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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海鸥飞处

_2 琼瑶(当代)
  “私事?”俞步高瞪大了眼睛,这可是天下奇闻!从不知道这孩子还会有什么秘密的。“什么私事?”
  “爸,”俞慕槐好尴尬的说:“是我个人的事情,您还是不要问吧!”说完,他又抱歉的笑笑,就一转身走掉了。
  俞步高和俞太太面面相觑。
  “这孩子在卖什么关子?”俞步高问太太。
  “我知道就好了!”俞太太说:“我只晓得他每天夜里从房间这头走到那头,一夜走上七八十次,嘴里念念有词,什么海鸥东飞西飞的,我瞧他八成是在学作诗呢!”
  “啊呀!”慕枫失声叫了起来,她是最会大惊小怪的。“海鸥吗?糟了糟了!”“怎么?怎么?”做父母的都紧张了起来。
  “哥哥准是害了神经病,那天一见到杨羽裳,他就问人家会不会唱海鸥?弄得别人莫名其妙。现在又是海鸥,他一定是工作过度,害上什么海鸥病了!”
  “从没听说过有种病名叫海鸥病的!”俞太太说,又焦急的望着女儿。“这毛病既然是从杨羽裳开始的,我看你还是把杨羽裳再约到家里来,解铃还是系铃人,说不定他再见到杨羽裳就好了!”“哈!”俞步高笑了。“原来是为了一个女孩子!我劝你们母女都少操心吧,如果是为了女孩子,所有的怪现象都不足为奇了!”“怎么呢?”俞太太不解的问。
  “我最初见到你的时候,”俞步高慢吞吞的说:“半夜里我一个人爬到一棵大树上坐了一夜,对着星星傻笑到天亮。”
  “呸!”俞太太笑着骂:“原来你们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又是遗传!”大家都笑了。于是,关于俞慕槐的“反常”,就在大家的一笑之中抛开了。可是,俞慕槐仍然在忙着,仍然见不到人影,仍然深更半夜在房间里踱方步。直到两星期后,俞慕槐才逐渐恢复了正常。但是,他变得安静了,沉默了,常常一个人默默的出着神,一呆就是好几小时。
  这天午后,俞慕槐从外面回到家里,一进门就愣了愣,客厅中,慕枫正和杨羽裳并坐在沙发上喝橘子汁,在她们面前,有个瘦高个儿的年轻人,正在指手划脚的谈论着什么。
  他的进门打断了正在进行中的谈话,慕枫跳了起来,高兴的说:“刘震宇,这是我哥哥俞慕槐!”一面对俞慕槐说:“哥哥,这是我同学刘震宇,至于杨羽裳,你是见过的,不用介绍了!”
  俞慕槐先对杨羽裳抛去一个深深的注视,后者也正悄悄的凝视着他,两人的目光一接触,杨羽裳立即微笑了一下,那张年轻而红润的脸庞像园中绽开的杜鹃,充满了春天的气息。但是,俞慕槐并没有忽略掉她眼中的一抹嘲谑和怀疑,她没有忘记他们最初见面时的尴尬,俞慕槐心里明白。他掉过头来,面对着刘震宇。这时,刘震宇正伸出手来,有些紧张而不安的说:“俞大哥,您好。我们都久闻您的大名了,常常在报上看到您的报导。”他握住了这年轻人的手,仔细的看了他一眼,浓眉,大眼,瘦削的下巴,和挺直的鼻梁,长得不算坏。头发长而零乱,一件没拉拉链的薄夹克里,是件浅黄色的套头衫。艺术系的学生!他不道这刘震宇的艺术成就如何,但,最起码,他身上却颇有点艺术家的派头。只是,俞慕槐不太喜欢他说话的腔调和神情,太拘谨了,太客套了,和他的服装很不谐调,而且带着点娘娘腔。“别叫我俞大哥,”他爽朗的笑着,松开了刘震宇的手。“叫我的名字吧,俞慕槐。我也叫你们名字,刘震宇和——杨羽裳。”念出杨羽裳的名字的时候,他喉咙里梗了一下,好像这是个颇为拗口的名字似的。他的眼睛望着杨羽裳:“我会不会妨碍了你们谈天?”“为什么会妨碍我们呢?”杨羽裳立即说,显出一份很自然的洒脱和大方。“我们正在听刘震宇说,他被警察抓的经过。”“你被警察抓了?”俞慕槐惊奇的望着刘震宇:“希望你没有犯什么偷窃或抢劫罪。”
  “就是为了我的头发!”刘震宇叫着,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对俞慕槐说:“俞大哥,您瞧瞧看,我这头发有什么不好?现在全世界的男孩子都是长头发,偏偏我们不允许,这不是阻碍进步,妨害人身自由吗?俞大哥,您是刚从国外回来的,您说,国外是不是人人长头发?”
  “我只到过东南亚,”俞慕槐似有意又似无意的看了杨羽裳一眼,“说实话,香港的男孩子都留长头发,至于泰国和新加坡的男孩子,却都是短发,”他注视着杨羽裳,笑着问:“是吗?”杨羽裳坦然的笑了笑,摇摇头。
  “别问我呀,我可不知道。”她说:“我没去过泰国和新加坡。”俞慕槐转回头,再看向刘震宇。
  “我不觉得长发有什么不好,但是整洁却非常重要。我教你一个留长发的办法,或者警察就不会抓你了。”
  “什么办法?俞大哥?”刘震宇大感兴趣。
  “你把头发干脆再留长一些,然后整整齐齐的梳到头顶,用簪子簪着,或者用块方巾系着。”
  “这是做什么?”“复古呀!瞧瞧古画上,中国的男人谁不是长发?不但长,而且长得厉害,只是都扎着头巾。我告诉你,男人短发只有几十年的历史,抛开梳辫子的满清人不谈,中国自古长发,连孔夫子都是长发呢!”“对呀!”刘震宇用手直抓头。“我怎么这么笨,没想出这个好理由去和警察辩论!”
  “我劝你别去和警察辩论!”俞慕槐说,突然叹口气。“问题就在于是非观念随时在改变。如果你拿这套道理去和警察说,警察反问你一句,中国古时候的女人还都裹小脚呢,是不是现在的女人也都该裹小脚,你怎么说?”
  “啊呀,这倒是个问题!”刘震宇又直抓头了。
  “其实,说穿了,长发也好,短发也好,只是个时髦问题。”俞慕槐又接着说:“我们现在的发式,完全是从西洋传来的,只为了我们推翻满清的时候,欧美刚好流行短发,我们就只好短发了,假若那时候是长发呢,我们有谁剪了短发,大概就要进警察局了。这是件很滑稽又很有趣的问题。欧美的长发短发,就像女人的裙子一样,由长而短,由短而长,已经变了许多次了,我们呢,却必须维持着六十年前的欧美标准,以不变应万变!”“对呀!”刘震宇又叫了起来:“这不是跟不上时代吗?”
  “我们跟不上时代的地方,何止于区区毫发!”俞慕槐忽然有份由衷的感慨。“像交通问题,都市计划的问题,教育问题……头发,毕竟是一件小而又小的小事!小得根本不值一谈!”“但是,俞大哥,”刘震宇困惑的说:“你到底是赞成男孩子留长发呢?还是反对呢?”
  “我个人吗?”俞慕槐笑着说:“我不赞成也不反对,我认为只要整洁,长短是每个人自己喜爱的问题,我们所该提倡的,是国民的水准,只要国民的水准够,不盲目崇洋,不要弄得满街嬉皮就行了。硬性的把青年抓到警察局剪头发,总有点儿过分。因为留长发构不成犯罪。”
  “俞大哥,”刘震宇叫着:“你为什么不写一篇文章来谈这问题呢?”“我怕很多人没雅量来接受这篇文章呀!”俞慕槐开玩笑的说:“君不见电视电影遭剪处,皆为男儿蓄长发!我何必自惹麻烦呢?何况,我自己又没留长头发!”
