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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素光同(寐语者)

_21 寐语者(现代)
胸口隐隐窒痛,令念卿说不出话来,泪水却无声落下。
“妈妈不哭!”霖霖想上前又不敢,急红了小脸大声道,“爸爸坏,妈妈不抱他!”
夜里在四莲和萍姐的安抚下,好容易哄得霖霖入睡了。念卿在门边悄然凝望她睡颜,看了许久才转身,缓步走过走廊,在楼梯处见着沉默而立的薛晋铭。他看她穿上一身骑马装束,手里拿了披肩,便皱眉问,“你还要出去?”
外边天色早已黑尽,夜风也转凉。
念卿轻轻点头,“你要不要也一起走走?”
薛晋铭看着她略显疲惫的脸色,皱眉问,“一定要骑马?天都黑了,还是让人备车吧。”
“不远,就在后山,骑马走山道很快,车子反倒要绕路。”她笑一笑,不由分说在前领路,带他穿过后苑,来到马厩。二人各挑了马,并辔穿过月色朗照的庭院,缓僵驰在山道上,夜里花香越发馥郁,熏得空气也似酿过一般,湿润的衣风微漾着甜。
“我想等霖霖生日之后,请大夫开始那个新颖大胆的疗法。”念卿平静开口,语气轻快,将那极具危险性的人工气 胸疗法说得如一个新鲜的游戏。
“你想过万一失败的后果么?”薛晋铭语声微涩。
“也不会比这样拖下去更坏。”念卿淡淡一笑。
“但至少… … ”薛晋铭黯然说不下去,不知道至少还能怎样。
“我已想过,这样拖着,或许可以拖得久一些,给仲亨和霖霖的担忧却也更多,仲亨他所要承担的已经够多,霖霖又这么小,我每天都提心吊胆,唯恐将她染上… … 我亲眼见过念乔的母亲死于痨病,也见过梦蝶那形销骨立的样子,我不想重蹈覆辙。”她微仰起脸,望了夜空中孤月皎洁,轻轻叹道,“若能一搏,赢回一命自是上天眷顾,输了也了无遗憾。”
她有条不紊谈论着自己的生死,仿佛说着与己无关的平常事;担忧着丈夫与女儿的感受,却不提他,半个字也不提他的悲仿。
薛晋铭木然听着,心上有发僵的麻,只听着她语声幽幽,偏尔夹一两声咳嗽,并不理会他的反应,只低低说下去,“我此生没什么再可遗憾… … 仲亨会是一个好父亲,他和霖霖都足够勇敢,他们会好好的… … 除此,我仍希望有生之年能看见你有自已的人生,有自己的家人。”
这是第一次,她对他如此坦言。
薛晋铭转过脸,不让她看见他的表情,挽僵的手紧握成拳。
“还有,便是念乔。”她叹息,挽住僵绳,驻马在一树高大木棉之下。
石径尽头,一座爬满青藤的两层小楼被高墙铁栏深深围着,橘黄灯光点点亮起,养在门后的猎犬已闻声下低吠起来。生铸的厚重铁门轧轧开启,警卫从里头奔出来厉声呵斥,走近才发现竟是夫人来了。
薛晋铭将念卿扶下马背,在警卫引领下踏入那宅子,夜里看不清庭院模样,只觉林木森森,木叶摇摇,碎石砌成的路面职了青苔,落脚微滑,仿佛是很少有人走过的。他伸手扶住念卿,抬眼望向那透出灯光的小屋,只觉整栋宅子除了那点灯火,冷冰冰再无人间烟火气,连二楼每扇窗户都被铁条焊牢,上面缠绕着爬山虎的藤蔓。
警卫推开门,屋里倒是整洁清净,窗后垂着白色纱帘,地上织毯柔软,两名中年健朗的女仆恭然立在楼梯两侧。念卿沉默地走上楼梯,脚步放得极轻,到二楼走廊处驻足站定,拿帕子掩了口,微微气喘。
