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胚胎奇谭

_2 山白朝子(日)
转眼已日出东山,和泉蜡庵和耳彦从被窝里起身,开始准备行囊。轮也折好棉被,起身盥洗。吃完早餐后,他们准备就此离开村庄。和泉蜡庵和耳彦答谢老太太的留宿和款待。轮也为赠石一事出言道谢,这时老太太对她说道:
「请将提袋系上绳子,挂在脖子上。」
出发时,擦身而过的村民们皆望着轮一行人,向他们行礼。不久,村庄渐行渐远,已看不到水田,眼前净是荒芜的土地。和泉蜡庵走在前头,耳彦与轮紧跟在后。
他们坐在树下休息时,轮拿出老太太送她的蓝色石头仔细端详。就算白天看,它那美丽的蓝依旧令人赞叹。蓝色中带有零星的金色碎片,犹如星光点点的夜空。
「那是什么啊?」
耳彦靠近问道。
「是老太太送我的。说是为了感谢我的赐药之恩。」
轮以手指拈起石头,让耳彦观看。和泉蜡庵推开耳彦,凑近细看。
「这是琉璃。」
「琉璃?」
「没错。外国人称它作『拉普祖里』②,也就是青金石。你最好妥善保管。」
之后没再迷路,顺利抵达他们的温泉目的地。虽然比当初预定的时间晚了三天,但这是轮第一次泡温泉,感觉通体舒畅,无比满足。不过这是工作。她没忘了将温泉的功效详细记载在日记本上。
回程他们历经三次迷路,但都有惊无险。回到都城,结束这趟旅程后,就此与和泉蜡庵和耳彦道别,令她略感落寞。不过他们都住同一个市町,以后还有机会碰面。之后轮仍持续与他们往来。不久,和泉蜡庵将这趟旅行的成果出版成册,在大书店里工作的轮,把他的书摆在店内架上。
轮打从第一次与和泉蜡庵见面,便对他一见钟情,但她始终都没让和泉蜡庵察觉她的爱意。因为她认为自己的身分与作家无法匹配。
最后,轮在十八岁那年与老板介绍的男子结婚,生了三个孩子。过着有苦有乐的日子。她亲自哺乳、哄孩子不哭、静静望着孩子的脸,直到孩子睡着。有时丈夫生气去碗,有时轮也为之光火,不和丈夫说话。
她卷起衣袖洗衣服时,家里的老三总对她挂在脖子上的提袋很感兴趣。轮会取出装在提袋里的青金石,告诉他昔日那段旅行回忆。
轮二十七岁那年,一名住附近的男子,家中窜出火舌。一切只因抽烟不慎。木造的长屋容易起火,火势蔓延也快。转眼间,轮所住的长屋已被烈焰包围。她为了拯救自己来不及逃离的孩子,冲进烈火熊熊的长屋内,就此没再走出。她吸入浓烟,失去意识,大火烧向她的衣服,就此葬身火窟。

婴儿出生前,母亲大量失血而死。产婆心想,至少也要救活婴儿,因而将那名丧命的母亲阴部撕开,双手伸进她腹中,取出一团不住攒动的红色肉块。是个女婴。奇妙的是,婴儿的小手里紧握着某个东西。从婴儿的指缝间露出一个蓝色的块体。产婆扳开婴儿的手,结果一颗小小的蓝色石头掉向她母亲流落一地的鲜血和羊水中。产婆在她漫长的人生中,从没见过像这颗石头那般深远的蓝。
父亲将婴儿取名为轮。轮很少哭,总是睁着一双大眼,静静观察四周。和她说话,她便会做出像在竖耳聆听的动作。明明出生还不到一个月,看起来却像听得懂人话。虽然还只是个小婴儿,但如果问她「你饿了吗?」,她却会点头、摇头。轮很快便学会说话。就像老早就知道物品的名称般,没教过的话,她自己便会脱口而出。不久,她已经会双脚站立,开始走路,明明没教过她,她却已经会自己到外头上厕所。
轮满五岁后的某一天,她对父亲说:
「今年夏天会有洪水。要是放着不管,会出人命。最好先在高处盖一座小屋,在那里存放米粮。」
