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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闹了费曼先生

_6 费曼(美)
他直直走进来,坐在我旁边那一桌,同时他们有两个人要求跟我带来的女孩跳舞。他们去跳舞时,我自己坐在那里,约翰却走过来跟我坐。“好吗?”他说:“来赌城干嘛?”
我差不多确定他已发现我跟他太大的事。“随便逛逛……”(我也要充硬汉对不对?)“来这多久啦?”
“四五天吧。
“我认得你,”他说:“我在佛罗里达见过你吧?”
“我不知道……”
他又说了好几个地方,我搞不清楚他想怎么样。“我知道了,”他说,“一定是艾摩洛哥。”(艾摩洛哥是纽约的一家大夜总会,许多大阔客都去那里玩的,比方说理论物理学家之类,对不对?)“一定是那里了,”我说,心想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进入正题。终于他凑过来说:“喂,她们跳完舞回来时,你给我介绍介绍好不好?”
原来如此!他根本不认识我!我给他介绍,但我那两位朋友说倦了,要回家。
自动当跟班
第二天下午,我在弗朗明哥看到约翰大头,他站在吧台前跟酒保聊天,谈摄影及照相机。我想他是个业余的——拿着一大堆闪光灯及照相机,但说的全是外行蠢话。不过我后来发现他不完全是个业余摄影家,而只是个买了些照相机的有钱人。
这时,我猜他完全不知道我曾经跟他太太厮混过,他只是为了我带着的女孩才跟我谈话,于是我又想玩个游戏了。我替自己创造了个角色:约翰大头的跟班。
“嗨,约翰,”我说,“我们来拍些照片吧,我帮你拿闪光灯。”
我把闪光灯放口袋里,我们便拍起照来。我把闪光灯递给他,建议他该怎么拍,把他哄得很开心。我们跑去“最后疆界”赌钱,他赢了不少。旅馆赌场方面当然不希望像他这样的大阔客离开、但我看得出来他想走了,问题是如何能光荣撤退。
“约翰,我们要走了。”我用一种很严肃的声音说。
“但我正在赢呢。”
“对,但今天下午我们跟他们约好了。”
“好吧,去拿车。”
“是,老大!”他把钥匙给我,告诉我车子的模样(我没让他晓得,这我早已知道)。
走到停车场,果不然,那里就停着这辆又肥又大、有两根天线的车子。我爬进车里,转动钥匙——却无法发动。
那是辆自动排档的车;当时那种车刚上市不久,我也不很懂怎么操作。再弄了一会儿,我无意中把按钮转到“停泊”的位置,车子发动了。我小心翼翼地把车子开到旅馆大门,下车走到里头,他还在赌。我说:“车子准备好了,老大!”
“我没空玩了。”他宣布,我们就走了。
他要我替他开车。“我想去艾环槽,”他说:“你认识那里的女孩吗?”
我确实跟那里的一个女孩很熟,便说“有呀”。到这时候我已有足够信心,相信他跟我玩这游戏的原因无非是想多认识几个女孩,于是我提起这个最敏感的话题:“那天晚上我碰到你太太……”“我太太?我太太不在赌城。”
我告诉他在酒吧里碰到的女孩。
“噢!我知道你在说谁了。我在洛杉矶碰到她和她朋友,带她们来拉斯维加斯。她们第一件事就是用我的电话跟远在得州的朋友谈了一个小时。我气死了,就把她们赶走!她到处跟别人说是我太太,呃?”终于真相大自了!
到了艾环槽,下一场表演要再过15分钟才开始,那里挤满人,一个座位也没有。约翰走到领班那里说:“我要一张桌子。”
“是,老大!几分钟就准备好。”
约翰给了他小费,跑去赌钱;我则跑到后台,女孩都在准备登台,我请他们找我朋友出来。她跑出来,我解释说约翰大头跟我一道来,他想在表演后找些人陪他。
“没问题,狄克,”她说:“我会带些朋友来,等一下见。”
我回去找约翰,他还在赌。“你先进去,”他说:“我等下就来。”
他们在最前面舞台旁边放了两张空桌子,而其余的每张桌子呢,都挤满了人。我就坐下来。表演开始之后,约翰才进来,这时那些女孩已经出场了,看到我独霸一张桌子。之前她们以为我只是个小教授,现在她们认定我是个大阔客。
约翰终于进来,不久其他人也跑来坐在我们旁边的桌子——约翰的“太太”、她的朋友潘美拉,还有两个男的!
我凑过去跟约翰说:“她在旁边桌子。”
“是呀。”
她看到我在约翰身边负责打点,便伸过头来问:“我能不能跟约翰谈谈?”
我一个字也没说,约翰也默不作声。
我等了一下,再凑过去跟约翰说:“她想跟你谈谈。”
他等了一下,“好吧。”他说。
我等得更久一些,再伸头过去跟她说:“约翰可以跟你谈啦。”
她坐在我们这边,开始对“小约翰”下工夫,挨在他身边。我看得出事情有了转机。
我很喜欢开玩笑,因此每当他们开始和好了,我就提醒约翰一些事情:“约翰,那次的电话……”“对了!”他说,“搞什么鬼嘛,打了一个小时的电话!”
她说是潘美拉打的电话。
看来更有进展了,于是我指出,潘美拉是她带来的。
“对呀!”他说(这游戏好玩极了,玩了蛮久的)。
表演完毕后,艾环槽的表演女郎跑来跟我们坐,聊天,直到她们要进去准备下一场表演。然后约翰说:“离这里不远有家很好的小酒吧。我们去那里吧。”
终于累坏了
我开车送他去。进去酒吧以后他说:“看到那边的女人吗?她是个很好的律师。来吧,介绍你认识。”
他介绍我们认识之后,说要上洗手问,然后就一直没回来了。我想是他要跟“太太”重拾旧欢,觉得我在阻挠。
我说:“嗨!”点了杯饮料(还在玩那个蛮不在乎和没绅士风度的游戏)。
“知不知道,”她对我说,“我是拉斯维加斯比较出色的律师之一。”
“不,你才不是呢,”我冷冷地回答,“也许你白天是个律师,但你现在是什么?你只不过是在拉斯维加斯一家小酒吧内流连厮混的人。”
她很喜欢我,我们去找地方跳舞。她跳的很好,我又很爱跳舞,我们玩得很愉快。
正跳得起劲,我的背却突然痛起来了,这发生得很突然,而且很痛。现在回想,当时我已经连续三天三夜未睡,净跟这些疯狂的人和事周旋,终于累坏了。
她说她会带我到她家。而当我一躺在她的床上,就昏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床是那么漂亮,阳光普照;但她不见了,只有一个女仆。“先生,”她说,“你醒过来了吗?我已准备好做早餐了。”
“呃……”
“我送进来吧,你想吃什么?”把菜单念了一遍给我听。我点了早餐,躺在床上吃了——在我不认识的女人的床上吃!我完全不知道她是谁或什么来历!
再问了女仆几个问题,她也对这神秘女郎一无所知;她才刚开始上第一天的班呢,她还以为我是房子的男主人,觉得我会问她问题才真稀奇。最后我穿好衣服离开,从此再没碰到过这位神秘的女人。
与职业赌徒论输赢
第一次到赌城,我就坐下来把所有机率算出来,发现掷骰子的机率是0.493之类。如果我赌一块钱,实际上我只要花1.4毛钱。于是我跟自己说:“为什么这么不想赌呢?花不了多少钱的!”
我开始下注——一下子我就连续输了5元——就那么1元、2元、3、4、5元。理论上我应该才输掉7分钱,但我已输了5元了!从此我也没再赌过钱了(就是说,如果要用我自己钱的话)。我真幸运,一开始就输钱。
还有一次,我在跟一位表演女郎吃午餐。那是个安静的下午,没有平常的嘈杂,她说:“看那边那个人,在草地上走的那个?他是‘希腊历克’,是个职业赌徒。”
我很清楚在赌城赢钱的机率有多大,便说:“他怎么可能靠赌维生?”
“我叫他过来。”
历克过来,她介绍我们认识。“玛丽琳说你是个职业赌徒。”
“没错。”
“我很想知道你怎么可能靠赌博维生,因为像骰子之类的机率才0.493。”
“你说的对,”他说:“让我解释给你听。我不赌骰子或什么的。我只赌那些对我有利的。”
“喝!它们什么时候对你有利过?”我不相信地问。
“其实这也很容易,”他说。“我就在赌桌旁闲逛,如果有人说:‘9点!一定是9点!’那人兴奋极了,他认定这是9点,而且正想下注。我早已计算出所有机率,于是我说:‘我跟你赌4元对你3元,这不是9点!’长期来说我会赢。我不直接下注在骰子上,但我跟其他赌客赌——他们都有偏见,迷信一些幸运数字。”
历克继续:“现在我已声名在外,就更好办了,因为很多人会来跟我赌。就算他们知道机会不怎么大,但只为了如果真的赢了希腊历克,就可以四处告诉别人。我是真的靠赌博维生,这种生活也好极了!”
