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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10 大风刮过(现代)
  张公公道:「奴才没有随行,不晓得......」
  太后将手在扶手上一拍:「这也不晓得那也不晓得,养你们这些蠢奴才伺候皇上能有什么用处!来人,把张安拖出去打一百板子再赶出宫去,看你还晓得不晓得!」
  张公公哆嗦着卖力磕头:「太后恕罪!奴才晓得了!奴才--奴才听说皇上昨天出宫,还去了趟勾栏。结果碰见司徒侍郎正在里头,皇上见到司徒侍郎,就立刻出了勾栏,与司徒侍郎一道回来。」
  太后沉吟,半晌道:「皇上上次临幸杜妃是什么时候?」
  张公公在地上再瑟缩,太后的眼却向站着的几个小太监与宫女脸上扫,目光在一个宫女脸上落定,宫女立刻跪倒在地,垂下眼道:「禀、禀太后娘娘,是几天前皇上将司徒侍郎关到天牢以后......」
  太后再沉吟,半闭着眼道:「皇上不忙政务的时候,都常招哪些人进宫?」
  站在一排末尾的小太监跪下道:「皇上不忙政务时,有时让睿王殿下进宫谈心,秘书令程大人与吕将军有时也召进来。最时常是--最时常召司徒侍郎进宫来。」
  太后的眼略睁开些:「司徒侍郎常便服入宫,可是如此?」
  小太监道:「有时候皇上急着找司徒侍郎,就吩咐他不必换朝服就过来。」
  太后道:「你们可知道司徒侍郎是怎么被皇上关了?」
  张公公道:「那晚皇上召司徒侍郎在思澜阁喝酒,吩咐奴才们不能靠近,可能是司徒侍郎言语冲撞了皇上,就这么关了。」
  太后再道:「你们可知道皇上怎么又放了司徒侍郎?」
  张公公道:「奴才只知道皇上让把司徒侍郎从天牢里提出来提到思澜阁去,皇上吩咐奴才们都退下,后来怎样奴才就不晓得,总之再后来,皇上就下旨恕司徒侍郎无罪。」
  太后点头,睁开眼叹了口气,再将张公公和太监宫女们一一看过去,「照你们看,杜妃的模样里,和谁有那么一两分带像的地方?」
  张公公和太监宫女一起瑟缩。太后又叹气,「不用说,一定回哀家说不知道。不知道是吧,哀家前天去娘家给国丈做周年,路上听见了一件事,不晓得你们知不知道。」
  又将众人一一看过,慢慢道:「哀家听说,皇上看上司徒侍郎了,这件事你们知不知道?」
  张公公和宫女小太监们瘫了。
  太后盯着乱颤的一群腿道:「从今天起,好生服侍皇上,每天过来跟哀家说说皇上的情形,都明白了?」
  张公公带着宫女小太监只管叩头,太后又道:「今天的事情,若漏出去半个字......」
  张公公捣蒜一样道,「让奴才们不得好死!」
  太后嗯了一声,挥手让众人退了。
  第十四章
  第二天,吕先的飞书急奏到了京城。奏折中说睿王殿下被六合教掠去做人质,后来经漕帮搭救,现已回大营,平安无事。
  恒爰松了一口气,心中正欣慰,再看到奏折末尾,脸色骤变。
  漕帮曾问吕先,当年十五皇子与漕帮千金订下婚约一事,睿王还记得否。
  恒爰合上奏折道:「传司徒暮归到御书房一趟。」
  恒爰屏退左右,直接问司徒暮归,「漕帮说当年睿王曾与漕帮的千金订下婚约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朕不知道?!」
  司徒暮归道:「臣只听祖父说起,当年叛贼做乱时,漕帮帮主窦潜愿意救十五殿下,但要十五殿下与他的女儿订亲。当时正危急,吕相万般无奈下只得含混过去,真正情形皇上还要问吕太傅与程太师才知道。」
