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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是最好的时光全集+番外

_13 匪我思存(现代)
那位同学知道他父亲的朋友皆是非富则贵,富贵人家最重视隐私,这种事也屡见不鲜,所以还跟他开了个玩笑:“哟,别人搞出人命,你脸色咋这么难看?”
聂宇晟完全没心情跟老同学开玩笑,只说:“结果一出来马上打电话给我,不论是什么时候,对方很急。”
“没问题,我给你加个班,顶多四个小时,十六个位点,怎么样?够对得起你这份人情了吧!”
聂宇晟不吃不喝不睡地等着,他从来没有觉得时间如此的煎熬,如此的漫长。在日常工作中,他常常在手术台上一站就是四个小时,只觉得时光飞逝,从打开胸腔到最后的缝合,似乎都只是一眨眼的事情。但是这四个小时,比四天甚至四个月还要漫长,他数次想要冲动地给谈静打电话,或者直接去找她,可是找她有什么用呢?她是不会对他说实话的,如果她真做出这样的事来。他涔涔地流着冷汗,焦虑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医院看到孙平,他说了什么?他说了极度刻薄的话,他说这就是报应。而谈静,只是用含着泪光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他不敢想像,如果自己的猜测是对的,那么谈静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她一定连心都碎掉了。他坐不住了,他觉得应该马上去见谈静,可是见面了跟她说什么呢?万一他猜错了呢?那份该死的DNA检测结果为什么还不出来!
就在他濒临崩溃的时候,电话终于打来了,那位同学在电话里幸灾乐祸:“你那位伯父惨了,RCP值大于99.99%。你也知道,RCP值大于99.73%就已经可以确认父子血缘关系,也就是说,这两份血样,标准的生物父子关系。”
聂宇晟只觉得眼前一黑,耳中嗡嗡作响,几乎有几分钟失去了一切知觉。就像整个人都陷进冰窖里,千针万针似的寒冷扎上来,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自己却能清晰地听到耳后静脉流动的声音,汩汩的。在这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任何力气移动一根手指。他不知道那个同学还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他只是本能地,艰难地,把电话挂断了。
第十七章 你要监护权,一百万
心外科的夜班护士小蔡觉得很奇怪,都快晚上十一点了,聂医生突然来了。今天没有他的夜班,也许又是急诊那边有事临时找他吧,不过今天早上的时候方主任刚发过脾气,值班医生都打定主意,万一有搞不定的病人,宁可给主任们打电话,也绝不再打电话给聂宇晟。所以小蔡觉得挺惊讶的,当他匆匆路过护士站的时候,她跟他打招呼,叫了他一声“聂医生”,聂宇晟抬头看了她一眼,朝她点了点头。小蔡只觉得他脸色苍白得异样,精神也十分恍惚似的,他低头走到值班室去了。没过一会儿,又从值班室出来了,去了病房。
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夜班护士小李推着器材回来了,问她:“今天晚上是聂医生值班?”
“不知道啊。”小蔡看了看贴在柜子上的值班表,“今天没他的夜班。”
“他在走廊里都走了七八个来回了,我从七号病房一直到十六号病房,出来一看,他还在那儿转圈呢。”
“哪个病人情况不好吧?”
“就俩在ICU的有点问题,其他好像都挺稳定的。”
护士们窃窃私语了一会儿,值班的李医生从急诊手术室那边回来了,还有刚做完手术的病人,病房全满了,只能临时安放在走廊。李医生安排着氧气什么的,一抬头看见了聂宇晟,也十分意外,问:“咦,你怎么来了?”
聂宇晟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目光却穿透了他似的,落在墙上,但还是低声回答了他的提问,说:“来看个病人。”
“回家睡觉去吧,明天主任要是再在值班室的床上发现你,还不知道怎么发落呢。”
聂宇晟答应了一声,低着头慢慢朝外走,走到一半了,突然又折回来,推开一间病房的门,进去了大约几分钟,不知道做了什么,才走出来,轻轻带上了门。他脸色那样沉重,低头一言不发就走了。
李医生都快要被他搞糊涂了,等他走了,才问护士:“十一号病房住着谁?”
小蔡不假思索地答:“两个心梗术后,一个先心,一个动脉血管瘤。”
“都是聂医生的病人?”
“先心那个是,就是那个原本打算做CM公司的项目手术,后来取消了的。他们家属到医院来闹事,还把聂医生给打了。”小蔡撇一撇嘴,很不以为然的表情,小护士们都喜欢聂宇晟,那天走廊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聂宇晟打了孙志军一拳,却异口同声说是孙志军打了聂宇晟。一来是因为孙志军闹事确实可恶,二来是因为医院遇上这种事都是上下一心,三来当然是聂宇晟的个人魅力了。
李医生这才知道她说的是孙平,那个病人原本是他收治的,后来转给了聂宇晟。他老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似的,于是到十一号病房看了看,病人们都睡得正沉,家属们也都睡着了,三十九号床的孙平也睡着了,被子盖得好好的,整整齐齐,似乎刚刚被人细心地掖过。陪护他的王雨玲也睡着了,幽暗的灯光下,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李医生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过敏,处理好病人,他就径直回值班室睡觉了。
聂宇晟站在停车场里,被夜晚的凉风一吹,才想起自己压根就没有开车来。在知道结果之后,他去了同学那里,拿了DNA的位点对比报告。居然还能够不忘向同学道谢,让他觉得自己其实也没有彻底的失态。可是刚刚在病房的时候,当他伸手摸到孙平的脸的时候,当他看到孙平因为紫绀而泛青的嘴唇时,他是真的崩溃了。
在那一刻,他几乎想要歇斯底里地大喊或者大叫,或者掉头狂奔而去。
原来,是他的报应。
他在停车场站了将近两个钟头,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白天的燥热到了凌晨时分,已经有了秋凉的气息。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到了最后,他终于想起来应该去找谈静。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他还能怎么办呢?
谈静的手机关机,她早就睡了吧?他打车到了谈静住的小区外面,铁门已经关了,他想起就是昨天,自己还在这里拦下了要爬门的谈静。那时候她的样子有多么狼狈多么难堪,那时候他说了什么?他仍旧还在愚蠢地伤害她。
他在那里坐了整整一个通宵,看着天空渐渐泛白,一点点明亮起来,晨曦透过薄薄的云层,给所有的建筑涂上淡淡的金色。铁门的小门终于“咣当”一声开了,早起买菜的人,早起锻炼的老人,还有早起上班的人,开始进进出出。也有人好奇地打量他,但他不知道,他只是目光呆滞,坐在马路牙子上,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像是被冻住了一样,没办法思考,也不愿意思考。
谈静早起觉得感冒好多了,拎着购物袋想去菜场买菜,顺便吃早饭,跨出铁门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到了聂宇晟。他就坐在马路边,脸色惨白,就像在那里坐了一百年似的。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心慌意乱,但是定了定神,还是朝着他迎上去,问:“聂医生?”
他慢慢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问:“为什么?”
谈静还抱着一丝侥幸,迟疑地问:“什么……为什么?”
聂宇晟突然站起来,将两张纸推向她,因为用力过猛,他几乎要一下子扑出去摔倒,谈静被吓了一大跳,抓着那两张纸,根本就看不懂上面画的是什么。
“我和孙平的DNA位点对比,最准确鉴定亲缘关系的方式。”聂宇晟的声音喑哑嘶竭,“为什么?”
谈静彻底地明白过来,她的脸色也变得煞白。聂宇晟抓着她的胳膊,就像回到那个台风夜,他伤心欲绝地一遍遍问:“为什么?”他的目光里只有绝望似的伤心,谈静自欺欺人地别过脸不愿意看他,她早就准备过有这一刻,不是吗?
“不为什么。”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想要监护权吗?”
“什么?”他完全没想到她会问这句话,所以神色呆滞。
“一百万。我给你孩子的监护权,从此之后,我再也不会烦你了。我保证消失在你和孩子面前。”
他用了足足半分钟,去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可是最后仍旧没有能够理解,他只能追问:“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从来没有爱过你,七年前我这么说,你不肯信,现在我说,你肯信了吧?一百万,孩子是你的了。”
他像是整个人都垮了下去,如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死死不肯放开她的胳膊,喃喃地又问了遍:“为什么?”
“你想知道为什么?那么回去问问你父亲,我妈妈是怎么死的。你们姓聂的,欠我的!没错,孩子是你的,当年我没打掉,你想要监护权吗?一百万,其他的都不用再说了。”
她用力掰开他的手指:“现在你都知道了,医院的费用我不管了,你愿意做手术也好,不愿意做手术也好,看你怎么决定。我要在三天内收到钱,不然的话,我会起诉你遗弃。”
聂宇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医院,他只记得谈静绝情地掰开他的手指,然后转身离去,她的背影那样决绝,就像是七年前那个台风夜。他觉得自己又重新陷入那个噩梦,他独自奔跑在雨中,头上是一道一道的闪电,可是比那闪电更狰狞的,是谈静的话。她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刀子,每一刀都捅进他的心里,他只想大喊大叫,可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暴雨哗哗的被风挟裹着,水像高压枪一样,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
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伸手拦了出租车,回医院去。
聂东远刚起床不久,就听到护士在外面说:“聂医生,您来了?”
聂东远一回头就看到儿子,他肯定没有换过衣服,因为衬衣皱了,也没有系领带。他头发凌乱,胡子也没有刮,看上去就像通宵未眠,整个人失魂落魄,仿佛行尸走肉一般,摇摇晃晃地走进来。聂东远猛然吃了一惊,说:“怎么啦?”
“谈静的妈妈是怎么死的?”
聂东远沉声问:“怎么突然问这个?你又遇上谈静了?你怎么就中了这个女人的魔呢?”
“你昨天抱过一个小孩儿,孙平。”
“怎么啦?”聂东远莫名其妙,聂宇晟把手里的两张纸递给他,聂东远看了看,没看懂,“什么?”
“DNA对比,那是我的儿子。”
聂东远终于变了脸色,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儿子的神色,觉得不似作伪。可是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也太奇怪了,他问:“怎么回事?”
“她要一百万,我没有。”聂宇晟颓然地将脸埋进掌心,话语凌乱,没有条理,“她问我要不要监护权,要的话,给她一百万,否则她要告我遗弃……”
“不像话!”聂东远动怒了,“我的孙子只值一百万吗?”
他看了看儿子煞白的脸色,已经猜到了八成:“谈静?”