希腊历克确是个很有学问的角色,他人很好。我谢谢他教了我这么多,现在我全都明白了。知道吗?我总喜欢弄明白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对不起,薪水太高了
我对康奈尔大学的许多科系都不怎么感兴趣。这并不代表他们有什么问题,而只不过我刚好对这些科系没兴趣而已。这包括了家政科学、哲学(这个系的家伙特别不正常),以及其他有文化的东西,像音乐等等。当然,康奈尔有很多我很喜欢往来的人,例如数学系的凯克(Kac)教授和弗勒(Feller)教授、化学系的卡尔文(Calvin)教授,以及动物系的大好人葛瑞芬(Griffin)博士——他就是发现蝙蝠乃是依靠回音自我导航的人。但像他们这样的人不够多,其他的许多事物我又觉得不够水准,废话连篇。此外,绮色佳只是一个小镇。
这里的天气不是很好,有一天我开着车子,突然开始下起雪来,事前毫无征兆,我也没有心理准备,心里想:“噢,它不会怎么严重的,继续开车吧。”
但积雪愈来愈深,车子也开始偶尔滑行起来,我想:只好把轮胎绑上铁链。走到车外,把铁链放在雪上;天气真冷呀,全身都在哆嗦发抖了。把车子倒退压在链子上,你就会碰到这个问题——或者说我们在那时候碰到的问题——你先得把里面的一个挂钩勾上。由于铁钩必须绑得很紧,因此挂钩很难勾得上去。然后你就要用快冻僵的手指把一个夹钳按下去。你人在轮胎旁的外侧,但挂钩在轮胎的内侧,因此一切都很难控制。它一直滑掉,天气又冷,雪又一直下,你拼命想把这夹钳按下,手痛得不得了,但那鬼东西还是下不来。我记得就在那一刻我决定了——这太疯狂了——世界上一定还有其他地方,那里的人是不用担心这种问题的。
我想起以前曾经应巴查教授之邀,到加州理工学院访问过两次;巴查以前也在康奈尔教书。他很聪明,对我的性格也了若指掌。他说:“费曼,我这里多一辆车,借给你。另外这是到好莱坞及日落区的地图,好好享受吧。”
于是我每晚开着他的车子到日落区——去那里的夜总会及酒吧凑热闹。我从拉斯维加斯学会喜欢这些事物——漂亮女孩、大赌徒等等。巴查实在很清楚如何令我对加州理工学院产生兴趣!
两堆草中的驴子
你一定听过那只驴子的故事。驴子站在两堆干草的正中央,不知道该往哪一堆走去,因为两边的草都一样多。
唉,那不算什么了。康奈尔跟加州理工竟相提出优厚待遇:每当我觉得加州理工实在比较好,决定要离开的时候,康奈尔却会提出更优厚的条件;而当我想留在康奈尔时,加州理工的人又会提出些什么。所以你可以想象有只驴子站在两堆草中央,只不过情况更加复杂,因为一旦它开始走向某堆草,另外一堆立刻增多。
让我作成最后决定的,是我的教授休假年。那时我想再度去巴西访问,这次要去10个月,而我在康奈尔又刚巧已到了可以休假一年的时候。我不愿丧失这个权利,于是我制造了个理由来做决定。我写信给巴查,告诉他我的决定。
巴查回信:“我们会立刻聘请你,而且你可以用你的第一年作为休假年。”他们就是那副德性:无论我的决定如何,他们总有办法把我的决定搞砸。因此我在加州理工学院的第一年,事实上是在巴西过的。到了第二年,我才在加州理工正式教书。这是整件事情的始末。
自从1951年起,我就待在加州理工学院,而且一直都很快乐。对我这种性格的人来说,这里是再适合也没有了。
那里有很多顶尖的人物,他们对自己的工作很有兴趣;我也很喜欢跟他们聊,因此我一直都觉得很惬意。
但当我到了加州理工还没多久,有一天我们受到烟雾的侵袭。那时的烟雾比现在要厉害多了——双眼被薰得刺痛万分。我站在角落里,眼泪直流,心里便想:“这太疯狂了!这是绝对的神经病!在康奈尔的时候还好好的。我要离开这里!”
于是我打电话到康奈尔,问他们我还可不可能回去。
他们说:“当然可以!我们立刻着手安排,明天打电话给你。”
不再改变主意
第二天,我碰到了极大的运气,让我作出决定——也许上帝在帮我忙做决定。我正在走回办公室的路上,有个家伙跑到我面前说:“嘿,费曼!你有没有听到最新发生的大事?巴德(Walter Baade)发现星球原来有两种不同类型!我们以往计算星系和我们的距离时,原来都只是以一种造父变星为基准。但现在发现还有另一种,因此宇宙的年龄可能比我们想象中要老两倍、三倍,甚至四倍!”
我很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那时候,地球好像比宇宙还要老。根据估计,地球年龄为46亿年,但宇宙的年龄只有20、30亿年。这是一个很大的谜团;而这个发现把谜团解开了:重新计算之后,证明宇宙年龄比以前想象中的要老。但重点是,当时我立刻知道了这项新发现——那家伙匆匆跑过来把第一手的消息告诉了我。
还没穿过校园,回到我的办公室,另一个家伙又走过来了。这是梅索森,他主修生物、副修物理,我曾经是他博士论文口试的委员之一。他建造了第一部“密度梯度离心机”,用来分离及测量分子的密度。他对我说:“看看我刚得到的实验数据!”
他证明了当一个细菌制造出一个新细菌时,它会把一个完整的分子传给那个新细菌;这个分子就是DNA了。在这之前,我们一直以为什么东西都在分裂、分裂。因此大家原先也以为细菌会分裂,一半成为新细菌。但那是不可能的:包含着遗传信息的那个最小分子,不可能一分为二;它必须复制自己,把复制品给新细菌,给自己留一份。梅索森证实这个想法了,他用的方法是这样的:他先让细菌在重氮中生长,然后再让它们在普通的氮气里生长。实验进行期间,他用他的密度梯度离心机测量分子的重量。
在第一代的新细菌中,染色体分子的重量刚好是介于用重氮制造出来的分子,以及用普通氮气制造出来的分子之间。如果所有分子——包括染色体分子一都一分为二的话,这个结果是合理的。但在接下来的很多代细菌中,如果还是一分为二的话,那么染色体分子的重量应该是重分子和轻分子两者之差的1/4、1/8及1/16等等,然而实验结果却显示分子的重量只有两组。一组的重量跟新的第一代相同(介于较重的和较轻的分子之间),另外一组则较轻——刚好就是用普通氮气制造出来的分子重量。因此,尽管每过一代,较重分子所占比例会减少一半,但它们可没减重量,这个实验结果令人兴奋极了,这是个很重要、对基础研究影响重大的发现。
我一边走进办公室,一边意识到这里才是我想待下来的地方。在这儿,科学界的各路人马都会告诉我他们的研究成果,真是令人兴奋。这才是我想要的,真的!