薛晋铭从身后扶住她,扶她缓缓走到一间门上有铁枝方孔的房间前,里面灯光透出,隐隐可见一个女子侧身而立的轮廊。警卫掏钥匙打开了门,房里那穿白裙的女子闻声转过头来,浓密长发从脸侧垂下,肤色极白,眸色极黑,尖削下巴与挺秀的鼻梁与念卿如出一辙,唇角却有一道狰狞伤疤,横贯整个左颊,一直划到左眼下方,将整张左脸拉扯得微微扭曲。
薛晋铭的目光凝在她那可怕的伤疤上,再也不能移开。
她是念乔,她竟是念乔。
当年晨露一般娇嫩的少女,被念卿呵护备至的同父异母妹妹,笑起来有着和念卿一样的眉弯,不顾一切爱着那个懦弱的富家子,眼里被爱 情的火焰灼烧,无视一切阻碍与现实一一那样的念乔,曾对他笑如春风,也曾对他怒目而视的念乔,竟成了眼前容颜尽毁的疯女。
她目不转晴看着念卿,唇角浮着一点痴痴的笑,带起颊上一点酒窝,“姐姐。”
第卅二记 下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薛晋铭立在门口,看着眼前这对姐妹,一个病重憔悴,一个疯癫破碎,满心都被这可怕的疑问充斥,铁窗密闭的房间里,窒闷得令人心悸。
念乔牵起身上白裙,裙袂蕾丝层叠,长长拖曳在地一一他这才看清楚,竟是一袭婚纱。她转过身子,痴痴对着念卿笑,“好不好看,我的结婚礼服好不好看?"
“好看。”念卿拿帕子掩住口,斜靠门口,肩膀微微有些颤抖。
“我还有好多新样式的礼服!姐姐,你来看!”念乔痴痴笑着拉开壁角衣橱,里头满满一橱都是婚纱,有的挂不下便团团皱起,塞在角落,随柜门打开而跌出。乔俯身在那大堆的婚纱里,欢跃地一件件抓起来,比划在身上,一面喃喃自语,“我穿哪一件好… … ”
念卿弯下身子咳嗽。
薛晋铭扶住她,一时无言以对,低低说了声,“走吧。”
蓦然听得身后念养尖声问,“你要走哪里去?”
薛晋铭愕然回头,见念乔站起身来,目光幽幽盯住自己,眼晴刹那间瞪圆,“你要和她走?”
念卿回过神来,将薛晋铭往身后一挡,弱声喘道,“他不是程以哲,他是四少。”然而话音未落,念乔已扑到跟前,扬手抓住念卿肩膀,语声尖厉扭曲,“把他还给我,不许你带走他,你要害死他……你要害死他……你要害死他……”她重复着这一句,直到被薛晋铭钳住双手,强行带她离念卿身边,外间的警卫也一拥而入,将她牢牢按住。
念卿以手掩面,耳听着念乔凄厉惨叫,无力地靠在门边。
警卫熟练地拿出江射针剂,片刻后,她叫声减弱,昏昏歪倒在沙发上。
薛晋铭揽住念卿,觉察她身子颤抖,双手冰冷,当即不由分说将她带下楼去。
走出门外,念卿脸色已惨白如纸,直至被他揽上马背,这才仰头将眼一闭,任凭泪水滚落,却仍紧咬了唇一言不发,随他一路疾驰返回。
到门前下了马,她也不理迎上前来的萍姐等人,径自疾步奔上楼去,将书房的门重重一甩-----薛晋铭抢上前去,一手将门抵住,“念卿!”
她不理会,脚步虚浮地走到壁角酒柜前,刚拿起一瓶白兰地便被他劈手夺去。他用力握住她肩头,语声近乎哀切,“别这样… … ”
念卿猝然回头看他,哑声道,“在船上你问起念乔,我没有答,现在你都看见了,那就是念乔,她已变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哟样子!”
