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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是最好的时光全集+番外

_11 匪我思存(现代)
盛方庭随手拿过一张纸,开始详细地向聂宇晟解释,怎么样瞒天过海,釜底抽薪。
聂宇晟晚上很晚才回家,一忙就到了半夜。他本来就打算睡在办公室的,后来想起来今天孙平匆忙出院,不知道状况怎么样,自己得回去看看。而且明天的抗生素要打什么针,谈静完全不知道,所以一想就还是让司机把自己送回聂家大宅了。
李阿姨替他开的门,一见了他,就告诉他说:“平平已经睡了,在楼上最右边那间卧室。”
“噢。”他答应了一声,做惯了外科医生,所以稍微有些洁癖,在外头奔波了一整天,唯恐自己身上带着病毒细菌什么的,让孩子感染。所以进门之后,先回自己房间洗澡,换了衣服之后才去看孩子。他的房间也在二楼,跟孩子房间只隔条走廊,倒是很方便。房门只是虚掩,他从门开的间隙里看到睡灯亮着,倒也没多想,推门就进去了。
进去之后一眼就看到了谈静,因为她睡在床的侧边。大约怕挤着孩子,所以她面朝外侧身睡着,实际上床很宽,根本不必要担心。屋子里窗子开着,夜晚的凉风一阵阵吹进来,所以连空调都没有开。孙平盖着床薄被睡得正香,谈静只搭了被子的一角,她穿了件旧T恤当睡衣,睡着的时候,眉眼依稀还有少女般的明丽和纯净。
聂宇晟俯下身,替她把被子重新盖好。她的头发散乱地披在枕上,衬出脸颊的莹白,孙平手术后,她的愁容渐少,睡着的时候也不见从前那种孤苦凄清的神态。聂宇晟觉得,这么多年的离别似乎从来不曾有过,从前的一切都仿佛只是昨天,而他的谈静,就在咫尺之间,触手可得。
他用尽自制力,才没有吻一吻她的头发。
他拿了温度计,替孩子量了体温,然后又检查了一下那个二十四小时的心脏监护仪器。他动作虽轻,但谈静因为惦着孩子,晚上没敢睡得太沉,迷糊醒过来,还以为在病房里。看到聂宇晟,她就想:今天晚上他又值夜班?怎么没穿医生袍呢?
她只迷糊了几秒钟,就彻底清醒过来,马上掀开被子下床,问:“怎么了?平平不舒服?”
“没有。”聂宇晟说,“数据都正常,我只是看一看。”
谈静松了口气,她这才发现聂宇晟穿着睡衣拖鞋,连头发都还是半湿的,他低头替孩子重新盖好被子,低头的时候,那根褪了色的红绳就从他睡衣领口露出来,聂宇晟皮肤白,越发显得那根绳的敝旧与黯淡。他这两天也瘦了很多,眼睛底下一圈都是青的,那种不经意的矜持和从容,早就被焦虑取代。谈静想起那天他在病房里说的话,只觉得心里发软,于是问他:“你吃了饭没有?”
“晚上吃过了,跟人谈事。”
她看了一些新闻,知道他日子过得一定像油锅里似的,煎熬得水深火热,聂宇晟有多挑嘴她是知道的,跟人谈事,那更是食不知味了。她问:“你饿不饿?厨房里还炖着粥,预备给平平明天早上吃的,有多余的,我盛一碗给你。”
怕吵醒孩子,他下楼去吃粥,李阿姨已经睡了。谈静到厨房忙活了一阵子,给他端出一碗粥,另外切了一碟卤水作拼盘。聂宇晟夹了一片卤牛肉,只咬了一口就知道,这牛肉是谈静卤的。谈静看他的样子有点发愣,知道他吃出来了,她担心他以为保姆偷懒,连忙向他解释:“本来是秦阿姨要做卤菜,我就说我来卤。因为平平不吃别人做的卤菜……”她说话的声音低下去,因为记起来,聂宇晟也不吃别人做的卤菜。在外头餐馆他从来不点卤水拼盘,除非她在家做卤菜。
她觉得尴尬,只好找些别的话来讲:“这两天忙吗?”
“还好。”聂宇晟低头吃粥,粥没吃到两口,卤水拼盘倒被他吃掉一半了,谈静刀工好,切得特别薄,看上去是一盘,其实也没有多少分量。她知道他是真的饿了,于是说:“冰箱里还有,我再去切一点儿。”
她站起身来,他却叫住她:“谈静。”
她转过脸来看他,餐厅里的灯很亮,照着他乌黑的头发,还有乌黑的眼睛。他专注看人的时候,似乎连目光都带着灼热的温度一样,令她几乎觉得招架不住。
他说:“离婚吧,我娶你。”
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他觉得也没有想像中的那么难。倒是谈静的样子似乎受了很大的惊吓,愁容似乎慢慢地又重新爬上她的眼角,过了很久,她才说:“我不配。”
他把筷子扔了,一把抓着了她的胳膊,她像小鸟一样挣扎起来,但他箍着她不肯放,他说:“什么配不配?我要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我要跟我爱的人在一起,我爱你,我就觉得我们两个相配。”
“聂宇晟……”
“这两天我已经快疯了你知不知道……每次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每次我想认输的时候,每次别人给我冷眼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平平,想起你。我不会放弃,我不会输,我一定要赢,因为我有我自己想保护的人,我希望爸爸醒过来,哪怕我知道他可能永远也不会醒过来了。我希望平平留在我身边,我不想错过孩子的成长,但我最希望的是,你留在我身边。”
“我们之间不太可能了……”
“那么如果我一无所有,你还会不会觉得你跟我不配?”
谈静绝望似的看了他一眼,说:“你不要这样逼我。”
“我没有逼你,谈静,是你一直在逼我。”他连眼圈都红了,“你逼着我离开你,你逼着我不爱你,我很难受……过了七年了我仍旧难受。谈静,要是你真的不爱我,你为什么这样逼我?”
“我要上去看平平……”
他把她拽了回来,狠狠地吻她,谈静咬了他一口,他疼得抽了口气,却也没放。谈静觉得他是喝醉了,可是明明身上一点酒气都没有,他完全像失去理智似的,最后她急得都快哭了,他慢慢松开手,真的像喝醉了似的,终于摇摇晃晃地放开她。
他终于安静下来,看了她好几分钟,才说:“谈静,我已经用尽了自己的所有来爱你,如果你不要,那就算了吧。”
谈静或许终其一生也不会忘记,他说这句话时,那种平淡到近乎绝望的语气。
第二十五章 引狼入室
东远集团按时付清了所有供应商的货款。在盛方庭的提议下,东远食品饮料公司跟最大的跨国快消零售超市BQC公司签订了为期一年的最低价供货合同,东远几乎以成本价向BQC供应纯净水和奶茶两种产品,还得承担各种促销活动,BQC同意即日支付下一季的巨额货款给东远。然后东远食品饮料公司又答应给所有原料供应商多加1%的原料进货价,希望他们在关键时期不要拆台。
除了得罪了整个行业的零售商,除了对BQC损失利润,其他也没什么了,毕竟东远在最后关头,拿到BQC的货款,支付了东远超市所有供应商的货款,还让东远食品饮料公司的供应商们都高高兴兴。
最不高兴的大约是其他零售商了,东远此举除了损失自己的巨额利润,还让他们跟BQC的竞争不在一条起跑线上。很多零售商纷纷给东远分管市场的副总打来电话诉苦,还有一些规模大的零售商,干脆把电话直接打给了聂宇晟,说:“聂总,你们这样搞法,我们还要不要卖东远的水了?BQC所有的门店,马上降价到一块四一瓶,你们给我们的进货价都是一块四!”
威胁者有之,诉苦者有之,后来各种各样的电话多半在韩秘书那里就被拦下来了,据说还有人扬言要让“小聂总”好看。聂宇晟最近有了个外号叫“小聂总”,也不知道谁这么缺德叫起来的。江湖竟然给出这样的绰号,可见这次他们把零售商得罪得太狠了。
“得罪就得罪吧。”盛方庭递了一支烟给聂宇晟,说,“逼不得已,我们只好流氓派头,就欺负他们不能不卖东远的纯净水和奶茶好了……谁让东远的市场占有率这么高呢?谁有市场,谁话事。”
聂宇晟跟他两个人关在办公室里吞云吐雾,都觉得偶尔做做流氓耍耍无赖,其实感觉还挺那什么的。
聂宇晟说:“给舒琴打个电话,问她晚上有没有时间出来吃饭。”
盛方庭瞥了他一眼:“你约我女朋友吃饭,竟然还叫我打电话,你虽然是老板,也不能这样欺负人吧?”
聂宇晟经此一役,早将盛方庭视作自己人——共患难的人才可相信。他说:“我打算把管理层换血,约舒琴出来,挖她来做我们的人力资源总监。”
盛方庭怔了一下,说:“不太好吧,我跟她都在东远的话。”
“你们还没结婚呢,再说我相信舒琴,她不会公私不分的。”聂宇晟拿起手机,“你不打我打了啊?”
果然晚上吃饭的时候,舒琴一听聂宇晟的意思,就直摇头:“聂总,谢谢您了,这职位很诱人,不过我跟盛方庭都在东远,不合适。”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朋友不多,能信赖的人也不多。货款的事一办完,我就打算安排自己人进管理层。人力资源是很重要的部门,你要么自己来,要么介绍信得过的人来,反正我只信得过你,你看着办吧,你要不来,我就使反间计。你的老板现在可认得我了,我就说你是我女朋友,你看他能忍得了东远‘聂总的女朋友’继续留在他那儿,管他公司的人力资源吗?”
舒琴听他这么说,不由得瞪了他一眼,说:“聂宇晟,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谁把你教得这么无赖了?”
聂宇晟说:“为了最快达到目的,只好偶尔做流氓耍无赖了。”
另一次做流氓耍无赖是对管理层,盛方庭给他出的主意,在付完货款暂时渡过难关之后,就立刻召开了一次特别股东大会。在股东大会上,聂宇晟提出两件事:第一件是修改期权奖励计划,本来这个计划是聂东远制定,专门针对高层管理人员的,一提到修改,管理层自然特别不乐意;第二件事更直接了,聂宇晟提出改选董事会成员。
虽然聂东远名下的股权被冻结,但投票权仍旧没有改变。那也是谈静第一次到东远来开会,因为孙平名下有5%的股权,而她则是监护人。
谈静已经好几天没见过聂宇晟了,自从那天晚上他说了那句话之后,他似乎已经对她彻底死心。他安排医生护士天天上门给孙平打针,检查伤口愈合情况,他自己却再也不曾回去。
东远的人都对她特别客气,连韩秘书都以为她是聂宇晟的太太。聂宇晟从来很低调,东远的人都不太清楚他结没结婚。上次股权变更公告的时候,高层才隐约猜到一点什么,还有流言说孙平是聂东远的老来得子——毕竟不姓聂。但事出匆忙,聂东远讳莫如深,谁也没敢细究深问,而韩秘书最近天天都在董事长办公室进进出出,知道聂宇晟每天都要往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小朋友,韩秘书甚至还看到过小朋友的视频,聂宇晟正在电脑前回邮件,手机却开着视频电话,里面很可爱一个小朋友在玩橡皮泥,小朋友一边捏着橡皮泥,一边问:“你看,这个像不像妈妈?”
