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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素光同(寐语者)

_28 寐语者(现代)
“是我错了,子谦也错了……”四莲咬唇抬眸,哀哀望住念卿,“他不是去买茯苓膏。”
念卿倒抽一口凉气,语声骤然绷紧,“那他去了哪里?”
“码头。”四莲颤声说出这两个字,令念卿脸色剧变,惊得手足发冷。
“他早已想好今日逃走的法子,叫我在庵中拖住夫人,他摆脱侍从先去码头与人会和。庵中有人扮作女尼,会以青笋为暗号,带我从后门离开……”四莲哽咽说出这几句话,似耗尽了全部决心与力气,颓然掩面跌坐地上。
然而念卿不容她掩泣,盛怒种一把拽住她手腕,“你说清楚,他同什么人会和,哪来的机会部署内应?从码头又要去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四莲迷茫摇头,忽又怔怔点头,脸上满是泪水,“他曾提过,有个北平过来的旧识曾托他营救光明社,像将其中几人救出送走……后来父帅关了他,知道他出狱回家,才在几日前见过那人,那日我们外出游玩,是我帮他遮掩了侍从耳目……他说那人是他就要好的朋友,在北平时曾有过患难交情……”
夫人缓缓松开她的手,退后两步,用一种似霜刃又似死水的目光看着她。
这目光令她瑟瑟,心中又怕又悔,越发不知自己是做对还是做错了。只听侍从焦灼道,“夫人,我们马上去追,少帅应当还在码头!”
夫人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语声已森冷,“封锁码头,禁止任何船只离港。”
“是!”侍从应命,复又迟疑探问,“那少帅他……”
“先不必惊动他。”夫人目光流转,冷冷落在四莲身上,似带着毫无温度的火焰,“广福记,他要你赶去会和,是在这个地方么?”
第四一记 下
繁忙的码头上人声喧沸,正午灼人的阳光下,狭窄道路上挤满贩夫走卒,人力车晃着铃铛挡在庞然大物的汽车前面,令司机烦恼的不停掀按喇叭。闸口外轮船鸣响汽笛,喷出阵阵白雾,被风一吹,飘飘荡荡笼向岸上,夹带了隐隐呛鼻的气味。
这气味与汽车带起的飞扬尘土不时扑进路旁一间老旧的茶馆里,茶客们纷纷掩鼻,宁肯忍受闷热,也嚷嚷着让茶倌关一关窗。
忙的团团转的茶倌忙探身到窗前,方要放下推窗,却听身后那桌的客人沉声道,“等等。” 非。凡
这客人独个儿坐在这里已喝了半晌的茶,桌上茶水早已冲的寡淡。茶倌扭头看她一身穿戴平常,灰色风衣,灰色毡帽,帽檐压得极低,看似个寻常商人模样,这一开口却大有气派。
“这扇窗别关。”这人略抬头,手指在桌面扣了扣,将一块银元搁在茶碗边上。
“是是。”茶倌间这阔绰出手顿时眉开眼笑,二话不说收了银元,讨好的将推窗再支起一点,顺带着好奇张望了眼,却间外头没什么热闹可瞧,对面只是广福客栈背街的一面,二楼几扇窗户都紧闭,看来是没有什么生意。
茶倌满腹疑窦,听见嗒一声轻响,那客人弹开怀表盖子看了一眼,又目不转睛的盯着窗外,像是在等什么人。觉察到他的窥探,客人目光微抬,冷冷扫向他脸上,茶倌心头一跳,慌不迭低了头,识相的退开。
子谦合上怀表表盖,眉心微微蹙起,算时间也该到了……不知她能否顺利脱身,又会不会找错地方,莫非是他吩咐的不够仔细,还是她忘记了他的话?