聂宇晟用尽了力气,才点了点头。
聂东远走过去打电话,聂宇晟只听到他在电话里说叫法律顾问马上过来,然后通知理财顾问,需要一百万的现金。
聂东远做事情非常有条理,打完电话他才重新坐下来,看着精神恍惚的儿子,说:“你说你,你突然弄出这么一档子事来,我真不知道是生气好,还是高兴好?你竟然不声不响给我弄出这么大一孙子,你说这叫什么事……孩子在哪儿呢?我们过去,接他过来,在监护权拿到手之前,不能让谈静把他藏起来,否则麻烦了。”
“她不会的……”聂宇晟嘴唇都在颤抖,“她根本就不想要监护权……我还没有把事情问清楚,她就问我要不要监护权,要的话就给她钱……”
“给她钱就给她钱,这女人倒也爽快。这有什么为难的,拿钱都办不成的事儿,才叫为难的事。”
聂宇晟没有说话,他已经精疲力竭,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就像惊涛骇浪中的小舟,已经被命运的湍流摔打得粉身碎骨,他简直没有力气说话了。聂东远压根就不生气,他甚至挺高兴的,自己这儿子太循规蹈矩了,而且是个死心眼儿,拖拖拉拉简直是一副要打一辈子光棍的样子。现在好了,有现成的孙子,除了孙子的妈妈是谈静这点让他有点不喜欢,不过孙子就是孙子,多好的小孩儿啊,怪不得他昨天抱住那孩子的时候,觉得心都快要融掉了。
“走!走!去接孩子。律师马上到,钱也马上到,我们得跟她签一个协议,永远放弃孩子的监护权和探视权……”他看了看儿子的脸色,没好气地说,“瞧你那点出息,当年我就说这女人不适合你,你还偏不相信。现在相信了吧,她就是为了钱。”
“她妈妈到底怎么死的?”
聂东远不耐烦了:“她妈妈怎么死的我怎么知道?不是说是心脏病吗?”
“她不会那样对我,一定有原因。”
“执迷不悟啊,你真是!”聂东远直摇头,“她都只管找你要钱了,你怎么还相信她说的话?”
“她不会那样对我……”
聂东远生气了:“一点出息都没有,回头你别见这个女人了,一切让律师去谈。”
谈静到医院的时候刚查完房,她让王雨玲回去睡觉,王雨玲问:“你感冒好了?”
“嗯。”
王雨玲在病房也没怎么睡好,打着哈欠就同意回家补眠。临走之前,她问:“谈静,中午吃什么啊?我来给你买饭。”
“不用了,中午我去食堂买点得了,晚上你也别来了,你都熬出黑眼圈了。不是说店子装修得差不多了吗?你回去看看梁元安那里,要不要帮忙。早点开业,不然真的是坐吃山空了。”
“好。”
谈静想了想,说:“这两天我想给平平转院,你别来医院了。有事的话,我会打电话找你。”
“转院?为什么啊?”
“手术也不让做了,我想做常规手术,转到小点的医院,便宜些。”
“那……你有钱吗?”
谈静难得笑了笑,说:“很快就有了。”
“你问谁借的钱?”
“公司同事,说了你也不认识。”
王雨玲说:“是那个盛经理吧?一看就是个好人。谈静,你跟孙志军离了吧,他真不适合你。”
“你别管了,离婚的事我会考虑的,你快回家睡觉吧。”
王雨玲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只觉得今天的谈静格外平静,平静得就像是一切都胸有成竹似的。大约是因为筹到了手术费,以前的谈静成天愁眉不展的,不就是因为没钱给孙平治病吗?
王雨玲走了之后,谈静一边给孙平擦脸,一边跟他说:“待会儿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
“好。”孙平很高兴,“妈妈,你要跟我玩什么游戏?”
“要是待会儿妈妈藏起来,你不能哭,聂医生你认识吗?”
孙平怯怯地点点头。
“待会儿聂医生会来接你,他会给你换个病房,把你藏起来,让妈妈去找。”
孙平很担心:“那妈妈你会找到我吗?”
“妈妈当然能找到你。你是妈妈的宝贝,妈妈怎么会找不到你呢?”
孙平笑着搂住谈静的脖子:“那妈妈你要快点找到我。”
“好。”
谈静搂住孙平,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那你要乖乖的,听医生的话。”
“嗯。”孙平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听话……”可是他疑惑地问,“妈妈,你怎么哭了?”
谈静把眼泪擦掉,笑着说:“妈妈怕找不着你。”
“没关系,妈妈你要是找不到我,我会自己跑出来,让你找到的。”
门上有人不轻不重地敲了几下,谈静回头一看,是两个陌生人,他们径直问:“哪位是谈小姐?”
“我是。”
“我是聂先生的律师,麻烦谈小姐跟我们谈谈细节。”
聂宇晟没有来,谈静很意外,可是也没有多问,跟着这两个人到了停车场,他们在车上给她看大叠的法律文书,条款多如牛毛,主要是要她放弃对这个孩子的一切权利。
她心乱如麻,说:“我需要时间考虑。”
“一百万的现金我们已经带来了。”律师指了指脚下沉重的皮箱,“您现在签字,就可以拿钱走。”
“我需要跟人商量,我的丈夫……他必须得同意。”
“谈小姐,据我们所知,早些时候您对聂先生不是这样说的。”
“我改主意了,你们条款太复杂,我要跟我的丈夫商量。”
律师有些失望,不过他不动声色,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问:“那您需要多长时间?”
“告诉聂家的人,把我的丈夫从派出所弄出来,否则的话,这个协议我不会签。”
“好吧。”律师说,“我会转告聂先生您的要求。”
谈静下车之后,律师立刻联络聂东远,把谈静的话复述了一遍,然后问:“您看怎么办?”
聂东远看了眼聂宇晟,问:“她没说别的?”
“没有,就说需要时间考虑。”
“没有提出来要见聂宇晟?”
“没有。”
聂东远说:“那就把她丈夫弄出来,不过她要是再提任何要求,都不要再松口答应她。”他挂上电话,对聂宇晟说,“你去病房,把孩子接过来,谈静变卦了。”
“我不去。”
聂东远生气地站起来:“你不去我去。”
“心外科不会让您带走他的,除非谈静办出院。”
聂东远大怒:“我是他爷爷。”
“您是想把这件事闹得整个医院都知道吗?”
“知道又怎么样?现在是她勒索我们,要一百万。”
聂宇晟只觉得自己额头滚烫,而且头痛欲裂,他通宵没睡,现在已经困顿到了极点。他说:“一定有别的原因,她不会这样对我。”
聂东远狠狠瞪了一眼儿子,说:“鬼迷心窍。”
谈静没有回到心外科病房,她直接去找盛方庭。他正在办出院手续,看到她觉得挺意外,说:“你怎么来了?”
“盛经理,有件事情我想问问您。”她本能地信任盛方庭,因为他办事情都是那样有条不紊,给人沉着冷静的印象,他那么有本事,一定能帮到她。
盛方庭看出事情不同寻常,他特意把病房门关上,才问谈静:“是什么事?”
“我的儿子孙平,也许您见过。”
盛方庭点点头,看她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于是鼓励似的问:“是要做手术吗?你觉得手术风险太大?”
“不是,现在他的亲生父亲想要求他的监护权……”
盛方庭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她真是个谜一样的女人,亲生父亲跟她的丈夫不是同一个人?他问:“是我理解的那样?”
谈静艰难地点点头:“孩子的亲生爷爷非常的有钱,他们答应给我一百万,但要我放弃一切权利,连探视权都要放弃。”
富贵人家做事情,大多求干净利落,不留一切后患,盛方庭已经猜出大半真相。他近乎自嘲般的笑了笑,问:“那你愿意吗?”
“我不愿意……”谈静整个人已经快要崩溃了,“我原来以为我做得到,但现在发现根本不行……我不愿意……”
“那你想要怎么样?”
“我想给孩子治病……但孩子仍旧要跟着我……”
“你刚刚说过对方非常有钱……”
“是,他们派了律师来。”
盛方庭犹豫片刻,说:“你愿意告诉我,对方是什么人吗?”
“东远集团,聂东远,孩子的爷爷。”
在那么一刹那,谈静觉得盛方庭的脸在阳光里明灭不定,百叶窗的阴影让她看不到他是什么表情。她只是充满希冀地看着他:“盛经理,我不认识其他人,像您这样有本事……”
“东远集团的聂东远……”盛方庭却慢慢地问出一句话来,“你想争取到孩子的监护权?”
“是,我没办法失去这个孩子。”
“那么孩子的亲生父亲是什么态度?”
谈静早已经心乱如麻,她不能去想聂宇晟,一想到他她就会崩溃,她喃喃地说:“我不知道……”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盛方庭突然笑了笑,“这是谈判的最基本规则,你想要监护权,那么就绝对不能告诉对方,你只要监护权。”
谈静迷惘地看着他,盛方庭说:“东远集团在香港上市,市值超过一百二十亿港币,聂东远名下还有无数私产,目前聂宇晟是他唯一的法定继承人。这场官司你一定要打,而且要好好地打。苯圕由啡芃论墵比鄰囿魚整荲。要求对方支付孩子从出生到现在所有的抚养费,还有,将来治病的手术费用,以及被遗弃多年的精神损失费。除此之外,要求对方给予一定的财产比例给孩子,聂东远有东远集团30%的股份,你就要求析出一定比例的股权给孩子。我替你联络律师,让律师来跟你谈。”
谈静已经不知所措了,问:“这样行吗?”
“谈判的第一步,就是绝对不能让对方觉得你想要什么。狮子大开口也无妨,因为对方会讨价还价。”
谈静十分担忧:“他们会不会把平平带走?”
“带走就更不怕了,带走你就对外宣布他们抢走了孩子,所有舆论都会同情弱者。”
“我不想把这件事情公开……”
“聂家也不会想的,毕竟是非婚生子,这种情况他们不会愿意公开。即使是离婚官司打析产,他们也会想低调行事,何况现在情况这么尴尬。”
谈静彻底地乱了方寸,她用手掩住脸:“我该怎么办?”
“不要接触聂家的人,所有事情让律师去谈,对方的律师阵容一定很厉害,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只是想把孩子留下来……”
“所以你要表态争财产,因为股权给孩子,你又是监护人的话,在孩子十八岁之前,你会代他投票。绯帆論墵艏蕟。聂东远肯定不愿意在股东大会上看到你,他会想办法不给孩子股权,那么你就有机会争到监护权。”
“一定要这样吗?”
