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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千千结

_2 琼瑶(当代)
  “医院里?”老人惊异的叫。
  “是的,医院里,和医院门口,”她的勇气回复了,抬起眼睛,她直视着耿克毅:“他曾三次去医院打听你的病情,他不愿给你知道,只是远远的等着我!他要求我不要让你知道他来过,但是我说漏了嘴。是的,耿先生,我见过你这个儿子!我不了解你们父子间发生过什么摩擦,但是,我要告诉你……”她推开了面前的饭碗,她几乎什么都没吃过。站起身来,她定定的看着耿克毅,一种她自己也不了解的激动使她眼里充满了泪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要把他找回来,因为,他是在这世界上,唯一一个真正关心而爱你的人!”没完,她掉转了身子,迅速的离开了餐桌,冲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她在房中停留到夜深,没有人来理会她,也没有人来打扰她,她似乎被这个世界所遗忘了。整晚,她心神不定而情绪紊乱,她懊恼而颓丧,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事情?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卷入别人的家庭纠纷里?她愤怒,她不安,她自怨自艾……这样,到深夜,忽然有人轻叩着她的房门。
  “是谁?进来!”进来的是李妈,堆着满脸的笑,她捧进来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两片烤好的面包,一块奶油,两个煎蛋,和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老爷要我送这个给你,江小姐。”李妈笑吟吟的说,她的眼光那样温和,而又那样诚挚的望着她。“他说你晚饭什么都没吃。”“哦!”江雨薇意外的看着面前的食物,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那烤面包和煎蛋的香味绕鼻而来,使她馋涎欲滴。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饥肠辘辘。
  “快吃吧,待会儿就凉了!”李妈慈祥的说,像个溺爱孩子的母亲。江雨薇身不由己的坐进椅子里,拿起面包,她立刻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丝毫也没有顾虑到“斯文”及“秀气”,她已快要饿昏了。李妈微笑的望着她,又说:“老爷还说,请你吃完了,到他房里去一下,因为他自己不会打针。”
  “啊呀!”江雨薇满嘴的蛋,差点儿喷了出来,她居然忘记了自己是个“特别护士”!
  “你吃完了,尽管把盘子留在桌上,我会来收的,”李妈退向了房门口,她的眼睛却仍然停留在江雨薇的脸上。在门口,她站立了几秒钟,终于说:“江小姐,我……真高兴你来了。”“怎么?”她愕然的看着李妈。“如果我不来,你们老爷还是会有另外一个特别护士的。”“那不同,”李妈摇摇头,眼光深深的、感激的看着江雨薇:“没有人敢对老爷讲那些话,”她热烈的说:“我是说,你吃晚饭时讲的那些话。假若——”她顿了顿。“你能帮老爷把三少爷找回来,那就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了。”
  江雨薇愣愣的看着李妈,怎么!她居然听到了她和耿克毅的对白!帮老爷把三少爷找回来!她怎么帮呢?三少爷!那么他是这家庭中的一份子了,却不叫培中,培华,培宇,培宙什么的,若尘,他有那么奇怪的一个名字!她怔忡的望着面前的煎蛋,李妈已在不知何时退出了屋子。她惶惑的摇摇头,算了!她无法管这些事,她只是一个特别护士而已。
  三口两口吃完了面包,喝完了牛奶,她到洗手间去擦了擦脸,就迅速的赶到耿克毅的房里。
  耿克毅正躺在床上,睁着一对炯炯发光的眸子,静静的望着她。“对不起,耿先生,”她仓卒的说:“我为晚餐时的事道歉。”
  “你现在吃饱了吗?”耿克毅微笑的问,完全不理会她的“道歉”,仿佛那回事从未发生过。
  “是的,饱了。”她的面孔微微发热。走到桌边,她打开了医药箱,取出针管,感谢塑胶针管的发明,她用不着蒸针管针头那一套,否则就麻烦了。准备好了针药,她拿起浸了酒精的药棉。“来吧!”老人顺从的让她打了针,一直微笑的望着她。
  “腿怎样?”她问。“有些酸痛。”“有感觉总比麻痹好。”她说。
  他一愣,锐利的盯了她一眼。
  “你说话总使我觉得是双关的,”他说,“我从没遇见过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躺好!”她命令的,在床沿上坐下来。“我要帮你推拿一下,让你双腿的血液循环增速。”
  他顺从的躺平身子,仍然注视着她。
  “你已经开始有女暴君的味道了!”他说。
  她忍不住噗哧一笑。“想必‘暴君’这疾病是具有传染性的!”
  “嗨!”他高兴的说,“你既然笑了,我们就讲和了吧?”
  “我并没有跟你吵架呀!”她笑着说,一面帮他按摩双腿。“反正,我只是个护士……”
  “好了,好了,”他迅速的打断她:“别又搬出你护士职业范围那一套,我已经听怕了!”
  “职业性的话你不爱听,非职业性的谈话又很容易犯你的忌,在你这儿做事未免太难了。”
  他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她继续帮他按摩,也不再说话。一时间,室内相当的安静。这蓝色的房间,有一种静幽幽的气息。床旁的小几上,大约是李妈为了欢迎她的主人,插着一瓶万寿菊,这正是菊花盛开的季节。
  “你一定会奇怪,为什么我两个大儿子叫培中、培华,而我的小儿子,却取名叫若尘吧?”他忽然开了口,声音很平静,很自然。她看看他,没有接腔。“问题在于若尘不是我太太生的,换言之,他是我的私生子,你当然知道所谓私生子的意义了?”
  她的手停顿了一刹那,又继续的工作下去,她的目光深沉的停在他的脸上。“若尘的母亲是我的女秘书,一个娇小玲珑,如诗如梦般的女孩子,她从没有对我要求过什么,她没有要我离婚,她没有要我娶她,她甚至不收受我的金钱。只是,当若尘出世,她才哭泣着说,这孩子的命运,将像尘土一般,于是,她给他取名叫若尘。若尘,”老人眯起了眼睛:“一个那么漂亮、聪明、倔强、而自负的孩子!他几乎是我的再生,是我的影子,天知道!我有多喜爱那孩子!”他停了停,又说下去:“若尘六岁那年,有天和同学打架,打得遍体鳞伤,满头是血,回家来,他问他母亲:‘你是不是一个婊子?’我从没看过晓嘉像那样伤心过,她整晚抱着若尘流泪。第二天,她把若尘交给了我,请求我按法律的手续收养这孩子,‘给他一个姓!’我领养了自己的亲生子,晓嘉说:‘照顾他,对我发誓你会终身照顾这孩子!’我发了誓,天知道,我那时应该离婚,应该娶晓嘉,但是,那时我的事业刚刚成功,社会地位把我冲昏了头,我怕舆论,我怕流言,我怕我太太会自杀,我怕太多太多的东西!于是,我只能安抚晓嘉,劝慰晓嘉,拖延晓嘉……这样,有一天,晓嘉悄然而去了,她只给我留了一张纸条,上面题着一阕词:新欢君未成,往事无人记,行雨共行云,如梦还
  如醉。
  相见又难言,欲住浑无计,眉翠莫频低,我已无
  多泪。就这样,晓嘉去了,不久,我听说她嫁给一个旅日华侨。当她走后,我才知道我爱她有多深,我才知道她这一去,我的生命也结束了一大半,我也才知道,这些年来,我多对不起她。那些日子,我如疯如狂,如醉如痴,只想把她找回来,当我绝望之后,我把所有的爱心都放在若尘的身上,我爱这孩子甚过爱世界上任何的一切!”
  老人停止了,他的眼睛凝注着天花板,眼光深黝黝的闪着光,他那平日显得冷酷的脸庞,现在却罩在一层沉挚的悲哀里。“若尘慢慢长大,他遗传了我的倔强与自负,也遗传了他母亲的聪明与多情,他爱文学,爱艺术,十几岁能作诗填词,能绘图设计,他成了我生活的重心。他爱朋友,爱交际,爽朗好客,一掷千金。只要他在家里,家里永远充满了笑闹,充满了生气,充满了活力与青春的气息。我们父子间的感情融洽得无以复加,我承认,我有些变态的宠他,但是,谁能不宠这样的孩子呢?”他又停了,江雨薇拿起桌上的一杯水,递到他的唇边,他饮了一口,躺下来。又继续说了下去:
  “在我家里,我严禁任何人提起若尘的身世,但是,若尘却相当明白,他不知道他母亲是离我而去,只当他母亲已经死了。他拒绝喊我太太为妈,却待我太太相当恭敬。他在我家,成为非常奇异的一份子,而我却决未料到,我对他的宠爱,会把他变成了我太太,以及培中培华的眼中钉,他们开始造他的谣,开始背后批评他,开始说他来路不明,及各种闲言闲语。他十八岁,帮我建了这座风雨园,他那横溢的天才,使我作了一个最不智的决定,我带他去我的纺织工厂,我介绍他和我手下的人认识,为了坚定他的身分,我甚至在他二十岁那年,就让他在公司中挂上了副经理的职位,而培中培华呢?我却未作任何安排。结果,这事引起了我太太和培中培华那样的不满,他们开始联合起来对付若尘。那时,若尘正疯狂的迷上了文学,他买书,看书,吞噬着知识,一面在大学里攻读文学。他那么忙,我常常不知他在忙些什么,等有一天我调查他的工作情形时,才知道他竟在公司中挪用了一百万元的巨款。”他喘了口气,萧索的摇了摇头。“这件事激怒了我,我开始严酷的责备他,你知道,我的脾气一向暴躁。培中又在一旁煽动,使我的火气更旺,若尘和我争吵,说他根本不知道钱的事,但我暴怒中不听他解释。培中一直在一边加油加酱的说些风言风语,于是,若尘对我大喊:
  “我是个来路不明的杂种,你们早已看我不顺眼,现在又污蔑我偷了你的钱,我告诉你,我恨你的钱!恨你的姓,恨我自己的身世!我已经恨了二十一年了!从此,我不要再见到你们!不要见任何姓耿的人!”
  “他一怒而去,那是他第一次离家出走。你可以想像,我那暴怒的个性,如何容忍这样的冲撞,尤其,冲撞我的,竟是我最宠爱的儿子!可是,半个月以后,我查了出来,那笔一百万元的款项,竟是我太太和培中培华联合起来的杰作,我那倒楣的私生儿子,根本毫不知情!”
  老人叹了一口长气。江雨薇听呆了,她已忘了帮他按摩,只是痴痴的看着老人的脸。
  “后来呢?”“咳,”老人轻喟了一声。“我太骄傲了,骄傲得不屑于向我的儿子认错,我把所有的火气出在我的两个大儿子身上,我强迫他们去把若尘找回来。培中培华惧怕了,他们找到了若尘,若尘却拒绝回来,无论怎么说,他坚决拒绝。若尘既不回家,我在暴怒之余,赶走了我太太,赶走了培中培华,我登报要和他们脱离关系,我这一登报,却把若尘逼回家来了,我至今记得他站在我面前的样子,听到他当时说话的声音:
  ‘爸爸,你对于我和我母亲,已经造成了一个悲剧,别再对培中母子,造成另一个悲剧吧!’”
