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献给虚无的供物 - 中井英夫

_2 中井英夫(日)
  「你说什么?他知道我?」久生惊讶地问。
  「没错,他清楚知道你的事。」
  藤木田老人这句话让当时正在翻阅《莎乐美》的亚利夫与正在摆棋子的阿蓝同时愕然回头。在红色房间妖冷的光线中,藤木田老人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
  「唉呀!没什么好惊讶的,我们只是同一天去了『阿拉比克』。可能因为我有稍微变装,所以你们才没注意到吧!我曾向阿蓝挥手,他却没发现我……」
  经藤木田老人这么一说,亚利夫想起了那位被君子称为「鲶鱼头」的乡绅。没错,他的身材确实与藤木田老人十分相似,但他应该是黑发蓄胡的中年男子。
  「你是说这个?」藤木田摸了摸漂亮的银发,「只要有一顶假发,要变黑不是什么难事,而且一洗就掉。对了,你们应该也被推销了圣诞节的舞会券,一起去吧?」
  「可是……」亚利夫沉吟,「大概从今年秋天起,我就常看到你,但你昨天才来东京……」
  「新潟到东京来回只要半天。」
  「这么说来,那天晚上你和君子上床了?」阿蓝因为过度惊讶,不自觉说出唐突的话。
  「不不,没的事,到了这年纪,已经没那种兴致了。」藤木田老人瞪大眼,用力挥手,「我只是喜欢那种气氛,那天晚上也只是吃顿宵夜就结束了。当然,我是买了鞋子与洋酒给他……算了,先来下盘棋吧!」说完,他便一屁股坐在桌旁,面对棋盘。
  「真是吓了一大跳。」一旁的阿蓝喃喃自语,又突然接着说,「啊!『巴黎的街头』播出时间到了!」说完便转身冲入对面的自己房间。
  多亏这个广播节目,后来才能正确推定红司的死亡时刻。这是LF电台每周三晚间十点卅五分播出,由名乐评家芦原英了解说,大日本制糖赞助,专门播放法国香颂的节目「巴黎的街头」。
  当时,阿蓝一回到房间,亚利夫他们立刻隐约听到一阵哀伤的男子歌声。后来才知道那首曲子叫〈有如一朵小小的虞美人〉,演唱者是前年以这首歌夺得唱片大奖的穆鲁吉——在这首歌与歌手广为人知之前,只有这时刚好回国的石井好子频频演唱,一般人对此尚无深刻印象,后来才终于带起穆鲁吉与这首歌在日本的名气。
  接下来播了什么音乐,亚利夫不记得了,只知道大约过了五分钟,橙二郎慌张地走出书房,好像想起什么事,跺着风琴般的楼梯下楼,中途却又突然改变心意,用足以令人吓一跳的声音大叫:「阿蓝!你在房间吗?阿蓝?」而且还不停在楼梯上上下下,声音大得有如发生什么骚动。
  亚利夫于是放下棋子,探头看向楼梯口,但橙二郎似乎刻意背向他。那个背影看起来仿佛一个极狼狈的老太婆,给人异样的感觉。
  终于,阿蓝也从自己房间以不输橙二郎的音量大声回应:「干嘛?我正在听法国香颂!」虽然如此,他仍关掉收音机走出来,随橙二郎进入书房。
  在这之后,不论楼上楼下,都没有令人特别注意的动静,但就在这段时间内——从众人上二楼的十点二十分左右到大约三十分钟后的十点五十分——红司在被锁上的浴室内成为一具尸体。
  十点五十五分,吟作老人脸色惨白、口中叫喊着什么跑上楼,嘴唇颤抖地对一起走出门外的四人说:「我照红司少爷的吩咐去买洗面乳,刚刚才回来,但不论我怎么叫,少爷都没回应,门也从里面锁上了,该不会是心脏病发作……」
  「好,你立刻去准备强心剂。」橙二郎的神情非常悲壮,似乎早有预料……
  [图]
  「亚利夏,你的说明很详细,却让人听得很生气。我不懂的是,那间浴室为什么会是严密的密室?我当然知道浴室可以上锁,但那通常是很简单的扣锁,不是吗?」
  「没错,但我会这么说是因为今年十月左右,红司在浴室两扇门各装了一个牢固的镰型锁。」
  「什么是镰型锁?」
  「就是将镰刀形铁片卡入嵌进门板的凹槽的一种锁,而且只能从门内转动银光闪闪的扁平转柄才能开启或锁上。一开始,我们也认为红司被杀害,想尽办法要进入浴室,但是浴室门根本无法移动分亳,阿蓝也从脱鞋间出去,试着从外面打开窗户,但窗户外部有装铁格子,就算没有,窗户也是牢牢锁上。最后因为面向厨房的那扇木板门太厚,所以大家就打破连接更衣室的玻璃门。虽然费了一番工夫,但还好没让玻璃门破得太碎,我才能伸手进去打开镰型锁。浴室里,洗脸槽的水流个不停,日光灯就像……你应该也常看到吧!就『滋——』地忽然亮了起来,『啪——』地熄灭了,然后又是『滋——』地亮起,又——」
  「我知道啦,白痴!问题是尸体!提到浴室杀人,最先想到的应该是电气浴池(注:在日本约西元一九四○年代初出现,藉由在水中产生微量电流以制造某些疗效)或西式浴缸,固定模式都是拉起双脚让头部浸在水里溺死,不过,我猜红司的死因应该是瓦斯中毒,对吧?」
  「瓦斯中毒?不可能。」亚利夫露出诧异的神情,「热水是靠瓦斯燃烧没错,但里面完全没有瓦斯味,后来岭田医师也说不是瓦斯中毒。我刚才也说了,红司是因为心脏麻痹之类的原因才倒在磁砖地板上,当然,他一丝不挂,但……」
  也难怪亚利夫迟疑,毕竟当时那一幕实在太过怪异。大家都挤在更衣室往浴室内探看,因为正好逆光,加上日光灯闪烁不定,无法看得很清楚,只见倒卧的红司右手拿着爱用的刮胡刀,左手握拳,背部仿佛被赤蝮蛇缠绕,隐约浮现奇怪的十字架斑纹。红司想必是为了隐瞒这个秘密,才会连浴室都谨慎锁上,因为随着双眼逐渐适应昏暗光线,任谁都看得出那有如红色蚯蚓的十字形交叉是残酷的鞭笞痕迹。
  刹那间,亚利夫近乎痛心地明白了这些鞭痕的意义。红司绝对是受人忌讳的被虐狂,而且对象绝非故事里那种穿黑色紧身衣的美少女或淫荡的贵妇人,而是阿蓝提到的那个流氓。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有实践的胆量,但无须读过霭理士(注:H.Havelock Ellis,英国二十世纪初期的性学权威,著有《性心理学》)的书,身为受者的性倒错者自然会有根深蒂固的特殊欲望,希望能受到水手或流氓一类人的虐待,而红司想当然是顺从了自己的欲望。
  「真是……难以置信。」就连久生也难得地紧蹙眉头,不发一语。
  然而,对在场的发现者来说,当下根本能法顾及其他,吟作老人想冲上前抱起红司,却立刻被藤木田老人粗壮的手臂拉回来。
  「绝对不能碰触现场。」藤木田老人说话的同时,还用自己庞大的身躯挡住更衣室的门。
  橙二郎因为是医师,所以迳自走入浴室,以熟练的动作握住红司的左腕开始把脉。几秒钟的屏息等待后,橙二郎转过冷漠的脸,眼神黯郁地开口:「已经死了……」
  当然,这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瞬间,从敲破玻璃门、打开镰型锁到此时,可能还不到两分钟。
  「不用报警了,立刻打电话给苍司与岭田医师。」
  听着藤木田老人从背后传来的吼叫,亚利夫在冲向电话之前,再度回头牢牢记住眼前光景。
  白色磁砖砌成的浴缸没有盖子,澄澈的洗澡水冒着热气;左边的洗衣机盖子被打开,从里面冒出的肥皂泡泡正慢慢破灭;左右拉动的两片式玻璃窗以插拴锁至最底,窗户上方的狭窄气窗也紧闭着;洗脸台的水龙头没关紧,但流出的水势还不至于溅出水花,摆饰在上方架子的小花瓶里有一枝温室栽培的纯白剑兰,静静地映在昏暗的镜中。在明灭不定的灯光下,红司的遗体倒卧在地,背上背负有如同性恋烙印的十字架形丑陋鞭痕……
  然而,不知为何,刚才还能打出去的电话竟突然打不通,又因为藤木田老人指示不要惊动到邻居,亚利夫与阿蓝只好在夜路上奔跑,冲向并列在目白车站前方右侧的两座黄色公用电话亭。一开始一直是通话中,后来好不容易接通,令人心焦的铃声响了一会儿后,话筒那端终于传出八田皓吉低沉粗浊的嗓音。
  「光田先生,抱歉,我把苍司留这么久。他刚才还打电话回家,可是一直是通话中……」八田的声音原本还很悠哉,接着却突然变了调,「什么?这可严重了!请你等一下……」
  电话另一端先是传来慌慌张张的声音,紧接着响起苍司的声音。
  『什么事情严重,发生什么事了?』冷静的声音听到话筒另一端的回答,立刻道,『红司?难道……』但此时,呻吟似的悲痛嗓音不再言语,仿佛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反正你尽快赶回来……什么?在浴室,就在刚刚……」
  亚利夫焦急地接着说明情况,然而,苍司一听到岭田医师还没到,橙二郎准备帮红司打强心针时,随即泄出半哭泣的声音。
  「不行不行,光田,不可以!在岭田医师赶到前,别让叔叔动红司。你也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如何。说红司已死的是叔叔,你们其他人都没确认过,不是吗?如果红司其实还没死呢?快,你赶快回去看看红司,我现在立刻坐车赶回家。」
  这个焦躁的声音所暗指的,大概是怕自己的亲叔叔利用红司陷入假死状态的机会,将原本的强心针换成某种毒药吧!但亚利夫没想这么多,回答完「没问题,有藤木田先生看着」后,便迅速挂断电话,跑回冰沼家。不过,或许是刚才那番话所留下的疑惑太深刻了,亚利夫觉得冰沼家似乎笼罩着一股更甚于前的异样气氛。
  首先,应该留在浴室的藤木田老人不知何故却站在楼梯顶端,交抱双臂地观察比较二楼与浴室的方向。问他在做什么,他只是自言自语地说些「因为橙二郎回书房拿麝香」这类不算回答的回答。他与阿蓝都因为藤木田老人放着尸体不顾而吃了一惊,一到浴室,发现水龙头已经被关起来,但日光灯仍闪灭不定,光线昏暗,红司也还维持趴卧的姿势,脚边则铺了一条毛巾,吟作老人就盘坐其上朝尸体双手合十,口中诵念经文。
  善男子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闻其音声,皆得解脱。若有持是观世音菩萨名者,入大火不能烧……
  亚利夫毅然屈膝,学刚才的橙二郎,将手轻轻握住红司的左腕。下一个瞬间,他感觉到一股陌生的沉重与冰冷,红司的手腕也讽刺地颓然垂下。亚利夫忽然回头,发现吟作老人身旁有个奇怪的东西——一个湿濡的红色小皮球。
  「这是怎么回事?」亚利夫摇动老人的肩膀问。
  「本来就在这里的。」老人只是呆然若失地答。
  但亚利夫确定,直到刚才,浴室内都没有这个东西,而且那是在一般杂货店都买得到的小皮球,很难说是凶器或凶手留下的东西,不过亚利夫还是先收起来,后来拿给藤木田老人看时,对方也猜不透这东西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亚利夏,你真是的!」久生听到这里,用克制着不上前揪起他衣领的声音说,「这怎么不是被杀?怎么会是病死?这是如假包换的杀人事件!你人在现场,居然连这个也不知道?」
  「在这之前确实是这样,但接下来就整个翻盘了。」亚利夫辩驳道。
  亚利夫进入浴室不到十分钟,先是苍司冲进来,接获阿蓝电话通知的岭田医师也接着赶抵,最后是晚了一步、频频念着「不好了」的八田皓吉。原本充满不祥气息的红司之死,在这二人到达后,突然转为平淡无奇的病故事件。
  水龙头早被关上,闪烁的日光灯也由了解电力的苍司循着线路检查,立刻发现是供电表出问题,但不是被人动手脚,只是因为太老旧导致的偶发意外,经苍司简单修理后,随即恢复眩眼白光。突然不通的电话当然也不是因为线路被剪断,只是卡座内接触不良,亚利夫稍后拿起话筒,惊讶地发现刚才一直打不出去的电话,如今却完全畅通。另外,因被认定是杀人现场,所以没人碰触尸体,岭田医师却认为就这样将红司放在地上未免太没常识,遂立刻指示将之移到客厅。
  当然,红司早已气绝,虽然无法断定正确死亡时间,但应该是在十点半左右。初步检查并没在尸体身上找到任何毒物或药物的残留痕迹,背部的残酷鞭痕也是几日前所留,与死因没有直接关系,因此,将红司留在冰冷的地砖上,四处奔走打电话,或许真的不是正确行动。岭田医师最不满的也是这一点,别人还没话说,橙二郎却是经验老道的医师。因此他严厉质问橙二郎为何不在第一时间就注射强心针或做心脏按摩等急救,特别是为何只凭把脉就轻易断定红司已死。