“也不一定。”盛方庭说,“要不你和聂宇晟好好谈谈,大家心平气和地解决这个问题。”
“我没办法跟他谈。”谈静喃喃地说,“我不想看到他。”
“其实你只需要姿态强硬一些,也许聂家会知难而退。”盛方庭说,“聂东远那个人,不会允许自己吃亏,如果发现要动摇到根本,他也许就放弃对这个孩子的渴望了。”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说,“要不要跟律师谈,也看你自己。你如果愿意,我就给相熟的律师打电话。”
“盛经理,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盛方庭想了想,说:“也可以告诉你实话,我看不惯聂东远这个人很久了。你或许也知道,他是做快消行业起家的,在业内他的口碑实在不怎么样。如果能让他失去点什么,我会觉得很高兴。”
谈静迷惑地看着他,他的神色从容,好像刚刚说的话,只是开个玩笑罢了。谈静觉得脊背上有些微凉的感觉,或许是因为病房里空调太冷,她自以为是地揣测:“你也是老三厂的孩子吗?”
“什么老三厂?”
“没什么。”谈静垂下眼帘,说,“是我自己傻气罢了。”
盛方庭沉默了片刻,问:“你愿意跟我讲一讲,你和聂宇晟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过去吗?”
谈静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问:“你只是单纯地好奇吗?”
“不,我希望了解对手,如果你需要我继续帮助你,如果你真的想跟聂家打这场官司,我们就必须足够了解对手。”
谈静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该如何去讲述呢?那段早已经被她深藏在心底的往事,那段她早已经刻意不去回想的一切。
第十八章 不堪提及的过往
在谈静幼年的印象里,父亲只是一个模糊的名词。在她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一天家里没有人来接她,幼儿园的老师陪她在教室里坐了很久,邻居孙婷婷的妈妈才慌慌张张地来了。谈静只看到婷婷妈妈小声跟幼儿园老师说了些什么,幼儿园老师就把她交给了婷婷妈妈,那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教室里开着灯,老师摸摸她的头发,非常温和地对她说:“乖,跟齐阿姨回去,你妈妈有事不能来接你。”
那天婷婷妈妈用自行车把她驮回了家,谈静还记得一路上风很大,婷婷妈妈用自己的纱巾围在她的脖子里,一边吃力地蹬自行车,一边还问她晚上吃蛤蜊炖蛋可不可以。婷婷比她大两岁,已经上小学了,趴在灯下写作业。婷婷妈妈进门就忙着做饭,找给谈静一本小人书,让她打发时间。谈静喜欢看小人书,所以就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吃饭的时候,婷婷妈妈把一碗炖蛋都舀进了她的碗里,都没有分给婷婷。吃完饭后是婷婷妈妈给她洗澡,那天她就在婷婷家里睡。第二天上午的时候妈妈才来接她,她看到妈妈红肿的双眼和散乱的头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才知道爸爸走了,不是走了,是死掉了。
从此老师们看她的眼神,永远带着一丝怜悯。同学们倒没有人欺负她,也没有电影电视中常见的狗血情节,她和其他学生也没有太多不同。那个时代,大家经济条件都差不多,她家里或许比普通的双职工家庭困难一点儿,但左邻右舍都肯帮忙,日子过得并不算举步维艰。
她妈妈是音乐老师,还能挣些外快,到聂宇晟家里教钢琴,也是为了挣外快。在遇上聂宇晟的起初,谈静从来没有想过,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在她的想像里,自己应该和班上所有的女生一样,好好学习,考上大学,然后,过着平凡而普通的生活。那时候的喜欢与依恋,是一种很纯粹的事情。直到她妈妈表示反对,她才觉得遇上了人生的第一个困难。
妈妈反对她的理由很简单:她年纪太小。谈静也觉得妈妈说的有道理,起初妈妈是很鼓励她跟聂宇晟通信的,因为他们谈的全是学习,或许妈妈觉得聂宇晟只是一个兄长,一个值得学习的楷模。等她进了大学一年级,鼓起勇气向母亲坦陈自己与聂宇晟不是普通的同学往来时,妈妈表示了最激烈的反对。
“你年纪太小了,还不懂谈恋爱是怎么回事。再说,聂家跟咱们家不是一回事,像他们那样的有钱人,太复杂了。”
谈静没有为这事烦恼很久,母亲不让她与聂宇晟往来,那就偷偷地写信打电话好了。在她年轻单纯的心里,只觉得妈妈是杞人忧天。不过她和聂宇晟确实都太年轻,那么等一等吧,等到毕业或许就足够年龄,让大人们正视他们的恋情了。
聂东远太忙了,压根不知道儿子在谈恋爱。有一次他出国去了,聂宇晟趁机让谈静去他们家玩,谈静不肯去。
“为什么不来啊?”聂宇晟在电话里十分不满,热恋中的人,总是希望时时刻刻都能看到恋人。
“我妈妈知道会不高兴的。”
“你妈妈不是挺喜欢我吗?”
“她喜欢教你弹钢琴,她觉得你学习好……她又不喜欢你跟我谈恋爱。”谈静小声说,“反正我到你家去,不太好。”
聂宇晟也没有生气,反正两个人可以去的地方很多。在河边散步,放风筝,看划小船的人偷偷用电网打鱼。遇上贩卖莲蓬的小贩,聂宇晟就买一束莲蓬给她吃。通常小贩会送一张荷叶,他们坐在河边榕树阴下,看远处鹭鸶蹚水寻觅着小鱼,然后剥开莲子,边吃边聊。谈静会把莲子壳放在荷叶上,聂宇晟偶尔拿起莲子壳,套在手指头上,用笔给莲子壳画上弯弯的眼睛和嘴巴,装成木偶戏的样子,用几根手指扮演好几个角色,逗她玩。夕阳透过榕树的枝叶洒下来,晚风里有蜻蜓三三两两地飞过,时光清澈如同水晶。
后来呢?后来?
谈静茫然地想,后来应该就是不久之后的事吧,那时候两个人都从不曾想过,命运的阴影早已经悄悄接近。
直到母亲去世,谈静也没有想过,事情会变得有什么不同。谢知云的心脏衰弱,各种治疗也只是延缓而已,在医院进进出出了几次,最后一次病发的时候,是在课堂上。上音乐课的时候她突然昏迷,学生们惊惶失措,找到班主任把她送进医院,然后,她再也没有醒来。
谈静当时还在外地的大学校园里,接到电话后连夜赶回去,连哭都忘了,只急着四处筹集医药费。那时候学校还没有改制,教育经费最困难的时候,老师们连工资都不能按时发放,何况她母亲又不是什么主课的老师,更不受重视。谈静借遍了亲友,才交上第一笔住院押金。奜凡电芓圕毗邻侑鱼収菉,后来聂宇晟知道了,又给她汇了两万块钱救急,可是最后还是没能挽留住母亲的生命,在医院拖了十几天,还是走了。学校派了两个老师来帮谈静处理后事,因为谢知云是在课堂上发病,被认为是殉职,教育局一层层复杂的手续办下来,艰难地补偿了一笔钱,金额正好让谈静把亲戚借债都还清了。谈静那时候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备受打击造成免疫力低下,得了带状疱疹高烧不退,疼得没有办法,还是聂宇晟翘课赶回来,把她也送进了医院,出院已经是半个多月后了,谈静这才鼓起勇气回到家里,收拾母亲的遗物。
母亲留下的财产不多,这么多年来,母女相依为命,谈静也知道母亲独力供养自己上大学,殊为不易,不可能攒下什么钱来。她把寥寥几张存折整理好,拿着母亲的死亡证明,一家家银行去跑,把钱转存出来。每办一笔,几乎都要掉一遍眼泪。余下的钱不够她继续上大学的费用,聂宇晟说:“以后我养你。”
那样自信满满,她情绪低迷,只说:“你自己还是学生,拿什么养我?”
“太小看我了!”
聂宇晟被她这么一激,放暑假的时候就跑去做饮料促销。那时候饮料竞争还不十分激烈,街头促销这种方式并不多见,他搞了一个街头展点,雇了些同学打工,忙了一个夏天,除去物料人工成本等种种开销,竟然挣了将近一万块钱。除了给她买了枚胸针,还把余下的钱存进她的户头,给她当下学期的生活费。
“为什么买胸针送给我?”
“因为我希望最靠近你心脏位置的那样东西,是我送的。”
情人间的甜言蜜语,再多再浓也不嫌腻吧?
就是因为这次的暑期打工,聂东远才发现儿子在谈恋爱。推广经理觉得这种街头促销方式效果很好,当成经典案例一层层报上去,负责快消业务营销的副总,终于认出了照片里的促销负责人是老板的宝贝儿子。聂东远这才知道儿子顶着酷暑卖了一夏天的饮料,成绩斐然。
聂宇晟在大学期间,除了每个月有五千块的固定零花钱,其他购物如电脑衣服这种东西,都可以刷聂东远的附卡。聂东远就诧异了,为什么儿子要去顶着烈日晒两个月,站在街头做促销?他缺钱吗?他当然不应该缺钱。那他这么做是为什么呢?这个儿子从小娇生惯养,保姆叫他早早起床上学都得费九牛二虎之力,什么事能够让他肯放下架子去吃苦?一定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很重要,一定要查出来。
等知道谈静其人之后,聂东远没有见谈静,他觉得犯不着。他直接叫人送了张十万块的支票去给谈静,那人客客气气地说:“谈小姐是聪明人,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谈静虽然内向,却也有自尊,更兼年轻气盛,反问了一句:“那么在聂先生眼里,我和聂宇晟的交往是一种灾难吗?”
倒把来人问得怔住,回去告诉聂东远。他哈哈大笑,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小姑娘伶牙俐齿的,不用和她一般见识。”
聂东远确实没把谈静放在眼里,一个刚念大学的小姑娘,除了长得漂亮,能有多大的杀伤力?这种事情越是打压越是反弹,聂宇晟的性格他十分清楚,他不打算再尝试棒打鸳鸯,省得真把儿子跟这小姑娘逼成了一对鸳鸯。在他看来,这种年纪的恋情都是一时痴迷,聂宇晟正在迷恋这姑娘的劲头上,自己做什么都只会适得其反,不如静观其变。
聂东远第一次真正觉得谈静是一种威胁,是聂宇晟坚持要换专业的时候。当初聂宇晟高考选择第一志愿生物工程的时候,聂东远已经非常失望了,但多少还算跟自己的公司产业沾边,所以他隐忍着没说什么。没想到聂宇晟竟然申请换到临床医学,因为跨学院换专业需要校长签字,所以最后惊动了聂东远,他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他飞到儿子的学校所在地,跟聂宇晟一席长谈,聂宇晟还是那样子,不愿意跟他说的话,就半个字也不肯说。但他通过各种渠道收集信息,终于明白了儿子为什么鬼迷心窍要学医,当初他反对聂宇晟跟谈静在一起有一个理由:谈静的妈妈有心脏病,不知道会不会遗传,对下一代风险太高。当时他拿这个理由反对的时候,聂宇晟也没有说什么,可是竟然为了这个理由去学医,聂东远终于不再轻视那个姓谈的小姑娘,在儿子心目中的地位了。 ℉ёì℉аηтχт
“她不适合你。”他苦口婆心地劝儿子,“你跟她不是一个环境长大的,现在是没有什么问题,将来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你学医就能保证什么吗?医生能救人,可是也不是万能。你这么聪明一个人,怎么想不明白呢?”
