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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是最好的时光全集+番外

_4 匪我思存(现代)
  谈静回去的公交车上,是很兴奋的,在来之前,她一直对自己说,不要报太大的希望,毕竟总公司的职位,要求都非常高。她习惯了失望,所以每次遇上任何事,总是让自己把期望降到最低,这样的话,等到失望的时候就不会太难受。
  可是没想到事情会这么简单又这么顺利,那个舒经理人非常和气,临走时还问她:“在档案里你怎么没有手机号?”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自己没有手机,舒经理就说:“还是去买一个吧,助理工作非常忙,手机是必需的通讯工具,而且你的职位,每个月有两百元的通讯补贴。”
  上次她来总公司的时候,就觉得这里华丽神圣得像一个殿堂,出入的男男女女,都是那样衣冠楚楚,彬彬有礼,没想到自己竟然也要成为其中的一员了,而且最最重要的是,舒经理告诉她,企划部是非常重要的战略部门,她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在给盛方庭写信的时候,她想到的也只是一个据理力争,不愿意让自己受欺负。而争出来这么一个结果,真是让她非常高兴。不过她也没有乐昏头,首先去店里辞职,大家都知道她昨天刚跟值班经理吵了一架,所以也算歪打正着,只有店长听说她不干了,还有点惋惜。告别了同事们,她把活期存折里一千多块钱全都取出来,跑到营业厅去,先花了几百块钱买了一个手机,这个价位的手机当然不会太好,可是能用就行了。拿到新手机她第一个打给王雨玲,谁知道王雨玲劈头就说:“我们门面已经找着了你们不要再打电话来了。”
  “是我呀,谈静。”
  “哎呀谈静!我还以为又是那些中介。”
  “我买手机了,这是我的手机号。”
  “哎哟,你终于买手机了,你说这世上还有谁连手机都没有啊!你可算是想明白了!”
  谈静笑嘻嘻地问:“你们门面已经找着了?在哪儿呢?”
  “还没有呢,别提了,你今天上上午班?”
  “不是,我辞职了。”
  “啊?”
  “我找了份好工作!”
  “什么工作啊?”
  “行政助理,试用期都四千五呢!”
  “哎哟,谈静你可算是熬出头了!快点来,咱们去庆祝庆祝!”
  谈静因为平常总是受她的接济照顾,所以一口就答应了:“这次我请客!请你和梁元安!”
  谁知王雨玲叹了口气:“别提那姓梁的了,扫兴!”
  “怎么啦?”
  “来了我再跟你说。你快去接平平,咱们一块儿出去吃点好吃的。”
  谈静去接了孙平,这次她特意买了一大包零食,给陈婆婆的孙女玫玫。陈婆婆死活不肯收:“又花钱!太破费了!”
  “没事,婆婆,我换了个工作,都是上白班,从早上九点到晚上五点,以后只怕得天天麻烦您,不过以后有双休了,双休我可以把平平接回去,您也可以歇一歇。”
  “哎呀,朝九晚五!”玫玫在一边插嘴,“谈阿姨你是上班族呀!”
  “是啊,朝九晚五,这小机灵鬼!”谈静忍不住捏了捏玫玫的脸蛋,“啥都知道。”
  “我是看电视里说的,说白领都是朝九晚五,谈阿姨你是白领了呀!”
  “我妈妈的领子是紫色的。”孙平指着谈静的连衣裙,忽闪着大眼睛,不解地问,“玫玫姐,你为什么说是白色的呀?”
  一时大家都笑起来,孙婆婆说:“听你这么一说,肯定是份好工作。”
  “嗯!”谈静在路上就盘算好了,“也说不定得加班,要是我来不及接平平,还得麻烦您照顾他。我每个月给您八百……”
  “不要不要!”陈婆婆头摇得像拨浪鼓,“比以前时间少,怎么还能要你加钱?再说平平这孩子太乖了,最让人省心不过,天天在这里,也是给我解闷。收你的钱,我已经挺不好意思了,再加我可翻脸了!”
  谈静再三解释,仍旧没能说服陈婆婆,最后老人气鼓鼓的,谈静也只好不提加钱的事了。好说歹说让老人收下给玫玫的零食,把自己的新手机号也写给陈婆婆,然后才抱着平平告辞。
  在路上,平平忍不住问:“妈妈,你真的换工作了?”
  “嗯!”
  “那真的可以都只白天上班?”
  “对!”
  “那晚上都可以把我接回家?”
  “是啊!”
  平平欢呼了一声,然后问:“妈妈你买手机了?能不能把手机给我看看?”
  “好。”谈静从包里拿出新手机,孙平小心地捧在手里,仔细地看了半晌,然后咧嘴笑了:“妈妈,以后我有事,可以给你打电话了?”
  “对!以后有事,可以给妈妈打电话了!”谈静搂着他,说,“妈妈涨工资了,等妈妈攒够了钱,就可以给平平治病了!”
  “病好了我就可以去上学了。”
  “病好了平平就可以去上学了!”谈静在儿子脸上亲了一下。日子,终于快熬出头了。
  王雨玲站在楼下等他们,看到他们娘儿俩,就笑嘻嘻地走上来,先把孙平接过去抱着,问谈静:“咱们上哪儿吃去?”
  “梁元安呢?”谈静问,“你跟他吵架了?”
  王雨玲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火气,忍不住叽里呱啦,竹筒倒豆子似的全倒出来给谈静听。原来这阵子她和梁元安都忙着找合适的门店,不过看来看去,好一点的门店都贵,而便宜的门店,都太偏僻。
  “你说蛋糕店,当然要开在人流量大的地方,不然谁来买你的蛋糕啊!可是梁元安那个人,总是嫌租金太贵,你说不贵的地方,冷清得鸟不生蛋,哪有人来买?我就说,咱们先借点钱,把门店的租金给付了,其他的再慢慢想办法。他就翻脸说没处借钱,怕我让他问家里要钱。”
  说来说去,原来是为了这事闹翻的。王雨玲一肚子委屈:“我出来打工这么多年,就攒了四万多块钱,我都全拿出来了,他倒好,手头一共才一万多块钱,去年他回家的时候,给了三万给家里,前年据说也给了两万,现在都火烧眉毛了,他还不肯问家里要。<非>如果再找不到门店,一拖这夏天就过去了,<凡>还要装修,等这蛋糕店开起来,早就过了春节那旺季了。<论>谈静,他这个人真不是能同甘共苦的,<坛>一点责任也不肯担。”
  比邻有~鱼整~理收~录。
  谈静温言细语地安慰她:“事情也没你想得那么坏,再说去年他妹妹刚刚结婚,或许钱都花完了也不一定,你逼着他借钱,也不是回事。这样,我们先把他叫出来吃饭,大家吃饭的时候,想想办法。”
  “我才不给他打电话,要打你打。”
  “好,我打。”
  王雨玲又白了她一眼:“买了新手机,显摆!”
  谈静知道她恼羞成怒,也不跟她计较,只是笑着给梁元安打电话,叫他出来吃饭。
  梁元安本来也在出租屋里生闷气,接到谈静的电话,就赶过来了。王雨玲见了他仍旧是气鼓鼓的,倒是谈静笑着跟他打招呼,梁元安讪讪地,去抱孙平,王雨玲却抱着孩子一侧身,说:“平平要王阿姨抱,不要别人抱。”
  孙平黑溜溜的眼睛打量了垂头丧气的梁元安一眼,却说:“梁叔叔抱!”
  “小叛徒!”王雨玲喃喃地说,可是孙平朝着梁元安伸出双手,她也只好把孩子交给梁元安。梁元安很高兴地将孙平举起来顶在头上,孙平高兴得咯咯笑。王雨玲说:“你疯了,平平心脏不好,快放他下来!”
  梁元安连声答应着,把孙平重新抱在怀里,可是这样一来,两个人因为孩子又重新搭上话了,王雨玲也不好意思再板着脸了,只是拉着谈静走在前头。
  到了餐厅里,听说是谈静请客,梁元安死活不让,硬是说这顿他请。谈静说:“我换了工作涨了工资,这顿就我来吧。你要负荆请罪,等下次吧。”
  “什么负荆请罪?”王雨玲忍不住又瞪了谈静一眼,“谁要他负荆请罪了?”
  “负荆请罪我知道!那天玫玫姐的妈妈给她讲故事,我也听到了!就是春秋战国时期,有个大将军叫廉颇,他总是不服气蔺相如官比他大,所以总找蔺相如的麻烦,但蔺相如从来不跟他计较,还对别人说,敌人不敢来攻打我们国家,是因为有我和廉颇将军在,如果我跟廉颇将军闹矛盾,那么敌人就会趁机来打我们,所以我处处让着廉颇将军。廉颇将军听到蔺相如这样说,觉得很惭愧,所以就光着膀子,背着荆条,去向蔺相如赔礼道歉,这就是负荆请罪。”孙平口齿清楚,一口气把整个故事讲完,语气起伏,朗朗动听,倒把三个大人都给听怔在了那里。孙平看三个大人都看着自己,不由胆怯,扯了扯谈静的衣角,怯生生问:“妈妈,我讲错了吗?”
