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废墟中,烧成红色的瓦砾和倒塌的房顶依然如故,到处是东倒西歪的黑乎乎的柱子。柱子上散落的木灰随风飘飞。
满眼都是闪烁的光,那其实是遍地的破玻璃窗、烧得歪曲变形的玻璃和坛坛罐罐反射出来的。它们仿佛机不可失似地收敛着六月的阳光。本多还是初次见识到何为瓦砾的光辉。
虽然被坍塌的墙土覆盖了,但各个房间的混凝土地基依然清晰可辩。一座座房屋的断壁残垣赫然袒露在午后的阳光下。整个火灾后的现场犹如报纸的制版,却不是那种阴郁的深灰色的凹凸,主色调近似素陶花盆那样的红褐色。
由于是商店街,缺少庭院树木。被烧剩一半的街树伫立着。
许多烧毁的高楼,窗户上一块玻璃也没有,对面窗户的光线一无遮拦地射进这边的窗户上。窗户四周被火焰熏得乌黑。
只有坡道和高低错落的小路上,还留有一些混凝土台阶,通往空无一物的地方。石阶下面和石阶上面都是空荡荡的。在这块遍地瓦砾、无从辨别方向的原野里,只有台阶的方向是固定的。
万籁俱寂中,有什么东西在微微蠕动着,软软浮游着。猛一看使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是爬满了无数蛆虫的黑色尸体在蠕动。其实那是各种随风漂浮的灰烬,有白色的也有黑色的。有时这些灰烬也附着在倒塌的墙头歇息。它们有的像草灰,有的是纸灰,旧书店的灰,被服店的灰……,这些灰烬相互混杂,又各自独立地在废墟上四处浮游着。
紧挨废墟的一些柏油马路,却闪耀着黑油油的光泽,水从破裂的管道缝隙不停地进溅出来……
天空异样地辽阔,夏天的云是洁白的。
这就是本多的五感此时所感受到的世界。战时,他依仗自己的充裕积蓄,只凭着意愿受理诉讼,空闲时间全部用来研究轮回转世。现在,本多忽然发觉,他的研究似乎正是为了显现这片废墟而谋划的。破坏者正是他自己。
这一大片世界末日般的焦土,它本身既不是结局,也不是开始。它是一瞬间一瞬间地平静地更新着的世界。阿赖耶识不为任何事物所动摇,它把这个赤褐色的废墟作为世界接受下来,在下一个瞬间又会将它舍弃,再去接受一个同样的,日甚一日越来越衰败下去的世界。
本多没有丝毫与过去的景象相比较的感慨。他凝视着废墟上刺眼的反光,真切感觉到,如果现在看到一块儿碎玻璃,那么下一个刹那这块儿玻璃将灭亡,整个废墟也将灭亡,再迎来一个新的废墟。以悲惨的结局来对抗悲惨的结局,以更巨大更全体的一瞬间一瞬间的灭亡来对付无休止的衰败与灭亡。……是的,心中牢记每一刹那的确实的规律性的整体灭亡,又准备着不确实的未来的灭亡。……本多沉醉于从唯识学来的这种思考的令他战栗的清爽。
第二十一章
谈完话后,本多收下礼物,便去涩谷车站坐电车回家。有消息说,B29大举空袭了大阪,人们传说下一个遭受空袭的目标是关西一带,东京暂时还太平。
于是,本多想趁着天黑之前出去溜达溜达。走上道玄坂,便是松枝侯爵府邸。
据本多所知,松枝家在大正中期,将其14万坪土地中的10万坪卖给了箱根地产开发公司。好不容易到手的这笔钱,后来由于十五银行倒闭而损失了一半。以后,继承家业的养子是个败家子,把剩下的4万坪土地也接二连三地卖掉,现在的松枝家,只是个千坪左右的普通住宅了。本多虽然常常坐车路过这座宅子,但现在和松枝家已没有来往,所以就未造访。上周这一带遭空袭,不知这个宅子是否被烧毁,本多不由抱有一丝好奇心。
道玄坂倒塌的高楼旁边的人行道已经清理出来,上坡并不费力。人们纷纷在防空壕上遮盖了烧焦的木头和白铁皮,在壕沟里安家落户。炊烟袅袅,快到晚饭时间了。他还看见有人从露出地面的自来水管接水的情景。头上是满天的晚霞。
坡上的大街和南平台一带,过去均属松枝宅邸14万坪地产的范围之内。后来又分割成许多小块,如今又变成了漫无边际的废墟,沐浴着的晚霞,又恢复了往日的规模。
惟一幸免于火灾的是一所宪兵分队的建筑物,戴着袖标的宪兵进进出出。这里应该是邻近松枝家的。果然,对面不远处就是松枝家的石头门柱。
站在大门前望去,若大的千坪之地也显得十分狭窄。这是由于盖了很多房屋,把地皮分割成小块的缘故。宅子里的泉水和假山,如同昔日大池塘和红叶山的寒酸的模型。后院没有石墙,木板墙也烧毁了,所以连接南平台方向的毗邻土地上的大片废墟尽收眼底。本多还记得,那片地正是原来的大池塘被填平的地方。