  “唉!若尘既已归来,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叫回了培中培华,也和我太太言归于好。我以为,经过这一次事情,培中培华会和若尘亲爱起来了。谁知道,事情正相反,他们间的仇恨却更深,不但如此,若尘和我之间的那层亲密的父子关系,也从此破坏了!若尘,那固执、倔强、任性而骄傲的个性,他太像我,因而,他也不会原谅我!而且,紧接着,另一件事又发生了。”老人移动了一下身子,江雨薇慌忙用枕头垫在老人的身子后面,让他半坐起来。她急切的盯着他:
  “又发生了什么事?”“那年冬天,我突然接到一封来自日本的信,竟是晓嘉的绝笔,她死在京都附近的一家疗养院里,死于肺病。原来,她到日本后的第三年,就被那男人所遗弃了,骄傲的她,流落日本,居然丝毫不给我消息,她潦倒,穷困,做过各种事情,最后贫病交迫的死在疗养院中。我说不出我的感觉,我亲自到了日本,收了她的骨灰回来,而若尘,他呆了,傻了,最后,竟疯狂般的对我大吼:
  “‘原来我的母亲一直活着,你竟忍心置她于不顾,你竟让她贫病而死!你是个没有良心的人!你是个衣冠禽兽!’
  “那时的我,正陷在一份深切的自责和椎心的惨痛中,我没料到若尘会对他的父亲说出这样的话,我立刻挥手给了他两耳光,于是,他第二次离开了我。
  “这一次,他足足离开了一年之久,因为他于第二年暑假大学毕业,毕业后他就直接去受军训了。在这一年中间,培华结婚了,培中是早在风雨园造好之前就结了婚,我不喜欢这两个儿媳妇,正像我不喜欢培中培华一样。当培中的第三个孩子出世,我再也受不了他们,我给了他们一人一笔钱,叫他们搬出去住,培华为此事大为愤怒,我们父子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培华竟对我叫:
  “‘你赶走我们,就为了那个杂种,是吗?那个来路不明的耿若尘!’”“我又挥手打了培华,第二天,培中培华搬走了,而我,住进了台大医院,那是我第一次发病。
  “我曾经昏迷了一个星期之久,醒来的时候,若尘正守在我的床边,忧郁的望着我。”
  老人再度停止了,他唇边浮起一个凄凉的微笑,眼里竟隐现泪光。江雨薇悄悄的看了看手表;十二点一刻!夜已经这么深了,窗外,台北的灯火已经阑珊,而天上的星光却仍然璀璨。她小心的说:“说到这儿为止吧,明天,你再告诉我下面的故事,你应该休息了。”“不,不,”老人急急的说:“我要你听完它,趁我愿意讲的时候,而且,这故事也已近尾声了。”
  “好吧!”江雨薇柔声说。“后来怎样?”
  “若尘又回到了风雨园,但是,他变了!他变得忧郁,变得暴躁,变得懒散而不事振作。我知道,他恨我,他恨透了我,他时时刻刻想背叛我,离开我,我们开始天天争吵,时时争吵,我们不再是亲密的父子,而成了怒眼相对的仇人。同时,培中培华对于他的归来,做了一个最可恶的结论,说他是为了我的遗产。这更激怒了他,他酗酒,他买醉,他常醉醺醺的对我咆哮:“‘为什么我不能离开你?是什么鬼拴住了我?’
  “我知道他不离开的原因,我知道拴住他的那个鬼就是我,因为他是晓嘉的儿子,晓嘉和我的儿子,他背叛不了他和我之间的那一线血脉。可是,听到他这样的吼叫是让人无法忍耐的,看到他的颓丧和堕落是让人更不能忍耐的,我开始咒骂他,他也咒骂我,我们彼此把彼此当作仇人。咳,”老人轻叹:“你听说过这样的父子关系吗?”
  江雨薇轻轻的摇了摇头。
  “接着,”老人再说下去:“我的太太去世了。风雨园中剩下了我和若尘。那些时候我很孤独,有一阵,我以为我和若尘的情感会恢复,我们已经试着彼此去接近对方了,但是,若尘却恋爱了!”
  老人咬了咬牙,江雨薇注意的倾听着。
  “那个女人名叫纪霭霞,我永远不会忘记这名字。她比若尘大三岁,是个风尘女子。当若尘第一次把这女人带到我面前来,我就知道她的目的了。我警告若尘别接近她,我告诉他这个女人不安好心,对他也没有真情。但是,若尘不相信我,而且,他激怒得那样厉害,他说我侮辱了他的女友,轻视了他们伟大的爱情,他诅咒我心肠狠毒,诅咒我是个冷血的赚钱机器!诅咒我眼中只认得名与利,因此才害得他母亲贫病而死!他攻中了我的要害,我们开始彼此怒吼,彼此大骂,彼此诅咒……我是真的再也不能忍受他了,我狂叫着叫他滚出去,永远不要来见我,永远不许走进风雨园,永远不要让我听到他的名字!于是,他走了!这回,他是真的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江雨薇深深的凝视着老人。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她问。
  “四年前!”“那么,他已经离开四年了。”江雨薇惊叹着。“这四年中,你都不知道他的消息吗?”
  老人调回眼光来,注视着江雨薇。
  “他毕竟是我的儿子,是不是?”他凄然的说,自嘲的微笑了一下,摇摇头。“不,我知道他的消息!”
  “他仍然和那女人在一起吗?”她问。
  “那女人只和他同居了一年,当她弄清楚决不可能从我这儿获得任何东西以后,她走了!最可笑的事是,她和若尘分手之前,居然还来敲诈我,问我肯付她多少钱,让她对若尘放手。我告诉她,我不付一分钱,她尽可和若尘同居下去。于是,她离开了若尘,现在,她是某公司董事长的继室。”
  江雨薇呆呆的看着老人。
  “对了,”她说:“这就是若尘再也不愿回来的真正原因,他太骄傲了,他太自负了,他受不起这么重的打击,他心爱的女人欺骗了他,而你又早把事情料中,他无法回来再面对你,尤其,要面对你的骄傲。”
  耿克毅一瞬也不瞬的盯着江雨薇。
  “你说的不错,”他点点头:“我和他,我们都太骄傲了,都太自负了,我们都说过太绝情的话,因此,我们再也不能相容了。”他凄然一笑:“好了,今晚,你听到了一个富豪的家庭丑史,如果你有心从事写作,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小说资料。一个父亲,他有三个儿子,同时,也有三个仇人!”
  江雨薇站起身来。“不,耿先生,”她由衷的说:“他不是你的仇人,他绝不是。”“你指若尘?”“是的,”江雨薇扶他躺下来,取了一粒镇定剂,她服侍他吃下去。“你们所需要的,只是彼此收敛一下自己的骄傲,我有预感,他将归来。”“是吗?”老人眩惑的问。
  “如果他再回来了,请帮你自己一个忙,别再将他赶走!”她退回房门口:“好了,明天见,耿先生。”
  她走出了老人的房间,慢吞吞的回到自己的房里。脑中昏昏乱乱的,充满了老人和若尘的名字。躺在床上,她望着屋顶的吊灯,知道自己将有一个无眠的夜。

  早上,江雨薇帮老人打过针,做过例行的按摩手续之后没多久,耿克毅的老友朱正谋就来了。江雨薇不便于停留在旁边听他们谈公事,而且,花园里的阳光辉眼,茉莉花的香味绕鼻,使她不能不走进那浓阴遍布的花园里。
  秋日的阳光温暖而舒适,扑面的风带着股温柔的、醉人的气息。她在花园里缓缓的迈着步子,心中仍然朦朦胧胧的想着耿克毅和他的儿子们。花园里有许多巨大的松树,有好几丛幽竹,松树与竹林间,有小小的幽径,她不知不觉的走进了一条幽径,接着,她闻到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怎的?这正是桂子飘香的季节吗!她追随着这股香味走了过去,穿出了那小小的竹林,这儿却别有天地,菊花、玫瑰,和紫藤的凉棚,构成了另一个小花园。那紫藤花的凉棚是拱形的,里面有石桌石椅。成串深红色的紫藤花,正迎着阳光绽放。在凉棚旁边,一棵好大好大的桂花树,正累累然的开满了金色的花穗。“啊呀!”她自言自语:“这花园还是重重叠叠的呢!”她真没料到这花园如此之大。
  走到桂花树边,她摘下一撮花穗,放在手心中,她不自禁的轻嗅着那扑鼻的花香。走进凉棚,她在石椅上坐了下来。阳光从花叶的隙缝中筛落,斜斜的散射在她的身上和发际。她们那撮桂花放在石桌上,深深的靠进石椅里,她抬头看了看花树与云天,又看看周遭的树木与花园,再轻嗅着那玫瑰与桂花的香气,一时间,她有置身幻境的感觉。一种懒洋洋的、松散的情绪对她包围了过来,她不由自主的陷进那份静谧的舒适里。应该带本书来看的,她模糊的想着。想到书,她就不禁联想到那本《璇玑碎锦》,想到璇玑碎锦,她就不禁想到那张画像,想到那张画像,她就不能不想到那“像尘土般”的耿若尘,把头仰靠在石椅的靠背上,她出神的沉思起来。
  一阵花叶的簌簌声惊醒了她,坐正身子,她看到老李正从树隙中钻出未,一跛一跛的,他走向了花棚。他手里握着一个大大的花剪,眼光直直的瞪视着她。
  “哦?”江雨薇有些惊悸,老李那张有着刀疤的脸,看起来是相当狰狞的。而且,由他那悄悄出现的姿态来看,他似乎在一直窥探着她,这使她相当的不安,老李,他并不像他太太那样和易近人呵。“你在修剪花木吗?”她问,完全是没话找话说。“我在找你!”不料,老李却低沉的说了一句。
  “找我?”江雨薇吃了一惊。
  “是的,”老李点了点头,走了过来,很快的,他从他外衣口袋中摸出一张纸条,递到她面前来。“这个给你!”他简捷的说。“这是什么?”江雨薇愕然的问,下意识的接过来,打开一看,只见上面用歪斜的字迹写着:
  “和平东路三段九百九十巷两百零八弄十九号”
  江雨薇完全糊涂了,她瞪视着老李。
  “这是干什么?”她问。
  “上面是三少爷的地址,”老李很快的说:“你别让老爷知道是我给你的!”他转身就想走。
  “喂喂,等一下!”江雨薇喊。
  老李站住了。“你给我这个做什么?”江雨薇问。
  老李惊讶的望着她,好像她问了一个很可笑的问题。
  “你要帮我们把三少爷找回来,不是吗?”他问:“没有他的地址,你怎么找他呢?”
