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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BY阿堵

_11 阿堵(现代)
  子释双手捧着亲自到首饰店定制的发饰盒子,向王大娘郑重一鞠躬:“我兄妹父母俱亡,此地并无亲长,妹妹及笄之礼无人主持。正所谓远亲不如近邻,多日承蒙大娘看顾,便如自家尊长一般。有劳大娘为妹妹绾髻盘头,并讲讲闺门礼仪。”
  子归眼圈一红,其他几个女听众也差点掉泪。
  之前子释同子归商量,女孩儿听大哥说要自己也学学日常的闺门礼仪,很有些嗤之以鼻。请求赦免没有得到允许,垂着头怏怏道:“从前娘教过的……我都没忘,重新捡起来好了……”
  子释轻叹一声:“大哥不是这个意思。从前你还小,很多规矩娘不会说。现在你长大了,规矩也不一样了。平日在家里,你爱怎样便怎样。可是和别人交往,这些规矩,却不能不懂,否则——”
  “我知道了,否则——”子归抬起头,接过大哥的话,“给自己添麻烦!”十分淑女的抿嘴一笑。末了,还是忍不住吐吐舌头扮个鬼脸。
  妹妹暂时留在王大娘家里,子释回来,把弟弟叫到跟前跪下,替他束发。打散童子髻,拢成一把抓在手里,插上木簪,取了天青色的发带,一边缠一边笑:“女孩子真费钱啊,梳篦簪钗一大套,哪有男孩子省事。”
  子周却正色道:“大哥,子归从来不讲究这些,咱们平时也想不起来给她置办——以后应该多给她一些零用钱。”
  “钱就在她手里抓着呢。”子释嘴里应着,心中却想:“这小子将来铁定是模范丈夫。”两个孩子跟着自己,潜移默化之下,许多平常观念世俗礼制渐渐忽略。可是自己身为大哥,却不得不为他们的将来考虑,想着叫他们如何在适应大环境遵守潜规则的前提下,活得比别人轻松一点。
  发髻绑好,发带一边留出一截,垂在耳后。子释绕到子周前边,上下看看,击掌赞道:“好一个英俊潇洒少年郎!”
  子周正被大哥笑得不好意思,门开处,子归回来了。兄弟俩一转头,不禁呆住。门口立着的少女明眸巧笑,竟是十二分的娇媚动人。头上绾起双环髻,红木发笈和银色簪钗交相辉映;上身一件月白短襦,下边银红色高腰长裙,端的是花容月貌,亭亭玉立。
  子归见大哥和子周直愣愣瞧着自己,红了脸:“我说不要描眉的,玉芙姐姐非说好看……”
  子释微笑:“是好看。”再端详一会儿,点点头,“非常好看。”
  女孩儿脸更红了。
  “子归,我记得你先前不是这身衣裳啊。”仔细瞅瞅,那月白短襦银红长裙,居然是蜀锦中“月华丝雨”和“腊梅灯笼”两种上等花色,精巧绚丽,流光溢彩,衬得穿它的人恍若神妃仙子。
  “王大娘说,我教玉芙、玉蓉二位姐姐画的绣样被锦院采用了,这既是生辰礼物,也算是给我的谢礼。要我回头再多教一些。”
  原来是这样。子释看看妹妹,又看看弟弟。不过瘾,干脆把两个拉到一起并排站着,自己坐下来慢慢看。
  ——真有成就感啊。算是我拉扯大的不是?双胞胎越长越不像。这么站一块儿,一个浓眉大眼,端正帅气;一个云鬓娥眉,俏丽明媚。可是,那同样鲜明的五官,同样清亮的一双眼睛,同样挺直的一管鼻子……唉,毕竟他俩才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
  子周和子归见大哥满脸欣慰的表情,把自己二人看来看去不说话,心里暖暖的酸酸的。互相望望,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意思:以后可不能老叫大哥操心了。
  就听子释道:“子归这身衣裳,太招眼,恐怕不能穿出去。”摸着下巴笑,“家里有个太漂亮的妹妹,很让当大哥的头疼啊!以后尽量不要独自出门——”挥手制止妹妹插话,“我知道你很能打。在家跟子周对打就行了。王大娘跟你说的闺门之礼这么快就忘了?嗯?!想出去玩叫子周陪你,或者找王家两位姐姐解闷……”
  又对子周道:“至于你,从明儿开始,备考春试。典籍虽然默熟了,经义领会得也不错,策论文章却差着一大截。不练他个百来八十篇,上场一慌,什么都倒不出来……”
  双胞胎立刻垮了脸。刚觉着自己二人长大了,怎么一眨眼工夫又回去了?跟从前没什么两样嘛……
  子释训完话,展颜一笑:“一会儿上街,捡爱吃的买回来,咱们晚上打牙祭!”
  下午,兄妹三个上街采购。路过炒货店,子释拐进去买了二斤带壳花生,又把椒盐糖霜五香油炸各色花生米都称了半斤。
  子周在后边对子归道:“我记得大哥从前不爱吃这东西啊——最近一年买的,倒比过去十几年都多。”
  “大夫不是说,此物扶正补虚,健脾和胃,滋养调气。正该让大哥多吃。”
  “不对,大夫说的是炖花生。可不是这些个……”
  “难得大哥愿意吃。反正也吃不多,总没坏处。”
  “也是。”子周点头。大哥吃花生,纯粹消遣。搁在盘子里,摆在桌面上,想起来拈一颗放嘴里嚼嚼。要不是自己和子归帮忙,二斤花生不知吃到几时去。
  子归看着大哥在前头悠悠漫步,一句话舌尖上滚了几滚没说出来:这东西,还有一个名字,叫做——“长生果”。
  长生哥哥走了年半多,开始双胞胎时常想一想,提一提,后来渐渐说得少了。并不是真的忘了这个人,而是……乱世之中,像他那样厉害,这么久杳无音讯,让人无法不去揣测最坏的可能性……长生哥哥说话做事,向来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他说来,就一定会来。没有来,必定是不能来。那么有本事的长生哥哥,什么样的情形,才可以叫他不能来?
  双胞胎于是慢慢不再提起顾长生。只有在两个人练功的时候,会用辛勤的汗水表达沉默的思念。
  大哥从来都不提。可是他竟然会买回以前几乎不吃的各种花生零食,一一尝遍。
  如果……长生哥哥真的再也不回来……子归不敢往下想。
  晚饭后,吃过长寿面,兄妹三个摆了茶点说话。外边有人敲门,子周出去,不一会儿在院子里高声道:“大哥,尹老板来了。”
  尹富文亲自登门,还是头一遭。子释心中惊讶,但衣食父母来了,不管为何而来,总须殷勤应酬。撩开帘子,边迎边笑道:“大老板光临,真正蓬荜生辉。”
  尹富文拿过小厮手里的螺钿檀木盒子,打发他过两个时辰来接自己。转身望着门内出来的人,只觉比院子里盛放的玉蝶梅更见风致。也笑道:“子释,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这般见外?”
  “尹老板这是给我出难题了。以长辈论交,阁下风华正茂,未免唐突;以平辈论交,子释万万不敢造次……”
  “认识你这么久,叫我一声“伯郁兄”,当真如此为难?”伯郁是尹富文的字。
  子释伸手相延:“恭敬不如从命。伯郁兄,有请。”
  尹富文一愣。没想到这声“伯郁兄”反不如“大老板”听着舒坦,三分调侃里边透着些微洒脱不拘的亲密,那股子奇妙味道,再没有别人叫得出来。打个哈哈:“算了,呼我“伯郁兄”的一箩筐,叫我“大老板”的却没多少。咱们外甥点灯笼——照旧罢。”
  说话间进屋,子归已经捧上香茗。
  子释把主位让出来,尹富文也不客气,径直坐下。手中木盒放到桌上,揭开盒盖,推到双胞胎面前:“束发及笄,不同一般生辰。尹某托大,便充一回尊长。长者赐,不得辞。收下吧。”
  料不到大老板亲自上门是来送生辰礼物,兄妹三个都十分意外。
  “这可如何敢当……”子释连忙拉着弟妹恭敬还礼。
  盒子里两支羊脂玉簪,质地纯净,做工精致。男款雕的是明月云头纹,象征平步高升;女款雕的是莲花水波纹,象征吉祥如意。值多少钱在其次,难得的是这份情意和心思。双胞胎的生辰,自己三人当然不会告诉他,但是户长里正都卫司各处都有详尽备底,凭他财势地位,随便派个人一问便知。——还是那句话,费多大力气不重要,难得的是这份心思。
  子释头痛得很。
  这人真正是情场老手,面子做得漂亮,里子落得实在。什么都不说,只把那曲线直线的柔情攻势绵绵不断展开来,等着你自投罗网。他不明着来,自己便无法明着去。人家儿子都识字了,家里妻妾一大群,他不开口,难道还能拿乔作势叫他不要这样?暗示好几回,他只装不懂。又不能真正断了往来——如今找个好说话的衣食父母容易么……原本跟这种人周旋,并非无趣,只是自己没心情啊……真的是没心情……
  对方挑了这样特别的时刻来送如此特别的礼物,便是算准了自己无法推辞。无法推辞,还能怎样?照单全收呗!
