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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春

_13 十四郎(现代)
她自己从不吝啬带朋友回家,自然觉得别人也该如此。
小南瓜在后面一个劲给舒隽丢眼色,要他趁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赶紧邀她一同前往。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舒隽扶着下巴,有点心不在焉:“远的很,也不怎么好玩。外人只怕进不去。”
伊春恍然点头:“那你什么时候走?我们请你吃饭啊。”
“今天,马上就走。”
回答让三个人都跳了起来。小南瓜捂着额头,肚子里直骂朽木不可雕也,就他这样,追一百年也追不到心仪的姑娘。主子平日里看着聪明伶俐,遇到这种事却笨的要命。
“怎么事先不说一下啊!今天就走……那我们赶紧出发去苏州城,你爱吃什么尽管点!”伊春把剑一抓,说走就走。
舒隽淡道:“我不爱吃江南菜,不劳费心。”
说到这里,到底是有些不甘心似的,看看杨慎再看看她,慢条斯理说道:“若有心,你们送我一程也好。”
就因为这句话,大半夜的四个人站在太湖边上吹冷风,伊春打了好几个喷嚏,手脚冻得发麻,在地上不停跺脚。
舒隽手里捧着一个布包,看着沉甸甸的,应当就是他花大价钱弄来的太湖石了。他抱在怀里宝贝得要命,时不时还揭开布包低头闻闻石头,像是确定那上面真有太湖水的味道。
小南瓜在不远处和渔人家商量买船的事,没一会儿主人家便把一艘靠岸的船解开了,他第一个跳上船,朝这里挥手:“主子!船买好啦!”
伊春二人将舒隽送到船边,杨慎拱手道:“希望以后还能再见。那时必然请你痛饮一顿。”
舒隽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哼声,有点不屑似的。他不看杨慎,只把脸对着伊春,看了好久好久,最后说:“你小心,不要死掉。”
伊春已经习惯他这种古怪的关心方式了,当下咧嘴一笑:“你也保重,明年还能再见吧?”
明年吗?舒隽看看漆黑的天空,没有回答。
夜风把他的长发吹得卷曲缭乱,像是用毛笔在宣纸上画出一道道墨线。那衣裳也是翻飞如翅,仿佛马上便要腾空飞高飞远。
他将怀里的太湖石递给小南瓜,忽然回头温柔唤一声:“伊春,你过来一下。”
他从来都是叫她小葛,不男不女,不近不远,古怪的很,如今第一次叫她伊春,倒让她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答应一声,走过去。
手腕被人一把擒住,用了巧劲轻轻拉扯,她不由自主朝前跌下,一只胳膊立即将她揽住,腾空抱起。
“啊……”伊春只来得及叫一声,被冻得冰冷的唇上忽然多了一股暖意,眼前是两扇放大的长睫毛,微微颤抖。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整个人先是僵住,然后猛地想到反抗,奈何他拿捏的力道极巧极准,竟然是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被他按住后脑勺,深深的吻,几乎要吻到她心上。
和杨慎炽热却生涩的亲吻不同,这个吻几乎要让她窒息了,血液在四肢中疯狂流窜,就是不朝脑子里跑。迷迷糊糊的,只觉一个灵巧湿润的东西打算撬开齿关,她本能地把牙咬死,它便只能在她唇上细密舔舐。
很快,很急,赶时间似的。没有那么多时间让他缠绵流连。
撤离的时候,他贴着唇,低声道:“你这个笨小孩,叫你你就真的过来?”