念卿与霍仲亨的婚礼之前,有一件丑闻虽被压制了舆论,仍在市井坊间传得沸沸扬扬一一霍夫人的妹妹在订婚当天被未婚夫当众悔婚。有传言说,那程氏是有骨气的正经人家,瞧不上霍夫人的风尘出身,拼着得罪权贵,也不认这门婚事,程少也因此流亡异乡… … 然而当年恩怨,薛晋铭再清楚不过,那程以哲是他亲自下令逮捕的激进分子,也曾当面刑讯,那人性子偏激狭隘,一腔盲目热忱,祝军阀政客皆为死敌。
然而,若说起与那程以哲真正的交道,犹在此之前。
彼时世上尚无念卿,只有艳 名倾城的云漪。
她也还未识得霍仲亨,仍是金丝笼中夜夜歌唱的衣莺,是伴在他身侧巧笑倩兮的红粉。
他也记得清清楚楚,程以哲初时狂热追求的人,正是念卿。
及至入狱后,因爱生恨,所憎所恼的人,也是念卿。
“我明知道他怀着别样心思,却拦不住念乔的痴心,她认定了她一心仰慕的程大哥,说什么也要同他一起。 ”念卿黯然,一缕乱发从鬓边垂下,“当日程家向念乔提亲,我心中知道不妥,却不忍令念乔一再失望。我对她的管束早已令她不满,我想着她毕竟已长大,或许也该放手让她走一走自己的路… … 果真这一放手,便再也找不回她。”
程以哲与沈念乔的订婚消息传来,薛晋铭已身在南国,对这突兀喜讯只觉莫名。倒是退婚息传来时,倒令他毫不意外。
“念乔便是因为姓程的悔婚而想不开?”薛晋铭皱眉问道。
念卿垂下目光,恍惚摇头。
“程以哲不止退婚,还留下一封遗书给念乔,在订婚当日跳海自杀。”念卿语声沙哑,“那封信十分恶毒,将他利用念乔报复我的原委尽数道出,一字一句写着他从来不曾爱过她。”
薛晋铭愤然 脱 口,“无耻!这算什么男人,他死有余辜!”
念卿漠然道,“他的尸身并没有捞到,我总不信他那种人会真的自杀……那只怕是他刺激念乔来报复我的又一个手段。念乔自然深信不疑,对我恨之入骨,当日她撂下一句狠话便与我反目而去,我只当她是气话,却想不到她真能做得出来。”
一一“你既毁了我,我也不会教你如愿以偿嫁入霍家。”
时隔多年,这一句咬牙切齿的话重又回响在耳边,仍令念卿寒彻筋骨。
薛晋铭心惊,忍不住追问,“她究竞做了什么?”
念卿缄默,额头有细细汗珠冒出,良久才哑声道,“那时候子谦也来了,他在家中没能遇上念乔,念乔却机缘巧合认得他。他反对我和仲亨结婚,与他父亲闹得很僵… … 那天夜里,他被几个侍从官劝出去喝得大醉,那几人都是风月老手,挑了舞女各自寻 欢。殊不知念乔在暗中一直尾随他们,趁醉混在舞女之中,将子谦带出舞厅… … ”
继室的妹妹与继子闹出丑闻,算来也是姨母与子侄的悖 伦,一旦闹出这样的事,霍家颜面无存,霍仲亨无颜面对天下人,她这风光的督军夫人便再也做不成。
念乔是真的豁出一切,不顾名节声誊,只求拖着她身名俱毁,同堕地狱。
她是真的那样恨她。
念卿说不下去,额上冷汗更多,咳喘连连。
薛晋铭也听不下去,蓦地站起身来,“别再说了,那都已是过去的事… … 念卿,忘了罢,子谦也是无心之过,这怪不得他。”
“白然怪不得他。”念卿勉强笑了一笑,苍白颊上泛起红晕,“他并未和念乔做出什么事来,虽未认出她身份,却及时醒转,将她当作舞女赶走。”
薛晋铭一怔,旋即长长松了口气,“谢天谢地!”