  “你——”她失措而又惶恐:“你怎么认为我会去找他?又怎么认为他会听我呢?”“我老婆说你会去找他,”老李瞪大了眼睛:“为了老爷,你应该去找他回来!”“我应该?!”江雨薇蹙蹙眉。“我为什么应该呢?”
  老李挺直的站在那儿,粗壮得像一个铁塔,他那两道浓黑而带点煞气的眉毛锁拢了,他的眼睛有些儿阴沉的望着她。
  “因为你是个好心的姑娘。”他说。
  “是吗?”江雨薇更困惑了。
  “老爷辛苦了一生,只剩下个三少爷,如果三少爷肯回来,老爷就……”他顿了顿,居然说出一句成语来:“就死而无憾了!”“你们老爷不是还有两个儿子吗?”江雨薇试探的问,她不知道在老李他们的心目中,培中培华的地位又算什么?
  “他只有一个儿子,”老李阴沉沉的说:“只有三少爷才真正对老爷好,也只有三少爷,才真正对我们好。”他的眼睛发亮了,一种深挚的热情燃烧在他的眼睛里,使他那张丑陋的脸都显得漂亮了起来。“他是个好人,江小姐,他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男孩子,我看着他长大的!”
  “那么,”江雨薇摇着她手里的纸茶:“你既然知道了他的地址,为什么你不去找他回来呢?”
  老李黯然的垂下了他的眼睛。
  “我找过的,小姐。可是,三少爷把我赶回来了,他不会听我的!”“那么,他又怎么会听我呢?”
  老李充满信心的看着她。
  “老爷都听了你,不是吗?”他愉快的说:“能让老爷心服的人,一定也能让三少爷心服的!”
  “哦!”江雨薇抬眼看看天,什么怪理论呀?她开始觉得自己被搅得糊里糊涂了!而且,她发现自己拿这个面貌冷峻而心肠热烈的老佣人根本没有办法。她低叹了一声,正想解说自己只是个护士,并不想介入耿家父子的纠纷里。但是,那老李没有等她的解释,他匆匆向后面的竹林退去,一面说:
  “谢谢你,江小姐!不要把那地址弄丢了!”
  “喂喂,”她叫:“等一等!”
  但是,老李已经不见了!
  江雨薇伫立在花棚下,手里紧握着那张纸条,她那么困惑,又那么迷茫,而且,还有种束手无策与无可奈何的感觉。她来耿家,为了做一个护士,可是,耿家这些家人以为她来做什么的呢?她摇了摇头,再叹口气,把纸条收进衣服口袋里,她开始循原路向房子的方向走去。
  她在喷水池前遇见朱正谋,他正自己驾着他的那辆道奇,准备离开,看到她,他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
  “过得惯吗?江小姐?”他笑嘻嘻的问。
  “是的,很好!”她也笑着说。
  “你会喜欢风雨园,”朱正谋点点头:“这是个可爱的花园,是不是?”“是的。”“好好的做下去,”朱正谋鼓励似的对她说:“当你和耿克毅混熟了,你就会发现他并不很难相处,别被他的坏脾气吓倒,嗯?”江雨薇笑了,她喜欢这个面貌和蔼的律师。
  “谢谢您,朱律师。”她说:“我会记住你的话。”
  朱正谋发动了车子,走了。江雨薇仍然停留在喷水池旁边,望着那大理石雕塑的维纳斯像,她又开始出起神来。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汽车喇叭惊动了她,有辆黑色的小轿车开了进来,停在大门前,老赵走过去打开车门。一位矮矮胖胖的男人走了出来,戴着眼镜,花白的头发,拎着皮包,他对老赵说了一句什么,就走进大门里去了。看样子,耿克毅今天是相当忙呢!江雨薇走了过去。“你好,老赵!”她说。
  “您好,江小姐!”老赵恭恭敬敬的答了一句。“这是谁?”她不经心的问。
  “老爷那纺织公司的经理,唐经理,他是老爷最信任的人。”“哦,”江雨薇耸耸肩:“你们老爷刚刚出院,就忙成这样子,谈不完的公事,办不完的事情,这样下去,非把身体再弄垮不成。”“老爷需要一个得力的帮手。”老赵说,热心的看了江雨薇一眼:“除非三少爷肯回来!”
  江雨薇瞪视着老赵。“什么意思?”她喃喃的问。
  “老李已经告诉我了,”老赵傻呵呵的说:“我随时准备开你去。”“开我去?”她莫名其妙的望着老赵。
  “我是说,开车送你去,”老赵慌忙解释:“那地方很不容易找!”他压低了声音:“当然,我们会瞒住老爷的。你只告诉老爷,要我送你进城就行了!”
  天哪!这件麻烦事似乎是套定在她脖子上了!她深吸了口气,烦恼的摇摇头,就抛开了老赵,迳自走进那白色的客厅里。唐经理不在这儿,显然,他在二楼耿克毅的房里。她走到唱机旁边,那儿有一堆唱片,她翻看了一下,安迪·威廉斯,披头,汤姆琼斯……都是他们早期的歌曲,那么,这些唱片该有四年以上的历史了?换言之,这是那个耿若尘的唱片!那要命的、该死的“三少爷”!
  “江小姐!”她回过头去,李妈笑吟吟的望着她。“告诉我,你爱吃什么菜,我去帮你做!”她热心的、讨好的说,那笑容是发自内心的。
  “别专门为我弄,”她有些不安。“我什么菜都吃,真的!”
  “你是什么地方的人?江小姐?”李妈问。
  “湖南。”“那么,你一定爱吃辣的!”李妈胜利似的说:“我去帮你炒一个辣子鸡丁,再来个豆豉鱼头!”
  “啊呀!李妈,”江雨薇更加不安了。“你真的不必为我特别弄菜!这样会使我很过意不去。”
  “我高兴弄吗!”李妈笑着说:“做菜就要人爱吃呀!以前,三少爷总是吃得盘子碗都底朝天,他常对我说:‘李妈,如果我变成大胖子,就要你负责!’那时他才结实呢!那些年他在外面,”她悄悄摇头,低低叹息:“真不知道弄成什么样子了!唉!”她抬头看了江雨薇一眼,那眼光是颇含深意的。“好了,我得赶着去做菜了!”李妈走开了,江雨薇是更加怔忡了。怎么回事?自己像陷进了一个泥淖,越陷越深了!这些下人们对他们的三少爷,倒是相当团结,相当崇拜呵!可是,这些关她什么事呢?与她有什么关联呢?她怎么被陷进这件事里去的呢?她又凭什么该管这件事呢?她是越想越头痛,越想越糊涂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慢慢的走上了楼梯。唐经理还在耿克毅的房里谈话。她看看手表,现在不是吃药的时间,也不该打针,但她依然敲了敲耿克毅的房门,伸进头去说:
  “耿先生,别把你自己弄得太累了!少赚点钱没关系,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呢!”“要命!”耿克毅低低诅咒:“这个女暴君又来管闲事了!”望着唐经理,他介绍的说:“这是我的特别护士,江雨薇小姐,这是唐经理!”江雨薇对唐经理点了点头:
  “别让他太累了!唐经理!”
  “是的,是的。”唐经理慌忙说。
  “女暴君!”耿克毅喃喃的又说了句,江雨薇对他嫣然一笑,就把房门关上,退出去了。
  她没有回到自己房里,她走进了那间宽大的书房。
  这儿是一个宝库,这儿是一个图书的博物馆,这儿充满了诱人的东西,像磁石般可以把铁吸住。她一经跨进去,就像跨进了一个神秘的仙境,简直无法退出来了。她迷失在那些画册中间,迷失在那些诗词歌赋和小说里,她不住的拿起这本翻翻,又换另一本翻翻。她经常在那些书中发现被勾划过的句子,或是几句简短的评语,她知道,这些都是耿若尘的手笔。她真不能想像,一个人怎能看得了这么多的书?然后,在一本《左拉短篇小说选》中间,她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凌乱的写着:
  
  “最近,我找出了我自己的毛病所在,我同时有两个敌人;一个是我的自尊心,一个是我的自卑感,他们并存在我的意识里,捉弄我,烦扰我,使我永不得安宁。谁能知道,自尊与自卑往往是同时存在的呢?而且,有时,它们甚至会混合在一起,变成同一件事。于是,自尊就成了自卑,自卑也就成了自尊了!”
  
  她望着这张纸条,一时间,她有些迷糊,她觉得自尊与自卑是完全矛盾的两件事,根本不能混为一谈的。可是,接着,她再仔细的一深思,却忽然发现了这几句话颇有深意,而发人深省!她记得有个自命为天才,却潦倒终身的人,当他的一位好友调侃他:“你不是天才吗?怎么狼狈到如此地步?”那位“天才”竟挥拳狠揍了他一顿,说他伤了他的“自尊”,这种打人的举动是出自于自尊还是自卑呢?穷人忌讳别人说他寒酸,没受过教育的人忌讳别人说他是文盲,……这都是自卑与自尊混合起来的实例。她想呆了。握着这本书与纸条,她走到书桌前面,坐进安乐椅中,呆呆的沉思起来。
  楼下的钟敲了十二响,她惊跳起来,怎么,就这么一眨眼,一个上午已经过去了!带着书与纸条,她走出书房,来到自己的房里。一进房,她就愣了愣,翠莲正在房里。看到江雨薇,她立即展开满脸的笑,高兴的嚷:
  “江小姐!你来试试看,这些衣裳是不是合身?”
  江雨薇看过去,这才发现满床都堆满了衣服,她走到床边,诧异的拿起一两件看看,都是全新的洋装,从毛衣、长裤、短裙、套装,到风衣、大衣、斗篷,及媚嬉的长装,几乎应有尽有,她惊奇的叫:
  “怎么?这儿要开服装店吗?”
  “才不是呢!”翠莲笑嘻嘻的说:“是老爷叫唐经理带来给你穿的!他要我来帮你挂起来!”
  “什么?给我穿?”她瞪大眼睛:“为什么要给我穿?我有自己的衣裳!”翠莲微笑的摇摇头。“大概他不喜欢看你穿护士衣服吧!”她说,又拿了件在江雨薇身上比了比。“哎呀,你一定合身的,这些衣裳像是为你订做的呢!”江雨薇怔了几秒钟,然后,她抛下手里的书,像一阵风般卷进了耿克毅的房间。唐经理已经走了,耿克毅正独自坐在一张躺椅里。“耿先生,”她叫着说:“那些衣裳是怎么回事?”她急促的问,语气颇有点兴师问罪的味道。
  “哦,衣服吗?”老人瞅了她一眼,慢吞吞的说:“女孩子都喜欢漂亮衣服的,不是吗?那些衣服是我奉送给你的,不包括在薪水之内。”江雨薇有被侮辱的感觉。
  “你觉得我穿得太破了,是不是?有损你那豪富之家的面子是不是?”“啊呀,”老人说:“这也伤害了你吗?”
