超过平均水平的感觉。”
“外来的和尚好念经。”我说。
霍勒斯听懂了双关语。他的眼柄起着波纹。
“为什么你会认为他们从来就没能够发展数数的能力呢?”
“我们的大脑只拥有进化给予的能力。对于你我的祖先来说,知道如何确定大于五的数目是一种具有现实意义的生存优势:如果有七个愤怒的敌人挡住了你左边的去路,而在右边有八个,则你向左边走存活的机会要大一点,尽管不会大很多。如果你的部落包括你在内有十个人,而你的任务又是为晚餐采集野果,那么你最好能带回十份野果,否则你将会在部落里树敌。实际上,仅仅采集九份野果,更有可能的局面是你放弃你自己的那份以讨好你的同伴,结果就是,你的努力没有给你个人带来任何好处。
“但吕特人从未组成过成员超过二十——一个他们能感觉到的量——名的永久部落。而且,如果在你左面有四十九个敌人,而在右面有五十个,这两个数之间没有本质的差别,无论走哪边你都死定了。”他停顿了一下,“用人类的话说,自然界对于吕特人留了一手——或是留了四手。你有十根手指。十是个挺奇妙的数字,它本身就会把人引入数学。它是个偶数,可以被二和五整除。它还是头四个自然数的和:一加二加三加四等于十。我们弗林纳人运气也不错。我们依靠跺脚来数数,总共六只脚——也是个偶数,可以被二和三整除。它也是头三个自然数的和:一加二加三等于六。又一个适于数学的意识基础。
“但吕特人有二十三根手指,二十三是个质数。除了一和二十三以外,它没有其他能被整除的数,而二十三这个除数又太大了,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什么实际应用价值。它也不是任何连续的自然数序列之和。二十一和二十八分别是头六个和头七个自然数之和。二十三却没有类似特性。由于他们的手指的分布形式,他们从未发展出数数或是我们用的数学。”
“真是奇妙啊!”我说。
“确实是。”霍勒斯说,“还有,你一定注意到了卡纳的眼睛。”
我很奇怪。“实际上,没有。他好像没有眼睛。”
“他有,而且只有一只——那根绕在他躯干顶端的湿漉漉的黑条。那是个能从一圈360度同时观察的长眼。一个令人着迷的结构:吕特人的视网膜是由一层层光感薄片组成的。这些薄片以错综复杂的顺序不断飞快地在透明和非透明之间转换。它们的薄片层层堆积,厚度超过一厘米,可以同时在不同的焦距下提供清晰图像。”
“在地球上,眼睛已经进化过很多次了。”我说,“昆虫、头足类、脊椎动物,还有其他很多种类都各自独立地发展出了视觉。但我从未听说过任何眼睛像那个样子。”
“碰到吕特人之前我们也不知道。”霍勒斯说,“但他们眼睛的结构也影响了他们的思维。让我们再谈谈数学。考虑一下所有数字计算机的基本模型,不管它是地球人的还是弗林纳人的。根据我在电子公告板上看到的一个纪录片,你们称这种模型为转向机?”