  慕枫和杨羽裳都笑了起来。慕枫从没有看到哥哥这样神采飞扬而又谈笑风生的。相形之下,那个刘震宇就像个小傻瓜似的。偏偏那刘震宇还是直抓着他那把稻草头发,嘴里不停的说:“俞大哥……”慕枫忍不住,就从沙发上跳起来说:
  “刘震宇,我哥哥已经说好了大家叫名字,你干嘛一个劲儿的鱼大哥猫大哥,叫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依我说呀,你的头发问题根本不值一谈。留长头发好看的人尽可留长发,留长头发不好看的人也要跟着留长头发就叫宝气!你呀,你还是短发好看些!”“是吗?”刘震宇惊喜的问:“那么,我明天就去剪短它!”
  “哈哈!”杨羽裳笑了个前俯后仰。“还是俞慕枫比警察有办法些!”刘震宇的脸涨红了。俞慕槐望着那笑成一团的杨羽裳。今天,她穿着件短袖的大红色毛衣,短短的黑色迷你裙,腰间系着一条宽皮带,脚上是双长统的红色马靴。整个人充满了一份青春的气息,那微乱的短发衬托着红润的面颊,乌黑晶亮的眼珠和笑吟吟的嘴角,满脸都是俏皮活泼相。这是个标准的大学生,一个时髦的、被骄纵着的大小姐,他在她身上找不出丝毫叶馨和海鸥的影子来,除了那张酷似的脸庞以外。他凝视着她,又不知不觉的出神了。她忽然抬起头来,发现了他的注视,他们的眼光接触了。她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退避,也没有畏缩,她的眼睛是清亮的,神采奕奕的。他忽然说:
  “你什么时候把头发剪短的?”
  “寒假里。”她不假思索的说,才说出口就愣了一下,她惊愕的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我以前是长头发?”
  俞慕槐微笑了。“我只是猜想。”他说:“为什么剪短呢?长发不是挺好吗?这时代岂不奇怪?男孩子要留长发,女孩子却要剪短头发!”
  “我才不愿意剪呢!”杨羽裳嘟了嘟嘴。“都是我妈逼着剪,硬说我长头发披头散发的不好看,我没办法,只好剪掉了!”
  “难得!”俞慕槐扬了一下眉毛。“这时代这样听母亲话的女儿可不容易找到呢!”杨羽裳迅速的盯了他一眼。
  “你好像在嘲笑我呢!”她说。
  “岂敢!”他笑着,笑得有点邪门。“别误会,杨羽裳。杨羽裳,这名字满好听的,穿着羽毛衣裳,哎呀!这不成了鸟儿了吗?”“俞慕枫!”杨羽裳转向了慕枫:“听你哥哥在拿我开玩笑!你也不管管,以后我不来你家了!”
  慕枫看看杨羽裳,又看看俞慕槐,微笑着不说话。俞慕槐对杨羽裳弯了弯腰,笑着说:
  “别生气吧!当鸟儿有什么不好呢?又可以飞到西,又可以飞到东,又可以飞到海角天涯!那么优游自在的,我还希望能当鸟儿呢!”他的脸色放正经了。“我并没有取笑你,杨羽裳,你的名字真的取得很好。很可惜,我的父母给我取名叫慕槐,我还真希望叫慕鹏,慕鹤,或者是慕鸥呢!真的,我正要取个笔名,你看那一个最好?慕鹏?慕鹤?还是慕鸥?”
  杨羽裳认真的沉思了一下。
  “慕鸥。”她一本正经的说:“念起来最好听,意思也好,有股潇洒劲儿。”“好极了。”俞慕槐欣然同意:“你和我的看法完全一样,就是慕鸥吧!”慕枫再看看杨羽裳,又再看看俞慕槐,她在前者的脸上看到了迷惑,她在后者的脸上看到了兴奋。这才是用妹妹的时候呢!她跳了起来:“喂,哥哥,你瞧天气这么好,杨羽裳本来提议去碧潭划船的,给你回来一混就混忘了。怎么样?你请客,请我们去碧潭玩,还要请我们吃晚饭!怎样?”
  俞慕槐看看杨羽裳,她笑吟吟的靠在沙发里不置可否。他拍拍慕枫的肩,大声说:“我就知道你这个刁钻的小妮子,一天到晚打着算盘要算计我!明知道我今天发了薪,就来敲我竹杠来了!好吧,好吧,谁叫我是哥哥呢!去吧!说去就去!”
  慕枫狠狠的瞪了哥哥一眼,心想这才是狗咬吕洞宾呢,人家帮他忙,他还倒咬一口,天下那有这样的事!这个哥哥真是越来越坏了!当着杨羽裳的面,她不好说什么,趁着走进去拿手提包的时间,她悄悄的在俞慕槐耳边说:
  “你尽管去占口角便宜吧,等晚上回家了,我再和你算帐!”俞慕槐笑而不语。他的眼光仍然停驻在杨羽裳的身上。杨羽裳站起身来了,大家一起向屋外走去,俞慕槐故意走在最后面。他欣赏着杨羽裳的背影,小小的腰肢,长长的腿,好苗条而熟悉的身段!他忽然叫了声:
  “叶馨!”杨羽裳继续走着,头都没有回一下。倒是慕枫回过头来,奇怪的问:“哥哥,你在叫谁?”“叫鬼呢!”俞慕槐有点懊恼的说。
  慕枫退到后面来,在哥哥耳边说:
  “拜托拜托,你别再犯神经好吧?”
  “你放心吧!”俞慕槐笑着说。“我保证不再犯神经了。”
  天气和暖而舒适,太阳灿烂的照射着,他们一伙人走向了阳光里。

  六月来了。天气逐渐燠热了起来。
  一清早,杨羽裳就醒了,但她并没有起床,用手枕着头,她仰躺在床上,侧耳倾听着窗外的鸟鸣。窗外有棵可以合抱的大榕树,上面有个鸟巢,那不是麻雀,杨羽裳曾仔细的研究过,那是一种有着绿绒绒的细毛的小鸟,纤小而美丽。现在,它们正在那树上喧嚣着。呵,晴天,鸟也知道呼晴,看那从窗帘隙缝中透露的阳光,今天,一定是个美丽的好天气!懒洋洋的伸伸腿,又懒洋洋的伸伸手臂,她的手碰着了垂在床头的窗帘穗子,用力的一拉,窗帘陡的拉开了,好一窗耀眼的阳光!她眨眨眼睛,一时间有些不能适应那突然而来的光线。但,只一忽儿,她就习惯了,而感到血管中有种崭新的兴奋在流动着。侧转身子,她的目光投在床头那架小巧玲珑的金色电话机上。电话,响吧!你该响了!
  “如果明天天气好,我们到郊外去走走,我知道你明天没课。早上,等我的电话吧!”
  他昨晚说过的,而现在是早上了!阳光又那么好,这该是最理想的郊游天气吧!她瞪视着电话机,电话,你注意了,你应该响了!可爱的,可爱的电话铃声,来吧,来吧,来吧……可爱的电话铃声!她把手按在电话机上,侧着头,仔细的倾听,见鬼!她只听到窗外的鸟鸣!
  翻了一个身,她把头埋进枕头里,不理那电话机了。在电话铃响之前,她不想起床,即使起了床,又做什么呢?还不是等那电话铃声。该死!她诅咒:电话机,你不会响,你是个死的,没有生命的东西!你该死!电话机!你是物质文明中最讨厌的产物!因为你从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响,什么时候该沉默!阳光越来越灿烂了,鸟鸣声越来越清脆了。女佣秀枝在花园里哼着歌儿浇花,她几乎可以听到洒水壶中的水珠喷到芭蕉叶上的声响。花园外,街车一辆辆的驶过去,多恼人的喧嚣!她乏力的躺在那儿,几点钟了?她不愿意看表,用不着表来告诉她,她也知道时间不早了。她已经在床上躺了几百个世纪了,而那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电话机,依然冷冰冰的毫无动静!干嘛这样记挂这个电话呢?她自问着。他又有什么了不起?论漂亮,他赶不上欧世澈,论活泼,他赶不上欧世浩,论痴情……呸!谈什么痴情呢?他对她表露过一丝一毫的情愫吗?没有!从没有!尽管他约她玩,尽管他请她吃饭,尽管他带她去夜总会,尽管他用摩托车载着她在郊外飞驰……但他说过有关感情的话吗?从没有!