城中并没有一家买茯苓膏的广福记,只有这码头边上的广福客栈。
客栈正门开在小巷中,位置隐蔽,不易招人注目,此刻他却担心她仓促指间找不到地方。
离船开还有大半个钟点,老庞的人还在暗处等待,只待他打出信号便来接应。
可是他若不来呢。
是走还是留,是抛下她与未出生的孩子只身远走,还是放弃这逃离的机会,放弃心底那一点星星之火的信念……子谦渐觉心跳的急促,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不安与犹疑越来越沉重,压在心上令他喘不过气。那些纷乱的念头,过去的,当下的,往后的,全都争先恐后及上来,仿佛无数个声音在耳边尖厉吵嚷,此起彼伏呼喊着他,从不同的方向传来……恍惚里,有的像温柔女子语声,切切唤着子谦;有的木然恭谨,口口叫着少帅;还有热切如狂,一声高过一声,呼喊着“郑立民”……
郑立民,是这个久违的名字。
是那黑压压如潮的游行学生里,男男女女,挥舞着抗议标语,狂热呼喊的名字。
“抗议政府拘捕爱国学生领袖!”
“声援郑庞陆三人!”
“释放郑立民!”
“释放庞培云!”
“释放陆钊!”
一幕幕,恍如昨日。
深冬北平牢狱的寒冷,内心万丈火焰的炽烈,这一切竟似从来不曾模糊,从来不曾远离。
究竟是郑立民这名字更真切,还是少帅霍子谦的名头更耀眼。
那时谁又能想到,那带头发起学生运动,抗议内阁腐败,抨击军阀独裁的郑立民,竟是大军阀霍仲亨的儿子。他是三人种年纪最轻,声望也最高的一个,从法国归来的陆大哥是最受敬重的一个,出身四川豪富之家的庞大哥是最讲义气的一个。 ~~非~~凡~~
三个人,身份来历皆不同,却胸怀同样的信念,一同演讲,一同辩论,也一同被逮捕入狱。在狱中相互激励,为信念为国家,死而无惧。
那个时候,真的没有想过父亲回来解救。
以为就此赴死,世上再无霍子谦。
可到底父亲还是让她来了,冒着那样的风险,盯着被人要挟的困局,安然将他带离牢狱,带离北平的万张风云,将他又带回昔日光环之下……他是感激她的,一如感激父亲苦心栽培,感激小莲死生相随……似乎每一个人,连同这显赫的姓氏,都存有他必须感激的理由。
便在那显赫姓氏的荣光照耀下,他已能看见往后数十年人生,都将一步步走上父亲所期望的道路——从西世上没有了满腔热血的郑立民,只有跟在父亲身后亦步亦趋的霍子谦。
直至光明社覆没后,清查相关线索,在牵涉进枪械贩运的帮会势力中,被他意外寻到了庞培云的下落,才知昔日并肩而战的兄弟,如今历经江湖风雨,投身急流险途,已成了颇有声望的人物。
自当日傅氏内阁倒台,狱中的陆庞二人也被释放,庞培云回返四川老家,寄身家族所在的帮会,借民间盘根错节之力发展隐秘组织。然而半年之前,陆钊再次入狱,未经审判便被当地军阀以匪盗之罪执行了枪决。
这是到朝夕变换,生死转瞬,外间早已天翻地覆,可笑他竟似大梦初醒。
压低的毡帽宽檐下,紧抿的唇角泛起苦涩笑容,子谦默默握紧了拳,攥在手中的怀表早已被掌心汗水浸染。表面已磨损的痕迹,每一个纹理都无比熟悉,留下被摩挲过无数次的光滑。
这是父亲年轻时用过的怀表,母亲在他离家求学之际,郑重其事给了他。
从此随身戴着,再也未曾换过。
这是父亲一次也不曾留意过这怀表,抑或早已忘了是自己曾用过的东西。
陡然间,子谦眼角一跳。
对面客栈二楼靠内的推窗支起,一顶鹅黄色女式软帽似不经意的挂出窗边,帽上飘垂的纱网被风吹起——这是四莲的帽子,是他与她约定的暗号,她终究还是赶来了!
子谦深深吸一口气,起身大步出茶倌,穿过人群拥塞的界面,与道旁一名人力车夫擦肩而过。车夫蹲坐车旁,半仰了脸,搭在头上的遮阳汗巾挡住底下敏锐目光,只露出满是络腮胡的下半张脸。子谦与他四目相接,车夫站起身来,“先生,要接人吗?”