  索性把眉毛一挑:“大老板下这样的本钱——罢了罢了,我替你把“养正斋”《诗礼会要》终稿修订的内容都校出来,也算交代得过去了。”
  尹富文想解释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可是不是这个意思,又是什么意思呢?望着李子释,想起第一回看到他,那般模样气质,那份学识修养,双双令人惊艳。一年多了,每次相见,和初次一样的目眩神迷,不曾减少分毫。竟至于不敢常常与他见面,只差底下人跑来跑去,更别说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了。
  温柔乡里打滚多年,尹大老板头一回对着一个人是这种心情:对方好像是水晶盅里养着的水银丸,圆润光亮,但是碰一碰就可能碎得无孔不入不可收拾;又像是琉璃窗外贴着的未央花,晶莹剔透,但是摸一摸就可能化得无影无踪寒彻指掌。在他身边转来转去,转了一年多,就是不敢伸手。
  哈哈一笑:“子释,这可是你逼我做小人——恰好礼部前些日子要我再供一批书,正想着那十卷《诗礼会要》用的是第一稿,有点儿拿不出手——你肯答应,再好不过。”
  原来当日皇帝南逃,“集贤阁”的藏书没带出来。入蜀之后,宫中内府翰林院国子监这些地方,连日常查阅的典籍都匮乏,只好从民间征收。朝廷下了几次征书令,像尹富文这样的大藏书家和书商,自然抓紧机会跟官府拉关系。
  双胞胎告退,让大哥和尹老板说正事。两人认真商量起校书的事情,直说到深夜,尹家仆人来接,子释才把尹富文送出大门。
  回到屋里,弟妹早已睡下。静夜无声,孤灯如豆,子释了无睡意。坐在桌前,将盛着羊脂玉簪的檀木盒子挪开,把一盘花生端过来。又把火盆上架着的小铜壶拎过来,给自己冲了一杯茶。
  剥了两粒花生,托在掌心瞅着。看了一会儿,送到嘴里慢慢嚼。
  第〇三七章 请君入瓮
  华荣永乾三年(西锦天佑六年)春天。
  豫州东南睢县境内,窑山脚下汤河西岸,是一望无际大片良田。去年这里还是野草荒芜,不见人烟,今年立春前夕,顺京朝廷一口气从东边迁来五千流民,就地安置屯田。一群群男女老少,除草犁田,播种插秧,好一派热闹景象。据说像这样的屯田据点,今春在豫雍二州开出了上百个。
  屯田的说是流民,其实都是攻打东南三州过程中抓获的俘虏。西戎军队每下一地,除了那些投降投得特别快特别有诚意特别有价值的,其他人统统定性为俘虏,然后鼓励他们拿钱赎身。最后剩下那些实在凑不出钱的人,便只好充当义务劳动者了。当然,战斗中抓获的反抗分子不在赎身之列。所以,屯田劳力主要由俘获的夏人士兵,民间顽固分子和没钱赎身的普通百姓组成。其中又以第三种人最多,因为前两种大半都杀了。
  根据出任营田督粮使的二皇子殿下指示:除十岁以下孩童随母,夫妻可以同行,所有流民全部打散编制,杜绝结党勾连。十人一甲,十甲一曹,十曹一营,实行半军事化管理。以甲为单位分片包干,量化劳动进度,落在最后的将受到惩罚。而且一人犯事集体同罪,贯彻连坐制度。俘虏们彼此多不相识,没什么情分可言,都怕受到牵连,互相监督得比西戎兵还严密。
  每一营配西戎士兵一百,除监督俘虏劳动外,主要负责管理和发放口粮农具。口粮农具的管理极其严格。口粮只发当天的,发多了可能逃跑;农具收工的时候就要上缴,否则可能被当成武器。
  这一套办法去年试了试,效果卓著。今年奏请推广,得到父皇允许。最初长生想在惩罚措施之外增加奖励制度,但是符杨对这批人中的大多数印象不太好,一口否决。只有惩罚的制度隐含危险,难以长久,然而目前却只能如此。
  监督屯田的西戎兵时不常劣性发作,虐待甚至杀害俘虏。对此,长生的处理措施是,单开出一片地,把他们也扔进去屯田,什么时候干得和夏人一样好了,什么时候出来。去年他亲自收拾了这样一批人,直到他们捧着自己种出来的米饭掉眼泪。今年就把这批人全部升为十户长,放到各个据点作督官。
  各据点规模不一,所有士兵加起来也不到两万人,而且是四处分散的后勤兵,谁也不觉得这是一股值得重视的力量。长生找了一个人作督粮军的首领,这个人就是当年被留下来和他一起守彤城的倒霉蛋百户翼单祁。
  彤城之战后,单祁十分惶恐。虽然二王子身边另有亲卫,其人身安危责任不该都算到自己头上,而且大王过后也就是跳起脚大骂一通了事,他心里始终怎么想怎么过意不去。作为第一副手,失了主帅,失了身为王子的主帅,还把身为王子的主帅失得蹊跷又古怪——那么多留守的普通士兵都逃出去了,一向本事不错的二王子怎么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他的思考习惯和直觉都阻止他往下想,只万分羞愧的向大王自请到銎阳西郊“良牧司”去驯养战马。
  就在单祁养马养出心得养出乐趣的时候,忽然再次见到了以为天人永隔的二王子。脑子里嗡嗡的还没完全清醒,就见二殿下挑了整个“良牧司”最漂亮最烈性的那匹“惊雷”,翻身上去,骑得稳稳当当,转脸道:“说起来,也是我连累了你——你可愿意今后跟着我?”
  单祁正走神念叨:“这人配这马,啧啧,当真没得说……”忽听对方问话,不禁抬头。二殿下瞧着自己,一双眼睛像刀子又像镜子,锋利透亮。不小心对上,又恍惚觉得不过是两口平静的水井,偶尔反射出阳光晃了自己一下。
  一刹那灵光闪过:如此福大命大二王子,值得跟随。立即跪倒:“单祁听从二殿下吩咐。”
  长生禀过符杨之后,单祁便由百户翼升为千户领,不养马了,改跟着二殿下种田。
  符定和符留听了父皇派给老二的差事,一通狂笑。“营田督粮使”?这算哪门子职务?他们两个,一个是万户府加镇国上将军,手里抓着最精锐的部队;一个是殿前司指挥使,负责宫门防卫——符杨给了三儿子这样一个不用到处跑,又能彰显自己信任和重视的体面工作——所以,不能怪他们轻狂,实在是没法把区区“营田督粮使”放在眼里。
  按说开国登基,立储封王这些事就提上议程了。符杨心里,纵然觉得老大有再多不完美的地方,但符定作为十足真金嫡长子,多年跟随自己出生入死,骁勇善战,功劳赫赫,这皇太子的位子是非他莫属的。只是册封太子,势必跟着就要封王封侯,底下一帮人谁不眼巴巴瞅着?毕竟是英明神武西戎王,还没完全被胜利冲昏头脑。想起西锦未灭,楚州不平,东南和中原地带尚未全稳,东北涿州还在黄永参那胆小奸诈老狐狸手里……大肆封赏,早了点儿。
  又逢新春伊始,皇帝闲聊中提起这事的时候,莫思予表情持重:“太子之位,大殿下众望所归。只是眼下……大殿下似乎不舍得从楚州回来,这个,太子乃国本所在……”
  唉,符杨脑袋大起来。这个儿子,是骁勇得有点过了头。头年入冬终于打垮了楚州义军,自己召他回来,想着叫他认真学学政务。哪知这小子充耳不闻,一口气直冲到封兰关下,围了三个月没见成效,倒围出一肚子火。急急的要军马要粮食,直嚷着不拿下蜀州不回京……真是气死人。
  要知道,事情哪里这么简单?且不说楚州那些不要命的南人多半转入了地下,正伺机蠢蠢而动;眼下最要紧是解决吃饭问题,把东南和中原真正稳定下来——马上发动攻蜀之战,不等入夏,士兵就得饿着肚子上阵。还不是时候啊……这个儿子,作先锋端的是锐不可当,可他那脾气,一旦杀出兴致,撞上南墙都不见得肯回头,非把墙撞破不可……
  太子……还是再磨一磨吧。
  长生带着单祁和二百亲兵,一路由西向东视察过去。睢县是整个豫州最大的屯田据点,进入豫州,便先直奔此地。
  屯田俘虏十人一甲,每甲包干五十亩。踩着田垄转了一圈,长生发现有一片地进度快,质量好,明显比别的包干区要强。看看这一甲干活的人,同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实力和其他小队相当,并没有多出壮劳力。
  第二天,又转到这片地,停下来研究一番,明白了:他们之所以效率格外高,得益于极其合理的分工合作。犁田、锄土这些重活由男人承担,扯秧、插秧等细活派给女人孩子。五十亩地分成若干片,轮番作业,统筹安排。反观其他小队,犁田一窝蜂都去犁田,插秧一窝蜂全去插秧,总有动作慢的,相互推诿的,分不到农具的,拖了后腿窝了工。
  把监督士兵叫过来,问:“这一甲的甲首是谁?”
  “回二殿下,左面犁田两人后头那个,叫做岳铮。”
  长生仿佛不经意般瞟过去。虽然每一甲都指定了为头的甲首,但基本上仅止于上传下达,顶多协助监工。这个岳铮,短短时日,居然能把人组织起来,分工合作,干出效率——难得的人才。
  “知道原先是干什么的么?”
  “听说本是苑城守军的小头目,抓来之后一直挺老实,所以叫他做了甲首。其他就不清楚了。”
  单祁在旁边听见,请示:“要不要叫他过来?”
  “不用,再看看。”长生摇头。此人面目端正,行动利落,确实是出身军旅的样子。
  下午再次路过,停了脚步,转身往田地当中行去。垄道狭窄,二殿下又严禁士兵踩踏良田,故此几个亲卫只得鱼贯跟在后边。单祁紧随着长生,知道殿下明天就要走了,恐怕是想探探那岳某人的底细。心说怎么不把人叫出来,没敢吱声。跟了这么些日子,越接触越觉得这位殿下高深莫测,不可随意揣度。
  耕田的牲畜早已杀光吃尽,农活全靠人力。铁犁笨重,没力气根本拉不起来,因此这一甲四个壮劳力分成两组犁田,每组后边跟着一个年纪大些的拿锄头碎土。其余四个女人小孩正在另一块犁好的地里插秧。
  长生慢慢往前踱,一边走一边还不忘看看两面的土质。路过秧田,蹲下来瞧了一会儿秧苗。想起上一回也这么蹲下来看秧苗,恍若隔了好几辈子。顺口问插秧的妇女:“这田里水才一寸高,会不会太少?”