  橙二郎的狼狈样确实很不寻常。自从亚利夫回来后,他就一直待在二楼,任凭大家怎么叫都不露面,后来不情愿地下楼,却看也没看红司的尸体,电话一修好就打电话至医院,确定绿司是否平安。他显得很浮躁,但亚刊夫看不出来他在恐惧什么,抑或是因为憎恶的红司过世而压抑不了内心的兴奋。尽管老医师再三诘问,橙二郎仍露出无所谓的微笑,表示他当然知道只有把脉不行,也曾想回房间煎煮福寿草,无意中想到妻子圭子的手术,遂无心煎药,让人听了直想生气。
  岭田医师从苍司的祖父光太郎还健在时,就一直是冰沼家的主治医师,与藤木田老人是老棋友,对冰沼家的事当然也一清二楚,所以从橙二郎的狼狈样与众人异样的亢奋中,他立即明白今晚此事的意义,冷漠辛辣地抱怨几句后,便与苍司留在尸体旁开始商量。
  亚利夫等人被叫到客厅集合已是十二点过后。岭田医师低下头,再度将手伸向红司的胸口与下颚,检查扑倒时撞伤的痕迹,脸上浮现露骨的苦涩神情,头也没抬地粗暴拉起红司的手臂,露出上面明显的注射痕迹。白皙手臂上处处是煤褐色的针孔痕迹,另外还有两、三块似是最近留下的小小四方形贴布。
  「我也知道他滥用K他命与安非他命。最后一次帮他做诊疗是今年九月发生洞爷丸那起不幸事件之前,那时情况还没那么严重,但难保将来不会突然发生心肌梗塞,所以我要他每半个月来复诊,但他从没出现过,我就知道终有一天会发生这种事……」
  岭田医师转头依序看向众人,语气立刻转为尖锐,
  「我是第一次见到红司背部这种蚯蚓状的伤痕,很难断定是什么造成的,但若有人说那是鞭笞的痕迹,我也不会否认。为求慎重,刚才我还向苍司求证,才知道似乎真有此事,让我大吃一惊。我无法确切判断那是何时留下的伤痕,但至少也有两三天了。虽然与死因没有直接关系,但我仍不敢相信他至今还有这种行为……你们都不是外人,所以我就坦白说了,红司从小就有受虐狂倾向,但我没想到他会持续到现在……」
  禁忌的秘密被揭开,顿时满座噤声。
  「事到如今、追查施虐者是谁虽然没什么意义,但我们也不该放着这种疯狂的人不管。苍司好像也不清楚这人是谁,你们若有什么线索,请说出来,譬如他有无正在交往的女孩……」
  岭田医师停下,静待众人的回答,却都无人开口。看到苍司低着眼,亚利夫知道他也没勇气说出对方并非女子。
  「唉,没人知道吗?好吧,反正对方总会找上门,届时请苍司一定要通知我,好吗?」接着岭田医师改变口吻,「死亡诊断书也不用特别写什么了,不论是冠状动脉阻塞或狭心症,反正只要是以急性心脏衰竭为由就好,如果有人还有疑虑,想请警方进行彻查,请现在说出来。红司背部的伤痕究竟是不是鞭笞的痕迹,经由解剖应该能确定,如果我们猜测错误,立刻就能洗刷红司的不名誉,但我担心,一旦红司的受虐倾向属实,那事情就很严重了。对我来说,我与冰沼家的关系从冰沼家的前两代就开始了,很不希望你们在遭逢重大不幸之后,又成为媒体狩猎的目标。我言尽于此,你们如果有什么意见请提出来,不必有所顾虑。」
  过了一阵子都没人开口,最后是由苍司代表众人发言。
  「其实,我也稍稍察觉了红司的性向,却没想到他背上有这样的秘密,还为此在浴室装上镰型锁。现在回想起来,确实偶尔有陌生人打电话来家里,红司接了电话就立刻出门……」
  「镰型锁是什么时候装的?」藤木田老人问。
  「这个嘛,应该是十月左右吧!」
  「这么说,红司是在那时邂逅了对方?」藤木田老人喃喃。
  「关于今晚的事,我听说红司是倒卧在锁上镰型锁的浴室内,虽然感觉有些异样,但我还是认为将死因断定为心脏麻痹会比较好,所以……」苍司不理会对方,迳自道。
  「在浴室处于完全的密闭状态,红司身上也找不到外伤或中毒迹象的情况下,的确能照苍司说的,断定为心脏麻痹或其他毛病致死,而非他杀。可是,若情况完全相反呢?也就是说,成为密室的浴室其实可以进出,那就必须视为杀人事件了,毕竟在电气浴池内导电或将空气注入静脉之类的老式手法,都能将他杀伪装成病死。」藤木田老人提出异议。
  「这……」苍司难得露出惊讶的表情,「你们发现尸体时,镰型锁不是自内侧锁上吗?」
  「的确是锁着。」藤木田老人也不看场合,立刻回答,「尤其是那种镰型锁。你们都知道那种锁要靠捏住圆扁的柄转动才能开关,两扇门又都没有丝毫缝隙,不论是用穿好线的镊子或水笼头的水压等特殊手法,都无法从外面将门锁锁上。假设镰型锁只能靠人的手从内侧锁上、开启,这就表示无人能进出浴室,但……」
  「喂,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摆脱不了幼稚的侦探扮演游戏?」岭田医师一脸为难地打断老友的话,「那种无意义的辩论稍后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要不要让红司背部的秘密公开,我希望大家针对这点做决定。」
  事已至此,没人对岭田医师的话表示异议。最初的氛围虽然极酷似杀人事件,橙二郎的举动也很怪异,再加上还有红色十字架与小皮球所产生的疑点,但最终还是只能认为,红司是在准备刮胡子时,日光灯突然开始闪烁,接着心脏病猛然发作,来不及出声就向前仆倒气绝。众人低声交换意见后,苍司综合所有想法,表示岭田医师若不认为红司的死有疑点,那就不要报警,并将红司下葬,而事情就到这里告一个段落。
  「我懂了。亚利夏,你会坚持红司不是被杀而是病死,就是因为要守护冰沼家的名誉吧……不过,这或许正是凶手的目的,为了利用冰沼家不希望鞭痕秘密曝光而选择隐瞒事件的心理,故意挑在浴室行凶,真是太狡猾了,凶手现在或许正张嘴大笑吧!真是的,只因为旅行时间拖长了点,就被先下手为强,一切都反过来了。不过,那也无妨,反正我已经知道凶手的名字了……」
  「你在电话里也说过这种话。当时你立刻说出被杀的是红司,让我吓了一大跳。如果你连凶手是谁也知道,就别再吊人胃口了,赶快告诉我。」
  「如果我没说明事件背后的原委,你是不会了解的。不过,被害者既然是红司,凶手一定就是那家伙了。对了,藤木田怎么说?他好像说过知道凶手诡计之类的话吧?」
  「嗯,他充满莫各的自信,说很快就会揭开浴室密室诡计。」
  「别开玩笑了,这名凶手的动机在于冰沼家的重大秘密,我虽然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但密室诡计没那么容易解开。我看,我该去见见他,顺便与他一较高低好了……」
  「他应该会很高兴。」亚利夫微笑说,「我告诉藤木田先生你的事了,包括你的名字、上次一起去『阿拉比克』的事,以及在什么都还未发生前就预言『冰沼家杀人事件』,并为此事四处奔走追查的事。他听完后。表示很想见见你这位女侦探,听听你的意见。你的意思呢?你刚旅行回来可能很累,但方便的话,我已经与阿蓝约好明天傍晚在目白的『萝勃塔』咖啡店碰面……」
  13 〈凶乌的黑影〉后篇
  十二月二十七日,四人自第一次在「阿拉比克」碰面后再度相见。这天的温度自午后开始逐渐转冷,雨丝在不知不觉间变成白色雪花。先到的亚利夫正与藤木田老人交谈时,发现久生与阿蓝正好在门口遇上,两人互拍肩膀,笑得很高兴,接着鱼贯而入。见到此景,亚利夫不禁心想,若只是为了表达再见面的喜悦,这种动作也未免太过夸张。
  到了年底,学生也少了,店内空荡荡的。久生难得拿手提包出门,身上是漆黑色的亚斯特拉罕小羊皮大衣与黑金色交杂的混纺围巾,手套与麂皮高跟鞋也是黑色的。等她优雅地在内侧靠窗位子坐下后,藤木田老人连客套话也省了,立刻迫不及待地开口。
  「我从亚利夏那里听说了你的事。能在杀人事件尚未发生前就先透视凶手的身分,实在是相当了不起的能力。听说你一接到电话就知道遇害的人是红司,能告诉我理由吗?」
  「理由?」久生以无辜的语气说,「因为这是二十年前就决定好的呀!」
  「呵呵,二十年前,红司才四岁,光太郎也才刚因函馆大火而过世,难道是与这些事有关?」
  「可以这么说,但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昭和十年十一月以后——藤木田先生,我也很好奇你为何在事件发生前就已偷偷来到东京,这让我觉得,你似乎早已知道杀人事件会在何时发生。」
  「不,我来东京的理由很简单,纯粹只是为了让这把老骨头好好休息,而且新潟也没有令人眼睛一亮的同志酒吧。话又说回来,福尔摩斯小姐不仅知道凶手是谁,似乎也已经掌握其行凶手法,实在很了不起。看样子,或许我已无用武之地了。」
  「你太过奖了。」久生温柔地笑了,「我会对这次的事件这么感兴趣,主要是因为警方完全没有介入,再者是只有我们知道这是经过详细计划的密室杀人事件。当然,这么一来就没有警方代劳采集现场指纹、勘查后院是否有可疑脚印等搜证工作,但若像推理小说写得那样,迳自找搜查一课课长出面,也会造成对方困扰,所以我希望这次的「冰沼家杀人事件」能在没有警方或记者介入的情况下圆满解决。」
  「你的意见很独特,但我很难赞成。」藤木田老人深思道,「最近的警察已有十足进步,也有像户高事件(注:西元一九五二年六月二日,大分县菅生村的派出所一发生爆炸事件,在场埋伏的警察立即逮捕两名现行犯,事后又逮捕三名犯人,这五人皆是XX党党员。据称教唆他们的是当时的巡察部长市木春秋,追查后发现此人本名户高公德,是受命化名潜入XX党的间谍。此处虽然称为「尸高事件」,但日本较常见的名称是「菅生事件」)那样,在事件发生前就查明凶手的实例。不,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我想请教有关你所认定的凶手一事。你是根据什么,才会说出若在事件发生前揭穿犯人凶行,犯人现在已经在牢里之类的话?」
  「真是的,亚利夏对这种无聊事的记性总是特别好,竟然连这个都说了。」久生轻轻皱了皱脸,「看过《爱丽丝镜中奇缘》的故事吧?在《爱丽斯梦游仙境》里的疯狂帽商与三月兔这次成了国王的使者,而帽商在犯罪前就已经被关进了牢里。我那些话,不过是从这里想到的玩笑。」
  「真巧!」阿蓝突然激动地说,「上次我们刚好举行过『疯狂茶会』,但亚利夏你可能没发觉吧!不过,帽商这个角色果然还是要给八田先生比较好。」
  亚利夫完全不懂这两人在说些什么,问了之后才知道,他们口中的「疯狂帽商」总是带着奶油面包与茶杯,头戴一顶大帽子走在街上,因为很像总是随着让售房屋搬家的八田皓吉,名字也有谐音(注:八田的日文发音为hatta,帽商的原文为the hatter,两者音近),所以本来打算让他扮演「疯狂茶会」中的帽商。
  「我还是自首吧!那个晚上,大家因为觉得『亚利夫』这名字念起来很像『爱丽丝』(注:亚利夫的日文发音为alio,爱丽丝为alice,两者音近),所以决定捉弄亚利夏——就是红哥背诵他最得意的〈乌鸦〉的那天——我扮睡鼠,红哥是三月兔,然后由扮帽商的苍哥主持『疯狂茶会』。大家照预定依序说出喝葡萄酒、剪头发、乌鸦与桌子为什么很像、住在井底的三姐妹等台词,最后是说出密室、凶鸟的黑影、谋杀等等以M开头的名词,可是苍哥本来就不想这么做,所以中途便宣告破局。但亚利夏无意中说出爱丽丝的台词时,真的很好笑。」
  「慢着,那个井底住的是三姐妹艾尔希、蕾西与缇丽吧!」久生露出微妙的严肃神情反问,「而你们将之取代为苍司、红司与黄司三兄弟?提议开茶会与想出这些台词的人是谁?」
  「谁?当然是红哥了。他是很敏锐的人,他说亚利夏似乎不是单纯来我们家玩,而是受人所托来家里窥探,所以不如反过来捉弄他。我没办法,只好……」
  听到这里,亚利夫虽然大致了解了「疯狂茶会」的前因后果,但仍不明白帽商与三月兔是怎么回事,只好笑了笑。
  「不,如果与《爱丽丝梦游仙境》有关,那可能性就更大,也让『冰沼家杀人事件』更具本格推理的形式。今天我们既然聚集在此……」
  藤木田老人单膝前挪,仿佛至此才终于决定进入正题。
  「就是为了找出这起离奇死亡事件的真相。各位都知道,红司是以急性心脏衰竭为由下葬,但这是在浴室是完全的密室、无人能进出的前提下才能成立。换言之,只要有一丝能进出浴室的可能,就代表可憎的凶手有杀害红司的机会。所以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找到进出浴室的方法,解开凶残犯罪的真相,揭露杀人魔阴险巧妙的密室杀人诡计。问题是,浴室的两个出入口皆以镰型锁自内侧锁上,窗户插拴牢牢锁紧,窗外的铁格子没有异状,就连没上锁的气窗也嵌上间距仅两寸(注:日本度量衡单位。一寸为三.○三公分)的铁格子,顶多只容幼猫通过——我查过了,这部分没有诡计施展的痕迹——此外,天花板、墙壁、磁砖地板等等,不但毫无疑点,更没有让凶手躲藏的空间。这也就是说,浴室是绝对的密室。目前只剩死亡时刻还有若干疑点,也已肯定橙二郎并未以毒物之类的东西杀害一息尚存的红司,所以只能确定红司在我们进入浴室前,的确已经死亡。」