  “没有没有!”谈静十分高兴,连忙搂着他,“你讲得太对了!妈妈是听得入了迷!平平真厉害!”
  “是啊!”王雨玲也笑着说,“我都听入神了,这么拗口的名字,难为他记得下来,我反正是不知道负荆请罪是谁向谁请,就只知道有这个词儿。哎,平平,你将来肯定要考个状元!”
  孙平非常开心,笑得眼睛弯弯像月牙儿:“妈妈说她涨工资了,马上就有钱给我治病了,等我病好了,就可以去上学了。”
  “对了,”王雨玲想起来,“还没问你呢,你到底换了一个什么工作?”
  谈静一五一十,就将自己去面试的事讲给王雨玲听了,王雨玲听得简直要跳起来:“哇!谈静你真厉害!”听到值班经理为难谈静,不给她调班,王雨玲又气得没有办法,“这种小人,亏你还帮他写英文信!真是恩将仇报!”
  “我这工作,也多亏了那两封英文信,也多亏了你。”谈静将菜单递给王雨玲,笑吟吟地说,“来,点菜,咱们好好吃一顿。”
  吃完饭之后,孙平拉了拉谈静的衣角,小声说:“妈妈,我还想去小公园玩。”谈静还没说什么,梁元安已经爽快地答应了:“走,梁叔叔带你去!”
  孙平欢呼了一声,谈静看着梁元安抱着他快步走到街角的小公园去,不由得一阵心酸。王雨玲笑着说:“这两个人,倒挺有缘的。”
  谈静说:“喜欢孩子的人,心坏不到哪里去。梁元安其实人挺好的,你就别总是跟他吵架了。”
  小公园里有免费的健身器材什么的,孙平不能做剧烈的运动,梁元安把他放在长椅上,自己去爬器材给他看,逗得孩子咯咯笑,拍巴掌叫好。谈静跟王雨玲也坐下来说话,王雨玲似乎有很多烦恼,一股脑儿地讲给谈静听。主要还是愁钱,她看中了一个店面,就在很大一个居民小区的外头,人流量什么的都没问题,而且整个小区都还没有蛋糕店,按理说在那里开店再合适不过了,可是他们手头的钱付完租金,就没钱买烤箱了,没有烤箱,怎么开得了店?好的店面租不到,开店的事情就是遥遥无期。她和梁元安都已经辞职了,每天的房租水电吃饭,都是坐吃山空。凭他们各自的那一点积蓄,耽搁不起太长时间。
  谈静问:“那还差多少钱?”
  “差一万多呢。”王雨玲苦笑,“老话说一文钱难死英雄汉,我可算明白了。”
  “要不我那个活期存折上有一万多块,先借给你们用吧。”
  王雨玲一听,头摇得像拨浪鼓:“那可不行,那是留给平平治病的。”
  “那钱是别人借给我的,我用了一半,还有这一半,到时候再还给他。平平治病我有钱,这钱你先拿去用。”
  “别说了,我才不会要你的钱。”
  “我又不是借给你,我是入股。等你们挣到钱了,给我按比例分红不就得了。这是投资。我现在工资虽然涨了点,可是要攒到平平的手术费,还早着呢。现在利息这么低,不如把这一万多块钱放在你们店里投资,说不定两年时间,连本带利你们就替我挣回来了。”
  王雨玲听见这话,犹豫了一会儿,说:“那要是亏了呢?”
  “你看梁元安那手艺,能亏么?”
  王雨玲说:“做生意的事情,怎么说得准呢?”
  谈静知道她已经动摇了,于是说:“我就算不相信他,也会相信你啊!有你在,生意亏不了!”
  王雨玲还在犹豫不决,谈静又说:“其实这钱,是个挺讨厌的人借我的,我不想把它花在平平身上,你就先拿去用吧。”
  刚到店里打工的时候,谈静年轻,长得又好看,总有人借着买蛋糕来店里看她,还给她起了个绰号叫“蛋糕西施”。有个人就仗着自己有几个钱,在店里买了几千块钱的蛋糕,然后点名让谈静去送货,当时闹得谈静差点被迫辞职,后来店长帮忙,想办法给她调到了另一家店上班,事情才平息下去。所以王雨玲一听到她这样说,立刻紧张起来:“啊?那个混蛋又找上你了?”
  “没有没有,好几年前的事了,人家早把我忘了,怎么会还找上我。”谈静说,“钱是一个熟人借我的,这熟人原来欠我一个人情,可是我不想用他的钱,就先投资在你们店里吧。”
  王雨玲还是犹豫:“可是……”
  “别可是了,就这么说定了。蛋糕店算我入股,你们给我分红就行了。亏了我也不找你们,反正这钱我压根就不想要。”
  “那好吧。”王雨玲暗暗下了决心,挣着钱了一定给谈静大大一笔分红,万一真的亏了,自己就算把压箱底的嫁妆钱拿出来,也会将这一万多还给谈静的。因为她一个人带着孩子,着实太难太难了。
  “我明天要上班,反正存折在你那里,我把密码告诉你,你直接去银行取出来,快点把店面的事定下来,快点开业,快点挣钱。”
  王雨玲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谈静,我该怎么谢你?”
  “你们赶紧把店开了,好好挣钱给我分红,不就谢谢我了?”
  王雨玲豪气地说:“放心吧,我一定在年内就替你挣到大大的分红!”
  第一天到总公司上班,谈静心情是很激动的。她早就留意到总公司的人都不穿制服,所以第一天上班的时候,特意把平时不舍得穿的一套套裙换上,又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才赶公交车去上班。到人力资源部报到之后,同事就领着她去行政部取了胸卡,还有一些办公用品,然后带她去企划部。穿过大片的开放式办公区,跟上次谈静来的时候不一样,现在这些空位上已经坐满了人,每个格子间的电脑后边,都有人忙碌着。
  盛方庭正在忙着讲电话,见到人力资源的同事领着谈静进来,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人力资源的同事就先走了,谈静一个人留在盛方庭的办公室里,还是有点心慌的。盛方庭接完电话,才笑着对她说:“不好意思,刚才是个很重要的电话,不方便挂断再跟你打招呼。”
  谈静很拘谨:“没关系,盛经理。”
  “来,我们出去,我向同事介绍一下你。”
  谈静又跟着盛方庭走到外边的开放式办公区,盛方庭拍了拍手掌,所有人都抬起头来,于是盛方庭介绍了谈静的名字和职位,大家都鼓掌表示欢迎。谈静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于是鞠躬说:“以后请大家多多关照。”盛方庭又指了指一个格子间,对谈静说:“这是你的位置。”
  谈静心里是非常忐忑的,虽然同事们都看上去很和气,可是马上就开始做自己手头的事情,再没人抬头多看她一眼,这样忙碌的气氛让她有点紧张,而那个格子间里干干净净,除了一台电脑,其他什么东西都没有,因为整洁,所以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盛方庭是很细心的人,知道她不太熟悉这种环境,于是说:“明天你可以带一些个人用品到这里来,比如杯子什么的……”谈静发现前后左右的格子间里,桌子上都零散放着一些东西。除了水杯,还有小盆的盆栽、文件夹、笔筒、即时贴……看来这一个格子,就是每个人的独立空间。
  盛方庭叫过一位同事:“Lily,你过来一下。”
  那个Lily就像电视中的白领精英,穿着合身的套裙,化着精致的淡妆,长发披肩,一丝不乱,笑容和蔼:“盛经理。”
  “新来的行政助理谈静,这是我们部门的秘书Lily,她会带你熟悉工作。”
  谈静连忙伸出手去:“你好!”
  “你好。”Lily只握了握她的指尖,可是笑容看不出任何怠慢痕迹。
  盛方庭非常忙,将她交给Lily后就回自己办公室去了,Lily让谈静打开电脑,注册一个内部邮箱,告诉她说:“大部分工作都会通过内部邮件来沟通,你给自己取一个英文名字吧,然后直接用作邮箱的前缀。”谈静没有英文名字,Lily直接替她取了个叫Helen,说这样方便好记。
  谈静于是成为了企划部的Helen,在整个圣美中国公司,就有六个Helen。圣美公司在美国、日本、加拿大等国家还有分部,加起来的Helen就更多了。谈静上班的第一天是在混乱中过去的,公司有一套独立的办公系统,而且谈静上学那会儿还是office97,现在都已经是office2010了。好在谈静是个很刻苦的人,Lily似乎很忙的样子,她不敢经常去打扰,就把所有问题记在一张纸上。中午吃过饭,又拿去请教Lily。Lily见她很多常识都不懂,心中除了好笑又是吃惊,心想眼高于顶的盛经理怎么允许人力资源部弄来这样一个宝贝,不过碍于面子,她还是牺牲咖啡时间耐心地教了谈静。
  到了下午的时候,整个公司抄送的邮件里面,就已经有了企划部Helen的邮件。谈静收到邮件还是挺兴奋的,打开来见是市场部最后确认的大中华区促销计划,光附件中的电子表格就是二十多个,谈静看得头晕眼花,也没看懂那些表格是什么意思。好在也没有人来问她关于这封邮件的事情,谈静觉得自己还没有做什么工作,就已经到下班时间了。
  同事们纷纷离开办公室,她还有几个软件上的问题没弄明白,于是坐在那里苦苦地钻研,不知什么时候,办公室里的人早就已经走光了,也没有人开灯,就是面前显示器的白光,照在她脸上。
  盛方庭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一幕。黑暗的开放式办公区里,一点白光映着谈静的脸庞,她的表情虔诚而认真,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普通的液晶显示器,而是一尊佛龛似的。一天下来,她被橡皮筋绑住的头发有点蓬松了,在那白光里显得毛茸茸的,倒显得模样比平常要稚气一些。她全神贯注地盯着显示器,似乎一点也没有发觉其他人早就走光了。盛方庭不知不觉走过去,问:“怎么还不下班?”