伊春完全傻了,呆呆看着他,像是从来没认识过他。
舒隽嘻嘻一笑,拇指在湿润的唇上轻轻一擦,说:“这个就当给我的报酬吧。告辞。”
将她一推,刚好落在脸色阴沉赶过来拉人的杨慎身上,两人撞成一团,险些在滑溜溜的礁石上摔一跤。
回头再看时,小船已经摇远了。他静静站在船舱前,没有回头,背着双手抬头看没有月亮的夜空。这个喜欢恶作剧的坏人,临走也不安分,硬是扰乱一池刚刚安定下来的春水。
杨慎脸色十分难看,用袖子使劲擦她嘴唇,几乎要把皮擦破,疼得伊春连声哀叫,躲闪不及。
湖面传来弹三弦的声音,慵懒闲散,像一阵无心逗留的风。
有人在唱:远是非,寻滞洒,地暖江南燕宜家,人闲水北春无价。一品茶,五色瓜,四季花。
渐渐的,那歌声也像风声,消失得再也听不见。
伊春怔怔望着陷入黑暗深处的小渔船,良久,才轻声道:“他真的走了。”
杨慎一言不发,转身跳下礁石,大步朝前走。她赶紧跟在后面:“羊肾,这么晚了咱们别赶路了吧?找个好心人家借宿一宿好么?”
他没回答,径自走到方才小南瓜买船的那户人家,敲了敲门。
渔民们向来淳朴,见是两个年轻人投宿,赶紧请进屋子,端上热腾腾的鱼羹饭菜。
饭后又收拾了一间屋子供他俩睡觉。伊春见杨慎洗了脸就闷头睡在床上,被子把脑袋都盖住,只留一把乌发在枕头上,便提醒一句:“羊肾,不要用被子蒙头啦,对身体不好的。”
他像没听见,动也不动一下。
伊春走过去把被子一扯:“和你说话呢!又闹什么脾气?”
他索性翻过身,抬眼看着她,半晌淡道:“你一直将我当作小孩儿?这也管那也管,怎么不把自己管好!”
伊春莫名其妙:“我怎么没把自己管好了?”
他别过脑袋,脸上多了一丝怒意:“管好了怎么会被他……被那个……你好像也不太在乎?怎么一点也不在乎?!”
伊春顿时被堵得不知该说什么,想了半天,才犹豫道:“他人已经走了,我再怎么在乎也没用,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你是过得好好的,添堵的人当然不是你。”杨慎怒了,抢过被子继续蒙头。
伊春本来是打算自欺欺人当作没发生过的,被他这一通脾气乱发,搞得反而烦躁起来,索性不理他自己去睡觉了。
睡到大半夜,忽然觉得头顶有人,她本能地抓取放在床头的剑,那人却低声道:“是我。”
杨慎?伊春揉揉眼睛,哑着嗓子问:“你不睡觉又要玩什么别扭?”
他在床头静静坐了一会儿,才轻道:“伊春,我想过了,咱们继续南下,去福州玩吧,那里冬天暖和。等天气热了,咱们就往漠北去,看大漠草原,一起骑马猎鹰。”
原本以为他又要说什么气话,谁想是说这个,伊春一下来了精神,拥着被子起身连声说好:“我还想去西域,听说那边的葡萄和甜瓜特别好吃!对了,蜀地也有许多好玩的,咱们慢慢玩慢慢逛。”
杨慎倚着床头,笑道:“是啊,说不定你我运气好,能在山顶谷底遇到什么避世高人,传授两招绝世武功。这样就能提前报仇了。”
伊春笑得直打跌:“不错不错,然后我们两人四只剑,去把郴州巨夏帮杀个落花流水!”
杨慎陪她笑了一阵,顿了顿,忽然轻声问:“伊春,我们一起去报仇。报完仇,又要去哪里,做什么?”
伊春两只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亮,一点犹豫也没有:“我们继续五湖四海的玩啊,做大侠!交朋友!你呢?你想做什么?”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报完仇还能做什么。”
他活到现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报仇,可是一旦下定决心,可以选择的路反而比以前宽广,面对突然广阔的天地,难免让人心生犹豫。
伊春拍拍他的手:“咱们一起,你跟着我,绝不会无聊的。”
他却沉默了,过得片刻,忽然用力握住她的手,掌心滚烫。
“伊春……”他声音很低,低得几乎像耳语,“我们就……一直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她回答得特别爽快:“好啊!不分开。”
他的脸有点发烧,喃喃道:“那……我、我们可以成亲么?”