  藤木田老人开始故作姿态。
  「听说红司打算写一篇名为〈凶鸟的黑影〉的超长篇推理小说,但阿蓝查过他房间,并没发现任何一行已写好的内容,也没发现相关的笔记或日记等资料,这是真的吗?」
  「咦?你说什么?我没仔细听。」
  「我说,红司那篇〈凶鸟的黑影〉连一个宇都还没写。」
  「啊。对呀!我到处找过了,却什么都没发现,不过他自己也说过还没动笔。」
  「所以,我们可以这么想……」藤木田老人轮流看向在座的人,「虽然红司尚未动笔写作,却被凶手借其身体完成小说的前篇,所以我们必须拆穿凶手的诡计,完成后篇,也就是解决篇,献给死去的红司。」
  「可是,根据当时他所说……」话一出口,亚利夫忽然想到一件事,「对了,他死前写下的数学公式呢?」
  [图]
  「在这里。」藤木田老人若无其事地从衣服暗袋取出那时的纸片,手指轻敲那道数学公式,「我那天晚上就从红司脱下的衣服口袋里偷拿出来了,而且也立刻拿给专攻数学的苍司看,他很惊讶地说:「红司那家伙是从哪里找人帮他写出这种东西?」你们大概也知道这里的P指power,也就是能量,e是指数exponential,好像是什么特殊对数的底,μ是摩擦系数,θ表示角度。苍司虽然说他也不太清楚这道数学公式的意思,但应该是为了让力量A与力量B维持平衡所需的条件式。话虽如此,也不能就这么认为那天晚上的浴室有不知名的力量在作用,所以这道数学公式应该与事件无关。」
  「但我记得红司曾说〈凶鸟的黑影〉里有四起密室杀人。」亚利夫回想前些天晚上的情形,语气激昂,「A、B、C、D四个疯于轮流杀死对方,最后D被A死前留下的诡计所杀。这起事件不会是一个开端吗?如果红司是A,那么这个数学公式就是让目前身分未明的D……」
  「你意思是按照情节杀人?太老套了!」藤木田老人立刻驳斥,「而且四个密室实在太乱来丁!你不知道诺克斯的『推理十诫』的第三诫是,绝不可使用一个以上的密室或秘密通道吗?」
  「才不是这样,那是指秘密房间,而不是指锁上的封闭房间。」阿蓝似乎对此有深入研究。
  藤木田老人却视若无睹,「不论如何,密室杀人光是那间浴室就很够了,重点在于如何破解这个有如铜墙铁壁的诡计。福尔摩斯小姐,你觉得呢?你大概还没看过冰沼家吧?从这里过去不用十分钟路程,何不代牟礼田先生前往吊唁?就算不知道现场也能预测出凶手的身分,但……」
  「我无所谓。」久生一脸无事状,「虽说是福尔摩斯,但我的个性倒是与他哥哥麦克罗夫特相似,并不擅长讯问铁路局员工或拿放大镜到处观察之类的事。而且我有亚利夏画给我的冰沼家略图,这样就够了。」久生取出上次画有冰沼家平面图的纸张,「不过,慎重起见,我还是想请教一、两个问题。听说要从二楼下来,唯一的方法就是利用会发出有如风琴声的楼梯,因为二楼的窗户全嵌上了铁格子。不过,为什么要将宅邸弄成像是松泽医院?」
  「什么松泽医院!」阿蓝有点生气,「我们只是为了防小偷!当初建造房子时,我们家仍在经营珠宝业,窃贼都以为屋里到处是珠宝,络绎不绝地来,所以才——」
  「只有你的房间外有逃生梯吧?从图上看,连接逃生梯的平台与晾衣台是相通的,而平台正下方就是浴室。虽然刚才藤木田先生说浴室的气窗与诡计无关,但若是从晾衣台下手,或许能够有所作为。不过,事件发生时,你人也在房间内——」
  「我就是因为这样才讨厌安乐椅侦探。」久生意有所指的话令阿蓝很不愉快,执拗地从中打岔,「你何不亲自去看看?我的房间只有三叠榻榻米大小,本来是用来放置换洗衣物的。外面的平台是露天的,晾衣台如今也没在使用,会设置逃生梯是因为我们的窗户都嵌上铁格子,消防局认为太危险而要求的。听你刚才的话。似乎是认为有人利用逃生梯上下楼,从晾衣台往浴室的气窗动什么手脚,而且,那个人刚好就是我?」
  「我没说是你呀……」
  「没关系,用不着客气。不过,那天晚上,我回房没多久就被叔叔叫去书房,之后如何我不清楚,但在那之前,绝对不是我。我没量过从晾衣台到气窗的距离,但若要动些什么手脚,势必得吊在半空中才行。那道折叠式的铁制逃生梯早已锈蚀大半,单凭一个人的力量要将它拉开就很吃力了,更何况就算顺利下楼,又要怎么进出浴室?」
  「所以我才没说有谁——甚至是你——靠逃生梯上下楼之类的话,我只是认为或许还有这种方法。」久生深感困扰地辩驳。
  「如果要像这样怀疑每个人,那么,在座的四个人里,最可疑的就是久生小姐你了。」或许是心情不佳,阿蓝仿佛要将久生大卸八块似地反击,「推理小说中,不也常有看似没有动机又有充分不在场证明的人才是真凶的例子?事件发生当天,你说要在雪中迎接圣诞节而出门旅游,但你说不定就在东京,而且还安排好了二十二号晚上的不在场证明吧?」
  「你的话真的很有意思。」久生也认真起来,坐直了上半身。
  「好了好了,要内讧也等晚一点再说!」藤木田老人慌忙打岔。「『推理十诫』的第七诫说了,侦探本人不得是凶手,所以我们四人必须先排除在涉嫌者之外。好了,你还想问什么?」
  「是关于后门的问题。」久坐指着冰沼家平面图,「假设凶手是从外面潜入的人,当然不可能光明正大地从大门进入,而要到浴室,就属从后门进入最近。所以我想知道当时后门的情况,以及它通往哪里。」
  「没错,这也是重点。」藤木田老人一脸深有同感的表情。「后面的木板门只有一个简单的扣锁,只要从围墙外伸手进来就能打开,轻忽得让人惊讶。后来问过原因,才知道冰沼家的人几乎不从这里进出,而且门外是邻居的私有道路,基本上不会有人通行,所以才这么放心。不过,从后门到浴室的路上都铺以石板,就算有人走过也不会留下脚印,这一点不尽快改善不行。从后门出去是一条狭窄坡道,虽然能通向前往池袋的大马路,却是连猫也不会在晚上经过的地方,许多大宅后面常有这种荒凉的小路。那一带都是大门深锁的住宅,根本无法知道里面是不是有人居住,后门斜前方那幢老旧宅邸也是,而且,日本人为什么部不喜欢挂上门牌……」
  「周边的说明已经够了,接着是浴室里的情况.水龙头开着可能是正准备刮胡子,但日光灯闪灭不定的原因呢?」
  「我对这方面不太了解,但好像是点灯器还什么的太过老旧,苍司换了以后就妤了。」
  「反过来说,也可能有人刻意换上老旧的点灯器让日光灯闪灭不定?」
  「这我也不确定。」
  「真是不可靠的侦探。先前我听说红司有点洁癖,所以内衣裤都自己洗,这次洗衣机里冒出泡沫也是因为如此?」
  「依吟作老人与苍司所言,应该没错。」
  「唔,还有什么呢?」久生的手指沿平面图移动,「对了,浴室的窗户是使用磨砂玻璃吧?嗯,那就好……中间隔个脱鞋间的储藏室里有什么?阿蓝,你知道吗?」
  「不久前我曾打开过,都是一些旧椅子或夏天用的纱门、电扇之类的东西。」
  「但事件发生当时,储藏室以挂锁锁上,应该与事件无关。」一旁的藤木田老人补充。
  「所谓的事件发生当时……」久生的语气像是终于要结束询问,「我从亚利夏那里知道了事件的前半部,但他后来去车站打电话,所以我无从了解后半部的情形,譬如橙二郎为何急着回二楼?浴室为何会出现红色的小皮球?我做了一张这次事件的时间表,现在就念给你们听,如果有误请告诉我。人名方面,我都用名字第一个字代替:
  事件发生前  藤、蓝、红、亚,楼下的起居间。
         橙,书房。吟,自己房间。
         苍、皓,九段。
  十点二十分  橙,前往起居间。亚,打电话给苍。
         红,去浴室。吟,外出购物。
         藤、蓝、亚,前往二楼的红色房间。
         有人打错电话。橙,前往书房。
  都可以理解吗?那我继续了……
  十点三十五分 蓝,回自己房间听广播『巴黎的街头』。
  十点四十分  橙,找蓝。蓝,前往书房。
  十点五十分  吟,外出购物回到家。红,没有回应。
  十点五十五分 吟,到二楼叫众人。
  总而言之,红司是在十点二十分至十点五十分之间遇害。
  十一点整   发现尸体、红色十字架与其他。
  接下来是电话突然打不通,亚利夏与阿蓝于是跑到目白车站。假设中途没有停下,所以单程时间为五分钟,
  十一点五分  亚,打电话给苍。蓝,打电话给岭。
  十一点十分  蓝、亚,回到宅邸,橙在书房。
         藤,在走廊。吟,在浴室。
         发现红色小皮球。
  十一点二十分 苍回家。皓,赶抵。
  大致上就是这样,问题在发现尸体的十一点过后。简单地说,我想知道亚利夏与阿蓝跑去车站后,藤木田先生、橙二郎先生,以及吟作老人都做了些什么事——虽然只是我的揣测,但就连昨吟作老人也曾离开尸体旁边,换言之,大约有一分钟的时间,整个浴室完全净空。」
  或许是不懂久生话里的意思,藤木田老人凝视她的脸好一会儿后,才佩服地低呼出声。
  「真是个观察力敏锐的女孩!的确,约有一分钟的时间,浴室里完全没人。你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
  「这不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吗?」久生若无其事地回答,「否则不可能会出现一颗红球,最重要的是,原本躲在浴室内的凶手也将没有逃走的机会!」
  14 透明人的呢喃
  久生以女王似的笑容制止了微微惊呼的三人。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无论光线怎么暗,浴室内绝对只有红司的尸体,也没有任何可供躲藏的地方,对吧?浴缸里的水清澈见底,窗户牢牢锁上,又不可能将身体紧贴在天花板角落,地上的磁砖也未动过手脚——不过,凶手确实躲在浴室,并趁众人离开的短短一分钟内飞快逃离,留下尸体……不,凶手是如假包换的人类,红色皮球则是当时凶手留下的东西,那是为了让自己变成透明人所用的小道具。想像力的可贵就在于即使没看过现场,也能立刻识穿凶手的诡计。只要听了我的说明,你们就会知道那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我们先继续之前的问题,藤木田先生与橙二郎先生留在宅邸做了些什么事?」一口气说完后,久生开始自顾自地在手提包内找烟。
  「换言之,你也认为当天晚上除了我们以外,浴室内还有一个透明人?」阿蓝凝视她的脸说。
  「是的,利用红色小皮球当道具成为透明人……」突然间,她注意到了一件事,「你刚才说了『也』?阿蓝,你也这么认为?那个诡计应该没这么容易被识破才对……藤木田先生,你对凶手屏息隐身在眼前的说法有什么看法?」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但是……」藤木田交抱起双臂,「暗杀者自外而巧妙地潜入浴室再如风似地逃出是不争的事实,但凶手杀害红司后仍躲在浴室的说法,在我看来只是无意义的幻想。下次我会让你们知道凶手是如何在有如铁盒的密室进出。现在我先回答你的问题。关于我与橙二郎之后做了什么事,因为只有我们两人知道,或许会被认为是事先串通说词,但若不坦白说明,对你们的推理也不公平,所以希望你们都能相信我所言属实……」
  发现尸体后,人在走廊的藤木田老人听到电话突然打不出去,便大声回答,要求亚利夫他们跑到车站前打电话,而且不要惊动到邻居,之后立刻检查浴室的另一个出入口——紧邻脱鞋间,面向厨房,位在洗脸台旁边的木门。他拿出手帕试着开启镰型锁,并小心不留下自己的指纹,却发现捏住银色转柄的指尖若不用力,根本难以顺利操作,比起亚利夫他们破坏门而开启的锁要花上更多工夫。当然,门与地板之间也没有足以让绳线穿过的缝隙。藤木田老人接着走到外面,进入脱鞋间察看,当然,在做这些事时,他也不时注意身后的橙二郎在做什么。