  恒爰立刻着人召吕太傅与程太师进宫。
  吕谦吕太傅与程世昌程太师近年将手中的政务逐渐放与新晋的官员,乐得在家闲散过日子。前几天吕太傅染了些风寒,程太师旧伤发作,两人在家养着,不少日没来上朝。恒爰见到太师与太傅,虽然心正如火燎,还是先垂问两人身子是否安好了。
  吕太傅与程太师做一辈子对头,张开嘴还是抬杠。
  程太师道:「谢皇上挂念,老臣的身子没什么,想是许久没上战场活动,有些闹性子,敲打敲打就好,不像吕太傅的身子金贵。」
  吕太傅道:「劳皇上挂念,老臣感激涕零。老臣不过是小风寒,这两天已大好了,不比程太师痼本难除,需要常年的养着。」
  恒爰只能笑着道:「太师与太傅无碍朕就放心了,两位是朝廷栋梁,忧心国事也不可疏忽了身子。」顺势将话头转过来,「朕方才接到吕先在军中呈过来的奏折,说睿王在军中曾被六合教的人绑去要挟,幸亏有漕帮帮忙救了出来,还道睿王当年曾与漕帮窦潜的女儿有婚约。这是怎么回事?」
  吕太傅凝起神色,「此事......」程太师用手捋着胡子,眼瞟着吕太傅,幸灾乐祸地笑了:「此事乃是当年有人大不敬地自作主张。居然让十五殿下和一个江湖帮派的丫头订下亲事。如今人家上门要提亲,不知道太傅如何跟皇上和睿王殿下交代?」
  吕太傅跪下道:「皇上,这件事情都是老臣的错。当年逆贼做乱,老臣无能,手下出了内奸,眼看十五殿下将被逆贼抓到,老臣想起程将军曾对老臣说,他与漕帮帮主窦潜有些交情,若万不得已下可找他帮忙。」
  程太师吹起胡子:「嗳,吕谦,别祸到临头拉我下水,我只跟你说可以找窦潜帮忙,可没让你帮十五殿下乱订亲。」
  吕太傅继续道:「老臣带着十五殿下去找窦潜,岂料窦潜的为人与程将军所说相差甚多,窦潜说让他儿子顶替殿下,他只有一个儿子,没了便断了香火。问能不能让十五殿下跟他的女儿订亲。老臣当时回说殿下是主子,老臣身为下臣,不能逾越,窦潜便说依他儿子的玉佩权做凭证,他日再说。后来他从路边找个饿死的小儿权当殿下交给逆贼,老臣以为他儿子既然没顶替殿下,此事就算罢了,没想到他居然当臣应了,如今居然又提起来。」
  程太师道:「什么叫与我说的相差甚多,分明是你不知轻重乱做主张,此事与我无干。」
  吕太傅冷笑道:「太师只管放心,老夫向来一人做事一人当。倒是太师,一口一个与你无干,莫非心虚?其实着实论起来,太师怎么也脱不了个误荐的罪名。」
  程太师涨红了脸,「误荐?老夫何曾误荐了?窦潜毕竟也救了十五殿下。是你乱做人情高低不分才闹成今天!皇上千万要替臣做主!」
  恒爰挥手道:「罢了罢了,朕都明白。当年太傅是为情势所迫,被那窦潜混水摸鱼,太师也不晓得他是这种人物。太师和太傅先回府休息,待朕斟酌斟酌,看此事当如何办。」
  程太师瞟着吕太傅,吕太傅目不斜视,两人告退出御书房。恒爰扶着额头叹了一口气,一直站在下首看热闹的司徒暮归道:「皇上莫叹气,太傅跟太师你来我往一辈子,人人都瞧惯了。」
  恒爰道:「你能不晓得朕愁的是十五弟?」
  司徒暮归道:「这件事情下臣不能参与,皇上不妨先做个裁定在心里,去和太后商议商议,等十五殿下回朝再说,皇上如无他事,臣先告退。」
  恒爰看着司徒暮归出御书房的背影,想到恒商,心中越发烦躁。
  恒商此时心中却也不比恒爰好过,也常盯着一个人的身影,也常叹两口气。
  那日顾况和程适在蓼山脚下找官道,到处乱摸。那天的天阴死阳活,一脸要下雪的相。顾况和程适四处乱转,没转见一个人问路。结果官道没摸到,险些摸回了锦绣林,幸亏程适一双顺风的贼耳,远远听见隐约的叫喊打杀声,及时拉着顾况收住脚。绕着弯子埋伏到一块石头后,只隐约看见层层的人群,森森兵器的寒光与由淡到浓的血色。