  “得隔三天灌一次水才行呢——”那妇人答了一句。惊觉问话的是视察的大官,顿时手足无措。
  长生笑笑:“大嫂你忙。”接着往前走。
  愣在当地的妇人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黑蛮子大官怎的是个恁般标致的后生……说话和气得很哪……”
  单祁走在长生后头,亦步亦趋。听到他和插秧妇女的问答,心中对二殿下的景仰之情又上了一个新台阶。
  如此慢腾腾踱到岳铮干活的那片地,恰好那两人犁完一趟,转身犁下一趟。单祁看殿下的意思,不想打扰他们,等下趟犁过来再说。于是陪着站在垄上,扭头瞧风景。侧面两块田地之间是一条水渠,渠岸几树不知道什么花,白生生一大片。随口道:“那是什么东西?”
  一个士兵回答:“听夏人说,那是几株李树,花就叫李花,结了果就叫李子。”
  这时一阵风来,树上花瓣呼啦啦飘飘洒洒跟下雪似的,煞是好看。连单将军这样没啥审美神经的人,都不由得看出了神。
  就在此刻,奇变突起。
  犁田二人往前行了一小段,后边扶犁的岳铮忽然回身,一把推开锄土的老头,抽出扶手木棍,一式“白虹贯日”直扑过来。这一下迅疾如风,出乎意料,长生身边的几个人都呆了一呆。单祁猛听得二殿下一声断喝:“趴下!”身前已经没了人影,那大木棒子笔直朝着自己来了,这才明白殿下那声“趴下”是给自己等人的指示。但是西戎男儿,从来只有奋勇杀敌之举,岂有临阵趴下一说?何况自己身负保卫殿下之责,岂能再次失职?“噌”的拔出刀就迎了上去。
  刚跟那姓岳的对上,就听“叮叮当当”几声响。余光瞥去,几道银芒被殿下刀尖打落,“嗖嗖”没入泥中。顾不上分辨是什么,先把自己的对手撂倒再说。其他士兵这时也都反应过来,发现殿下和单将军正一人对付一个。两头看看,二殿下那边连影子都瞧不清,单将军这面倒是插得上手,纷纷涌上来帮忙。不一会儿,就把岳铮摁倒在地,五花大绑。
  长生这边十几招过去,右手弯刀冷不丁向上一挑,趁着对方后仰避让的当儿,跟步上前,左手一缕劲风,倏地弹上他“环跳穴”。
  倪俭腰腿一软,坐倒在地,待要起身反抗,刀刃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只听一个清冷的声音道:“人力拉犁,最是辛苦。阁下虽然努力装出不堪重负之状,下盘却稳得很。昨天就瞧着你不对劲,可比姓岳的厉害——嗯,这手暗器工夫也不错。” 一只手伸过来,封了他身上几处重穴。
  倪俭心中无比沮丧。万没想到,这西戎二皇子竟有如此眼力本事。自己两人还以为瞒天过海一击必中,谁知早被人家瞧破,专门候着守株待兔。这手“吹雪落梅”点穴工夫,那是中土武林玄门正宗啊——他一个异族皇子使出来,倒比许多夏人高手还地道,真是奇哉怪也……
  长生将人制住,回头冲单祁道:“我叫你们趴下,都没听见?”
  “听见了……可是,殿下——”
  “你把刚刚落到泥里的东西刨出来看看。”
  士兵们赶紧动手,刨出几段尖尖的铁犁头来。单祁明白了,要不是殿下出手够快,这暗器可就不是没入泥里,该没入自己肉里了。心中又佩服又感激又惭愧,俯首认错:“单祁不遵号令,甘愿受罚。”
  “嗯。《正雅》抄到第几章了?”
  “上回抄到第十三章。”
  “往下接着抄五章,直到默出来为止。”又看看另外几名亲卫,“今天在场的,一个也跑不了,都是这个数。”
  “是……”人人有气无力,如丧考妣。二殿下抓错尽抓现行,惩罚的招数新鲜奇特,层出不穷,令人从骨子里往外服气。地上两个听到西戎兵居然被罚抄书,抄的还是圣人经典,闻所未闻,不禁都忘了挣扎。
  “把犯人拎过来吧。”长生说着,走到水渠旁李花树下站定。这渠岸边正好一小片空地,暂且做个临时法场。
  岳铮和倪俭被抬到长生跟前。士兵们痛恨他俩偷袭殿下,又害得他们要抄写天书一样的夏人文章,把二人狠狠掼在地上。这俩互相看看,均想:事败被俘,难逃一死,能彼此作伴同赴黄泉,也算天意不薄。
  话说此二人,岳铮是苑城夏军俘虏,那倪俭却是懋县衙门的一名捕快。当日县令欲率属下投降西戎,倪捕头一刀剁了上司,领着同行弟兄们往外冲杀。终究寡不敌众,被抓进俘虏营好一顿折腾,差点去掉半条命。俘虏几经转手,后来接管的西戎兵不清楚倪捕头这段光辉事迹,把他当成普通壮丁发配来此屯田。屯田虽然劳累辛苦,却按时按量有饭吃。他身体底子本好,功夫又不差,干了个多月农活,竟然恢复得七七八八。
  “你二人配合如此默契,不知是新朋呢,还是旧友?”长生淡淡问道。
  被审讯的两人作烈士状。直着腰昂起头跪在地上,拒不开口。
  长生低头看看他俩:“随便问问……既然不愿说,那就不说罢。”转身吩咐卫兵:“一人犯罪,同甲连坐。把这一甲另外八个也押过来,就在这儿砍了吧。”说完往渠边踱了几步,开始背着手欣赏落在水面的李花。
  跪着的两人卯足了劲儿预备壮烈牺牲,谁知一拳打在棉花上。更没想到这棉花里头大把钉子被砸散,竟要飞射出去伤及一大片。
  倪俭叫起来:“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与旁人无干!要杀要剐随你便,爷爷我皱一下眉头,就不算好汉!”他这里正嚷着,田地里其余八个被拖了过来,人人瑟瑟发抖,小孩女子吓得惊慌哭叫。
  岳铮急道:“全是我二人谋划行动,他们概不知情,怎可连累无辜!”
  长生霍然转身:“连累无辜?同甲连坐,早已明令宣告。你身为甲首,更应清楚。你二人既有胆子偷袭,就当想到祸及旁人。刺杀上官,形同叛乱,我焉知你们不是要借此暴动?如此重罪,本该同曹处罚,一百人全砍了!——我已经法外开恩,你还想怎样?”
  西戎兵齐喝一声,银光闪动,利刃高悬,眼看就要人头落地。一时凄惶惨叫声充斥耳畔。
  “殿下开恩!”岳铮猛地趴到地上,连连磕头:“求殿下手下留情!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二人本是同乡街坊,成年后各自谋生,没料到会在此地重逢。因了同乡不能同曹,干脆装作互不相识……”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统统讲了出来。
  长生挥挥手叫士兵们举着刀子先不要放下。
  岳铮道:“我们本打算偷点粮食一起逃走,前些天偶然听到几位兵大哥谈话——”
  长生打断他:“你听得懂西戎话?”虽然军中一直在推广夏语,但士兵们自己闲聊,说的必定是本族语言。
  岳铮苦笑一下:“我做了三年俘虏,时常和兵大哥们打交道,慢慢听得懂一点。”
  长生点点头,示意他往下讲。
  “得知二皇子殿下要亲自来此视察,我俩想着……机会难得,与其逃走,不如,不如……故此定了这番计策……”
  一席话听罢,长生问道:“你先前动手那般干脆,事后宁死不屈,现在怎么全招了?”
  “之前……就想着要干件大事,不再这般窝窝囊囊受人欺辱。我二人几番商议,觉得……只要有机会动手,定能万无一失。”抬头看看长生表情,干脆把话说开,“能够拉一个西戎皇子陪葬,怎的也值了。至于其他人,想顾也顾不上。可是……事到临头,叫我眼看着这么多无辜的脑袋因为自己被砍下来……我……实在,实在……殿下,此事真真只是我二人的主意,任凭殿下处置,死而无怨——只求殿下放过这些无辜的人。”
  长生瞥见倪俭在旁边似有不忿,道:“你有什么话说?”
  “哼!杀几个老人女子小孩,算什么英雄?枉小岳还说,你不像那滥杀无辜之人,万一失手,不致连累旁人。我哥儿俩同赴黄泉,也算是个伴——我哪知道,真的会失手,小岳这乌鸦嘴……”
  长生想:这人挺有意思。我“不像那滥杀无辜之人”?这俩都挺有意思。
  神色不变,转脸瞅着岳铮:“这些人不幸和你俩分在一甲,便没有无辜一说了。既然不存在无辜,砍了也就砍了,滥不滥杀也无从提起。”
  岳铮听得他还肯开口周旋,心知孤注一掷机不可失,抬头慷慨陈词:“殿下!圣人云:“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同甲连坐之令,将不知者同罪,本就是……本就是不教而杀!怎能说不是滥杀?我二人知法犯法,当罪加一等,至于其他人,实实在在纯属无辜。我从昨日起看殿下言语行动,和以往所见西戎将官大不相同,故此妄自揣测,殿下或者,或者……”
  刚才还一心想置人家于死地,转个身又要拍马屁,虽然不算完全违心之言,岳铮到底没这个脸皮,怎么也说不出口。
  长生听了这番话,根本懒得计较他没出口的奉承,心头窃喜:这姓岳的居然是个经营韬略文武全才!