  他是块木头,你不必去记挂一块木头的!但,他真是木头吗?不!他不是!他那深沉的、研判的眼光,他那稳重的、固执的个性,他那含蓄的、幽默的谈吐,他那坚忍的、等待的态度……等待!他在等什么呢?难道他希望她先向他表示什么吗?该死!俞慕槐,你该死!你总不能期待一个女孩子先向你表示什么的!俞慕槐,你这个讨厌的、恼人的、阴魂不散的家伙!我不希奇你,我一点都不希奇你!等你拨电话来,我要冷冷静静的告诉你,我今天不和你去郊游,我已另有约会,我将和欧世澈出去,是的,欧世澈,他就是我可能以身相许的那个男人!但是,可恶的电话机,你到底会不会响?她恼怒的坐起身子,发狠的瞪视着那架金色的小机器!这电话机是父亲送她的十八岁生日礼,一架仿古的小电话机,附带有她私人的专线。“女儿,”父亲说:“十八岁不再是小女孩了,你大了,成熟了,好好的交几个朋友,认认真真的生活。以后,你能不能不再胡闹了?”胡闹!父亲总认为她是个不可救药的疯丫头,“对人生从没有严肃过”,父亲说的。但是,为什么要那样严肃呢?为什么要把自己雕刻成一个固定的模型呢?人生,应该活得潇洒,应该活得丰富,不是吗?电话机,这架有私人专线的电话机也曾给她带来一时的快乐,翻开电话号码簿,随便找一个人名,拨过去。如果对方是个女人接的,就装出娇滴滴的声音来说:“喂,是王公馆吗?××在家吗?不在!那怎么可以?!他昨晚答应和我一起吃饭的!什么?我是谁吗?你是谁呢?王太太?!啊呀,这个死没良心的人!还好给我查出了他的电话号码!他居然有太太呢!这个混帐,哼!”
  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后果她可不管了!如果是个男人接的,就用气冲冲的声音对着电话机叫:
  “王××吗?告诉你太太,别再惹我的丈夫!下次如果再闯到我手里的话,当心我要你们好看!”
  同样的,一说完就把电话挂了,然后揣摩着这电话引起的纠纷,而暗暗得意着。母亲知道了,也狠狠的教训过她:
  “你知道这样做会引起什么后果吗?你知道你很可能破坏了别人夫妻感情,而你只是为了好玩!”
  “夫妻之间应该彼此信任!”她理由充足的说:“我就在考验他们的爱情!如果爱情稳固,决不会因为一个无头电话而告吹!如果爱情不稳固,那是他们本身的问题!我的电话正好让他们彼此提高注意力!”
  “唉,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疯丫头!”母亲叹着气叫:“你对爱情又知道些什么?”真的,她对爱情知道些什么呢?虽然她身边一直包围着男孩子们,她却没恋爱过。母亲这问题使她思索了好几天,使她迷惘了好几天,也失意了好几天。是的,她应该恋一次爱,应该尝尝恋爱的滋味了,但是,她却无法爱上身边那些男孩子们!现在,她已经二十岁了,完全是成人的年龄了。她不再打那些幼稚的电话,开那些幼稚的玩笑。可是,她偷听到母亲对父亲说的话:“她换了一种方式来淘气,比以前更麻烦了!咱们怎么生了这样一个刁钻古怪的女儿呢?如果她能普通一点,平凡一点多好!”“她需要碰到一个能让她安定下来的男人!”这是父亲的答复。她不普通吗?她不平凡吗?她刁钻古怪吗?或者是的。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太不安分,太不稳定,太爱游荡,太爱幻想……一个男人会使她安定下来吗?她怀疑。世上所有的男人在她眼光里都“充满了傻气”和“盲目的自负”。她逗弄他们,她嘲笑他们,她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就像猫玩老鼠一样。
  可是,以后会怎么样呢?她不知道。父亲常说:
  “羽裳,你不能一辈子这样玩世不恭,总有一天,你会吃大亏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吃亏,她也没吃过亏。她觉得,活着就得活得多采多姿,她厌倦单调乏味的生活,厌倦极了。“单调会使我发疯。”她说。
  是的,单调使她发疯,而生活中还有比这个早晨更单调的吗?整个早晨就在床上躺掉了!她惊觉的坐在那儿,双手抱着膝,两眼死死的盯着那架电话机,心里犹豫不决,是不是要把电话机砸掉。就在这时,电话机蓦然的响了起来,声音那样清脆响亮,吓了她一大跳。她扑过去,在接电话之前,先看了看手表;天!十一点十分!她要好好的骂他一顿,把他从头骂到脚,从脚骂到头,这个没时间观念的混球!
  握着电话筒,她没好气的喊:
  “喂?”“喂,”对方的声音亲切而温柔。“羽裳吗?我是世澈。”
  她的心脏一下子沉进了地底,头脑里空洞洞的,一股说不出的懊恼打她胸腔里升起,迅速的升到四肢八脉里去。她忽然想哭想叫想摔碎这架电话机!但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呆呆的握着电话筒。“喂喂,是你吗?羽裳?”对方不安的问。
  “是我。”她机械化的回答,好乏力,好空虚。
  “我打电话来问问你,有没有兴趣出去玩玩?天气很好,我知道你今天又没课。好吗?最近,有好久没看到你了,你在忙些什么?”欧世澈一连串的说着,慢条斯理的,不慌不忙的说着,他是全世界最有耐性的人。
  “到什么地方去?”杨羽裳不经心的问,她知道,俞慕槐不会再打电话来了!即使他再打来,她也不能跟他出去了。他以为她是什么?他的听佣吗?永远坐在家里等他电话的吗?是的,她要出去,她要和欧世澈去玩,去疯,去闹,去跳舞……去任何地方都可以!“随便你,”欧世澈说:“你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我整天都奉陪。”“不上班了?”她问。“我请假。”他说得多轻松!本来嘛,他的老板少不了他,英文好,仪表好,谈吐好,这种外交人才是百里挑一的!难怪对他那样客气了!什么贸易行可以缺少翻译和交际人才呢!
  “好吧!”她下决心的说:“过三十分钟来接我,请我吃午饭,然后去打保龄球,再吃晚饭,再跳舞,怎样?我把一整天都交给你!”“好呀!”欧世澈喜出望外:“三十分钟准到!”
  “慢着!”她忽然心血来潮。“就我们两个人没意思,你叫你弟弟世浩一起去吧!”“世浩?”欧世澈愣了愣。“他没女伴呀!”
  “我负责帮他约一个,包他满意的!”
  “谁?我见过的吗?”“你见过的,俞慕枫,记得吗?”
  “俞慕枫?”欧世澈呆了呆。“哦,我记得了,你那个同学,圆圆脸大大眼睛的,好极了,她和世浩简直是一对。”
  “好,你们准时来吧!”
  挂断了电话,她立即拨了俞家的号码,她高兴有这个机会可以打电话到俞家去,也让那个该死的,该下地狱的,该进棺材的俞慕槐知道,她,杨羽裳,有的是男朋友,有的是约会,才不会在家里死等他的电话呢!
  电话拨通了,接电话的是俞家的女佣阿香。杨羽裳故意不提俞慕槐,而直接问:“小姐在家吗?”“请等一等!”还好,她在!如果她不在,她预备怎么办呢?她就没想这问题了。俞慕枫来接电话了,杨羽裳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就用半命令似的口吻说:“我们有个小聚会,要你一起参加,你在家里等着,别吃午饭,我们马上来接你!”
  “那怎么行?我下午有课呀!”俞慕枫叫。
  “别去了!你又不是第一次逃课!等着我们哦!”说完,她不等答复就挂断了电话。翻身下床,她走到衣橱边去找衣裳,选了件鹅黄色的洋装,她换上了。拦腰系了条黑色有金扣的宽皮带,穿了双黑靴子。盥洗之后,她再淡淡的施了点脂粉,揽镜自照,她知道自己洋溢着春天的气息,知道自己虽非绝世佳人,却也有动人心处。她希望俞慕槐在家,希望俞慕槐能看到她的装束!欧世澈和欧世浩准时来了。这兄弟两人都是漂亮、潇洒,而吸引女孩子注意的人物。欧世澈毕业于台大外文系,已受过军训,现在在一家贸易行做事。欧世浩还在读大学,台大电机系四年级的高材生。这兄弟两人个性上却颇有不同,前者温文尔雅,细微深沈,后者却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大而化之。杨羽裳和欧世澈的认识是有点传奇性的,事实上,她交朋友十个有九个都具有传奇性,她就最欣赏那种“传奇”。
  事情是这样的,两年前的一个晚上,她到和平东路的姨妈家去玩。夜里十点钟左右,她从姨妈家回去,因为月色很好,她不愿叫车,就一个人从巷口走出来。她一面走路,一面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她承认,当时她是相当心不在焉的。
  她刚刚走到巷口,迎面就来了辆摩托车,速度又快又急,她吓了一大跳,慌忙闪避。那骑摩托车的人也吓了一大跳,赶紧扭转龙头。车子飞快的从她身边擦身而过,虽然没有撞上她,却已惊得她一身冷汗。当时,为了要惩罚那个摩托车骑士,也为了要吓唬他一下,更为了一种她自己都不了解的顽皮心理,她立即尖叫了一声,往地上一躺。那骑士果然吃惊不小,他迅速的停下车子,苍白着脸跑了过来,蹲下身子,他扶着她,额上冒着冷汗,一叠连声的说:“小姐,小姐,你怎样了?我撞到你哪儿了?”