池中有小岛,红叶山的瀑布也注入那里。本多曾与清显一起划小船去岛上玩。在小岛上认识了一身浅蓝色装束的聪子。清显是英姿勃发的青年,本多也是远比自己想像得要充满活力。在那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又结束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松枝家的领地由于毫不留情、不偏不倚的轰炸而恢复了原貌。土地的起伏虽和过去不一样,但在一片废墟上,本多几乎可以指点出那一带是池塘,这一带是侯爵的住房,那里是上房,那里是西式建筑,那里是大门口的停车场。本多由于常来松枝家,所以记得非常准确。
但是,在翻卷的火烧云下面,弯曲的白铁皮、碎瓦片、炸裂的树木、熔化的玻璃、烧焦的壁板,以及白骨一般孑然而立的火炉烟囱,变成菱形的门等等无数的碎片,都无一例外地被染上了铁锈色。这些杂物乱七八糟地躺在地上,显得极其潇洒,无拘无束。那形状就像是从地里刚发芽的奇怪的荨麻。夕阳给它们一个个配上实在的影子,更加深了这种印象。
天空像画满了乱云的布景,姹紫嫣红的。云彩也被染得火红,一缕缕飘逸的云丝缝隙间,透出金色的光芒。本多还是头一次见到天空出现这般不祥景象。
他忽然看见,前面望不到边的废墟中的一块假山石上,有个人背对他坐着。夕阳下,紫藤色的松腿裤发出葡萄色的光。黑亮的头发湿漉漉的。头垂得很低,看样子很悲伤。好像在哭泣,肩头却没有抽动;好像很难过,却不见痛苦的唏嘘,只是枯死了似地低着头。即便是在沉思,一动不动的时间也太长了些。从头发的光泽来看好像是位中年妇人,本多猜想她多半是宅子的主人,不然就是与主人关系密切的人。
本多想,如果她是突然发病,就应该上前救助她。走到近旁,看见那妇人的一个黑色手提包和手杖放在石头边。
本多扶着她的肩头,轻轻摇了摇她,他怕太用力的话,她会立刻崩溃,化为灰烬。
妇人微微仰起脸来,本多一看她的脸,感到很可怕。那不自然的黑黢黢的鬓发显然是假发。厚厚的白粉遮盖了眼窝和皱纹,又配以宫廷式的上唇山形下唇点色的鲜艳的口红。在那难以言表的衰老背后,出现了蓼科的容貌。
“您是蓼科小姐吧?”本多不禁说出了她的名字。
“您是哪位呀?”蓼科说,“请稍候。”
她说着,急忙从怀里掏出眼镜,打开眼镜腿戴到耳朵上,这一掩饰般的动作使本多脑海里浮现出蓼科的习惯伎俩来。她是借着戴老花镜来看清对方幌子,来快速判断对方是谁。
然而这一企图未能成功,在戴老花镜的老女人面前站着一个不认识的人。蓼科的脸上显露出了不安和某种极其古老的贵族式的表情(她长期巧妙地模仿来的温柔的冷淡表情)。然后拘谨地说道:
“请原谅,我的记性很不好,您是哪一位实在是……”
“我是本多,三十几年前,我和松枝清显君是学习院的同学,是朋友,我常来这宅子玩。”
“啊,您是那位本多君吗?真是好久不见了。没认出您来,实在是抱歉哪。本多君……对,对,的确是本多君。您的模样没怎么变哪。这可真是太……”
说着,蓼科赶紧把袖子按在了眼镜下面。从前的蓼科的眼泪多半是值得怀疑的,但现在她眼睛下面的白粉眼看被眼泪润湿,好比白色的墙壁被雨水淋湿一样。泪水从那浑浊的眼睛里机械地汩汩流出。这样与悲喜无缘的,倾盆大雨般的泪水,比起她过去的泪水要可信得多了。
尽管如此,蓼科也衰老得太厉害了!在那厚厚的白粉遮盖下,老年斑似乎已遍布她的全身。只有细腻而超人的理智,像死者身上走着的怀表似的,仍在勤恳地工作着。
“看来您很健康,今年高寿啊?”本多问道。
“今年虚岁95了,托您的福,只是耳朵有点儿背,没什么别的毛病,腰腿也挺硬实的,这么拄着拐杖,自己一个人,哪儿都能去。我住在侄子家,他们不愿意我一个人外出,可我是个死在哪里都无所谓的人了,想趁着还能走得动的时候出来走走。空袭也没什么可怕的。炸弹也罢,燃烧弹也罢,碰上了,就能干脆地死去,不给别人添麻烦。这么说也许让您见笑,看见倒在路旁的死尸,我还有些羡慕呢。前些天听说涩谷一带被炸了,我太想看看松枝老爷的宅邸,就瞒着侄子夫妇出来了。哎哟,要是侯爵夫妇在世,看见这般光景会怎么想呢?没受这份痛苦而死去,也许反而是福分呢。”
“我家侥幸没有被烧。家母也有同感,还不如在日本节节胜利的时候死,反倒是幸福的。”
“唉,令堂也作古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蓼科还是没掉忘记过去那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谦恭的客套。
“绫仓小姐后来怎么样了?”
话出了口,本多觉得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果然,老妇人明显地露出了踌躇的神色。只是蓼科越是表现得“明显”,其感情越是同展览品一样,距离真实也越远。
“哦,小姐削发之后,离开了绫仓家,后来只回来参加了老爷的葬礼。夫人还在世,老爷去世后,夫人处理了东京的房产,寄身在京都鹿谷的亲戚家。而小姐……”
“您见到过聪子吗?”