父亲将轮说的话告诉村民。那里虽是鲜少遭遇洪水的地区,但没人当这是孩子的戏言,一笑置之。因为大家早已发现轮不是普通小孩。
那年夏天真的发生洪水。雨连下十天,过去不曾泛滥的河川,河水满溢而出。田里的作物全毁,屋舍也被冲垮,但没人丧命。因为众人已按照原先的计划,事先到山丘上的小屋避难,并在那里存放家畜和米粮。
「你有时令我感到害怕。明天会发生什么事,你好像能事先预知似的。」
父亲对轮如此说道。当时洪水已消退,蓝天从云缝问露脸。村民们帮忙轮和她父亲重建家园。村民们全对这名年仅五岁的少女另眼看待。
「爹,青金石在哪里?」
轮以不像少女该有的成熟表情问道。
「青金石?」
「嗯,就是我出生时,握在手中的那颗蓝色石头啊。还有,如果有小提袋的话,请给我一个。」
父亲将那颗和妻子遗物放在一起的小石头,以及用旧衣服做成的小提袋交给轮。轮以绳子穿过提袋,将蓝色石头放在提袋里,挂在脖子上。
「老太太吩咐我要这么做。」
「老太太?」
「就是给我这颗石头的人啊。」
父亲进一步询问详情,但女儿没再多说。
轮还清楚记得。虽然往日的一些琐事已不复记忆,但人们常说,她五岁那年村里遭遇洪水。所以她才得以事先提出忠告。
火灾那件事更是印象鲜明。长屋被大火吞噬,连她自己的孩子也逃走不及。最后她吸入浓烟,和孩子双双命丧火窟。自己当初应该就是这样过世的吧。
感觉就像身体落入地狱深渊。
正当她觉得自己沉浸在一处像温泉般的场所时,身体陡然飘浮起来。
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蜷缩在一处狭小的空间里。她原本还以为是置身在另一个世界。她从头到脚都被温水包覆。感觉无比安详,全身几欲就此融化。有时会有像绳子般的东西缠向她的手脚。后来才知道那是脐带。轮一直以为这是另一个世界,但其实她是在母亲胎内。某天,当她觉得这地方拥挤得难受时,产婆双手伸了进来,将她拉出母亲体外。
起初她以为自己死了,转世投胎。但那张俯视她的脸,是她记忆中的父亲。父亲抱着她散步时,触目所及全是她熟悉的景致。她并没有投胎转世。她一样被取名为轮。她还是她自己。再度以轮的身分重回人世。她在产后一个月明白这个道理。
婴儿时期的轮,便已能听懂周遭人的谈话。她从人们的交谈中得知她出生时手中握着一颗蓝色石头。那颗石头肯定就是青金石。
在她前一个人生中,从未听说她出生时手中握有蓝色石头的事。这么说来,眼前这不可解的状况,难道全是因为这颗石头的缘故?
轮因火灾而罹难时,身上带着那颗石头。她遵照老太太的吩咐,终生将它带在身上,死不离身。老太太还说过,到时候就会明白她话中的含义。
轮将小提袋挂在脖子上,开始过她的第二次人生。她父亲保管的那颗青金石,一定就是当初老太太送给轮的那颗石头。不论大小、形状、色泽,全都一模一样。它蓝色的表面,到处都是闪着金光的颗粒。黑夜如果化为动物,一定拥有像这颗石头般的眼瞳。它似乎是伴随着轮娇小的身躯,从母亲胎内来到这世界。
很久以前便已过世,本以为再也无缘相见的父亲,如今又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起初令轮倍感惊诧。但随着时间经过,她也逐渐习惯。有时她甚至觉得,第一次的人生也许是一场幻梦,事实上它根本不曾存在过。
尽管如此,有时想起丈夫和自己所生的孩子,凄凉之情仍不免油然而生。他们后来怎样呢?如果还活着,有机会再相见吗?