  顾况与程适不晓得,这一场厮杀,这一天,在数十年甚至数百年后仍时常被江湖人提起。这一天,有最不公平的以众击寡;这一天,有最难得的黑白两道联手;这一天,有最惨烈的血洗满门;这一天,无数的名剑无数的宝刀无数的暗器无数的绝招都变成一片血光,以及这片血光后数年的恩怨、数代的仇。
  顾况和程适蹲在个安全的旮旯,等到人声全没尘埃定方才小心翼翼向众人散去的方向走。那方向应该是官道没错。程适摸了摸肚皮,饿得前心贴着后心。天上开始零星飘雪,顾况抬头看看天,「今天该不会是腊月初八吧。」
  程适的肚子听见腊月初八四个字,甚兴奋地咕咕起来。程适在肚子上拍了一把:「叫什么!你以前比现在空的时候多的是!」舔舔嘴,「腊八粥,现在有碗米汤都好。」顾况一面向前走,也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腊八粥,热腾腾香喷喷的腊八粥,闭上眼睛都能想着红的白的绿的缀成的黏稠米粥。
  程适忽然弯下腰去,捡起个亮闪闪的物事,放在眼前晃了晃,「好像是金。这么小还有刃,是江湖人说的暗器吧。暗算人用这么金贵的玩意,那些人的钱都怎么来的?」手指在飞镖上蹭蹭,「不知道是不是真金,咬咬看。」做势便要往嘴里去。顾况拖着声音道:「听说江湖人都爱在暗器上下毒,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程适连忙将飞镖从嘴边拿开一尺远,顾况也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把飞刀,放在手里掂了掂。程适将飞镖掖到腰带里,探头看看飞刀,「看刃挺利,削个梨子苹果不错。」搓了搓手。顾况看他一眼,将飞刀收在袖子里。程适道:「听今天打得热闹,前头好东西恐怕更多。」
  前头好东西确实更多,转过两丛灌木,四处的人,四处的血。
  人都是死尸,不动,血渗进地面,冻结了,也不动。
  顾况觉得十几个年头一下子都倒过去了,自己还是那个穿破衣烂衫的顾小幺,与程小六一起到还没打扫的战场上去捡盔甲兵器衣裳,不过当年的战场远比这里空旷,血腥味也远比这里浓烈。当年的战场上,不光是地面,连天都是红的。
  程适道:「难道江湖的人赶在吕先大军的前头,先来找六合教报仇了?」
  顾况道:「恐怕是。」向着锦绣林的方向望,果然越向那里死尸越多。程适皱眉向林子的方向一比:「过去看看?」顾况道:「好。」
  姬云轻被钉在锦绣林中一棵老树上,水泡豆花眼犹在圆睁着,也不知道是怒目看钉住他的人,还是想再看凤凰仙子一眼。顾况与程适伸手拔掉他身上插的几把剑。姬云轻的尸首硬邦邦地倒在地上,程适将他翻过来放平,道:「姬少主对不住,这里死人太多埋不过来,委屈你在这里躺着,等你没死的帮众来埋你吧。」起身正要走,顾况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下,忽然道且慢,从怀里掏出那条粉红色的手帕塞进姬云轻胸前,将他的双眼合了。
  再起身时向四处看,真真是尸横遍野,红的白的缀成黏稠一片,腊八。
  程适忽然竖起耳朵:「怎么听着有人喊你。」
  顾况当他想讲鬼笑话,道:「没有个幽怨女子的声音喊你?」
  程适道:「不信算了,你自己听,是不是有人在喊你?」
  顾况屏气静听,果然有人声被风远远地送过来。