  谈静被吓了一大跳,待看清楚是盛方庭,才讷讷地说:“有几个邮件没看懂,我就忘了。”
  盛方庭看了看邮件后面一长串CC名单,说道:“这个看看就行了,这一封你要回复一下,这一封不用。”他飞快地指点着谈静,不一会儿就把邮箱里的邮件全都清理了。谈静对办公系统不熟悉,他又解答了几个谈静记在纸上的问题,然后对她说:“今天就到这里吧。”
  “谢谢盛经理。”谈静心中十分感激,一天的相处,她早就看出来Lily对自己只是表面客气,她不好意思总去麻烦她,而其他同事,都更加不熟了。虽然盛方庭没有回答完她的全部问题,但工作中她主要的不懂的几点已经指点明白了。
  “你住哪里,我可以顺便捎你回家。”
  谈静犹豫了半秒钟,盛方庭说:“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知道。所以我捎你一段,顺便替你解答。”
  谈静于是请他把自己带到五号线的地铁站,早上来的时候她就发现,坐公交没有坐地铁划算,因为公交要换好几趟车。她跟着盛方庭到地下车库的时候,正巧遇到舒琴。她高跟鞋嘚嘚的声音在地下车库里回荡着,十分响亮。她的车就停在盛方庭车边,当看到盛方庭和谈静的时候,舒琴很自然地打了个招呼:“盛经理!”
  “舒经理,下班了?”
  “是啊,明天见。”
  “明天见。”
  舒琴开一部红色的车子,她把包包扔进副驾驶座,就直接启动车子,发动机发出轰鸣声,她倒出车位,扬长而去。谈静只觉得她这一系列动作流利帅气,真是像电视里的女主角一样,却没有想太多。盛方庭却在想着,刚刚舒琴笑容中的那一抹意味深长。本来自己把谈静调到公司来,可能就已经引起了她的误会,现在又让她看到自己和谈静一起下班,她这次肯定会想多了。不过,他决定暂时把这事抛在脑后。
  在车上,盛方庭向谈静简略地描述了一下企划部助理的工作内容,告诉她哪些事情首先要保证完成,哪些邮件不必回复,哪些工作可以延后处理。谈静非常感激,说:“我什么也不懂,给您添了很多麻烦。”
  “其实所有应届生都是这样的,我想Lily一定以为你是应届生,她应该能理解。”
  谈静没有做声,这个工作环境是全新的,每个人都彬彬有礼,她不仅是换了一个工作,而且是换了一个阶层,而这个阶层的人,虽然很有礼貌很客气,但其实都挺疏远的。她想起刚刚遇见的那个舒经理,她才像是真正应该待在这里的人,一眼看上去就精明能干。
  不过,自己会努力的,因为她需要这份薪水更高的工作,她要给平平治病。想到平平的病,她又想起下周一约了聂宇晟。那正是上班时间,原来自己可以调班,现在自己朝九晚五,没办法调班了,难道刚上几天班就得请假?自己还在试用期,同事们会怎么样看呢?而且去见聂宇晟,对她而言,真是一件难以完成的任务。
  不过只一会儿她就不让自己想了,所有的困难都会过去的,现在她要去接平平回家,然后做饭给孩子吃。不管怎么样,生活刚刚有了一线曙光,她乐观地想,比原来总是好多了。
  接完孩子之后她带着孩子去买菜,在路上孩子就饿了,她在菜场里买了两块钱的鸡蛋饼给孩子吃,她知道孙平吃完鸡蛋饼就差不多饱了,所以只买了两样小菜。这个时间菜场里卖的小菜都蔫了,所以也便宜。反正大人吃的菜,粗糙点也没有关系。
  孙平不能爬楼,她背着孩子拎着东西上楼,气喘吁吁刚刚站稳,就听到背上的孙平说:“爸爸在家!”
  果然家里是有人,因为防盗门没关,木门也虚掩着。谈静心里怦怦跳,一半是因为刚刚才爬完楼梯,一半则是因为上次孙志军走的时候,说的那番话。她很担心他当着孩子的面跟自己吵起来,而且又口无遮拦。现在只希望孙志军喝醉了,这样倒还好点,起码不会跟她吵架。
  她推开虚掩的门,然后弯下腰,孙平从她背上溜下来,说:“爸爸喝醉了。”
  果然,孙志军睡在沙发上,人事不省,还好没有吐。谈静对孩子摇了摇手,孩子就乖顺地回到卧室里去了,她打开窗子通风,才发现窗台上搁的那碟豆芽,已经蔫了。这几天太忙,没有顾得上浇水,所以豆芽也枯死了。她把那碟豆芽倒进垃圾桶里,把盘子洗出来,走出来看到孙志军酒气熏天的样子,知道他一时半会儿醒不了,所以自顾自又进厨房做饭去了。
  淘米的时候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放了两盒米,就算孙志军不吃,明天她热热也可以吃。把饭炖上,然后开始洗菜炒菜,等吃上晚饭已经是八点多钟,再给平平洗澡,又把碗洗出来,平平已经睡着了。
  她实在是困倦了,洗完澡也睡了,迷糊了没多大一会儿,突然听到客厅里有动静。上次孙志军喝醉了,从沙发上摔下来,所以她担心地爬起来,打开门一看,孙志军正坐在桌边吃饭,他用汤泡了一碗饭,正吃得稀里呼噜的,谈静正打算回去睡觉,突然听到他头也没抬,说:“你过来,我有事跟你说。”
  谈静怕吵醒孩子,想了想掩上了房门,走到桌边,问:“什么事?”
  “这回进派出所,我把工作也丢了,赌债也没还上,说不定过两天人家就会找到家里来,你带孙平躲躲。”
  谈静没想到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愣了一下才问:“你到底欠人家多少钱?为什么人家要找到家里来?”
  “不是跟你说了吗?两万!”孙志军咧了咧嘴,“那帮孙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没准会往咱家门上泼红油漆,反正你到时候别吓着就行。”
  谈静忍气吞声:“你到底在外面惹了什么麻烦?不赌钱不行吗?万一人家真找到家里来,左邻右舍会怎么说?房东会怎么说?这房子又便宜又好,房东要是怕惹事不租给我们了,你让我上哪儿找房子去?”
  孙志军哼了一声,把碗一放:“那你给钱我还债!”
  “我没有两万块钱。”
  “那不就结了,你带孩子躲两天,那些人找不着我,自然就消停了。”
  谈静一时气结,坐在桌边,一语不发。
  “后悔啦?你老公就是这德性,谁叫你嫁了我!”孙志军又盛了一碗饭,把剩菜一股脑儿倒进碗里,搅了搅又吃起来,“你现在去找那姓聂的,也还不晚。”
  “我跟聂宇晟没什么了,你为什么要天天提他?”
  “你那不是天天想着他,却不准我提他?”
  “谁天天想着他了?”
  “哟,不承认?不承认我也知道你天天想着他。要不你找他要两万块钱,替我把账了了,我保证以后在你面前不提他了。”
  谈静说:“我不会去找聂宇晟要钱的。”
  “你当然不会去,也不看看你现在这德性,姓聂的还看得上你?”
  谈静站起来,疲惫而沉默地朝着卧室走去,孙志军还在她身后冷笑:“你不去,我去。”
  谈静蓦然转过身来,睁大眼睛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也不干什么,姓聂的那么有钱,找他要两万花花,应该挺容易吧?”
  “你凭什么去找聂宇晟要钱?”
  “那你管不着。”
  谈静终于低下了头:“求你了。”
  “求我啊?我考虑考虑。不过这赌债我还不上,也没办法啊!”
  谈静忍气吞声:“赌债的事,我再想想办法。”
  “行,那我等着你的信。不管你找不找姓聂的,只要你给我两万块还债,我保证不干让你不高兴的事。”
  谈静回到卧室之后,看着沉沉熟睡的孙平,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她不知道孙志军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可是他在外头欠人家钱,也不是第一次了。最开始她还替他还过几次赌债,后来她知道那是一个无底洞,就再也不肯给他钱了。可是现在他似乎越来越得寸进尺,甚至开始拿聂宇晟来要挟她。
  无论如何,她不肯再向聂宇晟开口要钱了。她也没有任何资格,再问他要钱。
  两万……她上哪里去弄两万块钱……虽然存折上有这么多,但是那是替孙平攒下的手术费,她怎么能拿这钱去填赌债那个无底洞?