转向机由一张无限长且被分隔成一个个小方块的纸条和一个能左右移动或保持静止的打印/擦洗头组成。打印/擦洗头可以在小方块内打上个记号,或是将格内原有的记号抹去。通过给打印/擦洗头的运动和行为编程可以解决任何计算问题。我点头示意霍勒斯继续。
“吕特人的眼睛看到的是完整的周围全景,而且无需聚焦——所有物体一直都以同等清晰度被观察着。你们人类和我们弗林纳人使用诸如‘集中注意力’或是‘聚焦’之类表达方式来描述视觉和精神上的活动。例如你集中注意力在某个物体上,或是聚焦在某个问题上。吕特人不这么干。他们同时观察周围整个世界,在心理上无法只聚焦于某一个事物。他们可以本能地分清某些事的轻重缓急,例如一个就在眼前的捕食者比远处一丛草重要得多。但是转向机却建立在一种他们完全陌生的理论之上:打印头是所有注意力的中心,它是整个运算的焦点。吕特人从未发明过数字计算机,却发明了与计算机类似的仪器。他们的仪器长于构建各种现象的经验模型,并且能显示影响经验模型的各种因素——但他们无法设立一个数学模型。换句话说,他们能够不经推导过程预测事件——他们的逻辑是直觉而非演绎。”
“太奇妙了。”我说,“我过去以为数学是惟一我们能用来与外星智慧生物沟通的语言。”
“那也曾是我们的假设。当然,吕特人由于他们缺乏数学思维而处于某种不利地位。他们没能发明无线电——所以你们的SETI项目监听了孔雀星座第四这么长时间,却未能发现他们。当我们的第一艘飞船到达那儿时,我们的人非常惊讶地发现那儿还存在着一个技术文明。”
“或许吕特人不是真正的智慧生命。”我说。
“他们是的。他们用覆盖着他们星球大部的黏土建造了最美丽的城市。他们的城市规划绝对是一项艺术。把整个大城市看作一个有机体。事实上,在很多方面,他们比我们更聪明。嗯,这种说法可能太夸张了。我们可以说他们聪明在不同的地方。我们与他们最接近的共同点是我们两族都使用美学原理来评价科学理论。最优美的理论可能也是正确的理论,这一点你我可能都会同意。我们寻找自然法则中的高雅之处。吕特人也这么认为,但是,有关美的构成的理解对于他们来说更多是天生的。这种能力使得他们无需通过数学验证就能从几种理论中辨别出正确的那一种。他们对于美的触觉似乎也能解释为什么他们在处理一些我们认为非常棘手的问题时总是显得得心应手。”
“例如?”
“例如道德伦理之类的问题。吕特人的社会中没有犯罪,而且他们似乎很随意地就能解决令人恼火的道德上的窘境。”
“举个例子?在道德问题上他们有什么高见?”
“好吧。”霍勒斯说,“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就是:没有必要去捍卫荣誉。”
“很多地球上的人是不会同意这种说法的。”
“我想他们也不会同意‘心平气和’。”
我想了想,耸了耸肩。或许他是对的。“还有别的吗?”
“还是你来告诉我吧。举个道德窘境的例子,我尽量告诉你吕特人会怎么解决它。”
我挠了挠头。“嗯,好吧——好吧,这个怎么样?我的弟弟比尔最近第二次结婚了。他现在的妻子玛丽莲挺可爱的,我想——”
“吕特人会说你不应该和你弟弟的老婆睡觉。”
我笑了。“噢,我知道。但那不是我的问题。我认为玛丽莲很可爱,但她的曲线太突出,可以说太过丰满。她平时不锻炼。现在比尔喋喋不休让她去体育馆,但是她反过来要求比尔不要对她太挑剔了,说他应该接受她现在的样子。然后比尔就说了,‘好吧,如果我能忍受你不锻炼,那么你也应该能体谅到我希望你能改变——因为希望人们能改变是我性格中的一部分。’理解了吗?当然,比尔说他的意见是无私的,纯粹是为了玛丽莲的健康着想。”我暂停了一下,每次当我想起这件事情,它都会令我头疼。我看着霍勒斯。“那么,谁是对的?”
“谁都不对。”霍勒斯立刻说道。
“都不对?”我重复着。
“是的。从吕特人的角度来看,这是个简单的问题。因为他们没有数学概念,所以他们从不把道德问题看作零和博弈,一定要分出赢家和输家。吕特人会说,上帝希望我们能爱他们现在的样子,但也希望我们能尽力帮助他们实现潜能——两者应该同时发生。事实上,吕特人信仰的一个核心就是,生命的意义在于帮助他人成为伟大的人。你的弟弟不应该将他对妻子身材的不满说出来,但是直到他能到达理想的沉默状态之前,他的妻子不应该把他的抱怨放在心上。吕特人说过,学会怎样才能不在意别人的评论是通向内在安宁的重要步骤之一。但与此同时,如果你处在爱的关系之中,并且你的伙伴对你产生了感情依赖,那么你有责任保护你自己的健康,例如在车子内要系上安全带,要养成良好的饮食习惯,要经常锻炼等等——那是玛丽莲欠比尔的道德约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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