聂宇晟完全无动于衷:“您已经这么有钱了,还需要我娶一位有钱的大小姐,以便增加您的财富吗?”
聂东远的公司那时候刚刚在香港上市,顺风顺水,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哪里容得下儿子这样忤逆。不过他没动声色,从儿子这边着手,不会有太大效果,那么就从谈静那边着手吧。
聂东远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谈静,谈静仍旧能够清楚地记得。聂东远为了这次谈话,特意约在一间五星级酒店的咖啡厅里。咖啡厅里人很少,空调的冷气很足,他也没多说什么,见到谈静就说:“你不能和聂宇晟在一起,你和他在一起不会幸福的。你妈妈活着的话,也会坚决反对的。”
那时候谈静很单纯,于是傻乎乎地问:“这跟我妈妈有什么关系?”
聂东远没说话,只将一张照片轻轻推到她面前。谈静看到照片里的人是自己的妈妈和聂东远,背景是香港山顶,万家灯火星星点点,无数摩天高楼似琼楼玉宇,美得像个梦。谈静没去过香港,但看过很多的TVB电视剧,这样浪漫的地方,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谈静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去过香港,有一段时间妈妈倒是去过外地培训,那时候谈静已经住校了,妈妈真实的行踪她一无所知。
谈静简单的思维一下子没法接受这么复杂的事情,她要想一想才能明白,为什么妈妈会跟聂东远在香港拍这张照片。
“你妈妈很喜欢维港,说这世上她能想像最美好的事情,大约就是在香港的半山有一套房子,可以天天看见蔚蓝的海。晚上的时候有许多灯,像是天上所有的星星都掉下来。”聂东远不紧不歉,不曾帮助过你什么。不管你怎么想,我打算把香港半山那套房子过户给你,只要你答应不和聂宇晟来往。你们不合适,在一起会有很多很多的问题。”
谈静没了分寸,只说:“我要想一想。”
“非,凡论,坛首,发~你妈妈是个好女人,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没有花过我什么钱,她跟别人不一样,她不是为了钱跟我在一起。她常常提到你,希望你可以快快乐乐地长大,幸福安宁地生活。聂宇晟的脾气或许你不知道,很多年前我想过再婚,但他以死相逼,就从家里阳台上跳下去,幸好摔在草坪上,只是把胳膊摔折了,把我吓坏了。他不让我结婚,我就不结婚了。这孩子从小没有母亲,特别敏感,他不希望有任何外人来打扰我们父子。我跟你妈妈的交往,都是瞒住他的。他不知道,我也不打算让他知道。如果你要让他知道,你自己选择吧。”
谈静的心里乱糟糟的,一个人搭公交回校园,包里还有一个纸袋,是聂东远给的香港那套房子的房契。他说:“这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妈妈的。”谈静想到母亲最后躺在医院的情形,就忍不住想要流眼泪。父亲去世十几年,她对爸爸的印象已经淡化得若有若无,只是家里墙上挂的一张全家福,还是她周岁的时候拍的。照片里的父亲是个眉目清俊的年轻人,她对父亲的全部印象,也就永远定格在照片的那个影像上。十几年过去了,妈妈没有再嫁,她习惯了和母亲一起生活,从来没有想过,母亲会不会有再结婚的想法。
或许是因为她的自私,所以母亲从来没有跟她谈过这方面的问题。母亲就像个真正的未亡人,孤零零独自拉扯着她长大。
那几年社会风气已经渐渐开化,离婚与再婚都不再是被人指指点点的事情。可是妈妈从来没有提过,她也就习惯了。她从来没想到聂东远会以那样的口气提起她的母亲,妈妈确实是个好女人,安静,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左邻右舍可怜她们母女俩,什么事都惦记着帮她们一把,还在烧蜂窝煤的时候,邻居不论谁家买煤,都会帮她们买一百个,码得整整齐齐在楼道里。妈妈很少求人帮忙,而且很努力地回报邻居们的各种关照。
如果不是为了考虑她的感受,或许妈妈会再嫁。谈静非常内疚地回到校园里,她需要冷静地想一想,她与聂宇晟的问题。她把聂东远的话想了又想,想起去年的时候,聂宇晟失魂落魄地来找她,当时他什么都不肯说,发了一场高烧,吓得她提心吊胆,最后聂宇晟才告诉她,自己的父亲曾经有过一个情人,还有一个孩子。这件事给聂宇晟的打击很大,他几乎觉得父亲背叛了,要离开自己,重新再建立一个家。
谈静想到这件事情,就知道聂东远没有说谎,聂宇晟不愿意父亲再婚,聂家的事情太复杂了,就像妈妈说的那样。这样的有钱人家,她不应该掺和进去。可是她爱聂宇晟,聂宇晟也爱她,这种爱恋单纯而简单,她从来没觉得,聂宇晟的家庭环境,会给这段恋情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得知自己妈妈与聂东远的交往之后,她真的觉得不安了,妈妈生前的激烈反对,似乎正印证了聂东远的话。如果她和聂宇晟交往,妈妈是不会赞成的。
谈静说到这里,不知不觉就沉默了,盛方庭也沉默了,寂静的病房里,甚至听得见远处走廊上护士推动小车的声音。咯咯吱吱的,是橡胶轮划过地面的声音。过了不知多久,盛方庭才问:“你就是因为这件事,离开聂宇晟?”
“不是。”谈静的目光似乎更迷茫了,“这件事情让我犹豫不决,可是真正让我觉得,不可以跟聂宇晟在一起,是因为另一件事。”
“是什么样的事情?”
谈静又沉默了片刻,似乎并不愿意提起,可是最后她还是说了:“聂东远当初白手起家,是把一家集体所有制的饮料厂,变成自己的私营工厂。”
盛方庭点了点头:“业内人士都知道,这家饮料厂有近百年的历史,原来是一位老华侨办的,解放后公私合营,文革后又改成集体所有制的工厂,最后被聂东远以很便宜的价格盘下来。从这一家工厂,他开始做保健饮料和矿泉水,四年内迅速扩张,做到市场占有率第一。一直到现在,东远的保健饮料、纯净水、果汁、软饮料……仍旧在市场中占有很大的优势,尤其是保健饮料,市场份额一直特别稳定,即使像可口可乐那样的公司,也都拿东远没有办法。”
“东远起家的时候,就是靠这款保健饮料,据说是六十年老配方,是那位老华侨在公私合营之后,交给国家的。那家工厂,也就是靠这张配方才在计划经济时代存活了那么多年。我爸爸是技术科的,之前一直负责保管那张配方。他不是意外出车祸,是有人杀人灭口。”
谈静说到这里的时候,觉得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仿佛第一次看到母亲的那本日记。谢知云心细,虽然写日记,却把日记放在一个特别的地方,谈静都不知道妈妈有写日记,母亲去世很久之后,她在收拾家里的卫生的时候,意外地从虾酱坛子里,发现了这本日记。
说是日记,其实隔好几天才记一次,似乎更像是一本周记。在这本日记里,谢知云详细地描述了丈夫的死亡,那样突然,那样仓促,让她不敢相信,丈夫会因为一场车祸,就那样猝然地离开自己和女儿。车祸之后的几天,她的记载很零乱,但是后来的日记渐渐地有条理。肇事者一直没能找到,因为是在下班的路上,工厂按工伤计算了抚恤金,数额不多,因为谈少华的工龄不长。而且那个时候工厂已经濒临破产,正在打算拍卖,据说有港商想要买下工厂。八十年代末,招商引资还是特别稀罕的事情,所以当地的政府还有主管部门,都大力地推进此事。工厂里人心惶惶,没有太多人关心一个技术人员的意外身亡。谢知云总觉得车祸有蹊跷,因为现场种种证据显示,是一辆大卡车,而且有数次撞击的痕迹,这不像是意外事故。但交警说,可能是因为司机发现撞伤人之后,索性就再次肇事,把人撞死。因为那个年代,赔偿车祸对车主来说,亦是一个天文数字,撞残了的话,后续的赔偿更是没完没了,有些司机会选择铤而走险。谢知云当时心都碎了,一心想把肇事者找出来,可是凭她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够去追查?跑了几趟交警大队之后,谢知云绝望了。
后面很长一段时间的日记,都是记载生活琐事,字里行间,都是一个母亲对女儿的怜爱。谈静当时翻过这些文字,只觉得母亲不易,独自抚养一个孩子,家里的水龙头坏了,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四处喷水,等到邻居回来,才有人帮忙用铁丝拧上。老式的家属楼,有诸多的不便,好几家人合用厨房,液化气没了,谢知云也扛不动气坛子,都是请人帮忙送到液化气站去换气。明明是很辛酸的生活,母亲却努力把她打扮得干干净净,周日也带她去公园玩,从来没让她觉得,自己比同龄人缺少什么欢乐。
袁家福的名字出现在日记的后半本里,那篇日记很长,谈静第一眼看到袁家福这个陌生的名字,心里有一种异样的不祥感。谢知云花了很大的篇幅来写袁家福这个人,他连续跟踪自己上下班,谢知云还以为是遇上了坏人——独自带女儿生活,她比常人警惕,家里的门窗永远锁得好好的,怕小偷,怕门前是非多。上下班的路上,她发现自己被陌生人跟踪,于是悄悄告诉同一个办公室的男同事,几个男老师试图截住袁家福,他却仓皇地逃跑了。
谢知云以为事情就到此为止了,第二天她从酒店大堂弹琴回家的路上,又遇上了袁家福。她不由得觉得害怕,袁家福却主动说:“谢老师,您别害怕……我没什么恶意,我就是来看看您和您的女儿。”
袁家福吞吞吐吐,谢知云已经几步冲到了路灯下,那里有个凉茶摊,有好几个人在喝凉茶下棋,她这才觉得稍微安心了些。袁家福看她这样子,也没有再说什么就走了。过了好几天,谢知云在办公室接到一个电话,正是袁家福用公用电话打来的,他说自己要到南洋闯世界去了,所以才在临走前来看看“谈师傅”的爱人和女儿。谢知云敏感地觉察到了什么,再三追问,这个袁家福才承认,他就是当年的肇事司机。
谢知云没有哭,也没有大骂,只是很冷静地说:“我和我的女儿,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你别想求个心安就跑得远远的,你就算跑到南洋去,我也会报警把你引渡回来。”
袁家福说:“谢老师,我也是被逼得没办法才做这样的事情。我老婆白血病,上海的医院说可以做手术,但我没有钱。人家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开车去撞谈师傅。我这辈子也不会心安啊……现在我老婆也死了,都是因为我拿了这昧良心的钱……我真不该做这种事……我老婆治病的钱没有花完,我已经从邮局汇给您了,我不求您原谅我,反正我是个罪人。”
谢知云一再追问是谁让他开车故意去撞谈少华,袁家福说:“谢老师您别问了,我是不会说的,人家把钱也给我了,我也全都花在医院里了,我老婆病没治好,是我不该拿这钱。总之谈师傅是个好人,他就是被他管的那个配方给害死了。人家就想要那个配方,嫌他碍事呢!”