因此,稍后当康奈尔打电话给我,说他们已差不多全安排好的时候,我说:“对不起,我又改变主意了。”但是我已决定,我以后都不用再决定什么了。没有任何东西——绝对没有——可以让我再改变主意了。
一个人年轻的时候,你有很多事情要担心:要不要到这个地方,你的母亲又会怎样等等。你担心、做决定,但又发生了其他的事情。事实上,比较容易的作法是什么都不管,就那样决定。不用管那么多——再没什么能使你改变主意了。我还在麻省理工当学生时曾经有过一次这样的经验。我每次在餐厅里都拿不定主意要吃哪种饭后甜点,烦死了,于是我决定从此以后都只挑巧克力冰淇淋,而不再为此烦心——那个问题便就此解决了。总之,我也就那样决定,从此待在加州理工学院。
拒绝高薪诱惑
不过,还是有人尝试过要改变我留在加州理工的念头。
那时费米刚过世不久,芝加哥大学的人在物色替代费米的人眩他们派了两个人来我家拜访——当时我对他们的动机一无所知。而他们开始谈论各种我应该去芝加哥的好理由:我可以做这做那,那里有许多优秀人才,我有机会做很多事情。我一直没有问他们待遇问题,而他们拼命暗示,只要我问的话,他们就会告诉我。终于,他们还是问我想不想知道薪水有多少。“唉,不!”我说,“我已经决定待在加州理工。我的太太玛丽露就在隔壁,如果她听到薪水有那么高时,我们又会吵起来。而且,我早已决定了不再做决定了。我要永远留在这里。”我不让他们告诉我芝加哥打算给我的薪资。
过了大约一个月,在一个学术会议上,马歇尔(LeonaMarshall)跑来跟我说:“奇怪你没有接受芝加哥的职位。
我们觉得很失望,也不明白为什么你会拒绝这么优厚的待遇。”
“那很容易”,我说:“因为我从头到尾没让他们告诉我待遇如何。”
一星期后,我收到马歇尔的一封信。把信打开,第一句话说:“他们提出的待遇是——”十分庞大的一笔数字,大概是三四倍于我原来的薪水,很惊人呢!信中继续说:“在你读下去之前,我就让你知道待遇是多少。也许现在你会重新考虑,因为他们告诉我这个空缺还在,而我们都很希望你能来加入我们。”
我写了封信给他们说:“知道了薪水的数目之后,我已决定必须要拒绝了。我必须拒绝这么高的薪水,原因是如果我真的拿那种高薪,我就可以实现一切从前想做的事了——找一个很漂亮的情妇,替她找个公寓,买漂亮东西给她……用你们给我的薪水,我真的可以那样做,但我也知道我会变成怎么样。我会开始担心她在做些什么,等我回家时又会争吵不休,这些烦恼会使我很不舒服、很不快乐。我再没法好好做物理,结果会一团糟!我一直都想做的事情都是对我有害无益的,我只好决定,我没法接受你们的邀请了。”
第五部 笑闹中的真智慧
桃太郎,我投降!
在巴西那年,快到年终的时候,我接到惠勒教授的信。
他说日本即将举行一个理论物理的国际会议,问我愿不愿意参加。战前日本出过几位大有名气的物理学家,例如诺贝尔奖得主汤川秀树(1907~1981)、朝永振一郎(1906~1979)以及仁科芳雄(1890~1951)等。但是,这个会议的举行,才是战后日本重新恢复生命力的第一个迹象;我们都觉得应该参加,以帮助他们向前迈进。
惠勒在信中说,如果我们能先学一点日文会更好,他还附了一本军中使用的片语读本。我找到一个日本妇人为我矫正发音,自己也练习用筷子挟起纸屑,并且读了很多谈日本的书。当时对我而言,日本是个神秘的国度,我想,能到一个陌生而奇妙的国家是件很有趣的事,因此我非常用功。
抵达日本时,有人在机场接我们,带我们到东京一家由名建筑师莱特(Frank Lloyd Wright)设计的旅馆。这是一家仿欧式的旅馆,他们的欧洲风格彻底到连服务生都穿着全套的西方制服。感觉上,我们不像身处日本,简直就是到了欧洲或美国。带我们到房间的服务生走来走去,把百叶窗拉上拉下,等我们给小费——处处都是美国作风!
我们的东道主什么都安排好了。第一天晚上,我们在旅馆顶楼用餐,招呼我们的,是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菜单上写的还是英文。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学了一些日本话,所以晚餐快结束时,我跟女服务生说:“コ——ヒ——を持てきて下さぃ。”她鞠了个躬,然后出去了。
我的朋友马夏克叠声地问:“什么?什么?”
“我在说日本话”,我说。
“噢,你这骗子!你在乱开玩笑,费曼。”
“你什么意思?”我一本正经。
“好吧!你刚才在说什么?”他说。
“我请她给我们咖啡。”
马夏克不相信。“我和你打赌,”他说:“如果她端咖啡进来……”女服务生端着咖啡出现,马夏克输了。
原来,我是唯一学了点日文的人,连要我们学日文的惠勒教授自己都没花工夫学,我简直受不了。我读过一些关于日本旅馆的资料,日本式的旅馆应该和我们住的这家大不相同!
日本文化真奇怪
第二天早上,我请那个为我们安排行程的日本人到我房间来。我说:“我想住到一家日本式的旅馆里。”
“费曼教授,这恐怕是不可能的。”
我在书上读到过,日本人都很客气,但也非常固执;你必须不断地下工夫。所以我决定要像他们一般顽固,而且一样的客气。这是一场心战,我们反反复复磨了半小时。
“为什么你要改住日式旅馆呢?”
“因为在这家旅馆里,并不能感觉到自己身在日本。”
“日式旅馆不好,你要睡在地板上。”
“我就是想这样,我要尝尝看那究竟是什么滋味。”
“而且那里没有椅子,要你直接坐在桌子前面的地板上。”
“没关系,这样很好,我就是要找这样的地方。”
最后,他才坦承:“假如你住另外一家旅馆,巴士要绕道接你去开会。”
“不!不!”我说:“早上我会自己来这家旅馆搭车。”
“好吧,好吧,这样就没问题。”结果就那么简单,只不过要花半个小时才能谈到真正的问题。
他正要走到电话旁,打电话给另一家旅馆,却又突然想起什么停下来。事情又触礁了。我又花了十五分钟才搞懂,这次问题出在邮件,万一会场有什么函件要传过来呢?
他们早已在这家旅馆作好妥善的信件寄送安排了!
“没关系,”我说,“早上我来搭巴士的时候,会先到旅馆看看有没有我的信。”
“好吧,那就没问题。”他打了电话,我们终于上路去日式旅馆。
一到旅馆,我就知道还是值得:那家旅馆真可爱,在它的大门前有个让你脱鞋子的地方,然后有个穿传统和服的女孩,脚上穿着拖鞋出来,拿起你的行李。你得跟着她行经走廊上铺着席子的地板,穿过纸门,只听得她“漆—漆—漆”地踩着碎步。一切都太美好了!
走进我的房间之后,为我安排事情的日本人整个趴在地板上,鼻子贴着地板,女服务生也跪下来鼻子贴到地板上。我觉得手足无措,我也该把鼻子贴到地板上吗?
原来他们是在彼此问候,他为我表示接受这个房间。
这真是个很棒的房间。今天大家都对日式房间的标准配备很熟悉,但当时对我来说,一切都是崭新的经验。墙壁上一小块凹下去的地方,挂了一幅画;花瓶里雅致地插着柳枝,地板上摆了一张桌子,旁边放了椅垫;房间的一头还有两扇纸门,推开后直接面向花园。
招呼我的女服务生是个中年妇人。她帮我脱掉外套,给我一件和服——那是一件蓝白相间的简单袍子,让我在旅馆里穿。
我推开门欣赏花园的可爱,然后坐在桌子前做点事。
十几二十分钟后,好像有什么映入我的眼帘。我抬头往花园的方向看去,看到一个很美丽的年轻日本女人,穿着很可爱的衣服,坐在玄关上。
我读了很多关于日本风俗的资料,晓得为什么她被派来我的房间。我想:“这可能很有趣!”
她会讲一点英文。“你喜欢逛花园吗?”她问。
我穿上鞋子,披上和服就走出去。她勾着我的手臂,指点花园的景色给我看。
后来我发现,原来只因为她懂一点英文,旅馆经理觉得我大概会喜欢她带我去逛逛花园,就这么简单而已。当然,我有点失望,但我知道东西文化交流时,很容易发生误会。
让自己日本化
过了一会儿,女服务生进来,说了几句日本话——跟洗澡有关。我知道日本式洗澡很有趣,我很想试试看,所以我说:“好!”
书上说日本式洗澡很复杂,他们在浴池里放很多水,从外面加热。大家不能把肥皂放进洗澡水里,把水弄脏——这样下一个人就没办法洗了。
我走到盥洗室,浴池就在那边。虽然中间有门而且紧闭,但我听得出来隔壁有人在洗澡。突然门打开了,正在洗澡的那个人出来看看是谁闯进来。“教授!”他用英文对我说:“其他人在洗澡的时候,你这样走进盥洗室是个很糟糕的错误!”居然是汤川教授!