  程适道:「喊的还是景言,居然喊你表字。」
  顾况心中蓦然一动,疾步向林外去。
  循着声音向前,呼唤声也渐渐近了,渐渐还有隐约马蹄声。顾况远远看见一个黑点,逐渐变成一人一马,正疾驰而来。待到了眼前,马上的人翻身落地,顾况眼前一花,已被人紧紧搂住,耳边还是不断念着:「景言、景言。」
  顾况不是个风花雪月的人,但此刻正在雪月时,他心中莫名的有了风花的暖意。顾况伸手,搂住了贴着自己的身子,头一回主动喊了一声:「恒商。」
  程适站在丈把外的空地上揉了揉鼻子,「天嗳,这在干什么!」
  皇太后在万寿宫里的椅子上坐着,袖着手炉半闭着眼看恒爰。恒爰在皇太后的对面坐着,喝着茶看太后。
  终于太后道:「睿王的事情还是皇上斟酌着办吧,平常老百姓家都说长兄如父,何况你还是皇上。不过照哀家看,睿王真娶那位什么帮主的闺女也罢。毕竟当年也算订下过,如果不娶恐怕被百姓们戳脊梁骨说我们皇家的人不认帐,娶了倒能成段佳话。」
  恒爰道:「老百姓娶亲也讲究门当户对,门第悬殊实在大了。」
  太后道:「门第嘛,容易办得很,皇上随手赐他个封号就成。」
  恒爰道:「但那女子是江湖人家的女儿,可能不懂规矩。」
  太后道:「规矩都是学的。等睿王娶她过门,哀家接她进宫住几天,哀家亲自教她。」
  恒爰道:「最怕十五弟不喜欢。」
  太后瞧着恒爰,忽然不再说话,看了片刻,才又道:「不喜欢,说的是,可能不喜欢。」叹了口长气道:「还是皇上看着办吧。」
  恒爰的心总算安生了一些。太后看着他,忽然放下手炉,坐到他身边携起他的手,「皇上最近瘦了好多,政务忙么?小心些身子。」
  恒爰笑道:「母后莫操心,朕最近吃的好睡的好,该是胖了,母后怎么说瘦了。」
  太后摸着他的手,眼眶忽然红了,「你从几个月大就做皇帝,母后却少问你喜欢不喜欢。都说生在帝王家是福分,能当皇帝更是福分,可你从小到大吃的苦比一般人家的孩子多了多少。你从小到大吃的用的,都按照老祖宗的规矩,母后没问过你喜欢不喜欢。就是后宫的那些妃子,挑选时有母后帮你参详,也不知道你心里喜欢不喜欢。」
  恒爰诧异道:「母后,为什么提起这些?」
  太后的两行清泪盈盈落下,「母后知道,喜欢的不能要心里是什么滋味。可你又是皇上,母后也......」忽然一把将皇上搂在怀里,「母后也不知道如何办。我的皇儿,你心里的苦,母后晓得--」
  恒商将顾况紧紧搂着,天上不像落雪,倒像落雾,四周依稀模糊。恒商在顾况耳边低声道:「景言,你还是看见我不自在也罢,婚约也罢,我都不管。这一回我找着了你,再不能分开了。」
  顾况和程适跟着恒商,走了段回头路,去迎吕先的大军。
  恒商只有一匹马,心里也打着和顾况一骑的念头,却又不能撇了程适,只好牵着马三人步行。[] 程适边走边看他和顾况一说一答。
  「景言,天冷,将这袍子披上吧。」
  顾况再将那貂皮袍子披回恒商身上,「我穿的厚,从小到大冻惯了。你里面的衣裳不厚,别像小时候一般,受了寒就发烧。」
  恒商拢袍子的手顺势握住顾况的手,对顾况一笑。顾况想着他方才抱着自己说的话,虽然也觉得哪里不对,心里却甚有暖意,也望着恒商的眼一笑,替他将颈边的风扣系好。
  程适打了个哆嗦,觉得肉有点紧。
  恒商跟顾况大有将肉麻继续有趣下去的意思,程适咳嗽两声,捏着嗓子道:「二位,照这样走下去,明天早上都到不了官道。」
  顾况脸上挂了点红,讪讪地踱到程适的身边。恒商扬起墨黑的轩眉,将程适扫了一眼。