伊春愣了愣,过去与他发生过的所有亲密行为突然如潮水般从眼前流淌而过,(奇*书*网.整*理*提*供)她一瞬间明白他说的不分开是什么意思。
有点犹豫,有点动心,像有一只小钩子在心底慢慢挠,又痒又疼。
她用力把手抽回来,被子蒙住脑袋躺回去,闷闷说道:“啊,睡觉吧睡觉吧,困死了。”
杨慎拍了拍被子,低声说:“伊春,我等你,总之我一直等你答复。多少年都没问题。”
她还是没回答。
他于是慢慢站起来,走到自己床边,轻轻说道:“还记得当时在后山桃林,我说世上没有不变的人和事吗?伊春,我说的不对,世上一定会有不变的人和不变的事,我现在真的很相信。”
伊春一直不说话。
她过了很久才睡着,梦里自己穿着丁香色的新罗裙,薄施粉黛,打一把紫竹骨的伞,满心期待地往桃林奔跑。
有个少年站在桃花树下,那桃花开得极好,沉甸甸坠下来。少年身材瘦削,坏蛋脸,怎么看怎么不像好东西。
可他笑得很温柔,一万股春风加在一起也不如他柔情似水。
她越看心里越是欢喜,过去直接告诉他:“我中意你,你怎么看我?咱们这就去求师父,让他成全,如何?”
他抬起头,爽快地答个好,然后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
夜晚的太湖一片漆黑,星子月亮都被乌云遮了去。
舒隽靠在船舱上,轻啜一杯薄酒,叹道:“阴天真讨厌,黑漆摸乌的,方向也分不清。”
小南瓜把小暖炉放在手上抛来抛去,笑道:“主子不是讨厌阴天,是心里烦吧?照我说,葛姑娘对你未必无心,主子的条件可比那姓杨的小子好多了。”
舒隽半躺下来,手扶着脸,喃喃道:“这种东西……和条件无关。要是为了什么狗屁条件就转头过来喜欢我,我肯定一脚丫把她踹飞。”
小南瓜哼了一声:“那就继续做你落魄被人甩的江湖浪人吧!”
舒隽却笑了,懒洋洋地说:“这有什么郁闷的。各人缘法罢了。”
“是哦是哦!”小南瓜反正很鄙视他不战而退,“主子向来是说大话上的巨人,做实事上的矮子!你不郁闷才有鬼!”
他翻个身,轻笑:“无心我便休,怎会是大话。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说罢突然自顾自一愣:“等一下,你方才说什么……巨人?”
巨人……巨人?他脑海里抽个激灵,猛然想到那天清晨见到的那个巨汉,晏于非不知用什么手段把他给收服,居然还随时带在身边。
那种怪物招人眼的很,晏家二少向来小心谨慎,不会落下任何把柄给人咀嚼,这次却大张旗鼓把个怪物带着,目的为何?
转念再一想,想到杨慎回来的那么快,之后两天却不见任何晏于非的人来挑衅,小南瓜只说他一定是放弃了,打算另选斩春继承人。他自己心中有事,也没多想。
但现在突然发觉未必如此。
晏于非是什么人?他在一件事上已经投入人力物力,不得到结果是不会罢手的。
舒隽飞快坐起,回头吩咐:“把船往回划,回苏州。”
你若无心我便休,真能休才有鬼。
三十章
隔日伊春起了大早,别的什么也没说,只丢下一句话:“听说花神庙很有名,咱们去看看。”
杨慎被赶出屋子等她换衣服,颇有些弄不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太湖上迎面刮来一阵风,冷到骨子里去。抬头看看天,还是阴沉沉的,太阳被挡在乌云后,亮白亮白的许多碎块。
杨慎肚子饿了,难免想起豆腐脑蒸鸡蛋之类的东西。
正想得口水泛滥,打算待会带着伊春去街上大吃一顿,身后门被人推开,他下意识地转身说:“伊春,我们先吃……”
话忽然断在那里,有点忘了方才想说的是什么。