某天,一名开租书店的老板到村里来。他在路旁铺设草蓆,摆出他在市町的大书店买下的书籍。那名租书店老板一见轮从人群中现身,笑着说道:
「小姐,你也会看书吗?」
「当然会啊。」
轮拿起一本附封面图画的通俗小说,随手翻阅。
「这本书我记得。里头的故事很有趣。」
「小姐,那本是最近才刚写好的书耶。」
「因为我还记得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租书店老板似乎当轮是在开玩笑。暌违多年,再次体验雕版印刷书的触感,轮欣喜不已。她将摆在草蓆上的书,一本一本拿起来看,这时,她发现《道中旅镜》这本折叠书。作者是和泉蜡庵。轮感到无比怀念,差点当场落泪。原来他也活在这世上。
轮的父亲不时会到邻村的一位瓦匠家中,帮忙对方以土窑烧制屋瓦,到隣近的市町贩售。赚得的工钱可用来贴补家用,多亏有这笔收入,才不至于饿肚子。
当初赐药给他们的,也是这位瓦匠。轮的父亲用手拉车替他载屋瓦到市町贩售,工匠以此做为谢礼。以晒干的熊胆,糅合数十种植物所制成的药丸,一共约有五颗,全放进提袋里。每当轮生病时,父亲就会让她服下一颗。
那是轮七岁时发生的事。父亲说要去帮忙烧瓦,于是轮留下来看家。父亲外出后不久,一只蝴蝶飞进家中。起初轮就只是望着蝴蝶出神,心里想「真漂亮」,但接着她马上忆起往事,就此夺门而出。最后好不容易在邻村的交界处追上父亲。
「爹,你不能去啊。今天会有坏事发生。」
轮死命阻拦,于是父亲这天便取消原本的计划。隔天才在瓦匠家听闻小屋坍塌的事。似乎是屋柱腐朽,变得脆弱不堪。屋内堆叠的屋瓦也全都被压成了碎片。
「要不是轮拦住我的话,我就会被派去帮忙打扫。」
父亲说到这里,开怀大笑,但轮却觉得很可怕,半晌说不出话来。
父亲这天理应在小屋里被瓦片活活压死才对。见轮沦为孤儿,对她寄予同情的则是瓦匠夫妇。他们请认识的一家大书店帮忙,请他们让轮住在店里帮佣。这是轮记忆里的情形。但现在父亲保住了一命,而且能继续待在她身边。今后将是轮一无所悉的人生。

「娘是什么样的人呢?」
「以你的神通力,没办法看见你娘的模样吗?」
父亲拉着手拉车,正将满车的瓦片运往都城。轮和瓦片一起坐在手拉车上。她虽已十三岁,但身材娇小,体重轻盈。
「我那才不是神通力呢。」
只不过,许多事都会重复出现。但唯独母亲的长相,她始终无从得知。一来没有母亲的画像,二来也没有母亲的亲戚,没机会目睹长得像母亲的人。即便向父亲询问,所知同样有限。父亲说来说去,就只会说轮的眼睛像她娘,或是个性好胜之类的。轮出生时,母亲便已丧命。可能是她出生时,眼睛的功能尚未健全,四周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见。无法得知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实属可惜。
都城离村庄约八天的路程。穿过热闹的大路后,父亲往采买这些瓦片的客户家走去。轮走下手拉车,征得父亲的同意,独自在市町里行走。
轮前往以前她与丈夫和孩子们同住的场所。那是一处长屋密集的地区。她往屋里窥望,发现里头住的是陌生人。当她与对方目光交会时,对方问她「你迷路了吗?」她摇了摇头。长在路上的野草、从长屋屋檐问看到的天空,完全是她记忆中的景象。她想起自己与喝酒的丈夫吵架、背着孩子哄他们停止哭闹。往道路挺出的石头,以前常被它绊住,差点栽跟头。长在长屋中间的大树,孩子们常爬到树上嬉戏。她二十七岁那年,这整排木造长屋,转瞬间被大火吞噬。而她就是命丧于此。
她前往那家大书店。店内的模样与排列整齐的书本,令她倍感怀念。老板就坐在店内。熟悉的面容、一贯的穿着。在她前一个人生中,与老板共度的时间比她父亲还长。
轮忍不住出声叫唤。
「好久不见了!」
老板惊讶地望着轮。
「我在哪儿见过你吗?」