聂宇晟在百忙中抽空看了眼那小橡皮泥的大头娃娃,韩秘书觉得他从心眼里笑出来,她从来没见聂宇晟笑过,尤其聂东远出事之后。她进来是送文件,也没敢多逗留,放下就马上走了,临出门还听见聂宇晟问电话里的小朋友:“你妈妈睡午觉了吗?牛奶你喝了吗?那妈妈的那杯牛奶呢?你让她也喝了吗?”
那种温存的语气,大约只有提到最爱的人的时候,才会有的吧。
谈静开会的时候,才发现聂宇晟完全陌生的一面,他做事风格和在医院完全不同,在这里,他似乎更冷酷不近人情,讲起话来,更是句句锋芒,暗藏玄机似的。他咄咄逼人,谁的面子也不给,专横独断,就在这次会议中,他干脆利落地把朴玉成逐出了董事会,增选了另外两位新的董事。
这一次的特别股东大会,也让所有人对聂宇晟刮目相看,从前聂东远行事老辣,后来聂宇晟接手的时候,人人都觉得小聂比起老聂还是和气多了。到今天看来,从前的和气也不过是假象,骨子里他还是跟聂东远一样,习惯了大权在握的霸道。
这一次会议是聂宇晟跟现有的管理层正式翻脸,朴玉成明白他想逼自己辞职,在会议中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任由聂宇晟痛批:“个别股东罔顾公司利益,在公司最困难的时候,袖手旁观。这个时候袖手旁观,就是落井下石!对于落井下石的人,既然你都不以公司利益为重,那么公司为什么还要照顾你的利益?”
谈静又见到了盛方庭和舒琴,她觉得既意外又惊喜,舒琴被聂宇晟挖角过来主管人力资源,盛方庭则被增补为董事,他很认真在听聂宇晟发脾气,并没有阻止他——聂宇晟这团火憋得太久了,就让他痛快发泄出来吧。
开完会后聂宇晟还要加班,他也没有跟谈静说话,只是让司机送谈静回家。在路上的时候,谈静忍不住给盛方庭打了个电话,她还是习惯叫他盛经理,问:“您怎么到东远来工作了?”
“正好这边缺人手,我就过来帮忙聂先生。”
“噢……”谈静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之前盛方庭帮了她不少忙,但事情变化得太快,短短几周时间,盛方庭竟然已经在替聂宇晟工作了。
盛方庭很有礼貌地说:“对不起,我这边还有事……”
“好的,再见。”
“再见。”
舒琴见到谈静之后,却也不平静,加完班聂宇晟请吃饭,三个人就在楼下餐厅吃饭,舒琴问聂宇晟:“你跟谈静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
“别装傻了,你守身如玉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等她么?现在孩子也有了,你们还老拖着,像什么话啊?”
聂宇晟似乎挺不在意的:“到时候再说吧,现在哪顾得上这些。”
舒琴却知道,他其实挺在意的。这么一说,肯定是跟谈静之间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不过最近确实忙得焦头烂额,管理层已经有两位副总被迫辞职,舒琴急着找猎头物色合适的人选。而聂宇晟因为跟BQC签订了那个不平等条约,导致东远食品饮料公司的利润大幅下滑,而东远地产的资金链本来就有问题,现在房子也卖不掉,地也全囤在那里,银行又不给贷款,聂宇晟急得上火,天天琢磨怎么把东远地产的问题给解决了。
周末的时候聂宇晟稍微有些空闲,临时决定飞去香港看聂东远,却在机场被拦下来了,边检没收了他的护照,说:“聂先生,您的护照有点问题,麻烦您跟我来。”
他被带到一间屋子里,没过多久,来了两个警察,其中一个告诉他,他被限制出境。
聂宇晟错愕:“什么?为什么?”
“有人举报您收受贿赂,这个案子正在调查,而且案情重大,所以您暂时不能离境。”
聂宇晟愣了足足半分钟,才问:“我可以给律师打电话吗?”
“当然可以。”
聂宇晟被带回公安局经济科配合调查,这才知道原来有人举报他收受CM公司的好处,才选择这个项目进医院,而且第一例手术,就造成了病人的死亡。
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聂宇晟就忍不住了,他说:“我没收回扣,而且CM公司的项目,是经过专家组反复认证,医院才决定引进的。我是病人的主治医生,我首先建议过传统手术方案,是病人家属选择CM公司方案,这些都有谈话记录和手术同意书。”
警察却不理会这些,说:“你说这些都没有用。医生哪有不收回扣的?”
聂宇晟一字一顿地说:“我做临床医生这几年,从来没有收过药代的回扣,从来没有收过病人的红包,不管你信不信。”
“呵,够狂的啊!那医疗事故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医疗事故,需要上一级卫生部门派出专业的鉴定组来鉴定。你是警察,你不能乱说话,更不能乱下结论。”
等乔律师赶来,警察也问得差不多了。出了公安局,聂宇晟就脸色阴沉,上车之后他打给方主任,方主任非常诧异,说:“病人家属这几天没来医院闹腾了,我还以为他们罢手了呢,没想到竟然来这一招。小聂,你不用担心,我们都知道你是清白的,你没拿过回扣,而且这台手术,肯定不是医疗事故。”
方主任是国内一流的心外科权威,他说不是医疗事故,并不是偏袒自己的弟子,更不是因为这台手术是他做的前半台。在方主任眼里,技术就是技术,如果是自己或聂宇晟在技术上处置不当,导致病人死亡,那才是医疗事故。如果自己和聂宇晟在技术上没有任何错误,医院在治疗中也没有任何处置不当,病人死亡,那只是抢救无效。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说肯定不是医疗事故。问心无愧,哪怕卫生部派一百个专家鉴定组下来,只要把整个治疗及手术情况问清楚,就知道无法构成医疗事故。
聂宇晟跟方主任都没有想到另外一件事,病人家属花钱找到了炒作公司,从网上开始热炒这件事。因为医患矛盾突出,上次电视节目播出后,在网上就引发了不少议论,很多人都觉得医院肯定收黑钱了,不然怎么怂恿病人做高风险手术?这就是草菅人命,这就是拿病人做实验。至于病人家属,人家的亲人就这么被治死了,难道还不许人家去医院闹一闹吗?
而现在炒作公司更渐渐把线索引到聂宇晟身上,他们在网上到处发聂宇晟的照片和资料,声称这就是哄骗病人做手术的黑心主治医生。一时间满城风雨,网上说什么的都有。
事态渐渐走向失控,有人人肉出聂宇晟的家世,说他不太可能收黑钱,因为他是东远集团董事长的独生子。但另一派人反驳,说有钱人的公子哥难道就不收黑钱了吗?正吵嚷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有人抛出了重磅炸弹:“东远集团跟CM公司有利益瓜葛,正因为聂宇晟是东远集团的太子,所以他替CM公司引进项目才有最充分的理由!CM的心脏修补材料及心脏起搏器都是由国内著名的医药公司庆生药业代理的,庆生药业属于上市公司庆生集团,而庆生集团则是香港上市的东远公司的第二大股东!”
这条爆料特别专业,后面还有附图,详细画出了CM公司、庆生药业、庆生集团、东远公司四者之间的关联,更截图了香港东远公司在联交所报备的公开资料,股东信息一栏中,庆生集团赫然在列。
这条爆料一出来,网上顿时像炸了锅似的,一连好几天都是各大门户网站的焦点。传统媒体也开始介入,连续报道,巨大的舆论压力让上级主管部门都坐不住了,派了工作组进医院,立刻开始医疗事故鉴定调查。饶是如此,网上还对此说三道四,因为公布专家组成员,带头的专家是心外科学术研究会的副会长,而方主任也是这个研究会的副会长。在网民眼里,这就是事先埋下的伏笔,这个调查不可能公平,舆论在别有用心的煽动下,又开始更愤怒地质疑。
聂宇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返回医院,工作组要求他说明情况,网上吵嚷得不可开交,不论医院方面说什么,就是没有人肯相信,连病历上因为写错一个字所以刮过重写,也被视作为了掩饰真相所以涂改病历。方主任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大发雷霆:“老汪是副会长,所以他就会袒护我?这是什么狗屁逻辑?他们口口声声说应该派最好的专家来,现在派来了,又说肯定会徇私枉法。国内数得上号的心外专家全是我们研究会的成员,以他们的混账逻辑,不论派谁来都是徇私枉法!”
聂宇晟没办法安慰主任,只能说:“您别生气,大部分人肯定还是懂道理的。问心无愧,总有人会相信我们。”
“相信什么?”方主任怒气冲冲,“昨天还有一堆人跑到医院外头来拉横幅,说我们医院跟上市公司勾结,谋财害命。连文革的那一套都出来了,只差没贴大字报。我可忍不了这些人往我们医院、往我们心外科头上这样泼脏水。”
为了平息众怒,以示清白,在方主任的坚持下,院方毅然采取了前所未有的公开听证。不仅有专家组成员、病人家属,甚至还有大批媒体记者一起出席。普仁医院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院办甚至专门腾出了最大的一个会议室,能容纳三百多人,但仍旧被挤得满满当当。因为很多今天不上班的医生也来了,大家都很关心此事,连走廊里站的都是人。
聂宇晟这两天在网上被妖魔化得厉害,病人家属一看到他就似乎眼中喷火,恨不得能冲上来打人。其他媒体对聂宇晟都有个先入为主的印象,觉得这位公子哥肯定技术不好,家里又有钱,所以在医院混混日子,但聂宇晟一走出来,人人都觉得有点意外。他今天穿着便装,没有穿医生袍,但看上去也跟普通医生没什么两样,而且自述履历的时候,学历、临床经验、从业经历,都相当的优秀和出众。
专家组开始询问,聂宇晟态度诚恳,技术精湛,他对病人病情和手术情况描述准确,对病情的分析,术前的小结,术中的各种细节,都对答如流,连外行的记者们听到这里,也都知道,这个手术八成没有问题,更遑论主席台上的那些专家。方主任是第二个被询问的,专家只问了他一些补充细节的问题,心外科出示了跟病人家属的两次谈话记录和手术同意书,两次谈话记录上面都清楚地记录,聂宇晟推荐病人采用常规手术方案,但病人家属表示,他们听说有CM公司的贴补项目,希望选择新的手术方案。而聂宇晟向他们详细解说了新方案的各种风险和意外可能。
基本上整个过程无可挑剔,方主任说:“病人出现排异反应的可能性相当低,在引进CM公司这个项目的时候,美国和加拿大地区已经进行过一千多台的临床手术,排异反应出现的比率不到千分之一,在香港和日本,也进行过类似的临床手术,几乎没有出现过排异。我们在引进的时候,考虑过这方面的风险,并且在手术之前,详细告知过病人及其家属……这些都写在谈话记录上,各位专家、记者、家属可以核查。”
他摘下老花眼镜,说:“这台手术,我,问心无愧;心外科,问心无愧;医院,问心无愧。”
一时间场子里静得连掉根针都听得见,主持会议的冯主任咳嗽了一声,说:“各位专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专家们到医院来之后,把基本情况一问,相关材料一看,就知道这不是一台医疗事故,只是舆论压力之下,不得不郑重其事。现在所有情况都问完了,他们各自交换了意见,为首的孙主任就摇摇头,表示没什么问题要再问的了。冯主任于是又问:“病人家属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病人家属席位上有个人站起来,聂宇晟不认识那个人,会场却响起一片轻微的嗡嗡声,这个人据说是病人的表哥,姓谭,因为是律师,所以颇厉害。病人家属也隐隐以他为首,现在也是由他来提问。他神色阴郁,站起来之后一直盯着聂宇晟,聂宇晟倒坦然地任由他看着,毫不闪避他的目光。
“聂医生,你是病人的主治医生?”
