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胚胎奇谭

_9 山白朝子(日)
「这一点都不好笑!我、我虽然喜欢恐怖故事,但我可不想要遭遇恐怖的经历啊!」
青年满脸怒容说道。
「看来只有我被缠上。不知从哪儿飞来头发,紧缠着我不放。」
「你可有什么线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我那位朋友如此询问,青年猛然一惊。
「难道是……」
「你想到了什么对吧?」
「不……」
我那位朋友极力安抚青年,建议他一起去泡个温泉,化解两人原先的误会。
「我明白了。那我去准备一下。」
青年站起身,走出房外。我那位朋友吁了口气,望向刚才青年坐的位置。榻榻米上有掉发。他战战兢兢地拿起头发仔细检查。和他的头发长得很像,但有个明显不同的特征。我这位朋友的头发乌黑亮丽,美得连女人都会忍不住回头多看一眼。但掉落在榻榻米上的头发,却像死人的头发般,黯淡无光。
青年泡在温泉里,一样深受头发所苦,他看手指间缠绕着头发,觉得很恶心,忙着将它们取下,弃置一旁。傍晚时弥漫水气的温泉地,笼罩在昏黄的夕阳余晖下。我那位朋友带着情绪低落的青年外出散步,在一家知名的丸子店内打发时间。望着一名孩童和野狗嬉戏,青年的心情似乎好转许多,开始说起久违的恐怖故事。就在这时……
「啊……」
青年紧按着脸。
「怎么了?」
我那位朋友伸手搭在青年肩上,感到担心。
「不,好像是灰尘跑进眼睛里了……」
青年开始揉起眼睛。在一旁游玩的孩童抛出手中的木棒,野狗边吠边往木棒奔去。在昏黄夕阳的另一侧,形成一道长长的黑影。
「喂,你那是……」
我那位朋友发现从青年眼眶边冒出一条黑线。
「你别动。」
他捏住黑线,用力一拉,从青年的眼球与眼窝问的空隙处拉出一条又细又长的头发。这么长的头发竟然能跑进眼睛里,朋友大为惊叹。那根从眼眶里冒出的黑发,在夕阳的照耀下,于青年的脸颊上形成一条黑影。已完全拔出的头发,略为濡湿,直直地垂落。青年惊恐地望着它,接着站起身走到店门旁,将刚才吃进肚里的东西呕个精光。

「我捡到一把老旧的发梳。」
待回到旅馆,在我那位朋友的房间休息时,青年才谈起此事。旅馆的女佣替他们准备好了晚餐,但青年没半点食欲。昏暗的户外传来阵阵虫鸣。
「发梳?」
「是的。在前一个旅馆,不是有位老妇人一直嚷着说她的发梳遗失了吗?」
「哦,你说过这件事。」
「当时我走在走廊上,发现那把掉落的发梳。它呈半圆形,外型很老旧,但上头的装饰很美。」
「可是之前你完全没提过这件事啊。」
「我捡起来一看,上头的梳齿缠满头发。」
「你没先踩一脚,就捡起来吗?」
发梳音同「苦死」。
捡拾掉落的发梳,就如同捡拾苦与死。
以前的人在捡拾发梳时,会先踩一脚后再捡起。
「因为发梳上头的装饰很漂亮,所以我忍不住据为已有,才会一直忍着没说。」
我那位朋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老师,那些头发和我偷来的发梳一定有关联。这是在责怪我吗?」
似乎起风了,面向缘廊的纸门微微颤动,发出声响。
我那位朋友暗自思索着该如何处理。明天得回老妇人住的那家旅馆,向她说明原委,并归还发梳。要是她还住在那里就好了……
青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拉开纸门走出房外。我那位朋友猜他是要去上茅房,所以也没叫住他。但等了许久,始终不见他返回。难道是回自己房间去了?虽然化解了误会,但两人还是分住两间房。