  “是的,”江雨薇板着脸:“我没有任何理由接受你的礼物,我有权利穿得随便,或是穿我的护士衣服,你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我拒绝你的——施舍。”
  “慢着!”老人喊,眉毛皱拢了。“你为什么用施舍两个字?”
  “这是你给我的感觉。”
  老人瞅了她好一会儿。
  “听我说,雨薇,”他压制着自己的火气。“这些衣服是我自己厂里的出品,我有一个纺织厂,同时有个成衣部,专门做好了成衣,外销欧美。你的身材,大约穿美国号码的七号和九号,我要唐经理带来这两个号码的秋冬新装,对我,这是毫不费力,也不花钱的事情,对你,我以为会博你一笑。我无意于伤害你,你贫穷,并不是你的耻等,你没衣服穿,是很明显的事情!我不懂你为什么如此拘泥小节,去维护你那不需要维护的自尊!”自尊!这两个字在她脑中一闪,使她倏然间想起了耿若尘的那张纸条;自尊与自卑的混合!是了!她现在所面临的,不就是这种局面吗?她的拒绝,是为了维护她的自尊,还是因为她自卑,怕老人看不起她呢?她咬着嘴唇,深思着,接着,她就忍不住的大笑了起来。
  “好,好,耿先生,你们父子两个说服了我!我接受了这些衣裳!”她转身退去:“等我吃午饭,耿先生,我将穿一件新衣服给你看!”“我们父子?”耿克毅莫名其妙的问。可是,江雨薇已经跑走了,他怎么也弄不清楚他儿子怎会参与这衣服事件里来了。江雨薇穿了件翠绿色的长袖洋装来吃饭,衣领和袖口都缀着宽荷叶边,为了配合她的新衣,她淡淡的搽了胭脂和口红,轻盈的走到餐桌边,她盈盈一笑,散发了浑身青春的气息。耿克毅对她赞许的点点头:
  “如果我比现在年轻三十岁,我会追你!”他说。
  “那时你不会要我,”江雨薇笑容可掬:“那时你有你的——维纳斯。”老人的眼睛暗淡了一下。“真的。”他说:“我只是怀疑,谁有福气能得到你!”
  “得到我是福气吗?”她反问:“一个女暴君?”
  老人纵声大笑了。在一旁服侍的李妈感动得几乎流下泪来,有许多年许多年,她没有看到她的主人这样开心过了。
  江雨薇吃了很多辣子鸡丁,吃了很多豆豉鱼头。午餐后,她回到房里,一股扑鼻的清香迎着她,她看过去,在她书桌上面,竟插着一瓶桂花!!满屋子都散发着桂花那股幽香。她惊愕的走过去,望着那花瓶。一声门响,她回过头来,李妈含笑的站在门口:“我那当家的说,你喜欢桂花,江小姐,所以,我们就给你插了一瓶。这园里有的是花儿,你喜欢什么,只管吩咐一声就好了!”“哦!”江雨薇那样感动。“你们实在太好了!”
  “我们应该的,江小姐,”李妈在她的围裙里搓着手,竭力想表示她心中的感情。“你使这个家又有笑声了,江小姐,你是个好姑娘。”是吗?是吗?是吗?她从没有被人这样重视过。眨眨眼睛,她说:“李妈,过来,我告诉你!”
  李妈走了过来。她压低声音说:
  “告诉老李,告诉老赵,下星期我休假的时候,我会去看那个人!”李妈扬起了眉毛,眼睛闪着光,她掩饰不住她唇边那个喜悦的笑,对江雨薇深深的一颔首,她匆匆的走了。
  江雨薇一下子仰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她喃喃的说:“江雨薇,江雨薇,你卷进这漩涡,是休想再卷出来了!”

  一个星期匆匆过去了。
  这星期中没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老人的腿已几乎完全康复,他能拄着拐杖上下楼了,也能在花园里散散步,晒晒太阳了。黄医生来出诊过一次,对老人的进步感到满意,对他肝脏及心脏的情况却不表满意,他仍维持原来的看法,老人不会活过一年。耿克毅似乎并不关心自己的生死,他照常每天接见唐经理,吩咐业务,每隔一天和朱正谋小聚一次。这星期里唯一使风雨园中充满风雨气息的一天是星期六,培中和培华两家都携眷而来了。
  那是令人烦扰的一天,那是充满大呼小叫的一天,培中的太太思纹一进门就教训了翠莲一顿,说她没有把窗隙擦干净,一直把翠莲骂哭了。培华和老李争吵了起来,因为老李最近把培华小时手植的一棵夹竹桃连根拔掉了,这争吵逼使那一向沉默的老李竟冒出一句话来:
  “反正风雨园不会是你的,二少爷!”
  于是,这就翻天覆地的引起一场咒骂,培华说老李“不敬”,老李掉头而去,根本不理。美琦阴阳怪气的劝解,不知怎的又惹怒了思纹。于是,思纹和美琦也开始彼此冷嘲热讽,偏偏这时培中的小儿子凯凯和培华的大儿子斌斌又打起架来了,大人就借着喝骂孩子,彼此攻击。一时间,大的吵,小的叫,闹得简直不成体统。耿克毅呢?自从培中培华一进门,他就关在自己卧房里,说是需要睡觉,而避不见面。这时,听到楼下闹得实在不像话了,他才拄着拐杖走下楼来,他的出现那样具有权威性,使满房间的争吵声都在刹那间平息了,连孩子们都没有声音了。老人严肃的站在那儿,眼光凌厉的从培中、培华、思纹、美琦……的脸上一一扫过,冷冰冰的说了句:“你们的探访该结束了!”
  “爸爸!”培中惊愕的喊。
  “够了!”老人做了个阻止发言的手势:“别说什么,我了解你们的‘孝心’,不过,我的护士认为我需要安静休息,是吗?雨薇?”江雨薇只得点头。“所以,你们还是带着孩子回去吧!”
  “爸爸,”培华把握时机说:“您的身体不好,别太累着,公司里需不需要我去帮忙?”
  “用不着,”老人的声音更冷涩了。“我还管理得了我的事业!你们去吧!”“爸爸!”培中又开了口:“我觉得唐经理不见得靠得住……”老人仰起头来,陡然发出一声暴喝:
  “你们有完没完?能不能让我耳边清静一点?如果你们还懂得一点为人子的道理,现在就给我滚得远远的!听到了吗?你们走吧!统统走!马上走!”
  思纹首先尖叫了一声:
  “好吧!我们走!我们统统走!凯凯,中中,云云,我们回家去了!快穿上大衣,别在这儿招人讨厌,有那个祖父当你们是孙儿呢?只怕是群来历不明的野孩子呵!”
  老人气得发抖,他用拐杖指着培中:
  “把这个女巫婆给我带出去!让我永远不要见到她!你们还不滚?一定要气死我吗?”
  培中一把掐住了思纹的胳膊,对老人强笑:
  “爸爸,您别生气,何必和妇人家生气呢?”
  几分钟内,培中培华这两个家庭就离开了风雨园,当他们的车子都开出了大门,老人才一下子颓然的倒在沙发上了。江雨薇赶过去,按了按他的脉搏,立刻上楼拿了针药下来,帮老人打了一针,她用药棉揉着那针孔,一面温和而低柔的说:
  “何苦呢?耿先生?何必要和他们生气?”
  李妈也端了杯开水过来,颤巍巍的说:
  “真的,老爷,如果您少跟他们生点气,也不至于把身体弄得这样糟呵!”老人乏力的仰躺在沙发上,阖上了眼睛,他看起来心灰意冷而又筋疲力竭。“儿子,儿子,”他喃喃自语:“这就是我的儿子们!这竟然是我的儿子!”江雨薇把手盖在老人那枯瘦的手背上,她紧紧地,安慰的紧压了那只手一下,什么话都没有说。站起身来,她和李妈交换了了解的一瞥,她知道,刻不容缓的,她应该去做那件艰苦的工作了!星期天,是江雨薇休假的日子。
  早上,她帮老人打过针,又详细的吩咐李妈老人吃药的时间,要她记得提醒老人。然后,她穿了件黑色滚红边的洋装,和同色的外套,准备出去了。耿克毅上下的打量着她,问:
  “告诉我,你准备如何消磨这一天?”
  “我要分别去两个大学,看我的弟弟,然后……”她笑笑,沉吟着没说出口。“那个X光科的吗?”老人锐利的问。
  江雨薇蓦的一笑。“或者。”她说。“小心点,”老人警告的说:“男人是很危险的动物。”
  “谢谢你,我会记住。”
  “让老赵送你去,晚上,你在什么地方,打个电话回来,让老赵去接你,这山上太冷僻,不适合女孩子走夜路,而且,最好尽早回来!”“一切遵命。”江雨薇微笑的应着。
  老人没有再说话,只是目送江雨薇退出房间。
  一坐进老赵的车子,江雨薇就从外衣的口袋里掏出了老李给她的纸条,她毫不迟疑的说:
  “和平东路,老赵,你知道的地方!”
  “你不是先要去看你的弟弟们吗?江小姐?”
  “弟弟有的是时间可以看,”江雨薇轻叹:“下个星期也不为晚,这件事呢,却越早越好!”
  老赵点点头,不再说话,他开足了马力,向山下驶去。江雨薇靠在车中,望着车窗外的树木丛林,她轻咬着嘴唇,心中七上八下而忐忑不安,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些什么,也不知道见了那个耿若尘之后,该说些什么。多么鲁莽呵!自己怎么会决定来做这件事呢?
  车子驶进了台北市区,转进新生北路,然后新生南路,再左转,上了和平东路,路面由宽而变窄,越开下去,道路就越来越窄了,路旁的建筑,也由高楼大厦转而为低矮的木造房屋,房子层层叠叠的拥挤在一堆,孩子们在路边嬉戏,街道的柏油路面早已残破,人们在房门口洗衣淘米,因此,街边是一片泥泞。在一条窄窄的巷子前面,车子停了,老赵回过头来:
  “就是这条巷子,江小姐,车子开不进去了,你走进去到巷底,有个更窄的弄子,转进去左边第四家就是了,那是间小小的木屋子。”江雨薇下了车,迟疑的看看这巷子:
  “你以前来过吗?老赵?”
  “和老李来过一次,不会错的,江小姐。”
  “好吧,你回去吧,告诉老爷,你送我到师范大学的,知道吗?”“我在这儿等十分钟,万一他不在家,我好送你去别的地方。”老赵周到的说。“这样也好,十分钟我不出来,你就走吧!”
  她走进了那条小巷子,这真是名副其实的“小巷子”,街边有些小杂货店、菜摊子、鱼肉贩子,因此,整条巷子弥漫着鱼腥味和说不出来的一股霉腐的味道。江雨薇对这味道并不陌生,她住过比这儿更糟的地方,使她惊奇的,是耿若尘居然会住在这儿!那个充满奇花异卉的风雨园中的小主人!