对面站着一个婀娜少女,虽然背上背了一把半旧的剑鞘有点奇怪,发髻弄得也不是那么光鲜整齐,脸上更是半点脂粉也没涂,但她灿烂的笑容足以弥补一切。
她穿的是春天的时候他买给她的那套淡蓝色罗裙,又薄又透明的蓝,映着她健康的肌肤,居然秀致的很。耳旁簪着同色的珠花,上面纤细的银丝微微颤抖,像怯怯不安的蚊翅。
上次去开福寺,她也穿过这套罗裙,那时还是很鲁莽的一个少女,九成像男人,打扮得再好看也觉得像是偷偷穿了大人衣服出来的小孩儿。
明明是同一个人,这次却完全不同了。说不出什么味道改变,这衣服居然很贴切很漂亮,做出来就像是为了衬托她这个人。
杨慎的脸不由自主红了,瞠目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伊春一边走一边披上半旧的大氅,毕竟是冬天了,铁打的身体也得注意保暖。一直走到杨慎面前,她扶扶珠花,神情自然地问他:“我长高了吧?衣服本来有点大,这次穿却刚好。”
他还是不说话,一只手愚蠢地揉着鼻子,很是忐忑不安。
伊春笑了笑,自顾自往前走两步,忽然又道:“我有个心事想和花神说,上次我问得潦草她答得也潦草,这次我得好好说。”
他不明所以地答应一声,转身慢慢追过去。
她又笑了一下,带着一点自嘲:“其实菩萨神仙都是虚无缥缈的,但我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所以……以前、以前那个不算。这一次,我是真心的。”
“什么是真心的?”杨慎心中突然一动,脱口就问。
她只是微笑,反手将他的手握住,低声道:“回头我一定告诉你。”
那到底是什么甜蜜又神秘的事情,足以让两个少年神不守舍地想上一整天。两人胡乱在街上买了些东西填饱肚子,一路说着莫名其妙心不在焉的对话,朝花神庙缓缓行去。
又焦急,又期待,却还希望不要来得那么快,好像眼看着一朵花快要开了,便莫名留恋起含苞待放最后一刹那的娇美。
还忐忑,还惶恐,只怕结局不是自己想的。
直到真正跪在花神面前,拿着签筒再一次虔诚求签,杨慎都不太敢相信一切是真的。
可能这是个梦,他还没醒过来,梦里一切都那么顺当,完全如他所想。她就跪在自己身边,紧紧闭着眼睛,像遇到难题似的,虔诚得不行。
几乎要把签筒摇烂了,后面的人一个个怒视过来怪他们干耗那么久。
“啪”的一声,终于有一根幸运的签从她的签筒里掉落出来,伊春捏着飞快起身,低声道:“等我马上回来。”
说完便飞快出去找解签人了。
杨慎哪里忍得,直接把自己的签筒扔了追上去,远远的见她从解签人手里接过一张淡黄色签纸,那人摇头晃脑和她说着什么,她听得连连点头很是认真。
到底是什么签?杨慎抓着头皮努力猜,中平?下签?还是上上大吉?上回开福寺的上上签是淡红色签纸,花神庙淡黄色签纸会代表什么?
伊春的表情好像是笑,再看一会儿就不能确定了。
杨慎慢慢朝她走过去,见她把签纸放进荷包里小心保存,于是低声问:“什么签?”
伊春腮上还残留一抹红,轻道:“……待会儿告诉你。你的签文呢?”
他有点尴尬:“我马上去摇。”
转身跑了两步,忽听她在后面低低唤道:“羊肾……”
他回头用眼神问她何事。伊春挠挠脸颊,左思右想好半天,耳旁珠花颤巍巍直跳,她的睫毛也在颤抖,最后下定决心似的,对他爽朗一笑,指着旁边一棵大松树:“我在这边等你,快些来,我有话想和你好好说。”
杨慎飞快摇了签,出来的时候,松树下却半个人也没有。
大约是去买东西了吧,杨慎一面想一面把签条递给那解签人,很快便得到一张同样淡黄色签纸,解签人笑吟吟地恭喜他:“这位小少侠运气真不错,上上大吉呀。方才有个小姑娘也抽中了上上签,我看你俩是认识的,婚约在身的小情侣吧?”