  程适在胸前抱起胳膊,咧开左嘴角,从牙齿缝里吹出一口气,转头将胳膊肘一搭搭上顾况肩头,吹了个响哨,「顾贤弟啊,这阵子没跟你一起睡过,差点忘了你的呼噜一向响亮,昨天晚上我的耳朵都快聋了,现在还响。」煞有介事地伸指头进耳洞挖了挖。
  顾况道:「程贤弟自己雷声震天时,居然还能听见别人睡觉的动静,佩服。你睡觉的毛病从小到大没长进,我的胳膊现在还酸。」
  程适嘿嘿笑道:「没留神就压住了,压一压亲切。」眼向身边一瞄,恒商俊秀的脸冷了下来,看着前方道:「不远处就是官道,快走吧。」
  程适咧咧嘴,再抱起胳膊,没错,不对头。
  上了官道没走多久,远远就瞧见吕先大军的旗帜,正缓缓向此方向移动。终于再进军中。
  传令兵将顾况引到吕先马前,吕先给他引见淮安知府左同川。知府衙门的探子打听到两道高手约在今天上午血洗锦绣林,左知府亲自赶到吕先大营报信。吕先拔营时,两道高手已和六合教对上。待吕先到了锦绣林,只能派兵卒将尸首就地掩埋。
  姬云轻对月吟诗洒相思的锦绣林,到傍晚变成座土坟场。
  吕先负手看连绵的土丘,道:「姬云轻如果不劫人,也不至于到如此的地步,一步走错全盘空,可叹。」
  程适不解,顾况也不解。
  恒商道:「姬云轻劫了朝廷的人,让寻仇的江湖各派一时顾忌不敢妄动,却肯定得罪来劝解的朝廷大军。那些帮派们一定在锦绣林外插了暗探,见朝廷的人脱困,吕先的大军一时赶不过来,正是良机岂能错过。」
  顾况叹气道:「照这样说,若不是我和程适被玉凤凰救出来,六合教也不至于落到举教覆灭的下场。」
  恒商道:「他劫人时便该想到这一处,自种因自食果,都在天理循环中。」
  程适剔着牙问吕先:「将军,皇上让我们来劝架没劝成,六合教被灭了。是不是该回京城去向万岁爷交差?」
  吕先道:「还有事情迫在眉睫,尚不能回京。」
  程适疑道:「唔?」
  吕先道:「淮安知府的衙役打探到,黑白两道的人仍聚在一处,要找蓼山寨麻烦。」
  腊月初十,蓼山县第二十九任知县大人顾况走马上任。
  初十那天,蓼山县衙挂红绸放鞭炮,顾知县站在衙门口向父老乡亲拱手致意。
  顾况头天晚上打了篇慷慨恳切的稿子背在肚里,当众念了一遍,场面不像新知县上任,倒像新知县娶老婆。
  吕先轻声向恒商道:「这样上任,太过了吧。」恒商看着顾况笑容满面心中正欢喜,道:「老百姓被江湖帮派闹得人心惶惶,热闹一下可安民心。」
  休业一个多月的县城最大酒楼蓼山青派了五个厨子,带着家伙材料到衙门后厨帮忙整治酒菜。衙门后院的敞厅里摆上三桌席面,顾知县只能在主桌上坐个陪客座,睿王殿下与吕将军高高在上,连与程适睡一个帐篷的胡参事都比他高了半阶。程适比他低了半阶,座位挨着。恒商放着主位不坐,换到他左手边坐着。程适觑眼看他替顾况挡下几杯酒,夹了两三筷子菜。
  众人同贺新知县,三巡酒下来顾况有些头重脚轻,待到散席,撑着送走陪席的员外名绅,向内衙的新知府卧房去,终于撑不住两条腿,在走廊上打了个踉跄。
  恒商走在他身后,正要伸手去扶,一双手先抢过来,将顾况扶正。程适大着舌头拍拍顾况的后背,「顾贤弟,你也太不中用,喝了几小杯就倒。」
  恒商快步过去扶住顾况的另半边身子,轻声道:「身子软就靠着我,我送你回房去。」
  顾况大半个身子的重量正压在程适身上,挥了挥手道:「没--没什么,还撑得住。」
  程适拖着顾况推开卧房的门,将顾况拖上床,摸起桌上的火石点亮油灯。恒商这辈子只有别人服侍他,哪里服侍过人,见左右没有丫鬟小厮,站在床头有些无措。