「是的!」
说到这里,轮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请老板让她在这里工作,日后应该能遇见和泉蜡庵。等哪天又能一起旅行时,或许便能前往那位送她青金石的老太太家。关于她挂在脖子上的这颗蓝色石头,轮想要有更进一步的了解。如果是那位老太太,或许能告诉她什么秘密。
「老板,请让我在店里工作。」
轮开口请托,但一开始遭到拒绝。老板说,我哪能随便让不认识的人在店里工作。于是轮对老板说,店里的工作她大致都知晓。她随口说出从制书到铺货的流程,老板听了之后,双目圆睁,大为惊诧。
书就得是雕版印刷才好。轮望着店内一整排的通俗小说,心中如此暗忖,这时,老板房间传来一声叫唤。
「轮,你来一下。」
「来喽。」
打开纸门,走进房内。老板正与一名年轻男子迎面而坐。男子留着一头亮丽的黑发,长度及腰,他端坐地上时,发梢几乎都快碰触地面的榻榻米了。此人是《道中旅镜》的作者,和泉蜡庵。轮端正坐好后,恭敬地向他问候。
「您好,小女名叫轮。」
这就是老板向轮介绍和泉蜡庵的那天。轮老早就在期待这天的到来。她心中雀跃欢腾,面带微笑。
「原来是你啊。好久不见了。」
和泉蜡庵一派轻松地说道,一点都不像是初次见面。轮颇为诧异,半晌说不出话来。
「您认识轮吗?」
「嗯。每次在町内与她擦身而过时,她总会盯着我瞧。我还以为有人想要我的命呢。搞了半天,原来是这里的伙计啊。」
和泉蜡庵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频频点头。他说为了写旅游书,要展开一场温泉地之旅。轮就此加入他的行列,与他同行。
轮着手准备旅游的行囊,将装有青金石的小提袋挂在脖子上。在大书店门前与和泉蜡庵、耳彦会合后,在朋友的送行下启程。
「虽说是老板的命令,但你实在可怜。」
耳彦走在山路上,如此说道。离开都城已即将五天。旅行所需的一切物品全由耳彦一个人扛。
「女人要通过关隘时,可是很麻烦的。他们会对你展开严密调查。就是所谓的『防枪炮进,防女人走』。意思是,对于进入都城的枪炮和打算从都城离开的女人,都得特别小心提防。」
「不过,我很期待能泡温泉呢。」
「那也得要能平安抵达温泉地啊。因为那个人老是迷路。」
「迷路也很令人期待哦。」
「你知道那个人有迷路的毛病?」
「知道。」
「竟然有人会期待迷路,我还真没见过呢。」
轮望着走在前方的那名男子背部。他绑成一束的长发,像马尾般左摇右晃。对轮而言,迷路正是她这趟旅行的目的。只要迷路,最后应该能抵达那位老太太所住的村庄。为了能解救那位生病的孩子,她身上准备了一颗药丸。
不久,轮一行人在山路上误闯一处不可思议的地方。明明是一条笔直的道路,但是在树上作记号,走了一段路之后,之前作记号的树木竟然又出现眼前。
「哇,这没道理啊!」
轮故意装出惊讶貌,耳彦微微皱眉,对轮说道:
「我看你一点都不慌嘛。」
他们像之前一样,最后决定离开这条路,改为走进右手边的杂树林中。村庄就快到了。轮愈来愈兴奋。但情况愈来愈不对劲。如果和之前一样,他们应该会遭遇一条河川,但结果并非如此。来到杂树林的尽头后,眼前是一片平原。走没多久,前方出现一条道路。路上人来人往,还有快马奔驰其上。不久,前方出现一座市町。
「运气真好。看来我们走的是捷径。那不就是我们今晚预定要抵达的宿场町嘛!」
走在前头的和泉蜡庵朗声道。
接着走了约莫两周的路程,终于抵达他们要前往的温泉地。那是一处知名景点,有许多游客在此泡汤疗养。不清楚为何会是这样的结果,到头来,他们错过了老太太所住的村庄。
轮浸泡在温泉里,感觉就像泄了气的气球。这里的温泉颜色白浊,气味如同腐蛋。她伸长双腿,感觉旅途的疲惫宛如融入温泉中一般。事后一定得将自己泡温泉的感想告诉和泉蜡庵,请他在写书时一并补进书中。