念卿恍惚抬眼,目光中浮起一层深黯的痛楚,“我有时回想,假若念乔当真引诱了子谦也罢,那便不会发生后来的惨事… … 不会被赶出来之后,撞在裴五那帮人手里… … 你可还记得二贝勒手下的裴五?”
裴五,前清宫中的阉 人,替复辟者效力的杀手,控制念卿为其棋子,后来更毒杀了对念卿有情有义,不肯投靠日本人的秦爷。
他又怎会忘记这个人,怎能忘记那双冷森森毒蛇一样的眼。
寒意从脚底升起,薛晋铭想起念乔脸上可怖的伤疤,然则真正可怕的事只怕远不止此。他太清楚那些不择手段的畜生,为了报复,干得出一切丧尽天良的勾当。念卿不肯受二贝勒要挟,宁死不为日本人效力,毁了他们苦心高下的毒计,装五自然恨她入骨。
念卿的语声发颤,透着入骨的冷,“那帮畜生一共五人,他们将她抓去,凌 辱 她,打她,最后划坏了她的脸。”她死死咬住唇,过了良久,一字字道,“到第三日念乔才被救出,这五个人也被仲亨逮捕…… 是我亲手开枪,一个个处决!”
薛晋铭看着她苍白得一丝血色也不见的脸,再也无法自抑,蓦地将她紧紧揽入怀抱。
她俯在他 胸 前颤抖得厉害,昔年噩梦般的记忆重回眼前,迫得她喘不过气,胸 口火辣辣似何有小刀剜 割,呼吸之间带出腥甜,刹时身子一颤,一口血呛出喉咙,在他白色衣襟泅染开触目惊心的红。
第卅三记 上
“这支好看,最衬这身衣裳。”
母亲笑吟吟剪下枝头新绽放的月季,小心剔去花刺,俯身别在她衣襟的扣子上。她美滋滋低头嗅那花朵,抬眼瞥见门边怯生生立着瘦小的念乔,不知是何时来到庭中,却不敢走近母亲身旁,一双眼睛巴望着她襟前花朵。
她扯一扯母亲袖子,“妹妹呢?”
母亲回身看见了门边庶出的女儿,唇角笑容略淡,信手在枝条剪下一朵小花递去。念乔接了花,小脸上浮起甜菜甜菜笑容。待母亲转身回了屋子,念乔嘴角一扁,指着她襟前的花朵说:“我要你这朵!”
这朵要略大些,开得娇 艳 欲滴,她有些舍不得。
迟疑间,念乔将嘴一撅,扭身便跑。
“妹妹!”她追上去,取下那花朵塞在她手里,“好了好了,给你。”
念乔接过花来看了眼,抬头对她笑,一扬手将花掷在地上。她忙蹲身去捡,念乔抢先一脚踩上来,将那花儿碾踩成烂泥。她惊愕拉住念乔,却被她抓伤手臂,气急之下两人扭扯成一团。母亲闻身赶来,听女佣说了经过,冷冷看向念乔,“把二小姐关回房里思过,中午不许吃饭。”
念乔放声大哭,一路踢打女佣,撕心裂肺哭喊着“妈妈……”
“妈妈--------”
“霖霖-------”
念卿猛然间身子一颤,满头大汗醒来,鬓发凌乱,唇上毫无血色。
床边正在谈话的医生与薛晋铭都是一惊,忙上前按住她,她却推开他的手,挣扎起身,“霖霖在哭,你没听见霖霖在哭吗!”