咔啦、咔啦,传来纸门的颤动声,他竖起耳朵细听。
不久,走廊感觉有人在奔跑的动静。
「客官,请您别这样!」
传来女佣的声音。
我那位朋友站起身,朝声音的方向走去。
温泉旅馆的庭院有东西在燃烧。有人正在那里生火,焚烧集中的落叶。在艳红的火光照耀下,青年伫立一旁,流露出茫然的陶醉眼神。青年将那半圆形的发梳投进火焰中。一把老旧的发梳。梳齿上缠满了黑发。黑发在火焰的熏炙下冒出白烟,就此卷曲蜷缩。发梳表面发黑,火舌逐渐往它身上舔舐。
旅馆老板和女佣怕火会烧向建筑,急忙用水桶汲水赶来。但他们发现青年那怪异的模样后,顿时不敢动弹。青年眼中映照着火焰,嘴角泛起冷笑。
「老师,我喜欢恐怖故事。每次我不睡觉,我已故的母亲看不下去,就会在我耳边说恐怖故事。她脸紧贴在我耳畔,呼气时痒极了。啊!我日后要是能搜集众多恐怖故事,集结成书就好了。我母亲最疼爱我了。为了让我安心,她总是在枕边轻拍我胸口。母亲的长发垂落,不时会掠过我鼻端。」
青年烧完火后,坐在缘廊上,望着幽暗的前方说道。
他挨了旅馆老板一顿骂,隔天早上便会被赶出这里。
从房里取来的座灯,以微弱的灯光照亮四周。
缘廊外宛如贴上黑布般幽暗。
飞蚁飞来,在两人身边盘旋后,复又回到黑暗中。
「老师,这个故事,请您一定要说给别人听。」
「这个故事?」
「头发纠缠我的故事。这会是很出色的怪谈吧?」
「嗯,确实是怪谈。」
青年嘴角轻扬,站起身,回到自己房间。
我那位朋友也回到自己房间,熄去座灯的灯火。
发梳已完全化为焦炭,无法归还老妇人,但这么一来,青年应该就能高枕无忧。倘若从明天起能过得安稳,那就好了。我那位朋友如此思忖,就此入睡。
翌晨,我那位朋友醒来后,马上着手整理行囊。昨天就说好了,今天旅馆不提供早餐,直接请他们走人。青年是否已经醒了呢?要是太晚走,那肯定会吃不了兜着走,他决定去青年的房间查看。
来到青年的房门前,他朝紧闭的纸门内叫唤。
「喂——」
没有回应。他叫了几次,结果全都一样。打开纸门一看,映入眼中的是鼓起的棉被。青年以棉被蒙住脸,还没睡醒。
「喂,该起床了吧。」
我这位朋友走向前掀起棉被。他是个很冷静的男人,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不禁因震惊而无法动弹。那名青年在被窝里两眼翻白,双手抬至脖子一带,一副痛苦挣扎的模样。他早已断气,全身僵硬。长发从他唇际垂落。不光只有一、两根。而是无数长发从口里往外涌出。青年口中塞满大量长发。一路从舌根处往外缠绕,缠向他的齿缝。我这位朋友急忙找旅馆的人来,在大批围观者面前拉出青年口中的长发,结果绵绵不绝地从他体内拉出大量头发来。

「……就是这么回事。」
我这位朋友说完后,轻抚着头发。我定睛望向榻榻米上。仔细找的话或许找得到,但目前没看到他掉发。
「后来怎样呢?」
「还能怎样。我又不能带尸体回来,只好在那座市町将他埋葬。原本我一直在想该怎样向他亲人解释。不过就结果来说,他早就已经没有亲人了。」
我盘起双臂。
「老师,真有这么一回事吗?」
「你怀疑是我捏造的?」
「你该不会是为了吓我,而刻意编造这个怪谈吧?」
「在之前那趟旅程中,我确实是四处搜集恐怖故事,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你只要去调查一下就会明白。到那座温泉地问那家旅馆老板,他一定还记得。因为他看到尸体后,吓得脸色发白。话说回来,我吓你有什么好处?这样未免太低俗了。」