  橙二郎明明应该准备注射强心针,不知何故却像个笨蛋似地呆愣在尸体旁,而吟作老人则仍茫然地坐在门槛上,仿佛被什么附身似地凝视尸体。橙二郎发现后,突然怒斥对方,要他立刻到二楼煎煮福寿草。福寿草的确有治疗心脏疾病的功效,但橙二郎的行动仍是有些可疑,所以藤木田老人决定降低他的戒心,以便观察他接下来的举动,遂先回到尸体旁,确认红司已无脉搏,顺手关掉水笼头,从木门走至脱鞋间躲藏。
  就在藤木田老人留意着浴室里的动静,并检查储藏室门上的超大挂锁时,他听到某个不像人声的低喃传来,接着发现橙二郎起身从更农室走到走廊。他迅速望向浴室,确定里面没有任何改变后,赶紧追在橙二郎后面,刚好吟作老人正从二楼下来,他遂厉声要求对方绝不可离开尸体旁边,吟作老人似乎愣了一下,只是呆站在原地与他对望。这段时间虽然不到一分钟之久,但至少也有四十到五十秒的时间。假设吟作老人说的是真的,他确实在之后迅速回到浴室,并发现尸体旁掉落一颗湿濡的红球,那么,对于藏身在意外之处的凶手而言,要逃出浴室并遗留一颗红球,即使是极短暂的时间,仍是不可或缺的……
  「不可或缺吗?」久生充满自信地说,「各位简直是特地为凶手铺了一条通往脱鞋间的逃走路线。还有,你听到的那个莫名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会是橙二郎发出来的吗?」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
  藤木田老人皱眉说,在只有一瞬间的情况下,人类的耳朵最不足以倚恃。当时因为浴室只有橙二郎一个人,所以他便单纯地认为那声音是来自橙二郎,但若如久生所言,浴室里还有一个透明人,那么那声音要从何处来都行。此外,那声低喃又极端模糊不清,勉强要说的话,语尾听来就像「……yaru」,但感觉上与日语里要做什么的「做」(注:此处的原文是「やる」,念为yaru,通常译成「做……」之意)又不太一样。
  虽然这些话极不足以采信,但藤木田老人不断强调并发誓说,他躲在脱鞋间的时间几乎只有一瞬间,愣愣站着的橙二郎想趁机以电光火石的速度在红司身上施打特别药物——也就是在昏迷的红司身上注射连岭田医师都检查不出的毒物,置他于死——是不可能的事。换言之,红司在众人敲破玻璃、打开镰型锁往内看之前,早己死亡。
  「这种事在尚未解剖以前无法确定,不过就先这么认为好了。然后呢?橙二郎去哪里了?」
  藤木田老人吩咐吟作老人不可离开尸体之后,在走廊旁的楼梯正下方追上橙二郎。当时橙二郎正不停拨着电话机的号码盘,口中不住喃喃:「婴儿、婴儿……」他猛地抓住橙二郎肩膀询问怎么一回事,橙二郎只是一脸严肃地表示,无论如何都得打电话到绿司出生的医院,接着又说电话一直无法打通,要去隔壁的堂前家借电话,说完便从内玄关准备外出。
  藤木田老人随即劝道,「都过了深夜十一点了,而且又是红司死亡的这个时候,如果惊动到邻居,事后不是用红司病死的说词就能了事的。」但橙二郎固执依旧,表示既然如此,那他要去车站打电话。藤木田老人遂喝斥说,刚才出去打电话的两人应该也会打给故障台,要求对方立刻派人来修理,反倒是红司,怎么能就这样放着他不管。因此橙二郎才又急忙跑上二楼,嘴里说着如果福寿草不行,麝香应该有用之类的话,在药物柜不停翻找。最后,藤木田老人不得已地站在楼梯下方,在亚利夫他们回来前,同时监视浴室与二楼的动静,并思考究竟是何事让橙二郎急着想打电话到医院。他知道橙二郎本来就是个怪人,时常出现脱轨的举止,但这天晚上的行为真的很不寻常。
  电话后来不知何时已好了——话虽这么说,其实是站在楼梯下方的藤木田老人突然听到电话发出喀嚓的清脆声响,心下一动,拿起话筒一听,才发现电话已经通了。这么一来,橙二郧终于如愿打电话至医院,确认了绿司的平安,也才稍微冷静下来,向大家解释自己刚才的怪异行为。这段说明,亚利夫他们也听到了。
  「我后来没替红司注射强心针,一是因为量完脉搏后就知道他没救了,而且也不想再看一次他背部那恐怖的伤痕。你们也知道,圭子生绿司时,因为胎位逆转,不得不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剖腹生产,我则握住她的手陪到最后。不论对医师或对一位丈夫来说,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我怎么也忘不了当时那刺鼻的血腥味,所以一见到红司背上的红色十字架,立刻联想到那时的情景,心中突然感到很不安,担心绿司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说来丢脸,我都这把年纪了才第一次当父亲,所以不论如何也要打通电话确认绿司的平安……哈哈,你们一定觉得很可笑吧?」
  橙二郎虽然干笑着说了这些话,但他当时极力避免见到红司尸体的态度绝对另有隐情,问题是,在这之后他就躲到医院去了,根本极少在宅邸内露面。找警察帮忙当然可以,但就目前的情况来说,除非找到什么关键性的事实,不然也没办法让他说实话。而臣,那天晚上藤木田老人受苍司所托来解开他与红司的心结,他却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
  藤木田老人的用词逐渐尖锐,表示橙二郎是冰沼家唯一的污点,难保不会因为欲望而杀人,「他那死于广岛原爆的姐姐朱实,虽然非常吝啬,但至少个性开朗、橙二郎却无可救药,明明与紫司郎的感情极差,自己的医院烧毁后,竟然还能厚颜无耻地回到宅邸……」
  由于他的话逐渐带有攻击意味,至今一直默默聆听的亚利夫终于开口,似是打算求证。
  「所以橙二郎冲出浴室时,口中正『婴儿、婴儿』地反复喃喃?」也不等对方点头,亚利夫又立刻接道,「这该不会是另有原因吧?实际上,他根本不是担心在医院的绿司,而是在昏暗浴室某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看到那颗红球,一时错看,误以为那是畸形的婴儿,而在事后掩饰说担心绿司?」
  「这是什么意思?」藤木田老人反问。
  「亚利夏,你在说什么呀!」久生从旁打岔,「你的话虽然挺骇人听闻的,但重点是红司背部的十字架。关于施虐的人有什么消息吗?我听说是某个地方的流氓,但真的有这个人?」
  ——这是不论是谁都会在脑海中产生各种想像,却又刻意回避的问题。既然都已留下如此鲜明丑陋的伤痕,那么此人的存在绝对无庸置疑,不过,除非那个人怀疑红司的猝死而主动前往冰沼家,否则就只是传说中的一抹影子。
  「我记得……」阿蓝垂下视线,压低声音道,「苍哥曾接过一通找红哥的电话,对方的说话方式很粗鲁,自称是『genji』还『kenji』的。后来苍哥问红哥那家伙是谁,红哥浅笑回答是在外头混的。此外,吟作老人曾有一次发现红哥的鞭痕,问他怎么回事,他却大怒而没回答。吟作老人担心地找苍哥商量,才推测出这个叫知道kenji还genji的流氓与红哥有不正常的暧昧关系。可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之后就再也没接到这种电话了,就连红哥死后也是……」阿监语气抑郁地说。
  「如果每件事都像这样一知半解,『冰沼家杀人事件』就无法解决了,虽然还有其他不是很必要的事,譬如扮成爱奴人威胁阿蓝的人。」久生语气轻快地接道,「那家伙之后还有出现吗?对了,还没到下一个月圆之夜嘛——像什么爱奴人、流氓,或橙二郎的怪异举止,干脆都趁机一并解决,而且我不认为红司的遇害与这些事有直接关联,不至于令真相扭曲。」
  她会如此确信,显然是对自己的调查相当有自信,已有把握指出凶手。
  「不能说一定没有关联。」藤木田老人自有一套独特见解,「不论如何,我们都还不知道至今所知的事究竟是不是不得要领,但我们没有那个流氓的任何消息,以及橙二郎在浴室的怪异举止的这两件事之间,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关联。说起来,推定红司死亡的那段时间,橙二郎确实待在二楼,不曾踏入浴室。虽然他在十点四十分左右冲出书房叫唤阿蓝,但他并未下楼,当然也不可能接近浴室,所以就不在场证明这一点来说——」
  「请等一下!」亚利夫不满地打岔,「有件事我怎么也不懂。如果红司真的死于他杀,我虽然能接受有个怪家伙躲在浴室的说法,但也不见得必然如此吧?凶手也可以在浴室外制造声响或什么的,吸引红司离开浴室到后院附近,然后再加以突袭;红司受袭后,仓皇逃回浴室,从内侧锁上镰型锁,却突然心脏病发而死,不是吗?红司手握剃刀,或许就是因为害怕凶手的袭击。而且,就算是密室杀人,为什么凶手一定得进出密室?」
  「咳咳。」藤木田老人似乎终于恢复气力,轻咳两声,「凶手从密室外给予里面的人痛击,或被害者害怕遇袭而躲入谜室上锁,然后死亡。不论何者,都属于上乘的密室诡计。不过,亚利夏,」老人的声音变得无比严肃,「这些在从前的推理小说中皆有先例,你以为冰沼家的邪佞凶手会不要脸地使刚过去的诡计?不,我认为凶手会使用史无前例的狡狯手法进出浴室,让红司的死亡看起来像病死的,然后让他顺利下葬。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里讨论、推理,就是希望完成各自的〈凶鸟的黑影〉后篇,供奉于红司的灵前,以及揭穿凶手的诡计。」
  「没错,没有凶手进出的密室杀人太可笑了。」
  虽然阿蓝帮腔似地补充,但亚利夫仍对杀人是否都需要使用崭新的方式抱持极大疑问,而对聚集在这里的人来说,这一点却刚好是他们最关心的事。
  「其中尤以机械装置之类的诡计格外幼稚。既然称为密室诡计,那么不论怎么严密,都必须让凶手能自由进出——藤木田先生,你说的推理竞赛何时开始?还有,规则与场地怎么决定?因为是〈凶鸟的黑影〉后篇,只要口述就好,应该不用写在稿纸上吧?」阿蓝问。
  「那是当然。」藤木田老人屈指算了算,「今天是二十七日,年底大家都忙,公开的时间就订在从今天算起的十天后,也就是明年的一月六日。至于地点嘛……这里虽然也很安静,但应该没办法坐太久,所以就去「阿拉比克」好了,而且那里还是我们四人初次见面的地方,你们觉得如何?那里的二楼正好有个供人休息的厢房,我会事先预约。此外,当天叙述的推理必须是能让每个人都认同,而且是任何推理小说皆未曾有过的例子。这样不会太难吧?」
  「我都无所谓。」阿蓝立刻回道。
  「规则是,凶手没有利用机械装置杀人,没有驯养任何可利用的动物,只是个普通人,而且必须能自由进出浴室。」
  「可是,怎样才算是没有前例的诡计?」久生提出疑点,「我们不可能读遍世上所有的推理小说,很难信心满满地宣称自己的推理绝对没有前例可循。」
  「这一点就不用担心了。」
  藤木田老人充满自信,似乎想举出什么书为例,却被久生打断。
  「在我看来,只要行凶方式或动机有新意就够了。因为早在行凶方法之前,我就先发现了凶手的动机,而且,我能断言,这次事件的起源,肯定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动机。」
  「你的说法当然也对,毕竟寻找动机并不是很容易。好啦!这么一来,事情就变得很有意思了。久生小姐绝对是福尔摩斯小姐。阿蓝的话,虽然我希望让他当波特莱德(注:出现于莫里斯·卢布朗《奇岩城》里的高中侦探,身材高大。下文的白罗与梅利维尔分别是阿嘉莎·克莉丝蒂与狄克森笔下的名侦深),但看他体型,就当丘勒·白罗吧!白罗虽然出生于比利时,却是在英国大放异彩的神探。至于我自己,我名字的缩写字母是H·M,成为亨利·梅利维尔也是当然。这次『冰沼家杀人事件』能集结这些名探共同解决,实在非常壮观。此外,亚利夏就扮演三人份的华生。因为你从初次拜访冰沼家那天起,就费心写下了详细的纪录,不是吗?因此,明年昭和三十年一月六日那天晚上,请你务必记录得更为详尽,免得日后要出版回忆录时出错。如此一来,我的……」
  「藤木田先生。」亚利夫唇际浮现前所未有的微笑,「华生的角色我当然可以接受,不过,我也有自己的看法。」
  「哦,说来听听。」
  「是关于杀害红司的凶手。听了这么多,我总觉得你们的说法过于高尚,也太趣味化,与实际的杀人有一段距离。你们认定这起犯行具有犯罪史上前所未有的动机与手法,但凶手从未这样宣布,不是吗?所以,我是这么想的……」