这是庞培云为他安排的贴身保镖,是个枪法神准的帮会中人。
子谦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示意他在原处接应即可。
广福客栈门口悬着两只褪色的旧灯笼,两个伙计歪在柜台打瞌睡,见子谦进来说了句“找人”,便也懒得招呼,任凭他蹬蹬一路小跑上楼。
最靠里的房间门前一道蓝布帘子半卷,子谦屏息侧身,从帘隙里走进去,见一个淡淡鹅黄身影坐在床沿,半低了脸,两手搁在膝上,不安的绞着帕子。 (奇*书*网.整*理*提*供)
“小莲!”子谦掀帘而入,大步走到床前,欣喜的将她拥入怀抱。
她身子绷得紧紧的,在他臂弯里颤抖,扬起苍白的脸来,一动不动看他。
“怎么了,怕成这样?”他笑着抬起她的脸,满目热切,却触上她凄惶含泪的眼。
子谦一时怔住,顺着她目光方向转身看去——床柱后面缓缓转出一个婀娜身影,象牙白旗将她肌肤衬得有如白瓷般清冷,幽深眉眼间亦没有一丝温度。
耳边轰然一声,似全身的血一起涌上,刹那冻结成冰。
他直勾勾望住她,满眼的热望,在转眼间熄散如死灰。
四莲蓦然抓住他的手,周身抖得厉害,语声哽咽,“子谦……”
他身子一颤,不敢置信的回头看她。
她却哀哀望向念卿,“夫人,求您不要怪罪他,他已经不走了!”
“我当然不会怪罪。”念卿微微一笑,走到窗边将那帽子取下,“能将这帮人引出来一网打尽,也算你帮你父亲做了件得力的事。”
自程以哲之后,她从未痛恨这帮激进党人达到如此地步,先是念乔被害,再是霖霖被劫,如今子谦也辜负了仲亨的厚望,被她们妖言蛊惑,越走越远,一错再错!
念卿缓缓拿起桌上一只茶盏,往窗台正中一搁,将盖子揭了翻转到放,茶托翻搁其上——这正是庞培云交代的暗语,是行帮堂会通用的切口,隐匿在下边的人一见这暗号,便知行事顺遂,速来接应。
子谦本已死灰似的脸刹那间失尽血色。
念卿唇角半扬,似笑非笑的讥诮,“子谦,你要学的东西还多。”
那些传言种她那不光彩的来历,原来不是坊间穿凿附会;父亲对她的身世三缄其口,果真是事出有因。子谦哑然失笑,冷汗透衣而出,背脊上乍冷又热,缓缓转头望了四莲,将手一点点从她掌心抽出。
“为什么?”他只想问她这一句,眼中却泛起红丝。
四莲狠狠咬住唇,眼泪不住滚落,“我不想你继续错下去。”
子谦惨笑摇头,“你说愿意同我走,也是错么?”
四莲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只不住的摇头,伸出手想要再拉住他。
他却笑出声,一面笑一面往后退去,“原来竟是你骗了我。”
说话间退至门口,子谦猛然一个转身往外冲去。
门前人影一晃,藏在暗处的两名高壮汉子一左一右挡住去路。
子谦挥拳击向一人,那人闪身避开,反肘抵住他胸膛,变拳为掌切中他颈侧。子谦眼前顿时一黑,想不到父亲在她身边伏有如此高手,一年失手,双臂已被另一人利落反剪,踉跄跪倒在地,耳边只听那人低低道一声,“少帅,得罪了。”
几乎就在子谦与侍从动手的同时,楼下枪声也响起,附近警哨鸣笛之声大作。
码头上顷刻间乱成一团,军警持枪驱散人群,将此处巷口封锁,远处船只被勒令停航,码头各处通道皆被封锁。人群惊叫奔走,四下里零星枪声起伏,最激烈的交战却在这小小巷口。
来接子谦的人,正是庞培云。
庞培云为人仗义,亲自来接子谦夫妇,丝毫不疑有诈。
待他带人迈进客栈,匆匆踏上楼梯,那两个打瞌睡的“伙计”一跃而起,连开数枪!庞培云猝不及防之下,当场身中数弹跌下楼梯,挣扎之际,被赶上来的侍从一枪毙命。
随性七八人拔枪还击,有的越窗逃走,有的悍然往二楼冲去。
早已藏匿在走廊与楼梯下的军警抢弹齐发,将反抗逃逸者分头截住,有越窗逃出者,被一枪击中头部,摔落在街心,鲜血迸溅,引起街上惊骇叫声响成一片。楼下楼外枪声大作,混迹在码头人群中的庞培云同党都是亡命之徒,心知被捕也是思路一条,各自作困兽之斗,军警受命格杀勿论,当场将一个个反抗者击毙。