他告诉我,毫无疑问,女服务生是问我要不要洗澡;要的话,她会先为我准备妥当,并且在浴室空出来时通知我。当我犯下这么严重的社交错误时,我实在很庆幸对方是汤川教授而不是其他人。
这个日本旅馆很宜人,有其他人来探访我时,服务尤其周到。有人来到我的房间时,我们就坐在地板上谈话。
不到5分钟,女服务生就端着茶盘进来,上面除了茶,还有糖果,就好像在家里招待客人一样。在美国,如果有人到旅馆房间来拜访你,没人会理你,你得打电话叫人来服务。在这里用餐也与众不同。你吃饭的时候,端食物进来的女孩会一直陪在旁边,所以你不是孤单一个人进餐;尽管我没办法跟这女孩深入交谈,不过没关系。食物也很特别,例如汤是用一个有盖的小碗盛着,打开盖子以后,呈现一幅美丽的图画:点点绿葱浮在美味的汤上,真是精彩。
对日本人来说,食物的外观也很重要。
我决定尽可能过日式的生活,但这却意味着我得吃很多鱼。从小我就不喜欢吃鱼,但是我发现,在日本不吃鱼实在太孩子气了,我在那里吃了很多鱼,而且乐此不疲。
(等我回到美国,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卖鱼的地方,但是太可怕了——就像从前一样,我没法忍受。后来我找出原因:原来鱼必须要非常非常新鲜,否则就会带有一些令我讨厌的怪味。)有一次,我在日式旅馆吃饭,他们端来一杯黄色的液体,里面装着一个又圆又硬、蛋黄大小的东西。一直到那时为止,我什么都吃,但是这个东西把我吓坏了,它看起来盘盘结结,像脑子一样。我问女服务生那是什么,她回答:“枯里(kuri)。”这对我没多大帮助,我猜那大概是章鱼卵或其他类似的东西。我心里毛毛的把它吃了下去,因为我想要尽可能日本化(30年来,我一直记得“枯里”这个词,好像是什么攸关性命的东西一样)。
第二天,我在会场问一个日本人“枯里”到底是什么。
我告诉他,我觉得很难下咽。
“那是栗子。”他回答。
我做错了什么?
我学会的日本话,许多时候还真的发挥了极大作用。
有一次,巴士迟迟不启程,有个家伙说:“嗨,费曼!你懂日文,叫他们快点开动!”
我就说:“はゃく、はゃく、ぃきましょぅ、ぃきましょぅ!”意思是“快点!快点!走吧!走吧!”
我立刻发现,我的日本话大概不是平常用语。我是从军队的片语读本中学会这些话,而它们一定十分粗鲁;因为旅馆里的人都像老鼠般慌张地跑开,嘴里说:“是!是!”
而车子也立刻开走了。
在日本的会议一共分为两部分,一半在东京,另一半在京都。在前往京都途中,我告诉我的朋友派斯(AbrahamPais)关于日式旅馆的事,他也想试试。我们住在一家名叫“都城”的旅馆,那里有日式也有美式房间,派斯就和我共住一个日式房间。
第二天早上,负责照料我们房间的年轻女服务生为我们准备好洗澡水,洗澡盆就在房间里。过了一会儿,她端着早餐进来,我这时衣服还未穿好。她转向我,很有礼貌地打招呼:“ぉはょぅござぃます(早安)。”
派斯正好从浴室出来,身上一丝不挂而且滴着水。她转向派斯,同样泰然自若的说:“ぉはょぅござぃます。”
然后把早餐盘子放下。
派斯看着我说:“天哪,我们太不文明了。”
在美国,女服务生来送早餐的时候,如果看到男房客一丝不挂站在那里,保管会有尖叫和麻烦。但在日本,他们完全习以为常。我们觉得,在这些事情上他们比我们先进而且文明。
在这段期间,我在研究液态氦的理论,而且发现可以利用量子动力学的定律来解释“超流动性”(superfluidity)现象。我为此感到骄傲,而且将在京都会议中发表我的研究及发现。
发表报告之前的那个晚上,在餐会中坐我旁边的恰好是翁萨格(Lars Onsager)教授。他是固态物理和液态氦问题的泰斗,也是那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学者。
“费曼,”他以沙哑的声音说:“听人家说,你自认已经了解液态氦了。”
“呃,是的……”
“哼!”那便是他整个晚上跟我说过唯一的一段话,内容实在不怎么令人鼓舞。
第二天我发表报告,说明我所知道的液态氦理论。末尾,我抱怨我对液态氦仍然有些弄不懂的地方:到底液态氦的相转换——从某一相转换到另一相——是属于第一级(first order)(例如当固体熔解或液体沸腾时的情形,其时温度不变)还是第二级(例如在磁铁中看到的某些现象,其中温度不停变动)的现象?
翁萨格教授站起来,以他冷冷的声音说:“费曼教授在我们这个领域还只是个新手,我想他需要一点指导。有些事情他应该知道,我们应该教教他。”
我心想:“天哪!我做错了什么啦?”
翁萨格说:“我们应该告诉他,从来没有人能从基本理论开始,研究出任何相转换的数量级。因此,如果他的理论不能让他正确计算出数量级,也并不代表他还未充分了解液态氦的其他层面。”原来他要说的只是恭维的好话呢!但是他刚开始讲话的语气,让我以为这次会被修理得很惨!
树大招风
不到一天,我在房间就接到《时代周刊》打来的电话,打电话的人说:“我们对你的研究很有兴趣,你能不能寄一份报告给我们?”
我从来没有上过《时代周刊》,觉得兴奋极了。我很为自己的研究感到骄傲,研究成果在会议上也颇受肯定,因此我说:“当然可以!”
“很好。请把它寄到我们在东京的办事处。”他把地址给我,我觉得太棒了。
我把地址复述了一遍,那人说:“没错。很谢谢你,派斯先生。”
“噢,不!”我震惊地说:“我不是派斯,你要找的是派斯吗?对不起,他回来的时候,我会告诉他你要跟他谈。”
几小时后派斯回来了:“嘿,派斯!派斯!”我兴奋地说:“《时代周刊》打电话来!他们希望你寄一份你刚发表的报告过去。”
“噢!”他说:“出风头准没什么好事!”
我十分震惊。
往后,我慢慢发现派斯说得很对;但在当时,我觉得如果自己名字能出现在《时代周刊》上的话,实在很棒。
愉快的日本之行
那是我第一次到日本。我很想再回去,我告诉他们,只要有大学想要我,我都肯去。因此日本人就安排了一连串的地点,让我到每个地方待上几天。
这时候,我已经和玛丽露结了婚,而不管到哪里,我们都受到很好的招待。有个地方特别为我们安排了一套舞蹈仪式,通常他们只为大的团体表演。在另一个地方,所有的学生都跑到船上来见我们;还有一处地方,连市长都亲自来与我们会面。
有一个地方非常特别,我们住在树林里一个朴素的小屋里,那是天皇到这里住的地方。那地方很可爱,周围环绕着树林,有一种清幽之美。天皇会来这种地方小住,表示他对于大自然的感情,要比我们这些西方人强烈多了。
在每个地方,研究物理的人都会告诉我,他们正在做些什么研究,我再跟他们讨论。他们会告诉我,他们正在研究的大方向,然后就开始写下一堆方程式。
“等一下,”我说,“你讲的问题有没有什么例子?”
“当然有。”
“很好,那么就举一个例子。”这是我的作风:除非我脑袋里能出现一个具体的例子,然后根据这个特例来演算下去,否则我无法理解他们说的东西。所以很多人一开始时会觉得我反应有点慢,不了解问题所在,因为我问一大堆笨问题,像“阴极是正的还是负的?阴离子是这样的还是那样的?”
但是过了一会儿,当那些家伙写下一大堆方程式,停下来解释一些东西时,我会说:“等一下!这里有个错误!
这不可能是正确的!”
那家伙瞪着他的方程式,果然,过了一会儿,他发现了错误,然后开始搞不懂这个开始时几乎什么都不知道的家伙,怎么有办法在这堆杂乱无章的方程式中找出错误?
他以为我是一步步地跟着他演算,其实不然。我脑中想的,是他正在分析的理论中某个特定、实际的例子,而根据过去经验和直觉,我很清楚这例子的特性。所以当方程式应该会如何如何,我知道那是一步错误的推论,于是跳起来说:“等一下!那里有个错误!”
所以,在日本时,除非他们给我一个实际的例子,我没有办法了解或者讨论他们的研究工作,但是大多数人都提不出这样的例子。提得出来的例子往往极为薄弱,用其他更简单的方法就可以解决问题了。
由于我总是要求别人给我实际例子,而不是要他们写数学方程式,所以有一份在科学家之间流传的油印刊物(这是他们在战后设计出来的一种简单有效的传播信息方式),用“费曼的轰炸及我们的回应”的标题,来总结我在日本各地的访问。
到过若干大学访问之后,我在京都的汤川研究院待了好几个月。我真喜欢在那里工作,一切都那么美好:早上你去上班,把鞋子脱掉,想喝茶的时候,就会有人过来奉上一杯茶。真是令人愉快!