  程适手脚麻利褪下顾况的鞋子外袍把人塞进被窝,掂一掂桌上的茶壶,涮出个杯子倒上茶,向顾况道:「想吐赶紧吐出来,吐完漱干净嘴睡觉。」
  顾况在被窝里摇头道:「这--两三杯没,没什么--」
  程适拖着声音道:「是没什么--来来来,张嘴喝水,嘴张开张开......」
  恒商站在床前,看着程适扶住顾况的后背将茶杯凑过去,脸色变了变,而后转头道:「我去吩咐厨房做醒酒汤。」
  夜深霜寒,恒商从小厮手里接过醒酒汤的托盘:「给我拿过去吧。」
  顾况的卧房门大敞,数步外都能听到鼾声震天。恒商放轻脚步走进去,油灯的火光摇曳,顾况在床上已睡得甚熟,程适头枕在床沿上,半张着嘴呼呼大睡,鼾声如雷鸣。
  恒商将托盘放到桌上,看着顾况的睡脸踌躇了一下,终于还是吹灭了油灯,轻轻走出去,阖上房门。
  第二日,有探子报,纠结在蓼山脚下的江湖人物以正道八大派掌门和黑道三教长老为首,聚集门徒教众,要寻蓼山寨晦气。吕先的大军原本就驻扎在锦绣林旁,牛副将留守,罗副将、胡参事与程适跟着吕先从县城飞马赶过去。
  顾况身为新上任的父母官,本欲一起过去劝解调和,刚备上马,有衙役来报,青城派弟子与圣天门教徒在蓼山青酒楼口角,已升为拳斗,将要械斗。
  顾况掉转马头,飞奔去蓼山青酒楼。
  恒商拦他不及,立刻从杂役手中夺过缰绳,翻身上马赶上去。
  顾况回头见他追过来,心里喊了一声祖宗,扬声喊道:「江湖人斗殴,刀剑无眼,你快回去。」
  恒商纵马与他并骑:「正是刀剑无眼,我才跟过来。」
  顾况在肚子里哀叹,小爷,你能不能让我安生点过日子!
  吕先勒住马头向罗副将道:「你带人跟着顾知县过去,万不能出差错!」
  罗副将抱拳道:「将军放心,顾知县若有什么差池,末将提头来见将军。」
  吕先冷冷道:「若是顾知县旁边的那位公子出了什么差池,你就提头来见本将吧。」
  罗副将诚惶诚恐领了大将军令,拍马赶过去。
  赶到蓼山青酒楼,只看到一片狼籍,斗殴双方早打完收场扬长各奔东西各去疗伤。恒商松了一口气,顾况懊悔不己,罗副将庆幸不己。
  掌柜的拉住知县大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苦,「自打闹事来,生意做不得,屋里屋外不晓得打坏了多少回重修过多少回,小人的几个压箱的棺材本捣腾到尽空,昨天听大人说能保我们一方安定,小人今天才重新开张。刚做第一笔生意就打成这样,大人......你说小人如何是好......」
  顾知县蓦然觉得自己甚是无能,越发懊恼。
  恒商站在他身边,向掌柜的道:「江湖人物闹事,朝廷不能镇压只能安抚,朝廷派来的大军已经去蓼山县调解,不日可安定。顾知县回衙门将你们的损失上报朝廷,朝廷便即刻拨银抚慰。」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这些钱老丈先拿去略做修缮,待顾知县将你们的损失点查清楚,好向朝廷上报。」
  掌柜的感激涕零接过锦囊,偷着向里瞄了一眼,忙不迭地向顾况作揖:「谢谢知县大人!谢谢知县大人!知县大人真真是爱民如子的青天大老爷!谢谢知县大人!」
  两方对峙,剑拔弩张。
  程适第一次亲身体会两军临战箭在弦上的情形,甚满足。
  何况,他身后就是蓼山寨,蓼山寨的绝色凤凰寨主美人正待英雄护,程适向身后瞟了一眼,正了正身子,挺起胸膛。
  吕小面瓜正在对一个长须子的牛鼻子老道恳切劝话。牛鼻子旁边一条胖大的好汉吼道:「黄道长,同这狗官废话什么!武林向来与朝廷各不相干,我们在这里寻仇,干朝廷他奶奶的什么事!」