“是。”
“所有谈话记录,都是你跟病人家属谈完,并要求他们签字的?”
“是。”
“CM公司项目引进之后,一直是你负责前期准备工作?”
“是。”
“据我所知,这个项目原计划的第一台手术的病人,并不是我的表弟,而是另有其人。那个病人是谁?”
聂宇晟愣了一下,他说:“对不起,涉及到其他病人的情况,我不能告诉你。”
“是么?我替你说了吧,原定CM项目第一台手术的病人,名叫孙平,今年六岁,患有法洛四联症,也就是一种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这个叫孙平的病人,原来住在你们心外科十一号病房、第三十九床。可是他没有做CM项目的这台手术,而是做了传统手术,现在已经康复出院。聂医生,你为什么不替孙平做CM项目,反倒替他做了传统手术?”
“每个病人情况不同,孙平的家属要求进行传统手术。”
谭律师反问:“也就是孙平这个病人的家属也知道,CM项目的风险,远远高于传统手术?”
聂宇晟沉默了半晌,才说:“是。”
“聂医生,那么你为什么当时建议我的表弟做CM项目手术?”
“我建议过传统方案……”
谭律师打断他的话,突然质问:“孙平跟你是什么关系?”
聂宇晟的心突然一沉,但他还很镇定,说:“这与此事无关。”
“当然有关!医者父母心,是什么意思?当医生的,应该以父母对待孩子的心情,来对待病人。你为什么不替孙平做CM项目的手术?因为孙平是你的亲生儿子!”
全场大哗,后排的记者们“刷”一下子站起来好几个人,闪光灯此起彼伏,聂宇晟的全身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攥紧了拳头,紧紧盯着谭律师的眼睛,再次一字一顿地重复:“这与此事无关。”
“行。你不愿意让自己儿子做手术的实验品,于是拿别人的儿子来做手术的实验品。”谭律师措辞严厉,指了指家属席上的人,“看到没有!这就是病人的父亲,你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你敢看他吗?你敢摸着胸口说医者父母心吗?你父亲的东远公司跟庆生集团利益勾结,你就在医院里推广CM项目,我们不懂你那些专业术语,但我们相信你为了利益,丧失一个医生的良心!”
场子里一些病人家属和闲人竟然喝起彩来,纷纷叫“骂得好”,医生们都没想到突然会闹出这么一件事,都是面面相觑。谭律师连连冷笑,说:“聂医生,你的履历听上去风光得很啊!美国名牌大学,双博士学位,回到国内,又被最好的医院视作年轻人才引进,进了心外科。其实你根本没有资格做一个临床医生,因为你有严重的心理疾病!”他举着一叠报告摔在桌子上,“聂医生,在美国期间,短短三年内,你一共看了四十七次心理医生!你到底有怎么样严重的问题,才需要每周都去心理医生那里报到?而堂堂普仁医院,竟然在招聘的时候,引进了你这样一位人才!在座的各位专家,我想请教一下,一个有严重心理疾病的人,可以成为临床医生吗?你们允许这样的人在医院第一线工作吗?如果他心理疾病发作,突然变身杀人狂怎么办?普仁医院都只看学历,根本不管自己是不是招了位神经病吗?”
聂宇晟脸色煞白,还没有说话,方主任已经忍不住拍案而起:“你说话注意一点!不要血口喷人!什么叫神经病?你这是人身攻击!”
谭律师反倒笑了笑,慢条斯理地问:“聂医生,美国相关法律有规定,心理医生不能泄露病人的情况。所以我没办法知道你的心理疾病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也没办法拿到你的心理医生对你的诊断报告。不过我想请教下你,当着这么多医生的面,当着这么多专家的面,当着病人家属的面,你能不能,敢不敢,以你病重父亲的名誉起誓,说我是血口喷人,而你,从来没有在美国看过心理医生?”
底下的记者们早就开始纷纷往回打电话,还有人掏出手机飞快地写简讯。原本以为这场听证会最后就是个发通稿的事,但现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且病人家属的指责似乎句句切中要害,每一件都令人觉得瞠目结舌,至于这些指责到底是对准医疗事故,还是对准聂宇晟本人,早就没人顾得上了。
聂宇晟知道自己是落到一个陷阱里,对方是有备而来,而且这种准备不像是一般人可以办到的,对方甚至还调查到自己在美国期间的一些情况。初到美国他经常做噩梦,学临床的他也知道这是心理上有问题,所以他积极地跟心理医生沟通,最后虽然没有痊愈,可是症状再也不发作。但现在对方咄咄逼人,甚至搬出了他病重的父亲,他简直没办法招架这种攻势,见他沉默良久,谭律师轻松地笑了笑:“聂医生,看来你是不敢发誓啊。你说得天花乱坠,我们家属都是外行,挑不出你的毛病,也挑不出你们医院的什么毛病,可你也别欺人太甚。要是CM手术没什么问题,你为什么不给你亲生儿子做?这本身已经说明了很大的问题!而且你为什么不敢发誓?你在美国看了那么久的心理医生,我们也不追究你到底有什么心理疾病了,可是你这样一个人,你配做临床医生吗?你配吗?”
谭律师趾高气扬地说:“我们没有什么别的要求!我们就要求派心理学的专家来,鉴定这位聂宇晟医生,他的心理状态到底适不适合做一位临床医生,他有没有资格拿执业医生执照?我的表弟莫名其妙,被这样一位有着严重心理问题的医生撺掇和误导,成了CM项目的实验品!我们会保持追究一切法律责任的权利!我们会起诉普仁医院,玩忽职守,收受利益,最终导致病人死亡,给我们家属带来极大的伤痛!我们绝不会轻易放过此事,我们要求追查到底!”
聂宇晟不知自己是怎么样离开的会场。所有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他曾经面对过很多困难,尤其是最近这一段时期。但是即使面对再多的困难,他也从来没有真正绝望过,只是这一次,他觉得自己绝望了。
在中国,谈到心理疾病,似乎人人都有一个误区,包括很多医生都不甚了了。何况他要怎么解释呢?纵然他有一万个问心无愧,而现在,他百口莫辩。记者们在震惊之后都渐渐反应过来,七嘴八舌地要求提问,场面彻底失控,最后是冯主任匆匆宣布听证会结束,然后指引专家首先退场。
聂宇晟最后稍微清醒一些,已经被人拖进了隔壁的小会议室,还有人递给他一杯热茶。他像个无助的孩子似的,捧着那只茶杯,全身发冷,真正深切的寒意正从心底涌起。了解他在美国时期具体情况的人不多,知道他看过很多次心理医生的人,就更不多了。病人家属今天这一场大闹,几乎完全是针对他本人,这不像普通的医闹,这是蓄谋已久,计划周密。
他抬头看了看,方主任就站在他身边,还有老董和小闵,几位同事都关切地盯着他,似乎怕他突然会失控干出什么傻事似的。见他似乎渐渐地醒悟过来,方主任说:“小聂,到底怎么回事?病人家属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不知道……”
老董插了句话:“小聂,我们都相信你。可是外头那些记者一定会乱写的,你要当心啊……”
小闵说:“师兄,你到底得罪什么人了?还是结了什么仇家?怎么会有人跟病人家属串通好了,这么整你啊!”
不管同事们说什么,聂宇晟心头都是一片茫然,今天的事就像一个接一个的晴天霹雳,而且几乎每一个惊雷,都在自己头顶响起。记者们会怎么写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的执业生涯怕是完了。医院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之下,一定会做出最保守的反应。纵然他没有错,纵然他问心无愧,医院也不能保他了。
他曾经为之努力十年,并打算为之骄傲一生的事业。
学医的动机说起来是很天真可笑的,可是真正踏入医学院的大门,他却是真心愿意为之奉献一生。在临床工作,再苦他也没觉得苦过,手术台上一站好几个小时,病人转危为安的那一瞬间,他觉得是天下所有财富都难以换来的快乐与成就感。所以即使聂东远一再想要他回去东远公司工作,即使医院的工资在父亲眼里实在是不值得一提,但他仍旧近乎顽固地坚持了这么多年。
他是个心眼耿直的人,爱一个人,就可以爱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都不会变。同样,喜欢从事一份职业,也会喜欢十年,二十年,甚至作为一生的追求。
父亲病重之后他被迫临时接手东远的工作,但他一直只视作临时,他想他终究还是有一天会回来的,回到医院,因为他喜欢做临床医生。
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执业生涯,就要这么快画上一个句号。
方主任比他更痛苦,他知道聂宇晟的天分,将他视作最好的心外科接班人,手把手地教他,连他自己带的博士生们都知道,老师最偏爱的人是聂宇晟。但博士生们也都服气,聂宇晟的技术没话说,同样是做手术,他的动作永远最准确,他的判断永远最灵敏。再高的难度似乎都难不倒他,他敢从最刁钻的角度获取标本,他能冒风险只为了抢救病人。
“小聂,我去跟院长说,这事你别急。”
聂宇晟幽幽地回过神来,他要想一想,才明白方主任在说什么。他几乎是本能地知道方主任想要干什么了,他拉住了方主任的衣服,像小孩子般祈求:“您别去,别再搭上您了!心外科少了我可以,少了您不行。”
方主任说:“胡说!我们心外科是一个集体,集体你知道吗?集体就是少了谁也不行!你以为你是一个人吗?你是心外的一分子!”
聂宇晟对老董说:“师兄,你看着主任,我去见院长。”
老董叫起来:“聂宇晟,你别犯傻!那些人青口白牙的,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总还得有个调查取证的过程……”
聂宇晟苦笑了一下,说:“今天不就已经调查取证了吗?”
他转身就往外走,方主任大急,说:“聂宇晟,你给我回来!你见院长干什么?要见院长也是我去!臭小子!”
老董见方主任发了急,心一横就真把门拦上了,说:“老师,您别去了,小聂他能处理!”
“他处理个屁!”方主任说,“他就是心一横,豁出去这辈子不干医生了,也要保我们心外科,也要把我们普仁的牌子保住……”
聂宇晟在院长办公室交出了自己的胸牌,主管业务的副院长再三挽留,因为这位副院长也是外科出身,是个老派的技术派,所以说话格外硬气:“我们医院没有错!就是没有错!大不了再申请卫生部派专家组来!普仁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如果我们犯了错,那我们被骂好了,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现在我们毫无错处,小聂你的辞职我不能答应!坚决不答应!他们爱怎么闹怎么闹!大不了起诉到法院,我们应诉!”