“是的,后来见到过两三次。前去拜访小姐时,小姐待我特别亲切。对我这样的人,也挽留我住在寺里,真是心地善良的人哪。”
蓼科摘下因眼泪而模糊的眼镜,从袖子里掏出粗糙的手纸,长时间地捂在眼睛上。把手纸拿下来时,眼睛四周的白粉脱落而成了黑眼圈。
“聪子身体还好吧?”本多又问了一句。
“很健康啊。怎么说好呢,小姐越长越俊秀了,那拂去了尘世污浊的美貌,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加清纯脱俗了。您怎么也得去看看她。您也一定很想念她吧。”
本多蓦然回想起,那次从镰仓回来途中,与聪子深夜同车兜风的情景。
……她是“别人的女人”。但当时的聪子,可以说是个极不守礼法的女人。
那令人战栗的一瞬间至今还历历如在跟前。已经预感到了结局的到来,对此有所准备的聪子的侧脸,在黎明前的车窗外繁茂的绿色闪过时,她忽然闭上了她那睫毛长长的眼睛……,这是令人战栗的一瞬间。
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时,本多见蓼科一改假意谦恭的表情观察着自己。绞过的纺绸似的皱纹,围绕着山形口红周围,两端的皱纹微微抽动,似乎在微笑。突然她那双稀疏的残雪中的一对古井似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妖媚。
“本多先生,您也喜欢小姐,这我是知道的。”
比起有意谈起事过境迁的不愉快的事来,蓼科狐媚的余温更为可怕。本多想转个话题,正巧手里有刚才委托人送的礼物,就从里面拿出两个鸡蛋和一些鸡肉送给她。
接过鸡蛋的蓼科,露出天真的快乐和感谢。
老女人不厌其烦地、絮絮叨叨地表示感谢,本多这才发觉她几乎得不到可以充饥的食物。更使本多吃惊的是,她把放进手提包里的鸡蛋又拿出来,朝晚霞黯淡,暮色沉沉的天空高举起来,说:“请原谅我的失礼,与其带回家去,不如就在这里……”
老女人这样说着,仍恋恋不舍似地拿着鸡蛋朝暗蓝色的天空照着。她那颤抖的衰老手指间,鸡蛋细腻光滑的蛋壳闪着光辉。
然后蓼科把鸡蛋放在手掌里抚摩了好一会儿,四周一片寂静,微微听见老女人粗糙的手掌摩挲鸡蛋的声音。
本多没有帮她寻找磕鸡蛋的地方,觉得那像帮着干一件不吉利的事情。谁想蓼科却相当灵活地在自己坐着的石头边上,把鸡蛋磕破。她怕鸡蛋流到地上,小心翼翼地送到嘴边,慢慢抬起头来,向暗空张开嘴,让鸡蛋一股脑流进白色的假牙中间。鸡蛋黄流进嘴里的一瞬间,能看得见亮晶晶的圆蛋黄,紧接着蓼科的喉咙里发出了很响亮的咕噜一声。
“啊,好久没有吃到这样的美味了。我好像又得到新生了。仿佛我又变回了当年的美貌。别看我现在这副模样,当姑娘时,我还是当地闻名的美女呢,您大概怎么也无法相信吧。”
蓼科的语气一下子爽快了起来。
物体的色彩在即将被暮色笼罩之前,反而看得更加清晰。现在正是这样的时刻。废墟上烧焦的木头的颜色,植物新鲜的裂痕的颜色,以及积了雨水的弯曲的白铁皮等等,都令人不快地一一映入眼帘。只有在西边的天空下,耸立着的黑森森的几座烧毁的楼房之间,残留着一条朱红色光线。那朱红色的断片把建筑物的玻璃窗映得通红,宛如无人居住的废屋里点着红灯。
“真不知该怎么表达我的谢意。从前您就是位和蔼的少爷,现在还是这么温和。我也没什么可以答谢的,至少……”
蓼科说着,伸进手提包里摸索着什么。本多正想阻止她,蓼科已拿出一本日本线装书,放在本多手里。
“……至少把我平日最珍惜的,随身携带的这本经书赠给您。据说它能祛病消灾,是一位和尚送给我的宝贵经书。今天想不到遇见本多先生,谈起了许多往事,我也没什么可牵挂的了,所以把它送给您。出门时可能会遇到空袭,现在又流行热病,但只要随身带着这本经书,您一定能得到保佑。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您收下。”
本多接过书,暮色中,朦胧看见封面上印着《大金色孔雀明王经》几个字。
第二十二章
从这一天开始,本多难以抑制想见聪子的欲望。从蓼科嘴里得知聪子依然美丽如初,使他的这一念头更加强烈。因为他最怕看到像焚烧过的遗迹般的“美丽的废墟”。
但是,战况日益严峻起来,要是没有过得硬的军方门路,很难弄到火车票,随心所欲的外出旅行简直是天方夜谭。