向日文投降
在京都的时候,我拼命学日文,比以前下了更多苦功,后来进步到可以搭出租车到处跑、办事情。那段期间,我跟一个日本人学日文,每天一个小时。
有一天,他正在教我“看”这个字的日文。“好,”他说,“如果你想说‘我可以看看你的花园吗?’你应该怎么说?”我用刚刚学会的字造了一个句子。
“不对,不对!”他说:“当你说:‘你想不想看看我的花园?’,你用的是第一个‘看’,可是当你想看看别人的花园时,你必须用另外那个‘看’字,比较有礼。”
基本上,第一种说法的含意是“你想不想瞄一下我的烂花园?”可是当你想看别人的花园时,你得说些类似“我能否参观你那漂亮的花园?”这样的话。因你必须用两种不同的字眼。
然后他又出了另一道题目:“你到庙里去,想看看那里的花园……”我造了一个句子,这次我用的是有礼貌的“看”字。
“不对,不对!”他说:“寺庙里的花园更加、更加的优雅。所以你说话的语气应该好像‘我能把目光放在你那典雅无比的花园上吗?’”同样的一项概念,却要用三四种不同的字眼来表达,只因为当我做这件事时,就很糟糕,但当做的人是你的时候,就很典雅。
我学日文的主要原因,是为了讨论专业上的东西,所以我打算看看同样的问题是不是也会发生在科学家身上。
第二天我在研究院里问我的日本同事:“‘我解了狄拉克方程式’的日文要怎么说?”
他们教我说。
“好。现在我要说:‘请你解狄拉克方程式好吗?’我要怎么说?”
“那样嘛,你得用不同的‘解’字。”他们说。
“为什么?”我抗议:“不管是我解方程式,还是你解方程式,我们做的是同样的鬼东西!”
“是,没错,但要用不同的字——这比较有礼貌。”
我投降了。我觉得日文不是我这种人学的,于是从此停止学日文。
不要太相信专家
50年代初期,我们的问题是:找出能解释贝塔衰变(beta decay)的正确理论。这牵涉到两种粒子,一种名叫“涛粒子”(以希腊字母τ代表),另一种叫“非他粒子”(以θ代表)。它们的质量差不多一模一样,可是一种会蜕变为两个“派粒子”(pion):另一种则蜕变为3个派粒子。其实它们并不只是质量差不多,而且寿命也一样,真是个奇怪的巧合。于是大家都很关心这问题。
在我参加的一个会议上,有人报告说,从回旋加速器生产出来的涛和非他,即使在不同角度测量或是粒子的能量不同时,它们的产量比例始终不变:总是多少个涛对多少个非他。
当然,其中一种可能性是:两者实际上是同一种粒子,只不过它有时蜕变为两个派粒子,有时蜕变为3个。但没有人会赞同这个想法的,因为物理学里有个定律叫“宇称规则”——那是建立在“所有的物理定律,其镜中影像都是对称的”的假定上。因此,任何东西要不就蜕变成两个派粒子,要不就蜕变成3个。
那时候,我还有点搞不清楚情况,我总是有点落后。
其他人好像都一副很聪明的样子,我感觉我追不上。会议期间,我跟布洛克(Martin Block)住同一房间,他是个实验物理学家。一天晚上,他对我说:“你们干嘛那么死守着宇称规则?也许涛粒子和非他粒子根本是一而二、二而一。假如宇称规则错了会怎样?”
我想了一下说:“这就等于说,宇宙定律会分为左旋(left hand)或右旋(right hand)两种,也可以用某些物理现象来定义右旋了。我也不觉得那会有多可怕,虽然那一定有些什么不良后果,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明天不问问那些专家?”
他说:“不,他们不会听我的,你来问。”
不敢面对问题
于是第二天开会时,当我们谈到涛-非他大谜团时,奥本海默说:“我们应该听些新一点、怪一点的意见。”
我便站起来说:“我是替布洛克问这个问题的:如果宇称规则错了,会有什么后果?”
之后葛尔曼经常笑我,说我当时没胆量用自己的名义问问题。但事实上那不是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在当时我就感觉到那可能是个很重要的想法,谁提出这个问题,往后很可能会名留青史。
李政道站起来,回答了一些很复杂的东西,而按例我又是不太听得懂。会议快结束时,布洛克问我李政道说了些什么,我说不知道,但就我所知,这问题还没有答案——还是有可能发生的。我不认为可能性会很高,但我觉得那是有可能的。
拉姆西(Norman Ramsey)问我他应不应该做个实验,寻找宇称不守恒的例子。我说:“最佳回答是,我跟你赌50比1,你什么也找不到。”
他说:“那对我而言,机会已经够高了。”但他始终没有进行那个实验。
总之,后来吴健雄以实验证明了宇称也有不守恒的时候,而这替贝塔衰变理论带来了许多新的可能性,也启发了一大堆其他实验。有些证明了从核子出来的电子,有一部分飞向左边、一部分飞向右边;更有其他形形式式的实验,全都是跟宇称有关的有趣发现。然而数据是那么的混乱,根本没有人能够把东西拼凑在一起。
期间在罗彻斯特举行了一个会议——一年一度的罗彻斯特研讨会(Rochester Conference)。我还是事事落于人后,而李政道已在发表关于宇称不守恒的论文。他和杨振宁作出宇称并不守恒的结论,现在他正提出解释这现象的理论。
会议期间,我住在我位于西瑞桥斯(Syracuse)的妹妹家。我把论文带回家跟她说:“我搞不懂李政道和杨振宁说的东西,这全都那么复杂!”
“不,”她说,“你的意思并不是说你无法弄懂它,而是你没有发明它。你没有用你的方法,从听到线索开始做起,把它推演出来。你应该做的是想象自己重新在当学生,把这篇论文带到楼上去,逐字逐句地读,检查每一条方程式。然后你就什么都弄懂了。”
我接受了她的建议,把那东西从头看到尾,发现它真的很明显简单。我只是一直害怕去读它,总觉得它太深奥。
“我全部明白了”
这篇论文提醒了我很久以前做的一些研究,那是跟左右不对称方程式有关的。现在再来看李政道的方程式,我发觉他的答案比较简单:所有东西都是左旋耦合的。就电子及渺粒子(muon)来说,我的推论预测跟李政道的一样,除了我把某些加减号颠倒过来而已。当时我没想到:其实李政道只不过讨论了最简单的渺粒子耦合例子,并没有证明所有渺粒子都向右旋;但按照我的理论,所有渺粒子会自动右旋。因此,事实上我的推论比他的更上一层楼了。
我的加减号跟他用的颠倒,但我没意识到我其他部分全都弄对。
我又做了几项预测,全是些还没有人想到过用实验验证的情况。可是当我考虑中子和质子,进行计算时,我的结论无法跟当时已知的中子与质子数据互相印证。这部分有点儿麻烦,不好弄。
第二天回到会场,有个叫凯斯(Ken Case)的大好人,把他发表论文的时间分了5分钟给我,让我报告这些新想法。我说我相信一切都是左旋耦合,又说电子和渺粒子的正负号用反了,此外我还在努力解决中子的相关问题。有些实验物理学家问了我一些关于我的预测的问题。会议之后那个暑假,我就去了巴西了。
再回到美国之后,我立刻想知道贝塔衰变的研究进展得如何了。我跑到吴健雄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实验室,但她不在,另一位女士给我看了一些数据,却没有帮助。在我的模型中,电子在贝塔衰变中应该都是左旋的,可是实验显示有时出现右旋的情况。全都对不起来。
回到加州理工,我问那些做实验的,贝塔衰变情况到底如何了。还记得詹森(Hans Jensen)、维普斯塔拉(Aaldert Wapstra)以及贝汉姆(Felix Boehm)三人请我坐下来,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其他人的实验结果以及他们得到的数据。由于我很了解他们,知道他们用心的程度,因此我比较看重他们的数据。他们的实验结果还蛮一致的,但加上其他实验室的结果,就变得乱七八糟了。
最后,他们把一切数据都交给我说:“目前情况是那么的混乱,甚至一些已定论多年的理论都被怀疑了,像中子的贝塔衰变是否仍是S和T。一切都乱七八糟。葛尔曼说那可能是V和A。”
我从小板凳上跳起来:“那么我全——部——都明白了!”
他们以为我在开玩笑。但我在罗彻斯特会议碰到的困难,正是在中子与质子蜕变时,除了好像应该是V和A而不是S和T之外,其余一切理论都吻合了。因此,现在我的理论完备无瑕了!
迎头赶上
当天晚上,我就用这个理论把一切都计算出来。首先我算出了渺粒子和中子的蜕变速度。如果理论正确,这两项数字之间应该出现某种关联。我的结果跟应有的答案相差9%。那已很接近了,只9%。好像应该更接近的,但9%已够接近了。
我继续检查其他的一些计算,全都符合,再计算新的东西,也符合。我兴奋极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事实上也是唯一的一次,我知道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自然定律。
(当然那不全对,可是后来才发现葛尔曼、苏打山以及马夏克等人也推演出同样的理论,并没有破坏我的乐趣。)在这之前我做过的工作,全都不过是把别人的理论拿来,改进其中一些计算技巧;或者是利用什么方程式,例如把薛定愕方程式(Schrodinger Equation)用在氦现象上面。那里牵涉到的问题只不过是:你有这方程式及现象,它们如何运作?