  沉吟道:“听你说话,念过书?”
  “上过两年私塾。”
  长生背着手思量片刻,仰头看看满树繁花:“你既念过书……这样吧,我很喜欢这几树李花,就以此物为题,你作首诗来。我若听着不错,那八个人就依你所言,算是“无辜”如何?”
  在场之人谁也没想到,皇子殿下会出这么一个风雅题目来赌八条人命。
  岳铮嗫嚅着:“殿下,这个,我虽然念过两本圣人经典,不过为了识几个字。作诗真的是作不来……还请殿下,请殿下另外出个题目……”
  “这样啊……”长生想:原来不会作诗,可惜。
  岳倪两人看二皇子神色失望,急得满头大汗。拳脚刀剑哪怕讲经论道都好说,怎么偏想着要作诗?眼看事情有了回转余地,难道要断送在几树李花上头?豆大的汗珠砸在地上,啪嗒有声。
  忽然一个声音□来:“敢问殿下,这诗……可不可以代作?”
  第〇三八章 反掌功名
  天佑六年(永乾三年)四月十五,寅日大吉,春试放榜第一天。
  西京礼部衙门外专用于张贴科考录取黄榜的“青云梯”前,挤满了前来看榜的人。所谓“青云梯”其实就是水磨青砖一面墙。自从前年开始在此张贴春秋二试录取名单,就得了这么个美名。朝廷在蜀州一共设了八个春试考点,西京考生就在国子监里考试,放榜当然也比别的地方要快。
  子周远远看了一会儿,瞧见自己名字,微微一笑,回家了。
  子释和子归备好午饭等着他。考过春试,对李氏子弟来说,实在没什么可惊喜的。加了两个菜,权作庆祝之意。
  “大哥。”子周动筷子前,忽然一脸认真的道:“我想……我想参加秋试。”
  子释一愣,抬头:“不是已经说好不去的么?”
  “可是,大哥,”子周望着子释,“我想去。”
  少年心事当拿云。什么也架不住一个“想去”。
  子释一口菜送到嘴里,嚼了半天,没吃出味道。
  ——该来的,一样不落都要来啊。
  就在春试开考前两天,子释给子周进行考前冲刺辅导。先说了说艺文诗赋容易疏忽的几条规则,重申一番策论审题破题的诀窍,又把经义重点脉络过了一遍,最后总结道:“万变不离其宗。不管它如何设置机关,总归不出圣人之言这个圈子。一切问难皆始于此,也终于此。兵来将挡,水来土淹。随它问什么,你就在圣人之言里去想,去找,定能寻到应对的法门。”
  看子周点头,又道:“咱们不求一鸣惊人,要的是万无一失。你只牢牢记桩四平八稳”四个字——作一首四平八稳的诗,写一篇四平八稳的文,把帖经默义四平八稳一个不落的填满填对了,这场春试必定能四平八稳迈过去。”
  双胞胎从未听大哥讲出这样四平八稳的言论,颇觉滑稽,吃吃笑起来。
  “不许笑!”子释手中折扇在弟弟头上轻敲一下,“金玉良言,独家秘笈,多少人梦寐以求,千金不易。你这近水楼台先得月,还不用心揣摩领悟,学以致用?”
  子释说这话,不算夸张。
  前年秋试前夕,“富文堂”赶印的五千册《守一先生点石录》被一抢而空。没买着的挖空心思借阅誊抄,买到手的密不宣人勤加研读,一时洛阳纸贵。去年年初此书雕版重刊,不仅应试的童生士子们踊跃购买,几乎人手一册;很多官僚士林中人,因了王元执的文章好,也买回去翻阅收藏。辑录此书的“江南李生”自然名声大振。只是“富文堂”口风紧得很,谁也不知道这位“李生”究竟何方神圣。
  就在去年一年中,“富文堂”又刊印了由“江南李生”编著的一系列科举应试参考书。其中有艺文诗赋用韵选韵的专论,有策论章法常规与变通的指导,有经籍要义记诵默写的宝典……无不提纲挈领,言简意赅,有的放矢,效果显著。更难得的是,书中言辞清新典雅,行文别有趣致,几本考试用书,居然不让人看得枯燥。
  “富文堂”又采纳子释的建议,首次将彩色套印技术用于纯文字书籍,以朱蓝二色印刷旁批注释等内容,以示区别,受到广大读者的热烈欢迎。尽管价钱定得稍微高一点,仍然有的是人慷慨解囊。随着新一轮科考临近,这几本书在新书销售榜上始终居高不下,替“富文堂”和子释自己源源不断赚进白花花的银子。
  如此一来,“江南李生”俨然成为科考应试专家。许多人热衷于猜测神秘专家的身份。一时说是上一轮秋试首榜中了进士的某位大人,不愿藏私,将个人经验公布出来与众多读书人分享;一时又说是某位三试不遇的士子,已经绝了仕途之路,因为久病成良医,干脆靠贩卖科场心得谋生……
  这几本书子周却并没有读过。当初子释写完,连底子都没留,统统给了尹富文。手指轻弹一叠子草稿,道:“再不要叫我看见它们,会长针眼。”尹老板哈哈大笑。
  子周也曾十分谦虚的请教大哥,是否应该研读一下考试经。子释嗤笑一声:“你还用得着看那些?那都是给蠢材看的。水涨船高,底子在这儿摆着呢,怎么着也不会搁浅。我最后给你讲讲就行了。”
  所以,眼下,子释就在给弟弟进行考前策略指导,着重解释“四平八稳”的重要性。
  “几千份考卷到了礼部官员手里,第一步就是审卷面。涂涂抹抹字体丑陋污秽不清的,一律筛下去。任你文章诗赋写得再好,也没机会入考官法眼。剩下那些干净清爽的,才会送到评卷的翰林大人们面前,请他们过目。”
  子释说到这,接过子归递来的茶。喝了一口,问:“这个不是咱们前次买的“炒青”?”
  “不是。”子归看看大哥脸色,带点心虚的语气道:“这是尹老板月初差人送来的“云雾雪芽”。说是“炒青”虽然好喝,性子却偏燥,对脾胃不好,也影响睡眠。“雪芽”要温和得多,回味也长——大哥要不喜欢,我换一壶来。”
  子释端着茶盅,没应声。就在自己生辰前夕,尹富文差人送来一大堆东西。不过是些文房四宝茶食器具之类的日常物事,却下足了工夫,无一不精。只说《诗礼会要》补校是个大工程,先支点儿慰问品犒劳犒劳,不带出丝毫送礼的意思。
  看看盅子里澄碧澄碧绿汤白毫,确乎好茶。这清明头一出嫩叶,也不知多少银子一两。笑:果然打秋风吃大户吃习惯了,想不起来要自力更生。
  叹口气。他不过图个上杆子乐在其中,且随他去。道:“不用换了。喝什么不是喝?既然送来了,别浪费。”
  子归也笑:“可不是,不过是喝茶,喝什么不是喝?最要紧对身子好。以后咱们自己也买这个。”
  子周冲妹妹伸出手:““云雾雪芽”?这名儿好,给我也来一杯。”
  子归白他一眼:“你几时喝得出好来?喝什么都是浪费。”嘴上这般说着,到底递了一盅过去。
  兄妹三个喝了一会儿茶,言归正传。
  子释接着解说“四平八稳”之道:“评卷的翰林大人们拿到考卷,先看篇幅,看格式。字数不够的,格式不对的,一眼就淘汰了。然后再看行文,看辞章。比方说试帖诗吧,不管你写的内容是什么,首先一路扫下去,就看是不是符合题目要求,句法章法对不对,合辙押韵恰不恰,扣题切题准不准……倒有大半考生,折在这个环节上头。”
  子归道:“那最后岂不是没剩下多少?”
  “可不是。闯过这许多关卡,剩下的那些,才开始较量是否立意深远啦,是否不落俗套啦,是否文辞精辟啦诸如此类——十之三四都是能榜上有名的。”总结,“所以,艺文、经义、策论三科,只要做好三个“四平八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士子头衔十拿九稳。”
  子周听了大哥这番话,才知道科考门槛高在什么地方。认真想一想,道:“这个没问题,我能做到。”
  子归忍不住瞅着子释:“可是大哥,这些事情,你怎么这么清楚?倒好像做过考官似的。”
  “哈哈……”子释得意大笑,“总算想起来问这个了。不是我清楚,是咱们的爹清楚啊!爹爹做过评卷,还任过主考,这些事情,还有谁比他更明白?”
  “哦……”双胞胎这才想起来,父亲曾是堂堂状元及第翰林大学士,出入朝堂应对天子的大人物。国破家亡,三兄妹相依为命,往日繁华富贵,几乎春梦无痕。到得西京,光顾着谋生度日。这么长时间,子周和子归一直忽略了:自己三人正与父亲当年的官场生涯离得越来越近。
  被大哥这一解释,子周觉得好像占了便宜似的,有点儿不自在。子释对这个弟弟明白得很,正色道:“这些规矩,并非机密。上自国子监,下到县乡私学,授课的夫子们都会讲到,读书人多少知晓。应试应试,本该应题作答,依制完卷。那些在前头看似无关紧要环节栽倒的,多半并非无知,皆因紧张慌乱所致。因此,你觉着仿佛舍本逐末,其实这些细枝末节,很能看出一个人的心性气度。——别小瞧一句“四平八稳”,不容易呢。”
  又补充道:“闯过这重重关卡,最后终究还得看诗赋文章做得如何,圣人经义明白几许。只不过——”神色更加严肃,“普天下读书人皆习圣人之言,注疏释义却不下百家。朝廷虽然定了三家正宗,真到了考场上,如何取舍,往往要看当时风尚,甚至取决于皇帝和主考官的个人好恶。”
  拿眼神看住弟弟:“所以,子周,你务必记住,这句“四平八稳”,一样针对诗文内容。力求尖新奇巧,或者直抒胸臆,可能独占鳌头,也可能万劫不复。因为卷面上一言不慎而丢了性命的情形,从前也不是没有过。你只要考过就好,不用惦记着拿第一名。”
  大哥已经把话说到这个程度,那就要一丝不苟刻在心里。子周抿着嘴重重点一下头:“大哥你放心。”
  子归起身添水。子释停了一会儿,觉得指尖发凉,把茶盅捧在手里暖着。慢慢道:“子周,你——能不能答应我,春试过后,先不要考虑秋试的事?”