在这段日子里,本多读起了蓼科送给他的《孔雀明王经》。本多迄今为止从未接触过密教的经典。
书的开头,是用密密麻麻的铅字印的解说和仪规。
孔雀明王是“胎藏界曼荼罗苏悉地院”南端的第六位,具“诸佛能生”之德,故又称“孔雀佛母”。
了解了这些,本多立即对这本偶然得到的经典发生了兴趣。印度教的古代诸神改头换面之后,与密教的密仪使用是“咒文”(陀罗尼)和“真言”一起,不断向佛教世界内部大量涌入。
《孔雀明王经》原本是佛陀为预防蛇毒或治愈蛇毒所念的咒文。
经文云:
“比丘吉祥出家未久,为僧之洗浴备薪时,异木下盘踞一黑蛇,蜇比丘右足趾,比丘闷绝bi地,目翻吐沫。阿难诣佛所问:‘如何能治?’佛告阿难:‘汝持如来大孔雀王咒经,拥吉祥比丘,结戒结咒,则毒不能害,刀杖众患不能加,悉除。’”
这部能治蛇毒,并能祛除一切热病、外伤、痛苦的经典,不仅诵读有效,只要心中浮现孔雀明王,即可消除恐怖、仇敌及一切灾难。它就是这样一部不可多得的经典。所以在平安朝时代,只允许由东寺长者和仁和宫主持孔雀明王经法的秘密仪式,专门祈祷消除从天灾人祸至疫病分娩的所有灾难。
孔雀明王与其原型迦梨女神耷拉着舌头、颈挂人头的血淋淋形象不同,它像是神化的孔雀,美丽而华贵。
无论是模仿孔雀啼声“诃诃诃诃诃诃诃诃诃诃诃诃”的陀罗尼,还是意味着“孔雀成就”的真言“摩谕吉罗帝沙诃”,以及仪规中被尊崇为“佛母大孔雀明王印”的反绑双手,重合大拇指和小指的特殊印相,皆为孔雀的庄严直叙和摹写。这印相即是孔雀的形状,小指是尾,大指是头,其余指头模仿翅膀。吟咏真言并扇动其六指的姿势,即是表现孔雀的舞蹈的姿态。
骑着金色孔雀的明王背后,正是那印度的苍穹。为了使人们心中怀有幻象,这些热带的天空,魁伟的云彩,午后的倦怠,傍晚的微风是不可缺少的。
金色孔雀面朝正面,双腿有力地站在地上。张开翅膀,驮着明王,绚丽多彩的开屏代替了圆形背光,护在明王身后。明王在孔雀背上的白莲花座上结跏趺坐。明王的四只胳膊,右边第一只手执开敷莲花,第二只手持具缘果;左边第一只手贴胸拿着吉祥果,第二只手拿着三五根孔雀羽毛。
明王面呈慈悲相,朝向正面的脸和肌肤异常白皙,头戴宝冠,颈坠璎珞,耳垂吊环,腕绕手镯,这些灿烂夺目的装饰品使它那披着薄沙的肌肤愈加庄严神圣。那半睁的眼睛,低垂的眼睑,好似午睡后的倦懒神情。看来大慈大悲,拯救众生,会产生出本多在印度明亮的原野里发现的那样无为的假寐般的感情。
与这洁白的佛像相比,相当于光环的孔雀屏则是五彩缤纷,灿烂耀眼。在鸟类的色彩中,它最接近晚霞,仿佛把混沌的世界严格排列成密教的曼佗罗一样,它把毫无秩序的晚霞的丰富色彩、放纵不羁的形态、纷繁缭乱的光线整理成井然有序的几何学图样。只是,金色、绿色、深蓝色、紫色、茶色等黯淡的光彩,显示出的是几乎与落日同归于尽的晚霞的最后时刻。
孔雀屏上缺少火红的颜色。如果世上真有火红色的孔雀,火红色的明王骑在这展翅开屏的孔雀背上,人们一定会认为她就是迦梨女神。
本多想,在与蓼科相遇的废墟上空的那片火烧云里,一定有这样的孔雀在显灵。
第二部
第二十三章
“您家的柏树林长得真茂盛,从前这一带特别荒凉,连一棵树都没有。”
本多的新邻居对他说。
久松庆子是个很有风韵的女人。
虽说她已经快50岁了,却显得很年轻,她那张据说整过形的脸,依然光艳照人。她早已离了婚,是个很特别的日本人,居然可以对吉田茂首相或麦克阿瑟元帅说脏话。她现在的情人是个年轻的美国占领军军官,驻扎在富士山脚下的兵营里。她为了收拾出闲置的御殿场二冈的别墅,作为幽会的场所,就以“慢慢给积压的信件写回信”为借口到这里来了。所以她和本多成了邻居。
昭和27年春天,本多已经58岁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有了别墅。明天,为庆祝别墅落成,从东京请来了一些客人。今天自己提前来这里做一下准备。顺便请邻居庆子先来瞧瞧这幢房子以及500坪的庭院。
“我一直像自己盖房子似的盼望着您的别墅早日完工哪。”庆子穿着尖跟鞋,像只水鸟似的,在带霜的枯草坪上,踮着脚一步一步走着,“这块草坪是去年种的吧,还真种活了呢。先造庭院,后盖房子,要不是特别喜欢植物,是做不到的。”
“就因为后盖房子,只好先住在御殿场,每天过来栽种植物。” 本多回答。为了抵御严寒,他穿着的巴黎执政官穿的那种厚厚的对襟毛衣,已有点儿开线了,还戴了条丝绸围脖。