  程适哈哈笑了一声。
  双方正在僵持时,除了吕先、牛鼻子道人和刚才那个大汉,人人都屏息蓄势中,程适这声笑甚响亮,顿时被所有人盯上。
  程适正是要所有人都看他,胖汉喝道:「有甚的好笑!」
  程适道:「方才这位英雄问干咱们朝廷他奶奶的什么事情。在下听见,又看见这位道长,忍不住就笑了。见谅见谅。」
  江湖人等一阵喧哗,吕先低声道:「双方对峙时岂能混说话,退下去!」牛鼻子黄道长捋住仙风道骨的须子:「吕将军,且叫这位大人说个明白无妨。」
  吕先没奈何点了点头。
  程适向牛鼻子抱一抱拳头:「请问道长是哪门哪派的?」
  黄道长道:「贫道是玄清派掌门。」[] 程适道:「贵派门中,只有道长一个人是道士?」
  黄道长面色微沉:「我玄清派乃江湖道教门派之首,门徒非我教中人不收。」
  程适道:「这便奇怪了,你们都说,一干事情都是因为玉凤凰招老公引起来的,方才追本思源都来寻她麻烦。居然打头的人中有道长,莫非道长的徒子徒孙里有个小道士小道童看上了玉凤凰,想做火居道士?」
  江湖众人再喧哗,黄道长的面皮略抖了两下,沉声道:「玉凤凰招婿一事与玄清派并无关系,不过六合教暗剑伤人,玉凤凰祸害武林务当铲除,贫道一为江湖道义,二为武林太平,也只得......」
  程适摇头晃脑道:「哦,江湖道义,兄弟是外行,不懂什么江湖道义。各位以众击寡灭了六合教也罢。现在一群大老爷们拿着刀枪棍棒上山欺负一个女人,这叫做江湖道义?」
  江湖众人一时寂静。程适在众人瞩目中,豪情顿时澎湃,卷上袖子挺起胸膛,「各位听着,兄弟在这里搁一句话,这话与朝廷无干,与吕将军也无干。管他奶奶的事还是他爷爷的事,兄弟就是觉得一群爷们欺负一个女人很不地道!」
  江湖众人被他将话噎在喉管处,一时竟都不动。
  风吹,猎猎将旗响。
  吕先缓缓道:「诸位纠集寻仇各派弟子又常起冲突,扰民甚重,朝廷方才派本将带军调解。但此人是本将帐下掌书,他既然在诸位面前如此说,本将不能脱责任,更脱不去关系。」
  胖汉大声道:「吕将军的意思,方才这人说的话等于是吕将军说的?」
  胡参事的脸色蜡白,瑟瑟发抖,副将校尉的额头也渗出汗珠子。
  吕先道:「不错。」
  程适正挺直了胸脯昂首看众人,蓦然一扭头,险些被这两个字从马上轰下来。
  吕先皱眉道:「程掌书,先将官服整好,阵前衣冠不整成什么体统。」
  风依然吹,将旗依然响。
  吕先缓缓环视众人,含笑道:「本将还有一计,可做调解,诸位可愿一听?」
  顾况离开蓼山青酒楼,与恒商、罗副将再赶向蓼山寨,又赶上个散场大吉,江湖人马已经无影无踪,吕先的大军也将要调头,玉凤凰正率领蓼山寨众人向吕先道谢。
  顾况下马去向程适打听:「怎么人都散了,吕将军怎么让江湖的那票人散掉的?」
  程适含混道:「回去请我喝酒,我就跟你细说。」双手抱在胸前皱着眉看吕先,喃喃道:「看不出这个吕小面瓜倒有点门道,有点意思。」
  顾况往他肩上一拍:「程贤弟终于服人了,可喜可贺!」
  恒商站在远处,遥遥看着顾况,蓝色的衣襟和袍袖在清风中微微拂动。
  第十五章
  几天后,吕先的奏折呈到恒爰面前。
  奏折中道,蓼山一事侥幸暂且稳住。拟让玉凤凰于正月初一擂台再招婿,待玉凤凰招婿一事毕后即刻回京复命......睿王殿下一切均安。
  恒爰合上奏折,殿外北风正起,太后派小太监到勤政殿看皇上的政务完了没有,有些话要同皇上说说。
  恒爰起驾去万寿宫,昨天刚下过雪,屋顶树枝一片雪白。恒爰抬头看了看积雪的树枝,向身边的张公公道:「腊月将中旬,寻常百姓该忙着过年了。」