码头上惊慌奔走的人群还没有来得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见着军警四出,枪声大作,仿佛听得有人毙命,又见着有人奔逃……进退拥挤的街上,人群如潮水般哗啦啦退散,一个个唯恐被不长眼的枪弹波及。整条街上转眼间逃得空荡荡,之余一地凌乱,半个人影都不见。
码头上横七竖八击毙多人,巷口溅血横尸,乌合之众岂是有备而来的军警的对手。变乱起自顷刻,也不过片刻工夫,抓捕的抓捕,击毙的击毙,一场骚乱转眼被收拾的干干净净,俨然不费吹灰之力。
硝烟未散的客栈门前,三部座车驶来,前后都是警卫车辆,中间一辆空车司机下来打开车门。侍从簇拥着夫人与少夫人走出门来,少帅在两名侍从挟制下,毫无反抗之力,木然随在夫人身后。
目睹屠杀惨景发生眼前,地上鲜血狼藉,众位无辜兄弟都因他一人而送命,子谦一路走来,脚下渐渐虚浮。庞大哥的尸身就仰倒在楼梯底下,双眼圆睁,犹未瞑目——或许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不恨命丧敌手,只恨误信霍子谦,恨他出卖弟兄,将众人引进陷阱……而他这活下来的人,是悲是愤,是绝望是痛苦,都已无关紧要。
木无反应的子谦,仿如行尸走肉,任凭侍从将他左右挟住,一步步走到客栈门口。
他迟滞目光扫过倒毙眼前的尸首,望见倒在巷口的那辆人力车。
片刻间还同他说过话的“车夫”周身浴血,倒卧在车旁。
如果当时带上这人一起踏入客栈,如果他能再警觉审慎一些,是否能少一些人枉送性命,是否能救回庞大哥一条性命……庞大哥此刻还横躺在冰冷的地上,血流满面,只怕也没有人敢为他殓葬。子谦顿住脚步,缓缓回身望了念卿,嘴唇翁张,想说一句“能否替我收殓庞培云”,嗓子里却已哑了,半点声音也发布出来。
念卿让四莲先上了车,回头见他这副魂魄不存的样子,不由叹一口气,冷了脸走到他面前,“你想说什么?”
他张了张口,语声喑哑,念卿无法听清,便又靠近了一步。
“请替我……”子谦抬起眼,语声却骤然顿住,目光不经意掠过那倒毙道旁的车夫,仿佛见那尸体动了一动!是他眼花么?正午日光火辣辣的照着,车窗玻璃白晃晃反射阳光,晃得近旁侍从也眯起了眼,仿佛没有看见那车夫从地上挣了起来……抬起满是鲜血的手臂……阳光下冷冷的一闪,是乌黑枪管的反光……枪管正朝向他的背后。
念卿方欲开口,骤然间他合身扑来,挣扎侍从的钳制,将她猛地撞到在地。
随那一声枪响,他的身躯沉沉压在她身上,冰冷脸颊贴上她的脸,仿佛感觉到他身子轻轻一颤,旋即枪声如急雨,侍从们开枪还击,将那车夫周身打成筛子一般……那人握枪的整只手掌被打烂,倒地抽搐大笑,悔只悔没能将郑立民连同他那婆娘一起杀了,恨只恨大哥一世英雄竟被这对狗男女设计出卖!他渐渐力竭,拼尽最后力气嘶声吼道,“叛徒……够男女……不得好死……”
戴着少夫人的车子见枪声骤起,已迅速驶离街口。
后面一辆车子载了夫人和少帅也飞一般驶出,急速往前开去。
司机满头大汗,朝着最近的医院所在之处,将车速提到了极限,一路风驰电掣……后座上念卿紧紧揽住子谦的身子,用手绢捂住他颈侧伤处,血仍从手绢底下汨汨涌出,涌过她的指缝,沿着手腕一直流到手肘,将她象牙白旗袍染成半身鲜红。
这一枪穿过锁骨,弹片划破他颈侧血脉。
火辣辣的痛楚撕裂了半边身子,耳中仿佛能同得到血流出身体的声音。
子谦竭力睁大眼,想对她说,不要紧,真的不要紧……可是已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渐渐地,这痛楚感觉开始模糊淡去,只有她冰冷柔软的手指抚在脸上,怀抱却如此温暖,仿佛带着幼时母亲的体温。
她温热泪水滴落他脸上,隐隐的,好像听见她在说着什么,好像是一遍遍叫着他名字……她的手为何如此冰冷,为何如此颤抖,是恐惧,是寒冷,还是为他?