聂宇晟等院长发完了脾气,才静静地说:“院长,算了吧,您教过我们,以大局为重。再让他们闹下去,医院就没办法正常工作了。上次处理医疗事故的时候刘院长说过,知道我们不服气,他也不服气。可是我们是医院,我们必须尽快地处理这些事,以便救治更多的病人。”
“可是十年学医,你今天就这样放弃……”
聂宇晟突然笑了笑:“院长,记得刚刚到医院来上班的时候,方主任问过我,十年学医,学到医生生涯什么为最重了吗?当时我蒙了,说技术最重。方主任一字一顿地告诉我,病人最重。”
听到他这样说,副院长什么话也没说了,只是拍了拍他的肩,长叹了一口气。
从院办出来,聂宇晟回到心外科,还有一些事情要交接。方主任被新生儿科叫走了,哪怕今天心外科是公开听证会,但妇产科一个产妇刚刚剖腹产一个全身紫绀的新生儿,妇产科会同新生儿科全力抢救之后,发现新生儿有特别复杂的心血管畸形,新生儿科的主任一看不行,马上又打电话给方主任,立刻就决定会诊手术了。
医院就是这样,哪怕天塌下来了,该抢救病人的时候,就得先抢救病人。
聂宇晟请了一段时间的事假,他收治进来的病人基本上都出院了,所以事情并不多,交接办得很快。
老董也进了手术室,替方主任当助手。只有小闵眼圈都红了,尤其聂宇晟交出所有的病人病历,收拾了个人物品,最后说“我走了”的时候,小闵简直要哭了,说:“师兄,你等老师回来再走,老师要是回来看不到你怎么办……”
聂宇晟倒笑了笑,说:“傻话,我是辞职不干了,又不是出走到天涯海角去,你们几时想见我,几时给我打电话,师兄请你们吃饭。”
聂宇晟辞职的事因为太突然,所以并没有传开。今天医院的听证会,很多人都听到了消息,他走过心外科的走廊,很多医生护士,都特意停下来跟他打招呼,安慰他两句。从电梯下来,遇见的每一位同事,都以为他只是听证会结束临时离开,所以都只笑着跟他点头打招呼,聂宇晟也笑着点点头,好像平常下班的样子。一直到了停车场之后,回头看一看外科大楼,聂宇晟才觉得心底那股酸涩,挥之不去。
有无数次半夜急诊电话把他叫醒,他开车停在这里,走向灯火辉煌的外科大楼。有无数次他结束加班,拖着手术台上站麻木了的双腿,走到停车场找寻自己的车子,只是哪一次都没有这次让他觉得留恋。他站在停车场里,久久回望三十八层的外科大楼,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打开车门上车。
停车场出口处的保安一看是他,习惯性地等着他拿出停车卡,但是聂宇晟的停车卡已经连同胸牌等工作证件一起交出去了,他大约记得院外车辆的停车费用是按小时收的,一小时多少钱他倒记不住了,于是打开钱包找出一张一百块给保安。保安愣了一下,笑着问:“聂医生,今天忘记带卡啦?算了算了,您走吧,下次再算到卡上得了。”一边说一边就把升降杆打开了。
聂宇晟说:“没有下次了,这次就算吧。”
保安满腔疑惑,犹犹豫豫地接过钱,又找了零钱给他。聂宇晟接过零钱,向保安点点头,说了声:“谢谢!”
保安只觉得他今天神情有些特别,倒也没有多想。
聂宇晟把车开出了医院,心下还是一片茫然的。今天的事情来得太快,发生得太突然,一直到现在,他才渐渐地反应过来。父亲病重,东远危机,他一直处于一种高度紧绷和忙碌的状态,虽然很累,但他一直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己将来会做什么。他只是在短暂地应付突然出现的危机,他知道危机总有结束的一天,他有回到临床的一天。现在这种状态突然一下子改变了,就像是一生的目标戛然而止,他不再是个医生了。
就像一脚踏了空,就像大手术结束之后的疲惫,困意渐渐来袭,余下的只有一种空落落的难受。他觉得自己像是迷失了方向,在再熟悉不过的城市里,在几乎如同血管一般错综复杂的街巷里。他茫然地握着方向盘,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去。
第二十六章 聂宇晟完蛋了!
谈静接到王雨玲的电话,说孙志军找到她了,问谈静的手机号码。原来孙志军到医院看孙平,结果扑了个空,护士告诉他孙平已经出院了,他回家去也没见着孙平母子,最后还是找到王雨玲和谈静从前工作过的蛋糕店,才问到王雨玲新店的地址。
王雨玲不给他谈静的电话,还特意打电话来问谈静,谈静心想自己也不应该避着孙志军,于是说:“没事,把我电话号码给他吧。”
孙志军打电话给谈静,倒也没说别的,也没问她和孙平现在到底在哪儿,就说有事,让谈静回家一趟。
谈静还以为他是要钱,但她手头也没钱,虽然那天签署补偿协议的时候,按盛方庭替她开出的条件,聂东远除了赠与孙平股权,还另外补偿了一大笔现金给她。虽然用她的名字存在银行里,但她觉得那不是她的钱,那是平平将来的生活费和学费。
她辞职之后一直在医院陪护孙平,虽然也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但是她本来就没什么积蓄。这次孙志军找她,她咬咬牙,跑到银行去,把以前攒的所有钱都取出来了,又回家拿一个大纸袋装起来,这才出门去见孙志军。
李阿姨看她要出门,连忙问:“要不要让司机送一下?”
“不用,我去替平平买点东西。搭地铁挺快的。”
李阿姨听她这样说,又追出来给她一个信封:“小晟交代过的,说给平平买东西的时候不要省着,用他的卡。”
那天出院后,聂宇晟心细,想着虽然母子俩都住在了家里,但谈静花钱的地方还很多,她很多个人用品都没有,于是想给谈静一张附卡,又怕她不要,所以就交给李阿姨了,让她看机会给谈静。李阿姨是个机灵人,怕谈静真的不要,于是追出来把信封塞在她手里,又强调一句:“一分钱一分货,给孩子买东西,价钱贵的总是质量好些。”
谈静知道这是聂宇晟的意思,但她当着李阿姨,也不好说什么,接过卡就装在包里,反正也不打算用。她跟李阿姨说:“要是平平醒了问我,就说我上街去给他买衣服了,一会儿就回来。”
“唉,好。”
谈静带着几万块钱,倒怕挤地铁给挤丢了,上次她在公交车上被偷过一次,实在是心有余悸,所以拦了个出租车。孙志军倒没在家,而是在小区门外那条窄街上的小馆子里吃饭。这条窄街两边的小馆子,门脸都不大,从落地玻璃窗子里,就可以看到外头的情形。窄街两边又临时摆了些小摊在卖杂货,出租车开不进去。谈静就在街头下了车,孙志军一抬头就看见她从出租车上下来,于是把筷子一搁,就从馆子里走出来,说:“哟,改打车了,真是阔了啊!”
谈静没理会他,见他满面通红,知道他又喝酒了,于是说:“你不是说找我有要紧事?到底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吧。”
孙志军站在小馆子门口,里面的老板早就追出来了,一看到谈静,忙不迭说:“平平妈回来了?平平妈回来就好,志军这几天都在我们这儿吃,一共记账是三百六十七块……”
谈静忍住一口气,把钱给了老板,老板连声道谢,说:“平平呢?这两天怎么没看见他?”
谈静还没说话,孙志军倒说:“送人了!”
老板一脸错愕,孙志军倒满不在乎:“我的儿子,我想送人就送人!”
谈静见他说的不是什么好话,连忙对那老板说:“他喝醉了,您别理他。平平刚做完手术,这两天在亲戚家里。谢谢您,孩子恢复得不错,挺好的。”
“噢,做手术了啊?这下子可好了!”老板衷心地说,“可好了。”
“是啊,谢谢您。”谈静笑了笑,又对孙志军说,“走吧,有事回家说。”
孙志军一声不吭,跟着她走回家。谈静好多天没有回来,见家里乱糟糟的,脏衣服臭袜子扔得到处都是,桌上还放着一堆用脏的锅碗,瞧这情形,孙志军是回家住了好几天了,不然也不能乱成这样。她也顾不上收拾了,先把钱拿出来,给孙志军:“我只有这么多了……”
孙志军看她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倒愣了一下,旋即冷笑:“这么点钱就想打发我?”
谈静不愿意再跟他吵架,于是心平气和地说:“我只有这么多。你也知道这几年我工资才多少,平平平常要花多少钱,还要替你还赌债,这些钱全是这几年我从牙缝里攒下来的,你要嫌少,我真的没有办法了。非゜凡;比繗宥鱼;整浬渞蕟”
孙志军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沙发上全堆着他换下的脏衣服袜子,他也不在乎,把那些衣服往旁边一推,腾出点地方来,破旧的沙发“咯吱”一声,谈静真怕沙发就这样塌了。孙志军倒显得挺惬意,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皱皱巴巴的香烟,拿出一支来捋捋,又找到打火机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对谈静说:“你自己不愿意发财,可不要拦着我发财。”
谈静见他这种做派,早就抱着几分警惕,只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从前那个经理,就是那个姓盛的,昨天找过我了,说愿意买咱们手里的股权。”
“什么股权?”登錄奜繁靛子菽論彈,查枛更哆最新尛説。
“别装傻了,我都知道了,原来聂家老头子给了平平一大笔股权,据说值好多钱!”
谈静又惊又怒,她惊的是盛方庭怎么会跟孙志军打交道?怒的是孙志军这种讹诈的口气。她说:“那是平平的,不是我的,更不是你的,你别想打主意。”
孙志军叼着烟,瞥了她一眼:“姓盛的告诉我了,现在我和你都是孙平的监护人,只要我们俩愿意,他可以出高价买。现在东远的股票跌得一文钱不值,市面上只有他会开那个价,要是我们不卖,拿在手里迟早是一张废纸。而且姓聂的翻不了身了,聂东远快死了,聂宇晟也要完蛋了。”
谈静说:“盛经理不会这样说的,少在这里骗人了。”
孙志军轻蔑地瞥了她一眼:“不信你去问那个姓盛的,你才是天字第一号傻瓜,你知道姓盛的是什么来头?他开出来的价码,吓死你!”
谈静半信半疑,但她还是相信盛方庭,而不愿意相信孙志军。她说:“我是绝不会卖掉这个股票的,你死心吧!”
孙志军一听她这种口气就火了,“腾”地站起来,大声说:“你他妈的能不能死心?聂宇晟完蛋了!姓盛的告诉我,他的法子一万个顶用,他有本事让聂宇晟连医生都干不了了!聂宇晟,聂宇晟!你以为他能有多厉害,多有本事?他就是个仗势欺人的公子哥,没了他老子,没了钱,他什么也不是!你还是听我的,卖了股权,拿了钱,带着孩子远走高飞,别掺和聂家的那些破事了!你以为聂家还能跟从前一样风光?你忙不迭带着孩子住到聂家去,难道还想着跟姓聂的那小白脸破镜重圆?谈静,我告诉你,你别在这里做他娘的春梦了!”