  秋试的念头,早在子周心中盘旋。但是直觉大哥定然不会支持,何况时日还早,索性先撇在一边。虽然知道大哥的眼睛,从来明察秋毫洞若观火,还是思量着拖得一时是一时,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提出来。
  实在不想就这样放弃,子周犹豫着开口:“可是……”
  子归过来坐下。子释语重心长:“爹爹曾多次言及昔日为何致仕居家,你二人并非毫不知情。以爹爹那般抱负志向,最后竟会对朝政心如死灰,朝中局面,可想而知。如今差不多二十年过去,听民间风议,恐怕只有更加糟糕。
  “如若秋试得中,势必要步入官场。当年旧人,或许依然健在。昔日瓜葛,今朝形势,你我皆不了然。一个不慎,难保飞来横祸。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入关之时,我一定坚持虚报家世身份……”
  长叹一声:“子周,大哥知道你胸怀丘壑,有济世之志,经世之才。但是眼下,当真不是好时候啊……这些年来,多少贤明忠良之士,身不由己,无力回天,把他们的济世之志和经世之才,全都搭在了无穷无尽党争倾轧之中。身败名裂者有之,家破人亡者有之,株连亲族者有之,不得全尸者有之……”
  子归听大哥如此苦口婆心,虽然十分理解子周的愿望,还是开口帮腔:“大哥的意思,是想我们三个人平平安安高高兴兴在一起。只要我们平平安安高高兴兴在一起,不比什么都强?”
  大哥和妹妹这样恳求自己,什么雄心壮志理想抱负一时都压下去了。无论如何,那个“不”字也没法出口,子周只得应道:“好。”
  子释心里清楚得很,压制青春年少的梦想,只怕比堵住决堤的洪水还要难。见弟弟终于应承,大松一口气。答应了就好——哪怕只是拖一拖,拖到他年纪大些,拖到局势又有变化,拖到自己等人对西京朝野再熟悉一点,也比现在蒙头往里冲要强。
  谁知这臭小子,不过二十天工夫,看完榜回来,大概受了放榜现场热烈气氛的刺激,变卦了!
  子释徐徐咽下一口饭:“人无信不立。你如今也是士子身份了,岂可言而无信?答应了的事,不要反悔。”
  大哥居然跟自己上纲上线,太也反常。子周一时愣住,被自己最擅长的逻辑套住了,不知如何反驳。呆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大哥平时应对此种局面的两样绝招:要么诡辩,要么耍赖。诡辩自己是不成的,班门弄斧。耍赖么……豁出脸皮,谁不会?
  不吃饭了,目不转睛望着兄长:“可是,大哥,我真的……真的想去。”到底疏于此调,干巴巴重复出满脸坚毅不屈来。
  子释看他一眼,干脆道:“先吃饭。吃完饭再说。”不再理他。
  寂然饭毕。子归因为隔壁王家姐姐约了描绣样,撇下兄弟俩交流思想,串门去了。
  子周跟在子释后头,大哥捡碗他擦桌,大哥刷碗他洗锅。大哥还在洗手呢,他已经捧了毛巾在旁边候着。大哥刚坐下,他端着茶就送过来了,一边自我检讨:“我没有子归冲得好,大哥凑合喝一口……”
  唉……竟逼得这楞头小子学会了溜须拍马……子释又好笑又怜惜,接过茶放到桌上,叫他也坐下,斟酌着如何措辞。
  就在子周被大哥漫长的沉默弄得几乎要心慌的时候,子释开口了:“子周,爹爹临终时……说的那些话,你……还记得多少?”
  子周一震,盯住子释:“大哥!”
  “告诉我,你还记得多少。”
  仿佛一下回到了三年前那个惨烈的日子。赤焰飞腾,黑烟弥漫,父亲在自己眼前化作熊熊燃烧的火球,母亲直挺挺悬在厅堂房梁上——家中所有女眷,如幡旗林立,悬在房梁上……子周脸色瞬间惨白,泪水“唰”的涌出来:“大哥……大哥……”浑身颤抖,泣不成声,十五岁的少年霎时变回那个十二岁的孩子。
  子释走过去抱住他肩头:“大哥在这里。都过去了,没事了,没事了……”心想:这个疮疤迟早要揭开。三年了,当日那一幕,子归有幸没能看到,子周却是从头到尾始终清醒着的。现在他也长大了,长痛不如短痛,借此机会,说开了吧。
  拍着他的背,轻轻问:“告诉大哥,你还记得多少?”
  子周一边哽咽一边道:“爹爹说……说我们两个,不是李氏子孙……大哥你……你说我是收养的……你、你说我是收、收养的……呜呜——”提到“收养”二字,伤心欲绝,跪倒在子释脚下,抱着他嚎啕大哭。子释想:看样子当时是被那一巴掌打醒的,后边的话记得格外清楚。如此看来,之前爹爹提到那个人的名字,他多半没听着。
  慢慢把子周安抚下来,一句一句掰开了讲:“你和子归,是我骨肉至亲。那时候迫不得已,你不要记恨大哥好不好?”
  “我知道,我知道……大哥总是为我们好……”
  嗯,有这句话就够了。子释大感欣慰。
  “你俩刚来的时候,不过两岁……我还记得……那年春天,爹爹出门办事,去了个多月才回来。回来时是个半夜,第二天早上我一起床,就看见娘和小姨娘一人抱着一个小娃娃,仿佛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娘说:这是弟弟和妹妹……”
  子周睁大眼睛,听大哥讲关于自己和子归身世的隐秘往事。
  “……家里平白多出两个孩子,无论如何也是瞒不住的。爹爹跟人说乃外室所出,以他老人家人品声望,这事儿好比平地一声雷啊!整个彤城议论纷纷,但凡有点交情的都争着上门来看你俩。”子释笑起来。子周想想父亲的形象,也忍不住破涕为笑,揉着眼睛站起身。
  “我看那时候,就连娘都不见得知道真相,否则也不会偷偷难过。好些年之后,有一回我无意间听到她跟小姨娘聊天,才隐约猜着一点。即便如此,也没什么头绪,因为她们说得实在太隐晦。唯一听明白的是——你俩是爹爹从京里悄悄带回去的。”
  望着子周:“这件事,爹娘费尽心力遮瞒多年,背后必定有性命交关的因由。若不是西戎兵临城下,爹爹他……死志已决,恐怕……这辈子都不见得会说出来罢?你非要去参加秋试,大哥心里担忧得很。真要进了官场,咱们两眼一抹黑,不定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牵扯出祸端来,你叫爹娘九泉之下如何安心?”
  子周垂下头:“大哥……”
  “你既怨我说了一句“收养”,那咱们索性抹了这句,当它不存在,不要再碰它,好不好?”
  子周抬头,回望子释:“当然好。在我心里,本来也没有它。”
  想起大哥站半天了,把椅子搬过来,拉他坐下。摸摸茶凉了,又重新冲一盅热的送到手边。
  子释瞅着弟弟。这孩子天性耿直端方,虽然跟着自己活泼许多,到底不脱持重本色。今天又哭又笑又拍马,五百年难遇一回,得抓紧机会享用。舒舒服服靠在椅子上,悠悠闲闲啜口茶,一时天高云淡,气爽神清。道:“你替我把“富文堂”的书样拿来,朱笔也拿来。趁着这会儿不困,看几页。”
  子周听从吩咐,伺候完毕,自己捧一本书在旁边陪着。
  子释校了两章书稿,眼睛发涩,停下歇息。转头看见弟弟一动不动坐着,也不知发了多久的呆。敲敲桌子:“在哪儿神游呢?”
  子周一惊。回神看着大哥,一副有话想说不敢说的模样。
  “这是什么表情?有什么话开不了口?”子释不乐意了。
  “大哥……”
  “嗯。”
  “为什么……为什么……听了你的话之后,一想起秋试,我心里头……心里头,痒得更厉害了?”
  第〇三九章 为我所用
  长生正在遗憾岳铮能武能文可惜不会作诗,就听有人道:“敢问殿下,这诗……可不可以代作?”
  咦?定睛瞅去,是另外一组犁田两人中年纪轻些的那个。打量几眼,样子普通,神色却不复先前的惊慌,居然颇为镇定。于是问:“你会作诗?”