她在泡汤时,也一直挂着那个小提袋。有时她也会取出青金石细看。和轮一起从母亲胎内生出的这颗石头,显现出可怕的蓝。当初送她的那位老太太,应该也是经历过几次死亡和重生吧。将这颗石头给了轮之后,她会不会就这么死了,不再以婴儿的姿态重生呢?就算回到那座村庄,遇见那位老太太,她手上应该也没那颗青金石吧。可能在老太太这次的人生中,完全不知道蓝色石头的存在。若非如此,这世上就会有两颗神秘的青金石了。
泡在温泉里看这颗青金石,它的颜色会让人觉得这世上其他的蓝色全是假的。关于这颗石头,当初老太太说了些什么呢?轮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来。
不能自杀。
要是自杀,会堕入地狱哦。
老太太好像曾经这样叮嘱过。
旅行回来后,轮继续在大书店工作。不同于之前的人生,她后来仍继续与和泉蜡庵和耳彦展开过几趟旅行。在和泉蜡庵容易迷路的老毛病下,他们多次卷入灾难中。有时在山中困了三天,最后遇上世所罕见的景致。她带回难得一见的礼物,回去探望家乡的父亲。父亲年岁增长,垂垂老去的模样,在她以前的人生中从未见过。
轮与她之前的丈夫在町内擦身而过。当初和她一起生活了十年,还生下三个孩子的那个男人,此时以陌生人的姿态走在她面前。由于只有远远地惊鸿一瞥,所以她没出声叫唤。就算现在没采取任何行动,日后老板应该也会主动介绍他们认识才对。
然而,轮最后却和其他男人成婚。她在出外时认识一名年轻商人,对方向她求婚。对方长得相貌堂堂,个性也不差,这样的对象应该也不错。而且他有经商的才干。在之前的人生中,轮曾经亲眼目睹这名男子经商成功。
轮开始以商人妻子的身分展开新的人生。如今她住的不再是以前的破旧长屋,而是气派的大宅院,并且生下他们的孩子。虽是第一次生产,但轮完全不显一丝慌张,令周遭人啧啧称奇。她虽是一位年轻的母亲,但哄逗孩子的动作却很熟练,婆婆完全无从挑剔。
她之前人生的第一胎是男孩,但这次生的是女孩。可能是因为不同父亲的缘故。那么,当初她在木造长屋背在背上,亲自哺乳养大的孩子们,现在去了哪里呢?尽管心里期待日后能再相见,但看来他们根本没降生在这世上。感觉如同就此抹除那些孩子们的人生,心里颇不是滋味。而在养育这名新生儿的过程中,也很少再想起以前自己所生的孩子。这令她更加感伤。
以后将这颗青金石交给其中一个孩子吧。轮常在心中如此盘算。她已经活得够久了。接下来让其中一个孩子也用这种方式活下去吧。不过,才过了一晚,她便感到害怕起来,迟迟无法将挂在脖子上的小提袋取下。日子就这样流逝。
从老太太那里取得青金石,已成了遥远的往事。老太太当初是在什么样的心境下,送她这颗青金石呢?青金石代表当事人的生命。当她决定将青金石托付某人时,心中到底是什么样的想法呢?
相较之下,她对自己的肤浅感到错愕。活了这么多年,应该已经足够了,却还不敢放开这颗青金石。可能是之前逃过一劫的缘故,如今轮对死亡的恐惧更胜已往。要是死后有另一个世界,可以让死者们过着幸福的日子,那就好了……轮阅读过宗教方面的书籍。也曾看过活字印刷的外国书。但它们全都无法消除她心中的恐惧。
日后应该会有一天,她心中的恐惧将变得微不足道。否则她将永远活下去。她拿定主意,要为自己喜欢的人舍弃这颗青金石。

这第二次的人生,同样有欢乐,亦有烦恼。曾经因为丈夫在外偷腥,而气得想杀了他,也曾因为婆婆站在她这边,而觉得她像是自己真正的母亲。当她家里的老二因病而奄奄一息时,她让孩子服下那最后一颗药丸,就此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不久,在轮二十七岁那年,那处长屋密集的地区发生火灾。那场她原本理应命丧其中的火灾。由于这次她居住的地方不同,所以轮毫发无损。不过,她前一次人生的丈夫,却在火灾中丧生。