本多在游手好闲的庆子面前,不由觉得只知道工作、学习,50岁才学会了安逸的自己,有些自惭形秽。
本多今天能成为这别墅的主人,多亏了明治32年4月18日以天皇名义颁布的《国有土地森林原野归还法》,这无人知道的陈旧的法律。
明治6年7月,颁布修改地租的诏书时,政府官员们巡视了各地的村庄,以便查清土地所有者。害怕征收地租的土地所有者,对自己的土地也佯作不知,所以,许多私有土地柑共同使用的土地成了所属不明的土地,而被征为国有土地了。
后来人们对此一直是怨声载道,明治32年又颁布了新的法律,新法第二条规定,申请归还土地者,必须负责证明曾是土地所有者这一事实,并提交文件及其他六项凭据中的至少一项。第六条规定,此项诉讼归行政法院管辖。
许多此类诉讼是明治30年代提交的,只经过行政法院一审判决,既未上诉,又没有诉讼检查机构,所以,任何诉讼都是拖延不决。
由于一时的谎言被没收了所有的山林的村落共同体中,大字①成为了诉讼权者,成了行政诉讼的原告。即使大字合并成了町,大字本身作为“财产区”继续成为权利主体。
福岛县三春地方某村,自明治33年起诉以来,当地政府置若罔闻,原告也拖拖拉拉。被告已几番更换,由农商务大臣换成了农林大臣,诉讼代理人也相继去世。昭和15年,大字代表上京拜访了颇有名气的本多律师,委托他帮助打这场没有胜算的诉讼案。
日本的战败打破了这一长达半个世纪之久的胶着状态。
昭和22年颁布的新宪法,取消了特别法院和行政法院,争执中的行政诉讼案件的审理,委托给东京的高等法院,作为民事案件处理。因此本多得以轻易地胜诉,当然,这种胜利只能说是当事人的侥幸而已。
①大字:日本“町”、“村”内较大的行政区划。
本多依据明治以来连续继承下来的合同,领取了胜诉的报酬,即得到了归还给大字所有的山林的三分之一。可以直接要山林,或按照地价取得钱款,由自己选择。本多选择了后者,获得了三亿六千万日元。
这件事改变了本多的生活。本多从战时就开始厌倦了律师工作了,他保留了闻名于世的本多事务所的名号,将实际工作交给晚辈去做,自己只是偶尔去事务所露露面。本多的交际面起了变化,心态也变了。对于将近四亿日元的巨款进了腰包,以及使之成为可能的新的时代,他都无法认真面对,他觉得自己今后也不必太认真了。
本多本想拆掉或改建家里这所旧得不如被烧毁更省事的老房子,可他早就厌倦了在东京盖新房子的梦想,不知什么时候这里又会被战火烧成一片荒野的。
妻子梨枝想的是,夫妻俩住在这么破旧的大宅子里,还不如卖了地住公寓去。而本多的想法是,在人烟稀少的地方盖别墅,有利于梨枝调养多病的身体。
经人介绍,他们去箱根仙石原看了土地,听说那地方特别潮湿,害怕起来。便让司机带他们穿过箱根,来到御殿场二冈,在40年前开辟的别墅地带转了转。这里有昔日显贵们的别墅,只因为忌讳战后富士演习地区周围的美国占领军,以及为他们服务的妓女,都是人去楼空。别墅地带西边原来是国有土地,由于农田改革,农民们意外分到了荒地。
箱根二重火山山麓,虽然不像富土山麓那样的火山灰地,但土地贫瘠,只适合栽种柏树林,农民们伤透了脑筋。芒草和艾蒿覆盖的山坡,缓缓向溪流斜了下去。这块地正好可眺望对面的富土山,使本多非常满意。
本多打听到地价很便宜,就不顾梨枝再考虑考虑的劝告,马上预付了5000坪的定金。
梨枝说,她很讨厌这块荒地上的某种难以说清的阴冷感觉。梨枝惧怕是一种忧愁。她直觉这对于晚年生活是不必要的。可是,本多梦想的是快乐,而土地带有的忧愁是不可缺少的。
本多说:“别担心,平整了土地,铺上草坪,再盖上房子,它就成了亮堂堂的别墅喽。”
盖房子雇佣了当地的木匠,植树、造园林也需要用当地人。虽然进度慢了点儿,却省钱。本多还没有扔掉鄙视铺张挥霍的家风。
带着别人游览自己宽阔的别墅地盘,可以说是自少年时代时常进出松枝宅邸以来,就滋生于本多心底的欲望。他觉得,微风夹带着冰冷刺骨的箱根残雪,这料峭春寒一如自己别墅中的凛冽寒意;若大草坪上只有两个寂寥的人影,那正是自己的土地的寂寥。……自己第一次切身体味到了私有制奢华的实质。而且是没有被疯狂的信仰所蒙蔽,靠着彻头彻尾的理性和时代的恩惠获得的。
庆子那张相当漂亮的侧脸上,既没有取悦于人的妩媚,也不见对人的戒备之态。庆子具有使自己身旁的男人(即使本多这样58岁的男人!)不知不觉回到少年时代的力量。