  她终于找到了那个小弄,也终于找到了那个门牌号码!她望着那房子,事实上,这不是房子,这只是别人后门搭出来的一个屋披,房门所对的,是别人后门的垃圾箱和养鸡棚,一股浓厚的垃圾气味充塞在空气里。
  江雨薇在门前伫立了两秒钟,终于,她深吸了口气,在脑中准备了一遍自己要说的话,然后,她鼓足勇气,叩了房门。门里寂然无声,他不在家。她想着,有些失望,却有更大的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再叩了叩门,她准备离去,却蓦然间,从门里冒出了一声低吼:
  “管你是个什么鬼,进来吧!”
  她一怔,倏忽间,以为门里是耿克毅,但是,立即她醒悟了过来,这是耿克毅的儿子!一个那么“酷似”的儿子呵!
  推开门,她跨了进去,一阵油彩颜料和松节油的气味对她扑鼻而来,好呛鼻子,她不自禁的打了个喷嚏。定睛细看,她才看到屋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画板和画布,一个高大的男人——她所熟悉的那个耿若尘,只穿着件汗衫,下面依然是那条洗白了的牛仔裤,正握着画笔和调色板,在一张画布上涂抹着。听到门响,他回过头来看着她,眉头蹙得紧紧的。
  “你是谁?”他问。“我不相信你已经忘了。”她说,打量了一下室内,一张木板床,上面乱七八糟的堆着棉被、衣服、画布、稿纸、颜料等东西。一张书桌上,也堆得毫无空隙,她注意到有一套徐志摩全集,几册文学名着,还有很多稿纸。房里除了这张床和书桌之外,所剩下来的空隙已经无几,何况,还有那么多画板、画框。使整个房间零乱得无法想像,她不自禁的想起风雨园里那间宽宽大大的书房,和那些分类整齐的书籍。
  “哦,”耿若尘把画笔抛在桌上,转过身来,死死的盯着她:“我记起来了,你是那个特别护士。”
  “是的。”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他的眼神紧张。
  “你不是来告诉我什么……”
  “哦,不,不!”她慌忙说:“他现在还很好,已经能走路了,一切都算不错。”他紧盯着她。“听说你已经住进风雨园去照顾他了?”他问,声音冷淡而严肃——另一个耿克毅,一个年轻的耿克毅。
  “是的。”“好了,你找我干什么?”他咄咄逼人的问。
  “我……我……”江雨薇突然张口结舌起来。“我想和你谈谈。”“谈吧!”他简明的说,把一张藤椅子用脚勾到她面前。“请坐!别想我给你煮咖啡或是泡茶,我这儿什么都没有!好了,你要谈什么,开始吧!”
  江雨薇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局促的在那椅子上坐了下来,她的手紧握着手提包,感到浑身的不自在。她的声音干而涩:
  “耿先生……”“见鬼!”他立即打断她,“我叫耿若尘!”“是的,耿若尘,”她慌忙说:“我……我……”
  “你到底要说些什么?”他吼了一句:“能不能干干脆脆的说出来?”“啊呀,”江雨薇冲口而出:“你比你的父亲还要凶!我真不知道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大家要把你当宝贝!还要千方百计的把你弄回去?”“你是什么意思?”他恶狠狠的问,眼睛瞪得好大好大,直直的盯着她。“我的意思是,希望你回去!”她恼怒的叫了起来,耿若尘那盛气凌人的态度激怒了她,那对闪闪逼人的眸子更使她有无所遁形的感觉,她准备了许久的话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这句最直接的言语就毫不经思索的冲出口来。
  “回去?!”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的声音阴沉而严厉:“谁派你来的?”他其势汹汹的问:“谁叫你来找我的?我父亲吗?”“哈,你父亲!”她愤怒了,她代耿克毅不平,那两个儿子是那样的猥琐与卑劣,这个儿子又是如此的张狂与跋扈。“你休想!他根本不会叫你回去,你自己也知道这个,他凭什么要叫你回去呢?”“那么,”他怒吼:“是谁要我回去?”
  “是我!”她大声说。一说出口,她自己就呆住了,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要这样说?她为什么如此不平静?她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但是,她已经揽上这件事了,不是吗?“是你?”耿若尘一个字一个字的问,惊异使他的声音都变了。“你要我回去?”他不相信似的问:“我有没有听错?”
  “你没有听错,耿若尘,”她的声音坚定了,她的勇气恢复了,她浑身的血液都在亢奋的奔流,她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迎视着他。“是我要你回去,回到你父亲的身边去!回到风雨园里去!”“为什么?”“因为你是你父亲的儿子!”她重重的说:“因为他爱你,因为他想你,因为他要你!”
  “你怎么知道?”他粗声问:“他说的?”
  “他什么也没说,他不会说,他永远不会说,因为他太骄傲了!骄傲得不屑于去向他的儿子乞求感情,尤其在他生命已将结束的时候!”他浑身一震。“你是说,他快死了?”
  “他随时都可能死亡,他挨不过明年的秋天。”江雨薇深深的凝视着耿若尘。“但是,我要你回去并不是因为他快死了,而是因为他孤独,他寂寞,他需要你!需要这个他认为唯一算是他儿子的人!”他又一震。“你是什么意思?”他问,喉咙粗嗄。
  “你和我一样清楚,耿若尘!”她直率的、坦白的、毫不保留的说:“他讨厌培中培华,他打心眼里轻视那两个儿子,他真正喜欢的,只有一个你!可是你背叛他,你仇视他,你故意要让他难过,你折磨他,你,耿若尘,你根本不配他来爱你!”
  他的背脊挺直了,他的眼睛里冒着火。
  “你是个什么鬼?”他叫:“你懂得些什么?你这个自作聪明的傻瓜!他恨我!你知道吗?他一向恨我,你知道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是两只斗鸡,我们会斗得彼此头破血流,你明白了没有?我不回去,我永远不会回去,因为我恨他!”
  “你恨他?!”江雨薇呼吸急促而声音高亢:“你才是自作聪明的傻瓜!你才是什么都不懂!你真恨他?事实上,你爱他!就和他爱你一样!”“哈!”他怪吼:“我自己的事,我不知道,你倒知道了?”
  “是的,我知道!”江雨薇高高的仰着下巴。“你们彼此仇视,你们彼此争斗,你们彼此挑剔,只因为你们的个性太相像!只因为你们都骄傲,都自负,都不屑于向对方低头!尤其,最重要的一点,你们都太爱对方,而感情的触角是最敏锐的,于是,你们总是会误伤到对方的触角,这就是你们的问题!”耿若尘紧紧的盯着她,像要把她吞进肚子里去。
  “哈!”他再怪叫了一声:“你说得倒真是头头是道!你以为你是调解人间仇恨的上帝吗?你对于我们的事根本不清楚,我奉劝你,少管闲事!”“我已经管了!就管定了!”她执拗的怒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理吗?你自卑,因为你是个私生子!你把这责任归之于你父亲!事实上,你心里根本明白,爱情下的结晶是比法律下的结晶更神圣!但你故意要找一个仇视你父亲的藉口,这就成了你的口实!”
  他俯近了她,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火气,他的脸色变得像铁一般青,他的声音低沉而带着威胁性:
  “好,好,”他喘着气:“你连我是私生子也知道了,你还知道些什么?”“我知道你被一个女人所骗,竟然没有面目再去见你父亲!我知道你胆小而畏缩,倒下去就爬不起来!我知道你恨你父亲,因为他料事如神!我知道你没有骨气,不能面对现实!我知道……”“住口!”他厉声大叫,声音凄厉而狂暴,几乎震破了她的耳膜。“在我把你丢出这房子之前,你最好自己滚出去!”
  “很好!”她一下子站起身来。“不用你赶,我也准备走了,和你这种人没有道理好讲,因为你不会接受真实!我懊悔我跑这一趟,早知道你是这样一个人,我根本就不该来的!”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他:“天知道,你也值得你父亲夜夜失眠,做梦都叫你的名字!原来是这样一个没心少肺的——浑球!”她不知不觉的引用了老人的口语。“好吧!让开,算我没来过!”
  他挡在她的面前。“你不是要把我丢出去吗?”她挑高了眉毛:“你拦在这儿做什么?反正我已经来过了,说过我要说的话了,你回去也罢,你不回去也罢,我只要告诉你,你两个哥哥随时准备把你父亲切作两半!你就躲在这儿画你的抽象画吧!把那孤独的老人丢到九霄云外去吧,反正他也快死了,你现在回去,别人说不定还会嘲笑你是要遗产去的呢!”她瞟了那些画布一眼:“顺便告诉你一句,你这些抽象画烂透了!只能放在中山北路的三流画廊里骗骗外国人!我真奇怪,一个有那么高天才的人怎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她冲过去,从他身边一下子冲到门口,但他比她还快,他伸手支在门上,迅速的拦住了她。
  “站住!”他大喊。她停住,抬起眼睛来,他们相对怒目而视。
  “你还要做什么?”她问。
  “你怎么有胆量对我说这些话?”他狠狠的注视她。“你又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些话?”
  “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我高兴说什么就说什么,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她盯着他:“别让你过强的自尊心与毋须有的自卑感淹没了你的本性吧!不要以为你父亲代表的是权利与金钱,他只是个孤独的老人而已!你所要做的,不是向你的父亲低头,而是向你自己低头!尤其是,向你自己的错误低头!”一转身,她冲出了那间杂乱的小房间,很快的向小弄的出口走去,一直转出了那巷子,她似乎仍然感到耿若尘那对灼灼逼人的眼睛在她身后逼视着她。

  星期一过去了。星期二过去了。星期三又过去了。江雨薇从没度过如此漫长的、期待的日子,她曾希望自己那篇发自肺腑的言语能唤回那个浪子,但是,随着时间一天一天的消逝,她知道自己失败了。午夜梦回,她也曾痛心疾首的懊悔过,为什么在那小屋中,自己表现得那么凶悍?那么不给他留余地?假若她能温温柔柔的向他劝解,细细的分析,婉转的说服,或者,他会听从她,或者,他会为情所动,而回到风雨园来。像他那种人,天生是吃软不吃硬的,而她,却把一切事情都弄糟了。她叹息,她懊丧,她不安而神魂不定。这些,没有逃过耿克毅的眼睛,他锐利的望着她,打量她,问:
  “怎么?难道你和那个X光吵架了?”
  她哑然失笑。“帮帮忙,别叫他X光好吗?人家有名有姓的。吴家骏、吴大夫。”“对于我,叫他X光仍然顺口些。”他凝视她:“好吧,就算是吴大夫吧,他带给你什么烦恼?”
  “他没有带任何烦恼给我,”江雨薇直率的说:“他还没有到达能带给我烦恼的地步!”
  “是吗?”老人更仔细的打量她。“那么,是什么东西使你不安?”“你怎么知道我不安了?”