轮到了她以前从未体验过的年纪。她三十岁时,孩子们的脸蛋逐渐由稚气转为成熟。四十岁时,父亲、婆婆、丈夫相继过世。五十岁时,孩子们纷纷嫁人、娶妻。还有了孙子,她将家业全部交由孩子掌管,就此退休。她望着镜子,发现镜中的脸满是皱纹。现在她已跑不动,每逢雨天,膝关节便隐隐作痛。她心想,像这种时候,要是能泡温泉就好了。轮自婚后便很少与和泉蜡庵和耳彦联络。也不知道他们之后过着什么样的人生。
在轮五十五岁的某天,她感到头痛欲裂,突然就此昏厥。接着当她醒来时,已躺在被窝里。孙女们陪在一旁。她们一面唱歌,一面玩游戏,衣袖宛如随风摆荡的花瓣。轮那个装有青金石的小提袋,仍挂在她脖子上。她紧紧握着它,阖上眼。下次能否看到母亲的脸呢?头又痛了起来,直贯脑门。
有个像绳子的东西,在羊水中飘荡。母亲的胎内宛如温泉般。产婆撕裂母亲的阴部,将她取出。她睁开眼睛环视四周。感觉到羊水和鲜血。全身接触着空气。看得到像是烛火的亮光。但婴儿的眼睛似乎还没能开始运作。一切都是如此模糊。最后她还是无法看见母亲的脸。事后听说她出生时,小小的手指紧握着一颗像是由蓝色凝聚而成的石头。
轮就此展开她的第三次人生。她让父亲抱在怀中,望着故乡的田园风景。后院的花田,蝴蝶翩然飞舞。又回到这里了——她心中兴起这份感慨。为了不让人们说她拥有神通,对她感到畏惧,这次她一直佯装是个寻常的孩童。虽然听得懂人们说的话,但就算有人同她说话,她也始终摆出听不懂的表情。之前她被称作神童,受人敬重,但人们也对她避而远之。不过这次她有了许多年纪相近的玩伴,村民们都能轻松地和她交谈。
然而,到了村里即将遭过洪水的那年,尽管她一再叫大家注意,但根本没人把她的话当真。上一次是因为众人认为轮具有神通力,所以才肯听她的劝。结果灾情远比上次还要惨重。
为了防范父亲在瓦匠家遭遇事故丧命,轮告诉父亲自己经历过的人生。并说明自己从老太太那里取得青金石,已有两次死亡的体验。父亲大为震惊,但轮事先知道村庄会遭遇洪水,这是不争的事实。瓦匠家的小屋倒塌那天,父亲听从轮的建言,乖乖待在家中。
长大成人后,轮并没有与和泉蜡庵一起出外旅行。她觉得,就算同一天在山里迷路,也很难抵达那座村庄,恐怕也不会遇见那位老太太。
这次她想一辈子待在父亲身边。轮帮忙父亲务农,和村民们一起过着平静的生活。租书店老板带来的书看腻了,就亲自走一趟市町,到记忆中的土地四处走走看看。对于那家大书店和之前的夫家,她只站在远处观望。她找寻和泉蜡庵和耳彦的身影,以陌生人的身分与这些昔日友人擦身而过。
她之前的人生一直活到五十岁,所以轮知道朋友们后来会有什么遭遇。她假装是算命师,来到会在河里溺死的朋友面前,向对方提出忠告,不要在河边行走。而那些被熟识欺骗,扛下庞大债务的朋友,她则是提醒他们不可太过相信别人。
父亲的朋友替轮找寻结婚对象。对方虽然长得不够称头,也没万贯家财,但有一颗善良的心。轮和他过着幸福的生活。虽然偶尔也会生气吵架,但丈夫不曾在外拈花惹草,家中满是欢笑。
他们两人始终膝下无子。父亲病逝后,就只剩她和丈夫相依为命。他们坐在庭院前,望着枯萎的柿子树,夫妻俩聊了许久。夕阳将浮云染成桃红色,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她想起过去有孙儿承欢膝下的日子。孩子们常在这样的傍晚时分嬉戏。然后跌倒擦破膝盖,哭着走回家中。
死后又再重生,如此一再反复,累算至目前为止,已有百年以上。邂逅的人不计其数。不过,她自己养育长大的孩子长相和名字,她仍旧记得。哪个孩子是什么个性,她也不曾忘记。就算活了上千年,她应该仍会记得孩子搂在怀中的重量。
轮的母亲不曾有过这样的体验,便结束其一生。轮活得愈久,愈常想到母亲的事。每当她以婴儿的姿态诞生,母亲就会流尽鲜血和羊水,与世长辞。感觉就像她反复一再杀害母亲似的。
四十岁时,丈夫撒手人寰,又过了二十年后,轮安详地离开人世。