「这样是很低俗,不过看别人那害怕的模样也挺有趣的。而且精采的恐怖故事,会借由人们的口耳相传,而一直流传下去。自己编造的故事若能这样流传,也很有意思。你很期待我到酒馆向众人宣传这个故事吧?」
「就算你没宣传,那处温泉地的人也会互相流传。到那里泡汤的人,应该会把那名青年遭头发杀害的故事带回来才对。」
「如果这是真的,那实在太遗憾了,终于出人命了。话说回来,之前我和老师你一起旅行时,都没闹出人命,还真是不可思议呢。」
我和这位朋友一起旅行时,多次陷入九死一生的险境。此刻我在家里疗养,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对了,这次你没迷路吗?」
老师是个严重的路痴。能顺利抵达目的地的情况少之又少。他一定会在某个地方走错路,前往意想不到的地方。有一次本以为是在山路上迷路,没想到竟然来到无人岛,更有一次拨开草丛,竟然走进别人屋里的土间。对了,有一次因为迷路而随意乱走时,竟然只花了半天的时间,便走完十天的路程。
「当然有,回程时迷路了。」
「请不要讲得这么理直气壮。你应该反省一下吧。」
「真把我折腾死了。一天之内好几次走错路。改天再告诉你这件事。不过,自己一个人迷路还真是落寞啊。旅行果然还是需要有伴同行。迷路时,看随从那慌乱的模样,会让人感到莫名镇静。」
「请你也设身处地站在同行者的立场想一想好不好?」
「说到刚才那个头发的故事……其实还有后续发展。我把青年下葬后,前往先前那第一家温泉旅馆,找那位老妇人。」
「那把发梳原本的主人是吗?找到了吗?」
「找到了。但很古怪。我们两人鸡同鸭讲。我本想就发梳的事向她道歉,但她却不懂我在说些什么。」
「和老人鸡同鸭讲是常有的事。人上了年纪就是这样。」
「不,不对。那位老妇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发梳。和她一起来泡汤的孙女也这么说。对了,之前我漏提了,那位老妇人有位孙女与她同行。她的孙女也不知道发梳的事。」
我这位朋友抚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我想起他刚才说的话。对了,那名老妇人遗失发梳,为此发愁的事,我朋友并未亲眼目睹。是他与那名同行的青年一起泡露天温泉时,从青年口中听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猜想,老妇人找寻发梳的事,是青年自己编造的。」
「咦?」
「他在说谎。他先来这么一段前戏,好跟他遭头发袭击的故事串连在一起。」
「那么,那把烧毁的发梳又是怎么回事?你不是亲眼看他烧了那把半圆形的老旧发梳吗……」
「那不是老妇人的发梳。一定是他自己的。肯定是在出门旅行时,事先放在他的行李中。和从他母亲尸体上扯下的大量头发放在一起。对了,那些头发好像是他母亲的。我调查过这件事。听说那家伙在母亲死后,从尸体头上扯下头发。这是他邻居们说的,有人亲眼目睹。所以他在出发旅行前,才会在行李中塞满头发。房里散落一地的头发,也是他自己撒的。他先把头发藏在手中,一会儿塞进自己眼里,一会儿让它漂浮在温泉上。所以我怀疑他是自杀。是自己把他母亲的头发塞进嘴里。为什么他要这么做?我也不知道。不,隐约猜得出来。不,我还是搞不懂。就当作不知道吧。日后有一天,他的死被当作精采的怪谈广为流传,那应该就是他所期望的吧。」
我这位朋友如此说道,从怀中取出一本略嫌肮脏的日记本。他旅行时总是随身携带。
「我想,这或许能供你打发时间。」
他搁下日记本,就此起身离去。那长发披肩的背影犹如女子。像马尾般绑成一束的长发,左右摆荡。