“啪!”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谈静气得浑身发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看着自己的手,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出手打孙志军一耳光。孙志军也没想到,他只是咧了咧嘴,反倒笑了笑:“行啊,谈静!你倒是跟姓聂的一样,学会出手打人了!”
谈静定了定神,说:“我不想再跟你谈这件事了,股权是平平的,他长大了由他做主,卖不卖,都是平平自己的事。聂家的事我不会去掺和,但你也别想卖掉平平的股权。我不会把这股票卖给任何人,你也别妄想把这股票卖给谁!哪怕是一张废纸,那也是平平的废纸,不是我的,更不是你的。”
孙志军只是扔掉了手中的烟头,轻蔑地看了她一眼,说:“傻!”
谈静也知道自己有些傻,但她从家里出来,首先打了个电话给聂宇晟,他的手机关机,谈静想起来今天他是有什么听证会,于是马上又打电话给盛方庭。盛方庭倒是非常痛快地答应见面,而且就在东远公司他的办公室。
谈静听他这样说,心里稍微觉得平静了些。既然盛方庭答应见面,而且就约在东远,那么孙志军说的话,或许全是谎言。如果盛方庭真想对聂宇晟不利,行事肯定会有所隐瞒,起码不会约她在东远公司见面。
她没料到另一个可能,那就是盛方庭已经掌控全局,所以肆无忌惮。
谈静到东远盛方庭的办公室外,正好遇见舒琴,她气冲冲从盛方庭的办公室走出来,谈静跟她打招呼,她都没有听见似的。谈静满腹疑惑,但舒琴已经像一阵旋风似的,进了电梯。
在盛方庭的办公室,面对谈静的一堆疑问,盛方庭只是笑了笑,说:“是的,我跟孙志军谈过,也建议他和你沟通一下,不过看起来他和你沟通的效果并不好。”
谈静错愕:“盛经理……”
“坦白来讲,你一定很困惑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只是想取得东远的控制权。我其实是东远另一大股东庆生集团的代理人,管理层的大部分人都支持我,而且我还是新增选的董事。所以现在我希望拿到孙平名下的那5%的股权,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卖,对我或庆生集团而言,也只是更费周折一些。我们可以在特别股东大会上提议增发,稀释聂东远名下也就是聂宇晟可以掌控的持股,到时候你不论是什么态度,对我们而言,都不重要。”
谈静完全愣住了,她做梦也没想过盛方庭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盛方庭说:“你曾经讲过很多年前的一个故事给我听,那么今天我也讲述一个很多年前的故事给你听吧。这个故事,发生的时间比你母亲的故事要早很多。”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你也知道,饮料三厂的前身,是华侨创办的‘乐生记’康乐汽水公司,当年‘乐生记’的康乐汽水行销东南亚,是鼎鼎大名的百年名牌。当初聂东远白手起家,也是靠生产这款保健饮料,而且还为了‘乐生记’这个注册商标,跟一家港商打过好几场官司。最后在政府的偏颇下,法庭将这个商标判给了聂东远的饮料厂。
“‘乐生记’当初之所以以这三个字为商标,实质是因为那个创建汽水厂的老华侨,名字里有个‘生’字,所以给饮料取名为‘乐生记’。虽然到今天为止,东远集团仍旧是全球‘乐生记’商标的持有人,但这个商标在数十年前,事实上却是属于那个创立‘乐生记’的华侨家族。公私合营之后不久,这个华侨家族选择退股,并且举族搬迁去了香港,而后大部分家族成员,都辗转到了美国。家族第二代就在美国落地生根,重新创业。这次他们仍旧选择了父辈名字中的那个‘生’字,用作自己公司的名称,华侨家族第二代创立的是医药公司,经过数十年的努力,规模逐渐扩张,第二代的家族领袖非常有远见,早在九十年代初期就回国投资,成立中外合资的医药公司,这家医药公司,名称里也有个‘生’字,就是今天著名的上市公司庆生集团。所以现在你明白了吗?为什么庆生集团是东远的第二大股东,为什么庆生集团想要谋求东远的控股权。‘乐生记’本来就是属于他们的,他们只是想要来讨回,几十年前被迫放弃的东西。”他最后笑了笑,“谈静,其实你和聂东远之间,是有着血海深仇的,你忘记你母亲的死了吗?你父亲的死,说不定聂东远也是幕后主谋。你难道这么轻易就原谅杀死自己父母的真凶?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肯和庆生集团合作,我们给出的价格,绝对合理。东远的资金链已经紧绷到了极点,他们没有实力来打这一场反击战。聂宇晟也没有那个本事,他是个外行。”
谈静思索了片刻,才说:“盛先生,我不知道你说的话是真是假,虽然你的话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我觉得事情不是这样的逻辑。没错,聂东远跟我之间,是有着不可逾越的恩怨,这也是当年我为什么离开聂宇晟的原因。但如果没有聂东远,饮料厂被港商收购,或许‘乐生记’会比今天还要红火,但也或许厂子早在好多年前就倒闭了。我记得妈妈说过,当初港商的那个饮料厂,竞争不过聂东远,后来就倒闭了。东远虽然是靠生产这款保健饮料起家,但后来它真正出名,是因为矿泉水和奶茶。我虽然是个外行,但也知道一点儿。如果东远的饮料不是卖得这么好,庆生集团会起心想要收购东远吗?你的话虽然听上去很打动人心,但是盛先生,我是不会选择跟你合作的。”
“我早就猜到你会拒绝跟我们合作,但这不影响大局。人生就像是一盘棋,所有的伏笔都已经埋好,你这颗棋子并不能起到什么关键作用,我劝你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东远这么乱,股价一跌再跌,你拿着股权,也没有多少益处。不如顺水推舟,你即时套现走人,带着孩子拿着现金安稳度日。”
谈静定定地看了盛方庭一眼,才慢慢地说:“盛经理,我很感谢你从前帮助过我。”
盛方庭非常坦率:“不用谢,那时候我也不见得安什么好心。不过不论你说什么,我或庆生集团都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盛经理,我不是想要你改变主意,而是让你知道,我也是不会改变主意的。”谈静深深吸了一口气,“聂宇晟做任何决定,我都会支持他,因为做生意的事情,我不懂,但股权是孩子爷爷留给孩子的,我不会卖。虽然这股权是你替我争取得来,但是我绝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跟你或者庆生集团进行所谓的合作。”
盛方庭点点头,说:“真可惜,我真不愿意做你的敌人。”
谈静困惑地看着他,他说:“有一种女人看上去孱弱,但在两种情况下她会变得格外坚强。一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二是为了保护自己爱着的人。很不幸,你正好是这种女人,我真心不愿意与你为敌,亦是因为此。”
谈静说:“您太抬举我了。您也知道,我其实一无所知,也没什么本事。”
盛方庭只是笑笑,他说:“话不投机半句多,谈女士,作为孙平的监护人,东远的大股东,我正式地通知您,由第二大股东庆生集团提议的特别股东大会,将在下周召开,我们的主要提案是增发,以便有效解决东远的资金缺口。预计增发是两千万股,按照公司章程,股东都有优先配股权,您或是聂宇晟先生,同样也享有优先配股权,只是预计调动的金额会超过数亿,庆生对此,志在必得。如果您有任何疑问,可以联络董事会的董事秘书,他会详细向您解释。非#凡#網”
谈静此时倒镇定下来,问:“我也可以代表孙平,否决这个提案?”
“当然。您有投票权,不过以目前的力量对比来看,你和聂宇晟加起来,也否决不了这个提案。所有的股东基本上都同意增发,因为这是对公司有好处的。现金流缺口这么大,聂宇晟拆了东墙补西墙,也只是权益之计,而且分销商已经超级不满他的做法,大家都不介意,换个人当代理董事长。”他放重了语气,甚至还笑了一笑,“最重要的是,孙平的另一个监护人,是孙志军。他收了我的钱,已经答应在投票的时候,不同意你的意见。孙平的监护人,可不是你一个人。如果两个监护人意见不同,你们的投票,基本上在股东大会上就是废票。”
谈静又定定地看了盛方庭片刻,她问:“当初你坚持要我向聂东远提出股权赠与,是不是早就算到了今天?”
盛方庭语气平淡:“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你早就应该知道,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我帮你,自有我的目的。”
谈静点点头,说:“职场之中,您教给我的东西最多,今天我又学了一招,谢谢您。”
盛方庭很客气地问:“需要让司机送你吗?”
“不用,谢谢。”
谈静站在电梯里的时候还很镇定,她迅速地思考了一遍对策,从前的律师是盛方庭介绍给她的,她也不敢咨询,左思右想,竟然想到了刚才怒气冲冲的舒琴。她从前上班的时候,公司通讯录里有舒琴的手机号码。试着一拨过去,没想到舒琴正在着急,一接电话听出是她的声音,就问她:“谈小姐,有没有见到聂宇晟?”
自从那天晚上之后,聂宇晟就再也没有跟谈静说过话,谈静听到有关他的事,都是李阿姨提到一句半句,只知道今天他有个听证会,却不知道这个听证会的具体内容和重要程度,因为聂宇晟很少跟家里人提起工作的事,李阿姨都是旁敲侧击,才知道一星半点儿。舒琴见她还蒙在鼓里,哪里还忍得住,于是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给她听,当然还忍不住再添上两句:“谈静,事情都到这分上了,我不管你跟聂宇晟是什么关系,在闹什么别扭,刚才我打他的电话一直关机,他的主任从手术室出来,也找不到他,急得血压都高了,医院把电话都打到我这儿来了。聂宇晟是个死心眼儿,不让他当医生,比杀了他还难过。当初为了学临床,他跟他爸爸怄了多少气。谈静,你知道他为什么学临床吗?你知道他为什么学心外科吗?”
谈静沉默了片刻,说:“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就好!那算我求你了行不行,公司这边也一摊事,秘书也找不着他的人,马上庆生集团要开特别股东大会,讨论增发的事,这件事非同小可,关系到东远的控股权。盛方庭是我介绍到东远去工作的,我当初……我没想到他会下这样的狠手……可是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谈静,你好好想想,聂宇晟到哪儿去了?”
谈静犹豫了一下,说:“我不知道……”
舒琴说:“算了,我自己去找!”“啪”一声就将电话挂了。
谈静愣了两秒钟,拔腿就往外走,找到聂东远的司机。聂东远的司机也在四处打电话,一看见她,跟见着救星似的,问她:“您今天见过小聂先生没有?早上我说开车送他,他不让,非得自己开车去医院。现在他手机关了,公司的秘书都在找他。”
谈静问:“听说聂太太的墓地后来挪过了,你知道地方吗?”
司机愣了一下,说:“知道。”
“开车送我去,快!”
黄昏时分的墓园,太阳下山,满山的松柏郁郁沉沉,看着挺瘆人的,司机挺担心地要陪着谈静,却被她坚决拒绝了。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墓园里,努力分辨着方位,最后终于找到了正确的道路,一直爬到山上去,等终于看到司机说的编号和墓碑之后,她已经是一身的汗。
聂宇晟果然在这里,他沉默地坐在墓碑旁,像是已经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了。谈静很小心地走过去,蹲在他面前,问:“你怎么在这儿?”