我想到狄拉克(Paul Dirac),他也一度单独“拥有”他的方程式——用以说明电子现象的方程式。而现在我也拥有这个新的贝塔衰变的方程式。它没有狄拉克方程式那么耀眼,但它也很不错。这是我唯一一次发现了新定律。
我打电话给在纽约的妹妹,谢谢她建议我坐下来好好地读通李政道和杨振宁的论文。经过了一段不安和觉得事事落于人后的日子,现在我终于觉得已经加入大家的行列了;我也有新发现了,全由于她的建议。很感谢她,我重新回到物理之路上了。我告诉了她一切,除了那9%的差别。
我十分兴奋,不停地计算,而事情就如流水行云般顺利:一切都自动吻合,毫不牵强。到这时候,我已开始忘记那9%的事情了,因为其他一切都那么顺利。
要物理不要朋友
我坐在厨房内窗旁的小桌那里,一直工作到深夜。愈来愈晚了——大约凌晨两三点。我努力计算,得到很多相互吻合的结果。我在思考、我在专心,外面很黑、很静……突然窗口上“搭搭搭搭”地响起来。我一看,那里有一张白白的脸,离我只有几英寸,我惊吓之下便大叫起来!
原来这是我的一位朋友,她很生气,因为我度假回来却没有立刻打电话给她。我让她进来,尽可能解释我正在忙,我刚发现了一些很重要的理论。我说:“请到外面去,让我把它完成。”
她说:“不,我不想打扰到你。我去客厅坐好了。”
我说:“好吧,但这不容易。”
她没有真的坐在客厅。最好的说法是她蹲在角落把手盘起来。不来“打扰”我。她的目的当然是要打扰我!而她成功了。我很生气,我受不了了。我必须继续计算下去,我在进行一些很重大的发现,精神亢奋;而起码在这个时刻,那比这位女士还重要。我忘记后来怎样让她离开了,总之并不容易。
再工作一些时候,真的很晚了,觉得肚子非常饿。我走到街上离我家不远的一家小餐厅。以前我经常都这样深夜去吃东西的。
曾经有很多次我被警察拦下来,因为我会边走边想,然后停下来——有时想得连走路都没法走。你得停下来澄清一些事;有时也会伸双手,自言自语地说:“这跟这的距离是这样,然后这会那样……”警察看到了便走过来问:“你叫什么名字?住哪里?你在干嘛?”
“噢!我在想东西。对不起,我住这里,经常去这餐厅……”后来他们都知道我是谁,也不再拦我了。
走到餐厅,一边吃东西,一边还是忍不住兴奋地告诉那里的一位女士,我刚有了一项大发现。她却开始说,她是一个消防员或什么的妻子,很寂寞——但我没兴趣。有时候人生就是如此地相互交错。
兴奋的一刻
第二天我跑去找维普斯塔拉等人,告诉他们:“我已全弄出来了,一切都符合无误。”
克利斯蒂也在那里,他说:“你用的是什么贝塔衰变常数?”
“某某书里的多少多少。”
“但那已不对了。最近的实验显示那数字有7%的误差。”
我想起那9%了。我好像在预言什么一样:我在家里用这理论计算,它说中子衰变有9%的差别,第二天却有人告诉我,我引用的贝塔衰变常数有7%的差别。但重要的是,改变将会是从9%变成16%呢(那就不好了),还是从9%变成很理想的2%?
就在那时,妹妹从纽约打电话来:“那9%是怎么一回事?”
“我刚发现出现了新数据……7%……”“往那边改?”
“我还在问,我再打电话给你吧。”
我兴奋到无法思考,好像在赶搭班机一样,根本不知道晚了多少。你实在赶不上了,突然旁边有人说:“现在是日光节约时间呢!”对,但究竟是往前拨一小时还是往后拨一小时呢?在太激动的时候是想不出来的。
克利斯蒂走进他的房间,我走进另一个房间。我们都必须静静地想一想:这往这边改变,那往那边改变——这并不太困难,真的,只是很令人兴奋。
克利斯蒂出来了,我也从房间走出来,我们都同意:相差将会是2%——在准许的实验误差之内。毕竟如果他们才刚把常数修改了7%,那2%极可能就是误差。我打电话给我妹妹:“2%。”理论正确。
(为了当时我们还不知道的原因,其实相差只有1%。
后来卡比布(Nicola Cabibbo)把这点澄清。因此那2%也不全是实验误差。)葛尔曼综合了我们的想法,写成一篇论文。这理论还蛮可爱的,它不困难,却可以解释很多现象。但就像前面说过,当时有很多很乱的数据。在某些情况下,我们甚至还会宣称,哪些实验有错误。
最好的例子,是特勒第(Valentine Telegdi)的实验了。他测量了中子蜕变时从不同方向出来的电子数。我们的理论预测,这些数目全都一样,但他却发现从某个方向出来的电子数比其他的多了11%。特勒第是个极优秀的实验物理学家,也很小心仔细。有一次,当他在某个地方做演讲时,他提到我们的理论说:“做理论的人的毛病是,他们从来不把注意力放在实验上!”
特勒第也写信给我们,语气虽然不完全是责备,但明显地表示他认为我们的理论是错的。信末他说:“这F-G(指Feynman-Gell-Mann)理论是完全不F-G(指fit-good,吻合的意思)。”
葛尔曼说:“我们该怎么办?你也知道特勒第是个很优秀的实验物理学家。”
我说:“我们等。”
两天之后,特勒第又写了封信来,他完全改变立场了。
从我们的理论里,他发现:他忽略了实验中,从中子朝各方向反弹的质子并不一致;他假设那在任何方向都一样。
他把我们理论所推测的修正值取代他原先在用的数据,结果完全改观,实验和理论完全吻合。
我知道特勒第很优秀,和他争论是很吃力的。但那时候,我已深信他的实验数据出了问题,而他自己会把它找出来——当然他比我更懂得找这错误了,因此我说我们不要尝试找出问题,只要耐心等候便可。
不轻信专家
我跑去告诉巴查教授,告诉他我们的成功。他说:“是的,你们提出了中子——质子耦合是V而不是T,而以前大家都以为是T。到底是哪一个实验说是T呢?你为什么不检查一下以前的实验,看看出了什么问题?”
我跑去把最先说那应该是T的论文找出来一看,立刻大吃一惊,我记得以前看过那篇论文(那时《物理评论》还不很厚,我每篇文章都读),而当我再看这篇论文,看到那些图表时我想:“那证明不了什么?”因为,图表中的曲线取决于数据范围最边边的一两个数据点——通常这些点都比较不可靠。而我清楚记得,当我第一次看这篇论文时,就曾经想到过这一点!
当我开始思考贝塔衰变这问题时,我读了许多由“专家”写的报告,全都说那是T。我从来没有看看最初的数据,我只是像中了毒般去读其他的论文。如果我是个真正优秀的物理学家,在罗彻斯特想到这问题时,我就立刻会看看“到底T的说法有多可靠?”——那才是明智之举。
我会立刻看出,我早已注意到那个图表有问题。
从那时起,我再也不理会由“专家”做出来的结果。
我总是自己动手计算每一步骤。当大家说夸克理论很不错时,我找了两位博士——瑞夫道(Finn Ravndal)及奇斯林格(Mark Kislinger),跟我一起检查所有的理论,以确定它给的结果能跟实验结果吻合,以及它确实是个重要的好理论。我再也没有犯相信专家意见的毛病了。当然,你只能活一次,于是你犯该犯的错误,学习什么不该做,你的一生也就这样过去了。
我就是不要签
有一次,附近市立大学教科学的老师跑来,问我愿不愿意到他们学校演讲,酬劳是50美元。我告诉他,我担心的不是钱:“你说是‘市立’大学,对不对?”
“不错。”
我想到以往跟政府部门打交道时,往往需要应付一大堆例行文书程序,便笑起来,说:“我很乐意做演讲,但是有一个条件,”——我故意卖个关子,再继续说下去——“就是我最多只会签13次名字,而且那还包括兑支票时签的一次!”