他离开后,我翻阅起那本日记本,上头写满他在旅途中听闻的恐怖故事。虽然不到一百篇,但已累积不少数量。采记录式的简洁文章,更加营造出冰冷的气氛。
看了一会儿后,我发现页面间夹着一根长发。不带半点光泽,就像从尸体头上拔下的头发。看了教人心底发毛,于是我以手指捏起它,想往外丢。就在这时,一阵风吹来,头发的一端就此扬起,犹如一尾昂首吐信的蛇。像黑线般的头发,仿佛有生命似的,紧黏在我手背上。那既痒又可怕的触感,令我急着想将它甩开,但偏偏它紧黏着不放。就像女人一样。一个摇着头,百般不愿,紧缠着我不放的女人。那根头发做出要爬向我手臂,朝我脸部而来的动作。在它钻进我衣袖前,我的另一只手已抓住它,将它扯离我的肌肤。这时,它就像死了心一样,无力地垂落,顺着风飞往他处。那到底是什么?我告诉自己,一定是风的缘故,让它刚好看起来像是有生命一样,如此而已。
①译注:发梳日文汉字为「栉(くし)」,音同「奇し」(くし)」,原意为神秘、不可思议。日文读音与「苦死」同。
「来,我们走吧」 少年说

我在十五岁那年嫁进这户人家。丈夫是村里地主的长男,听说是某次巡视田地时,对我一见钟情。不同于我们这种佃农,他的住家是只有地主才住得起的大宅院。有不少间以纸门作区隔的房间,大宅院后方甚至有白墙砌成的仓库。原本与父母同住,只吃得起稗与小米的我,能嫁进这种大户人家,父母甚是欢喜。
我夫家原本一家六口。有我丈夫,以及他的父母、弟弟、妹妹、卧病在床的祖父。起初他们待我很和善,但过没多久,我便受到冷落。
我夫家出租田地供佃农耕种,收稻田、小麦,以及其他农作物当田租。他们身分特殊,就算不用工作也不愁没饭吃。白天时,我的公公、丈夫、小叔都会一起出门,受邀到权贵家作客,与人应酬。因此我常在家与婆婆及小姑相处。自从我嫁入门后,她们便再也不碰家事,只坐在缘廊上闲聊。一见我休息,就对我百般责备。
我公公和小叔对我也很刻薄。常把我做的菜肴丢在一旁,命我把掉地上的饭菜吃下去。不过,有掉地上的饭菜可吃还算庆幸了。我夫家的人在用餐时,我都得忙着喂稀饭给卧病在床的祖父吃。等喂完后,好不容易可以吃点东西,但这时锅里大多已空空如也。不得已,我只好搜刮锅底的残汤,并将黏在锅边的米饭刮下,拌在一起凑合一餐。
我丈夫也早已失去当初的温柔,动不动就虐待我。总是为了一些芝麻小事生气,例如把碗摆错位置,或是衣服收错地方,最后甚至连我站在一旁他都嫌碍眼,而对我破口大骂。「像你这种佃农之女,我娶你进门,你真该心存感激。」这是我丈夫的口头禅。如果我敢顶嘴,他便会赏我耳光,打到我两颊红肿为止。
他不准我擅自外出,连我父母病倒,也不准我回去探望。后来先是我爹过世,隔年我娘也跟着撒手人寰。当邻人通知我父母病危时,我要是能马上赶回家,或许还能见他们最后一面。但我婆婆却说:「你要是离开,谁来照顾你祖父啊?」于是我始终无法踏出家门半步。
替父母吊唁后,我在整理娘家留下的少许家当时,发现一条我娘珍藏的腰带。那是我娘在特别场合时才会系上的腰带,她说过日后要送我。我将腰带置于掌上轻抚,想起慈祥的父母,不禁济然泪下。
但我回家后,婆婆看见我小心捧在怀里的东西,便问:「那是什么?」一把将它拿走。小姑也走来,望了那条腰带一眼后说道:「给你太可惜了。我收下吧!」就此据为已有。我哭着找丈夫商量,结果他突然一拳朝我挥来。我挨了两、三拳后,被他撞向墙壁。他对我说:「你什么东西,也敢跟我娘和妹妹顶嘴。」