  她躺在那儿只管呻吟,动也不动。周围已有好几个看热闹的人聚了过来。那年轻人的脸色更苍白了,他急促而紧张的说:“你别动,小姐,我马上叫计程车送你去医院!”
  她偷眼看他,那份焦急样,那份紧张样,以及那份由衷的负疚和自责的样子,使她有些不好意思了。而且,围过来的人已越来越多,她并不想把警察引来,弄得他进派出所。于是,她一挺身从地上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笑嘻嘻的说:
  “你根本没撞到我,我只是要吓唬你一下,谁教你骑车那样不小心?”周围有些人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想,那骑士一定会气坏了。可是,她接触到了一对好关怀的眸子,听到了一个好诚恳的声音:“你确定我没有撞到你吗?小姐?你最好检查一下,有没有破皮或伤口?”这男孩倒挺不错呢!她忍不住仔细看了他一眼,方方正正的脸孔,清清秀秀的五官,和一对深湛黝黑的眸子,很漂亮的一张脸孔呢!“我真的没什么。”她正色说,不愿再开玩笑了。
  “不管怎样,我送你回家好吗?”他诚挚的望着她,仍然充满了抱歉和不安。“我怕你多少会有点损伤。”
  “也好。”她说,挑了挑眉毛。“我住在仁爱路三段,认得吗?”“不怕坐摩托车吧?”“为什么要怕呢?”于是,她坐上了他车子的后座,他一直送她回到了家里,到家后,他并没有立即离开,他坚持要知道她是不是完全没受伤。他在那客厅里坐了好一会儿,礼貌的接受杨家夫妇的款待和询问,礼貌的一再道歉,一再自责。他立即赢得了杨承斌——杨羽裳的父亲——的欣赏,和杨太太的喜爱。他——
  就是欧世澈。现在,经过两年的时间,杨羽裳和欧世澈已那样熟悉,他们经常在一块儿玩,经常约会,奇怪的是,他们却始终停留在一个“好朋友”的阶段,而没有迈进另一个领域里。杨太太也曾希望这个漂亮的男孩子能系住女儿那颗飘浮的心灵。可是,杨羽裳总是那样满不在乎的扬扬眉说:
  “欧世澈吗?他确实不坏,一个顶儿尖儿的男孩子。就是——有点没味儿。”什么叫“味儿”?杨太太可弄不清楚,事实上,她对这个宝贝女儿是根本弄不清楚的,从她八、九岁起,这孩子就让她无法了解了。现在,欧家兄弟站在客厅里,两个人都长得又高、又帅。欧世澈清秀,欧世浩豪放。杨羽裳知道,喜欢他们兄弟俩的女孩子多着呢,但他们偏偏都最听杨羽裳的,或者,就由于杨羽裳对他们满不在乎。人,总是追求那最难得到的东西!
  “好了,咱们走吧,去接俞慕枫去!”杨羽裳把一个长带子的皮包往背上一背,好洒脱好俏皮的样子,欧世澈轻轻的吹了一声口哨。“妈!”杨羽裳扬着声音对屋里叫:“我出去了,不在家吃午饭,也不在家吃晚饭,如果有我的电话,就说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回来!”杨太太从里屋里追了出来,明知道叮咛也是白叮咛,她却依然忍不住的叮咛了两句:
  “早些回来呵,骑车要小心!”
  “知道了!”杨羽裳对她挥了挥手,短裙子在风中飘飞,好帅!好动人!两辆摩托车风驰电掣的驶走了,杨羽裳坐在欧世澈的后座,她那鹅黄色的裙子一直在风中飞舞着。杨太太站在院子门口,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她不知道这时代的男孩子为什么都喜欢骑摩托车,台北市已快被摩托车塞满了。摇摇头,她关上大门,走进了屋里。她知道,不到三更半夜,羽裳是不会回家的了。羽裳!她叹口气,天知道,这个女儿让她多操心呀!不到十分钟,杨羽裳他们就停在俞家的大门口了。来应门的就是俞慕枫本人,她已经换好了衣服,妆扮好了,正在等着他们。一开门,看到门外的欧家兄弟,她就呆了呆,她以为有七、八个人呢,可是,眼前却只有欧家兄弟和杨羽裳!她愣愣的说:“没有别人了吗?”“还需要多少人呢!”杨羽裳大声的说。“快来吧!你跟欧世浩坐一辆车,我跟欧世澈!”伸长脖子,她下意识的看看俞家的院落和静悄悄的客厅,她看不到俞慕槐的影子。
  俞慕枫看看欧世浩,有些犹豫,她根本不认识他。欧世浩立即微微一笑,爽朗而大方的说:“我是欧世浩,希望请得动你,希望你不觉得我既失礼又冒昧,还希望你信任我的驾驶技术!”
  俞慕枫噗嗤一声笑了。
  “我从不怕坐摩托车,”她也大方的说,颊上的酒涡深深的露了出来。“我哥哥有辆一百CC的山叶,我就常常坐他的车。”“你哥哥呢?”杨羽裳不经心似的问。
  “一早就出去了。”杨羽裳咬了咬嘴唇,咬得又重又疼。狠狠的甩了一下头,她大声的叫:“我们还不走,尽站在这门口干嘛?”
  俞慕枫坐上了车子,立即,马达发动了,一行人向街道上快速的冲了出去。于是,这是尽情享乐的一天,这是尽兴疯狂的一天,他们吃饭、打保龄、飞车、跳舞、吃消夜、高谈阔论……一直到深夜,杨羽裳才回到家里。
  她喝过一些啤酒,有点儿薄醉。虽然带着钥匙,她却发疯般的按着门铃。秀枝披着衣服,匆匆忙忙的跑来开门。杨羽裳微带跄踉的冲进门内,走过花园,再冲进客厅,脚在小几上一绊,她差点摔了一交。站稳了,她回过头来,看到秀枝睡眼朦胧的在打哈欠。“秀枝,今天有我的电话吗?”
  “有呀。”她的心猛的一跳。“留了名字吗?是谁?”“一个是周志凯,一个是上次来过家里的那个——那个——”“那个什么?”她急躁的问。
  “那个王怀祖!”“还有呢?”“没有了。”“就是这两个吗?”她睁大了眼睛。
  “就是这两个。”“我房里的电话都是你接的吗?”
  “是呀,小姐,都是我接的。”
  她不说话了,低着头,她慢吞吞的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把皮包扔在床上,她也顺势在床上坐了下来,慢慢的脱掉靴子,再脱掉丝袜,她的眼睛始终呆愣愣的望着床头柜上那架金色的电话机。忽然,她跳了起来,扑过去,她抓住那架电话机,把它狠命的掼了出去,哗啦啦的一阵巨响,电话砸在一个花瓶上,再砸在桌子上,再翻倒到地毯上。她赶过去,用脚踢着踹着那架电话机,拚命的踢,拚命的踹。这喧闹的声音把杨承斌夫妇都惊动了,大家赶到她卧房里,杨太太跑过去一把拉住了她,急急的问:“怎么了?怎么了?羽裳?怎么了?”
  “我恨那架电话!”她嚷着,抬起头来,满脸泪痕狼藉。把头埋在杨太太的肩上,她呜咽着说:“妈,你一天到晚骂我游戏人生,可是,等我不游戏的时候,却是这样苦呵!”