  「谁都会想的。」
  久生拒绝聆听,口气有如福尔摩斯。藤木田老人随即举起单手制止她,催促亚利夫继续。
  「我的意思是,就算是很普通的凶手所做的很普通的行为,应该也可以掌握事件的核心。譬如吟作老人,各位对他完全没有疑心,但——」
  「绝不能是老人!」藤木田老人用令人吓一跳的声音说,「不能以老人或女仆为凶手也是诺克斯——不,是范达因的推理小说二十法则之一。总之,吟作老人绝对没问题!从大正时代光太郎开始雇用他时,我就认识他了。那时他才十八岁左右,是个活泼的俊美少年,可惜从光太郎离奇死亡的那一年起,他便开始信奉不动明王,但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像现在这样痴痴呆呆的。」
  「没人说吟作老人是凶手!」亚利夫也有点动气,「可是,尽管他对冰沼家无比忠诚,却也不能因此被排除在外。提到杀人,每个人都认为一定是坏人杀死好人,但这观念未免好笑,我不是暗指红司是坏人,但橙二郎冲出浴室,吟作老人随即像算好似地来到尸体旁也是事实。」
  「或许吧!但在你回来前,我一直站在楼梯不注意二楼与浴室的动静,如果是从脱鞋间旁边的门出入就另当别论,但他完全没有从更农室踏出一步,为什么——」
  「因为吟作老人最后朝尸体跪拜念经。我已经能稍稍了解他这么做的意义了。我本来以为他只是跪拜尸体,但事实上,他是跪拜那个红球。」
  「你这想法真奇特。然后呢?」
  「假设如此,那凶手绝非单纯的坏人,而且还对吟作老人非常重要。搞不好他会认为红司是被不动明王所杀,因为他特别疼爱红司,不是吗?我怎么看都不觉得他悲伤,反而有一种暗自欣喜、完全放下心来的神情。」
  「亚利夏,你真厉害!」阿蓝佩服地说,「连这种事都能察觉到,让你当华生太可惜了。」
  「我也直接问过吟作老人,当然,他不可能坦白告诉我,不过,我却因此发觉这次的事件牵扯到某种晦暗的因果关系,绝非一般的杀人事件。」
  「所以我不是说了,那是死者们累积的业。」久生将沾上口红的烟蒂插入烟灰缸,「我虽然问过后门、浴室内的情形,但这些其实都无关紧要。就像我之前说的,这次事件是死者所为,是自红司的曾祖父起,延续四代、经过八十年的积累的冰沼家秘密所产生的事件。」
  「不,不只是八十年,而是一千年。」亚利夫很难得地反驳道,「我要说的是更古老的因果关系!早在千前以前,或许已有五座为冰沼家堆备的坟墓,所以他们才一一注定要被埋葬其中。总之,若我的发现是汇确的,红司的死便不能说是他杀。而只是当然的约定。」
  「真是的,你这些话都是从我这儿拿过去的吧!」久生不以为然地说。
  「无妨,无妨。」藤木田老人立刻接口,「这样等于又多一位侦探了。但是,亚利夏,你认为的凶手应该是能利用物理方式进出浴室、终结红司生命的人,而不是穿墙幽灵什么的吧?」
  「嗯,这一点我也想过了,不会有问题。不过,我也说了,我猜不透凶手的真正身分,但我认为,那一定是我们所熟识的某人受到某种启示而行凶!严格说来,这并不能称为『凶行』,而且我读过的推理小说不多,也不知道我想到的诡计是否至今从未被用过。」
  「对于这一点,我倒是有一样好东西。」
  藤木田老人迫不及待地从大衣口袋取出方才来不及拿出的一本书递给亚利夫。那是今年六月由早川书房出版的江户川乱步《续·幻影城》,书皮上的脏污应该是他随时带在身上的关系。
  「书里有一篇〈密室诡计集成〉,至今出现过的重大诡计几乎都被网罗其中,嗯……⑴『行凶时,凶手不在室内』是说凶手杀人时不在现场,这一项不符合我们的条件,不用理会它,重要的是⑵『行凶时,凶手在室内』,这一项里面有各种例子,虽然乱步自己说尚未周全,但其实大致上都齐全了,你拿回去好好做功课吧!」
  突然被塞来一本书,亚利夫只好无奈地翻开天蓝色的书皮。
  此时,阿蓝突然开口:「乱步的全集已经出版了,从新年号那一期起,他也开始着手写两部长篇,我已经读过〈化人幻戏〉,但〈影男〉还没看过,不晓得是什么样的内容?」
  「与之前的作品一样充满喧闹气氛,内容描写在一栋镜屋里,有个影子男从镜子后拍下某市豪的怪异行为,并以之威胁那名富豪,而且有些字句还提到影子男大概是富豪的爱人,总之,是可以期待的作品。」
  就这样,随口讨论起推理小说的四位推理游民开始着手解明「冰沼家杀人事件」,而且很奇妙地,四人各自提出不同的行凶手法。
  15 五具棺材(亚利夫的推理)
  昭和三十年,一九五五年来临,一月底解散国会,二月底大选大致底定,去年年底民主党、自由党、鹰派、鸽派的政党纷争仍延续至今,仿佛要配合这世上的动荡似的,犯罪件数也持续攀升,而且主要都是凶残的犯罪。根据当时警视厅的公布,这些犯罪的杀人手法都极端残忍,不同以往常见的冲动杀人,而是计划性行凶,因而也特别引人注目。另一方面,东京都内创下一天发生四十二起火警、八十起交通事故的新纪录,而且还开始流行一种肉眼看不见的热病,谁都意识不到自己罹患此病,也不知道自己在何时早已痊愈。
  即使是新年的正月,冰沼家仍大门深锁。正月二日,亚利夫有事询问吟作老人而前往时,正好遇上刚卖掉九段的房子、搬至麻布町的八田皓吉。八田虽然担心一旁沉默的苍司,但仍对亚利夫轻轻点头招呼,同时自言自语似地低声说:「再怎么样也该说声新年恭喜吧!」
  此时的苍司端坐如修行者,看起来就像木木高太郎《青色巩膜》里描写的主角般,身上背负沉重的悲剧,与初次见面时相比,简直只剩一具空壳。洞爷丸事件后,他经常出门小旅行,平时则都过了中午才出门,很晚才回家。大家还在想他去了哪里,其实他不过是在电影院里呆坐上好几个小时。他曾苦笑着说,他只有在仿佛昏暗船舱的地方静静坐着才能感到救赎,因此,他的眼睛瞎了或许会比较幸福。如今,继最敬爱的父亲之后,唯一的亲弟弟又遇害身亡,苍司似乎已完全丧失生气。如果红司的死真是他杀,凭苍司的敏锐头脑,应该能立刻想到凶手是谁,不然至少也会有个底,但问题是,他的精神状态大概无法承受怀疑他人的后果吧!
  所以,看到他什么都不愿去想的憔悴样,亚利夫也小心翼翼地不去谈到这方面的话题,更何况,若告诉苍司他们四人的推理竞赛,他绝对会不悦地蹙眉,认为他们将死者当成消遣的玩具,因此亚利夫什么也没对苍司说,也没与他商量。
  就这样,时间来到约好的一月六日。这天是「小寒」,也是各行各业开工的日子。早上天气非常晴朗,气温却相反地低,到了傍晚,亚利夫准备要出门时,也不晓得是不是季风夹带来的,外面天空与十天前一样下起了雪,而且大到好像会立刻出现积雪,但可能是地区性的问题,他抵达「阿拉比克」时,雪已经停了。
  普通上班族的朴素西装已足以突显亚利夫的西方脸孔,如今刚好又在新年期间,他于是特别仰换了一件以单扣裹身的法兰绒外套,搭配去年十一月在帝国饭店走秀会上展示的浓灰色轧别丁长裤,不过,久生的打扮更华丽迷人,一脱下有如雪之精灵似的纯白丝绸大衣后,随即出现一袭绿色的和服,腰带上是以朱漆色与银线织成的远山霞云,令熟客们惊叹连连,疑惑着久生是男是女的同时,眼神也随他们移向二楼。
  如果兰铸或君子在店里,一定会闹成一团,还好他们好像去看电影还是购物而不在,只剩弹三弦琴的老伯——他自称「花婆」——看店。
  「是的,我知道。大家都已经到了。唉呀!这件和服上的圆案是手绘的吧?还有腰带,真是美呀!」花婆亦步亦趋地跟过来说。
  「我刚从茶会回来,今天那边举行新年会。你们应该也开工揽客了吧?」久生微笑回头,说出大家闺秀不会说的话,随即当着被吓了一跳的花婆面前刷地拉上纸门。
  四人围绕充满初春气息的华丽暖桌坐下,饮料也连杯带瓶地端上桌,并吩咐没有唤人就不要来打扰。然后,藤木田老人随即兴致高昂地催促亚利夫发表其推理。今晚的藤木田老人仍做与上次相同的装扮,头发染黑、贴假胡子,看起来年轻许多。
  「亚利夏,你的〈凶鸟的黑影〉后篇顺利完成了吗?合理说明一切现象,并利用全新诡计的解决篇?不过,比起这个,我更想听听你那千年前就已为冰沼家准备好的五具棺材的说法。」
  「我还不知道那能不能称为合理的说明。」亚利夫以双手暖和干邑白兰地的酒杯,开始叙述自己的「奇妙发现」,「红司的葬礼结束时已经是晚上了,但我决定再次仔细观察浴室,那时我才注意到,浴室里,不论地板、墙壁或浴缸,全贴上白色磁砖,洗脸台、天花板也是白的——这一点,我想你们应该也知道——再加上事件发生当晚,白色外壳的洗衣机里冒出肥皂泡泡,连架上的花瓶都插了一朵白剑兰。换句话说,那个晚上,浴室里的一切都是白的,是在爱伦坡〈红死病的面具〉里出现,但冰沼家却没有的『白色房间』!而背上有红色十字鞭痕的红司则代表出现在白色房间中的『红死病』!」
  百年前、那场在修道院内产生自爱伦坡卓绝幻想的华丽假面舞会,如今再度重现于冰沼家,一个已消失的房间也再次复苏。亚利夫啜了一口酒,微笑看向藤木田老人。
  「我已读过诺克斯的『推理十诫』。其中第九诫写着,担任华生角色者,不论想到什么都不得隐瞒,而且绝对要比读者稍微低能。但是,你不觉得能发现白色房间很不简单吗?而且我还知道另一个消失的『黑色房间』在哪里,所以说,让我担任华生的角色不会可惜了点吗?」
  「可是,亚利夏!」阿蓝的语气略显焦急,「红哥自己曾想过『红死病』的意义吗?」
  「当然想过。」亚利夫意气风发地昂首道,「不是在他老挂在口中的〈凶鸟的黑影〉,而是其中歌舞伎形式的〈花亦妖轮回凶鸟〉。我对歌舞伎虽然不是很清楚,但第一场狂言通常一定是古装剧,也必会伴随义太大小调出现金碧辉煌的宫殿等场景,换句话说,出现在其中的杀人场景会模仿过去的故事或传说,而这起事件里的浴室代表『白色房间』,红司代表『红死病』,绝对就是指〈花亦妖轮回凶鸟〉的第一幕第一场狂言。虽然红司还留下一则意义不明的数学公式,但他一定是疯子A、B、C、D中的A。
  「但我觉得奇怪的是,躲在某处、依照红司构想的情节杀人的凶手,未免太过好事。知道红司故事梗概的人只有极少数,若真有这种人,必是红司自己,所以红司说不定只是装死,吟作老人也才没有给人悲伤的感觉,但红司确实已死,因此有一阵子,我完全搞不懂怎么回事……
  「我之所以会知道隐藏在这起事件背后更深奥、更晦暗之内幕并非肇因于百年前的故事,而是有更久远的因缘,主要是因为另一个『黑色房间』。当我想着它会在哪里时,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你们知道在哪吗?是在我家,很怪,对吧?我家在目黑,冰沼家在目白。「目黑」这个地名源自目黑不动明王,所以我猜想会不会有目白不动明王,便去询问吟作老人,他说在千岁桥对面确实有一尊不动明王,而且在千年以前的武藏国共有目青、目赤、目黄、目黑、目白等五色不动明王,那正是冰沼家的守护本尊。我又问目黄与目赤不动明王在哪里,他却笑而不答。
  「假设目白的『白色房间』是红司之墓,那么我家某处或许会突然出现我从未注意到的「黑色房间」,而且搞不好还是预定给苍司的坟墓。此外尚有三尊不动明王,冰沼家的男人也还有阿蓝、橙二郎与绿司三人,也许这便是自远古以前便预定给他们的坟墓,所以我们必须尽快找出五色不动明王与冰沼家的关系——」
  「别再说了,我不想与不动明王殉情!」说完,阿蓝转过喝下碳酸威士忌而泛红的脸庞。
  此时,大家都认为这些话只是亚利夫的突发奇想,谁都没料到,阿蓝的话竟会完全命中自己的将来,而藤木田老人似乎对这类「不合理的开端」非常感兴趣。
  「原来如此!不是狄克森的『三具棺材』,而是千年前就为冰沼家准备好『五具棺材』?」
  「没错。所以我立刻去供奉目黑不动明王的寺院,但那里只有贩售开运筷子、葫芦护身符之类的东西,无从了解不动明王的背景,所以我便到寺院办事处询问目赤与目黄不动明王的事。对方说,青、白、赤、黑、黄五色依序代表东、西、南、北、中九个方位,而非佛像眼珠的颜色,而且目黑不动明王是一千一百五十年前,天台宗第三代宗主慈觉大师所设置的,至于为何要以周遭都是茫茫草原的武藏国为中心设立五色不动明王,对方则说得不清不楚,只说目黑不动明王因为德川幕府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的垂青而拥有华丽的寺院,香火鼎盛,可能是因为这样才产生其他不动明王云云。但我反问,一开始应该不可能只有目黑不动明王单独出现,对方却无法回答,结果也不让我看佛像本尊,害我白白损失五百圆的香油钱。」