为免传染孩子,早已将霖霖换去楼上的房间,隔了这么远哪里还听得到哭声。“是你做了噩梦,霖霖没有事。”薛晋铭看着她憔悴的病容,想说些安慰的话,自己心中却早已乱了。
念卿怔怔抬眼,回想想噩梦二字,梦中念乔的哭声与那被踩烂的花竟又浮现眼前,早已模糊的幼年记忆,此时清晰如在昨日。
医生再次量了体温,发现高烧依然不退,先前的药似乎已不起效用,只得注射针剂才能勉强退烧。医生取来两支针药,一支是给她的,另一支是给薛晋铭注射的预防药剂。他与她接触甚多,不是不危险。
看着针头扎进她纤瘦手臂,自己臂上也传来轻微刺痛,薛晋铭一时怔怔,有种微妙不可言传的怦然,庆幸此刻与她分担着这一切……她似有所觉,半垂的睫毛一颤,目光与他相触。
心底有一声轻响,似琴弦断裂,又似水滴落下的声音。
那渐渐泅开的一处,无可阻挡地漫开,仿佛深锁已久的异兽闯出牢笼,一头撞在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她眼里从未有过的闪避,令薛晋铭陡然心悸,一时深深溺在她眼里,仿佛生生世世再也出不来……蓦地,臂上针头抽出的痛,令他心神一收,刹那间回过神来。
医生不掩忧色,也不再多说,只嘱咐好好休息。
念卿目光扫过床头大大小小药瓶,扫过雪白床单,终究落到自己细瘦手腕。
“我想尽快开始治疗。”她缓缓开口,微弱语声令医生与薛晋铭都是一怔。
“不是说好等霖霖生日之后吗?”薛晋铭 脱 口道。
“也许我已等不到那个时候。”念卿垂下目光,微微一笑,语意坚决不容反驳。她这神情令他心中揪紧,下意识站起身来说道,“可是霍帅还未同意,这疗法太过危险,你不能如此莽撞。”
念卿轻轻闭上眼睛,“我不想这么拖着,空等侥幸和万一,这样子于人于已都是折磨……仲亨若在这里,也必会尊重我的愿望。”
薛晋铭语声骤止,望了她,一句话凝在唇边,却再也说不出。
人工气胸 疗法风险极大,病人必须入院治疗,终日卧床不得动弹。
霍夫人不愿将患病的消息传开,让李斯德大夫在城中最好的教会医院安排好隐秘的病房,预备以假身份入住,对外只称是达官家眷。
“病房所在的一层楼都已安置妥当,安全隐秘方面可以放心。”薛晋铭亲自去医院查看了回来,经便安置警卫,确保念卿的安全。
“这几日你还咳得厉害,大夫说不宜开始治疗,等吃几天药,状况稍稳定些再入院。”薛晋铭迟疑片刻后又问,“霍帅回覆电报了么?”
“没有。”念卿低头,落 寞一笑。
五月白兰已开过,落花细碎落在她肩上。
庭中秋千架下,她斜倚长椅,身上覆了薄薄的雪白线毯,虽是夏初天气仍有些畏凉。薛晋铭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静了片刻,抬头笑道,“对了,这世界真小,我在医院倒遇见一个熟人。”
念卿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薛晋铭看她郁郁寡欢神色,便又笑道,“你记不记得我曾说过,在香港时,有一位十分凶悍的女医生……”
“治好你眼伤的女士们林大夫?”念卿扬眉,记得他曾提过的那位女医生,似乎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林……林……林燕绮!”
薛晋铭讶然,“你记性真好,只听过一回便记得这名字,不错,正是她,她受邀来此地为一个盲眼的孩童做手术,恰巧便遇上了。”
念卿笑起来,“我一直好奇是怎样一位了不起的女子,不但治好你的眼睛,还能将你收拾得服服帖帖。”
薛晋铭笑得尴尬,佯装低头喝茶。
念卿心头激动,想那林大夫也是兰心蕙质,若是没有这许多纠葛羁绊,晋铭同她,同蕙殊,同那一个个巧笑倩兮的好女子,未尝没有白首相携的可能。可这些女子在他人生中来来去去,终究都渐渐离他远去,如香魂已杳的梦蝶,如默然转身的洛丽。
洛丽,洛丽。
纵使举案齐眉,终究意难平。
这样的两个人,兜来转去,分分合合,最终还是要走在一处了。
晋铭已遣人去香港接回洛丽……他说侍她的病好了,他便举行婚礼。
念卿闭上眼,心底茫茫然,也分不清是什么滋味。
“方小姐至今还留在蒙家?”