  杨太太拍抚着杨羽裳的背脊,完全摸不清楚女儿是怎么回事,看到女儿流泪,她心疼得什么似的。只能不住口的安慰着:“别哭,别哭,羽裳。妈不怪你游戏人生,随你怎么玩都可以,你瞧,马上放暑假了,我陪你去日本玩,好吗?你不是一直想去日本吗?”“我不去日本!”杨羽裳大叫着。
  “好,好,不去日本,不去日本,”杨太太一叠连声的说:“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要到北极去!”杨羽裳胡乱的叫着:“去冰天雪地里,把自己冻成一根冰柱!”“北极?”杨太太愣了,求救的看着杨承斌。
  杨承斌默默的摇了摇头,悄悄的退出了屋子。女儿!他叹口气,谁有这样古里古怪,莫名其妙的女儿呢?

  又是一个无眠的夜。杨羽裳躺在床上,眼睁睁的瞪视着窗外,今夜月色很好,榕树那茂密的枝叶,影绰绰的耸立在月色里。透过那些树叶和枝桠,她可以看到远处天边的几颗星星,在那高高的清空中闪耀。她凝视着,心里空空荡荡的,似乎没有什么思想,也没有什么欲望。她的心灵是一片沉寂与寥落,她的头脑像一片广大的荒漠。自从摔电话机那夜之后,到现在又是一个星期了。一个星期!俞慕槐始终没露过面,也没来过电话,她不愿再去想他了。这个星期她过得很充实,几乎每天和欧家兄弟以及俞慕枫在一起。慕枫也曾对她说过:
  “我哥哥问起你。”“是吗?”她漫不经心的。“他问我什么?”
  “问你是不是很开心?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你怎么说呢?”“我告诉他你从没缺过男朋友!实在多得数不清了!现在,有个欧世澈正在对你发疯呢!”
  杨羽裳笑了。“他怎么说呢?”她再问。
  “他呀?他就那样笑笑走开了!”
  就是这样,那俞慕槐对她忽然撒开了手。他不是也约会过她一阵,也来往过一阵的吗?怎会这样无疾而终的呢?她想不明白,但她已决定不再想了。那个傻瓜,那个木头,那个自以为了不起的混蛋!让他去死吧!她恨他,她希望他有一天会被汽车撞死!是的,她决心不理俞慕槐了。是的,她生活得很充实。但是,她开始失眠了。每夜,每夜,她就这样瞪着眼睛到天亮,她的神智那样明白,她的意识那样清醒,她知道她无法入睡。她看月亮,她看星星,她看暗夜的穹苍,直到她看见曙光的微显——新的一日来临,她叹息着,内心绞痛的去迎接这新的、无奈的一日!为什么内心会绞痛呢?她不知道,她也不想去分析。现在,又是这样的夜了。又是这无眠而无奈的夜!她觉得眼皮沈重而酸痛,但她无法阖起眼睛来,她的神智太清醒了,她无法入睡!远处的天边,星星在璀璨。风筛动了树梢,树影在晃动。夜,寂静而深沈。她轻轻的叹息,觉得内心深处有一根细细的纤维,在那儿抽动着,抽痛了她的神经,抽痛了她的五脏六腑。电话铃蓦然响了起来,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响得离奇,响得刺耳。她吓了一跳,看看表,凌晨三点钟!这是谁?欧世澈那个神经病吗?握起了听筒,她不耐的说:“喂?”“喂,羽裳。”对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希望你没睡。”
  她的心脏发狂的跳动了起来,一层泪雾瞬息间冲进了眼眶。她想对着那听筒大叫,你这混帐王八蛋!但她的喉咙哽住了,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羽裳。”对方低唤着,声音那样轻柔,那样诚挚,那样充满了最真切的感情。“我很想你。”
  是真的吗?是真的吗?你这混蛋,你这木头!为什么这么久不理我?她咬住嘴唇,泪水无声的滑下了面颊。
  “怎么不说话呢?”对方沉默了一会儿,问。“我打扰你睡觉了吗?回答我一句话吧,让我知道你在听。”
  她张开嘴,想说:“你滚进地狱里去!”但她却结结巴巴的说成了:“你——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三点。”他说。“我睡不着,窗外的月色很好,我想,或者你也和我一样在看月亮,就忍不住打了个电话给你。”他叹了口气。“你好吗?羽裳?”
  “谢谢你还记得我!”她尖刻的说,鼻子中酸酸的。
  他顿了顿。“你在生我的气吗?”他柔声问,担忧的。
  “为什么要生你气呢!”她哽塞的说:“大记者记不得订好的约会,并没有什么希奇!”
  对方沈默了,好一会儿,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她开始紧张了起来,或者,她不该顶撞他的,他会把电话挂断了,那么,他就永远不会再打电话来了!她觉得背脊上一阵寒意,就听到自己那可恶的,略带颤抖的声音在说:
  “慕槐,你还在吗?你走开了吗?”
  “我在。”他说,又停顿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他的声音里夹着深深的叹息。“羽裳,我想见你。”
  她的心一阵绞痛,血液在体内迅速的奔窜起来,她握着听筒的手颤栗着,她的声音是痛楚与狂欢的混合:
  “什么时候?”“现在。”“现在”她轻叫。“是的,现在!”他肯定的说,语气迫切而热烈。“这时间对你不合适吗?是太早了还是太晚了?”
  “没有时间对我是不合适的!”她低喊,看了看窗外的月色。“但是,怎么见呢?你来吗?”
  “听着,羽裳,我一点钟才从报社回家,一路上看到月明如昼。所以,如果你不反对,我要走到你家来,你在门口等我,我大约二十分钟就会到达。然后,我们可以沿着新建的仁爱路四段,往基隆路走去,再顺着基隆路折回来,……你愿意和我一起散步到天亮吗?愿意吗?”
  愿意吗?愿意吗?她的心灵狂喜着,她的头脑昏乱着,她的泪水弥漫着……她竟忘了答复了。
  “怎么了?”俞慕槐问:“我希望这提议对你来说,并不算太疯狂!”“疯狂!”她叫,深抽了一口气。“我喜欢这疯狂!你来吧!我等你!”“在门口等着,我会轻扣大门,你就开门,好吗?我不想按铃把你全家吵醒!”“好的!好的!好的!”她一叠连声的说。
  对方收了线,她仍然呆握着听筒,软弱的躺在床上,好半天,她才突然跃了起来,把电话轻轻的放好。飞跃到橱边,她打开橱门,一件件衣裳拉出来看,一件件衣裳摔到床上,最后才选了件淡紫色的洋装,穿好了。她再飞跃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胡乱的梳了梳她那乱蓬蓬的短发。一切结束停当,看看表,才过去十分钟哪!时间消逝得多么缓慢呀,她在镜子前打了一个旋转。镜子里的人有张发烧的面孔和闪亮的眼睛。她再打了一个旋转,停下来,她打开抽屉,找出一条红色的缎带,走回到床头边,她细心的用缎带在电话听筒上打了个蝴蝶结,再把自己的嘴唇轻轻的印在那听筒上,低语的说:
  “我不再砸你了!永不再砸你了。”
  傻事做完了。她站直身子,再看看手表,还不到他说的二十分钟!不管了,她要到门外去等他,蹑手蹑足的走出房门,她不想惊醒父母,扭开一盏小壁灯,她再蹑手蹑足的穿过客厅,走进花园,她停在大门口了。
  真的,今夜月明如昼!花园里一片光亮,树影参差,花影朦胧,她的影子投在地下,颀长而飘逸。
  在门口默立了几分钟,她听不到扣门的声响,多恼人的期待哪!每一秒钟抵几千百个世纪。把耳朵贴在门上,依然是一片沈寂。她低低叹息,宁愿站在门外看他走近,不愿这样痴痴的等待。她轻悄的打开了门。
  门刚刚打开,她就猛的吃了一惊,门外,俞慕槐正靠在门边的水泥柱子上,静静的望着她。他的眼睛又大又亮,又深又黑。“噢,”她轻呼。“你已经来了?怎么不敲门呢?”