  “小人考过两回科举,奈何时运不济……”
  能去应试,不管考没考上,肚子里多少有些真货。一介书生,这份胆色也不多见。长生看着他,仿佛看见猎物往陷阱里爬——意外收获啊。
  “代作么……倒也无妨。不过你横插一杠子,总得拿点彩头出来。”
  庄令辰偷觑对方一眼。这西戎二皇子真特别。非常特别。简直太特别了。就为这特别,大概有机会。一场要命的横祸,莫名其妙卷进来,但求能自力更生闯出去。须做得漂亮一些,就不知他好恶如何。左右是个死,权且搏一搏……
  形势不容犹豫,当下朗声道:“殿下要彩头,便是小人自己这颗脑袋罢。小人的诗若入不了殿下的耳,自然没什么好说,若是——”指指并排跪着的另外七人,“若是殿下听着勉强能够入耳,还请殿下遵守诺言,放过无辜之人。至于小人自己——”露出坚定的表情,“和这二位壮士一样,但凭殿下处置!”心说:但凭处置嘛,他肯花时间叫人作诗,那杀人的心想必是淡了的。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紧张而沉默的等待皇子殿下的决定。
  长生伸出一只手,接住几片下落的花瓣,看它们躺在自己掌心:恬淡轻盈,美好柔弱。
  抬起头,却见满树满树洁白的李花于春风中纷纷扬扬,有如玉蝶碎雪漫天飞舞,竟是别样磅礴,无边壮丽。
  “便是如此罢。”放下手,盯住庄令辰:“你敢出头往身上揽,想必有点真本事。我给你半刻钟,诗做得顺耳,好说。”语速慢下来,“若是做得不顺耳——你们十颗脑袋,就埋这李花树下当肥料吧。”
  庄令辰在心底哼哼:“顺耳不顺耳,还不是你说了算……”
  忍不住抬眼看去。只见对方一身墨底金线盘龙如意纹衣衫,站在漫无边际雪涛花海之中,刹那间叫人觉出满目孤标傲世,浑身典丽肃杀。心头一凛:此人糊弄不得。立时把那侥幸投机的心思尽数收起——今日拿不出绝活儿,只怕真要在此地做了花肥。
  心头琢磨着,再看那几株李花,入眼一片圣洁庄严,不尽的苍凉凄艳。忽然想:我庄令辰漂泊浪荡半生,一事无成,最后居然沦为阶下囚、亡国奴。今日能有此花为我送葬,也算不枉。整整衣襟,跪直身子,开口道:“小人这首李花诗如下,请殿下指正:
  仙姿偶伴走凡尘,
  颠倒生门入死门。
  猎猎明霞燃缟素,
  滔滔向日起纷纭。
  知君不重胭脂色,
  为我独留霜雪魂。
  幸得春风埋玉骨,
  何须铸铁损精神。”
  长生听了第一句,心里已经痛不可当。这毫无由来的几棵树、几个人,倒像是上天特地安排在这里等着自己似的。——专在这里等着,提醒自己,鞭策自己,砥砺自己。及至听到第三联“知君不重胭脂色,为我独留霜雪魂”,差一点泪水都逼了出来。
  庄令辰哪里知道,自己这几句诗正正好好砸中了皇子殿下的心事。脱口而出,念完就后悔:冲动之下,只图痛快,太硬太直了,说不定惹出怒气……提心吊胆望一望,却见对方一脸空洞茫然。大吃一惊,暗呼糟糕:“该不会没听懂吧?怎么说也是个异族人,知道几句圣人名言已经相当难得了。这可如何是好……”
  正在忐忑不安上下纠结之际,就听皇子殿下缓缓道:““知君不重胭脂色,为我独留霜雪魂。”果然是情真意切的好诗。难为你把这柔媚之姿写出一身风骨……”
  庄令辰喜出望外:他听懂了!居然全听懂了!点评很到位啊。顿时生出惺惺相惜知遇之感。猛地想起对方身份,大觉遗憾。又自我安慰:这下不用掉脑袋了。也许,一群人都不用掉脑袋了。
  长生轻哼一声,接着往下说:““春风埋玉骨”?如此风流死法,也太便宜了你。”冲卫兵道:“这三个,先押到库房关着,好好看住了。其他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转身抬腿,走了。
  作诗的还等着听众继续点评夸奖,忽然就断了茬。卫兵上来把倪俭和庄令辰也绑了,推搡着往前走。三人愣愣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面面相觑,都觉今日真正应了那句“颠倒生门入死门”。且不管如何颠倒,到了这个时候,心头俱是一松。不约而同想:这年纪轻轻模样标致的西戎二皇子,当真特别……
  长生两条腿自顾自往前走,一步步仿佛踩在刀尖上。脑子里来来回回就是五个字:“春风埋玉骨……春风埋玉骨……春风埋玉骨……”多少个日日夜夜用忙碌操劳压下去的相思,一瞬间全部涌了上来。那不可名状的恐惧担忧,叫他害怕得浑身打颤,几乎就要扑倒在地,痛哭失声。
  驻足立定。告诉自己:不能这样。
  他在等我,我不能这样。
  回首:阳光下几树李花如云如荼,似飞似坠。染出天地纯粹至美,绘出无穷烂漫生机。
  心情渐渐平息下来。摸摸刀柄,有点郁闷。
  这下子,一个也不能杀了。虽然不杀更划算,但是这“春风埋玉骨”,实在叫人心里头堵得慌哪!——真想杀几个人去去火。站了一会儿,仰头望望天:哼!“春风埋玉骨”是吧?老天爷,你若胆敢给我春风埋玉骨,看我不还你一个秋风扫落叶!哪怕,哪怕——死了埋了烧了化了……也得给我吐出来!
  第二天午后,岳铮、倪俭、庄令辰被押到皇子殿下临时行邸。饿了差不多一天一夜,又在辗转反侧中等候发落,三个人都有点儿萎顿。正所谓“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当时一鼓作气,热血冲顶,英雄举动也做了,豪言壮语也说了,脑袋掉了也就掉了。这般拖着打熬一番,免不了就要揣测思量。骨头自然还是硬的,那股气势却没了。
  尤其庄令辰,本来就不想死。皇子殿下临走甩下一句“如此风流死法,也太便宜了你”,叫他很是惴惴。由此可知,自己那首诗,对方真是彻底听懂了。但是,顺耳不顺耳呢?完全没底啊。
  长生面前桌上摆着几碟菜肴和四套碗筷。菜里头居然有熏肉风鸡,算是极难得的奢侈品了。倪俭忍不住就“咕咚”咽了口唾沫,被岳铮横一眼。知道他嫌自己丢人,心想:“你瞪我干什么?肚子饿了要吃饭,天经地义……”
  “我有几句话,跟三位说说。说完了,好踏实吃饭。不管三位作何决定,这顿饭都是要请的。”长生站在三人对面,神情也平淡,语气也平淡,好似萍水相逢,君子论交。三个听众被他感染,不由得放松下来。
  “算起来,赵琚缩在蜀州,躲了差不多五年了。我大哥已经平定楚州,眼下正在封兰关围着。”
  三个听众愣了一愣,才想起赵琚是何许人也。因为这名字虽然天下尽知,但谁也不曾有机会把它当成一个名字叫出来,故此颇为陌生。
  “要说大夏国史上,朝廷曾数次偏安蜀州。少则几年,多则几十年,最后谁也没守住。”长生一边讲,一边很自然的就想起那个风采流动的身影,恍惚间似乎他就站在身后,正扬起嘴角笑嘻嘻的瞅着自己现炒现卖。
  “你们以为——赵琚能撑几年?”
  看三人不说话,长生继续道:“父皇登基已有一年半,中原日趋安稳,四边指日宁靖。”略停一停,斩钉截铁,“这天下,已经注定不可能再姓赵,改姓符了!”
  岳铮三人做了这么长时间的俘虏,这个认知其实早已备下,只不过心底里始终不愿接受,拒绝承认罢了。听对方如此清晰明确讲出来,脑中不论轻重,都挨了一锤子,呆在当场忘了反应。
  “大夏国悠悠数千年,自古以来就是各族共存并立。往近了说,北方柔然一族曾入主中土六十余年。咸锡朝景平年间,夺嫡登位的皇子宋霈,其母出自室韦族。你们锦夏昭烈帝的生母,听说也不是夏人……我以为,时至今日,这夷夏之分,内外之别,非要追根究底,未免迂腐。……”
  长生固然是翻炒某人的剩饭,然而听在对面三人耳朵里,只觉这西戎皇子渊博高深,不禁既惊且佩。
  “……父皇自登基以来,习夏文,遵夏典,任夏臣,行夏制。戎夏一统,天下大同,指日可待。”说到这,长生加重语气:“锦夏末日就在眼前,而我华荣帝国方兴未艾,前途无量。你们三位,若是觉着那国恨家仇没法放下,我也不勉强,吃了饭,就送三位上路。”
  一笑:“上黄泉路。求仁得仁,想必无怨无悔。若是——”把三个听众扫视一遍,用承诺般的郑重口吻慢慢道:“三位若是觉着,有为之身不可辜负,愿意为天下早日太平尽一份心力,吃了饭,便请跟我上路。富贵功业,我符生没法许给你们,但是我保证,你们会有博取它的机会。”
  坐下来,拿起筷子:“我没工夫在这里多耽搁。所以,劳驾三位吃完饭务必给个答复。不必拘礼,请坐吧。”
  岳铮和庄令辰还站着没动,倪俭左右看看,心道:“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老实不客气在长生对面坐下,大大咧咧开吃。那两人也饿得狠了,见皇子殿下不端架子,毫无派头,干脆也坐下来吃饭。
  庄令辰吃着饭,脑子里却在不停的转:“……想我漂泊浪荡半生,一事无成,最后沦为阶下囚、亡国奴——为什么老天偏要这个时候,才给我机会呢?难道说,真的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两轮科举皆不得中,孤家寡人,囊中如洗,做了俘虏没法赎身,才赶上这么一遭,遇上这么个主儿……国恨家仇?家仇说不上,国恨倒是有——可锦夏朝也没给我庄某人什么好处啊……”
  正自我说服呢,忽听旁边倪俭道:“殿、殿下。”
  长生抬头:“有话请讲。”
  “昨天……那时候,如果,如果小岳不求情招供,你真的会连那八个人的脑袋一起砍了么?”