  「原来如此,不过,先不说五色不动明王的缘起。」藤木田老人立刻转回主题,「重要的是了解他们与这起杀人事件有何关联,这才是你的责任所在。不合理的开始与合理的解决正是本恪推理小说的固定模式,红司不可能是触怒了不动明王才猝死的。」
  「嗯,就这方面来说,我也认为这不是一般的杀人事件,红司并非被杀,而是得到救赎。我曾就此事向吟作老人确认,结果他神情严肃地说,事实上,那天晚上出现了来自北国的秽神——也就是爱奴蛇神——企图杀害红司,于是冰沼家的守护神不动明王便派矜羯罗与制吒迦两童子前来相助,不过,他那口气简直就像在说不动明王亲临——」
  「不用在意他的胡言乱语。」藤木田老人忽然露出不安神情,「虽然可怜,但也是时候帮他找一间适合的医院了。橙二郎的躁郁症,吟作老人的精神分裂症初期症状,都与红司的小说设定完全符合,但矜羯罗与制吒迦两童子则是继文觉上人的苦行之后,闻所未闻的荒谬事。你也差不多该说说你的密室诡计了,你总不会真的信了吟作的梦话吧?」
  「或许吧!但不同的是,吟作老人认为是不动明王降临,我却认为来者是受其启示之人。」
  亚利夫拿出乱步的《续·幻影城》,翻开至「⑵行凶时,凶手在室内」。
  「我读过的推理小说毕竟不多,因此对这里提出的简略说明感到有点不解,但目前先就归类至此项的诡计依序看下去,
  甲.房门的机械构造:凶手在杀人之后离开房间,利用绳索或镊子从外将门锁上,但这方法在这里行不通,因为浴室的两个镰型锁都无法从外扳动,而且也确实锁上了。
  乙.将行凶时间伪装成比实际时间晚:这应该是在房间尚未形成密室时杀人,然后在有人监视该房间时,制造出被害者的惨叫声,或让人见到玻璃上映现移动的人影,但一进入房间只见尸体,不见凶手。不过,在这次事件中也不适用。
  丙.将行凶时间伪装成比实际时间早:这一点还比较有可能,破坏密室进入,迅速杀死被害者。不过,根据藤木田先生说的,橙二郎没有做任何小动作的时间,在他冲出浴室后又有吟作老人接着在一旁守着红司,不可能有人能动手。接着岭田医师来了,大概是十一点二十分至三十分之间,对吧?虽然没有解剖验尸,但若岭田医师判断无误,红司至少已经死亡一小时,那他就是在浴室完全封闭的状态下死亡,而这一点也就无法成立。至于这一项后面附注的利用密室的部分或全部制造缝隙,因为工程浩大,所以也不可能。接下来的方法虽然幼稚,却也是最后一个。
  丁.凶手躲于门后,趁命案发现者涌入之际逃出:唯一的方法只剩这个诡计的变形。也就是说,我们进入浴室时,凶手还躲在里面,但不是门后面,而是更令人意外的地方。上次奈奈曾提到同样的事,所以我再继续说下去就对她不好意思了。」
  「没关系,你就说吧!放心,你的表情不像是想到我推出来的诡计。」
  「那好,就是洗衣机里面——」
  亚利夫话还没说完,就被久生挥手打断。
  「我就知道你要说的是这个。真是荒谬,你居然认为我会考虑那种地方?」
  「洗衣机是不可能的。」藤木田老人满脸诧异,「你量过洗衣机的大小吗?那是最新的涡流式305型,水槽长一尺(注:日本度量衡单位,一尺约等于三○.三公分)、左右宽一尺二、深度有一尺高,顶多只能容得下刚出生的小婴儿。」
  「没错,凶手就是像婴儿的畸形家伙!那天晚上出现的矜羯罗童子的体型就是如此。」亚利夫神情严肃地回答,脑中倏地掠过如黑云般的疑惑与一闪而逝的真相。才想着太过荒诞的同时,也在瞬间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矜羯罗童子」代表了什么。一发现另外三人以诡异的神情注视自己时,亚利夫慌忙压下刚才的疑惑继续说明,「如果是婴儿就能躲在洗衣机里了。你们也知道,红司有些微洁癖,所以贴身衣物都是自己洗的,但那是进入十月以后才开始的事,因此这或许与他背上的鞭痕有关。吟作老人一直为此感到痛心,那天晚上留在红司尸体旁,哭着伸手进入洗衣机内想取出红司的衣物时……」
  「便发现里面藏着矜羯罗童子?」
  「他的回答很暧昧,我只知道当时他的手碰到的是那颗红球,无法确定红球是真的在洗衣机内,或者只是象征躲在里面的矜羯罗童子。总之,那天晚上有个体型似婴儿的人比红司先进入浴室,杀了他之后,再躲进冒着泡泡的洗衣机里……那家伙可能咬着吸管呼吸吧!当他以为四下无人而探出头时,却被茫然呆愣的橙二郎瞥见而发出小小的惊呼,藤木田先生听到的声音或许就是这个。而且,橙二郎冲出浴室时,口中喃喃的『婴儿』应该不是指绿司,而是从洗衣机露出头的矜羯罗童子,而代表童子的红球……」亚利夫取出吹气孔已被拔开的泄气红球,放在暖桌上。
  众人均讶异地注视将随处都可买到的红色小皮球当成童子化身的亚利夫。
  没多久,藤木田老人摇晃肥胖身躯,豪爽地笑说:「我还以为你会说些什么,原来是五色不动明王派遣矜羯罗童子或制吒迦童子潜入冰沼家浴室,而且还无处可逃、躲进洗衣机内。真有意思!矜羯罗童子与最新型的洗衣机,亚利夏,你大概也与吟作老人一样,有宗教性妄想症的倾向了。五具棺材的构想虽然不简单,但解谜上必须绝对科学,无法解释的超自然力量也是诺克斯在『推理十诫』的第二诫严格劝诫的。」
  被这么轻易驳斥,亚利夫也噤口不语,此时久生却优雅地坐直身子,用冷冷的语气开口。
  「亚利夏的话虽然不能当真,但那天晚上红司在浴室内与某个人碰面却是不争的事实。明明留下了清楚的证据,但各位似乎都没注意到。」
  16 玫瑰的控诉(久生的推理)
  久生瞄了一眼露出和服前襟的怀纸与绢布,将因参加茶会而没涂上指甲油的青葱五指交握,语气充满自信。
  「不在现场的我,好像还比你们这些在现场的人更清楚那天晚上的情况……不,我所谓的证据并非这种泄了气的小皮球,如果用这种东西当作暗号,密会的对方一定也会感到很奇怪,所以不是这个,而是连对方都难以察觉的东西。亚利夏,你刚才说洗脸台上插了一枝白色剑兰,虽然现在应该已经丢掉了,但它就是证据。有一个约定俗成的习惯是,因为剑兰的花语是『幽会』,只要根据花朵朵数就能知道幽会时间,换言之,假设时间订在十点半,花朵就会有十朵加半朵。此外,剑兰的英文是sword lily,所以它还有谨慎的意思。红司很可能将这两种意思合并,暗指『十点半在此与某人见面,要小心』,但到头来,他仍是被人杀害。」
  藤木田老人发出「喔喔」的奇妙佩服声,但久生视若无睹地继续。
  「只要知道红司与谁见面,应该就能拆穿密室之谜,但对方并非这世间的活人,而是死者。不,我的意思是被认定已死的人,不是吟作老人那种恍惚的梦呓。我已经对亚利夏说过好几次,这次的事件就算调查那些活着的人也不会有结果,因为这是必须彻查冰沼家八十年的历史才能了解的悲剧!坦白说,我说要在雪中度过圣诞节是假的,从九州搭机到北海道拼命蒐集冰沼家的资料才是真。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与亚利夏用区区五百圆得到的内容不同,关系也更重大,所以希望你们能用心听。对了,阿蓝,红司被杀的二十二日晚上,我在札幌见到你老家店里的店长百门濑先生,如果对我的不在场证明有疑虑,不妨问问他。
  「话说回来,冰沼家实在是个令人惊异的家族,母系方面的资料仿佛完全断绝,极难追查,只查到牟礼田是母系那边最近的亲戚,其次则是八田皓吉这个远到不能再远的远亲。为了能让你们了解得更清楚,我制作了一张简陋冰沼家家谱。」语毕,久生取出了一张纸。
  诚太郎┬光太郎——┬紫司郎┬—苍司
     └绫女(妹)│   └—红司
           ├朱实———黄司
           ├橙二郎——绿司
           └堇三郎——蓝司
  「现在,我将扼要叙述历代死者的罪业。你们不妨猜猜红司被杀的原因是哪个。」
  久生单膝前挪,胸前的樱花与菊花图样在灯光下更为鲜明。
  「冰沼家到苍司这一代是第四代,从曾祖父算起,总共有三项罪业。第一项当然是诚太郎与爱奴蛇神的纠葛,但这与此次的杀人事件似乎无关,因为从之前那个晚上到现在,那个蛇神的使者就不曾再露面,浴室里也没遗落蛇形的刀子或头巾等东西,不过,我在这里就顺便解开八十年前,诚二郎为何突然失踪的秘密吧!
  「不论我如何调查,都找不到诚太郎狩猎爱奴人的确实证据,但我也无法确定他是不是被诬陷,因此我便先排除此事,针对他这个人进行调查,发现确实如阿蓝所说,他在明治三年赴美,四、五年后与克拉克博士先后抵达日本,并担任开拓使的九职等官员,为博士翻译。明治十年四月,诚太郎为返美的博士送行,六月至东京的英语学校发表著名演说,引荐新渡户稻造等人至北海道,这些事全记在《内村鉴三传》与宫部金吾(注:植物学者,与内村鉴三是札幌农校(今北海道大学的前身,该校首任训导主任即为克拉克博士)的同期学生)的札记中。接着,大概过了半年或半年不到的时间,诚太郎与黑田长官发生冲突,被下放至九州。因此,这半年内一定发生什么事改变了他,就算不是狩猎爱奴人,至少出让他突然产生杀戮之心。我左思右想,认为原因一定出在与他一起赴美的某个人出了事,换言之,诚太郎赴美期间,冰沼家的悲剧已开始酝酿。
  「诚太郎出身长州藩,怀抱理想前往江户,明治元年在神田锦町的森有礼家当过书僮,这一点,阿蓝,你知道吗?没错,就是后来成为第一任文部大臣的森有礼。明治三年,森有礼成为少弁官赴美之际,本来是带大学南校(注:自江户时代延续下来的教育机关,明治年间一度改为此名,是现今东京大学的前身)的教授矢田部良吉与桥和吉郎随行,但诚太郎硬是从旁插入,最后挤下桥和吉郎,前往美国。这个桥和吉郎就是后来成为大藏大臣,并被称为『达摩藏臣』的高桥是清,从他的《是清自传》可以发现他在口述这件事时的语气并不愉快。
  「充满斗志赴美的诚太郎大概正处于意气风发的顶点,但就像森有礼与矢田部良吉日后死于非命一样(注:森有礼后来被暗杀,享年四十二岁;矢田部则于游泳时发生意外溺死,享年四十八岁),诚太郎的悲剧自此展开,而且又与同辈的矢田部一起,更可说是气数已尽,因为他是个非常强大的竞争对手。赴美后,矢田部进入康乃尔大学,诚太郎则就读麻州的安默斯特农业学校,当时的校长是克拉克博士,因此在他至札幌农校赴任时,诚太郎仍跟随他学习植物生理学,并充满开拓新天地的热情,即使克拉克博士在八个月后留下一句『少年啊!要胸怀大志』便回美国,被留下的诚太郎仍热情未减。
  「当时的北海道还是个可以用溪水洗脸,而鲑鱼与鳟鱼就近在眼前的未开化之地,某天诚太郎忽然清醒,体认到这个事实,又想到自己虽然已有妻小,却被骤降为九职等官,但前年回国的宿命对手矢田部,先是突然被任命为东京大学的生物系主任教授,接着被推举为第一任理学院院长,另一方面又出版《新体诗抄》,将文才展露无遗。与他相较之下,诚太郎的心境如何,你们应该多少都能了解。发觉怎么也赢不过对手而落为『二流人物』的悲惨下场,很可能就是导致他人格遽变的原因,但我之前也说了,我不清楚他是否因此开始猎杀爱奴人,又或是被诬陷,也或许他是为了野心而疯狂。
  「所以冰沼家的第一项罪业并非蛇神的诅咒或秽祟,而是诚太郎的自卑感,不过,阿蓝在月圆之夜见到的爱奴人是数个偶然的重叠?抑或是谁刻意乔装?而红司之死是否与蛇神绝对无关?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仍无法确定。刚刚亚利夏得意地声称浴室是『白色房间』,若从蛇神传说的角度来看,蛇神的守护神有水神与火神,那么,那间浴室或许也能被称为『水的房间』,这样就能解释为何洗脸台的水龙头没关紧;另一方面,若苍司在『黑色房间』被杀,那么该房间同时也是『火的房间』。为了重新审视蛇神传说,我接着将说明大正时代,也就是冰沼光太郎时期的第二项罪业。经常与光太郎前往印度、中国旅游的藤木田先生应该很清楚这些事,我在此只是顺便说明,如果有误,请务必指正。
  「与黑田清隆发生争执的诚太郎失踪后,新婚妻子只好带着才三岁的光太郎与刚出生的绫女回函馆娘家。光太郎的妹妹绫女虽然嫁给派驻某国的大使,却因亲戚不多,目前住在户塚的老人安养院,年纪已将近八十岁,双脚行动不便,即使如此,她仍告诉我种种往事,还说『冰沼』是袭自函馆娘家的姓氏。藤木田先生,你也应该认识她吧?那是一位气质非常高雅的老妇人……