没等谢知云再说什么,袁家福就把电话挂了。谢知云在当天的日记里写:“我一定要追查,少华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谢知云想过报警,但那个时候她连袁家福的名字都不知道,她走到派出所门口,又回来了。过了几天,果然收到了一笔汇款,汇款人是袁家福,汇款的地点是泉州的一个邮政所。谢知云去了交警大队,把这事都告诉了交警。几年前的交通肇事案,一直没找到肇事司机,交警也很重视,查了好久,还派人去了泉州,最后仍旧没找到袁家福这个人。警察告诉谢知云说,可能汇款的人用的是个假名字。
那个年代,户籍管理很松散,在邮局汇款也不需要身份证,更没有摄像头之类的监控。这件案子于是又没了头绪,被搁置了下来。谢知云自己却没有放弃,她开始打听丈夫生前工作的饮料三厂的情况,现在这个饮料厂已经变成了时髦的饮料有限公司,据说在港商打算收购的前期,突然老三厂一个分管销售的副厂长筹集了所有的回笼资金,还发动一些工人集资,用集体集资买下了饮料三厂。
港商已经花巨资拿到了老三厂的保密配方,收购工厂受阻后,港商索性另觅地方建了新的饮料厂,按配方开始生产保健饮料。领头集资买下老三厂的那个副厂长,利用老三厂的厂房和工人,也开始了新饮品的生产。双方的竞争很激烈,还为了饮料的注册商标打了好几场官司。
那个带着人集资的副厂长,就叫聂东远。
真正引起谢知云对聂东远怀疑的,就是聂东远跟港商的几场官司。港商觉得聂东远重新生产的保健饮料,无论从口味和功能上,都非常像他们花巨资买下的保密配方饮料,所以他们怀疑聂东远利用职权,获得了保密配方。但是原来的保密配方管理是非常严格的,只有厂长、书记、技术科的配方管理员三个人知道。书记已经退休,而且脑溢血中风,时日无多,在医院挨日子而已。原来老三厂的厂长早就被港商挖角,到港商公司任职,拿着当时很高的薪水,也不太可能泄密。配方管理员就是谈少华,他在收购前就车祸身亡,那之后保险柜的钥匙就只有书记和厂长有。
港商还一度怀疑是病重的老书记泄密,但因为没有证据,此事就不了了之。聂东远的饮料公司继续使用华侨留下的商标,同时开始生产当年非常时髦的矿泉水,并逐步在迅速萌芽的饮料快消市场中占据越来越多的市场份额。
聂东远真正迈入富豪之路,是从他完成对所有集资工人的股权回购开始的。当时他要集资救厂,大部分人都以为是个笑谈,厂里有本事的人早就另谋出路,调到更好的单位去了,没本事的人也都纷纷出去打工,只有极少部分人参与了集资,每家凑了几千块钱。在当时,几千块对一个家庭来说,也是一笔巨款了。能拿出这笔钱的家庭不多,但厂里的效益越来越好,这些集资的人分红也越来越多,都不愿意退股,据说当时聂东远的手段非常不入流,动用了黑白两道的势力,终于只付给那些集资者很少的利息,就退掉了所有集资,把饮料公司正式更名为“东远饮料责任有限公司”。原来参与过集资的工人差不多全被辞退,因为聂东远大刀阔斧,换了更高级的生产线,更换了大批的操作工人,退休工人也被他当包袱甩掉,只给了很少的钱买断工龄。所以原来老三厂的工人,只要一提到聂东远,就要狠狠往地上啐一口唾沫,说他花了很少的钱就买了集体的厂,心狠手辣,把所有老厂的人都赶尽杀绝。
这是聂东远的第一家公司,也是他挣得的第一桶金。后来的聂东远一发不可收拾,在快消尤其是饮品行业大杀四方,成为著名的民营企业家。
谢知云打听到聂东远想给儿子找个钢琴老师,就托人介绍,前去面试。聂东远对钢琴是一窍不通,而且他生意正是风生水起的时候,忙得很少顾到家里。只看到谢知云温柔敦厚,对儿子挺好的,儿子也似乎挺喜欢这个钢琴老师,所以就长期聘用了她。
谢知云到聂家教钢琴,动机并不纯粹,在那以后的每一篇日记里,她几乎都要提到聂东远。她想尽办法想探知聂东远是否就是当年买凶杀人的背后主谋,但是聂东远很忙,她很少有机会接触到他。
在有限的几次接触中,谢知云用了一个词来形容聂东远:深不可测。谢知云在聂家处处小心,唯恐露出什么破绽来,好在跟她接触最多的聂宇晟挺喜欢她的。聂东远又特别宝贝这个儿子,所以连带着对她也格外客气,逢年过节的就会额外给个红包什么的,唯恐她不尽心尽力教儿子学琴。好菽下傤盡在婓梵埨潭。
时间长了,谢知云对追查这件事也失去了信心。她对聂东远提出来,聂宇晟的钢琴已经学得不错,若要再进步,就需要名师指点,最好是请省城的音乐系教授来教他,自己可以功成身退了。谢知云第一次打了退堂鼓,是因为聂宇晟善良可爱,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自私地耽搁这孩子学琴。
聂东远正好在德国谈判,引进新的设备,正忙得焦头烂额,听到儿子打来国际长途说谢老师不想干了,对于聂东远而言,有个靠谱的做饭保姆让儿子乖乖吃饭,和有个靠谱的钢琴老师让儿子乖乖学琴,是保持家庭稳定最重要的事情。他连忙从德国飞回来,连时差都没来得及倒,就约了谢知云一席长谈。
谢知云在日记里对这天的谈话内容记录寥寥,只写道聂东远谈到一半,就困得睡着了。
谢知云继续教聂宇晟钢琴,每周三节课。这个时候学校已经改成双休了,她每周五晚上会陪聂宇晟去一趟省城,她帮忙联络到音乐学院的一位教授,教授每个双休都一对一地给聂宇晟辅导讲课,然后她负责复习和巩固。聂东远除了费用不操心别的,为了感谢她,聂东远送了她第一样礼物。
谢知云没有提到这件礼物是什么,但她把礼物退掉了,聂东远重新给她封了一个红包,她收下了。
过了大约三个月,聂东远第一次单独约她出去吃饭,谢知云犹豫不决,最后还是赴约了。
两个人的交往并不密切,谢知云对聂东远抱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态。聂东远无疑是个非常有魅力的男人,事业的成功让他有一种自信,他觉得对万事万物都应该手到擒来。谢知云的犹豫和拒绝似乎激起了他的挑战欲,他频频制造一些独处的机会,让谢知云觉得很难堪。一方面,谢知云想保持这种交往,丈夫的死仍旧是个难解的谜团,或许答案就在聂东远心里;另一方面,谢知云觉得聂东远非常危险,她用了“危险”这个词形容聂东远,而不是别的。
谢知云继续在矛盾中拖延,聂东远突然换了一种策略,他交往了一位新的女朋友,谢知云在矛盾中松了口气。她本能地觉得聂东远的追求是种危险的行径,现在这种致命的危险已经远离了。不过聂宇晟知道了聂东远新女朋友的事情,他整整一个星期板着脸,没给父亲好脸色看。
在周五的时候,谢知云到聂家,聂宇晟却不见了。他告诉保姆要去同学家拿作业,司机送他去的,在同学家楼下等了半天,却不见聂宇晟下来。司机急了,上楼一看,才知道聂宇晟根本没上去,这个单元楼还有个后门,他可能径直就从后门走了。
保姆跟司机都急疯了,打电话给聂东远,他正在台湾谈新的合作项目,那时两岸还没有直航,都是要从香港转机,他即使赶回来也得第二天了。报案给警察,因为失踪还没超过二十四小时,所以也没办法立案。家里的保姆给聂宇晟所有的同学打电话,谢知云却突然心里一动,拿着手电筒就去了公墓。
最后果然是在聂宇晟妈妈的墓碑前找到的聂宇晟,谢知云打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墓地里,既害怕又惶恐,找到聂宇晟的时候她就觉得心口发疼,一口气缓不上来,差点晕过去。聂宇晟窝在墓碑前睡着了,被她唤醒的时候,还睡得迷迷糊糊的,说:“妈妈,你怎么才来啊……”
一句话让谢知云心酸得快要掉眼泪了,孩子孤零零地睡在母亲的墓碑前,这一幕谁看了都会觉得心疼。何况她自己一个人拉扯女儿,为人父母的心,总是一样的。不管大人们有什么恩怨,孩子总是无辜的。她带着聂宇晟回家,也没有责备他,让他好好洗澡,让保姆给他温了牛奶,看着他喝了睡下,才打电话给音乐学院的教授,取消第二天的课程。
第二天才赶回来的聂东远非常感激谢知云,但是谢知云却坚决辞职不干了。她觉得哪怕聂东远真是杀害自己丈夫的背后主谋,自己一直利用聂宇晟的信任,也太不应当,所以她坚持要离开聂家。两个人彻底谈崩了,谢知云一个人走下山,聂东远开着车追上来。
他说:“知云,我错了,不是我儿子离不开你,是我离不开你。”
谢知云在日记里写:“我愣了好几分钟,说:‘你不是有女朋友了吗?’他说:‘我以为你会觉得嫉妒,会对我好一点儿,结果你反而要离开我。’我又愣了半天,最后没有理他,掉头就继续往山下走,他把车停在那里,跟在我后面,一直跟着我走到山下的公汽站。我上了公交车,还看到他站在公交站牌那里,绝望一样看着我。”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谢知云在日记里没有再提到聂东远,她记载着日常的柴米油盐,还有女儿的成长……谈静看到这里的时候,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当时的谢知云,可能也是这样认为的吧。
过了很久之后,聂东远央求谢知云回去教儿子学琴,因为聂宇晟难得信任一个人,而他信任谢知云。聂宇晟正好是叛逆期,家里的保姆都管不住他,只有谢知云的意见,他一向肯听。起初谢知云拒绝了,但是聂东远知道谈静很有希望考上重点中学十四中,那所学校是全寄宿制,费用特别高,而那时候谢知云工作的学校连工资都没法正常发放。他知道谢知云需要攒钱供女儿读书,所以一边开出了高价,一边向谢知云保证,自己绝对不再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是请她回去教聂宇晟。