她蓦然提起洛丽,薛晋铭脸上的笑容不觉敛去。
“是,我不放心她再回陈久善那里,蒙家自会照顾她。”
念卿点了点头,抬眸看他良久,萦回在唇间的话终究还是忍了回去。
然而他已察觉她不忍神色,脱 口问道,“你想说什么?”
她来不及回答,远远的,萍姐已一叠声叫道,“夫人,夫人,少帅回来了!”
“子谦!”
念卿一踏入客厅,便看见了子谦一身戎装,英姿挺秀地立在正中,身影远远看去竟和他父亲有了三分相似。
“夫人。”他恭然开口,乍见他时的满面喜色,在瞧见她身旁的薛晋铭后转为疏离。
“怎么突然回来了?”念卿万分诧异,离开北平时子谦尚在征战途中,听闻他初建了战功,被仲亨留在身边协理废督事务。如今他却无声无息,突然回到家中,事先一点风声也未听仲亨提过。
子谦也不答话,目光灼灼只望着念卿,“听父亲说你病了?”
念卿有些怔忡,方欲回答,却见素颜的四莲新手端了茶进来,在子谦身后柔柔低了头,一言不发将茶放在案几上。
子谦无意间回头,触上她羞怯目光,顿时一呆。
“少帅请用茶。”四莲将头低得不能再低。
“哦。”子谦有些不自在地端起茶,不自在的喝上一口,更加不自在地说了声,“谢谢。”
念卿不觉莞尔,看子谦风尘仆仆模样,一路上早已汗湿鬓角,忙吩咐萍姐给他预备衣物,先让他上楼更衣休息。萍姐会意地将丫头们遣走,只留下四莲在侧……
子谦的房间在三楼单独的一隅,走廊长窗敞开,恰将风中梧桐枯落叶吹进来几片。
步入浴室的子谦已换上雪白衬衣,灰色暗纹长裤熨得笔挺,几副袖扣整整齐齐摆上待他挑选。一杯热腾腾的咖啡也已搁在桌上……沙发上坐着沉静的四莲,见他出来,忙站起身相迎。
这般周到仔细,倒令子谦有些局促,怔了怔才温言笑道,“怎么叫你来做这些事,你是家里的客人,又不是丫环,萍姐也真是的。”
四莲用轻如蚊蚋的嗓音说,“我应该的。”
子谦一愣,然后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顿时耳后有些发热。
定睛看她模样,与初见时颇有变化,原告白皙的肌肤更见剔透,烫了卷儿的头发精心束起,唇上有薄薄的胭脂。她本就是十分清秀的女子,如此一来,更添少女妩 媚。
她舍命救他,又一路照顾他南来,看在旁人眼里早已将她当作是他的女人,莫说许峥和夫人有些想法,想必在她自己心中,也早已是这样的认知。
子谦一时默然,看着她楚楚模样,心中不觉泛起怜惜,却也泛起说不出道不明的涩意。
一声轻微的吱呀,房门被悄悄推开。
“谁?”子谦警觉转身,却见一只小手伸进来挥了挥,稚气的童音带着脆笑,“是霖霖小姐。”
子谦欣喜地打开门,将霖霖一下子举起来,逗得她咯咯大笑。
还是前次回家养伤时初见这小女孩儿,比他年幼十多岁的异母妹妹,想不到竟与他一般投缘,这精灵般的小姑娘也实在惹他爱不释手。
霖霖缠着子谦与四莲一番玩闹,在房里进进出出地疯跑,将两个大人惹出一身汗来,直至听哥哥说要去见妈妈才肯安静。
她已懂得了妈妈在生病,不能够在让妈妈抱,于是安静地依在念卿卧房门口,眼巴巴望着子谦走进去,眼巴巴望着一道屏风横在房中,挡住了视线让她不能看见妈妈的身影。
四莲俯身将她抱起,悄无声带上房门退了出去。
屏风后面传来念卿低弱语声,“子谦,别过来。”
子谦默然驻足,隔着一层棉纸屏风,隐约可见那玲珑侧影,被光匀匀投在眼前。
“北边还好么?”