眼前一切都变得虚浮,雾茫茫似笼着一层薄纱。
她的脸也在这层薄纱后,似远似近,如同他第一眼看见她……她穿着黑色骑马装,戴着黑色面网,骑着父亲最爱的那匹黑色骏马,襟前佩一朵雪白山茶花,英姿飒飒,从远处驰骋而来,到父亲面前勒马一跃而下。
她没有看见冷冷立在后面的他,满眼里只有他父亲。
她骄傲的掀起面网,对父亲灿烂一笑……那一笑,美得触目惊心。
他探手入怀,沾了满手鲜血将那只怀表取出,费力的放入她手里,没有血色的薄唇扬起动人微笑,“给小莲……出生礼物……父亲的表……”
断续语声滑落在叹息里,沾着血的怀表,链子晃悠着轻轻垂下。
第四二记 上
偌大的茗谷,少了子谦,走了四莲,一夜之间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候。
主楼和前院建成的时候,霖霖也刚出生,白天夜里,仆从进出繁忙,婴儿的啼哭声和仲亨的笑声总是将屋子塞得满满,一家三人住在整三层的房子里,也不嫌人少,不觉屋多。
如今却不一样了。
午后是最安静的时刻,霖霖也在午睡。
 念卿站在廊下栏杆后面已许久,只静静望着门前绿茵草地,看蝴蝶追逐树荫间漏下的斑驳阳光,眼前影影绰绰好像又看见那日婚礼的场面,看见四莲的白纱飞扬……侍从自走廊一端走来,看见她带着恍惚的笑,神色寥落,仿佛周遭一切都不存在。
 “夫人,许师长又电报到。”侍从将刚收到的电文呈上。
 念卿并不接,淡淡问,“他也听到风声了?”
“是,许师长担忧夫人安危。”
“叫他不必来。”念卿半垂目光,神色透着深深倦意,也仍存着清醒,“他不能走,没有他在后面稳住军队,仲亨在北边做什么都不能安心。”
侍从缄默片刻又问,“夫人,真的不再派人去找少夫人吗?”
念卿怅然一笑,“找回来又怎么样?留她在这里守一世的寡么?”
侍从低头不再说话。
“由她去吧,她想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她将子谦的书都留下,放得那么齐整,或许总有一天还会回来看看。”念卿缓缓转身,不知是说给侍从听,还是说给谁听,“天那么高,路那么远,多走一走也好……”
看着她依然婀娜挺直的背影,侍从却觉得夫人似已骤然苍老许多,接连的变故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眼前这幅单薄之躯,实在已承受了太多。侍从一时隐忍不住,脱口问,“夫人,要不要通知亲友过来……”
亲友?
念卿驻足,怔了一怔才明白过来他在说谁——自然不是远在北平的霍家,也不是夏家,这世上除了仲亨、霖霖与念乔,还能算的是她亲友的人,也不过那一个了。
可是那一个,如今总算已挣出她给的牢笼,去往新的方向,怎能再拉他回头。
侍从已是身边跟随多年的心腹,顾不得什么忌惮,见她怔忪失神,索性将话挑明,“我听说薛主任执行公务又去了日本,恐怕还不知道消息。”
夫人抬起眼来,用椅中似笑似悲的目光看着他,“你觉得我很需要人来垂怜么?”