  「这就不多谈了。光太郎继承父亲血脉,同属积极往外拓展的人,年少时便怀有远大梦想,虽立志成为珠宝商,却不像一般工匠只满足于落在眼前的金银珠宝,而选择成为当时日本罕见的探险家,虽然是受社会轻视的职业,也比不上德日进(注:Teihard de chardin,1881-1955,法国神学家,同时也是探险家,曾参与中国周口店的考古工作,发现北京猿人)或塔维尼耶(注:Jean-Baptiste Tavernier,1605-1689,法国珠宝商,数度远赴印度与波斯,带回一颗重达一一二克拉的钻石,由路易十四买下,并称之为「大蓝钻」),但在大正时期仍以南方为主,四处游历。绫女女士说,光太郎到国外必会冠上『日本皇室鉴定人』的头衔,真是个大胆的人,此外,年长十多岁的光太郎与藤木田先生在横滨的一土会(注:星期六的的日文为「土曜日」,此处是指固定在每个月第一个星期六举行的聚会)邂逅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总而言之,在大正七年留在日本养育三男一女的妻子过世前,光太郎总是四处旅游,并留下庞大财产,会形成冰沼家的第二项罪业也不足为奇,说不定,藤木田先生,你也参与其中?」
  「这种话怎么能乱说?」见矛头突然转向自己,藤木田老人慌忙坐直。
  「因为有福尔摩斯《四签名》的先例。若光太郎曾与谁约好均分有如亚格拉宝藏的秘宝,很难说对方不会在他死后下手杀害他的家人,就像跟在强纳森·史摩身边,长相丑怪的桐加所做的一样——从天窗以吹箭杀人——虽然违背必须进出浴室的规则,但若从浴室通气窗射入小小的毒针,同样能令红司致死。我想说的是,光太郎留下的意外秘密,极可能就是这次事件的远因。」
  「我确实曾与光太郎环游世界……」藤木田老人笑得讽刺,「你找到的秘密与冒险故事实在值得另眼相看,但我也能发誓,绝无均分亚格拉宝藏之类的事。你的仔细调查的确令人佩服,但我不认为追查这些陈年过往有什么意义,接下来呢?应该还有下文吧?希望你能尽快说明这次的事件与密室诡计。」
  「别急,这个晚上还很长呢!」久生不愠不火地答,「听完我的说明,你们自然就会明白这个诡计。接着是最重要的部分,刚才的三男一女指的就是紫司郎、朱实、橙二郎与堇三郎,他们顺利地长大成人,加上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景气极佳,座落于银座的新店面也急速成长。在当时,『七彩堂』这名字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名声可与大阪的与田忠、东京的角谷并列,而这时冰沼家尚未发生祟弄之事,非常兴盛。
  「昭和四年四月,苍司出生,翌年七月,红司出生,或许是孙子的接连出生让光太郎开始感到疲惫,他宣布将一切交给紫司郎,自己则隐居至目白新落成的住家。但你们也知道紫司郎喜欢植物,不擅经营,而光太郎与生俱来的创业天性让他在昭和九年回故乡函馆开分店,衣锦还乡,却在三月的大火中被烧死在新川边。对了,洞爷丸事件时,紫司郎与堇三郎的遗体是被运至大森公园的火灾受难者慰灵堂吧?相隔二十年的父子再会,一方是烧死尸体,另一方则是溺毙尸体,虽是偶然,却也太过悲惨,而沉船后的翌晨,七重滨海边出现的美丽彩虹简直就是象征受到爱奴诅咒却无能为力的冰沼家。不过,红司被杀与这两项罪业无关,而是因为发生在光太郎死后的昭和时代的第三项罪业。虽然这是在你出生前的事,但阿蓝你——啊,睡着了?这孩子也真是的。
  「刚才亚利夏还提到剑兰,而这次事件中,花当然也扮演了重要角色。苍司的父亲紫司郎对经商一窍不通,将七彩堂交给他人负责后,便专注于植物的研究,而他也不愧继承了同样血统,带着采集筒便四处旅游、蒐集植物标本。虽然只是业余的研究者,但在发生某桩事件后,他突然决定研究学术界悬而未决的问题,『花的颜色由何决定』,希望能从中发现新的遗传法则。
  「我曾听牟礼田说过,冰沼家二楼的书库有兰伯特·多登斯的《药用植物史》、德雷纽斯的《苔藓植物志》,还有全世界不到五本、一七五四年版本的林奈的《植物的种类》等稀有书籍,因为不具学术价值,所以会将书库锁上还让人挺纳闷的。其实,这时的紫司郎己不是单纯的植物爱好者,他的研究也不再限于色素,而是致力于将植物的生态融合当地风俗、气候等因素,进行有系统的分类,譬如在平地开出蓝色花朵的堇花,在高山会开出黄花;乌头属里有一种花有时被称为黄乌帽子草,有时又被称为丽人草;在表日本(靠太平洋的一面)开紫花的桐花,到了里日本却变成开黄花。不只如此,他还在家中庭院进行花朵的培育试验,目的是为了证明同一品种的花不会具备三原色的自然界事实,谁知却演变成红司遇害的原因。
  「你们应该也知道,同一品种的花开出的颜色绝不可能蓝、红、黄三色齐备,玫瑰与日日春有各种颜色,偏偏没有蓝色,翠菊与牵牛花也绝无黄色的花,换句话说,不论哪一种花都会少一种原色,但今年,不,是去年,麦克里迪、柯迪斯、梅杨这三位英、德、法的知名玫瑰培育家均首度发表培植成功的蓝色玫瑰,分别是Lilac time、Magenta,与Prelude。此外,世田谷鸟山的尾崎经过几十年的研究,似乎也勉强培育出色泽近乎黄色的牵牛花,但要等到开花才能确定。对了,听牟礼田说,其实梅杨的Prelude似乎也还不能称为真正的蓝色。
  「我认为,在红司遇害的一九四五年,英、德、法三位玫瑰培育名家同时培育出蓝色玫瑰一事,具有相当重大的意义,而在这个念头闪过脑海的瞬间,我也完全明白一切。如果我的推理正确,这应该称为『玫瑰的控诉』。」
  17 第三个罪业(久生的推理·续)
  「前言拖得长了点,现在开始进入正题——紫太郎热中研究的契机始于昭和十年与妹妹朱实的一场大争吵。藤木田先生应该也很清楚,年轻时的朱实是走在流行尖端的女孩,她留下的照片中,有一张是在炎热夜晚穿晚宴服的照片,妖冶得足以当一名女间谍,而环绕在她身边的追求者不知凡几,听说八田皓吉也是其中之一。八田现在的体型虽然像小了一号的河马,当时却只是略为矮胖的可爱学生。如果浑身散发女王般光彩的她能这样过完一生还好,但或许是受到当时流行的『红色恋爱』(注:俄国女革命家柯仑泰(A1exandra Kollontai)写的小说《红色恋爱》,提倡无产阶级的爱情,亦即男女平等的自由恋爱)影响,她竟与XX党员田中私奔。若对方是仪表堂堂的男人就算了,偏偏是一脸穷酸相、极无趣的瘦弱男子,不论怎么看都像披上华丽大衣的猴子。八田当了几次说客,但她仍坚持己意,表示无法再忍受身为珠宝商之女的社会阶级,自己必须工作,女工才是未来的女王,毅然与田中到广岛建立家庭。这件事被XX党的报纸大肆报导后,冰沼家的人当然非常生气,从此禁止她出入冰沼家。不过,朱实本来就不是能刻苦工作、忍受贫穷的那一种人,在昭和九年父亲光太郎去世后,眼见紫司郎独得庞大遗产,她遂开始无法接受,虽然当初她果决地抛弃资产阶级,如今却积极地想办法争取部分遗产。
  「阿蓝的父亲堇三郎是光太郎最宠爱的孩子,他在光太郎还在世时,就得到相当多的资金前往札幌开设饰品店,而朱实与橙二郎是最不受宠的孩子。由于当时仍处于旧民法(注:日本旧民法有所谓的「家制度」,由家主与其亲族组成「家」,家主掌握整个家的决定权。继承的优先顺序依男女嫡庶长幼而分,继承者不但承袭家主之名,也继承所有财产)时代,朱实就算想争取遗产,却也无计可施,而且也不可能整天都在考虑如何谋害紫司郎,于是只能怀抱妒意度日。翌年,昭和十年,朱实怀孕了,她认为好运来了,遂大腹便便地回到目白的娘家,一开口就说肚里小孩的预产期是十一月十日左右,名宇因该月的诞生石而取名黄司,大概会是个像王子般的可爱男孩,所以希望冰沼家能依惯例给他黄色系的宝石作祝福,虽然黄风信子石、黄宝、黄橄榄石什么都行,但黄司也有得到店里引以为傲的黄玉『东方之星』的权利。如果父亲还在,他一定会答应将它送给这么可爱的孙子之类的话。
  「朱实是那种一喝醉就龇牙咧嘴、忘记礼仪教养的大姐型的人,加上因辛苦持家而有衰老之相,已不见过去的美貌,吵起来相当可怕。不过,平常好说话的紫司郎这时却断然拒绝朱实,主要是因为小孩尚未出生,是男是女都还不知道,竟然还说什么像王子般可爱。朱实听了便说,既然如此,她就在目白宅邸住下,直到孩子出生。结果到了要生产时,她真的连医院也不去,就在现在的『红色房间』生下一名男孩,幸好有橙二郎的帮忙,以及姑姑绫女居中协调,情况虽然混乱,但总算安然度过。然而,冰沼家的人因诞生石而取名的佳话,其意义从此改变,透露出利欲熏心的一面。这次橙二郎会先将未出世的孩子命名绿司,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大家本以为朱实带着孩子待在娘家不过是为了取得黄玉,她却表示自己的目的不在珠宝,也不是拿回自己出嫁时应得的嫁妆,而是希望冰沼家无论如何都能接纳黄司。她哭着说自己不但让冰沼家蒙受污名,又是主动离开,就算饿死在路边也是自找的,唯独不想让无辜的孩子拥有不幸的将来,无法忍受他承龚田中那落魄男人的姓氏,一定要将他抚养成优秀的人才。紫司郎本来就是个好说话的人,因此也无法出口反对,不但答应她的请求,还给她一笔钱,所以户籍上才会是苍司、红司、黄司三兄弟。亚利夏在疯狂茶会上听到的井底三兄弟就是指这件事——真是的,这家伙睡得跟什么似的。阿蓝,快起来。不然我要捏你了。」
  「好吵喔,干嘛啦!」平时不大喝酒的阿蓝喝光了一杯鸡尾酒,正舒服地趴睡着,却因为耳朵被拉扯而抬起皱眉的脸。
  「听一下别人说话好吗?阿蓝,你见过你朱实阿姨吗?听说她与你爸的感情也不是很好。」
  「那个住广岛的阿姨?我不认识。」
  「我想也是,因为这件事演变到后来变得很糟。黄司一顺利入籍,朱实随即故态复萌,扬言黄司既是冰沼家的人,身为他的母亲,她应该有权拿回以前失去的东西。于是冰沼家的人便认为她打从一开始就是抱持这种居心,从此与她断绝关系。不过,有一点很有趣,当朱实要离开时,紫司郎却抛给她一颗猫眼石,说是用来代替黄玉。在我看来,紫司郎这么做只是出于愤怒,而那颗石头也有不吉祥的意义。先不论有没有瑕疵,猫眼石本身就意味着趋吉避凶,反过来说,这也表示它随时会招来困难或危机等诅咒。此外,从朱实硬要让黄司入籍一事来看,即使她不打算杀害所有人,却也绝对不怀好意,可以想见紫司郎有多么懊悔自己的决定,所以才孩子气地企图用同一品种的的花不会开出三原色的现象证明黄司不该入籍。
  「紫司郎拼命调查这种现象,终于发现一个普遍法则,「一般情况下,同一品种的花不会开出蓝、红、黄三原色,通常都是红蓝或红黄的组合,只有黄蓝两色的品种并不存在。』所以干菜提到的高山堇花或表日本的桐花均纯属例外中的例外,是很难得的研究。不过,这个法则并非单纯红色具优越性的问题。虽说花的颜色取决于色素,实际上却是产生自决定红、蓝色的花青素,以及决定黄、白色的类胡萝卜素两者的微妙组合,连学术界对此组合规则也尚无定论,就算他们透过试管实验已有部分程度的了解,但在生体实验上能有多少成效,只有老天才知道,所以想证明这个发现无异缘木求鱼。因此,依紫司郎的盘算,冰沼家已有苍司与红司两兄弟,如今就算取名黄司、如愿入籍也没用,因为冰沼家原本就没有这个孩子。紫司郎就抱着这种心情专注在研究花朵上,也不管生意了,只要蒐集到新资料,便附上佐证寄到广岛,说起来,他也是个怪人。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战争末期。八月六日,还是小学生的黄司正从避难处返回父母身边,在他即将抵达广岛纸屋町的家门时,原子弹却在此时爆炸,由于该区正位于中心,一家人就像枯叶般碎成粉末。而且,那天早上从广岛车站离开的人中,确实有人见到黄司笑着说要回家。后来消息传回冰沼家时,已成为珠宝鉴定人的紫司郎不禁变了脸色,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就是冰沼家的第三项罪业。你们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吧?如果黄司从原爆中活下来,后续会如何?那种情况下,就算想救人都无从救起,但并非无前例可循。假设黄司在大火与黑烟的漩涡中奇迹获救,他会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如果他顺利地活到战后,他的想法会产生什么变化?朱实应该从黄司小时候就常对他说『你是冰沼家的人,却被赶出来』之类的话,让他对冰沼家心怀怨恨,如今又因为战争而如紫司郎所愿,自己从户籍上被除名,所以他会报复冰沼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而他首先要杀的人就是红刘,除掉可憎的『红』,让冰沼家家谱绽放只有『蓝』与『黄』两色、世上绝无仅有的新品种花朵。亚利夏,你现在应该明白为何我会知道被害者是红司的理由了吧?反过来说,若是红司遇害,凶手绝对是应该早已死于原爆中的黄司。」久生一口气说完冰沼家历经明治、大正与昭和三个时期的秘话后,疲惫似地放松身体。