他支吾两句,心内一阵狂喜,捏着签纸便朝松树下跑去。
伊春还没回来,她向来贪玩,大约等得不耐烦去了别处闲逛,他只要耐心等着别乱找就行了。
杨慎把签纸打开仔细读了一遍,越看越觉得喜悦无限,唇角不由自主扬得老高。
脚下忽然踏中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一幅断开的袖子,薄到透明的蓝色,袖口还绣着精致兰草。
很眼熟。
他的心忽然一沉,皱眉弯腰捡起那幅布料,袖口除了兰草刺绣,还有几点触目惊心的血迹,还没干,摸在手里湿漉漉的。
泥土里也有几点血,虽然不多,却让他的心沉到了深渊里。
他们太不警惕了,只因欲说还羞的心事,居然忘了晏于非还留在苏州。
杨慎四处看看,果然东面地上还有几滴血,当即拔腿狂奔追上。
还未到花朝节,花神庙里人并不多,三三两两的行人,没有一个有异常。杨慎心急如焚,忽然见到前面有个少女也在焦急地跑动,似是在找什么人,他冲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脑子里一片空白,居然不知该问什么。
少女转过脸,眉清目秀的芙蓉面,急得满头大汗,却是宁宁。
一见到杨慎,她的眼睛就亮了,神情无比焦急,一把反扯住他的袖子连声道:“杨公子!你快去!你师姐被殷三叔带走了!”
杨慎用力甩开她,皱眉道:“你们又耍什么诡计?!”
宁宁急得要哭,颤声道:“我这次真的没骗你!本来晏二少说干脆重新选择斩春继承人,可殷三叔却咬定晏门的威严被你们两个小辈挑衅,而且你们也跟过晏二少,闹了这么大,只怕你们在外面乱说败坏他名声,所以坚持要过来抓你们!你们跟过晏二少,自然知道殷三叔说话的分量,这点我绝不是骗你!”
杨慎冷道:“晏于非打算重新选斩春继承人?他会这么好心?!”
宁宁急道:“姑且不管他是故作姿态还是居心叵测,如今你师姐被殷三叔带走是事实!殷三叔一身武艺连晏门主都要让他三分,你师姐怎可能是他对手?你们……怎么说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再怎么冷酷卑鄙也不能看着你们送死去!我……偷偷瞒着他们跑出来,原本想早些通知你,可还是没赶上。你师姐脾气直,殷三叔脾气也爆,万一一句话把他得罪了,真的会没命!”
杨慎沉吟半晌,内心虽是焦急无比,却也不想轻易上当,只问:“师姐功夫比我好数倍,她都抵抗不了那个姓殷的,我去又有什么用?”
宁宁脸色一阵惨白,转身便走,低声道:“我以为你是个重情重义的铁骨男儿!没想到也不过一介贪生怕死藏头露尾的懦夫!枉费我一番辛苦出来找你们。罢了!”
杨慎见她渐渐走远,便放轻脚步偷偷跟在后面。
不管她方才说的是真是假,先跟着她回晏于非安置的地方看个究竟再说。倘若伊春在那里是最好不过,不在那里,他一颗心也能稍稍放下,确定并不是晏于非搞鬼。
宁宁脚步轻快诡异,很快绕出庙外一座树林,走的方向却不是苏州城,反倒渐渐往荒无人烟的郊外行去。
过了两三里,却是成片的荒坟堆。
杨慎见她漫步在坟堆间,心中突然起了疑窦,停下脚步不打算再跟踪,岂料他停下她也跟着停下,回头朝他这个方向诡异一笑。
果然有诈!杨慎转身便要跑,此时却已来不及,身后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像是有什么巨大怪兽从坟间冲出一般,杨慎勉强回头去看,却见昔日在储樱园遇到的那个赤膊巨人提着寒光湛湛的巨斧在后面狂追。
巨人身体粗壮,动作却十分灵活,按照这种追法,他迟早会被追上,周围只有荒草齐腰,半棵可以隐藏身形的树木都没有。
杨慎按住腰上佩剑,犹豫着要不要和巨人打,不防身后传来破空声,他下意识地扑倒在地就势一滚,耳旁利风擦过,几乎破了皮,那把巨斧就钉在脸旁不到四寸的地方。
他心中大骇,翻身跳起的时候,巨人已经冲到面前,身上一股浓厚的恶臭味,一拳打向他面门。
纵然可以用佩剑勉强挡住,杨慎还是被打得倒退十几步。
刚刚站稳,那把巨斧已经朝身上劈来。
【不对——!】
耳旁突然响起师父严厉的喝声,他心中顿时一凛。
【不要和体型悬殊的敌人比力量!要比的是技巧和灵活!他揍你一拳的功夫,你得揍他十拳!实在打不过,立即逃!】
可是师父没有说,如果敌人体型巨大,动作却也十分灵活应该怎么应付。
逃……他逃不掉!