或许侍从没有这个意思,可他说出这种话,仍旧刺痛她。 ~非~凡~
当她还是一无所有的女伶时,便什么也没有怕过,如今孤立无援又如何,谁又能再将她击倒。到了这个时候,仲亨毕生之宏愿,成败就在顷刻,她不会允许任何人、任何事去扰乱听他,不管结果将要面对什么,她只要他倾尽所能去做。
侍从一句话也说不出,呆呆看着她转身而去,看着她孤峭背影如一株开在雪地里的梅,霜意凌人,一时不敢直视。
 冷冷清清的茗谷,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只是变得越发安静。
走过长廊,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听见垂低的树枝拂过樯檐,隐约像有人跟在身后。
念卿驻足回头,看向空荡荡的走廊,一阵清风拂过脸颊,吹的鬓发纷拂。
子谦,你还会回来么?
回来听我告诉你,又许多关于你父亲的事,你还没有机会知道。
午后阳光白晃晃,灼得人睁不开眼,地面仿佛都在发烫。
念卿一言不发飞来到马厩,骑上霍仲亨送给她的黑色骏马,在烈日下连遮阳帽也不戴,径自纵马跃出花园,向后山奔去。几名侍从赶紧策马追上去,以为她是要去丹青楼……然而她只是放开缰绳在山间路上狂奔,长发被风吹的猎猎,裙裾扬起,马蹄声声踏得草叶纷飞。
烈日胜火,汗水湿了鬓发衣衫,眼泪与汗水混杂在一起,都是苦咸。
任力气在奔驰中耗尽,任眼泪被烈日烤干。
她终于放缓速度,朝前面的丹青楼徐徐驰去,座下马儿也累极了,低头长长喷出鼻息。念卿不忍,跃下马将它牵往路旁阴凉树荫底下,搂住它脖子,将脸贴了它浓密柔软的鬓毛,良久一动不动。
侍从们赶上来,不知她是不是要进丹青楼去。
然而她只默然望着那爬满青藤的小楼,看了半晌,头也不回的上马离开。
紧闭的窗外古木森森,鸣蝉不绝。
左右寂静无声,没有一个人说话,霍仲亨负手站在窗后,许久一动不动,窗上所嵌的玻璃中隐约找出他的脸,照出那阴沉眼神和两鬓的霜白。
恍惚也只弹指,年华已流逝大半。 ~非~凡~~~
昔年热血少年郎,而今垂垂近老,他不过两鬓染霜,里头那个却只怕已走到人生尽头。
身后一门之隔,里面就是大总统的卧房,医生正在全力抢救,大总统夫人也在里面。
似乎有微弱哭声,极其压抑,极其无助的传来。
那是个温柔敦厚的女子,年纪也不过三旬,还没有子女。
他想起他的念卿,她也是那样站在他身后,默默承担,默默守候。
这世上有许多事总会是意想不到的发生,就在昨日夜里,大总统在病床上一字一句交代秘书修改遗嘱——这份遗嘱,是关于在新宪中加入立法院对总统权力的约束和弹劾办法,以防范总统一人独裁的局面出现,并在统一和谈跳跃中,要求勿必重整各地军队,收归中央指挥权力,彻底除去割据的祸根。
这些内容当日与内阁讨论时,遭到不少反对之声,这是意料中事。
真正令大总统失望的是,他最后选定的继任者在此关头,竟没有真出来表示支持——显然所有人都知道他时日无多,拼着支持他,却得罪日后需要笼络的势力,是大大的不划算。这令大总统万般懊恼,却也无可奈何。
若仅仅只是不买他的帐倒也罢了,怕却怕,有人存了私心,只等他百年之后一手垄断大权,重现专制之祸。
可叹走到最后,最可信的人却不是自己人。
这些话,他是不能同霍仲亨说的,所幸不必说出来,霍仲亨早已明白。
可明白又如何,他霍仲亨今时今日站在这里,只是一个中间调停人的身份,既不能插手南方政府,也不便再插手北方内阁,他若一查手,便带来了第三方军阀势力,带了无穷无尽的后患和瓜葛。
昨夜里大总统精神还好,转头对身旁的霍仲亨笑道,“先把该办的办好,免得来不及。”
谁想到一语成谶,近日天未亮他已陷入弥留。
大总统年长他不到十岁,看上去俨然已是老态龙钟。
从前也是那样精力充沛的一个人,却早早被耗尽了心血,榨干了精神。尽管他从不曾流露过生命走到尽头的悲哀,只在一次两人闲话间,怅然叹道,“真想不出我死之后,她会怎么样。”
听着里面传来极力压抑,却怎么也抑不住的哭声,霍仲亨想起当日这句话,掌心里不觉渗出密密的汗……当真想不出也不敢想,若有一天谁先走了,剩下那个要怎么办?