  “我来早了。”他说。“怕你还没有出来。”
  她轻轻的把大门关好,望着他。街头静悄悄的,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月光把安全岛上椰子树的影子,长长的投在路面上。他站着,也望着她。他们对望了好一会儿,然后,他伸出手去,拉住了她的手,往怀里一带,她就扑进了他的怀里。他的胳膊圈住了她,她的头紧倚在他的肩上,嗅着他身上那股男性的气息,她深吸了口气,泪水又冲进了眼眶里。
  他用手扶着她的肩,轻轻的推开了她的身子,让她面对着自己。他审视着她,仔细的审视着她,然后,他捧住了她的面颊,用大拇指抹去了她颊上的泪珠,他的头俯了下来,他的嘴唇轻吻了一下她的眼睛,又轻吻了一下她的鼻尖,最后,才落在她的嘴唇上。她闭上眼睛,新的泪珠沿着眼角滚落。她的心飘飞在那遥远的遥远的云端,一直飞向了云天深处!她的意识模糊,思想停顿,而头脑昏沉。在她心灵深处,那根细细的纤维又在抽动了,牵引着她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她心跳,她气喘,她发热……呵,这生命中崭新的一页!这改变宇宙,改变世界的一瞬哪!不再开玩笑,不再胡闹,不再漫游……她愿这样停留在这男人的臂弯里,被拥抱着,被保护着,被宠爱着!呵,她愿!她愿!她愿!他的头终于抬了起来,他的眼睛温柔的注视着她,那样深沉,那样专注的凝视!她迎视着这目光,觉得浑身瘫软而无力,她想对他微笑,但那微笑在涌到唇边之前就消失了,她张开嘴,想说话,却只能吐出一声轻轻的,难以察觉的呼唤:
  “慕槐!”他重新俯下头来,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她觉得不能呼吸了!那狂野的、炙热的压力与需索!他箍紧了她,他揉碎了她,他把她的意识辗成了碎片,抽成了细丝,而那每一片每一丝都环绕着他,在那儿疯狂的飞舞,飞舞,飞舞!她大大的喘了口气,离开了他,低呼着:
  “呵,慕槐!”他站正了身子,望着她:
  “你这个折磨人的小东西哪!”他咬牙切齿似的说,然后,他用胳膊环绕住她的腰。“走吧!羽裳,我们不是要散步吗?”
  她依偎着他,从没有那样安静过,从没有那样顺从过。他们并肩走向了那刚刚完工的仁爱路四段,这条新建的马路寂静而宽敞,路两边是尚未开建的土地,路当中,新植的椰子树正安静的伫立在月光里。
  这样的夜!这样的宁静!月光匀净的铺洒在地面上,星星远而高的悬在天边。夏夜的风微微的吹拂着,带来阵阵沁人心脾的清凉。人行道边的小草上,露珠在月光下闪着幽暗的光芒。他们沉默的走了好一段,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一任微风从他们身边穿过,一任流萤从他们脚下掠过。最后,还是杨羽裳先开口:“怎么这么久没来找我?”她问,微微带点儿责备,却有着更深的委屈。“你也没有闲着,不是吗?”他说,微笑着,眼光注视着远处的路面。她轻哼了一声,偷眼看他,她想看出他有没有醋意,但他脸上的表情那样复杂,那样莫测高深,尤其那眉梢眼底,带着那样深重的沉思意味,她简直看不透他。
  “你最近很忙吗?”她试探的问。
  “是的,很忙。我一直很忙。”他说:“专门忙着管一些闲事。”“谁教你是记者呢!”她笑着。“记者的工作就是管闲事嘛!”“是吗?”他也轻哼了一声。“我管的闲事却常常上不了报。”她偷窥着他,有些惊疑,不知他所指的是什么。
  他的目光从远方收了回来,望望她,他的手把她揽紧了一些。“羽裳,”他柔声说:“我们认识多久了?”
  “唔——大概两三个月吧。”她犹疑的说。
  “只有——两三个月吗?”他惊叹的问。
  “是呀,记得吗?那天我在你家打羽毛球,那是四月间的事情,现在还不到七月呢!”
  “怎么——”他顿了顿,困惑的说:“我觉得我已经认识你好久了呢!好像——有半年了,甚至更久。”
  “你——”她不安的笑笑。“你一定糊涂了。”
  “是的,我一定糊涂了。”他说,凝视着她。“羽裳,”他深沉的说:“我常常觉得,我不应该太接近你。”
  她惊跳。“为什么?”“我想过很多事情,我怕很多东西……”他含糊的说:“我怕我对你的接近,是一种对你的不公平,也是一种对我自己的不公平。”“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蹙起了眉头。
  他站定了。回过身子来,他面对着她,正视着她的脸和她的眼睛。“羽裳,”他诚挚的问:“你……有没有……一些喜欢我?”
  “你……”她咬咬嘴唇,不敢正视他,她把眼光垂下去,看着脚下的红砖,低声的说:“你还要问吗?你看,我不是站在你旁边吗?这样深更半夜的。”
  “深更半夜站在我身边的女孩子并不见得都爱我。”他幽幽的说,想着渡轮上那女孩。
  她蹙蹙眉。“什么意思?”她问。“你瞧,羽裳,我在感情上是个最胆怯的人!”他说:“你太活跃了,你的锋芒太露了,你的男友太多了,而我呢?我禁不起开玩笑。”她移动了一下站的位置,抬起眼睛很快的看了他一眼,她接触到一对深沉得近乎严肃的眼光,这使她瑟缩了,畏惧了。蠕动着嘴唇,她怯怯的说:
  “我没有拿你开玩笑。”
  “是吗?”他轻叹了一声,重新挽住了她。他们继续向前面走去,他又陷入一份深深的沉默中。
  她有些迷糊了。一种不安的情绪逐渐侵蚀到她身上来,而越来越重的笼罩了她。她忽然觉得身边这个男人那样深沉和难测,像一本最费解的书。她接触过许许多多男孩子,但那些都只是“孩子”,而目前这人却是个道地的、成熟的“男人”。她觉得自己被捕捉了,像个扑入蛛网里的飞蛾,挣扎不出那牵缠不清的“网”。而最糟的,是她摸不清这“网”的性质。“慕槐!”她轻叫了一声。
  “唔,怎样?”他迅速的转过头来,两眼亮晶晶的盯着她。“你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吗?”
  她是有些话想告诉他,但在这对清亮的目光下,她忽然又瑟缩了,她只觉得又软弱又无力。
  “我……我只是要告诉你,”她吞吞吐吐的说:“我……我并没有和那个欧世澈认真。”
  “哦,是吗?”他咬了咬牙。“那么,你和我是认真的吗?”
  她突然感到一阵愤怒,她听出在他的语气里,竟带着一丝揶揄的味道,这刺伤了她的自尊,伤害了她的感情。事实上,这男人自始就在伤害着她,她忽然发现,自己一直在玩弄男孩子的感情,现在,她却被他所“玩弄”了!他的声音那样轻飘,那样满不在乎!而她,她却托出了内心深处的言语!她站住了。她的眉毛高高的挑了起来。
  “你并不在乎,是吗?”她憋着气说:“看来,你是并不‘认真’的,是吗?”“我能对你认真吗?”他反问,仍然带着他那股揶揄的味道。“我告诉你,羽裳。人生如戏,男女之间,合则聚,不合则分,最好谁对谁都别认真。认真只会给彼此带来烦恼,记住吧!”她的血液僵住了。愤怒迅速的从她胸腔中升起,像燎原的大火般烧着了她。她死死的盯着面前这个男人,这是谁?这就是刚刚在门口那样拥吻着她的男人吗?这就是对她扮演了半天痴情的男人吗?原来他只是在戏弄她!只是在和她逢场作戏!别认真!他以为她是什么?是他爱情上的临时伴侣吗?这男人,这男人,这男人简直是个无情的魔鬼!怪不得他三十岁还没结婚!这男人,这该死的混蛋!而最最糟糕的,是她居然向他捧上了一片真情!
  “你这混蛋!”她咬着牙说:“你半夜三更打电话给我,只是为了好玩吗?”“为了寂寞。”他说:“我想,你也可能会寂寞,我们可以彼此帮忙,度过一段乏味的时光。”他注视她,不解的扬起了眉。“你在生气吗?为什么呢?难道你不愿意听真话,而宁愿我欺骗你,告诉你一些什么‘天长地久’的谎言吗?你必须明白,我不是那种男人,我是不会和你结婚的!”