在聂东远的保证和游说之下,谢知云开始继续去聂家给聂宇晟上课。聂东远遵守诺言,跟谢知云保持距离,他工作很忙,刻意避开谢知云的话,谢知云就完全见不到他。聂宇晟生日的时候,两个人才重新见面。聂宇晟坚持要请谢老师吃大餐,所以他们三个人一起去当时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的旋转餐厅吃饭,聂东远喝的是红酒,谢知云跟聂宇晟喝的则是东远饮料公司出的那款知名保健饮料。
谢知云喝这款饮料的时候,心情当然很复杂。聂东远兴致很高,儿子乖乖听话,谢知云又在身边,所以他喝了不少红酒。他开始讲述自己白手起家的过程,包括当年怎么样跟港商斗智斗勇,因为一开始当地政府和主管部门{非},是非常支持港商收购老三厂的{凡}。他突然站出来领着人集资救厂的时候{论},据说主管部门的领导是用“瞎胡闹”三个字来评价的{坛}。
“可是你看,我把厂子办得红红火火的,饮料一天比一天好卖。新引进的生产线生产矿泉水,我们花了大价钱在电视台最好的时间做广告,最开始的时候,全厂的人都反对,说我拿那么多钱去电视台做广告,简直是疯了。连管生产的副厂长老徐也跟我唱反调,说我这样搞法,一个月内资金链就会断掉的。可是广告播出之后,男女老幼都能哼哼几句我们的广告歌……哇,那一年矿泉水卖得,大街小巷,全都是我们的产品。提货的大货车排队排得足足三条街,所有生产线全部开动,库存也永远是零,到处都是订单,根本就生产不过来。这时候就有太多人眼红了,厂子成了他们眼里的肥肉,谁都想要来咬一口……”
聂宇晟不满意了,拿刀子一边切着牛排,一边嘀咕:“你就会说你的饮料……”
“没饮料有你今天的好日子吗?”聂东远喝了酒,眼睛却亮得惊人,揉了揉儿子的短发,溺爱地说,“爸爸挣钱,都是为了你。”
“你看谢老师都听烦了,谁耐烦听你的饮料……”
聂东远觉得谢知云确实有点心不在焉,尤其是在喝饮料的时候,他怕儿子看出什么来,所以很客气地问谢知云:“谢老师喜欢喝这种饮料吗?”
谢知云掩饰地说:“味道挺好的,有点像原来老三厂的那种。”
聂东远很得意,他小声说:“告诉你个秘密,这个饮料的配方,就是原来老三厂的那种。”
这句话对谢知云而言,不啻晴天霹雳,她当时完全愣住了,觉得所有的血都往头上涌,心跳得特别厉害,连手也发抖。
因为谢知云突然的不舒服,这顿饭就只吃了一半。聂东远打电话让司机来把聂宇晟接回去,他自己开车送谢知云去医院。急诊的医生没诊断出什么异常,认为谢知云只是有些贫血,而谢知云自己担心聂东远发现什么,所以坚持不肯做全套检查,也坚持不肯留在观察室里。聂东远于是开车送她回家。
回家的路上,经过海滩旁新修的一段公路,那里非常偏远冷僻,很少有经过的行人和车辆。聂东远或许是心血来潮,或许是蓄谋已久,他把车开下了公路,冲到了海滩上。
谢知云在日记里关于海滩上发生的事情的记载是空白,过了一周后她才轻描淡写地写道聂东远为了向她道歉,在香港买了一套房子,据说是想要送给她,被她拒绝了。
此后谢知云的日记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复仇。她想过很多方式,觉得都不太痛快。聂东远很喜欢她,她却拿不准这种喜欢是真心,还是觉得一时的征服欲得到了满足。所以她对聂东远永远是若即若离,她对聂东远的憎恶里夹杂着对自己奇怪的怨恨,这个人八成是杀害自己丈夫的真凶,她却跟他周旋,对一个思想传统的女性而言,这种负担太沉重了。
她第一次心脏病发,是在聂家。聂宇晟把她送进了医院,那时候,也是谈静第一次见到聂宇晟。
她有很多事情瞒着女儿,对于谈静跟聂宇晟的接近,她没有太过于阻止。聂东远生性狡诈多疑,而且谈静还小,谢知云觉得女儿与聂宇晟的相识是偶然,她压根都不曾想过,女儿会跟聂宇晟有什么特别的交往。再加上,她是真心喜欢聂宇晟这孩子,她觉得他聪明又懂事,而且幼年丧母,非常可怜。
在矛盾中,聂东远带她去了一次香港,就在香港,他很坦白地对她说,他不太可能跟她结婚,但是物质上,他会尽量满足她。从香港回来后,谢知云就不接聂东远的电话,而且辞掉了聂家的那份兼职。
很长一段时间里,聂东远都表现得不以为然,他认为谢知云这种做法可能是逼婚。他于是告诉谢知云,以前也有女人干过这种蠢事,下场就是他当机立断结束这段关系。谢知云没有理会他,甚至将他的所有联络视为骚扰,这才令聂东远困惑起来,或许是那习惯了呼风唤雨说一不二的自尊心作祟,他频频地要求跟谢知云再谈一次,都被谢知云拒绝。有一次半夜,他甚至冒险到了谢家的楼下才给谢知云打电话,那天正好是周日,谈静没住校在家里,谢知云怕惊动女儿,找了个缘故下楼去,聂东远这才得到了一次跟谢知云谈话的机会。
这次谈话仍旧是在空无一人的海滩上,谢知云不堪聂东远的纠缠,向他坦白。自己的丈夫是保管老三厂饮料配方的技术员,她之所以到聂家教钢琴,起初也没安什么好心,不管他是不是当年主使袁家福肇事的那个人,她都不打算再跟他有任何瓜葛了。
谢知云关于这次谈话的记录非常详细,连对聂东远的神态描写都栩栩如生。聂东远当时冷笑了一声,说:“是啊,我就是当年为了配方杀掉你丈夫的人。你没安什么好心,我就更没安什么好心了,你以为我真的喜欢你吗?我就是玩玩你罢了。就你这么蠢的女人,丈夫被人害死,你自己还被我白玩这么久,你能奈我何?”
说完这些话,聂东远就驾着车扬长而去,把谢知云一个人留在了深夜的海滩上。
谢知云那天晚上是一个人走回去的,谁也不知道她一个人在公路上走了有多久。在最后一篇日记里,她写道:“我确实是一个愚蠢的女人,才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我真的没有颜面再活在这个世上。”
没过几个月,她就因为心脏病死在了课堂上。
谈静后来发现,母亲没有按医嘱服用任何治疗的药物,也没有按医嘱随身携带任何急救药物,她几乎可以算是自杀。
第十九章 我们分手吧
在讲述完母亲的死亡之后,谈静有长久的沉默。过了很久之后,她才说:“如果早一点知道这些事情,我希望自己从来都不认识聂宇晟。”
盛方庭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劝慰她,他只是说:“因为这些事,离开聂宇晟,其实对他并不公平。”
“我那个时候很年轻,才二十岁,遇上这种事情,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聂东远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只要求我离开聂宇晟。我想,我也不愿意跟聂宇晟再在一起,不然的话,我妈妈的亡灵在地下也不会安宁的。”
谈静眼神凄苦:“只是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我已经到了医院,打算不要那个孩子,可是躺到手术台上,我又逃跑了。聂宇晟什么都不知道,我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他身上,多么不公平。可是父母双亲的死,都跟聂东远脱离不了关系,若不是他,我妈妈不会死的。”
盛方庭沉默良久,才问:“那么现在呢?现在你真的打算,跟聂家争监护权吗?”
“我一定要争,我不能失去平平。孩子是我的命,在最开始的时候,在最难的那几年,我常常都想一死了之。死了就不用受这么多的苦了。可是我舍不得平平,我死了,世上再没有人像我一样疼他,他还有病,我要给他治病,让他好好活着,他还小……”
“你能面对聂宇晟吗?”盛方庭问,“或许他会希望庭外和解,也可能他会撇开律师,跟你私下交涉。”
“我不会再见他。”谈静很快说,“如果你能帮我请律师,一切都交给律师去谈。”
“OK。”盛方庭说,“那么我介绍律师给你,只要你态度坚决,这场官司,有得打。”
东远集团的法律顾问,办事情当然特别的干净利落,没费什么周折,只交了一笔治安罚款,就很快把孙志军从派出所里保出来了。依着聂东远的意思,谈静开的条件他们已经办到了,余下的一切都交给律师去办,但聂宇晟坚持要见一见孙志军。在聂东远眼里,这当然是多此一举。但他向来拗不过儿子的意思,况且现在聂宇晟心神大乱,身心交瘁,他也不忍心再给儿子施加压力了。他只是坚持在见面的时候,要让律师同时在场。
“你心肠软,人家要是漫天要价,没准你心一软就答应了。律师跟着你,省得我不放心。”
聂宇晟也没心思计较这些,事情发生之后,他的心里一直空落落的,就像是在梦游一样。谈静跟他说了些什么,他几乎都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当时非常伤心,也非常绝望。事隔多年,她仍旧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她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已经可以粉碎他的一颗心。聂宇晟压根就不愿意去回想,现在父亲坚持,那么就让律师陪着吧。
那天在医院走廊里,聂宇晟根本就没有正眼看过孙志军,今天见到孙志军,他不由得很认真地注视着他。大约刚从派出所里放出来,孙志军身上的衣服不怎么洁净,好几天没刮胡子,显得蓬头垢面的,乍一看,跟街头的流浪汉差不多。
见到聂宇晟,孙志军也没什么意外似的,就问:“有烟么?”