聂宇晟茫然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不认得她似的。谈静说:“家里人都担心坏了,公司的人也有事找你,说你手机没有开。”
他的神色非常疲惫,将额头抵在墓碑的边缘,并不理睬她。谈静说:“盛方庭说,庆生集团要求增发,舒琴说这个事很紧急,你把手机打开吧,好多人都急坏了,你们医院也在找你。”
聂宇晟仍旧没有理睬她,谈静看他外套就搁在旁边的草地上,于是大着胆子拿起来,果然在外套口袋里找到了电话,打开一看,原来没电了。
“走吧,司机在底下等。回家吃晚饭好不好?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我出来的时候平平在睡午觉,现在他该醒了,再不回去,他该闹着找我了。”
提到孩子,聂宇晟这才站起来,很顺从地跟着她下山。谈静却非常担忧,她觉得聂宇晟的这种状况不太对,简直像梦游似的。她让他上车他就上车,她让他穿外套他就穿外套。谈静在车上给舒琴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已经找到聂宇晟了,问她要不要过来跟聂宇晟谈一下。舒琴迟疑了片刻,说:“你们现在在哪儿?”
“回聂家大宅那边去。”
“我过会儿过去。”
回到家里,孙平果然早就醒了,一见聂宇晟跟谈静一块儿回来了,说不出的高兴,立刻就奔到玄关处,说:“聂叔叔抱!”聂宇晟把他抱起来,李阿姨说:“刚刚在花园里玩,看这一身沙子。”
孙平却急着告诉聂宇晟:“花园里有蝴蝶,还有螳螂!”
“你认得螳螂?”
“当然认识,它是绿色的,还有两只长着锯齿的爪子!”
“跟叔叔洗澡去好不好?”
“好。”
谈静看到聂宇晟开口跟孩子说话,这才觉得稍微放心了些,她问:“能洗澡吗?”出院之后怕伤口感染,都是拿热毛巾给孙平擦一擦,但聂宇晟没回答她,抱着孙平上楼去了。李阿姨忙着去找浴巾,谈静拿了孙平的衣服,搁在浴室外头,隔着门听见水声哗哗,聂宇晟跟孩子一句句在说话。说的都是些没要紧的事,孩子絮絮地告诉他,花园里有多少种昆虫,都有些什么花,哪朵花是早上开,哪朵花只有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开……聂宇晟对孩子总是挺耐心,不论孩子问什么,他都肯答。
谈静在外边听了一会儿,蹑手蹑脚走出来,打了个电话咨询了一下乔律师,然后告诉李阿姨自己要出去一趟,待会儿舒琴会来,多做几个菜,留舒小姐吃晚饭。
李阿姨都被闹糊涂了,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谈静却已经急着出门去了。
她着急的是找孙志军,回家却发现屋子里空荡荡的,虽然还是一样的乱,但孙志军不在家。她又找到小馆子里去,老板说今天孙志军没有来。谈静急了一身汗,就想不出来上哪儿去找孙志军,最后还是小馆子的老板告诉她,街后的一条巷子里有个棋牌室,孙志军经常在那儿打扑克,让她去那里看一看。
谈静找到棋牌室去,没见到孙志军,却见到了上次被孙志军打断鼻梁的那个冯竞辉。一见了是她,棋牌室里几个打牌的人似乎个个都认识,就有人起哄:“冯竞辉,快看!那不是孙志军的老婆!”
“果然漂亮啊!”
“嘿!你小子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当初竟然五千块钱就想睡别人老婆!怪不得孙志军把你鼻子都打歪了……”
“你们胡说什么!”冯竞辉恼羞成怒,“别胡说!”一边说一边就往外走,但棋牌室只有一个门,他侧着身子从谈静旁边溜走了,似乎唯恐她叫住自己盘问。
谈静没有理会他,只是问那些人:“孙志军在吗?”
那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有个人告诉她:“孙志军早就不在这儿玩了,他天天在蓝梦网吧里玩游戏!”
“谢谢!”
谈静从乌烟瘴气的棋牌室出来,又在路边问人,才找到蓝梦网吧。网吧里同样乌烟瘴气,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抽烟,那气味也挺难闻的,谈静找了一遍,终于在角落里看到孙志军,他正在玩游戏,骂骂咧咧,桌子上还放着一盒吃了一半的盒饭。谈静在他旁边站了好一会儿,他才一回头看到她。
孙志军大约很吃惊她会找到这里来,但他也没太在意,拿着盒饭就站起来:“老板,我老婆来了,让她给钱。”
谈静不欲多事,掏出钱来算了上网的钱。孙志军一边走一边拨拉着吃盒饭,走出网吧把空饭盒往垃圾桶里一扔,才问:“说吧,你又有什么事找我?”
“你答应盛方庭什么了?”
“哟,来兴师问罪啊!我答应他什么,关你屁事。”
“非`首,你要多少钱?”
“凡`蕟,我不要钱,我就喜欢看着姓聂的倒霉!”
谈静没有办法,从包里拿出一张纸:“你把这个签了,我给你十万。”
孙志军接过去一看,是离婚协议,他阴沉沉地笑了一声,说:“谈静,十万块钱你就想打发我?”
“那你要多少?”
“五百万,少一分钱都不行。”
谈静连眉毛都没动,很干脆地答应了:“行。支票我带来了,马上开给你,你把这签了。”
孙志军愣了一下,谈静已经取出支票和私章,说:“钱存在银行里,你自己去取。现金支票,即付即兑。这是平平的钱,我原本是不愿意动的,但现在不动不行了。”她找到路灯下更亮一些的地方,认真地把包包垫在膝盖上,一笔一画把支票填好,然后站起来,伸手递给孙志军,“一手交钱,一手签协议。你说过的话,总会算数吧?”
孙志军被她这么一挤对,愣了半天才说:“我不离婚。”
“你不愿意签?行,我找律师来,你现在不愿意签字离婚也可以,我还是给你五百万,你放弃对平平的监护权。”
孙志军这才明白她真正的目的,他冷笑一声:“谈静,你就这么想帮姓聂的?”
谈静没有吭声,孙志军知道她的脾气,又挖苦了一句:“行啊,过河就拆桥,现在阔了,拿钱打发我!学得跟姓聂的一样了,你们除了有几个臭钱还有什么?你想一脚蹬开我,没那么容易!”
谈静却丝毫没有被激怒,她说:“孙志军,我们当初是有过协议的,我不愿意把协议拿出来,就是觉得你帮过我的大忙。在协议里,我们约定从结婚即日就分居,今天我问过律师了,分居满三年就可以离婚,这是婚姻法有规定的。只要上了法庭,我把那份协议拿出来,自然会判我们离婚。正因为当初你帮过我,帮过平平,所以后来我一直替你还赌债,现在你要这么多钱,我也愿意给你。你为什么非要逼着我去找律师,把事情闹到法庭上去?”
孙志军狠狠一脚踢在垃圾箱上,说:“臭娘们儿!你想就这样甩了老子,老子跟你没完!”
听到他骂人,谈静反倒笑了笑,她说:“孙大哥,当初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并不是这个样子。从前你通情达理,又古道热肠,遇上谁有事,你都愿意帮一把。那天晚上我晕在街边上,也是你送我进的医院,帮我垫的医药费,还买了糖水煮鸡蛋给我吃。从前老乡们都说你是个好人,谁有事都愿意找你,因为你肯帮忙,你连上街买菜,都会替隔壁腿脚不便的大娘带一把葱回来……为什么你这几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为什么你非要把当初给我的那种印象,全都破坏掉?”
孙志军愣了一下,谈静说:“你考虑一下吧,东远马上就要开股东大会,我希望在此之前解决问题,不要再找律师跟你打官司离婚。”
她转身就走,走了很远忍不住回头一看,孙志军还站在路灯下,望着那个垃圾箱发愣。
第二十七章 离婚
谈静这件事情虽然没有完全办成,但她知道孙志军没别的办法,她手头的协议拿出来,婚姻关系几乎可以自然解除,孙志军对孙平的监护权,当然也就不存在了。
她回到家里,舒琴已经来了,而且明显已经跟聂宇晟谈过话,两个人面色沉重地坐在客厅沙发里,连孙平也不闹腾了,乖乖坐在一边玩平板电脑。看到她进门,孙平很高兴地叫了声“妈妈”,客厅里的两个人都回头看了她一眼,舒琴站起来跟她打了个招呼,聂宇晟却坐在那里没有动。
谈静说:“我去找过孙志军了,也打电话问过乔律师了。我可以跟孙志军离婚,当初我们签有分居协议,即使上法庭,也会判决我们离婚的。”
舒琴这才松了口气:“好,我们用投票权否掉庆生的提案。”
聂宇晟一直没有做声,舒琴说:“我没想到盛方庭会做得这么绝,我一直以为,他只是对东远集团有些想法,我也一直挺注意,但总觉得他会在适当的时候收手。之前我犹豫过,但最后选择相信他不会做过分的事。他进入东远工作之后,也确实挺替你和东远考虑的。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把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反正这事算我对不起你,毕竟是我介绍盛方庭到东远工作的。”
聂宇晟这才说:“不怪你。”
“可我怪我自己。”舒琴说,“我先走了,你跟谈静也好好谈谈吧。之前我说的话,你好好考虑一下。”
谈静不知道舒琴说过什么,但是聂宇晟并没有吭声,谈静送舒琴出门,舒琴突然转过身来,握住谈静的手,说:“等一个人一年,很容易,甚至等一个人十年,我也曾经试过。但聂宇晟跟我不一样,他一等,就是一生一世。我自问我自己做不到。谈静,你很幸运,所以请不要再辜负,有些人错过一次,就是错过一辈子,不要一错再错,更不要等没有退路的时候,才想到后悔。”
谈静或许永远也不会忘记,舒琴说这番话时,眼中粼粼的泪光。她的手指微凉,在放开谈静的手时,谈静突然有种顿悟,她说:“你……”
舒琴什么都没有说,她已经走下台阶,驾着她那部红色的汽车,飞快地驶离。
谈静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满天的星斗,在城市的灯光下显得黯淡而平凡,没有月亮的晚上,风里已经有了些微凉意。这十年她从天真无邪的少女,到满面沧桑,站在风中,她甚至有一种恍惚的感觉。像是梦境中一般,门廊旁的扶郎花开了,在晚风中摇曳,她听到孩子在唤她:“妈妈,你怎么还不进来?”
那天晚上聂宇晟仍旧什么话都没跟她说,一连几天他都异常忙碌,谈静从新闻里知道,医疗事故那件事越闹越大,卫生部甚至成立了一个小组,派下来重新进行调查。聂宇晟把所有责任都扛下来,虽然他已经辞职,但舆论对他非常不利,被煽动的网民甚至叫嚣要判他重罪,说他辞职是烟雾弹,妄想逃避惩处。公安局开始立案调查,但没有证据显示聂宇晟收受贿赂。就在这个时候,庆生集团一个医药代表突然主动承认曾经向普仁医院的心外科有关人员行贿,这下子网上更是火上浇油,网上说什么的都有,整个医院都面临了更大的压力。
方主任摔了一次眼镜,他说:“这是诬陷!听证会是我主持的,参加会议的专家全是国内一流的心外科教授,每个人都是学术权威,我们这些人,是区区几十万可以收买的?我们这些人几乎都是科室主任,每天经手的医药费都是百万甚至千万!一个医药代表,行贿几十万,就能收买我们这些人,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可是公安局却不能不引为证据,因为那位医药代表说送的全是现金,所以没有收据,只有他自己能作为人证。
方主任在配合公安局调查的时候,都气得笑了:“他说送我们心外科几十万,你们就相信他真送了几十万?那他要是说送我们心外科几千万,甚至几个亿的现金呢?你们当警察的,就任他这么空口无凭,血口喷人?”