  她在矛盾和焦虑中睡着了。
第九章 最后一根稻草
  周六的时候,聂宇晟值的是大夜班,反正值班室里睡不成囫囵觉,他于是带着笔记本电脑查一些资料。医院当然没有WIFI,不过他买了一个上网卡,也够用了。起初护士们都以为他偷偷玩游戏,后来发现他看的全是英文案例资料,右下角的MSN倒是经常一闪一闪,因为聂宇晟的很多同学都留在美国,时差的关系,他上夜班的时候,那边正好是白天,所以他们也会在MSN上讨论一些问题,基本上都是有关专业的。
  今天晚上一个急诊手术也没有,安静到了后半夜,倒是很难得的情况。聂宇晟去给自己泡了杯浓咖啡,顺便站起来活动一下,走廊里静悄悄的,护士站的值班护士快要盹着了,掩着口又打了个哈欠。就在这时候内线电话响了,半夜时分的电话常常代表着紧急情况,果然护士一接就睁大了双眼,然后挂断电话立马朝值班室跑过来。
  聂宇晟知道应该是有急诊,果然听到护士气吁吁地叫:“聂医生,有个车祸的伤患,肋骨骨折,可能伤到心肺,120马上送过来!十五分钟后到急救中心。”
  “跟车的医生是谁?”
  “急救中心的马医生。”
  聂宇晟稍稍放下心来,马医生虽然年纪不大,但在急救中心工作快三年了,而且是外科出身,经验非常丰富。前期处置会做得不错,这样可以为后面的手术争取更多的时间。他立刻去准备手术。
  这一台手术做下来,天也差不多亮了。虽然手术室里空调很冷,聂宇晟还是出了一身汗。回到值班室洗了个澡,有点疲惫,早班的同事已经纷纷来上班了,虽然是周末,可是方主任照例早上会过来一趟,所以谁也不敢怠慢。听到有急诊手术,方主任只问了问谁的主刀谁的一助,听到是聂宇晟主刀,方主任就没再多问了,径直去了值班室。
  看到聂宇晟脸色发白趴在桌子上写医嘱,方主任也知道值完大夜班的人都是这样,何况下半夜还做了个急救手术,再耗精力不过,所以方主任把手里的一包牛奶给了聂宇晟:“你师母非要我带来。我在车上捏着,还是热的,你晓得我最讨厌喝牛奶了,帮我解决了。”
  聂宇晟其实又饿又困又乏,所以匆匆把牛奶喝完,跟着方主任去看了看病人。刚回来跟早班的同事交班,手机就响起来,他一看是张秘书,就不太想接。不过想这么早打给自己,八成又是让自己回家吃饭,自己刚值完大夜班,正好有借口推托。
  谁知道一接之后,才知道今天一早聂东远要到医院来做身体检查,张秘书委婉地说,希望聂宇晟能去体检中心看看,毕竟是父子,何况他就在医院工作。
  聂宇晟说:“他不一直在别家医院做体检吗?为什么这次到我们医院来?”
  张秘书说:“最近可能是应酬太多了,所以觉得有点不太舒服,做个检查放心点。你们医院的肝胆外科是最好的,这次主要检查肝胆,所以就到这儿来了。”
  聂宇晟觉得纯粹是借口,常规肝功能在哪个医院做不是一样?不过既然聂东远都来了,自己不去,似乎有点说不过去,而且这次要是自己不露面,没准聂东远会有更多后手等着自己,不如去打个招呼,让他面子上好看,这样短期内他也不会再想别的招数。
  他交完班脱了医生袍就去体检中心,这里是医院的主要创收部门,环境什么的都是最好的,一进体检中心,一帮小护士就齐刷刷行注目礼,甚至还有人激动得立刻掏出手机来发短信,告诉其他部门的同事说聂宇晟到体检中心来了,而且没有穿医生袍,哗,普普通通的衬衣牛仔裤都能被他穿得这么帅,简直令人发指!
  聂宇晟浑然未觉,因为他实在太困了,平常值完夜班这个时间,早就回家睡觉了。他低头走进来,等看到张秘书,才抬头打了个招呼,又跟聂东远的体检医生打了个招呼。聂东远已经抽完了血,正按着肘弯坐在那里,看到他进来,聂东远自然挺高兴,仔细打量了一下,说:“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刚值完夜班。”
  “知道我当初为什么反对你选这行了吧?太辛苦了,现在年轻熬得住,将来老了,有得你受的。”
  聂宇晟耷拉着脑袋不说话,聂东远看到他唇色惨白,无精打采,知道自己儿子体质也就那样,既挑食又贫血,现在熬完通宵没准还上过手术台,这个时候肯定是心神俱疲,自己哪怕再说一万句,他也听不进去。又是气恼又是心疼,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做过两三项常规检查,医院主管行政的副院长就来了。他跟聂东远是老熟人了,笑呵呵地打招呼,又亲自看了看几项已经出来的检查结果,说:“血压高,血脂高,脂肪肝……聂总啊……饮食上还是要注意控制啊!咦,小聂没过来?”
  “他早来了。”聂东远一边说,一边回头打算叫聂宇晟。心里还在诧异,自己这个儿子虽然有点疏懒性子,连对自己都爱理不理的,可是外人面前从来不会缺少礼貌。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一声不吭,看到副院长来了,都没过来打招呼。一回头才看到聂宇晟不知道什么时候,歪在长椅上睡着了。
  副院长也已经看到了,说:“小聂刚上完夜班吧?他们科室的急诊手术特别多,没准昨天又忙活了半夜。太累了,别叫醒他,让他眯一会儿。”
  副院长走后,所有的检查结果也都出来了。张秘书想叫醒聂宇晟,聂东远摆了摆手,看聂宇晟睡得正香,当然椅子上是非常不舒服的,所以他的眉头微微皱着,也不知道梦见什么,从闭着的眼皮也看得到眼珠迅速转动,睫毛微微发颤。他的外貌大部分遗传自聂东远,唯独眼睛眉毛是像他母亲,小时候跟女孩子似的,睫毛长得能放下铅笔,那时候聂东远最爱夸口,说一看就是我儿子,长得多像我。聂宇晟总是一本正经指着自己的睫毛反问:“你有这么长的睫毛吗?”聂东远不以为然:“睫毛长有什么用?”
  “好看啊!能挡灰啊!”小小的聂宇晟嘴一撇,“反正你没有!”
  那个时候的父子之间,总是充盈着笑语。哪像后来,儿子见着他,就跟见着仇人似的。
  聂东远无限伤感,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弯下腰,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胳膊:“小晟?小晟?”
  很多年没人这样叫过他了,聂宇晟睡得迷迷糊糊的,觉得好像回到小时候,保姆阿姨早上哄他起床,千般难万般难。每天聂东远上班的时候顺便捎他去学校,每次都是司机来了,车子在楼下等着了,他还赖在床上没起来。阿姨拿他没办法,一边唤着他的乳名,一边给他套上衣服,连哄带骗刷牙洗脸,等进了车子后座,他还差不多没醒,打个哈欠,靠在父亲身上,继续睡。等到了学校门口,聂东远会把他摇醒,司机替他拎着书包,送他进校门。
  “小晟?”聂东远摇着他的胳膊,他迷迷瞪瞪睁开眼睛,才发现早已经不是小时候,自己是在体检中心睡着了。看到他醒了,聂东远也收回了手:“困成这样,叫司机送你回家睡去吧。”
  “我能开车。”
  “逞能。”聂东远嘀咕了一句,“倔脾气,也不知道是像谁!”
  聂宇晟还是把聂东远送走了,自己才去取车子。在停车场遇见常医生,他也下夜班回家,看到聂宇晟就打了个招呼。
  聂宇晟跟常医生的关系说熟不熟,说生不生,因为他们俩并列医院的院草榜首,自从常医生去年结婚了,人气就下滑得厉害,不过还是有大票的小护士喜欢常医生,很多小护士看到他笑眯眯的样子,就脸红耳热。
  “今天聂董事长过来做体检?”
  聂宇晟点点头,常医生是消化内科,最近轮值体检中心的领导是消化内科的泰斗林主任,常医生是林主任的得意弟子,这几天跟着他到体检中心来上班,当然知道聂东远体检的事。
  “别担心了,一切等活检结果出来再说,你也是学医的,知道这时候着急也没用。”
  聂宇晟猛然吃了一惊,睡意全无:“什么活检结果?”
  “肝区有阴影。”常医生的表情似乎比他更吃惊,“体检医生没告诉你?我刚听到他跟林主任说的。”
  聂宇晟心一沉,刚才体检到一半的时候他睡着了,后来聂东远叫醒自己,自己也爱理不理的,没跟他说什么话,谁知道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
  “主任怎么说?”
  “等活检结果啊。”
  “那……那我爸爸知不知道?”
  “应该没告诉他……”
  聂宇晟马上有给张秘书打电话的冲动,但一想这会儿张秘书肯定跟聂宇晟坐在一辆车上,自己打过去也不方便说什么,不如立刻回体检中心去问林主任。
  他匆匆忙忙跟常医生打了个招呼,就回体检中心去了。林主任看到他,说:“正要找你呢,你们科室的人说你下了夜班走了,正打算给你打电话。”
  “怎么回事?”