无法踏出家门半步的我,没人可以说话。有名女子是我的儿时玩伴,就住这附近,当初曾隔着树篱和我交谈,但后来我公公和小叔发现,骂我偷懒没做家事,甚至开始说我朋友坏话,所以我们就此没再往来。我那位朋友也是佃农家的孩子,她说:「要是我被地主家的人埋怨,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就此与我疏远。接下来的日子,都没人和我交谈。在家中没有立足之地的我,每次只要一有空档,就会独自跑到屋后的仓库喘口气。
那栋仓库比我之前见过的任何建筑都来得大。之前我和爹娘住的那间小屋,可以整个塞进这栋仓库里。墙壁用的是雪白的灰泥,那坚固的模样,让人觉得就算宅邸失火,仓库可能也不会被烧毁。里头光线昏暗,衣柜和木箱上积着厚厚一层灰。以包巾包好的衣服层层堆叠,看起来随时都会倒塌。我以整理东西的名义进入里头,坐在角落发呆。婆婆和小姑几乎都不会来这里,所以我能得到片刻心灵的放松。
我嫁入夫家已经是第五年了。至今膝下犹虚,所以他们待我无比苛刻。某天我打开仓库的门锁,走进仓库内,感觉到里头有人,而且对方似乎受到惊吓。
「是谁?」
难道有小偷躲在里头?我战战兢兢地定睛细看,这时,一名少年从衣柜后面探头。
「对不起,我这就走。」
少年约莫九、十岁的年纪,脸蛋细长,乍看就像女孩一样。身上穿的衣服并非破衣,而是上好的棉布。我朝少年走近。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刚好路过这里,发现这里有书,就看了起来。」
墙上高处开着一扇窗,从窗外射进的阳光照向少年脚下。用书绳串成的书叠成一叠。当中有几本敞开着。我不识字,所以不懂上头写了些什么。不过少年说他「路过这里」,这句话有点奇怪。这里明明是仓库里啊。
「这本书上写些什么?」
我拿起摆在最上面的书,加以询问。
「是旅游书。里头有专为出门游山玩水的人所写的旅游心得。」
「哦,旅游吗。」
对足不出户的我来说,旅游根本与我无缘。
「那我要走了。擅自闯进这里,请您见谅。」
「你是从哪儿来的?哪里有洞吗?」
这里只有一处入口。而且大门还上锁,在我开锁之前一直都紧闭着。
「我也不清楚。我是从那边走来的……」
少年一脸困惑地指着仓库深处。
「我走着走着,就迷路了……我左弯右绕,穿过不少地方,恰巧路过这里。说来还真是伤脑筋,我都这么大了,却还是老迷路。」
「我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算了,你想看书的话,随时都能到这里来。」
能遇见夫家以外的人,我心里很是开心,所以我如此提议。
「谢谢您!……但问题是我能否再次找到这里。我会先调查一下路线。」
少年双目炯炯地说道,就此朝仓库深处走去。他娇小的身躯硬往排成整列的衣柜缝隙里挤,拨开众多堆叠的杂物,消失在窗口射进的阳光照不到的暗处前方。好一阵子一直传出拨开物体的声音,但一切旋即归于无声,再也戚觉不到少年的气息。我拨开堆放的物品,在仓库内搜寻,但始终遍寻不着少年的身影。我来到仓库外,绕着仓库走了一圈,都没看到可通行的破洞或裂缝。难道他是从窗户离开?仓库的窗户是双开式的土门,只有特殊情况时才会关闭,平时完全敞开。从那里确实可以进出,但窗户设在平坦的墙壁高处,没用梯子根本上不去。我正侧头纳闷时,家中传来婆婆的叫唤,我虽然很在意少年的事,但还是决定先离开仓库。

之后少年似乎仍不时会潜入仓库看书。我虽然没见到他,但仓库里留有他造访过的痕迹。例如书本堆叠的顺序变动。地上留有孩童大小的草屐脚印。木箱上的灰尘被擦除,应该是因为他坐在上头的缘故。少年闯进仓库的事,没人目睹过。我丈夫和公婆都没提过此事,那就表示他们没人发现这名仓库的入侵者。我也没告诉任何人关于少年的事。要是我丈夫他们得知少年的事,一定会对他私闯民宅的事大发雷霆,将他扭送官府。这样少年就太可怜了。