  “结婚?”她大叫,泪水冲进她的眼眶里,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以为我要嫁给你吗?你以为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吗?你少自抬身价吧!你这个……你这个……”她气得说不出话来,而那可恶的、不争气的眼泪又一直在眼眶里打滚,她必须用全力来遏止它的滚落,于是她就更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在喉咙里干噎。“你这是怎么了?”俞慕槐更加不解的瞪视着她,眉头紧紧的蹙了起来:“什么事值得你这样大呼小叫呢?既然你无意于嫁给我,那是最好不过的事了。就因为你刚刚说了一句认真不认真的话,让我吓了一跳,我可不愿意被一个痴缠的女孩子所拴住!所以我要先跟你讲明白,我想,你也是个聪明人,和我一样,不会对感情认真的,所以我才选择了你。你干嘛这样大惊小怪?”“大惊小怪!”她嚷着。那受伤的、受侮的感觉把她整个的吞噬了。俞慕槐这篇话粉碎了她所有的柔情,打击了她全部的自尊。她那满是泪水的眼睛冒火的盯着他,语不成声的说:“好,好,我现在才认清你!才知道你是怎样的人!是的,我是不会认真的,我决不会认真的,尤其对你这种人!我告诉你,我根本看不起你!从你的头到你的脚,我没有一个细胞看得上,我根本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她叫着,泪水终于突破了防线,滚落在面颊上,她的气喘不过来了,不得不停止了叫嚷。“啊呀,我的天!”俞慕槐惊异的抬了抬眉毛,像看到什么传染病一样,赶紧退后了一步。“羽裳,”他吃惊的说:“你不会是真的爱上我了吧?我是不会动真感情的!你也不会以为我是爱上你了吧?”杨羽裳气得要晕倒,举起手来,她狠狠的对他的面颊抽过去。但是,她的手被他一把抓住了,他紧紧的握着她的手腕,他的眼睛严厉的盯着她。
  “别对我发你的娇小姐脾气,”他微侧着头,阴沉的说:“我不是你的俘虏,也不是你的不贰之臣,你如果想发脾气,去对别人发去,永远别对我撒泼,我是不会吃你这一套的!”
  杨羽裳张大了眼睛,惊愕更战胜了愤怒,在她有生的二十年来,她从没有碰到一个人用这样严厉的口吻来教训她。她在惊讶与狂怒之余,整个的人都呆住了。
  他甩开了她的手,那样用力,使她几乎摔倒在人行道上。然后,他径自走到马路当中去,伸手拦住了一辆计程车。黎明,早在不知不觉中来临了。
  他折回到她身边来,拉住她的手腕,把她向计程车拖去,她尖叫着说:“放开我!我不跟你走!”
  “谁要你跟我走呢?”他恶狠狠的说,把她推进了计程车里,“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他站在车窗外面,对司机大声的交代了杨家的地址,丢进了一张钞票。再转向杨羽裳嘲讽的说:“老实说,小姐,你即使要跟我走,我也没有兴趣了!”
  说完,他掉转了头,大踏步的走开了。
  车子发动了,向杨家的方向开去,杨羽裳瘫痪在车子里面,她气得那样厉害,以至于牙齿咬破了嘴唇,深深的陷进了肉里面去。俞慕槐看着那车子驶走了,他的脚步陡然放慢了,像经过一场大战,他突然觉得筋疲力竭起来。踏着清晨的朝露,望着那天边蒙蒙的曙光,他孤独的、疲乏的迈着步子。那种深切的、“落寞”的感觉,又慢慢的、逐渐的对他紧紧的包围了过来。

  “哥哥!”俞慕枫气急败坏的冲进了俞慕槐的房间,大嚷大叫的说:“你到底对杨羽裳做了些什么?你快说吧!杨伯母打电话来说不得了了,杨羽裳把整个房间的东西都砸了,在那儿大哭大叫大骂,口口声声的叫着你的名字,杨伯母说,求求你帮帮忙,去解说一下,到底你怎么欺侮杨羽裳了?哥哥!你听到没有?”俞慕槐和衣躺在床上,双手枕着头,眼睛大大的睁着,注视着天花板上的吊灯,他的身子一动也不动,对于慕枫的叫嚷,似乎一个字也没有听到。
  “哥哥!”慕枫冲到床边去,用手摇撼着俞慕槐。“你怎么了?你在发什么呆?快说呀,你到底闯了什么祸,杨羽裳说要杀掉你呢!”俞慕槐慢吞吞的从床上坐了起来,静静的望着慕枫。
  “让她来杀吧!反正她已经杀过一个人了!”他冷冷的说。
  “你在胡扯些什么?”俞慕枫叫。“哥哥!你不可以这样的!”
  “我不可以怎么样?”俞慕槐瞪大眼睛问。
  “人家杨羽裳是我的同学,是我介绍你认识她的,”俞慕枫气呼呼的说:“你现在不知道对人家做了什么恶劣的事,你就躲在家里不管了,你让我怎么对杨伯伯杨伯母交代?”
  “你以为我对她做了些什么?”俞慕槐没好气的说:“我告诉你,我既没占她便宜,又没强奸她,行了吧?”
  “哥哥!”慕枫叫:“别说得那么难听,行不行?我不管你怎么得罪了她,你现在跟我到杨家去一趟!”
  “我去干嘛?去赔罪吗?你休想!”
  “不是赔罪,去解释一下行不行?”俞慕枫忍着气说。“你不知道杨羽裳在家是千金小姐,她父母宠她宠得什么似的,现在她爸爸又不在家,她妈妈急得要发疯了,她妈妈说,杨羽裳闹着要去跳淡水河呢!”
  “哈哈,”俞慕槐翻了一下白眼。“你可以告诉她,跳海比跳淡水河更好!”“哥哥!”俞慕枫跺了跺脚,生气的嚷:“你撞着鬼了吗?”
  “早就撞着了!杨羽裳就是那个鬼!”俞慕槐说。
  俞慕枫侧着头看了看俞慕槐,她不解的皱起了眉头。
  “哥哥,你跟杨羽裳是怎么回事?你们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彼此这样恨得牙痒痒的?现在,我也不管你们在闹些什么,就算我求求你,请你看在我这个妹妹的面子上,去杨家一趟好不好?”“你以为我去了,就可以使她不发脾气了吗?”俞慕槐望着妹妹。“只怕我去了,她的火会更大呢!”
  “我不管。”慕枫嘟起了嘴。“杨伯母说要请你去,你就跟我去一次,到底你和杨羽裳闹些什么,你去告诉杨伯母去!”
  俞慕槐注视着慕枫,沉思了一会儿,终于,他一摔头,下决心的说:“好吧!去就去吧!”站起身来,他走到书桌前面,打开抽屉,他取出一个卷宗,和一叠厚厚的照片,说:
  “走吧!”“你拿的是什么?”慕枫问。
  “你不用管!要走就快!”
  慕枫不敢再问了,她只怕多问下去,这个牛脾气的哥哥会回身又往床上一躺,那你就休想再请动他了。偷眼看他手里的卷宗,那样厚厚的,真不知道是些什么。或者,他离开杨家以后,还有公事要办。看看表,上午十一点钟,阿香说哥哥一夜都在外面,清晨才回来,接着,杨家就来电话了,接二连三来了十几个,哥哥根本拒听电话,只是躺在床上发呆,一直等到慕枫上完早班的课,回到家里,才知道哥哥似乎闯了滔天大祸。俞太太急得在满屋子里搓手,看到慕枫就说:
  “慕枫,快求你哥哥去一趟吧,真不知道他怎么欺侮人家小姐了!杨太太打了几百个电话来了!”
  慕枫马上和杨家通了电话,杨太太那气极败坏的语气,那近乎哀求的声音,立即把慕枫吓坏了,吓得她连思想的余地都没有,就冲进了哥哥的房间。
  现在,俞慕槐总算答应去了,她生怕再生变化,就乖乖的跟在俞慕槐身后走出了房间。俞太太还在客厅中搓手,看到儿子出来,她不安的望了他一眼,儿子的脸色多苍白呀,神色多严厉,她从没看到他有这种脸色。她追过去,怯怯的叮了一句:“慕槐,别和人家再起冲突呀,如果……如果……你做了什么事,你就负起责任来吧!那杨家小姐,论人品学识,也都不坏呀!”天!她们以为他做了什么?俞慕槐站住了,严厉而愤怒的说:“妈!你在说些什么?你们都以为我和杨羽裳睡了觉了吗?真是笑话!我告诉你们吧,那杨羽裳根本是个疯子!她的父母也和她一样疯,因为他们居然纵容这个女儿的疯狂!”