  “别想在我面前隐藏心事,我看过的人太多了,自从星期天你出去以后,就没有快乐过。怎么?是你弟弟们的功课不好吗?或者,你需要钱用?”
  “不,不,耿先生,”她急急的说:“我弟弟们很好,肯上进,肯用功,大弟弟已拿到奖学金,小弟弟刚进大学,但也是风头人物了。”她微笑。“不,耿先生,我的一切都很好,你不用为我操心。”“答应我,”老人深沉的望着她:“如果你有烦恼,告诉我,让我帮你解决。”“一定!”她说。转开头去,天知道!她不为自己烦恼,却为了这老人呵!她不由自主的又叹了口气。
  “瞧,”老人迅速说:“这又是为什么?”
  “我……”她凝思片刻:“我昨晚在念百家词,看到两句话,使我颇有同感。”“那两句?”老人很感兴味。
  “心似双丝网,终有千千结。”她清晰的念。
  老人沉思了一会儿。“对了。这是六一词,欧阳修的句子。前面似乎还有句子说;天不老,情难绝。是吗?”“是的。”老人再沉思了一会儿。
  “这与你的叹气有关吗?”
  “我只是想,我们每个人的心都像双丝网,而有千千万万的结,如果能把这些心结一个个的打开,人就可以没有烦恼了,但是,谁能打开这些结呢?”
  老人看着她:“你心中有结吗?”他问。
  “你有吗?”她反问。“是的,我有。”老人承认。
  “谁能没有呢?”她低叹。“我们是人,就有人类的感情,爱,恨,憎,欲……都是织网造结的东西。”
  老人蹙蹙眉,沉默了。那一整天,他都非常沉默,似乎一直在思考一个复杂的问题。而,星期四,就又这样无声无息的过去了。星期五早晨,李妈又采了一大把新鲜桂花到雨薇房里来,雨薇望着她把桂花插好。叹口气说:
  “李妈,我想我失败了!白白辜负了你们的期待,我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李妈对她温和的微笑。
  “这本来是件很难的事,江小姐。”她安慰的说:“三少爷那份牛脾气,和老爷一样强,一样硬,从小,他就是毫不转圜的。”“可是,你们都喜欢他!”
  “是的,因为他是热情的,是真心的,他爱我们每一个,我们也都爱他!他和老爷一样,都不大肯表示心里的感情,但是,我们却能体会到。二十几年前,我那当家的是老爷工厂里的搬运工人,有天在工作时被卡车撞了,没有人说他活得了,老爷把他送进医院,花了不知道多少钱来救他,他活了,脸上留下大疤,脚跛了,不能做工了,老爷连他和我都带进家来,一直留到现在。这就是老爷,他不说什么,但他为别人做得多,为自己做得少,谁知道,”她叹口气:“到了老年,他却连个儿子都保不住!”她退向门口,又回过头来:“不过,江小姐,我仍然没有放弃希望,三少爷像他父亲,他是重感情的,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这是江雨薇第一次知道老李走进耿家的经过,也是第一次明白为什么这夫妇二人对耿克毅如此忠心。想必那老赵也会有类似的故事吧?!再也料不到,那看起来不近人情,性情乖僻的老人,竟有一颗温柔的心!本来吗,江雨薇在这些日子的接触里,不是也被这老人所收服了吗?
  可是,那三少爷会回来吗?
  早上过去了,中午又过去了。晚餐的时候,李妈做了一锅红烧牛肉,烧得那样香,使整个风雨园里都弥漫着肉香。老人的腿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所以,他们在楼下的餐厅里吃晚饭。才坐定,有人按门铃,老人不耐的锁起了眉头:
  “希望不是培中或培华!”他烦恼的说,问江雨薇:“今天不是星期六吧?”“不,今天是星期五。”
  “或者是朱律师。”李妈说。
  远远的,传来铁栅门被拉开的声响,接着,一阵摩托车的声音一直传到大门前。在他们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是骑摩托车的!老人的筷子掉落到桌子上,眼睛闪亮而面色苍白。江雨薇挺直了腰,把筷子轻轻的放下,注意的侧耳倾听。正在一旁开汽水瓶的李妈停止了动作,像入定般的呆立在桌边。
  大门被蓦然间冲开,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大踏步的跨了进来,牛仔夹克,牛仔裤,满头乱发,亮晶晶的眼睛,……他依然是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依然是一脸的高傲与倔强。
  “嗨!”他站在餐桌前面:“李妈,添一副碗筷,你烧牛肉的本领显然没有退步,我现在饿得可以吃得下整只的牛!”
  李妈顿了几秒钟,接着,像突然从梦中惊醒般,她慌忙放下汽水瓶,急急的去布置碗筷,嘴里颠三倒四的、昏昏乱乱的说:“是了,碗筷,添一副碗筷,对了,红酒,要一瓶红酒,对了,得再加一个菜,是了,炸肉丸子,从小就爱吃炸肉丸子……”她匆匆忙忙的跑走了,满眼睛都是泪水。
  这儿,耿若尘调过眼光来,注视着他的父亲,他们父子二人的目光接触在一起了。室内好安静,好安静,好安静……江雨薇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终于,老人开了口,冷冰冰的。
  “你从什么地方来的?”他问。
  “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那年轻人静静的回答:“我流浪了一段时间,现在,我回家了。”
  “为什么?”老人继续问,像审问一个犯人。
  “因为我累了。”他坦然的答。
  “你带了些什么东西回来?”老人再问。“风霜、尘土、疲倦,和……”他紧盯着老人:“需要我继续说下去吗?我的财产并不多!”
  老人推开自己身边的椅子,他的手微微颤抖着:
  “坐下来!”他说:“我想你需要好好的吃一顿!”
  耿若尘毫不客气的坐了下来,他正坐在江雨薇的对面,他的目光立即捉住了江雨薇的。
  “我想你们见过……”老人说。
  “是的!”耿若尘紧盯着江雨薇:“我们见过,我不知道你从什么地方发掘到这个机伶古怪的护士,她以为她自己是天神派到人间的执法者!”老人敏锐的看看江雨薇,再转头看着他的儿子。
  “她在你的戏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吗?”他敏捷的问。
  江雨薇迅速的咳了一声嗽,站起身来,她不想让老人知道她所做的事情,于是,她急急的说:
  “我来拿酒杯吧,你们要喝什么酒?红酒吗?我想,我今晚可以陪你们喝一点!”她走到酒柜前面,取来酒杯和酒瓶,在她开瓶及倒酒的时间内,她发现那父子二人都紧盯着她。她不安的耸了一下肩,注满老人的杯子,再注满耿若尘的。耿若尘把眼光从她身上转到老人的脸上:“你问我她扮演了什么角色吗?”他咬字清楚的说:“她是那个帮我拿火炬的人。”“哦?”耿克毅皱皱眉。“怎么讲?”
  “有个古老的传说,”耿若尘啜了一口酒:“当一个流浪者在长途的旅行与跋涉之后,他常常会走进一个黑暗的森林,然后,他会在林中转来转去,一直找不到出路,荆棘会刺破他的手足,藤蔓会绊住他的脚步。这时,会出现一个手持火炬的女人,带领他走出那暗密的丛林。”
  “哦?”老人注视着江雨薇。
  “故事并没有完,”耿若尘继续说:“这女人或者是神,或者是鬼,丛林之外,或者是天堂,或者是地狱,这……之后的事就没有人知道了!”江雨薇懊恼的抬起头来,把长发抛向了脑后:
  “好了!你的故事该说完了,”她恼怒的说:“天堂也好,地狱也好,你已经投进来了,不是吗?现在,我不知道你们两个有没有兴趣吃饭,至于我呢,我已经饿得要死掉了!”
  “慢点,”老人举起了他的酒杯,他的声音变得十分温柔。“让我们好好的喝杯酒吧!雨薇,”他深深凝视她:“干了你的杯子,如何?”掉转头,他望着他的儿子,眼光热烈:“你一向有好酒量,若尘!”一仰头,他喝干了自己的杯子。
  江雨薇毫不考虑的,就一口干了那杯酒,再看耿若尘,他的杯子也已空了。酒,迅速的染红了三个人的脸,耿若尘抢过瓶子来,重新注满了三人的杯子,他举起杯子,突然豪放的高呼:“浪子回头金不换,是吗?爸爸,为你的浪子喝一杯吧!至于你,”他望着江雨薇:“我该称呼你什么?女神?女妖?女鬼?”“女暴君?!”那做父亲的冲口而出。
  “什么?女暴君”耿若尘大叫,斜睨着江雨薇,接着,他就爆发性的大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用手拍着老人的肩膀,他兴高采烈的喊:“太好了!女暴君!她是个名副其实的女暴君!她对我说过任何人都不敢说的话,除非是个女暴君!啊呀!爸爸,你的幽默感仍然不减当年!”
  “儿子,”老人也开始笑了,而且一笑就不可止,他和耿若尘一样的疯疯癫癫:“你的豪放也不减当年呀!”
  他们彼此大笑,彼此拍彼此的肩,彼此喝酒。江雨薇望着这一幕父子重逢的戏,一幕相当夸张的戏,两人都有些做作,两人都表现得像个小丑,但是,不知怎的,她觉得自己的眼眶发热,有些不争气的、潮湿的东西涌进了她的眼眶里,迷糊了她的视线。悄悄的,她推开了自己的椅子,想无声无息的退开。可是,比闪电还快,那耿若尘跳起来,跨前一步,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回头对耿克毅说:
  “她想溜走,爸爸,我们让她溜走吗?”
  “不,”老人大大的摇着头:“我们不能让她溜走,我们要灌醉她!”“听到了吗?”耿若尘凝视着她,发现了她眼里的泪光,他倏然间放开了手,像有什么东西烫了他一样:“哦哦,”他吃惊的嚷:“你可别哭呵!我们并不是骂你,是吗?”他求救似的望着老人:“爸爸,我们怎么把她弄哭了?”
  江雨薇重重的摔了一下头。
  “谁说我哭来着?”她用手揉揉眼睛,一串泪珠扑簌簌的滚落下来,她却含着泪笑了:“我是在笑,”她大声说:“你们看不清楚!”“儿子,”老人说:“她在笑,你看错了!”
  “是吗?”耿若尘举起杯子:“那么,我们喝酒吧,还等什么?”三人都干了杯子,三人又倒满酒。李妈捧着一碟炸肉丸子出来,看到这幅又笑又闹的画面,她呆了,傻了,放下盘子,她匆匆说:“三少爷,我去帮你整理房间!”