只能把身体微偏,让过要害——但也没有什么用,被巨斧砍上一下,不管砍到哪里都是要害。
那一个瞬间,杨慎觉得整个身体像是从中间生生裂开一样。
他身体里那么多血,从裂口中争先恐后往外奔跑倾泻。一种阴冷却无比安静的感觉一下子把他笼罩住,风吹动枯草的飒飒声,衣袂的簌簌声,呼吸声,流血声,他突然全部听不见了。
很累,很寂静,很困,像是终于解脱了一样,他站不住,很想躺下来睡一会儿。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还不能相信,巨斧真的砍中他了?真的断骨削肉,令他重创不能救?
不能够相信,突然发生的意外,来的那么快。
前一刻他明明满心期待地在松树下等一个女孩,不能让她久等,她有重要的话想说给他听。可是现在他却生死垂危,一口气吊在丝线上。
不可以死,有很多事情要等着他做。
好好练武,不管多苦他都不怕,为了给家人报仇。要和伊春永远在一起,一起去很多地方交很多朋友看很多风光。
可是巨斧从他身上撤离,好像也带走了他所有的气力。
好冷,他觉得很冷,十一月的江南天气,却比任何严寒都要刻骨。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无论他怎么眨眼睛也不行。
真的要死了?
忽然看见许久不见的爹娘大哥在光明的另一端向他招手,神情平静喜乐。
他于是也笑了,一瞬间心中觉得舒畅又安详,这种感觉久违了。他走过去坐下,低声道:“再等一会儿,等一会儿我再过去,好么?”
再等一会儿,他得回去,伊春还等着他。
她说的,有话要告诉他。
开福寺求姻缘,上上签。花神庙问嫁娶,上上签。两张签纸还宝贝地放在荷包里。
上上签,一个人一生能遇到多少次上上签,他又怎会死在这里。
对了,她也是上上签,只有花神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可惜他大约是永远不会知道了。
她要和他说的,到底是什么?
现在再想这个问题,似乎很傻,可他突然觉得自己能够明白。
明白她一本正经欲言又止的背后藏着的是什么,明白上上签是什么。
他爱上的,本就是世上最好的女子。
乌云密布,太阳被切割成无数碎片,碎在天正中。
宁宁深深吸一口气,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这是苏州今年的初雪。
她神情平静地看着远方影影幢幢的枯黄老绿,那里没有人,她却像和别人说话似的,低声道:“你轻贱我,无视我,现在死在我手上,可是永远都记得了我吧?”
没有人回答她,冷风卷着几片萧索的雪花从荒草上滚过去。
她感到彻骨的寒冷。
三十一章
伊春在松树下安静等待。
没有方才的欲言又止、忐忑不安,她向来都是这样,一旦决定做什么事就再也不会瞻前顾后,冲过去先做了再说。
杨慎还在摇签筒,有一根竹签竖了起来,眼看便要落下。伊春心里痒痒的,忍不住想过去看个究竟。
脖子后面突然被一根冰冷的铁剑指住了。
“不要叫,不要动。”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不然那小子马上会四分五裂。”
伊春果然一动不动,定定站在原地。
那人又道:“少爷向来心软,未曾真正动过什么手段来对付你二人,只盼你们懂事些,奈何你二人竟是丝毫江湖规矩也不懂,老夫实在看不过眼,今日便来句痛快的。要杨慎来继承斩春剑,老夫留你们两条小命,否则便全杀了!”
伊春低声说:“斩春剑我们谁也不打算继承,而且羊肾有他自己的决定,我不会干涉。”
那人笑一声:“死了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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