虽然她问的是北边,但他知道她想问的是他父亲。
子谦沉吟片刻,沉声道,“大体还安稳,只是南边又不太平了,日前北平又接连出了事,此次父亲命我回来便是秘密调查那几起暗杀事件。”
屏风后她的身影一晃,语声陡紧,“暗杀?”
南边怎么个不太平,北平又出了什么事,何以又牵扯到暗杀---------这此日子她竟全不知情!自回到家中,仲亨每次发来电报只是寥寥数言问候,从不提及政事。身边除了仆从便是医生,在这临海眺远的茗谷别墅中,远离纷扰,她竟错觉风平浪静,以为岁月终归于静好。
念卿怔怔抚住胸 口,蓦地明白过来,这宁静幻象是仲亨和晋铭联手给她撑起的避世之伞,是故意为她隔绝忧患,好让她静心养病,不再受半分惊扰。
第卅三记 下
纵使机关算尽,也敌不过人世无常。
就在念卿因病离开北平的次日,顾青衣一封密电送到,传来同样的坏消息--------大总统旧疾复发,早在霍仲亨宣布废督时便已卧床不起,日前病逝急遽转危,情形大为不妙。
早年辗转流亡,又为国操持多年,大总统虽不过五旬年纪,却是重病缠身,身子时好时坏。南方政局向来动荡不宁,也与他随时可能转危的健康状况有关。一量德高望重的大总统倒下,谁来接手权柄,谁又能担当众望?
大总统原本挑选了两名副手作为继任人先,带在身边苦心栽培。 其中他最青睐的一人,遭遇叛军袭击身亡,另一人年富力强,出身句门,被委任为总统府总参谋长,却始终受大总统压制,迟迟不肯放权。在这微妙情势下,以陆军总司令陈久善为首的军中元老开始蠢蠢欲动,在军中分为两派势力,向大总统屡进谗言,公开与总参谋长想抗衡。
“陈久善一心扩充武力,虽不敢公然反对南北和谈,暗中早已做了无数手脚--------他贿赂北方政要,挑动地方军阀混战,向政敌暗下毒手,如今越来越肆无忌惮。”子谦略一迟疑,沉起道,“父亲可曾向你提过光明社?”
这三个字似乎在哪里听过,念卿心思纷乱,不及细想,脱口问。“那是什么?”
“是一个诗社。”
“诗社?”
念卿心念电转,蓦然记起早在北上之前,仲亨曾下令查封过一间非法聚众的诗社,她曾为此劝谏仲亨,对待热血青年不要过于强硬……“是了,我记得这名字,仲亨曾逮捕过这诗社的几个人。”
子谦深吸了口气,“那个时候我化名郑立民在北平参与运动,结交了些人,也闹过些不知轻重的事端……”他语声中虽透出难堪,却直言坦诚过往,毫无掩饰之意,屏风手的念卿微微一笑,接过他话语答道,“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同你已没有关系。”
子谦默默听了,心中又暖意漾开,良久方又开口,“当年我曾与这光明社的人有过交道……那时我用化名隐藏身份,他们并不知我是霍仲亨的儿子,因父亲查封诗社一事,曾要求北平学生联合发起抗议,捏造假证据污蔑父亲残杀学生,还许诺向学生组织提供武器和经费!”
念卿一惊,“他们竟有武器来源?”
子谦肃然道,“我自然不答应,就此与他们闹翻,再无住来。这帮人行踪隐秘,当时我已觉着其中一二人来历可疑。日前南方接连发生几起暗杀,被害政要都是陈久善的对头,明里暗里都是总参谋长的支持者。一直调查此事的情报局顾小姐查到线索,逮捕了几名疑犯,顺藤摸瓜发现背后暗杀组织与当年光明社有关,并且……”
他语声一顿,似有迟疑。
念卿冷冷问,“并且怎样?”