  “你爸爸的肝区有阴影,活检报告还没有出来,等出来再看吧。”
  “去年做体检还好好的。”
  “小聂你别着急,一切等活检报告出来再说,你心里有数就行了,没准是虚惊一场。”
  聂宇晟开车回家,一路心情都是很阴郁的。有段时间他跟聂东远的关系很糟,糟到好几年都不说一句话,回国之后,他也没回家去住,算起来每年父子都见不了几次面。每次见到聂东远,他的态度自然是很恶劣的,因为过去的种种,让他对自己的父亲,总是有一种抵触的心态。可是不管怎么样,他毕竟是自己的血亲,是给予自己一半生命的那个人。
  回到家里他给张秘书打了电话,张秘书说聂东远已经到公司加班,然后问他有什么事。
  聂宇晟想了想,说:“没事,早上我睡着了,怕他有什么事没跟我说。”
  张秘书趁机说了一堆聂东远的好话,又说:“聂先生看你睡着了,都不让别人叫你。最后检查做完了,才自己走过去叫醒你。父子哪有隔夜仇的,何况他是长辈……”
  “那他晚上有没有空?”
  “有啊有啊,当然有啊。”张秘书迅速地腾出一只手,在备忘录上把聂东远和国税局长的饭局给划掉,“你要是晚上回家吃饭,我跟家里保姆说一声,叫她多做两个菜。”
  聂宇晟未置可否,说:“我也不见得回家吃饭。”
  张秘书笑着说:“反正是回家一趟,陪聂先生吃顿饭吧,他血压高,少一顿应酬,多在家吃顿饭,就对身体好一点儿。”
  过年的时候他在医院值班,大年初二才回家去看一看,想必聂东远不是不失望的。连他身边的秘书都知道,老板跟儿子的关系是一根弦,绷得紧一点,老板就不高兴,哪天儿子松一松,老板的心情就能好些。
  张秘书脚步轻快地走进聂东远的办公室,告诉聂东远,聂宇晟主动打电话来,说要晚上回家吃饭。
  聂东远听见这话,倒没有喜上眉梢,反倒冷笑了一声,说:“这小子,没准又有什么事要跟我犯倔,所以先以退为进,哄我上当呢。”
  张秘书苦笑了一下,说:“小聂大不了就是不肯交女朋友,不肯结婚,除了这个,也没啥好倔的了。”
  “我叫他回公司来上班呢,医院有什么好,累死累活,手术台上一站大半夜,能挣几个钱?早上看到他跟条死鱼似的,坐在椅子上就能睡着!”
  “回家吃饭总是好事。”张秘书腹诽,小聂已经是个那样的脾气,这老聂更是揣着一肚子的三十六计,儿子不理他吧,他不高兴,儿子肯理他吧,他又觉得有阴谋。这爷俩过得比谁都累。不过他是夹心饼干,只能两边说好话,“小聂再倔,也是孙悟空,翻不出您掌心。他玩什么花样,晚上您听听不就得了。”
  聂东远倒是挺以为然的,自己这个儿子虽然脾气倔,其实人挺单纯,是个书呆子,在自己面前,谅他翻不出什么花头来。
  聂宇晟回去睡了一觉,等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洗了个澡,换衣服开车回聂家大宅。接门铃是保姆来替他开的门,见着他不由满面笑容:“小聂回来了?”
  家里的保姆已经换过无数茬了,这一个估计又是新换的,聂宇晟都不大认得,点点头当打过招呼,换了拖鞋往客厅里走,聂东远已经下班回来了,坐在沙发里看报纸。听到他进来,抬头瞥了他一眼,对保姆说:“跟秦阿姨说,就开饭吧。”
  那个秦阿姨是新换的家政助理,专门负责做饭,做出来的菜颇有点家常味道,父子两个都吃了一碗饭,喝汤的时候,聂东远突然说:“你明天上白班?”
  聂宇晟“嗯”了一声,聂东远说:“换个班吧,明天陪我去一趟郊区。”
  聂宇晟下意识不太情愿,于是说:“我明天安排有很重要的手术。”
  “我想去你妈坟上看看,公墓打电话来说,有一批好的墓穴出来,我想给你妈换个地方,现在墓地跟市中心的房地产似的,好位置也越来越少了,这次就选个双穴的,等我死了,正好跟她合葬在一块儿。”
  聂宇晟不由得抬头看了聂东远一眼,餐桌上吊着一盏灯,因为灯悬得低,所以照着聂东远灰白的双鬓,清清楚楚映出额头上的皱纹,还有沉重的眼睑,毕竟快六十岁的人了,再不服老,也已经老了。
  聂宇晟没再说什么话,只用瓷勺搅着碗中的鸡汤。
  换墓地是大事情。第二天一早,聂东远还带了个风水先生,跟聂宇晟一起去看墓地。这两年公墓的发展很快,聂宇晟每年清明节都会来给母亲扫墓,所以他走在前头,一会儿就找着了母亲的墓碑。在当年,这里的墓穴算是很豪华的了,现在夹杂在一片高低参差的墓碑中,变得毫不起眼。
  聂东远血压高,上山这么一点路,就已经走得气喘吁吁。他推开了秘书递上来的矿泉水,先把手里的花束放在了妻子的墓碑前,看着儿子,说:“都不让烧纸了,也不让烧香了,就给你妈鞠几个躬吧。”
  聂宇晟沉默地朝着母亲的墓碑三鞠躬。直起身子看墓碑上的女人,她温柔地笑着,凝视着儿子,微微上翘的嘴角,似乎随时还会唤一声儿子的乳名。
  “走,我们去看看新墓穴。”
  新的墓穴在山上的更高处,虽然公墓修的石阶十分平整,可是聂东远也走得满头大汗,到最后累得迈不开腿,扶着膝盖只喘气,自嘲地笑:“真是老啰,这几级台阶都上不去了。”
  张秘书连忙说:“是天气太热了。”
  聂宇晟没吭声,只是扶了父亲一把,聂东远被儿子这一搀,倒打起点精神来:“没多远,就快到了。”
  风水先生拿着罗盘先看了一遍,然后选了两个上上大吉的双穴,一个据说子孙兴旺,另一个则是十分利财。聂东远说:“那就要那个旺子孙的吧,人都死了,还要钱做什么。”
  “是后世有财,后人的事业十分兴旺。”风水先生笑着说,“不过宜子孙的那个穴也好,多子多孙多福。”
  “多子多孙我也不指望了,不断子绝孙就不错了。”聂东远做决定极快,指了指那块墓穴,“就这个吧。”
  秘书跟着公墓管理处的人去刷卡交钱,聂东远坐在树下的石椅上休息,聂宇晟拿着瓶矿泉水,沉默地打量着山上一层层整齐的墓碑。聂东远突然说:“你打个电话,问问活检结果出来没有。”
  聂宇晟素来沉得住气,这时候也被吓了一跳,不由得转过身来,看了父亲一眼。
  “我都活了几十岁了,你们那点花样,瞒得过我吗?抽血?抽血有往肚皮上抽的?那明明就是做活检!不用哄我了,说吧,到底是肝脏,还是胆囊?”
  “明天结果才会出来。”聂宇晟说,“等出来再说吧。”
  聂东远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也不指望你回公司来,接我的手管那一摊事。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小时候过的日子太苦,家里七八个孩子,连番薯都吃不饱。所以年轻那会儿拼命挣钱,总觉得有了钱才能给自己孩子创造好的条件,让你过得幸福。结果呢,工作太忙,反而顾不上你。我知道在你心里,其实是恨我的,到了我这把年纪,也看开了。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可是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用不着因为跟我赌气,连女朋友都不交一个。我要是走了,这世上就剩下你孤零零一个人了,到了地下,我怎么跟你妈交代呢?”