  「这么说,黄司还活着?」方才被叫醒的阿蓝以不悦的北国口音说,「然后呢?那天晚上黄司迳自去家里的浴室杀害红哥?真是太荒谬了!」
  「不,这是事实。黄司可能已经充分调查过冰沼家的情况与建筑物格局,完成事前准备后,随即打电话叫红司出来。红司拥有比常人更强烈的猎奇兴趣,更何况对方自称是十年前死于原爆的黄司,不论是谁,都会想见见对方。不过,因为附近没有适合谈话的咖啡厅等场所,便与对方约晚上十点半左右在木板后门等待,时间一到,红司会来带他前往浴室。
  「为了以防万一,黄司从附近打电话至冰沼家,假装拨错号码。你们知道让对方的电话拨不出去最简单的方法是什么吗?就是从这边打电话过去后,不要挂断,将话筒搁在一旁即可,冰沼家的电话会突然不通又突然恢复正常,就是凶手来自外面的最佳证据。只要知道电话不通的时间有多久,就能推出凶手打电话的地方与冰沼家的距离。就我的估算,应该是在只有两、三分钟路程的距离内,搞不好是后门外的那幢老旧宅邸。
  「另一方面,知道朱实阿姨与父亲过去心结的红司,对这次与黄司的密会还是有所顾虑,便插上拥有『密会』与『谨慎』花语的剑兰以防万一。当然,若没有像找这样的人,大概无法识破这其中的意义吧——阿蓝,你从刚才起就在笑什么?」
  「真是明察秋毫。」一直静静听着的藤木田老人打岔道,「你这个红司与某人在浴室密会的说法真是非常独特。这么说来,是找上门来的黄司对前去接他的红司骤下杀手啰?但当时红司不太可能全裸,还是说他是泡在电气浴缸里?或是……」
  「很遗憾,我对法医学没兴趣,所以还无法确定行凶手法。不过,在延髓插入一根致命针,应该算是史无前例吧!对了,那台洗衣机的电线是从哪儿接过去的?」
  「更衣室。只有那里有插座,利用延长线穿过墙上的洞,接到插座……」亚利夫回想道。
  「也就是说,电力可以轻易地引进浴室。」久生轻轻颔首,「那么,凶手应该是利用某种方法欺骗红司,经由红司的嘴唇,使之触电身亡,虽然只是嘴唇,但只要有点水渍,就能轻易令心脏不好的人休克死亡。不过,法医似乎已查过红司的嘴唇,没什么问题,而且我也问过法医室,对方表示最近有很多二、三十岁、身体状况不错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死亡,经过解剖检查,发现他们从中枢神经到呼吸器官都没有任何异状,最后只能用猝死解释,红司的情况,或许就像这样。诺克斯『推理十诫』中的第四诫说,不得使用未知的毒药或必须做冗长说明的杀人方法,但现实中的确有科学无法解释的尸体——」
  「我明白、我明白。所以黄司用某种方法杀了红司后,便像个透明人躲藏在浴室某处,再趁我们都不在时逃走。请问,他躲在哪里?洗衣机内的可能性已经排除,浴缸的水清澈见底,天花板、地板与墙壁也都彻底查过,连个机关都没有,难道还有大家都没想到的藏身处?」
  「还有窗户。」久生淡淡回答,「请听我说——黄司先剥掉红司的衣服,让他一丝不挂,任谁看了都会认为他是心脏麻痹致死,再来只要让浴室成为完全的密室,谁都不会怀疑这是他杀,而大家一看到现场,一定会急着先将尸体搬出,自己就能趁隙逃走,于是他设法让日光灯闪烁不定,锁上两扇门的镰型锁,然后躲在窗户与窗外的铁格子之间。窗玻璃因为浴室的氤氲热气而模糊不清,只要关上窗户,缩在角落不动,就没人会发现。问题是,你们检查浴室时,窗户已用插拴锁至最底,对吧?不过,请你们看看这个,这里的窗户也是插拴锁……」久生离开暖桌,走向窗边,做了某些动作后离开。
  亚利夫他们看到窗户的插拴确实已锁上。当久生拉动拖曳式的窗玻璃时,插拴虽然不动,窗户却开了,并从玻璃重叠的接缝间掉出揉成球状的怀纸。
  「你们看,两扇玻璃重叠的地方还有缝隙能塞入薄纸。将这处撑开,塞入东西,这样一来,插拴虽然插着,看起来也已上锁,实际上却不然,不论从内、从外都能拉开,当然,我已经在家里实验过好几次了。大家都因为窗户外是铁格子,以为那里不会有人,却作梦也没想到凶手竟悄然无声地躲在该处,而且,躲在那里的黄司还说了句语尾听似『做……』的话,我想那应该是腹语,而且是出乎橙二郎意料的过去秘密,让他误以为是红司所言,大惊失色地逃出浴室,接着是藤木田先生迅速尾随他而出,就在吟作老人回到浴室前的短暂空档内,黄司从窗户回到浴室,将窗户锁好,从脱鞋间逃往后门。他塞在窗玻璃缝间的东西就是这颗小皮球,这大概是他在路上随手捡来的吧!这颗球原本应该是被压得扁扁的,可能是黄司离开时,不小心掉落洗衣机内,也可能是他觉得有趣而丢进去的,反正它后来因为热胀冷缩作用又膨胀了。这些就是事件的真相。橙二郎的奇怪举止完全是自认听到尸体开口说话的缘故——阿蓝,你这样太失礼了。」
  「可是,真的很累啊!」阿蓝忍住一个大大的呵欠道,「出发点不同,居然会出现如此不一样的观点,实在是太惊人了。从你得意地提到剑兰的事时,我就觉得很无趣,所以才睡着的。其实,插上那朵剑兰的人不是红哥,是我。我只是觉得冬天有白剑兰很难得才买回来的,与密会或谨慎什么的花语根本没关系。至于浴室窗户,我应该告诉过亚利夏,当时因为镰型锁打不开,所以我曾从脱鞋间走到室外看过,很不巧,浴室窗外的铁格子根本没藏任何人。我没见过黄司,只知道他很喜欢吃柠檬派,但他不可能还活着,重要的是,红哥背部为何会有那些红色十字伤痕?你们虽然都认为红哥是被虐狂,身上的伤疤是受某个流氓鞭笞留下的痕迹,但是,这个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18 密室与祭坛(阿蓝的推理)
  阿蓝双颊泛着樱花色泽,黑曜石般的双眸闪烁着光芒,先是一举推翻久生的论点,接着又说出令人意外的话。
  「因为没人知道那家伙住在哪里,也没人见过他与红哥一起出现,更没人见过鞭笞的现场,但大家却不自觉地认为一定有这个人,并在这次事件背后肩负某个角色。仔细想想,这些其实都是红哥的刻意安排与误导,而且他自己也多次说过暗示似的话,甚至上次那个打电话来、粗声粗气地自称『ken』或『gen』的人,一定也是红哥拜托朋友这么做的,因为红哥不会用『相好』这种粗鄙的字眼,连他背上的鞭痕大概也是故意让吟作老人看到的,因为将浴室用镰型锁锁上、绝不让人进入自己房间,反而会激起他人的强烈好奇心,觉得若能看一眼也不坏……
  「换言之,红哥故意让大家以为虚构的流氓确实存在。因为红哥过世快两个多礼拜了,却从没有过疑似那样的男人在家门口徘徊,也没接过奇怪的电话。如果真有此人,至少也会打电话来询问红哥为何突然断绝联络吧!但实际上什么都没有,这就表示,红哥的畸恋对象根本不存在。
  「问题是,红哥为什么要创造这个角色?而且还认为光用讲的没说服力,记录下来才能让大家相信——这就是为什么那一晚他会让我们参观『红色房间』,目的是让我们能不经意读到那些文字。」
  说到这儿,阿蓝拿出一本很厚的大学笔记,放在暖桌上。
  「这是红哥的日记,我在他死后从他的书桌抽屉内找到的。上次你们问红哥是否有留下笔记或日记等东西时,我本想拿出来给你们看,却又考虑到你们的推理或许会因此偏离了方向,所以忍住不提。虽然诺克斯的『推理十诫』第八诫警告侦探不得隐藏获得的线索,但这东西还是不读的好,因为那是为了诱惑我们的假日记。」
  阿蓝迳自断定后,开始翻阅日记。藤木田老人却露出难以认同的表情。
  「为什么你说它是假的?难道那不是红司的笔迹?」
  「不,当然是红哥的笔迹。我对照过他大学上课笔记的笔迹,完全相同。日记从十二月十日开始写,写到十八日,共有九篇,但十日之前的日记完全找不到,唯独这一本被放在抽屉里的最上层,而且抽屉也没上锁,仿佛刻意让人偷窥。由此可知,他并非为了下棋或让我们看《院曲撒罗米》才让我们进他房间,而是要让我们看到这本日记,所以我认为最好别相信上面写的东西,虽然有那流氓的名字——鸿巢玄次,但红哥的目的应该是为了让我们相信真有此人。与其说这是日记,不如说是随笔札记。我们先大致浏览各篇吧!第一篇十二月十日是有关赫胥黎的梅司卡林幻觉体验……」
  亚利夫后来也仔细读过红司这本以工整钢笔字书写的日记,发现里面都是以大量汉字、旧式平假名等古文体写成的各种观念,充分表现出红司对不存在于这世间之事物的憧憬。
  内容从去年二月出版的阿道斯·赫胥黎的梅司卡林体验记《众妙之门》读后感开始,文中引用正冈子规的俳句「玫瑰易绘叶难描」,并在一旁注解「明治三十三年五月十五日之作」。另外还写到他自己的色彩幻觉——并非由梅司卡林之类的药物引起,而是清醒地在这世上迎接「亚当的早晨」、探寻伊甸园入口的亲身体验——其中之一是某男子在街上被错身的男子搭讪说:「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因迟迟没得到回应,便找了许多理由劝诱,终于,被搭讪的男子用清脆的声音答:「怎么?找我谈赚钱的事?还是做那档子事?」他看见此景,发现若无这两名男子以这种方式的结合,同性恋会更伟大美好,此外,一旁还加上「比挨揍更凄惨」的但书。看到这里,亚利夫根本无从得知哪些部分与阿蓝接下来的推理有关。
  除此之外,上面还写了各种奇怪的自杀方法,也反复赞美世上最灿烂的人际关系就在主人与奴隶之间,然后又写到他再次到街上寻求「屈辱的荣耀」之实验。就在这时,阿蓝低声念出今年九月中旬,红司与鸿巢玄次在放映完午夜场的电影院邂逅的回忆。
  ……他伫立墙边,在昏暗光线中,那种难以言喻的孤独眼神抓住了我,经过数度手指与手指的碰触交缠,我的指尖传来不曾感受过的体温……
  「接下来是这样。」阿蓝虽然继续念下去。但也不禁露出了一些难为情。
  他转身走出电影院,我毫不犹豫地跟上。在转角处,他猛地回头,用几近憎恶的眼神睥睨地注视我说:「鸿巢玄次。三十二岁,以前是水电工人,现在是个无业之徒……」
  「后来虽然没写明地点,但红哥就跟着到他位在某处坡路上的公寓,而这就是鞭痕的由来。接着还写到他当承受的一方的喜悦、迎接光芒闪烁的『亚当的早晨』等等,但就如我先前所说,这一切都是虚构的,红哥背上的红色十字架并非源自他的受虐性癖。」
  「那是为什么?」
  「这与接下来要说明的密室诡计有关,因为凶手能进出浴室的方法应该只有一个——」
  「那就请你快点说吧!」藤木田老人等得不耐烦了,皱眉催促,「各位的说明,前半部都言之凿凿,但诡计的部分都平凡无奇,希望阿蓝的不会也——」
  「请等一下。这本日记有个很重要的部分……唔,这里『希望能尽快完成〈凶鸟的黑影〉,成为献给这个时代的虚无供物』之类的梦话就算了,最后是十二月十八日,如果略过这部分,各位可能不太能了解我的说明。」语毕,阿蓝立刻阅读以下「献给亡母的信」。
  十二月十八日星期六
  妈:
  距离那艘笨重船只沉没已过了八十多天,您仍沉睡在水底,而背弃承诺的我却还在这里,眼看就要二十六岁了。
  究竟是为什么呢?从幼年起就不断地说着,也坚决地发誓,如果年轻的母亲死了,自己连一瞬间都活不不去,想不到我竟恬不知耻地苟活至今,吃喝陋食、呼吸混浊的空气……我已有惩罚降临的觉悟,就算那奇形怪状的神派遣它的奴仆找上门,我也不会逃避。我想,那个异形霍雅乌·卡穆依很快就会出现在我眼前,将我带走。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