“并且,顾小姐在暗杀绑架资料中发现了霖霖的照片。”他语声未落,屏风后一声轻响,似有什么被掀翻,只听夫人呼吸陡急,猛然会传出阵阵咳嗽……子谦心中一紧,径直绕过屏风,只见她正匆匆收起手帕,一瞥之间,他已看见帕子上的点点猩红。
他慌了神,什么也顾不得,立刻冲上去扶起她。
她一时说不出话,只用尽力气推他,良久喘出一句,“你出去……这个病会过人的!”
子谦呆呆看她,整个人似僵了一般。
只知她被病人传染上了肺病,却未想到已严重到如此程度。望着她苍白脸庞与唇角残余的血迹,子谦心里一片混沌,素日里想得起的念头,都纷纷涌了上来,历历往事从眼前心头上呼啸而过。
从前曾那样鄙夷她,也曾在初见时惊愕于她的风度,曾在母亲灵前逼迫她下跪,又曾为了她妹妹的事与父亲大闹一场,弃家而去;她曾曾经误会他做下禽 兽之行,愤怒中将他掌掴,那是除母亲之外,唯一敢打他的女人;她又在父亲震怒鞭打他时,挺身为他挡住鞭子;他负伤病倒时,她守在身旁寸步不离;遭遇危难时,她与他同在一起,共历惊涛骇浪……这个女人,总是高高在上站在父亲身旁,用她的光芒刺痛他的眼。
然而现在,她竟变成这个样子,脆弱得仿佛仿佛生命随时会消失。
真的是她么?
是他恨过,感激过,也敬畏过的那个女人么?
他敬畏她,如同敬畏父亲一般敬畏着父亲的妻子。
这念头如腾腾烈火燃烧在身,令他踉跄后退,背抵上身后的屏风,将屏风轰然撞倒。
“子谦?”她怔仲抬头,见他喃喃开口,语声变得低涩沙哑,“你不会死的,有我守在这里,什么人也伤不到你,什么事也伤不到你。”
念卿僵住,在他眼里看到迥异往日的灼热。
外头传来女仆的语声,屏风倒地的声响惊起女仆连声探问,“夫人,有事么?”
这声音令子谦眼神一乱,那灼热的光芒熄灭下去,额头却渗出汗来,仿佛刚自一场噩梦中惊醒。念卿随口应了女仆,拿手帕掩住唇,将脸侧向窗外,挥手让他退出去。
子谦深深低头,退到屋子正中,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沉默。
屋子里静得可以听得到走廊上女仆走动间裙摆的声响。
壁上挂钟嗒的一声,似一枚石子投在死 寂的水面。
窗下的念卿转过头来,脸上平添霜色,眸子里冷冷有迫人的光,“你是说,他们想对霖霖不利?”
“父亲有这个担心,这次他派我带回最精锐的一个警卫连,叮嘱务必保障家中安全。”子谦肃然抬首,坚毅唇角流露男子汉的傲岸,“夫人请放心,你和霖霖的安全有我负责。”
念卿微微点头,紧绷的下颌与柔美身廓,透出蓄势欲发的怒意,令他想起家中那只优雅而危险的母豹。她徐徐转过身,语声稍缓,“你父亲在北平可好?”
子谦略皱了眉,“我只匆匆见到他一面……因大总统这一病,和谈的事便又悬了,若这时候大总统撒手西去,继任者还会不会接受北方和谈条件便是求知,父亲十分忧心,大总统也致信给他,昐能拼着一息尚存,尽早开始和谈。因此父亲被这些事拖在北平,一步也走不得,他若走了更不知和谈要拖到猴年马月!”
念卿没有言语,定定凝望窗外,神思仿佛已飞到千里之外。
子谦重重叹口气,“父亲如今的处境是两头为难,他南不南北不北的身份,看在哪一头眼里都不是自己人,有了事却只会住他肩上推。父亲分明手握重兵,大有一争短长的资本,真要硬拼起来,谁强过谁还未可知。他却一力坚持废督,自己限制自己的权力,拼着一身骂名去做这些事……有时我真替父亲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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