  “会。”
  “啊?”倪俭吃惊。他跟岳铮琢磨了半夜,越想越觉得对方在给自己二人下套。眼见这套已经拴上了脖子,只怕非跟着走不可了,心里终究不甘。他是个直性子,没留神就问出了口。听长生答得顺溜,有点将信将疑。看看对方神色,又绝不像掺假的样子,困惑了。
  长生心里觉着这直爽汉子挺可爱,和颜悦色的给他解释:“你们两个若不肯招,便是顽固不化,罪无可恕。你俩做下的这事儿,性质恶劣,影响重大。怎么着也得同甲十人都砍了,才有杀一儆百的效果。”放下筷子,仿佛感叹一般,“虽说人才难得,但是求才纳贤者,要的是为我所用。不能为我所用,死不足惜。”
  庄令辰瞅瞅说话人和蔼的表情,骨头缝直冒凉气。忍不住悄悄伸手摸摸脖子——要不是那姓岳的求饶求得及时,这颗脑袋当真就搬家了。
  那边岳铮也打个冷战,偏偏倪俭这粗神经,兀自往下追问:“如果,如果我们投降,殿下岂不是……就没法杀一儆百了?”
  长生“哈”一声,实在憋不住笑起来。轻轻拍着桌子,边笑边道:“倪大侠,你们肯投降,那是知错能改弃暗投明。我符生肯放过你们,那是不计前嫌宽宏大量。传出去就是一段佳话,哪里还用得着杀一儆百?等着广纳贤才倒履相迎就行了……哈哈……”
  听在另外两个人耳朵里,只觉年轻的皇子殿下笑得朝气蓬勃,爽朗直率;笑得奸诈无比,诚恳万分。
  庄令辰忽然开口:“殿下就不怕——不怕引狼入室养虎为患么?”
  长生侧头看住他,脸上仍旧带着笑意:“你要觉着自己是狼是虎——也不妨试试。”站起来,“好了,这饭也吃得差不多了。不如,咱们准备动身上路?”
  三人互相望望,庄令辰头一个拜倒:“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岳铮和倪俭略一犹豫,也跟着拜了下去。
  永乾三年(天佑六年)四月,因青黄不接,粮草难济,久攻不下,军中积怨等原因,符定从封兰关撤退。分出一半兵力留守楚州,带着其他人回到顺京。
  军中级别较高的将领,基本都在京里安了家,家眷也多数接了过来。符杨在京畿设立了三处大营,作为驻军之所,计划周围再建一些村庄,用于安置军属。只是前两年灾荒闹得厉害,没顾上,普通士兵的家属基本都还留在枚里。
  西戎历来全民皆兵:“家有男子,十五以上,七十以下,无众寡尽签为兵。”话是这么说,到了战场上,优胜劣汰,老弱病残自然先死,剩下的全是真正精兵强将。所以符杨手中总兵力虽然不到二十万,毫不夸张的讲,足以当百万之师。就人数而言,投降改编的夏人“忠勇军”比西戎骑兵要多得多。但在战斗力和胆气方面,十个未必顶得了人家一个,也就协助守卫地方震慑平民,或者派去修筑城池屯田种地。
  平楚大军回到京城,自有一番狂欢放纵。当年因为赵琚跑得快,銎阳守军抵抗并不激烈,所以城市破坏不算严重。东南和中原屯田见效,饥荒的危机慢慢过去,这座千年古城,两朝名都,正以惊人的速度恢复往日繁华。符定在楚州折腾了差不多三年,虽然最后以自己的全面胜利而告终,心头那股火始终没撒尽。回到顺京花花世界,心情立时好转,一头扎进去,孜孜不倦,乐此不疲。
  六月到七月,正是收获的季节。长生领着手下视察到豫州睢县,停留两天,等来了一个人。
  “见过殿下。”秦夕进来的时候,身轻如叶,足下无尘。
  站在长生后边的倪俭不禁轻“咦”了一声。他自己功夫虽然不算绝顶高手,但是当了好些年捕头,眼光见识却是一流。一望即知,来人一身顶级轻功,属于打得过捉不住的飞贼典型。
  长生点点头:“一会儿你们再互相认识。秦夕先坐下,把正事说了。”
  “是。”秦夕领命在下首坐了,道:“上月底,我终于在离商山中找到了冯祚衍将军。他身边只跟着十几个下属,另有一些江湖人士护着,躲在山洞里。”
  “他怎么搞得这么惨?”长生记得冯祚衍挺神气的样子。
  “被自己人暗算了。”
  原来自天佑三年秋天西戎军开始横扫楚州,也曾有一些锦夏官员和地方守军奋起抵抗。这些人失败之后,其中一部分不甘就此做亡国奴,纷纷展开游击战争。由于符定疯狂加大打击力度,抗戎斗争日益残酷,小股义军渐渐没了生存空间,只得逃进山区投靠冯祚衍——冯将军的队伍一度壮大到十万余人。
  随着事业的发展,领导层的矛盾也浮出水面。义军将领,一部分来自官场,一部分来自江湖,共患难已经十分勉强,同享福简直痴人说梦。冯将军又一心要独掌大权,协调不力,自然激起不满情绪。义军声势很快下落,被符定追得只有四处逃窜的份儿。就在这时侯,几个官方手下合伙政变,背后给了冯祚衍一刀子。
  秦夕介绍完前情,道:“去年秋天,义军因为急功近利,被大殿下打得惨败。冯将军收拾残兵,躲在深山修整,谁知手下起了异心,差点死在自己人手里。如今躲得甚是隐蔽,防得也极为严密,我很是费了点儿周折,才寻到他们。遵照殿下吩咐,只说是东南义士,愿意资助楚州义军抗击西戎。他给我留了联络方式,约定重阳再会。”
  “嗯。”长生点头,又问,“你这趟去,见到白沙帮许帮主没有?”
  秦夕摇摇头:“没有。听说因为义军被打得太惨,许帮主不愿白白牺牲帮众性命,除了留出一些好手保护冯将军,其他人都转入地下了,大概想扬长避短……”说到这,抬头看看长生。
  “那就是准备使用偷袭刺杀这些手段咯?目前形势下,倒也不失为良策。”长生稍加思量,对秦夕道,“你下回去,看看冯祚衍那里是否可为。若不可为,不如直接联络许泠若。偷袭刺杀,这些手段虽然无损于整体,局部来讲还是很有效的。尤其用来拖延时机,最好不过。”
  秦夕想:这哪里像是西戎皇子说出来的话,不知道的人,搞不好会以为他是锦夏的皇子。
  正好长生冲着几个手下笑一笑:“咱们的最终目标我早已跟你们讲明白。其中最要紧的……”悄悄握了握拳头,“最要紧的……就是:蜀州一定要留给我来打,可不能叫我大哥拔了头筹。”
  这样场合,单祁早被他找个由头派去干别的了。倒不是不相信单将军,实在是所谋之事所行之道有点儿惊世骇俗,得慢慢洗脑。
  在场四个听众一齐点头。二殿下挟平蜀之功,方能取得尊重强者的西戎诸将的认可,理直气壮去夺取皇位继承权。不过,最重要的是,只有二殿下攻打西京,才有可能在不伤及根本的前提下,结束锦夏一朝的命运,为天下保留一点元气。秦夕自不必说,另外三人和长生半年相处下来,心中也已经认定:既然西戎一统天下已成定局,那么,只有面前这个人做了皇帝,天下百姓的日子才可能过得好些。
  长生满意的看看他们的表情,又问:“符敖那里怎么说?”
  “符将军说……还要再想想。不过,他告诉我,因为大殿下屡不听令,皇上似乎发了脾气,大殿下终于决定暂时撤军,今年大概不会再动——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在京里逍遥好些日子了。”
  “符敖肯告诉你这些,那就不错。等我入冬回京,再去会会他。”
  正事商量完毕,长生才替四人介绍。最后道:“今日好好歇一天,明儿另有任务。”都打发出去了。
  四人告辞出来,坐一块儿聊天。
  倪俭先把自己三人跟随殿下的掌故说了,秦夕一拍大腿:“唉,可惜我竟不在!精彩啊,跟说书演义似的。”
  庄令辰问:“不知秦兄又是什么缘故?”
  秦夕老脸一红:“都是自己人,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我是到屯田库房偷粮,让殿下逮着的。”
  倪俭嚷一嗓子:“我说呢!看你就是当贼的料啊!”
  “咳,你们打东边来,不清楚。去年春天,屯田才开始。豫州雍州多数地方,就见不着几个活人。侥幸躲在山林里边的,也都快要饿死了。我听说朝廷预备设屯田的据点,运了种子来,就盘算着去踩踩点。若是顺利,便多带些人去偷。结果没想到,叫殿下抓个正着……嘿!”
  岳铮看看他,道:“秦兄,大倪说你轻身功夫应当好得很。殿下虽然厉害,不见得能抓到你罢?”