第三次人生结束,轮紧握着青金石,第四度回到母亲胎内。在轮出生的同时,母亲便丧了命。轮尚未健全的双眼,无法看见母亲的脸。只要她愿意,就能永远不断地思索,创造出无限的回忆。但想见母亲一面的心愿始终无法达成。
轮的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人生,她把时间全用在读书上。死后变回婴儿时,虽然不能带着丈夫和孩子一起走,但她获得许多见闻。她心想,既然这样,那我就大量学习,累积知识,贡献给这个世界吧。轮学习外国语言,研读医书。她熟悉药品的种类,还针对药草和毒草写下附插图的书籍。也尝试设计不易毁损的桥,以及不易引发火灾的长屋。当她死后重回婴儿形态时,她的功绩全化为一张白纸。但她还是重新开始写书。
父亲过世、丈夫过世、孩子过世,她体验过无数的生离死别。每次还是泪如泉涌,无法习惯。为何会如此悲伤呢?一起生活的人,某天将会就此消失。而和那个人一起共度的岁月,则会永远留存心中。自己那些没降生在这世上的孩子们,以及如今形同陌路的丈夫,她都仍深爱着他们。这份情感不断从体内深处满溢而出,永不枯竭。她觉得眼泪也很尊贵。因为这份爱、这份悲伤,全是母亲所赐。
转眼已来到她第六次人生的尾声。轮的女儿在生产时,婴儿脐带绕颈。脐带绕颈是常有的事。很少有婴儿会因此丧命。然而,当脐带环绕好几圈时,就会有性命之危。
遇上这种情况,常会造成死胎。胎儿透过脐带,从母亲体内取得各种营养。轮读过医书,很明白此事。可能是因为脐带紧缠住脖子,造成压迫,生命所需的营养无法传送,造成胎儿丧命。
之后又过了一段安稳的日子。她漫步在有往日回忆的地点,欣赏满天晚霞和雨后形成的水滩。不久,她的身体每况愈下,连散步都没办法。卧病在床后,她请亲朋好友到家里来聊天。当中有人甚至搞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受邀。对轮而言,她在之前的人生与对方有交流,但是就对方来说,两人却是第一次见面。
和泉蜡庵被带往轮的房间后,端正地坐在棉被旁。和轮一样,他也上了年纪。脸和手布满皱纹,发如星霜。但他那宛如睡莲般的气质,仍一如往昔。
「谢谢您的大驾光临,和泉老师。」
轮从棉被里坐起身,如此寒暄道。
「原来是你啊。好久不见了。」
「我们可是第一次见面呢。」
「我们在市町里擦身而过时,你不是都会望着我吗?不过那是年轻时的事了。」
轮的女儿端来热茶。
「老师您的旅游书,我全都拜读过了。」
「没想到学识渊博的你,也会看我的书。」
「请别这么说。我才没有学识渊博呢。」
似乎是市町内有这样的传闻。轮尽可能保持低调,但她还是会在灾害发生前向人提出预警,或是说出她不应该会知道的事,因而在不知不觉间得到这样的风评。甚至有人误以为她是算命师,想付她大笔银两。
「既然难得有这个机会,那请你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我的书才会大卖呢?」
「以前我总觉得您看起来很成熟,不过,到了现在这个岁数,究竟谁比较年长,已不再重要了。」
「因为我们都已经是鸡皮鹤发了。」
「曾经有位租书店老板带着老师您的第一本书到我故乡那座村庄去。那应该是我五岁那年的事吧。」
「从那个时候起,就有传闻说你无师自通,天生就会讲外国话。」
轮向和泉蜡庵询问许多旅行时的趣闻。也从中得知耳彦是在几年前过世,因何而死。和泉蜡庵一样过着四处云游,四处迷路的生活。似乎也有不少年轻人景仰他,跟在他身边,但几次迷路下来,吃尽苦头后,便纷纷求去。
轮想起自己第一次与和泉蜡庵见面时的情景。轮对他一见钟情。在她最初的人生,第一次情窦初开。过去她与不少人结为夫妻,但不知为何,就是不曾与和泉蜡庵结婚。
明明心里一直有这个念头,但始终不曾明说。