某天,我在后院打扫,刚好从仓库旁路过,准备返回厨房时,突然传来一声咳嗽。灰泥墙虽然厚实,但声音还是从敞开的窗户传来。那咳嗽声不同于我夫家的人,我马上明白此人是谁。
我取来钥匙,尽可能轻声解开门锁,悄悄往内窥望。发现少年正盘腿坐在地上,摊开书本阅读。
「小兄弟。」
我出声叫唤后,他这才发现我,站起身。
「啊,是之前那位姐姐。我又跑来了,不好意思……!」
他把书放回原处,正准备迈步朝仓库里的暗处走去。
「等一下。请告诉我,你是从哪里来的?是这里的村民吗?」
「应该不是。我住的村子里没有这么气派的仓库。我家的仓库比这个还小一些。」
「看来,你家应该也不小吧。」
我将敞开的大门关好。我丈夫他们虽已外出,但婆婆和小姑还在家中,不能让她们看见我和少年谈话。
「你住的村庄在哪里?」
「不知道。也许在这里的北边吧。」
「你为什么知道?」
「因为这个季节,我住的村庄比这里冷多了。但待在这个仓库里却很暖和。一定是我迷路时,不小心往南走了。」
「嗯,原来是这样啊。你真博学。我从没离开过这个村庄,也不识字,所以什么都不懂。连我丈夫也常说我是蠢蛋。」
我感到难为情,这时,少年摇头说道:
「把别人的学识不足,说得好像什么坏事似的,你先生不是好人。」
我闻言后,大为惊诧。
「啊,对不起……」
少年露出歉疚的表情。
「没关系的。不过,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因为,你先生如果是好人,在说这种话之前,应该先教你读书识字才对,而不是让你对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他没这么做,却只是一味地瞧不起你,所以不算是好人。」
「话虽如此,读书写字可不是人人都会呀。」
「咦,大姐姐你不知道吗?读书写字人人都能办到的。你们村里没有教人识字的老师吗?」
「寺院里的和尚好像会教人读书写字,但我有许多家事要忙,无法求学。」
「嗯……这样的话,我来教你吧?」
我为之踌躇。因为我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识字读书的一天。书对我而言,就像神秘的箱子。那些以书绳串成的纸张,里头暗藏什么知识,我也一概不知。就算打开书,也只看到上头密密麻麻的文字,根本不懂它有什么含义,甚至觉得有点可怕。
「大姐姐,在你学会看书之前,我会常到这里来。那些私塾常用的书,刚好这里都有。」
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就算没能学会读书识字也无妨,我想多和这名少年聊天。我夫家的人只会对我感到不耐烦,但这名少年和他们不同。和他交谈,我浑身感觉到一股暖意。
「我希望你能教我读书。」
我抱定决心,向他如此说道,少年很满意地颔首。
我拧好抹布,在走廊上擦拭时,小姑故意来到我面前,炫耀她系在腰间的腰带。
「你看这条腰带怎样啊?虽然我不是那么喜欢啦。」
系在小姑腰间的,是我母亲留下的遗物。但我无法提出抗议。在我丈夫和他家人面前,我总是戒慎恐惧。正当我不知如何回答时,小姑一脚朝蹲在地上擦地的我踢来,击中我腰间,再次对我说「我在问你,我戴这条腰带好不好看」。其他日子,则是我婆婆、公公,或是丈夫这样待我。唯一能令我心灵放松的,就只有请少年教我读书识字的时刻。
于天明前钻出被窝,在漆黑中走向仓库,这已成了我的例行公事。虽然我和丈夫睡同一间房,但可能是他睡得太沉,就算我稍微发出声音,他也不会醒来。