他也笑起来了:“13次!没问题。”
开始进行了。首先我要签署一份文件,说我确实忠于政府,否则就不能在市立大学里面演讲,而且我要签两次。
接下来,我要签一份愿意放弃什么权利之类的东西——记不清楚了,是给市政府的。不多久,签名的数目就开始增加。
此外我又要签一份文件,证明我是货真价实的教授。
当然,由于这是市政府的事,他们要确保主事者不会偷偷地找自己妻子或朋友来演讲,甚至根本拿了钱不请人来演讲。他们要保证很多事情,签名次数便一直增加了。
起先笑起来的那位老师也紧张起来,但最后刚刚好,我刚好签了12次,剩下一次可以用来签支票;于是我就到他们学校履行诺言。
签了13次
几天之后,那位老师把支票带来给我,但他额角冒着汗;因为除非我先签一张表格证明我真的做了演讲,否则他就不能把支票给我。
我说:“如果我签了这张表格,我就没法兑现支票了。
你也在场,演讲你也听了,为什么你不能签?”
“先生,”他说:“这件事情是不是有点太无聊了?”
“不。我们一开头就讲好这样安排的。那时我们没想过真的会到13次,但当时我们双方同意了,我觉得我们应该坚持到底。”
他说:“我已经很努力,问过很多人了,什么方法我都试过了;但他们都告诉我没办法,你不签这表格就没法拿到支票。”
“无所谓,”我说:“我只签了12次名,演讲也讲了,我可以不要那笔钱。”
“但我很过意不去。”
“没关系,我们讲好的,不要担心。”
第二天他打电话来:“他们不能不给你那笔钱!款项已编列出来,他们非把钱给你不可!”
“好吧,如果非这样不可,就让他们把钱给我吧。”
“但你要在表格上签名。”
“我不签那表格!”
他们全被卡死了。在他们系统里,像这样的一笔钱——该付给这个人却因为他不肯签名而无法付——简直无法处理!
最后,事情终于摆平了。过程拖了很久,也很复杂。
总之,我用我的第13次签名把支票兑现了。
会议在哪里?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出远门时我总会很大意,记不得邀请我的人的地址、电话,甚至任何跟东道主有关的事情。
每次我都以为会有人来接我,或者同行的人很清楚我们要往何处去。不过事情也往往会化险为夷。
1957年间,我去北卡罗莱纳大学参加一个讨论重力的研讨会。我的责任是以另一门物理专家的身份来讨论重力物理。
由于我无法参加第一天的会议,因此当我从飞机场走出来时,已经是会议的第二天了。我走到叫出租车的地方,跟那人说:“我要到北卡大学。”
“你说的是哪一所,”他说:“在瑞阿里的北卡州立大学呢,还是在教堂山的北卡大学?”
不用说,我完全搞不清楚。“它们在哪里?”我问,心想这所跟那所的位置应该很接近。
“一家在北方,另一家朝南走,路程都差不多远。”
我身上没带任何资料可让我弄清楚究竟是哪一所,而周围也没有像我那样晚了一天才赴会的人。
我灵机一动。“听着,”我跟出租车站的人说,“会议是昨天开始的,所以昨天一定有很多人路过这里去参加研讨会。让我形容一下这些人,看你有没有印象:他们多半有点迷迷糊糊的,边走边谈,不大理会自己究竟往哪个方向走,谈话内容都是‘几——苗——鸟,几——苗——鸟’的。”(注:“几——苗——鸟”为Gμν的音译。
μ、ν是希腊字母,而Gμν则是重力物理里一个常用符号。)他整张脸都亮起来了,说:“你要去的是教堂山!”
他挥手招来出租车,“带这位先生去北卡教堂山分校。”
“谢谢!”我说,顺利地抵达会议所在地。
如果科学就是艺术
有一次,我在宴会中表演桑巴鼓。我愈打愈起劲,有个家伙特别受到鼓声的感染,走进浴室,脱掉上衣,把刮胡膏挤满在胸前,弄成一幅很滑稽的图案,又把樱桃挂在耳朵上,跑出来狂舞。当然,我立刻和这疯子成为好朋友了。他叫左赐恩(Jirayr Zorthian),是个艺术家。
我们经常讨论艺术和科学。我会说:“艺术家是迷失的一群,他们没有任何实在的对象!他们曾经以宗教为对象,但是现在他们失去了宗教,一无所有。他们不了解眼前的科技世界,他们一点也不懂得真实世界之美——亦即科学世界之美——所以在内心深处,他们根本没有东西可画。”
而左赐恩则会回答说,艺术家不需要具体的实物,他们满是各种可以用艺术表达的感情;而且艺术可以是非常抽象的,更何况当科学家把自然分解成数学方程式时,他们同时也摧毁了自然之美。
拜师学画
有一次我到左赐恩家为他庆祝生日,我们又开始了类似的愚蠢辩论,一直辩到凌晨3点。第二天早上,我打电话给他:“听着,我们所以争论不休,却毫无结论,是因为你对科学一窍不通,而我对艺术也是一窍不通。所以,以后星期天我们轮流上阵,我教你科学,你给我上艺术课。”
“好,”他说,“我教你素描。”
“那是不可能的!”我说。在中学的时候,我唯一会画的图就只有沙漠里的金字塔,因为金字塔的构图主要是由直线组成,偶尔我会试试加上棕榈树和太阳。我是丝毫没有艺术天分的。坐在我旁边的家伙呢,和我一样差劲,每次老师让我们自由发挥的时候,他都会画两团扁扁的、椭圆形的东西,好像两个轮胎叠在一起,然后有一根树干从上面伸出来,顶上是个绿色的三角形——这就叫做一棵树。所以,我跟左赐恩打赌,他一定没办法教我画画。
“当然你得用功学!”他说。
我答应一定会用功,但是还是打赌他没办法教会我。
其实我很想学会画画,原因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很想表达内心深处对这个世界之美的感受,这感受很难形容清楚,因为那是一种情感,这很类似一个人对宗教的感觉。在宗教里,有个上帝在主宰着宇宙万物;只要想到世间外形迥异、各行其是的万物却都被“幕后”同样的组织体、同样的物理定律所管辖,你会觉得这世界一定有种运行的通则。
这是种对大自然数字之美的感情,对于她内在运作方式之妙的赞叹;了解到我们所见的种种现象,都是源自原子之间复杂的相互作用,更有感于大自然的美妙和奇幻。这是一种敬畏的感觉——对科学的敬畏。我觉得,透过绘画,我可以和有同感的人沟通这份情感,也许在刹那间,就能提醒他去感受宇宙的荣耀。
事实上,左赐恩是个很好的老师。他叫我先回家随便画点什么。我试着画了一只鞋,又画了插在花瓶里的一朵花,但都画得一塌胡涂。
我们再碰面时,我给他看我的习作。“噢,看!”他说,“你看,在后方这里,花瓶的线条没有碰到叶片。”
其实我的本意是要让这条线一直画到叶片的位置。“很好,这是一种表现景深的手法,很聪明呢。”
“还有,你没有把所有的线条都画得一样粗细(这也不是我刻意营造的),也很好。假如一张画上所有线条都一样粗细,看起来会很呆板。”课就这样继续下去了,每次我以为是错误的地方,他却用一种正面的看法教会我其他的东西。他从来不说我错,也不让我难堪。所以我不断尝试,渐渐有一点点进步,但是我从不满足。
为了有更多练习作画的机会,我还参加国际函授学院的课程。我得承认他们的课还真不赖。一开头,他们先要我画三角锥和圆柱体,练习加上阴影等,课程涵盖了好几种绘画的领域:素描、蜡笔画、水彩画、油画等,课程快结束时,我的兴致却逐渐冷却下来。我画了幅油画,但是一直没寄去给他们。学校不停写信给我,鼓励我继续学下去,他们真的很不错。
另一方面,我不断练习素描,对素描的兴趣愈来愈浓厚。假如我在会议上觉得很无聊的时候——比方有一次,心理学家罗杰斯(Carl Rogers)到我们学校来,跟我们讨论加州理工学院是不是应该设立心理系,我就开始画其他在场的人物。我随身带着一个小本子,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练习画画。所以,我跟左赐恩上课时,确实是很用功的。
可是,左赐恩却没有学到多少物理,他太容易分心了。
我试着教他电磁学,但当我一提“电力”,他就告诉我他有个马达坏掉了,问我怎样才能把它修好。我想让他实际看看电磁铁怎么发生作用,便造了个小线圈,然后把一根钉子悬在半空中,一通电,钉子就自动荡进线圈中。他居然说:“噢!这就跟做爱一样嘛!”我只好死了心,物理课就此结束。
于是我们又有了新的争论:到底是他教得比我好呢,还是因为我是个比较优秀的学生。
我放弃了原先的想法——教一个艺术家了解我对大自然的感受,以便他能描绘出这种感觉。现在我得加倍努力学画,让自己来画出心中的感觉。这是个很具野心的尝试,我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过别人,因为我觉得我可能做不到。
开始学画画不久,有位我认识的女士看了我的习作,说:“你应该到帕沙迪纳美术馆看看。他们开了素描班,有模特儿——裸体模特儿——让学生画。”
“不行,”我说,“我画得还不够好,我会觉得很尴尬。”
“你画得够好了,你应该看看有些人画的那副模样!”