夜幕将至,和泉蜡庵就此离去。轮万般不舍地与他道别。
「对了,你挂在脖子上的那东西是什么?」
最后和泉蜡庵向她问道。轮从小提袋里取出那颗蓝色石头。
「是很久以前,某人送我的护身符。」
和泉蜡庵把脸凑向那颗石头。
「这是琉璃。外国话称之为『拉普祖里』。」
「是的,老师您以前也曾经这样告诉过我。」
「有吗?」
「是我弄错了。」
「那你一定是作梦。在睡睡醒醒的反复过程中,搞不清楚是梦境还是现实。」
和泉蜡庵最后留下这句话,就此离去。从轮的房间可以望见敞开的缘廊。蝴蝶在阳光照耀的庭院翩然飞舞。
一周后,轮在被窝旁与孙子嬉戏时,突然病情发作。孙子一脸纳闷地低头望着倒地的轮。
生命结束时,总会有种坠入幽暗深渊的感觉。
先是沉入一处像温泉般的场所,接着有种飘浮的感觉。
待回过神来,她已身在母亲的子宫里。四周一片漆黑,是因为置身在胎内,还是因为眼睛还未长全呢?她尚未成熟的身体,包覆在温暖的羊水中。
她能靠自己的意识摆动手脚。但手指没有感觉。也许是手指还没长出来的缘故。
虽然看不见,感觉不到,但那颗蓝色石头应该就飘浮在她身边。也许就紧黏在她手臂前端。要是就这样出生,便会展开第七次的人生。但轮不想这么做。
有一条像绳子的东西,从自己的肚脐一路连往子宫的胎壁。轮转动身体,想让脐带缠住自己脖子。由于身体的感觉不够明确,所以她试了好几次,都还是以失败收场。
只要趁自己身体还没长大时死掉就好了。这么一来,母亲就不会因难产而死。只要在自己还是胎儿的阶段自杀,就能救母亲一命。
老太太说过,绝不能自杀。倘若自杀,便会堕入地狱。那里会是什么样的地方呢?拜青金石所赐,她的人生过得比谁都还要长,但她想自动放弃。这项罪有多重,她无从得知。在地狱所受的痛苦,不知道是怎样?说不害怕是骗人的。不过,她想让母亲活下去。希望母亲能以健康的身体产下弟妹,将他们养育成人,体会轮所感受过的幸福。期望母亲在她的生命中,也能感受生命的可贵、泪水背后的含义,而为之感动。
尚未取名为「轮」的这个胎儿,在羊水中祈祷。
不久,胎儿那尚未长全的脖子,被脐带缠了三圈。胎儿在黑暗中伸长手脚,紧紧缠住自己脖子。脐带受到压迫,母亲所传送的营养就此断绝。胎儿在感觉不到疼痛的情况下,就此不再动弹。
轮堕入地狱。

某天,和泉蜡庵在荞麦面店说道:
「十天后,我要前往西边的一处温泉地,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吧?」
这趟旅行,是为了调查前往温泉地的路线和温泉的功效,以撰写旅游书。这是和泉蜡庵的工作。之前耳彦曾多次担任替他扛行李的随从,与他同行。但和泉蜡庵是个严重的路痴。不光是分不清东南西北,而且常会莫名其妙地迷路。所以耳彦决定拒绝他的邀约。
「两个大男人一起旅行,实在太无趣了。」
「说得也是。那我找个女人加入好了。」
这样也太奇怪了吧……尽管心里这么想,但耳彦嫌麻烦,懒得回应。一名在荞麦面店工作的女子,打从刚才就一直勤快地替和泉蜡庵送茶水。耳彦心想,和泉蜡庵年纪轻,而且相貌俊秀,我和他站在一起,显得比普通人还要不如。今后还是尽可能和他保持距离为佳。
听人说,和泉蜡庵后来与大书店老板交涉,想请老板介绍有可能和他们同行的女人。为写书展开旅行。大书店的老板也想助和泉蜡庵一臂之力,但最后终究还是没点头。
「我们店里要是有女伙计的话,我就会让她和你们同行,可惜没有。」老板好像说过这么一句话。
最后仍旧只有和泉蜡庵和耳彦两人展开旅行。耳彦为了生计,还是决定同行。他某次喝得烂醉如泥,遭扒手洗劫一空,落得身无分文。他背起行囊,一面咒骂紧缠着他不放的穷神,一面紧跟在和泉蜡庵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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