  张公公弯腰道:「回皇上,过几天就是祭灶,就算小年了。皇上吩咐的芝麻麦芽糖奴才已经着人买好了,不知道皇上要赏赐给哪个殿阁?」
  恒爰淡淡道:「又用不上了,扔了吧。」
  树枝的雪被风簌簌吹落,恒爰看了看道旁的一棵老柏树,忍不住又想起数年前恒商在这棵树底下告诉他,这辈子吃过的最甜的东西是流落民间那年的祭灶,顾小幺从别人家灶台上替他摸的两块芝麻麦芽糖。于是年年将到祭灶,恒爰都命人从宫外买芝麻麦芽糖,配其他几样应景物品赐给恒商。
  依吕先的奏折看,恒商今年断在蓼山过年。
  北风时疾时徐,太监宫女伺候皇上继续向万寿宫去。
  张公公和宫女小太监们这两天颇报给了皇太后不少皇上的言行琐事,太后将琐事一一对应掂量,终于斟酌出了一项计较。
  恒爰进了万寿宫,请过安和太后对面坐定,太后抿了一口香茶:「哀家今天请皇上过来,想商量两件要紧事。第一桩,还是睿王与窦家订亲的事情。不知道皇上这几天有了决断没?依哀家的意思,召睿王进宫来,看他自己的意思是什么。」
  恒爰道:「朕前几日降了道密旨让睿王出京办事,年后方可回来。」
  太后笑道:「哀家还道若皇上想通了同意窦家这门亲事,哀家便着人将窦潜的女儿召进宫来,哀家收她做干女儿,亲自给睿王做这个媒。这一来,也没什么不体面。虽然睿王年后才回来,这件事现在做却也不嫌早。」
  恒爰强笑道:「母后方才也说看睿王自己的意思才好,便等他回京再议吧。」
  太后提此事不过是想找话替下文开场,本无足轻重,便轻描淡写将它拋过去,「哀家这两天在宫中无事,方才多嘴将此事一说,一切还看皇上的意思。」
  将香茶端起,又抿了第二口,「哀家找皇上,主要还为了第二桩事。哀家听说南疆绍南侯前日病亡,他膝下无子,也没亲戚子侄可做继任,所以哀家想......」
  丹凤双眼中含笑,目光在恒爰脸上一转,「中书侍郎司徒暮归上次被皇上关了一回,司徒家的人嘴里不说,心中定有不服。绍南侯左右是个虚衔,皇上不如另起个封号,赏赐给那司徒暮归。哀家也听说,司徒侍郎素行放荡,连在皇上面前也每每放肆,再留在朝廷里恐怕众臣不满,将他封到南疆正可以一举数得,皇上看如何?」
  太后看皇上,再叹了口气:「哀家也明白皇上对司徒暮归......甚宠爱......不过,常言说诸侯天子,难堵百姓之口。若因司徒暮归闹出什么议论影响了皇上的圣誉,哀家死后也愧对祖宗。因此想此一说,不知皇上的意思如何?」
  恒爰于此事心中无准备,乍一听呆了片刻。心中众滋味翻腾,一时想喜,竟喜不起来。
  好--好得很,好得很的司徒暮归,今天逛窑子明天逛窑子,逛的名声都飘进了后宫来,连母后都夸他素行放荡。好的很,好的很!
  恒爰心中冷笑,只是母后的计较太厚道,流放还要给他封地封爵,真便宜了他。
  恒爰的眼神蓦然凌厉:「母后,司徒暮归一个从二品的中书侍郎,怎么能封做绍南侯。」
  太后长叹道:「皇上,哀家出此策也是不得以,哀家......」
  恒爰道:「母后,朕晓得。」低眉沉吟片刻,「如何发落司徒暮归,容朕再回去想想。」
  太后待要再说,又不敢说深了,只得吞吐着道:「那--皇上先回去琢磨--做个决断吧。」
  恒爰应下,道:「母后若没旁的事情,朕先回寝宫了。」
  太后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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