聂宇晟的律师则更是厉害:“只有人证这不形成证据链,我的当事人非常优秀,不仅在专业领域有非常高的造诣,而且家境优越,再说听证会当天他在做手术,没有出席,你们觉得,一位上市公司的继承人,连对继承自己父亲价值百亿的公司都没太大兴趣,按照证人的供词,行贿总金额才几十万,我的当事人事后顶多能分到几万块,他会被区区几万块收买?警察同志,我倒建议你们侦察一下这位证人,看看他为什么做伪证诬陷我的当事人。对了,庆生药业虽然是东远的第二大股东,但庆生集团一直试图控股东远,而我的当事人并不愿意将东远拱手相让,他和庆生药业有利益冲突,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庆生这是栽赃!”
但对方引导舆论的能力非常厉害,每天都在各大论坛发帖,避重就轻,煽动网民的情绪。因为看病难确实是不少人遇到过的,所以人人都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不论官方说什么,都被认为是推卸责任,甚至还有人往医院寄带血的针管做威胁。
聂宇晟十分沉着,他一边处理公司的日常事务,一边还抽出时间,去见了方主任。方主任那脾气自然又大骂一通网上颠倒黑白,外行乱说话。但是又无可奈何,医院尤其心外科的正常工作几乎都无法开展,许多安装心脏起搏器的病人,都拒绝手术。
“他们这不是害病人吗?心脏起搏器是绝对安全的,是可以挽救很多病人的,现在这些人都不肯做手术了,到时候延误病情,病人死了算谁的?”
从医院回来,聂宇晟下了一个决心,他自己上网注册,就在最大的网络论坛里,公开自己在美国心理诊所的全部病历。他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说,只说了一句:“请国内权威的精神科专家鉴定,我是否精神状态正常,是否有资格从事临床工作。”
方主任知道这事之后,打了个电话来大骂他:“网上那些人都是疯子,你还招惹他们干什么?”
果然,帖子发出去不久,起初还是很正常的回复,甚至也有精神科方面的医生出来,说看病历,他只是轻微的抑郁症。但不久就被水军给彻底地刷掉,无数回复都只是漫骂,说他就是神经病,发这个病历就是想逃避刑事处罚,因为医疗事故和受贿如果被证实是真的,他就应该被判刑。
一连数日,聂宇晟的心情都是很沉郁的,没有人相信他,哪怕他说的是实话,哪怕网上也有一部分人相信他说的是事实。但理智的声音总是少数,更多的是所谓的网络暴民,除了漫骂,除了人肉搜索,什么也不相信。
舒琴打来电话,劝他删帖,说:“你没有任何回应,反倒好些。你有回应,这些人该更起劲了。他们都是拿钱发帖的,何必跟他们较劲?你这样公开自己的病历,除了将自己的隐私曝光,没有任何用处。”
聂宇晟说:“我一直以为公众有基本的道德观和底线,可是这几天我很失望。”
“网络是匿名的,人人都有潜在的暴力因子,因为在网上,每个人说话都可以不负责任。而且很多上网的人,在现实社会处于弱势,所以他们才在网上肆无忌惮地发泄,获得一种心理满足。你是富二代,又是医生,仅此两点,足够让很多人对你戴有色眼镜了。”
“我已经不是医生了,他们还想怎么样?”
“身败名裂,还有人说最好中国恢复凌迟,可怕吧,这些人自以为是道德的法官,动不动审判别人,却不肯低头稍微审视一下自己。不过这些都是网络公关公司的煽动,我相信大部分人还是善良和理智的。”
闹得满城风雨的时候,方主任终于忍无可忍,接受采访的时候对记者说:“我在手术室里站了三十年,从起初的月工资十几块,到现在月工资也不过几千块。这些年救活的心脏病人,没有几千人也不止几百人,我没有拿过病人的红包,没有收过药代的钱。临了到了今天,却因为一个病人的意外死亡,对我,对整个心外科,喊打喊杀。网上那些人这么能干,让他们来救人,让他们来拿刀子给病人做手术好了。”
结果晚上的时候,这段采访被一个网民一句话噎回去了:“我批评一台冰箱不好,难道还要我自己学会制冷?”
很多人都在底下拍手叫好,说这个回复精彩。方主任却心灰意懒,对聂宇晟说:“我学医十几年,国家委派我到西德,当时其实有机会留在国外不回来,却觉得自己不能没有良心,所以一拿到学位立刻就回国,想着把最先进的技术带回来,治病救人。我从普通的心外科医生,一直干到今天,原来在他们眼里,几十年勤勤恳恳,只以为我是一台冰箱。冰箱有血有肉有思维吗?我是个人,人就应该有自己的尊严,不能被视作没有尊严的机械。”
“老师……”
“我老了。”方主任说,“原本还打算干几年再退休,现在觉得,还是早早退了吧。实在忍不住,想要做手术过过瘾,就去私立医院,给有钱人治病好了。公立医院,挣得少,加班多,出点事还成天被人威胁,算了吧。”
“老师,当年您教过我一句话,学医十年,病人最重。”聂宇晟说,“我离开医院,是迫于压力,我喜欢在临床工作,我觉得最高兴就是抢救病人成功。老师,您教过我,抢救没有其他捷径,就是坚持,坚持,再坚持!您现在这样放弃,跟放弃抢救有什么区别?我不会放弃,如果有机会,我会回到临床!老师,也请您别放弃!您救活过的病人,人人都感激您,这些病人的家属,也永远感激您。您做过的事情都是有意义的,请您千万别放弃!您是我的老师,我希望终有一天,可以回到医院,回到心外科,我希望终有一天,可以再替您做助手上手术台,抢救更多的病人!”
方主任沉默片刻,终于笑了一声:“臭小子,没有看错你!老师答应你,在心外等着你,你得回来,其他的一助跟我搭档,都没你顺手。”
聂宇晟也难得笑了笑:“别提了,当年第一次替您做三助,我把拉钩递错了,被您骂得啊,背心里全是冷汗,下了手术台好久,腿肚子还在抖。”
方主任已经完全忘记了:“还有这回事?不可能吧,我就记得你上完第一台手术之后,我跟别人说,聂宇晟真不错,手稳,心细,真是个好苗子。对了,明天平平复诊,你千万别忘了。你带孩子来,我给孩子看,伤口情况怎么样?”
“挺好的,恢复得很好,每天洗完澡,我给他搽碘酒的时候都观察过,应该没什么问题。”
“那就好。”方主任嘀咕了一句,“还有,护士长叫你请吃饭,全科室的计划生育奖金,医院真给扣了。”
听主任说了这句话,聂宇晟终于知道,方主任的心情算是缓过来了。他跟方主任又聊了一会儿,才去看孩子。孙平已经睡着了,这几天都是他带孩子睡,谈静虽然反对过几次,怕孩子闹得他睡不着,但孩子跟他亲热得很,就要跟他睡,谈静也只好由他去了。
第二天下午,谈静本来是要跟聂宇晟一起带孩子去复诊的,但恰巧这时候孙志军打电话来,说:“你把离婚协议拿来吧,我签了。”
谈静没想到他突然做出决定,于是问:“那你要多少钱?”
“见面再说。”
谈静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又担心他反悔,于是去跟聂宇晟说自己要去跟孙志军签离婚协议,只能他一个人带孩子去复诊了。
聂宇晟一直不跟她说话,听到她这样说,也就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就哄着孩子换衣服,因为孙平一听说要去医院,就不乐意。最后聂宇晟向他千保证万保证,只是去给方爷爷看看他伤口长得好不好,绝对不打针,孙平才高高兴兴,爬上汽车的后座,坐到自己那个儿童安全坐椅里面。
谈静想想还是带了现金和支票去见孙志军,她担心孙志军再次狮子大开口,说一个自己没法接受的数字,又担心孙志军出尔反尔。一路上都担心,等回到从前租的房子里一看,房子里竟然收拾得整整齐齐,孙志军甚至还做了三菜一汤,见她回来,还跟她打了个招呼:“坐,电饭煲坏了,我用高压锅焖的饭,结果焖夹生了,刚才又重新弄,估计再有十几分钟就好了。”
谈静看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怀疑,说:“不用了,我吃过了。”
“咱们的分手饭,你也不吃一点?”
谈静想了想,到底还是坐下来,却没有拿筷子。孙志军拿起筷子尝了一下炒鸡蛋,差点就吐出来:“呸呸!真咸!几年没炒菜,连盐多盐少都不知道了。”
谈静把筷子放下,说:“要不我重新炒一盘去。”
“好吧,你炒吧。”
谈静炒了盘鸡蛋出来,看厨房的地下还搁着两个土豆,于是洗洗切成丝,又炒了个酸辣土豆丝,这才一起端出来。孙志军尝了一口,说:“还是你做饭好吃。”谈静静静地等着他吃完,今天孙志军也没喝酒,盛饭的时候还问她:“你真的不吃一点儿?”
谈静摇摇头,孙志军稀里呼噜吃完了饭,尤其谈静炒的那两个菜,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倒在碗里,拌饭吃掉了。把筷子一搁,拿手擦了擦嘴上的油,对谈静说:“拿来吧,我签。”
谈静问:“你要多少钱?”
“不要钱。”
孙志军很爽快地说:“当初我帮你,又不是图钱。再说了,这几年你伺候我吃,伺候我喝,还帮我还了不少债,我再问你要钱,也太不爷们了。”
谈静愣了一下,孙志军看了看那个离婚协议,问:“有笔没有?”
谈静掏出笔来给他,他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又说:“今天日子不错,我们去街道,把离婚证也给办了吧。”
谈静没想到他这么爽快,于是跟着他到了民政部门,领结婚证的人很多,拿离婚证的人一个也没有。谈静没想到离婚这么容易,就是问了几个问题,双方把字一签,交手续费,就给他们一人一个离婚证。
走出民政局,谈静还有点恍惚。大太阳底下,街上的人和车都挺多,孙志军说:“幸好你把户口给迁到本地来了,不然咱们还离不成。”
谈静没有说话,她的户籍从大学退学之后,一直搁在学校里,是最近聂宇晟替她落户本市的,为了方便将来孩子上学。孙平做完手术之后,马上就得报名上小学了。聂宇晟在这种细节的地方,总是格外周到,怕孩子在户籍上跟着自己她觉得不乐意,于是就找人帮忙,替她办了落户。没想到今天到民政一问,如果不是本地户口,还得回原户籍所在地办理,所以孙志军有这么一说。
谈静下决心,把包里的几万块钱掏出来了,对孙志军说:“这钱还是你拿着吧,孙大哥,谢谢你这么多年照顾我们。还有,谢谢你给了平平一个家。”
孙志军说:“我不要!”