  秦夕搓搓手:“唉,这事儿吧,那个,其实,我不是殿下抓住的。我是——被殿下用箭射下来的。”回忆起当时流星赶月风驰电掣那一箭,堪堪擦着头皮插在发髻上,直接把自己吓得从树梢掉了下来,至今想起都冒冷汗。
  “……我以为这回死定了,没想到殿下竟然给了我一袋粮食,叫我把躲着的饥民都请出来。说是一月之内自愿屯田的,朝廷发给种子口粮农具,免征田赋,既往不咎。一月之后来的,除了加征田赋,其他也一样。”
  庄令辰暗中点头。听闻豫雍等地饥民暴动,下场极为凄惨。想必当初殿下为了取信于民,花了不少脑筋。这偷粮的飞贼,倒成了送上门的样板。
  就听秦夕继续道:“我回去跟人一说,大家都不信。可是又实在饿得慌,有几个豁出去跟我走了,果然像殿下所说,吃上了饭,种上了田,其他人这才敢出来。后来——你们也知道了,我就跟着殿下办事,替他跑跑腿,传传信什么的。”
  第〇四〇章 后生可畏
  子释望着弟弟。小小少年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眼眸深处是两簇跳动的火苗。
  忽然醒悟过来:自己怎的如此失策!子周再如何稳重,终究才刚满了十五岁。对于未经世故青春少年而言,那些危险,那些秘密,那笼罩着杀机迷雾的往事,那伴随着惊险刺激的未来,统统都是挡不住的诱惑啊!更何况,还与自己身世息息相关——有谁能忍得住不去追究?又有谁有资格阻止他去追究?
  一时头大如斗。老爹怎么就留下了这么一个难以收拾的烂摊子呢?几乎不敢与弟弟对视,靠在椅背上,有气无力道:“你让我好好想想——等我好好想想,过两天再说。”
  子周应一声,拿着书回自己房间去了。
  毕竟是乖孩子。即使心底的愿望再强烈,也要等待家长首肯。不叫不嚷,不吵不闹,不打冷战,更不会一甩门离家出走,叫你好看。
  惟其如此,更要慎重。
  子释苦笑。家长真难当。
  子归回来,刚进院门,就看见大哥坐在窗边,桌上摆着书,手里拿着笔,眼睛却冲着窗外好半天没动。也不知往哪儿瞅,竟似没瞧见自己。想起在王家时心中没由来一阵难过,莫非竟是兄弟俩吵架了不成?把大哥愁成这个样子……站在院子里想一想,伸手折了几枝半开的朱槿,抱进去插在窗台上的白瓷美人觚里。
  子释这才看见她:“回来了。”
  子归一边修剪枝叶,一边轻皱眉头:“大哥,这花儿配这瓶儿,按说够漂亮了。我怎么老觉着……不如从前你种在竹筒里的小红花好看呢?”
  那段绝谷隐居时光,美好得令人不敢回忆。三兄妹已经有很长时间不曾提起那些日子经历的细节了。
  “那种天然自在之美,可遇而不可求。我不过凑巧把它们搭配在了一起。眼下你手里的东西,美则美矣,人工雕琢痕迹都太明显——人力如何能夺天工?当然差点儿神韵……”子释说起这些,就跟条件反射似的,自然把心思转了过来,侃侃而谈,头头是道。
  子归在他对面坐下,两手托腮,听了片刻,忽道:“大哥,我觉得——你其实应该放心子周。”
  子释正说得兴起,闻言戛然而止。
  “我觉得,你可以放心子周。”子归认真重复,“我们都明白你的意思。大哥总想着叫我们平安快乐。但是……我觉得,大哥你心里,其实是不放心。我想……我想,大哥应该相信子周——”说得顺畅起来,“相信他懂得你的苦心,相信他的本事。还有,不妨——也相信他的运气。”
  望着妹妹难得一见的郑重模样,子释楞了一会儿,慢慢扬起嘴角。
  妹妹这几句话,如风吹云散,日出雾敛,一下把他从多日阴霾中拉了出来。果然不关则已关心则乱,这一回竟是自己钻了牛角尖,陷在预设的困扰中不能自拔。心情顿时豁朗,开怀一笑:“子归……真的长大了。你说得对,我不应偏执,应该相信子周。”
  ——相信他的本事,也相信他的运气。
  不禁感叹:只有青春年少,才说得出如此豪气干云的话语。自己却不敢对老天爷这样有信心。然而关于未来的希望,终不能以我之所谓必无,去推翻他们之所谓可有。初生牛犊,试飞雏鹰,自有属于他们的天地,我没有权力剥夺。
  不经意一个念头滑过:是什么,让自己变得如许沧桑?……又或者,只不过打回了原形……
  忽听子归接着道:“大哥,还有就是,就是……长生哥哥……也许,也许被什么想不到的事情耽搁了。也没准,他已经到了西京,只是……找不着咱们。就像相信子周一样,大哥,你要相信长生哥哥……你要相信他……相信他……”
  子释在心里说:“子归你停下,不要再说了,停下——”嗓子却被什么东西封住,一个字也出不了口,脑中一片空白。不知多久,终于镇定下来,暗暗苦笑:这丫头,把自己的招数都学全了,竟不许人留疤——提着软刀子上来,毫不留情割疮拔脓,放血清毒……也不怕她大哥会失血过多会痛死。少年生猛啊……
  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子归。这件事……我心里有数。你不用担心。我……有点头疼,去躺一会儿。晚饭你们先吃,不用叫我。”
  子归含着泪唤了一声:“大哥……”哽住。呆呆目送那个清瘦孤独的背影迈进房门,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了。最近这一年多,有时候看着大哥,越来越觉得他就像天上那一轮皎洁明月,洒向人间万里清辉,自己独守无边寂寞。即使是他身边的人,也只能仰望着那个美丽身影,享受他赐予的淡淡光华。——而他的寂寞,竟不能分担一丝一毫。
  子归只能一遍遍无声的问:“长生哥哥,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子释把自己一点点放倒在床上,胸前小小的石头坠子烙铁一般,仿佛要在心口烫出一个洞来。只好攥在手中,等着它渐渐冷却。
  曾经担心绳圈不够结实,打算换根丝线。摘下来察看一番,才发现细细一根绳索,居然坚韧异常,怎么也扯不断,于是复又戴上。
  将石头坠子握在掌心,指尖捏住一截绳圈来回捻动。心想:真不知他拿什么做的,这般结实……他就那样一去无踪,却把绞索缠上我的脖子……可恨……
  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
  太可恨……
  还是要感谢子归,揭开伤疤,让自己不再回避早该面对的问题。子释敛敛心神,坐起来,决定暂时屏蔽部分神经,拿出理智,客观分析一下这个一天深似一天的疮疤。
  封兰关一别,很快要满两年。凭他本领,能有什么事情,误到两年毫无音讯?已经来了,却找不到自己?更不可能。他既生长銎阳,又具家世背景,这西京城里定有人情关系,去都卫司衙门一打听就能查到。何况因为“富文堂”的缘故,“江南李生”名头响得很。别人猜不出来,他却是一定能猜出来的。
  所以……这个人,只怕……要么……是忘了,要么……是死了。
  ——不是忘了,就是死了。
  下意识的从案头碟子里拈出一颗花生。剥开来,褪去红衣,两粒白白胖胖花生仁托在掌中。瞧瞧这颗:“忘了?”又瞧瞧那颗:“死了?”
  先捏住这一颗,放到面前瞅着。
  心下自言自语:“嗯,很有可能啊——患难与共乱世情缘,来得快也来得狠。不过几番朝云暮雨金风玉露,散了也就散了。离了这个环境,还不就跟做了场梦似的?好比两条直线机缘巧合汇聚交叉,之后各自回归自己的轨道……忘了就忘了吧。天要下雨,人要变心,这可是没办法的事。再说了,从头到尾,他都仁至义尽,你又有什么不甘心不平衡的呢?”
  准备往嘴里送,又停住。
  “可是——”
  记忆的洪流猛然冲破闸门,瞬间扩展成一片温暖的海域,托着自己在碧水青天之间起伏。这么久牢牢控制着不敢轻易开启的往事,一旦放任,便再也无法收回。那海洋中每一朵浪花每一滴水珠都投射出他的面孔他的笑容他的眼神他的声音他的怀抱他的身影……直到把自己彻底消融……
  想起来了,他说:“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他说:“我要你永远记得这一刻。”
  他削下一缕青丝,在耳边承诺:“我会去找你,等着我。”
  …… ……
  甩甩头,竭尽全力将自己从回忆中□,用理智下结论:这样一个顾长生,怎么可能会变心?
  缓缓放回去,捏住另外一颗。
  “那么……大概是……死了吧……”这念头刚浮出来,胸口便猛地被砸了一下。手一抖,两颗花生滚落地上,跌成四瓣。
  子释疼得弓起身子,大口大口喘气。
  理智却没有停止工作,继续转动:“是人就会死。那么多人都死了,顾长生凭什么不能死?平白无故冒出来,又莫名其妙不见了——难不成,他才是穿越来的那个?哈!”
  可是……难道……真的……死了么?……
  子释觉得五脏六腑都抽搐起来,整个人瑟缩成一团,找不到任何借力之处。
  似乎那个理性的李子释正一脸嘲弄怜悯的看着这个脆弱的自己,一刀子捅到底:如此简单的事实,你竟然拒绝接受?莫非你倒宁肯他变心了?真没出息,越混越回去了……
  不。不。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见了人要叫他生不如死,见了尸要叫他起死回生——哪能这么轻易放过他。脑子顿时变得清晰,眼前柳暗花明:他没有来找我,我为什么不试着找一找他?怎么能就这样算了,哪怕碰碰运气呢?在这西京城里,找找看……
  心情和身体都渐渐放松,“通”一声仰面躺倒。伸手在额前擦一把,满脑门子冷汗。琢磨起找人的事情,突然想到“碰运气”三个字,心中一动,立刻趴到床沿,搜寻摔落地上的花生仁。原来就在床前待着呢。两颗花生摔成四瓣,两片朝上,两片朝下——竟是个半阴半阳不吉不凶的平卦。
  呵……苦笑。这年头,连老天爷也跟人打太极。
  天佑六年四月底,京兆明伦司(相当于后世主管首都精神文明建设及教育的部门)通知新录取的士子前去报到,又鼓励排名靠前的找人推举投考国子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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