聂宇晟摸了摸口袋,他虽然偶尔会躲起来抽两支,但是身上从来不带烟。还是律师递了盒烟给他,他给孙志军,孙志军老实不客气,拿了支出来,又问:“有打火机么?”
律师看了聂宇晟一眼,直接把打火机给了孙志军。孙志军点上香烟,狠狠抽了好几口,这才说:“瞧这阵仗,你是什么都知道了?”
聂宇晟不愿意多说话,他只是默默打量着孙志军。孙志军掸了掸烟灰,突然“哧”地一笑,说:“看什么呢?难道从我脸上能看出来,谈静当初为什么肯嫁给我?”
聂宇晟不愿意问的也就是这样一句话,他仍旧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注视着孙志军。孙志军又抽了几口烟,把烟屁股就着桌子按熄了,也不管那烟头在桌上烫出个白印。他说:“要不是你丫的刚把我从牢房里捞出来,我这会儿就想再给你一拳。有什么好装的?要问就问!谈静为什么会嫁我?她不愿意孩子生下来是个黑户!她打听到孩子出生后,要有出生证明才能上户口,但是出生证明要有准生证医院才给开。你知道么?当时我看她一个人挺个大肚子挺难的,我就跟她说,在我们乡下,找熟人就能开到准生证,还可以把准生证的日子往前挪,不过得先领结婚证。谈静起初是不愿意的,可是没准生证,孩子上不了户口,以后幼儿园、小学,哪样不要户口?就算是交借读费,也得有个户口证明他不是黑户。谈静想了好几天,她这个人,最心软了,唯恐将来孩子受半点委屈,于是就跟我回乡下拿了结婚证。”
聂宇晟仍旧没说话,只是放在桌子下面的手,慢慢又捏紧了拳头。
“那会儿她怀着平平都七八个月了吧,记得回乡下的车上,路不好走,一路颠来颠去,我还真担心她把孩子生在长途汽车上了。回乡里领了证,还办了几桌酒席,都是她出的钱,她说她已经欠了我人情了,可不愿意再欠我钱。你说矫情不矫情?”
孙志军还在满不在乎地笑,聂宇晟只觉得心如刀割。他仿佛能看到谈静,那种小心翼翼委曲求全的样子。他曾经恨过谈静,甚至就在刚刚的一瞬间,他也是恨谈静的,但是孙志军越是这样满不在乎地讲述,他越是觉得难受。谈静曾经吃过什么样的苦,他想都想得到。那时候她还非常年轻,刚刚失去唯一的亲人后不久,又舍弃了她原有的一切,她到底是怎么熬下来的呢?
“后来你都知道了,孩子生下来就有病,谈静把钱全花在孩子身上了,到现在也没治好。”孙志军突然咧嘴笑了笑,“不过现在你不都知道了?好了,这下子她可不用愁了,有你这样有钱的亲爹,还愁什么?”
聂宇晟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才说:“是她要求把你保出来的。”
孙志军又是咧嘴一笑,话语里尽是挑衅:“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老婆对我,没话说。”
聂宇晟用尽全身的力气,才遏制住自己想要一拳打上孙志军那张脸的冲动。他不愿意再多说,只说:“那你劝一劝谈静,她提的要求我们都满足了,她不愿意要孩子,我也答应给她一百万,请她放弃监护权吧。”
“什么?一百万?”孙志军似乎没想明白,过了好半晌,才冷笑了一声,“姓聂的,你也忒小气了吧,才一百万就想把孩子买走?我们费了多少心血才把这孩子养大,一百万?谁稀罕!”
“是谈小姐要求的一百万。”律师及时地插了句话,“再说聂先生是孩子的亲生父亲,他有权要求监护权。”
“我跟你说话了吗?”孙志军恶狠狠的,“姓聂的,我不管你那有钱的爹怎么有钱有势,可是有一条,谈静不愿意的事,我也不愿意。你是平平的亲爹没错,可是谈静是平平的亲妈!她一把屎一把尿把这孩子拉扯到这么大,她费了多少心血你知道吗?她为了这孩子,连头发都愁白了。现在你突然就冒出来,给钱?给钱就能把孩子给买了去?行,你有权有势,打官司就打官司好了,看到了法庭上,问一问孩子,他到底愿意跟着谁?”
他这样胡搅蛮缠,律师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但是刚要说话,就被聂宇晟阻止了,他说:“是谈静亲口告诉我,她不要孩子了,她问我要一百万。”
“我才不相信呢!这孩子她看得比她自己的命还重,把孩子交给你,除非她自己不想活了!”
说完这句话,孙志军突然脸色大变,站起来就往外走。律师想要拦阻,也被他推了一趔趄。聂宇晟缓了两秒钟才想明白,他也变了脸色,快步走出去。没想到刚一出门,就被孙志军一把拽住:“谈静在哪儿?”
“我不知道。”
孙志军挥手就给了他一拳,打得聂宇晟一个踉跄。律师冲过来推开他,大声道:“住手!”一边说一边就掏手机报警。孙志军满不在乎,说:“行啊,再把我关起来啊!姓聂的,我早就想揍你了,你再把我关起来啊!你他妈这时候冒出来逞能,跟谈静说要监护权!谈静生孩子的时候大出血,差点就没命了,那时候你在哪里?孩子一落地就是先天性心脏病,谈静哭晕过去好几次,央求我借钱给孩子治病,她生平都不肯求人的,何况是开口求我,她连命都不要了,没出月子就想出去打工挣钱,那时候你在哪里?这么多年来,她跟亲戚朋友都断了往来,就因为借了他们的钱还不上,她觉得没脸见人。她那么要强的一个人,那时候你在哪里?姓聂的,今天你冒出来说要监护权,行啊你!有能耐你就再把我关起来,你看谈静会不会把孩子给你!一百万?你不就仗着有钱吗?你不就欺负谈静没钱给孩子治病吗?要是谈静有钱,能给孩子治病,你看她理不理你!你把她往死里逼是不是?她欠了你的是不是?把她给逼死了,你就高兴了是不是?”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的了。聂宇晟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尽皆失去了,连指尖都发凉。谈静吃过的苦,遭过的罪,从别人的嘴里听到,是他觉得最不堪忍受的一件事情。他其实没有办法想像,谈静是怎么过了这些年。连孙志军都知道她的辛苦,而在她的心里,自己竟然不堪到了如此的地步,她宁可忍受一切世俗的苦难,也不愿意向他开口求救。
非※凡τㄨ'τ下※载不,在真的绝望的时候,她其实也开过口,比如那次问他要五万块钱,他却只给了三万,还把所有的钞票砸到了她的脸上。当时她蹲在地上,一张张拾着钞票的时候,他就那样走了,连头都没有回。谈静早已经心碎了吧,在命运步步逼迫的时候。最后她在酒店里,问他要十万块钱的时候,她眼里其实都已经空了,连眼泪都没有了。
在谈静心里,到底要如何恨他,才会在问他要钱的时候,都如此地不甘不愿?她甚至同意让孩子冒着生命的危险,去做那样一台手术,也不愿意对他说出实情。
她到底有多恨,才不愿意他是这个孩子的父亲。每次他都不愿意去想,只要一想到,心里就觉得痛不可抑。但是孙志军的话就像子弹一样,一颗颗打在他的身上,打碎他的五脏六腑。孙志军这一拳头揍在他脸上,可是心里却更痛,痛得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聂宇晟把律师的胳膊拉住了,示意律师不要报警,他什么也没说,眼睁睁看着孙志军怒气冲冲地走了。谈静在哪里呢?他其实也不知道。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谈静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谈静恨他,这种认知让他彻底地灰心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觉得自己是恨谈静的。恨她无情地离开自己,恨她可以若无其事地嫁人生子。在知道真相的刹那,他恨的却是自己。现在,谈静成了一道伤口,按一按会痛,不按也会痛。她为什么把孩子生下来呢?就为了今天问他要一百万吗?
他已经不再对谈静抱有任何希冀了。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想,如果谈静回来,告诉他,她是骗他的,她从来不想离开他,他都会相信,然后马上抱住她,告诉她,自己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刻,告诉她,自己一生一世再也不要她离开自己。如今谈静真的回来了,而他和她之间,却似乎再也回不去了。
年少无知的时候,似乎总觉得一切都是唾手可得。喜欢的人正好也喜欢自己,两情相悦他也没觉得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他喜欢谈静,爱谈静,似乎只是本能的一件事情。而谈静对他呢?她在伤透了他的心之后,就离开了他。直到回来,她仍旧是个谜一样。在得知孩子跟自己血缘关系的那一刹那,他心底曾经掠过最后一丝希望。而如今,这丝希望也破灭掉了。
谈静说过,她从来没有爱过他。
不管他如何不肯承认,到了今时今日,他也不能不面对这个现实。
她是真的,从来没有爱过他。
孙志军虽然怒气冲冲的,但也没有失去理智。他想了一想就跑到心外科的病房去了,护士站的护士认出他就是那天打架闹事的家属,怎么都不愿意理他。孙志军忘了孙平住哪间病房,最后一间间去找,还是找着了。果然也在这里,看到了谈静。
看到谈静的一刹那,孙志军松了口气。在聂宇晟说谈静要放弃监护权的时候,孙志军真的认为谈静可能会想不开。这个孩子她从来看得比自己命还重,她怎么会舍得给别人呢?
谈静坐在病床边,静静地看着孩子熟睡的脸,直到他走近,她才抬头看了他一眼。也没什么诧异的表情,就是像往常一样心平气和,说:“我们出去说吧。”
是怕吵到病房里的病人,谈静素来知道孙志军的性子,害怕他又一言不合,跟自己大吵起来,幸好这次没有。孙志军跟她一直走到安全楼梯那里,才瓮声瓮气地问了问:“平平怎么样了?”
“还好。”谈静不怎么愿意跟他说孙平,大约是从前忌惮他惯了,只是问,“他们没为难你吧?”
“为难什么?”孙志军满不在乎地说,“我揍了姓聂的一拳!旁边还有律师在呢,还不是连屁都不敢放!”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着意打量谈静的神色,果然她微微皱起眉头,但她也没有提到聂宇晟,她只是说:“你这样的脾气,迟早会吃亏的。”
孙志军不由得也皱起眉头:“你也别兜圈子了。姓聂的什么都知道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离婚?”
“我不想跟你离婚。”谈静顿了一下,说,“我打算跟聂家打监护权的官司,律师说,如果我们离婚,对争取监护权是非常不利的。”
孙志军冷笑了一声,说:“你脑子坏掉了?姓聂的要儿子,你就把儿子给他好了。你自己把儿子攥在手里,有钱给他治病吗?”