  聂宇晟沉默地捏着矿泉水瓶,不知不觉已经将那瓶子捏得变形了。
  “那个谈静就算有千般好,万般好……”
  “我没觉得她好。”聂宇晟打断聂东远的话,“您不用说了,我会找个女朋友的。”
  “一提到她你就不高兴,你不要以为当年的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你不把过去那点事放下来,你就算找个女朋友,也是不会长久的。你不用因为我的话,就找个女人来结婚。我希望你过得幸福,而不是为了将就我,随便把自己的婚姻敷衍了事。这样对你不公平,对你未来的太太,也不公平。听我一句话,儿子,把她忘了吧,过去的事早就过去了。”
  是啊,过去的事情早就已经过去了,哪怕再念念不忘,也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聂宇晟沉默地看着风吹动墓碑间的松柏,它们在风中摇曳,像是一排整齐的卫兵,守护着这片静谧的沉眠之地。
  因为他跟同事换了夜班,所以从墓地离开的时候,他就不再跟聂东远同车回去。当聂东远走向那辆奔驰车的时候,聂宇晟觉得他的背影既衰老又沉重。也许是因为刚才父亲的一席话,也许是因为那份结果待定的活检报告,让他觉得既无力又伤感。
  在开车回去的路上,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电话号码,聂宇晟本来不打算接,但一想可能是哪位病人,所以还是接了:“你好,聂宇晟。”
  电话那头半晌没有人说话,他本来以为是打错了,正打算挂掉,突然听到一个迟疑的声音:“聂医生……”
  他怔了一下,竟然是谈静,她似乎很担心他挂断电话,急急地说:“您说今天下午可以去您办公室,但护士说您跟人调班……”
  今天下午,他原本约了谈静谈那个该死的补贴方案,可是聂东远一病,他心神不宁,答应了陪着父亲来看墓地,就把这件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对不起,我忘了。”
  他的声音冷漠而有礼貌,谈静拿不准他是不是有意回避自己,但是事到如今,逼上梁山也只有一条路。她问:“那您今天还会到医院来吗?我今天是请假过来的,如果改一天的话,不是特别好再请假。”
  什么时候,她对他的称呼已经从“你”变成了“您”?他的心里只有一种难受的钝痛,刚刚在公墓的时候,他才下定决心,忘记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可是短短片刻之后,她却又重新闯进来,命运似乎永远在刻意地让他难过。
  他决定快刀斩乱麻,早点解决这件事,也早点停止和她的接触。他说:“我今天会到医院上夜班,你现在是在医院?那就在我办公室等一会儿。”
  “好的,谢谢您。”她像所有的病患家长一样客气而谨慎,语气间唯恐得罪他似的。
  从郊区赶回城里天色已晚,来不及吃晚饭他就去值班室接班,忙完一堆手续,才看到谈静站在走廊里等着他。
  他不愿意多看她一眼,只是说:“进来谈吧。”
  谈静取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记的全是她看不懂的医学术语,她像个小学生似地请教,一点点问清楚每个词每句话的意思,聂宇晟突然有点恍惚,大约是因为值班室里白炽灯太亮,让他想到高中的时候,谈静有数学题不会解,请教了班上的一位男生,被他看到之后,他就天天抓着她讲习题。那时候在白炽灯下,他给她讲解过一道又一道难题,一切清晰得就像昨天一般。
  “听懂了没有?
  他总是习惯性地在最后问上一句,谈静低垂着眼帘,轻轻点了点头。
  “就手术风险来看,不算是太高。法洛四联症拖到这个时候,即使是传统的手术,风险也已经很大了。你好好考虑考虑吧。”
  谈静突然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即使岁月在她身上留下那么多的痕迹,即使生活将她完全变成另外一番模样,可是她的眼睛还是那样黑白分明,清冽得几乎能令他看见自己的倒影。
  他下意识地回避她的目光,却听见她的声音,仍旧很轻很低,似乎带着一种怯意:“聂医生,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作为医生,你是否建议病人,做这个手术。”
  也不是没有病人这样问过他,那些家属殷切的眼神看着他,就像他是能够起死回生的神一般。但他不过是个医生,即使在手术台上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是能挽救的,仍旧是有限的生命。不过他做梦也没有想过,某一天,谈静会这样殷切地问他,为了另外一个人,而那个人,是她的儿子。他不愿意看她的眼睛,他心里当然明白手术方案的风险,而他也知道,她是以什么样的期盼来问出这样一句话。在她的声音里,他甚至听出了虔诚,人在绝望的时候总会祈求上苍的垂怜奇迹的发生,所以会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无数次他都被病人家属这样问过,可是唯独这一次,他觉得椎心刺骨。他知道,如果有可能,谈静宁愿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那个孩子的生命——她和别人的孩子——聂宇晟突然觉得,绝望的那个人其实并不是谈静,而是他自己。自欺欺人得久了,连他自己都真的以为,他恨这个女人。其实他心里清楚,所有汹涌的恨意,其实是因为刻骨铭心的爱,深藏心底的爱。真正可笑的是他自己,事到如今,竟然还没有办法阻止自己继续爱下去。
  他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字字斟酌地说:“作为医生来讲,这个方案有不确定性,不过这也要看你们自己怎么决定。”
  谈静似乎非常失望,只“哦”了一声。
  他不愿意再跟她多说:“你回去考虑考虑吧。如果愿意做,填个申请表,我们会向CM公司提交补贴申请,快的话,三五天就批下来了;如果不愿意做,就考虑传统手术方案吧。”
  谈静似乎颇为犹豫了一会儿,才说:“谢谢你。”
  “不用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他合上手中的资料夹,站起来摆出送客的姿势,“我还要去病房转一转。”看她低头坐在那里沉默不语,他问,“还有什么问题没弄清楚?”
  她飞快地抬起眼睛又看了他一眼,似乎还有话想要说,可是最后她什么都没有说,而是站起来,又说了句:“聂医生,谢谢你。”然后匆匆就走掉了。
  从病房回来之后,聂宇晟将单板夹扔在桌上,有点茫然地看着桌子对面那个空位。一个多小时前,谈静还坐在那里,低着头,一句一句问他问题。她的头发因为营养不良变得粗糙,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纹,可是后颈那个雪白的小窝还在,只要她一低头,就从头发的遮掩下露了出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聂宇晟觉得给谈静讲解习题最大的乐趣,就是可以看到她后颈那个雪白的小窝。这是他快乐的小秘密,所以当看到她去问其他男生问题的时候,他就觉得忍无可忍了。
  很多次,他也吻过那片雪白细腻的肌肤,那是谈静最敏感的地方,只要他一在那里呵气,谈静就全身酥软只会笑着叫投降。可是她现在嫁人了,她属于别人了。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格外难受,恨不得快步走到天台去,抽一支烟。
  在谈静向他要钱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绝望了;在生日那天,看到谈静跟孩子说笑回家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绝望了。可是真正绝望的,却是谈静坐在他面前,以那样虔诚那种祈求的目光看着他,为了她和另一个人的孩子。
  她说过:“这世上最残忍的事并不是别的,是让你以为自己拥有一切,最后才发现一切其实都是假的。”
  在潜意识里,他从来不去回想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不去回想她那句残忍又冷酷的话,只要他不想,他就能自欺欺人地觉得,很多年前,或许只是一场噩梦。
  谁也不知道他在那个大雨夜里走了多久,谁也不知道他在那个大雨夜里流过多少眼泪。大雨冲刷着一切,在很长一段时间,每天晚上他都做噩梦,在梦中仍旧是自己独自走在雨中,雷电仿佛利刃,一刀刀割开浓稠的夜色,大雨像绳索一般抽打在他的脸上,他的身上,他的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在成年之后,他从来没有那样痛哭过。雨中迎面车道上的车灯雪亮,而他下一秒,就只想迎着那雪亮的车灯撞上去,撞得粉身碎骨,永远也不要醒来。
  在美国的时候,他甚至看过心理医生,很长一段时间,需要药物的帮助。整个治疗过程长达三年,最后,他终于不再做那个噩梦。心理医生语重心长地警告他,这并不代表他痊愈,这只代表他暂时将这段心理创伤封闭起来,换句话说,就是自欺欺人地当成那段对他造成严重伤害的往事并没有发生过。这种现象临床非常常见,比如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人,常常会顽固地否认孩子已死亡的事实,比如遭遇过强暴的女子,总会选择忘记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这比他夜夜做噩梦还要糟,因为显性的症状变成了隐性,他的心理会在某种特定状况下更加不稳定。
  “你没有真正选择遗忘,你只是选择封闭。”
  心理医生的话言犹在耳,他也知道自己的问题所在,可是这几年来,情绪从来没有超出过他自制力的范畴,直到重新遇到她。
  她早就开始了新的生活新的人生,而自己,是该彻底停止这种不切实际的、永远没有希望的思念了。
  他应该选择真正地放下。
  谈静走到公交站的时候,突然觉得很累。包里还有五千多块钱,下午的时候,她去把胸针卖了。当初在最困难的时候,她都没有想过卖掉那枚胸针,因为那是聂宇晟送她的第一件礼物。可是今天下午她去了典当行,铂金这几年来涨了好多倍,所以她没想到光铂金材质就值五千,碎钻倒不怎么值钱,对方一共给了她五千六,她装在包里,去了医院。
  当护士告诉她聂宇晟不在的时候,她还以为他是有意避开自己,她站在走廊里,心头一片冰凉,自从上次找他要钱之后,她原本也觉得自己没有脸再见他。
  如果硬气一点,她也应该把这五千六先还给他,可是她不能这么做。孙志军要钱,她虽然筹不到两万,也得给他几千块,不然的话,他没准真的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回忆就这样一点点被掏空,最后一点纪念也被她换成了钱。她自嘲地笑笑,为了钱,自己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公交车来了,医院门口上车的人很多,她挤到后面,发现还有一个空位,于是坐下来,抱着包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现在每天晚上她都会把孩子接回来,孙平跟普通的孩子不一样,晚上的时候要特别注意,防止他睡觉的时候因为心脏供血不足而窒息。所以她晚上总要醒三四次,看看孩子睡得怎么样。白天的工作比起收银来要复杂许多,她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每天被迫熟悉大量的新知识,每天的八小时都是非常紧张的。
  她只睡着了一小会儿,一睁开眼睛,突然发现有点不对劲,怀里的包拉链竟然被拉开了。她马上翻找,发现放着那五千多块钱的纸包不翼而飞。
  她不由得“腾”地站起来,她只睡了那么一小会儿,怎么钱就不见了。
  “师傅!我钱被人偷了!”