谈静硬塞到他手里,说:“当时我刚生完平平,你替孩子借了不少钱治病,我也一直没还给你,这钱你拿着吧。”她顿了顿,说,“你以后少喝点酒,总归是伤身体。还有,找份好工作,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你那份叉车的工作,工资其实挺不错,又给交保险养老金,丢得太可惜了。这几年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你为什么跟冯竞辉打架了,其实你挺照顾我的……”她说到这里,突然就语无伦次了,孙志军挠了挠头,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嗨,过去的事,都别提了。其实要找工作也不是找不到,你也知道我其实挺能干的。”
谈静轻轻地点点头,一时不知道再说什么才好,她突然鼓起勇气,踮起脚来,在孙志军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说:“大哥,再找个好姑娘过日子吧,你是个好人。”
孙志军被她这一下子都亲蒙了,直愣愣地看着她。谈静觉得挺不好意思的,转身就打算走,孙志军突然叫住她:“谈静!非△凡首▽發”
谈静回头看他,他几步追上来,说:“你得提防那个姓盛的,他不知道在搞什么花头。是他给了我钱,让我今天跟你离婚……”他说不下去了,把手里的钱往谈静手里一塞,“其实我喜欢你,喜欢你却对你不好,我真是个浑球!你以后跟聂医生好好过,我走了!”
没等谈静再说什么,他已经逃也似的跑掉了。谈静拿着钱直发愣,想为什么盛方庭非要让孙志军今天跟自己办离婚,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离股东大会还有两天,今天办离婚其实对盛方庭和他背后的庆生集团是没有明显好处的,那么他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今天到底有什么事,盛方庭宁可收买孙志军,也得让他们离婚?
谈静突然想起今天有什么特别——今天聂宇晟带孩子回医院做复诊去了!
复诊必须得到医院去,因为有些大型设备只有医院才有,而且检查结果得让方主任过目。谈静拔脚就走,在街边拦了个出租车,心急火燎地告诉司机:“普仁医院!快!”
谈静赶到普仁的时候,远远就看到外科楼下停着无数警车,蓝白色的光闪成一片,还有警察穿着防弹背心,医院大楼外都拉上了警戒线。好些人远远围观,谈静下车的时候腿都软了,出租车司机找的钱她也忘了拿,却在外科楼外头就被警察拦下来:“不能进去!”
“里面出什么事了?我孩子在里面!”
警察以为她是病人家属,语气柔和了不少,安慰她说:“有歹徒劫持人质,放心吧,所有病人都已经紧急疏散,不能移动的病人也都有医护人员守候,每个楼道口都有警察,不会有事的。”
那一天对谈静而言,是最漫长的一天。谈静拼命打聂宇晟的电话,但一直无人接听。也不知过了多久,狙击手开了数枪,现场顿时一片大乱,围观的人都不知道在说什么,谈静终于看到了孙平,他是被一个警察抱出来的。谈静一看到孩子身上的血就急了,叫着孩子的名字跌跌撞撞冲上去,孙平看到她才“哇”一声哭起来:“妈妈!妈妈!”四周的警察看她是孩子的母亲,连忙拉着他们母子:“医生在这边!快来!”
“怎么了?哪里疼?”谈静已经快要急疯了,两三个急诊医生围上来,迅速地将孩子放在担架上,拿着酒精棉一边擦拭血迹,一边飞快地剪开孩子的衣服,仔细检查四肢和躯干,几分钟后医生松了口气:“没事,没有外伤,没有骨折。”问孙平,“头疼吗?有没有撞到头?晕不晕?想不想吐?”
孙平明显是被吓着了,紧紧攥着谈静的衣服,医生拿小手电照了照孙平的眼睛,告诉谈静:“应该没有脑震荡,如果不放心,赶紧到门诊再做个CT。”
谈静却着急另一件事,她问孙平:“你爸爸呢?爸爸为什么不接电话?不是他带着你来复诊,他在哪儿?”
孙平瞪着眼睛看着她,谈静这才明白过来,她吞了口口水,哄着孩子:“乖,不怕,妈妈是问聂叔叔呢?聂叔叔怎么样了?”
孙平“哇”一声又哭了,用手指着那幢外科楼。很多警察都正往楼内冲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事后谈静才知道,聂宇晟除了头部被砸,还被捅了十四刀,孩子身上全是他的血,在歹徒举起小推车猛砸向他的头部之后,他艰难转身用脊背对着歹徒,护着孩子,所以孙平一点也没有受伤。其中有一刀从背后穿过,一直伤到了心脏。狙击手击毙了歹徒,整个外科的精英倾巢而出,每个科室的主任几乎都来了,集中在手术室。
护士长亲自送聂宇晟进的手术室,看着麻醉师做了全麻才离开,护士长出来之后哭着说,她看到负责做心胸的方主任拿着电刀,手都在抖,做了三十多年的手术了,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方主任手抖。心外科很多护士和医生都哭了,谈静这才知道最后被警方击毙的那个人,就是CM项目那个病人的哥哥。
心外科的走廊里到处是血,警察还在勘察现场。谈静抱着孙平,被几个医生半搀半扶,进了医生值班室里。谈静整个人都已经木了,孙平也吓坏了,母子俩都像是灵魂出窍,只余了躯壳,所以旁人叫他们坐,谈静就抱着孩子坐下。有人给她茶,她就木木地接过去,放在桌子上。孙平紧紧搂着她的脖子,隔一会儿就问:“妈妈,聂叔叔呢?”
谈静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平平乖,爸爸在做手术。”
问了十几遍之后,孙平隔一会儿就问:“妈妈,聂爸爸呢?”
谈静的眼泪簌簌地落在孩子的头发顶上,却说不出话来。听证会之后,医院都知道这个孩子是聂宇晟的儿子,心外科的人看着他们母子俩这情形,更觉得心酸。护士长过了一会儿,拿了瓶牛奶来:“平平乖,你中午饭都没吃,饿不饿?喝牛奶好吗?”
孙平紧紧搂着母亲的脖子,摇头:“我不要牛奶,我要聂爸爸。”
一句话差点又让护士长掉了眼泪,她去张罗了一套干净衣服来给孙平,因为刚刚急诊大夫急着做检查,把孙平的衣袖裤管全剪开了。谈静很安静,护士长和几个护士接过孩子,她就松手,等她们帮孩子换好了衣服,孩子重新依偎进她怀里,她就抱紧。
手术做了七个小时,她就在值班室里坐了七个小时,警察问她话,她也很顺从地回答。跟聂宇晟是什么关系?认识歹徒吗?警察极力地安慰孙平,但孙平吓坏了,只是搂着谈静的脖子,隔一会儿就说:“我要聂爸爸。”
方主任出来之后,看到谈静抱着孩子还坐在那里,就像一尊雕像似的。他终于心软了,走过去跟谈静说:“你别着急,手术基本上做完了,心肺伤得不严重,我做的手术,我心里有数。就是脑外伤……脑外的黎主任做的开颅……天坛的陈清明主任是黎主任的师兄,他刚刚也赶过来会诊,这已经是国内最好的脑外科权威……”方主任摘下眼镜,对谈静说,“你别哭,你也别急,医院的同事们会尽最大的努力,小聂是我的学生……”
谈静没有哭,方主任倒忍不住掉了眼泪,他跟无数病患谈过话,安慰过无数焦虑的病人,在心外科,经历过无数次抢救,见过无数生离死别,可是今天谈静没有哭,他自己倒老泪纵横了。他擦了擦眼角,伸手摸摸孙平的头发,说:“孩子,乖,天都黑了,跟爷爷去吃饭,好不好?”
“我不去,我跟妈妈在这里等聂爸爸。”
方主任又摸了摸他的头发,转身出去,没一会儿进来,拿着一块巧克力,哄着孙平:“乖,把这个吃了,等会儿饿得血压低,对身体不好。”
孙平听话地开始剥巧克力的锡纸,方主任又叫护士去食堂给谈静买饭,说:“人是铁,饭是钢,你自己不吃饭,怎么等得到他出来?”
谈静还是吃不下,她咽了两口白饭,就觉得饱了。时间过得太慢了,值班室里的钟似乎一动也不动,谈静都怀疑它是不是坏掉了。可是医护人员交接班,一遍遍地查房。疏散后的病人又重新回到病房,所有的工作又渐渐恢复正常,时间像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飞快地逝去,可是她能看见的地方,却似乎永远就此凝固。
方主任没有走,他一直等到聂宇晟手术结束,被送进ICU。谈静终于不再木讷,抱着孩子央求着他也要进ICU,ICU的主任为难地看着方主任,方主任叹了口气,让谈静去消毒换衣服,跟着自己进去。
才短短大半天工夫,聂宇晟已经成了躺在病床上,毫无知觉的病人。开颅手术剃光了他的头发,他全身都插着各种管子和仪器,伤得太重,黎主任私下告诉方主任:“不太乐观。”
方主任知道,他说不太乐观,就是指聂宇晟永远也醒不过来了。他背着谈静又掉了一次眼泪,这次他擦完眼泪,告诉了谈静实情:“脑外的主任说,聂宇晟不太乐观,也就是说,颅脑创伤太严重,其他外伤都是次要,如果颅脑重伤,他也许就醒不过来了。也许醒过来,智力也会受影响。”
谈静的反应很让方主任意外,她甚至很平静,只是“哦”了一声。方主任知道病人家属这种反应才是最可怕的,如果痛哭或者其他什么激烈反应,倒还能把情绪发泄出来。他起初对谈静印象并不好,但这个时候倒觉得谈静是真的对聂宇晟有感情,因为她整个眼神都空掉了,她甚至没有掉一滴眼泪,就说了三个字:“那我等。”
方主任觉得这姑娘也挺傻的,他说:“谈静,你哭一哭吧,憋在心里要憋出毛病的,姑娘……你不哭……身体和精神都会承受不住的……聂宇晟还年轻,也许他会恢复过来,也许他明天就能醒……”
谈静仍旧没有掉一滴眼泪,她重复了一遍那三个字:“我会等。”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似乎是毫不在乎地,说,“他一辈子不醒,我等一辈子。这辈子等不到,我就连下辈子也等他。他等了我这么多年,我就等他一辈子。”
谈静其实非常非常难过,在此之前,她竟然还在跟聂宇晟闹别扭,他们甚至好长时间都没有再说过话,聂宇晟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谈静,我已经用尽了自己的所有来爱你,如果你不要,那就算了吧。”
谈静或许终其一生也不会忘记,他说这句话时,那种平淡到近乎绝望的语气。
她都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她也是用尽了自己的所有来爱他,她不是不要他的爱,只是她觉得自己背负着母亲的死亡,太沉重,重得她被迫放弃,自己的感情。
第二十八章 我爱你,所以我愿意
谈静在医院里守了一夜,脑外科的主任告诉她,如果术后二十四小时内聂宇晟不醒过来,那么以后清醒的几率,就非常少了。她守在他身边,看护士工作,她试探着反复地叫他的名字,跟他说一些从前的事情。她只短暂地走开了一会儿,因为司机来接孙平,孩子吓坏了,她也不想让孩子陪自己在医院。孩子对心外科的那条溅满鲜血的走廊,已经有一种毕生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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