大总统是真的走到尽头了,里面哀泣的夫人却还剩着漫漫一生。
至于自己,这半生功业已足,必生心愿仍悬于一线之外。
而他的念卿,他念卿的妻子,她所期待的相携林泉,还没有真正开始过。
子谦和四莲还未懂事,他们还不足以成为她的依托,只怕反要成为她的负累。
霍仲亨低垂目光,神魂仿佛飞跃万里,回到遥远的海滨叠峦,回到茗谷的光影流连之间。
身后房门却打开了,医生垂首迈出来,不理会旁边诸人焦切探问,只对霍仲亨做了一个请入内的手势。
真的走到这最后一刻,只差那么一步,他却再也支撑不住这沉重的担子。
霍仲亨走到床尾,看见医护已退开,秘书和亲近随从围聚在侧,那貌若枯朽的老人静静躺在雪白床单下,眼窝深陷,气若游丝。夫人握住他的手,替他在最后一份遗嘱上签了名。
看见霍仲亨,他艰难的抬一抬手,眼珠转向身旁夫人手上那薄薄的一张纸。
夫人将那张纸递给霍仲亨,正式昨晚他刚修改过的遗嘱,只又添上了一句话——“国家鼎器,唯贤可当,唯民可据。但使勿违余愿,捐弃隔阂,甚莫相忌。切切!”
霍仲亨脸色渐渐改变,那轻巧的一张纸捏在手上,却似拿捏住江山万里,狼烟无尽。
不能言明的嘱托,最无奈的暗示,都隐在这句话里,也将满腹不甘与忧虑,都转嫁到他的肩上。
第四十二记 下
一盏孤灯,照着白的壁,黑的影。
那灯光微弱,只照的小小一团光亮,照不开大片阴影的深暗。
她坐在床头阴影里,仍觉那灯光太过刺眼,每一丝光亮都令她觉得痛。
那些光像有毒的刺,寸寸扎进肌肤,无声无息凌迟。
这样的感觉已多年不曾有过了。
第一次是见到母亲被人从狱中抬出去,她看见灰黑的囚衣,看见一只死白枯瘦的手垂下,那是母亲留下最后的记忆;第二次见到满面鲜血的念乔,挣扎在医生手下,撕心裂肺尖叫……这是第三次么?她盯着那盏灯一动不动,并不去关上它,任凭那光亮将她刺痛,或许还不够痛,要再痛一些才好。
有人叩门,将门徐徐推开一线,一道惨白光亮照进来,长长投在她脚下。 ~非~~凡~~
“夫人,少夫人醒来了。”
她抬起眼,没有说话,目光里亮起微弱希冀。
“少夫人无恙,只是……实在无法保住……”
她仍没有说话,垂下眼,仅有的一线希冀光芒熄灭,神情如死灰。
侍从僵立在门边,手足又凉又沉,不忍上前惊扰她,又不能放任她就这样守在床边……她已一动不动的坐在这里,守了大半夜,也没有一句话。
“您要不要去看看少夫人,医生说她就快醒了。”侍从敛息探问。
她点了点头,扶了床沿起身,却似丝毫没有力气。
侍从忙上前搀扶。
她回身看向床上,那雪白被单覆盖的严严实实,边上却有一点被她起身时带皱。她伸手抚平那处皱痕,似乎怕进了风,冻着了沉睡在床下的人,又替他将被单掖好一些。
隔了薄薄被单,手不经意触到他身子,依然软和如在生时。
她一颤,不由自主像掀起被单,看这傻孩子会不会突然醒来。
身后侍从忙将她拦住,见她泪水落下,唯恐亲人眼泪沾上亡者身子大不吉,一时顾不得礼数,只将她合身抱住,“夫人节哀,您这样子,公子走的也不安心……”
安心。
这两个字轻飘飘传入耳中,似一刀戳进心里,呼吸为之凝滞,喉咙里有什么梗得生痛,胸口又是什么急欲冲破而出……陡然间眼前一黑,念卿身子软倒,只觉力气急速溜走,再没有可以支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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