  公交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师傅,麻烦您开到派出所去,我只睡了没一会儿,这还没有三站路。”
  车上的人立刻不满起来:“这去派出所还远着呢!”
  “麻不麻烦啊!”
  “都赶着回家呢!”
  “都停了两站了,小偷说不定早下车了。”
  “就是……小偷肯定早跑了,还在车上等你抓?”
  “去什么派出所啊,一去就几个钟头,晚饭都没吃呢……”
  她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每次带钱出门她总是紧张又紧张,谨慎又谨慎。也幸好她很少带钱出门,可是今天竟然就把钱丢了:“麻烦大家了……有五千多块钱……是卖了我最重要的一件东西换的……我还有个孩子有心脏病……我没钱给他做手术……”
  她泣不成声,话说得断断续续,但车里的人都安静下来。司机转动了方向盘,把车开往派出所。
  当车在派出所门口停下来的时候,谈静向每一位乘客道谢:“麻烦您了!”
  大部分人还是挺善意的,冲她点点头,只有少部分人嘀咕着,埋怨耽搁了时间。
  在派出所里折腾了好几个钟头,钱没有找到。接警的警察说:“没准小偷早就下车了,他们一得手就会下车的。你也是,带这么多现金,怎么不注意点?”
  谈静不语,眼泪一滴滴落在鞋子上。
  最后是怎么回的家,怎么上的楼,谈静已经不记得了。
  直到进门之后,她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去接孩子。她请了半天假去医院,原本以为谈完就可以去接孙平。但聂宇晟爽约,等他回到医院上夜班已经六点了,而她从医院出来,也快八点了。她原本打算把钱放在家里后再去接孙平,因为钱背来背去不安全。
  可是她把钱丢了。
  她伏在桌上,呜呜地哭。她从来没有这样无力过,从聂宇晟的办公室出来,她就觉得自己最后一点希望都快要没有了。虽然聂宇晟话说得非常婉转,但她也明白这个手术肯定风险很高,好几次话到了嘴边又被她咽下去,她没有选择传统方案的能力,可是作为一个母亲,她更不愿意让孩子去冒这样的风险。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会在回家的路上丢了钱。这五千多块,虽然是打算给孙志军的,但她是卖了胸针才换来的。这件事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地压垮了她。
  或许这真的是报应,她原本不该这样做。
第十章 我想试试,能不能爱上你
  第二天她顶着肿得像桃子似的眼睛去上班,同事们当然纷纷用诧异的眼光看着她。不过新工作的好处就是,在这里没人打听你的私事,同事诧异归诧异,却没有任何人问一句:谈静你眼睛怎么啦?
  谈静肿着眼睛复印了一堆文件,全部都是盛方庭要的资料,最近整个部门忙得不可开交,因为促销活动开始了。她抱着那一堆东西去交给盛方庭,他正在一边看电脑一边打电话,她把资料放在他桌子上,他也只是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谈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没过一会儿却接到盛方庭的电话:“谈静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谈静还以为他有话忘了嘱咐自己,所以快快起身走到他的办公室。
  “坐。”盛方庭又在接电话,示意她坐下来,讲完电话之后,他把手机搁在桌子上,仔细打量她,“你眼睛怎么了?”
  谈静没做声,他又问:“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困难?”
  最近她非常努力,常常加班到很晚,他都看在眼里。刚上班的时候她神色忧郁,总显得郁郁寡欢。最近这几天跟同事们熟了,也能看到她笑了,昨天下午她请了半天假,今天上班的时候,就顶着一双桃子眼。虽然他明知道自己不该问,可是关心下属也算是工作的一部分吧。
  “不是,是因为一点私事。”
  “噢。”他明白自己不应该再问下去,“那你出去工作吧。”
  “谢谢您,盛经理。”谈静误会了他的意思,“您放心,我会处理好自己的情绪,不会耽误工作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Gigi叫她一起。谈静丢了钱,本来没心思吃饭,可是Gigi很热情地招呼她,她也不好拒绝。大部分时间公司同事都在楼下茶餐厅吃饭,因为便宜干净,被他们当成了食堂。起初谈静总是一个人,后来同事也渐渐开始叫她一起了,因为她勤快本分,又不爱搬弄是非。女人的天性都很八卦,同事们告诉她许多八卦,她口风严,能保守秘密,所以Gigi很喜欢她。
  Gigi号称八卦女王,公司里任何事情她都知道,她们刚坐下不久,就看到一个漂亮女人走过来跟她们打招呼:“嗨,Gigi!”
  “嗨!一起吃吧?”
  “不了,我老板加班,叫了外卖,我替他下来买杯鸳鸯。”美女笑靥如花,“这位很面生,新来的同事?”
  Gigi趁机向她介绍:“我们部门新来的行政助理Helen,这是市场部的Catherine,全公司著名的大美女。”
  “什么美女,别听她瞎扯。”Catherine笑眯眯的,显然很开心听到这种恭维。
  Catherine走后,Gigi告诉谈静:“这个Catherine,暗恋我们盛经理很久了。私下约会过我们盛经理十六次,被拒绝了十五次,最后盛经理答应了赴约,却在赴约时向她摊牌彻底地拒绝了她,让她心碎了大半年。”
  谈静很老实地问:“你怎么知道?”
  “公司还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吗?”Gigi沾沾自喜地说,“我是八卦女王,可不是吹的。还有,Catherine本来是王副总的秘书,可是副总前阵子心脏病发住院,他老婆从台湾赶来照料他,看到Catherine,觉得她就是个妖精,立刻吵着要副总换一个秘书。董事长没有办法,就把Catherine调到市场部去了。这下我们企划部可倒霉了。”
  谈静完全不懂,Gigi叹了口气:“凡是我们企划部做的企划案,她都要鸡蛋里挑骨头,连标点符号错了都不行。”
  谈静觉得总公司跟下面门店也差不多,只不过这里的勾心斗角更激烈一些,同事之间更客气一些。吵起架来,也不是直接说什么,而是电邮来电邮去,你一个电邮,我一个电邮,动不动还CC其他人,很多电邮之间,都是刀光剑影。
  Gigi正讲到兴头上,突然收声,悄悄告诉谈静:“看,那个走进来的女人,就是人力资源部的经理舒琴,知道她的绰号么?她叫虎姑婆。”
  谈静吃了一惊:“什么?”
  “别看她斯斯文文,其实比男人还要心狠手辣,死在她手下的经理也不止一个两个了,凡是跟她斗的人,都没有好下场。董事长很信任她,虽然她不是嫡系。”
  Gigi没想到谈静是舒琴亲自招进来的,因为谈静的职位太低了,人力资源部随便一个人就能面试。谈静对舒琴的印象也挺好的,短短几次接触,只觉得她精明能干,完全想不到她竟然有个绰号叫“虎姑婆”。
  舒琴刚一坐下来,还没点单,就接到聂宇晟的电话。他知道这个时候正是她午休的时间,所以单刀直入地问:“有时间出来一下吗?”
  “什么?”
  “我就在你们公司楼下,有点事情想跟你谈。”
  “好,我马上下来。”
  舒琴站起来就匆匆往外走,搭电梯下楼,远远就看到聂宇晟的那部黑色别克。他也已经看到了她,所以下车来替她打开车门。
  车里空调开得很大,可是他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神色也不太对劲。她认真打量他一眼,问:“怎么啦?”
  “我父亲的体检报告出来,肝部有个肿瘤,活检结果是恶性。”
  聂宇晟说完,有点茫然地看着前挡风玻璃,写字楼前广场上,大理石地面反射着白花花的阳光,喷泉水珠在烈日的照耀下,愈发显得刺眼。他手抓着排档,攥得很紧,手心里全都是汗。舒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像安慰。
  “以前总觉得他有很多事情对不起我,可是现在想想,我有很多事情,也做得非常过分,他却没有怪过我。”
  “别难过了,现在医学手段昌明,先抓紧时机治疗。是要动手术吗?”
  聂宇晟轻轻摇了摇头:“早上报告一出来,肝胆的几位专家就会诊过了,那个肿瘤的位置太糟了,正好在动脉上,不能手术,只能保守治疗。今天入院,开始放疗和化疗。”
  舒琴知道他心神俱乱,所以很直接地问:“我能帮到你什么吗?”
  “我父亲有很大一个遗憾。我和前女友分手之后,一直没有再交过女朋友,也没有打算结婚。”聂宇晟抬起眼睛来看着她,“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你是说演场戏给伯父看?”
  “我父亲说过,他不需要我随便找个女人,用婚姻来敷衍他,这样对我不公平,对我未来的太太,也不公平。我也是这样觉得的,这几年来,我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生活的目标,你说不愿意回家,因为屋子里静得像坟墓,而自己像个未亡人,其实我也是一样。但是过去的一切终究会过去,那个人,我会努力把她忘记,我想试试,能不能爱上你。”
  舒琴自嘲地笑笑:“聂宇晟,你为什么就一厢情愿地认为,我会愿意让你试?”