“有没有钱给他治病,那是我的事。”谈静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见他阴阳怪气地挖苦,也不当回事,只是说,“我欠你的人情很多,这最后一桩,你当帮帮我。你要离婚的话,过阵子也行,等我把孩子的监护权拿到。我一有钱,就会给你一笔补偿,你想要多少,我会去想办法。”
孙志军仍旧冷笑了一声,说:“等你有钱了,再来说这种大话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他素来是这种脾气,谈静也没有放在心上,何况她满腔愁苦,都在别的地方。她回到病房,护士正给孙平换药水,见她进来,于是告诉她:“三十九床,你续交的钱收到了啊,护士长让我告诉你一声,一共二十万。这几天的费用明细你要是想打印,到楼下的收费处那里,刷卡就可以自动打印了。对了,护士长还让我问问你,你还打算给孩子做手术吗?要做手术的话就得排期,回头我再跟主治医生说,手术方案什么的,主治医生会来跟你谈。”她瞄了一眼床头的牌子,看了看主治医生的名字,嘀咕了一句,说,“聂医生今天没上班,明天吧。”
谈静什么都没说,她只是坐下来,疲倦而困顿地看着孩子。孙平已经醒了,见到她很高兴,眯起眼睛冲她笑了一笑。
“妈妈!”
谈静轻轻握住孩子的手,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孩子听:“乖……手术费有了,咱们很快就可以做手术了……等做完手术,你的病就好了……”
“妈妈……你怎么不高兴?”
谈静却怔怔地流下眼泪:“妈妈高兴……”
“妈妈,你不是说要跟我玩游戏?我要藏起来……我都还没有藏起来呢,你怎么就来了?”
“我们不玩游戏了,妈妈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好!我也不想玩游戏。我要是藏起来,妈妈你找不着我,该多着急啊!”
电话响起来,病房里手机都调到了震动,是聂宇晟的号码,她怕打扰到其他病人,走到走廊里,终究是没有勇气接电话。看着电话显示屏上,那个号码不停地震动,最后她还是挂断了。
一转身,就看到了聂宇晟。他没有穿医生袍,神色非常憔悴,事实上就像早晨刚刚见到她的样子,她又有点想要临阵退缩,不过聂宇晟却正好挡住了去路。他说:“跟我谈一谈。”
“我们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
“我刚把手术费转过来了。”
“护士告诉我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的律师马上就到,有什么话,你直接对律师说吧。”
谈静说完就走了,似乎怕多耽搁一秒。聂宇晟眼睁睁看着她走到病房门口,不过短短几步的距离,却像隔着千山万水,中间万重艰难险阻,他竟然没有办法逾越。他说:“谈静……”
她在门前停了一停,却并没有回头,只是等着他说话。
“这台手术,我自己没办法做,即使是传统方案,我也没办法拿起刀。从前实习的时候,老师说,医人者不能自医,当时我并不以为然。现在我才知道,我根本没办法进手术室做这台手术……”
谈静仍旧没有回头,只是问:“你是想换主治医生吗?”
“不是……我想请我们主任来做这台手术。”
谈静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说:“你不介意流言的话,我也不会介意的。因为这是你工作的医院。”
“我不会因为介意会有流言,就让孩子……让病人……冒任何风险。”
“那好吧。”谈静打开病房的门,说道,“聂医生,麻烦你帮忙排期手术。”
她走进病房,随手关上了门。聂宇晟站在那里,谈静的最后一句话就像是颗又苦又涩的苦药,他却只能咽下去。他走到值班室去,问值班的小闵:“主任下班了吗?”
“被院长办公室叫去了,说是有点什么事。”小闵猛地吃了一惊似的,上下打量他,“师兄,你怎么啦?就一晚上没见,你脸色怎么这样差?”
“家里有点事。”聂宇晟小声说,“昨天没睡好。”
小闵还以为他挂心他父亲的病,于是安慰了他几句,聂宇晟精神恍惚,听在耳里,压根就像是没听到一样,但同事一片好心,他于是点点头,表示感激。他在办公室里坐了没多大会儿,就听到走廊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还有护士打招呼的声音:“方主任!”
他知道是主任回来了,于是去了主任办公室。果然方主任一看到是他,就说:“院长那边跟我说了,算是肝胆科室借你一星期,让你陪你爸爸去香港。对了,香港有个著名的肝胆外科医生,叫孟许时,自己开诊所的。这个人是我当初在德国留学时候的同学,到时候我跟他打个招呼,你带你爸去他那儿看看,瞧瞧他有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案。”他瞥了一眼聂宇晟的神色,说,“怎么啦,脸色差成这样?昨天不是叫你回家休息去了,你到底怎么休息的?今天你不是夜班吗?你这样子,怎么上夜班?”
“三十九床的钱到账了,想做传统手术。”
“那就给他们排期呗。”方主任又瞥了他一眼,“你想在去香港前把这手术做了?也好,我跟手术室那边打个招呼,插个队。”
“主任,这手术我没法做……我想……请您主刀。”
方主任这下子完全糊涂了,他说:“法洛四联症而已,你都做过多少台了?新生儿你都能做,这么大的病人了,你怎么没法做了?你手还没好?把纱布拆了我看看,你说你怎么就把手伤成那样了?”
聂宇晟没吭声,方主任比较了解他,聂宇晟从来不吞吞吐吐,除非真遇上什么为难的事。方主任打量他半晌,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一遇上三十九床你就晕头转向似的,你说说,自打这三十九床的病人住进我们医院,你都出了多少事了?先是往我那特级手术室里打电话,然后又把人家家属给打了,再然后把自己右手给割了,现在倒好,干脆跑我这儿来,告诉我你连法洛四联症都没法下刀子了。这三十九床的病人难道是你亲生儿子还是怎么的……”最后一句话脱口而出,方主任其实也没想太多,直到说出了口,反倒有点顿悟似的,愣神似的看着聂宇晟,只见他垂头丧气站在那里,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既不分辩,也不解释。方主任倒有点傻了,试探地叫了声:“聂宇晟?”
聂宇晟抬头看了这位素来爱护自己的长辈一眼,方主任只见他眼圈都红了,跟着自己这么久,还没见过这位心爱的弟子这副模样,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最后只是咕哝了一句:“活见鬼!”又说,“你一向老实本分的,怎么弄出这样的事来?”
聂宇晟不吭声,方主任倒真的心疼了:“你说说这叫什么事!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糊涂!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我也给那孩子安排个好点的病房什么的。你说说,法洛四联症都耽搁成这样了,你到底是怎么在……孩子妈不懂,难道你也不懂?”
聂宇晟直到这时,才说了第一句话:“我一直不知道……”
“你说你这事办的,怎么就跟拍电视剧似的。”方主任又气又好笑,“你还杵这儿干吗呢?贵宾病房不是还有两间空着吗?转进去啊!现在一个病房四五个人,孩子还睡加床呢,吃不好睡不好的,到时候怎么做手术?这手术我替他做,聂宇晟,你别愁了,我技术你信不过?”
“不是的。”
“那还站这儿干吗?给孩子换病房去!回头我去看看病历和检查报告,我给手术室打电话,明天让我们插个队,尽快把手术做了。家属谈话谁去?我去吧,跟你谈还是跟孩子妈谈?你们俩都在场比较好。”
聂宇晟没想到主任会这样处理,他满怀感激,可是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只说:“谢谢您。”
“谢什么!”方主任倒瞪了他一眼,“小兔崽子,我还以为全科室就你最老实,平常看到女人眼皮都不撩一下,结果倒好,你最丢人现眼!我几十年的老脸都被你丢尽了,万一医院要知道这事,扣全科室的计划生育奖金,护士长一准跟你没完!”
聂宇晟从主任办公室出来,心里觉得轻松了一些,可是并没有轻松太多。他知道为什么主任希望家属谈话的时候,他也在场,因为有些术语他可以向谈静解释。但是这个谈话,他要怎么样的勇气,才能够坚持到场。他并不是不相信方主任的技术,他只是恐惧。在父亲生病的时候,他觉得恐惧,但是父亲毕竟是个成年人,而且一直以来,是他倚靠父亲更多。治疗方案虽然他都仔细研究过,最后真正拍板的,却是父亲本人。
现在让他去决定孩子的手术方案,他实在恐惧,觉得没有办法,连想一想这件事情,都觉得头皮发麻。那些手术同意书上的条款,就像密密匝匝的蚁群一样,已经在脑海中此起彼伏。手术意外,麻醉意外……任何一个小小的细节,或许都会让孩子下不了手术台。每次他跟家属谈话的时候,其实都是非常冷静的,逐一向家属分析手术的利弊,向他们解释那些拗口的专用名词,手术就是手术,只是治疗手段的一种。非电凡子论书坛首彂。在病人具备手术指征的时候,哪怕是冒着一定的风险,也得进行手术才是理智的选择。
真正轮到自己,才明白根本没有理智可言。任何手术都有风险,哪怕是万全的准备,也可能在手术台上发生各种意外情况。他越是懂得这些,就越是觉得恐惧。
医人者不能自医,他觉得自己连今天的医嘱都没办法写了,更别提明天的手术谈话。从来他都觉得自己很冷静,尤其是在面对病人的时候,这种冷静不仅是职业的需要,而且让他可以完成更高难度的挑战。别人不敢做的手术,他敢做;别人放弃的抢救,他仍旧会坚持。这让他无数次,把濒临生命危险的病人救过来,从死神的手里,抢夺回来。
可是今天,他才明白,什么叫关心则乱。
晚上的时候舒琴来看聂东远,聂宇晟送她回家。经历了整整一天一夜的精神恍惚,到了晚间的时候,聂宇晟终于平静了一些,只是他觉得自己没办法值夜班,于是跟主任请假。方主任二话没说,很痛快地答应了。聂东远虽然对谈静突然表态将由律师来谈非常不满,但是事已至此,他倒沉得住气了。毕竟是沙场宿将,习惯了随时应付意外发生。他也没给聂宇晟施加压力,舒琴来病房探病的时候,他还笑呵呵地跟舒琴开玩笑,问:“那天你包的饺子真不错,下次包点馄饨吧,其实我就惦着老家的扁食,不过这里可真没得吃。”
舒琴是北方人,不怎么会做南方菜,尤其聂东远说的家乡菜,她笑吟吟地说:“扁食我不会做,不过馄饨我倒是可以试一试。”
聂东远就说:“叫小聂送你回家吧,正好,司机也在,让司机开车送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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