  “去吧!”耿若尘挥手:“别忘了给我……”
  “泡杯浓茶!”李妈接口。
  “哈!”耿若尘爽朗的大笑:“李妈,我现在抱你一抱,你会不会难为情?”“啊呀!”李妈笑着逃上楼梯:“不行了!你已经是大人了呢!”李妈走了,耿若尘目送她消失在楼梯口,他回过头来,他的眼光又和耿克毅的接触了,这回,笑容从他的唇边隐没了,慢慢的,一份深深切切的挚情充塞进了那对深邃的眸子里,慢慢的,他的表情诚挚而面色凝重,慢慢的,他把他的手伸给他的父亲:“爸爸,”他不再扮小丑了,他低语着:“你愿意接纳一个迷失的儿子吗?”耿克毅也不再笑了,他用同样深挚的目光迎视着他的儿子,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若尘,我等了你四年了。”
  他们父子紧握住了手。耿克毅这时才说了句:
  “欢迎你回来,儿子!”
  “从此,不再流浪了。”耿若尘说。
  江雨薇再度悄悄的站起身来,这次,耿若尘没有拉住她,他全心都在他父亲的身上。江雨薇知道,现在,他们父子必定要有一段长时间的单独相处,他们有许多话要谈,从漫长的过去,到谁也无法预测还有多久可相聚的未来。她轻轻的从桌前退开,轻轻的走上楼,轻轻的回到自己房里,再轻轻的关上房门。仰躺在床上,她用手枕着头,模糊的想起今天才和老人谈起过的那几句词:“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终有千千结。”一个“心结”已经解开了。她微笑着,望着窗外天边的繁星。人类的心灵里,到底有多少“结”呢?像那些星星一样多吗?成千成万的!为什么呢?只为了那句“天不老,情难绝!”这,就是人生吗?
10
  第二天早上,老人起身得很晚,江雨薇不愿为了打针而叫醒他,她知道,睡眠对他和针药同样的重要,何况,他又度过了那么激动的一个夜晚。
  踏着晨曦,踏着朝露,踏着深秋小径上的落叶,她利用清晨那一段闲暇,在花园中缓缓的踱着步子。在车库旁边,她看到老赵和老李两个,正在专心的擦拭那辆破烂不堪的摩托车,他们擦得那么起劲,那么用力,好像恨不得凭他们的擦拭,就能把那辆车子变成一辆新车似的。江雨薇掠过了他们,心中在轻叹着,那耿若尘,他是怎么拥有这一份人情的财富的呢?当她从车房边的小径转进去时,她听到老赵在对老李说:“咱们这个江小姐,可真行!”
  “我知道她办得到!”是老李简单明了的声音。“如果她能长留在咱们这儿,就好了。”
  江雨薇觉得自己的面孔微微发热,她不该偷听这些家人们的谈话呵!她走进了小径,踏在那松松脆脆的竹叶上。发出簌簌的轻响。以前,她不知道竹子也会落叶的。俯下身来,她拾起一片夹在竹叶中的红色叶片。无意识的拨弄着。红叶,这儿也有红叶!抬起头来,她看到一棵不知名的大树,那树梢上的叶子已快落完了,唯一仅存的,是几片黄叶,和若干红叶。冬天快来了!这样想着,她就觉得身上颇有点凉意,真的,今天太阳一直没露面,早上的风是寒意深深的,她再看了看天,远处的云层堆积着,暗沉沉的。
  “要下雨了!”她自语着,算了算日子,本来吗,已经是十二月初了。往年的这个时候,雨季都已经开始了,今年算是雨季来得特别晚,事实上,早就立过冬了!她走出小径,那儿栽着一排玫瑰花,台湾的玫瑰似乎越到冬天开得越好,她走过去,摘下一枝红玫瑰来。再走过去,就是那紫藤花架,她没有走入花棚,而停留在那棵桂花树前。
  桂花,已经没有前一回那样茂盛了,满地都是黄色的花穗。她站着,陷入一份朦朦胧胧的沉思里。一阵寒风扑面而来,竟夹带着几丝细雨,她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那桂花在这阵寒风下一阵簌动,又飘下无数落花来。空中,有只鸟儿在嘹唳着,她仰起头来,一对鸟儿正掠空飞过,而更多的雨丝坠在她的发上额前。“好呀!”有个声音突然发自她的近处,她一惊,寻声而视,这才发现,那紫藤花架下竟站着一个人,靠在那花棚的支柱上,他双手插在口袋里,依然穿着他的牛仔夹克,双目炯炯然的凝视着她。她正想开口招呼,耿若尘叹了口气。“很好的一幅画面,”他说:“像古人的词: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她怔了怔,是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前人写词,后人描景。天下之事,千古皆同!她看着他,他向她大踏步的走了过来。“早。江小姐。”他说。
  “早。耿先生。”她也说。
  “不知道我的名字吗?”他蹙蹙眉,“似乎必须我再介绍一遍?”“那么,是你不知道我的名字了?”她针锋相对。“该我来自我介绍,是不是?”“不要这样,”耿若尘走近她,凝视着她的眼睛。“我们彼此都太熟悉了,是不是?熟到可以指着对方大骂的地步了,是不是?不用再对我介绍你自己,我早已领教过你的强悍。雨薇,雨中的蔷薇,你有一个完全不符合你个性的名字,这名字对你而言,太柔弱了!”
  又和他父亲同一论调!但,他这篇坦白的话,却使她的胸中一阵发热,她知道自己的面孔必然发红了。
  “你也有个不符合你的名字,知道吗?”她迎视着他:“你骄傲得像一块石头,却不像尘土呵!”
  “说得好,”他点点头,侧目斜睨了她一眼。“你为什么当了护士?”“怎么?”她不解的问:“为什么不能当护士?”
  “你该去当律师,一个年轻漂亮、而口齿犀利的女律师,你一定会胜诉所有的案子!”“是么?”她笑笑。“谁会雇用我?”
  “我会是你第一个客人!”
  她笑了起来,他也笑了起来,一层融洽的气氛开始在他们之间弥漫。细雨仍然在飘飞着,如轻粉般飘飘冉冉的落下来,缀在她的头发上,缀在她的毛衣上。
  “我很想告诉你一些我心里的话,雨薇,”他开了口,沉吟的低着头,用脚踢弄着脚下的石块。“关于那天我那小木屋里,你说的话。”“哦,”她迅速的应了一声,脸更红了。“别提那天吧,好吗?那天我很激动,我说了许多不应该说的话!”
  “不!”他抬起眼睛来,正视她。“我用了四整天的时间来反覆思索你所说的话。一开始,我承认我相当恼怒,但是,现在,我只能说;我谢谢你!”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是吗?”她低问。“是的。”他严肃的点点头。“我曾经在外面流浪了四年,这四年,我消沉,我堕落,我颓废,我怨天尤人,我愤世嫉俗,我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我,举世皆我的敌人……”他耸耸肩。“我不知道你懂不懂这种心情?”
  “我想,我懂的。”她说,想起父亲刚死的那段日子,债主的催逼,世人的嘲笑,姐弟三人的孤苦无依……那时,自己何尝没有这样的想法?觉得命运乖蹇,举世皆敌?所幸的,是那时自己必须站起来照顾两个弟弟,没有时间来怨天尤人,否则,焉知道自己不会成为一个小太妹?
  “四年中,我从来没有振作过,我过一天算一天,过一月算一月,过一年算一年,我懒得去工作,懒得找职业,我的生活,只靠写写骂人文章,或者,画画‘只配放在中山北路三流画廊里骗骗外国人’的烂画!”
  她再一次脸红。“别提了!”她说:“不要把那些话放在心上,我那时是安心想气你,事实上,你的画并不那样恶劣……”
  “何必再解释?”耿若尘皱起眉头,鲁莽的打断了她:“你是对的!我那些抽象画烂透了!连具象都还没学到家,却要去画抽象!你猜为什么?因为买画的人十个有八个不懂得画,因为我画得容易,脱手也容易!那不是我的事业,只是我谋生的工具而已。”“可是,你如果安心画,你可以画得很好!”
  “你又说对了!”他歪歪头,仍然带着他那股骄傲的气质。“像我父亲说的,只要我安心做任何事,我都会做得很好!”
  她深深的望着他。“这以后,你又预备做什么呢?”
  他咬住嘴唇,沉思了一会儿。
  “我还不知道,”他犹疑的说:“我想,我不会在风雨园停留很久……”“嗨!”她挑高了眉毛:“我仿佛记得,你昨天才答应了你父亲,从此,你不再流浪了。”
  “但是,”他压低了声音:“你告诉我的,他不会活很久了!你难道不认识我那两个哥哥?等到父亲归天,我也就该走了!目前,我只是回家陪伴老父,让他能……”他低语:“愉快的度过这最后的一段时间。”
  她以不赞成的眼光紧盯着他。
  “慢慢来吧,”她说:“我不认为你父亲只需要你的‘陪伴’,他更需要的,是他生命的延续,与他事业的延续!”
  “哦,”他惊愕的:“你以为我可能……”
  “我不以为什么,”她打断他,一阵寒意袭来,她猛的打了个喷嚏。“我只是觉得,你一辈子摆脱不掉你的骄傲,当你的理智与骄傲相冲突的时候,你永远选择后者,而放弃前者。”
  他盯住她。“我不懂你的意思。”“或者,以后你会懂。”她笑笑,又打了个喷嚏。
  他猛的惊觉过来:“嗨,”他叫着说:“虽然你是特别护士,但我看你并不见得会照顾自己呵!瞧,你的头发都要滴下水来了!”他脱下自己的夹克,披在她的肩上。“雨大起来了,我们该进屋里去了!”
  真的,雨丝已经加大了,那寒风吹在脸上,尤其显得凛冽。江雨薇拉紧了耿若尘的夹克,她说:
  “我们跑进去吧!”他们跑过了小径,穿过了花园,绕过了喷水池,一下子冲进屋里。一进屋,江雨薇就慌忙收住了步子,因为,耿克毅正安静的坐在沙发中,面对着他们。
  “嗨,爸爸!”耿若尘愉快的叫:“昨晚睡得好吗?”
  “很好,”老人说,锐利的看着他们。他的气色良好而神情愉快。“外面在下雨吗?”
  “是的,”江雨薇把夹克还给耿若尘,呵了呵冻僵了的双手。“这天气说冷就冷了,今天起码比昨天低了十度。”她看着老人:“你应该多穿点!”
  “你倒是应该先去把头发弄弄干!”老人微笑的说。
  “是的,”她笑应着:“然后给你打针!”
  她跑上楼去,轻盈得像一只小燕子。耿若尘的眼光不能不紧追着她,当她消失在楼梯顶之后,耿若尘掉过头来,望着他的父亲。“她是个很奇妙的女人,不是吗?”耿若尘说。
  老人深深的注视着儿子。
  “别转她的念头,若尘。”他静静的说。
  “为什么?”“因为她已名花有主,一个医生,X光科的,相当不错的一个年轻人!”“哦!”耿若尘沉吟了一下,轻咬着嘴唇,忽然摔了摔头:“哎,天气真的冷了,不是吗?”他抬高了声音:“我去找老李,把壁炉生起来。噢,”他望望那壁炉:“烟囱还通吧?”