这是什么力量呢?是女人的魅力。它迫使58岁的男人像个少年似的,对女人怀着焦躁和敬意,却又极力掩饰自己,用清高的伪善和虚荣心把自己束缚起来,假装平静而开朗。
对本多来说,年龄早已换成了别的什么东西了。直到40多岁,对年龄就像对账目差额一样十分敏感的本多,如今已经持无所谓的无赖般的态度了。他偶尔发现58岁的躯体里面残存着赤子般驿动的心,也能淡然处之。因为年老说到底就是一种破产宣言。
他对于健康比一般人要怯懦得多,但对感情却是恣意放任。如果说理性是抑制机能的话,便失去了紧急的必要。而且,经验只是盘子里的残羹剩饭。
庆子站在草坪中间,眺望着东方的箱根山和西北方的富士山,她身上有种藐视一切的威严。她穿着合体的套装,曲线优美,她仰着头,健美而挺拔,浑身透着指挥官的气韵。她那位年轻的军官,想必对她也是惟命是从吧。
与残雪点缀的箱根山脉清晰的起伏相对照,富士山上部云雾缭绕,神秘莫测。本多发觉,由于眼睛的错觉,富士山好像时高时低。
“今天第一次听见黄鹂叫。”
本多瞻望着稀疏的柏树林说道。这些柏树是从附近买来移栽的,枝叶还比较羸弱。
庆子说:“三月中旬有黄鹂飞来,五月能见到杜鹃。不是听见,是看见呀!只有在这里才能看得见边叫边飞的杜鹃吧。”
本多催促道:“请进屋吧。喝杯热茶。”
“我还带了饼干呢。”
庆子拿起了放在门口的小包裹。银座尾张町拐角的服部钟表店,战后成了美军商店。一向自由进出那里的庆子,常去那个商店买小礼品。在那里,能很便宜地买到战前的英国名牌饼干,夹着薄薄的杏仁果酱的口感,把她吃零食的少女时代和现在连接了起来。
“我想请您给鉴定一只戒指。”
本多边走边说。
第二十四章
环绕凉台的瑞香花含苞欲放。凉台的一角是鸟舍。和主建筑同样是红瓦房顶,成群的小琼雀聚集在那里,唧唧喳喳地欢叫着。本多和庆子一走近,便呼地飞起来。
一进正门,中央有一扇镶着彩色玻璃的门,左右两边各有一扇荷兰式样的橘黄色玻璃的格子窗,可依稀窥见室内。本多喜欢站在这个位置观赏自己布置在各个角落的,浸透了夕阳伤感的余辉的室内陈设。粗大的房梁是买来农家的房梁原封不动安上去的。北欧古老而朴素的枝形吊灯,画着大津画的折叠门,步兵的盔甲和弓箭等等都沐浴在黄色的光线中,宛如荷兰画派的扬·特力克用日本素材描绘的沉郁的静物画。
本多请庆子进了屋,让她坐在壁炉旁边的椅子上,然后去点炉子,却点不着。这个炉子是从东京请来的专家修的,所以还不至于弄到满屋子乌烟瘴气的程度。本多点着了柴禾后,不由想起自己这辈子还没有过学习如此质朴的的知识和技术的机会。事实上他的确没有接触过“物”。
这是今年最奇妙的发现了。这证明了本多活到今天却完全不知闲暇为何物,他与劳动者那样通过劳动感受自然,譬如感受大海的波涛、树木的软硬、岩石的沉重,以及对船具、拖网、猎枪等工具等等无缘;而且与贵族那样通过闲暇来享受生活也无缘。清显把他的闲暇用在感情上,没有用在自然上,如果他长大成人,也只会变成一个懒汉。
“我来帮您吧。”
庆子痛痛快快弯下腰来。她已经在旁边,咬着舌尖看了半天本多笨手笨脚的样子了,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发了话。她的腰部在本多的眼前显得硕大无比。她穿着紧身西服套装,青瓷色的腰身如同巨大的李朝瓷壶般丰满。
在庆子点火的工夫,无聊的本多去取刚才说的那只戒指。回来时,野性的朱红色火焰已经爬上了劈柴,在献媚般缭绕的烟雾中,噬咬着劈柴,未干透的柴禾中渗出的树胶被煮沸了。炉内的砖壁上映出蹿动的火苗。庆子平静地拍了拍手上的灰,满足地望着自己的杰作。
“这样可以了吗?”
“真了不起!”本多就着火光把戒指递给庆子,“这就是刚才说的那个戒指,你看怎么样,是买来打算送人的。”
庆子手指涂得血红血红的,她把戒指拿到光亮处,仔细端详起来。
“这是男人戴的吧。”
庆子自言自语说道。
这是个四方的绿宝石戒指,环绕绿宝石雕刻了一对纯金护门神--魁伟的半兽亚斯加的脸。庆子怕自己的鲜红色指甲映在戒指上,就把它夹在指间端详,然后又戴到食指上欣赏。虽说是男人戒指,但它是按照纤细的浅黑手指定做的,庆子戴上也没大多少。
“这绿宝石真漂亮啊。但时间长了会出现风化的裂璺,底面也会发暗,变脆的。这颗宝石也不例外,不过,它是一颗质地很好的宝石。上面的雕刻也很新颖别致,要是当古玩卖保准卖个好价钱。”
“你猜是哪儿买的?”
“在国外?”