我在仓库里点亮座灯后,衣柜和木箱全浮现在黑暗中。少年坐在灯火旁教我读书识字。并用手指沾取从水井汲来的水,在干木板上写字。
少年打开一本名为《千字文》的书做为参考书。那本书写有教导孩子认汉字的诗文,整本书看完后,就能学会一千个汉字。少年自行判断,从中挑选较常用的汉字,教我这些文字有什么含义。
在仓库里念完书后,我没回被窝,而是直接着手准备早餐。白天要是有空闲时间,我就会从我用来藏那本《千字文》的抽屉里拿出书来,复习少年教我的字,不让自己忘记。我原本认为,我天生就不是会读书识字的料。但是见少年那开心的表情,我也变得热中起来。
学会几个汉字后,少年开始改用《庭训往来》①这本书教我。据说作者是一位和尚,但详情为何,我不清楚。书中写有人称「往来书信」的书信文。
「像这种采书信格式写成的书,称作『往来物』。除此之外,像《商卖往来》、《百姓往来》这些书也很有名。这本《庭训往来》中有二十五封信,里头谈到赏花的准备、司法制度相关的杂谈、该如何预防疾病等各种大小事,全都以书信往返的方式呈现。在閲读的过程中会学会许多知识。例如这国家是在什么样的结构下运作,看过之后就会明白。因为能学到许多单字和文例,所以私塾里也常读这本书。这个版本特别附上插图,非常有趣哦。」
少年打开书指给我看。在座灯亮光的照耀下,我望向纸张,发现文字空白处有小小的插图。似乎是用来呈现文字内容的图画,确实很有意思。
我在少年的指导下开始阅读《庭训往来》。起初不太习惯。看起来一样是密密麻麻的文字,看得一头雾水。但当中夹杂着几个我曾见过的汉字,我发现那正是我在《千字文》中学过的字。以前我目不识丁,每个字看在眼中都是一个样,但现在觉得我认识的汉字仿佛会发光一般。就像认识的友人面孔零星出现在纸上。多亏插图的帮忙,文章变得更容易理解。我一面向少年询问,一面以生硬的速度依着文字逐一往下看。
「我看得懂……!」
《庭训往来》一开始写的是拜年的问候。这篇算是正月时写信给别人所用的文章。只要明白这点,便会感觉到脑中像是传来作者向人拜年问候的声音。接下来的文章,推测应该是新春游宴的邀约,以及谈到在游宴中举办的游戏。
「我看得懂!我正在看书!」
以前我只看得出书里密密麻麻的文字,但此刻就像一片烟霭由浓转淡似的,我发觉自己似乎已能看出书本彼端的景致。
从那天之后,我便从仓库里取出《庭训往来》,趁家事的空档偷偷翻阅。有看不懂的文章,便等下一次和少年见面时向他请教。一开始虽然是为了要少年陪我聊天才开始看书,但现在我愈来愈能体会阅读文字的乐趣。
我在家中没有立足之地,没人可以说话,也不能自由外出。
丈夫当我是无知的女人,瞧不起我,夫家的人也对我很苛刻。
然而,书本却始终温柔地对待我。

当我躲在房间里念书,只要听见脚步声靠近,我便急忙把书本藏好。要是让家人知道我擅自从仓库里拿走书,肯定会招来一顿骂。我在少年的指导下,持续阅读《庭训往来》。不过我与少年的交谈,并非只限于读书写字。在天明前的昏暗仓库里,我曾在座灯的蒙胧灯火照耀下,询问少年的来历。
「我从没见过我爹娘。我是和外公外婆同住。」
少年语带踌躇地告诉我此事。
少年的家里也是地主,家境富裕,但听说母亲在生他时过世。我觉得少年很可怜,想紧紧拥抱他。我渴望有自己的孩子,但始终无法如愿,所以才会有这个念头吧。
「你爹也在你小时候就过世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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