  “通的!”耿若尘凝视着他父亲:
  “我永远记得冬夜里,和你坐在壁炉前谈天的情况!每次总是谈到三更半夜!”“我们有很多谈不完的材料,不是吗?”老人问。
  耿若尘微笑的点了点头,一转身跑出去找老李了。
  江雨薇带着针药下楼来的时候,壁炉里已生起了一炉熊熊的炉火,那火光把白色的地毯都映照成了粉红色,老人坐在炉边,耿若尘拿着火钳在拨火,一面和老人低语着什么,两人都在微笑着,火光映在他们的脸上身上,燃亮了他们的眼睛,江雨薇深吸了口气:“喂!”她喊:“我能不能加入你们?”
  耿若尘回过头来,斜睨着她:
  “只怕你不愿加入!”“为什么?我一直冷得在发抖!”她跑过来,卷起老人的衣袖,熟练的帮他打了针。
  “谁教你一清早跑出去吹风淋雨呢?”
  “谁教你们盖了这样一座诱人的园子呢?”
  “喂,爸爸,”耿若尘故意的皱紧眉头:“你这个特别护士是个抬杠专家呢!”“你现在才知道吗?”老人笑着说。
  江雨薇在地毯上坐了下来,双手抱着膝。她穿了件水红色的套头毛衣,纯白色的喇叭裤,半潮湿的头发随便的披在脑后,浑身散放着一股清雅宜人的青春气息。炉火烤红了她的脸,她伸了个懒腰,懒洋洋的说:
  “哎,我现在才知道金钱的意义,许多时候,精神上的享受必须用金钱来买,一本好书,一杯好茶,一盆炉火,以及片刻的休闲,都需要金钱才办得到。所以,在现在这个社会里,与世无争、甘于淡泊、不求名利……这些话都是唱高调的废话!”“你说了一些重要的东西,”老人点点头,深思的说:“就是这样,在现在这个社会里,无论什么,都需要你自己去争取。成功是件很难的事,失败却随时等在你身边。人不怕失败,就怕失败了大唱高调,用各种藉口来原谅自己。”
  耿若尘没说话,火光在他眼睛里闪烁。
  江雨薇把下巴搁在膝上,眼光迷迷蒙蒙的望着那蓝色的火舌。耿克毅也静默了,他舒适的靠在椅子中,陷入一份深深的沉思里。李妈走了进来,打破了室内的静谧:
  “哎,老爷少爷小姐们,你们到底吃不吃早饭呀?!这样的冷天,稀饭可不经放,待会儿就冰冷了!要聊天,要烤火,还有的是时间呢!”江雨薇从地毯上跳了起来:
  “哎呀,”她惊奇的叫着说:“原来我还没吃早饭吗?怪不得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呢!”
  老人忍不住笑了,他摇摇头,低语了一句:
  “到底是孩子!”耿若尘也笑了,望着李妈说:
  “李妈……”“你别说!”李妈阻止了他:“你爱吃的皮蛋拌豆腐,已经拌好了放在桌上了!”耿若尘用手搔了搔头发。
  “真奇怪,”他笑着说:“这些年,没有李妈,我不知道是怎么活过来的!”大家在桌前坐了下来。热腾腾的清粥,清爽爽的小菜;榨菜炒肉丝,凉拌海蜇皮,脆炸丁香鱼,皮蛋拌豆腐,……都是江雨薇爱吃的菜,他们吃了起来,一面吃,一面热心的谈着话,耿若尘兴高采烈的对父亲说:
  “我发现我那些书又被重新整理过了。”“那你要问雨薇,”老人说:“她除了照顾我之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你那些书上!”
  “哦?”耿若尘望着雨薇:“我不知道你也爱看书,我那个宝库如何?”“一个真正的宝库,”江雨薇正色说:“这风雨园里面的财富太多了,只有傻瓜才会抛弃它们!”
  “嗨,”耿若尘怪叫:“爸爸,你的特别护士又在绕着弯子骂人了!”“谁教你要去当一阵子傻瓜呢?”老人笑得好愉快。
  “帮帮忙,别再提了吧!”耿若尘故意做出一股可怜兮兮的样子来:“我的脸皮薄,你们再嘲笑我,我就要叫老李了!”
  “叫老李干嘛?”江雨薇惊异的问。
  “拿铲子!”“拿铲子干嘛?”“挖地洞。”“挖地洞干嘛?”“好钻进去呀!”耿若尘张大眼睛说。
  江雨薇“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一口热粥呛进了气管里,她慌忙从桌前跳开,又是笑,又是咳,又是擦眼泪,又是叫肚痛,翠莲和李妈都笑着赶了过来,帮雨薇拍着背脊,老人也笑出了眼泪,一面指着耿若尘说:
  “你这孩子,还是这样调皮!”
  “这完全是因为染色体的关系!”耿若尘又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怎么讲?”老人问。“染色体是人体的遗传因子!”耿若尘说。
  刚止住笑的雨薇又是一阵大笑,老人也咧开了嘴,格格的笑个不停,雨薇又赶去帮老人捶背,怕他忿着了气。一时间,室内又是笑,又是叫,又是咳,又是闹,再加上那熊熊的炉火,把整间房间都衬托得热烘烘的。
  就在这时,一阵门铃响,大家笑得热闹,谁也没有去注意那门铃声。可是,随着铁栅门的打开,就是一串汽车喇叭声,有一辆或两辆汽车驶了进来。听到那熟悉的喇叭声,老人蓦然间停止了笑,而且变色了,放下筷子,他望着雨薇:
  “今天是星期几?”“星期六。”“天哪!”老人用手拍拍额角,自语的说:“难道这定期的拜访必不能免吗?难道我刚刚快活一点,就一定要来杀风景吗?难道就不能让我过过太平的日子吗?”
  耿若尘盯着江雨薇:“这是——”他犹豫的说。
  “不错,”江雨薇点点头:“你的两个哥哥,两个嫂嫂,和五个侄儿女们!”“见鬼!”耿若尘眼望着天,低低的诅咒,他的脸色也变白了。室内的快活气氛在霎时间消失无踪,大家都安静了,都僵住了,就在这突然降临的寂静里,大门前传来一阵喧闹的人声,中间夹着思纹那尖嗓子的怪叫:
  “哟嗬!爸爸!您的孙儿孙女们又来给您请安来了!哎呀,老李,你抱云云下来,老赵,你站着发呆干嘛?还不把给老爷的东西搬下车来!哎呀,凯凯!别去爬那喷水池,掉下去淹死你!啊哟,美琦,你还不管管你家斌斌,他又在扯云云的头发了!……”“天啊!”耿克毅跌进了沙发里,望着雨薇:“儿孙满堂,我好幸福是不是?”雨薇沉默着没说话,老人又加了句:“你去帮我准备点镇定剂吧!没有镇定剂,我今天的日子是决过不去了!”
11
  思纹的尖叫声似乎还没叫完,一大群人已涌进了客厅,李妈看到凯凯那泥泞的鞋子踩上了白色的地毯,就低低的发出一连串不满的叽咕。翠莲慌忙逃开,深怕又被那似主人又非主人的思纹再臭骂一顿。老人沉坐在他的椅子里,板着脸,一语不发。耿若尘已吃完了饭(事实上,他根本没吃什么),他斜靠着壁炉站着,手中拿着一个酒杯,若有所思的望着那群涌进来的人们,他脸上是一副阴沉欲雨的神情。江雨薇退到远远的一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离去,还是应该留着。
  “哎呀,”思纹边叫边说:“已经生了火吗?真暖和啊,到底是爸爸会享受……”抬起头来,她猛的发现了耿若尘,立即惊愕得目瞪口呆起来:“什么?什么?”她张口结舌的怪叫着,回过头去:“培中!你瞧瞧,这……这……这是谁呀?”
  耿若尘离开了壁炉,他轻轻的耸了耸肩,对那群人举了举手里的杯子:“惊奇吗?”他冷冰冰的说:“那个早该死去的人居然会还魂了!”“哈!若尘!”培中的眼光闪了闪,他是这群人里最会用心机的一个,他立刻掩饰住了自己脸上的惊愕与恼怒。“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昨天。”耿若尘简捷的说,轻晃着酒杯,他颇有股满不在乎的潇洒劲儿。“我早就知道,”培华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尖刻的接了口:“是你该露面的时候了!”
  “是吗?”耿若尘淡淡的问,扫了培华一眼。“你更胖了,培华,”他冷冰冰的加了句:“成为标准的‘脑满肠肥’了!”
  “怎样?”培华反唇相讥:“我并没有流落在外,也没有饱尝失恋滋味,更没有被女人玩弄,或是在陋巷中苟延残喘,我为什么该瘦呢?”“够了!”老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铁青着脸,望着培中培华:“你们是来探望我的?还是来找若尘吵架的?”
  “让他讲,爸爸!”耿若尘说,平静的注视着培华。可是,他的太阳穴,却泄漏他内心的秘密,那儿有根青筋在暴胀着,而且跳动着。“培华,显然这些年来,你过得相当不错了?”
  “嘿嘿!”培华冷笑:“总之比你强!”
  “不错,不错,”耿若尘掉头看着培中。“培中,你也不坏吧?”“我很好,谢谢你关心。”培中板着脸说。
  “好极,好极了!”耿若尘走到老人身边去。“爸爸,你应该骄傲,你有两个好儿子,他们有好事业,有好家庭,有好儿女,还有良好的品格。爸爸,你知道,人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你既然有了这么好的两个儿子,就必定会有个不争气的孩子,来冲淡你的福气,我,就是你那个坏儿子!一个浪荡子!”他凝视着老人:“爸爸,你这个浪子一无是处,满身缺点,他的劣迹已经罄竹难书。他比那两个好儿子唯一所多的,只是一颗良心,但是,良心是没有什么用处的,既不能吃,也不能喝,对于这样一个浪子,你怎么办呢?”
  老人迎视着耿若尘,他的眼光中充满了赞许、宠爱、骄傲,和某种难解的快乐。“唔,若尘,”他沉吟的说,故意的蹙拢眉头,但是笑意却明显的浮上了他的嘴角:“你给了我一个大难题,这样的一个坏儿子吗?我想……我只好把他留在我身边,慢慢的管教他,薰陶他。”“那两个好儿子呢?”耿若尘问:“你就不管他们了吗?”
  “哦哦,”老人歪着头沉思,眼里却掠过一抹狡黠的光芒。“好儿子自己管得了自己,又能干,又聪明,还要我这个老爸爸做什么?”“啊呀!”思纹又尖叫了起来,她显然对若尘父子这一篇对白完全没有了解,却抓住了老人最后的几句话。“那有这种事?好儿子不管,去管坏儿子,……”
  “思纹!”培中锁起了眉,他气得脸色苍白,及时喝阻了妻子。“你最好住口,少说话!你这个疯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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