“不,是在被战火烧毁的东京,在洞院殿下的商店里买的。”
“啊,那时候,洞院殿下不管多困难,也非要开个古玩店不可。我去过几次,以为能有什么新鲜东西呢,原来净是以前在亲戚家见过的货。……不过,后来那个店也关门了吧。洞院先生总不到店里去,皇族管家出身的掌柜的,表面上把商店经营得挺像样的,暗地里把货款都私吞了。战后,皇族做买卖的,没有一个发财的。不管被征收多少财产税,要是能小心地努力保住剩余的财物,本本分分地做人是最明智的,可是总有人要挑唆他们。洞院先生一直是军人吧。真难为他了,俗话说武士开店,干赔不赚嘛。”
本多给庆子讲了戒指的来历。
他听说昭和22年,失去了皇籍的洞院宫从交纳不起财产税的华族那儿廉价收购了美术品,开了一家以外国人为对象的古玩店。本多知道洞院宫不会记得他了,但出于好奇心,就去了趟那家古玩店。就在这个店的玻璃柜里,他发现了无法忘怀的34年前,暹罗王子乔·皮在学习院宿舍丢失的戒指,这戒指是月光公主的遗物。
现在才弄清楚,原来那个戒指是被人偷窃的。店里的人当然不会讲出戒指的来历,但可以想像既然是从旧华族家里买来的,那么,因穷困潦倒而将它卖给旧华族的人,很可能是本多的同学。本多出于江湖义气,买下了这只戒指。他要亲手将它交还给它的主人。
“那么,为了挽回学校的名誉,您又要去泰国还戒指吗?”
庆子不无嘲讽地说。
“曾经想去一趟,现在已经没这个必要了,因为月光公主来日本留学了。”
“死人来留学吗?”
“哪里,是第二代月光公主。我邀请她来参加明天的晚宴,在宴席上将这枚戒指戴在她的手上。她18岁了,是一位黑头发,长着水汪汪大眼睛的漂亮小姐,出国前,她一定很努力地学习日语,所以日语也讲得很不错。”本多介绍道。
第二十五章
第二天早晨,独自一人睡在别墅的本多醒来后,为了防寒,系上围脖,穿上对襟毛衣,又加了件厚厚的大衣。走到院子里,穿过草坪来到西边的凉亭,从这里观赏黎明时分的富士山是本多一大乐事。
富士山被朝霞染红了。闪耀着蔷薇辉石色的山巅,在刚刚睡醒的本多眼里如梦如幻。那是端庄的寺院屋脊,是日本的晓寺。
本多有时也弄不明白,自己所追求的究竟是孤独呢,还是轻浮的享乐呢?要成为真挚的快乐的追求者,自己在本质上还缺少点儿什么。
直到今年,他的内心深处才萌生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欲望。一直坚持自己的观点,关注他人转世的本多,对于自己不可能转世并不十分忧虑,然而到了风烛残年,平淡无奇的一生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他却对注定不可能的事产生了幻想。
自己也许能干出自己预料不到的事来!迄今为止,所有的行为都是可以预期的,理性好比走夜路的人的手电筒,总是将光芒洒向自己的前面。总是计划着,判断着,避免对自己本身产生惊愕。最令人恐惧的(包括转世的奇迹)就是所有的迷都化作法则了。
应该对自己更加感觉惊愕。这几乎成了生活的需要。如果蔑视和蹂躏理性的特权存在的话,那么,只得到他本人认可的理性的自负便存在。于是,必须再一次将这个坚固的理性世界卷入不定形中去,卷入某种他最感到生疏的某种东西中去!
本多知道为达到这一目的的肉体条件已丧失殆尽。头发已经稀疏,鬓角添了白发,腹部也无法遏止地腆了起来。年轻时觉得很丑陋的中老年人的特征,全在自己身上显现出来了。当然,本多年轻时没有像清显那样觉得自己很美,也不认为自己很丑。至少没有必要将自己置于美的负数上,来组成所有的数学公式。在丑陋已摆在眼前的现在,世界怎么会依然美丽呢!这难道不是比死还要坏的死,难道不是最坏的死吗?
6点20分,已拂去了曙色的富士山,以其三分之二被雪覆盖的敏锐的美,穿透了蓝天。这景色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了。微妙起伏的皑皑白雪充满张力,使人联想没有一点脂肪的细腻匀称的肌肉。除了山麓,在山顶和宝永山一带,只有淡淡的红黑色的斑点。硬朗朗的碧空万里无云,投一石子仿佛都会发出清脆的回声。
这富士山影响着万千气象,支配着一切感情。这正是清澄洁白的颜色常年覆盖山顶的问题之所在。
……感情平静下来后,感到肚子饿了。本多吃着从东京带来的面包和自己做的半熟的鸡蛋,喝着咖啡,享受着小鸟鸣啭声中的早餐的乐趣。上午11点,妻子会带着月光公主来为宴会做准备。
本多吃完早饭又来到院子里。
快8点了,从富士山顶对面,渐渐聚起雪烟似的稀薄的碎云。它似乎在悄悄窥视着这边,忽而像伸展开四肢似地向这边飞舞,忽而被硬质的蓝天吞噬掉。这薄云貌似绵软无力,却不可小看它的蛰伏。往往将近正午时分,这云彩不知何时又聚集起来,反复展开奇袭攻势,将富士山全部覆盖。
本多一直茫然地在亭子里坐到了10点,一向爱不释手的书也疏远了。他梦见了生命与感情的未经过滤的元素。他坐在那儿出神,山顶左边的云朵若隐若现,不一会儿落在了宝永山上,拖曳的云尾像兽头瓦似地翘起来。
本多吩咐妻子一定要遵守时间,11点正,妻子乘出租车准时到达,可是她身边却不见月光公主。妻子显得有些疲惫,闷闷不乐地从车上搬下很多东西,本多劈头问道:
“怎么,就你一个人吗?”