于是我鼓足了勇气到美术馆去。第一堂课,他们只告诉你应该准备什么样的白报纸以及各种铅笔和炭笔。第二堂课,模特儿来了,摆了十分钟的姿势。
我开始作模特儿的素描,但是一条腿还没画好,十分钟就已经到了。我环顾四周,每个人都已经画好整幅图画,连她背后的阴影也画了。我明白我太不自量力了。但是慢慢地,模特儿终于在课堂上摆足半小时的姿势了。我很努力地、费了好大的劲,终于画好她整个身体的轮廓。这次还算有点希望,所以我没有像过去那样把画盖起来,不敢让别人看。
我们要互相观摩其他人画的画,我这才发现他们真的能画:不只画了模特儿,还把所有细节和阴影都画出来,包括她坐的椅子及上面放的一本小书、讲台等等,巨细靡遗!他们每个人的炭笔都“沙!沙!”的,就什么都画好了。我觉得我没什么指望。
我走回去,打算把我的画盖起来。我的画上只有稀稀疏疏的几条线挤在白报纸的左上角,因为之前我都只在笔记本大小的纸上画画,有点成为习惯了。但这时恰好有几个班上同学站在我的画旁边看,其中有个人说:“噢,看看这幅画,每一笔都恰到好处!”
我不知道他话中确实的意义,但是我深受鼓舞,下一堂课才敢继续上。另一方面,左赐恩不停地告诉我,把画布填得太满的画不是什么佳作。他的任务是,教我不要担心其他人怎么画,他说其他人也不见得有多高明。
不逼你往特定方向走
我注意到老师话并不多,他告诉我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我的画在纸上显得太小了。他反而鼓励我们尝试各种新的画画方式。这让我想到我们教物理的方式:我们有太多的技巧,太多的数学方程式,所以当教授的不停地告诉学生这该怎么做,那该怎么做。但绘画老师却很害怕告诉你任何事情。如果你的线条画得太重,老师不能说:“你的线条太重了。”因为有些艺术家正是以厚重的线条画出伟大的杰作。绘画老师不愿意逼迫你往特定的方向走,所以他们碰到的沟通问题是,怎么让学生慢慢领悟出绘画的技巧,而不是单靠传授;但物理教师却老在传授解物理习题的技巧,而不是从物理的精神层面来启发学生。
他们总是不断叫我画画时,要更放松一点。但是,我觉得叫一个刚学开车的人放松驾驶盘,是不大说得通的,也不可能成功。只有当你知道怎么样可以小心地把事情做好时,才有可能开始放松。所以,我很反对这种不停的叫人放松的说法。
他们还发明了一种让我们放松的练习,就是画画时不看画纸——目光绝不要从模特儿身上移开,手则在画纸上描绘出线条,却不要低头看自己画成什么样子。
有位同学说:“我没办法不看,我只好作弊,我打赌班上每个人都作弊。”
“我没有作弊!”我说。
“噢,胡说!”他们说。
我做完我的练习,他们都过来看看我画了些什么。他们发现我真的没有作弊:我的笔尖从一开始就断了,因此画纸上除了秃笔的印痕外,什么都没有。
当我终于削好铅笔之后,我又试了一次,我发现我的画别有一股力量,有点滑稽,有点像毕加索的特色,我很喜欢。我很满意这幅画的原因是,我知道以这种方式不可能画得多好,所以这幅画画得差一点也不足为奇。其实所谓“放松”,也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本来我以为放松的意思是“乱画一通”,其实放松真的就是放轻松,不要担心会画成什么样子。
我在绘画班有很大的进步,感觉也很不错。一向以来,课堂上的模特儿都是属于粗线条、没什么身材的那种,不过画起来也蛮有趣的。但是到了最后一堂课,来了一位漂亮的金发女郎,身材的比例恰到好处。而到那时候我才发现,我还是不懂得怎么画画:我根本画不出任何近似这个漂亮女孩的形貌!画其他模特儿时,画得大一点或小一点都没什么差别,反正他们的身材都不怎么样。但当你要画一个外貌、身材都这么匀称的女孩时,你骗不了自己——每一笔都必须恰到好处才行!
中间休息的时候,我听到有个很能画的家伙问她,愿不愿意充当私人模特儿,她答应了。“好极了,但我还没有工作室,我得先解决这问题。”他说。
他的画画得实在好,我觉得我可以跟他学到很多;而且我估量绝不再有机会画这样一个漂亮的模特儿,所以我说:“我家楼下还有一个房间,可以充当工作室。”
他们两人都同意了。我拿了一些那家伙画的画给左赐恩看,他吓了一跳,“画得没有多好嘛!”他说。他解释不好的原因给我听,但我一直没真正听懂。
在美术馆流连忘返
学画画前,我对于看画从来都兴趣缺乏,对艺术品不怎么会欣赏;只除了一两次,像有次在日本的一家美术馆,看到一幅褐色的纸上画着竹子。对我来说,这幅画的美就在于画家几笔挥毫下,竹子就浑然天成,我可以在真实与假象之间流连忘返。
上完绘画课以后的那个暑假,我到意大利参加科学会议,顺便到西斯廷教堂(Sistine Chapel)参观。我一大早就到那儿,第一个买到票,门一开就跑上楼去。因此,我得以在别人都还没有进来以前,趁着这短短的空档,在寂静肃穆中,独享大教堂的难得乐趣。
很快地,游客全涌进来,人潮闹哄哄地到处流窜,说着不同的语言,指指点点。我四处逛,抬头看了一下天花板,然后稍稍往下看,看到几幅很大的裱框的画。我想:“哗!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些画!”
不幸,我把旅游指南遗留在旅馆了,但是我想:“我知道为什么这些画没有什么名气了,因为这些都画得不够好。”接着我看到另一幅画,心想:“哇!这幅画得倒很好。”再看另外一些画。“这幅很好,那幅也不错,可是那幅很差。”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些画,但我觉得除了其中两幅之外,其余的都很不错。
走进一间叫拉斐尔(Sala de Raphael)的展览室,发现同样的现象。我作结论:“拉斐尔的作品水准很不稳定,并不是每次都成功,有时画得很好,有时却画出一堆垃圾。”
回到旅馆以后,我翻阅旅游指南,在有关西斯廷教堂这部分上写着:“在米开朗基罗的画作下方,有十四幅由波蒂些尼(Bottiecelli)、波路芝奴(Perugino)的画,”他们都是伟大的画家;“另外两幅则是由不著名的某某及某某所画。”我兴奋莫名,虽然我说不出这些画的名称和作者,我却能够分辨出哪些是佳作,哪些不是!科学家随时都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因此当艺术家说:“这幅画是杰作”,或“这幅画很差”,而没法解释理由的时候,我们往往就会怀疑他们的说法。我拿画给左赐恩看的时候,情形正是如此。但是,现在我也可以分辨得出来了。
拉斐尔的秘密呢?原来在于那里的画,只有少数真正出自这位大师的手笔,其余都是他学生的作品。而我喜欢的几幅,正好都是拉斐尔的作品。我对自己的艺术鉴赏力信心大增。
后来,我那绘画班的同学和漂亮模特儿来过我家几次,我努力描画,并跟我的同学学习。练习了好几次之后,我终于画了一幅我自己觉得很不错的画——是模特儿的人头像——我为这初次的成功兴奋不已。
卖画的乐趣
我终于有足够自信以后,便开口问老朋友德米屈亚迪斯(Steve Demitriades),可不可以请他美丽的妻子充当我的模特儿,我会以这幅画像回报他。他笑起来了:“如果她肯浪费时间为你摆姿势,我没什么意见,哈哈!”
我很努力地画这幅画,而当他看到这幅画时,他反过来完全站在我这边了:“画得真好!”他赞叹,“你能不能找个摄影师把它拍下来,多弄几份?我想寄回希腊去给我妈妈看!”他母亲还没见过这个媳妇。这真是令我非常振奋,因为我已进步到有人想要我的画的地步了。
另外也发生了一件差不多的事。有一次,加州理工学院有人办了个画展,我也提供了两幅素描和一幅油画。他说:“我们应该替这个画订个价码。”
我想:“别傻了!我不想卖掉这些画。”
“这样画展会更有趣。假如你不会舍不得这些画的话,就订个价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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