  他没有回答。
  舒琴毫不客气地说:“我替你说了吧,因为你明明知道,我爱的不是你,是别人,这样你心里不会有愧,因为你根本没有办法,再爱上别的女人,你还是爱你那个前女友。”
  “我很抱歉……我把感情想得过于纯粹,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因为你以前常常说,聂宇晟,如果没有办法了,如果等不下去了,如果真的觉得绝望了,那我们就凑合过一辈子吧,总比跟别人结婚,害了别人好。现在我想试一试,如果你愿意,请给我这个机会。”
  舒琴看着他:“你不打算等了?你觉得绝望了?”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他才说:“是。”
  他说这个字的时候,仍旧低垂着头,声音很轻,可是双手攥成拳头,仿佛说的不是一个字,而是一道伤口,致命的伤口。舒琴追问:“为什么?除了你父亲的病,还发生了什么事?”
  聂宇晟并没有回答她。
  下车之后,舒琴眼前一直晃动着这一幕,很多时候她都绝望了,很多时候她都劝自己算了吧,从此就真的放下吧。可是聂宇晟不一样,她总觉得他或许会永远等下去,等着他那个早就消失在茫茫人海的前女友。
  她忍不住打了一个电话给盛方庭,他大约还在办公室,不太方便说话,所以电话一接通,语气就非常礼貌和客气:“你好!”
  她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聂宇晟刚刚跟我谈过,希望我成为他的女朋友。”
  盛方庭只沉默了数秒,旋即问她:“那么你自己的意见呢?”
  舒琴突然大怒:“我有自己的意见吗?你任何时候有问过我自己的意见吗?到现在你来问我自己的意见!我的意见就是你最好滚到地狱里去!”她骂了一句脏话,把电话给摔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爱一个人会爱这么久,她也从来没有想过等一个人会等这么久。很多专家说,爱情不过是肾上腺素和多巴胺,时效最多有三个月,三个月后这种激素停止分泌,爱情自然也就没有了,转化成友情或者其他更持久的习惯。而聂宇晟却保持一个固执的习惯,等着一个渺茫微弱的希望,哪怕那个希望他自己都知道,永远不会再来了。她没有听说过那个女人的名字,也没有见过那个女人的照片,聂宇晟从不对她谈起她,就像她很少在他面前提自己的前男友。但她知道聂宇晟仍旧爱着那个女人,他把她深深地藏在他自己的心底,就像她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现在他说,他要试一试,能不能爱上别人,然后,请求她给他这个机会。
  她却不知所措了。
  也许他是真的想试一试,她却觉得,这样突兀的改变,还不如原来的样子。原来他们是朋友,是知己,可以静静地喝一顿酒,也可以在天台上,说几句知心话。他们一度靠得很近,不是情人的那种近,而是心灵的。因为他也知道,她在绝望地爱着一个人,和自己一样。
  她觉得自己需要休息,把这一团乱麻似的思绪理一理,重新冷静理智地考虑。
  手机“嗡”地一响,是短消息。
  聂宇晟发来的,他说:“对不起,给你带来了困扰。我太自私了,如果你不愿意,我们仍旧是好朋友。”
  她犹豫地没有回复他这条短信。
  等她把车子开到家的时候,远远就看到盛方庭的车停在前方。其实从公司到她住的这里,距离并不太近,他一定是接完电话就赶过来,所以才会比她早到。他素来非常小心,这样冒险开车过来,其实已经是在向她表明一种态度。
  她觉得十分沮丧,知道自己一定会再次被他说服。
  到了晚上的时候,她买了水果和花篮,去医院看聂东远。朋友的父亲病了,也应该去医院看看。聂东远住在贵宾病房,条件相当不错,聂宇晟也在,看到她来,也并没有太意外,接过她手中的水果花篮,说谢谢。
  聂东远气色还好,他也知道儿子有这么一个朋友,是在美国的时候认识的。起初他还以为儿子跟这个女人有点什么,但是找人查了查才发现,儿子跟这女人虽然有来往,甚至还留这女人在自己家过夜,但完全只是朋友关系。
  “小舒,坐吧。小聂,你招呼一下,把龙井泡一杯给她尝尝。可怜我的雨前,医生不让我喝茶了,我带到医院来,就招呼好朋友。”
  舒琴笑着说:“等伯父好了,我送伯父一点碧螺春,我们有个同事是洞庭东山人,家里自己炒的碧螺春,可香了。”
  “哎哟,听着就馋人。”聂东远说,“晚上吃的是素菜,本来就觉得没吃饱,正馋着。你又一说茶,更馋了,我今天算是知道了,原来茶也是馋人的。”
  他们两个说着话,聂宇晟就把龙井泡了一杯,放到了茶几上。舒琴拿起来一看,茶色清亮,嫩芽根根竖在杯中,真是上好的龙井。聂东远还兴致勃勃跟她讲:“其实龙井用这种玻璃杯泡最傻了,不过医院里没有好茶具,将就一下。等我出院了,请你去家里喝茶,到时候我们用粗瓷大碗泡你的碧螺春,那才是正宗喝法。”
  “伯父果然见识广博,粗瓷大碗泡碧螺春,是有典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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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当然!碧螺春就是讲究用大碗喝的。茶极细,器极粗。”聂东远说,“聂宇晟都不知道,没想到你知道。”
  “聂宇晟就是个书呆子,在美国的时候,他不是在实验室,就是在图书馆,就琢磨心脏啊血管啊,哪会有闲心钻研这个。不过只要打电话给他,说做了土豆炖牛肉,他跑得保证比兔子还快。”
  聂东远哈哈大笑,似乎笑得很开心:“这小子像我,我小时候最馋牛肉,不过那时候牛是生产队的重要资产,逢年过节也没有牛肉吃的。不过有一年夏天的时候,天气特别热,就把几头牛牵到河里去,水牛……水牛你知道吗?”
  舒琴点点头。聂东远说:“水牛到了下午晌的时候,特别热,就会把它们牵到河沟里,让它们泡一泡水。那时候生产队特别忙,放牛的人把水牛的绳子系在岸边一棵榕树上,然后就下田挣工分去了。挣工分你们又不懂了,生产队是凭工分给口粮给钱的。这个放牛的人心贪,想挣两份工分,就把牛绳往树上一系,人就下田去了。结果没想到其中有头牛,泡水泡得好好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被绳子给绊着了,挣扎了半天越绊越紧,最后困在水里,硬生生给淹死了。等到放牛的人回来一看,淹死了一头牛,哎哟,不能浪费啊,天气又热,赶紧把全队的人都招呼来了,把牛从水里抬起来,杀掉剥皮,每家每户,都分到了一块牛肉。”
  聂东远讲得眉飞色舞:“我们家也分了一块,在水里泡过的,怕坏,当天晚上就烧了吃了。那个牛肉香的,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吃牛肉,从此就觉得,牛肉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聂宇晟有点诧异,他只知道父亲出身农村,小时候受过很多苦,却从来没听他描述过。父亲常常乐意讲的,是他自己从倒腾贩卖矿泉水起家,到后来做投资,做实业,做地产,在香港上市,成就今日的商业帝国。
  接晚班的医生来了,特意到病房来打招呼。聂宇晟走出去跟他说话,聂东远却突然问舒琴:“那小子向你求婚啦?”
  舒琴吓了一跳,赶紧说:“没有。”
  “没有就好,我真怕他因为我一病,就随便找个女人结婚。”聂东远说,“哪怕他向你求婚呢,你也别答应他,他那个弯还没转过来呢,该忘记的人不忘记,哪怕再交往个天仙,也白忙活。”
  舒琴有些尴尬地笑笑,聂东远说:“给他个机会吧,不容易,七八年了,他第一次带姑娘回来让我看。他这个人其实心眼挺实的,能走出这一步,有他自己的诚意在里头,你也不能要求他一步到位,把过去忘得干干净净。”
  “他没有要求我来看您,是我自己来的。”
  “还不都一样,他要不告诉你我病了,你怎么会知道?”聂东远说,“他选择第一时间告诉你,起码,是拿你当亲人,当最好最好的朋友。”他叹了口气,“我这个儿子,连朋友都少,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担心他是不是抑郁症。你很好,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在他身边,我很感谢你,如果你愿意,给他个机会吧。他把自己困得太久,困得太苦,太需要一个新的开始了。”
  夜里十点钟,病房要熄灯了,舒琴才和聂宇晟离开医院,聂东远需要良好的睡眠,以应付第二天的治疗。在回家的路上,她让聂宇晟停车,自己到路边便利店买了一打啤酒。心烦的时候,郁闷的时候,他们常常这样买一打啤酒,在他家里吃火锅。两个人从美国回来之后,都觉得最好吃的菜还是中国菜,而最简单的中国菜,就是火锅。烧个汤底,什么东西放进去涮一涮就行。舒琴工作忙,下班之后也累,做个火锅省心省力。
  把火锅烧上,等汤底开锅的时候,舒琴先打开两罐啤酒,说:“来,今天晚上一醉方休。”
  聂宇晟拿起易拉罐与她碰了碰,两个人喝了一大口。舒琴说:“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你那个前女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得弄清楚了,才决定蹚不蹚你这趟浑水。”
  “她嫁人了,生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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