妻子一时没有回答,抬起她那房檐般沉重的眼皮,对本多说道:
“回头慢慢跟你说吧。真费了劲啦。你先帮我搬一下东西。”
梨枝一直等到约定的时间,月光公主却没有来。事先在电话里反复约定的,到底还是失了约。惟一的联络地点是留学生会馆,打了电话去,对方说公主昨天晚上没回来,她应邀到一个刚从泰国来的留学生寄宿的日本人家做客去了。
梨枝很发愁,想推迟一下来别墅的时间,可是别墅还没有安电话,没办法通知。于是急急忙忙赶到留学生会馆,用英语详细写明乘车线路,并画了草图,托付管理员转交。如果顺利的话,月光公主应该能赶上傍晚的宴会的。
“既然这样,还不如托付鬼头桢子小姐呢。”
“怎么能给客人添麻烦呢。让桢子找一个素不相识的外国小姐,再带她到这儿来,那可麻烦极了。再说,那么有名气的人,也没那份热心哪。人家肯来咱们这儿,就算是给咱们面子了。”
本多缄默了,判断停止了。
将悬挂已久的画框摘下来,墙上必然会留下一块新鲜的白印,尽管洁白无瑕,却是一种与周围极不协调、极其强烈地主张着什么的洁白。现在本多已从职业上的正义引退下来,把所有的正义都出让给妻子了。“我正确,我正确,谁能责备我呢。”那块白墙不停地这样说。
从墙上摘下少言寡语的温顺的梨枝的画像,是由于本多发了一笔横财,也由于梨枝开始意识到自己上了年纪的丑陋。随着丈夫变成有钱人,梨枝也越来越害怕丈夫。越怕她越要耍威风,对谁都充满了敌意,就连肾病也成了她炫耀的资本,而内心却比以往更深切地期望得到别人的爱。希求被爱的欲望越发使梨枝变丑了。
--到别墅,把东西刚搬进厨房,梨枝便放开水龙头,哗哗地洗起了本多早餐用的餐具。她似乎是故意用劳累来加重肾病,没有人命令她,她却一到这儿就干活,一再地损害身体,只等本多来劝阻她。自己如果不劝阻一下,以后更不好收拾了,于是本多说了些安慰的话。
“呆会儿再干吧,先休息休息。时间还有的是。……月光公主真让人劳神哪。她一再说要帮咱们做准备,却又临阵脱逃,还得我亲自上阵了。”
“你帮忙,会越帮越忙的。”
梨枝擦着手,进了房间。
正午的阳光照到了窗框上,梨枝浮肿的眼睑下深陷的眼珠,在光线不足的室内,就像是深井的井口。几十年都没能治愈的,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绝望的不育之痛,使她的肉体像车篷似的膨胀起来。“我正确,可我是个失败的女人。”梨枝对已过世的婆母始终如一的温和,就源于自责。要是有孩子,要是有许多孩子的话,就能用温柔甜蜜的肉体将丈夫包裹起来,融化掉的,可是……在被繁殖拒绝的世界里,衰退开始了。犹如秋天的下午,被潮水冲上岸的鱼腐烂了一样。梨枝在发了财的丈夫面前不寒而栗了。
妻子总是为企求不可能的事而烦恼,过去本多没太放在心上。现在他自己心里也萌生了对于不可能的某种渴望,他不能忍受妻子和自己在微妙的部分成为同谋。但这新鲜的厌恶更加重了梨枝存在的分量。
“昨天晚上月光公主住在哪儿了呢?为什么要住下呢?留学生会馆有女管理员,监管得很严,怎么没回来?又是和谁呢?”
本多一直在思索这件事。这是很平常的不安。类似早上没刮干净胡子的不安,或晚上睡觉时枕头不合适的不安。与人情毫无关系的,有些疏远的,因生活的紧急需要产生的不安。他感到有异物被掷人了自己的精神之中。像那用泰国密林中的黑檀木雕刻的小黑佛像似的异物。
妻子唠叨着该怎样迎接客人,怎么给客人分配房间等琐碎的事。可是对这一切本多都漠不关心。
梨枝也觉察到了丈夫心不在焉。对于过去整天关在书房里的丈夫,梨枝从没有感到不安,然而如今丈夫的精神恍惚,意味着看不见的火焰在燃烧,沉默意味着某种企图。
梨枝朝丈夫注视着的方向望去,想从那里找到些什么。可是,在本多的视野里,只有窗外那片落着二、三只小鸟的枯草坪。
为了能在太阳落山之前观赏周边的景色,所以请客人们下午4点来。下午1点庆子来了,要给他们帮忙。这求之不得的帮手使本多和妻子十分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