  “啊呀,我的天!”俞太太叫着:“你这么大火气,还是别去的好!”“现在我倒非去不可了,”俞慕槐怒气冲天的说:“否则还以为我干了什么坏事呢。今天大家把所有的事情都抖出来吧!我还要去质问那个母亲呢,她到底管教的什么女儿!”
  说完,他冲出院子,打开大门,推出了他的摩托车,发动了马达,他大叫着说:“慕枫!你到底是来还是不来?”
  慕枫对母亲投过去无奈的一瞥,就慌忙跑过去,坐上了摩托车的后座,她的身子才坐稳,车子已“呼”的一声,冲出了院门。几分钟后,他们已经置身在杨家那豪华的客厅中了。杨太太看到他们,如获至宝般迎了过来,急急的说:
  “你们总算来了,谢谢天!从没看到她发那么大脾气,全屋子的东西都砸了,现在,总算砸累了,可是,还在那儿哭呢,已经哭了好几小时了,我真怕她会哭得连命都送掉呢!”她望着俞慕槐,并无丝毫责怪的样子,却带着满脸祈谅的神情:“俞先生,我知道羽裳脾气不好,都给我们惯坏了,可是,您是男人,心胸宽大,好歹担待她一些儿!”
  听了杨太太这番话,看了杨太太这种神情,俞慕槐就是有多大的脾气,也不好发作了。他看出这个母亲,是在怎样深切的烦恼与痛苦中。母亲,母亲,天下的母亲,是怎样难当呀!“羽裳在哪儿呢?”他忧郁的问。
  “在她的卧室里。”杨太太说,祈求的看着俞慕槐。“俞先生,我是个母亲,我了解我自己的女儿。我知道,她一定对您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但是,你已经报复过她了,她一生要强,这是第一次我看到她这么伤心。俞先生,解铃还是系铃人,你去劝劝她吧!”
  俞慕槐心中一动,所有的火气都没有了。想到羽裳的伤心,相反的,他心中竟升起一股难解的懊悔与心疼的感觉,他是太过分了!她只是个顽皮的孩子,所行所为,不过是顽皮与淘气而已。他不该戏弄她的感情。垂下了眼帘,他轻叹了一声,有些寥落的说:“伯母,你叫我的名字慕槐吧!对羽裳的事,我也不知该怎样解释,这儿有一叠照片,是我在新加坡照的,照片中的女孩,是个歌女,名叫叶馨,我想——您认识她的。”他把照片递过去。“这女孩有个很凄凉的身世,出生在贫民窟里,父亲酗酒,母亲患肺病,哥哥在监牢里,全家的生活,靠这歌女鬻歌为生。”他注视着杨太太:“一个很值得同情的女孩,不是吗?”杨太太望着那些照片,一张张的看过去,脸色由白而红,又由红而转白了。慕枫也伸过头去看,惊异的叫了起来:“嗨!这女孩长得像杨羽裳,怪不得你曾经问杨羽裳姓不姓叶呢!”“除了长相之外,这女孩没有一个地方像杨羽裳!”俞慕槐说。“抛开这歌女不谈,我还有另外一个故事,却发生在香港……”那母亲的脸色更苍白了,她哀求似的看着俞慕槐。俞慕槐把要说的话咽住了,再叹了口气,他说:
  “好吧!我去和羽裳谈谈!”
  杨太太如释重负的松口气,把他带到杨羽裳的房门口,手按在门柄上,她低声说:“慕槐,原谅她,这是她第一次动了真情!”
  俞慕槐浑身一震,他迅速的抬头看着杨太太,后者的眼睛里已经溢满了泪水,唇边却带着个勉强的、鼓励的笑。俞慕槐想说什么,但,房门已经开了,他看到杨羽裳了。
  杨羽裳躺在床上,头埋在枕头里,正在那儿抽抽噎噎的哭泣。砸乱的房间早已收拾过了,所有瓶瓶罐罐及摆饰品都已不见,整个房间就显得空空荡荡的。杨太太站在门口,低声细气的叫了一声:“羽裳,你瞧谁来了,是俞慕槐呢!”
  一听到俞慕槐的名字,杨羽裳像触电般从床上跳了起来,迅速的回过头,露出了她那泪痕狼藉而又苍白的面庞。她的眼睛燃烧着,像要喷出火来般盯着他,嘴里发狂般的大叫着说:“滚出去!俞慕槐!谁要你来?你这个混帐王八蛋,你居然有脸到我家里来,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她一面叫着,一面抓起了一个枕头,对着他砸了过来,俞慕槐一手接住,她第二个枕头又砸了过来。那母亲紧张了,生怕俞慕槐会负气而去,她赶过去拉住了女儿的手,急急的说:
  “羽裳,你别乱发脾气,你和慕槐有什么误会,你们两个解释解释清楚,就没事了,你这样发脾气,怎能解决问题呢?”
  “我和他有什么误会!”杨羽裳乱嚷乱叫的说:“我根本不要见他!这个人是个衣冠禽兽!”
  俞慕槐的脸色发白了。他咬牙说:
  “我是禽兽,你是什么?海鸥吗?谋杀了丈夫的妻子吗?新加坡的歌女吗?你到底是什么?你不要见我,你以为我高兴见你吗?最好,我们这一生一世都不要再见到面!”说完,他掉转头就预备离去。“慢着!”杨羽裳大叫。“你说些什么?”
  俞慕槐转过了身子,面对着杨羽裳,打开了手里的卷宗,他把那文件丢到她的身上来,冷冷的说:
  “这上面有你的全部资料,你最好自己看看清楚!别再对我演戏了,虽然你有最好的演戏天才!海鸥小姐。”
  杨羽裳低下了头,望着身上那个卷宗,在摊开的第一页上,她看到下面的记载:
  
  姓名:杨羽裳——海鸥——叶馨。以及其他。
  年龄:二十岁。出生年月日:一九五○年二月十六日。
  出生地:美国旧金山。
  所持护照:美国护照及中国护照。
  国籍:美国及中国双重国籍。
  本人籍贯:河北。父名:杨承斌。母名:张思文。居住过之城市:旧金山、马尼拉、新加坡、
  香港、台北、曼谷、东京,以及欧洲。
  学历:六岁毕业于旧金山××幼稚园。
  十二岁毕业于马尼拉××小学。
  十五岁毕业于香港××初中。
  
  十七岁来台,考进师大艺术系。目前系艺术系三年级学生。
  这一页的记载到此为止,后面还有厚厚的一叠,杨羽裳再也没有勇气去翻阅下面的,她抬起头来,呆呆的望着俞慕槐,愣愣的说:“原来你都知道了!”“是的,我都知道了。”俞慕槐点点头,阴沉的说:“你一生所做的事,这个卷宗里都有,包括你童年假扮成小乞丐,去戏弄警察,扮演残废,去戏弄一个好心的老太太。以至于十七岁那年,在香港,你假扮作一个痴情姑娘,去戏弄一个年轻人,弄得那年轻人为你吞安眠药,差点送掉了命。你父亲的事业遍及世界各地,你又有护照上的方便,于是,每到假日,你就世界各地乱跑,走到哪儿,你的玩笑开到哪儿。你扮过歌女、舞女,也冒充过某要人的女儿。你扮什么像什么,受你骗的人不计其数,包括我在内。每当闯了祸,你有父母出面为你遮掩,反正钱能通神,你的恶作剧从未受到惩罚。你的哲学是:人生如戏!于是,你天天演戏,时时演戏,对人生,对感情,你从没有认真过!”
  杨羽裳听呆了,大大的睁着眼睛,她注视着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那站在一边的慕枫,也听得出神了。
  “去年圣诞节期间,你刚好在香港度假,”俞慕槐继续说:“那个下雨的深夜,在天星码头,很凑巧我竟赶上那班轮渡,遇到了你,又很不幸的被你选作戏弄的对象。”
  杨羽裳畏缩了,垂下了睫毛,她轻轻的几乎是痛苦的说:
  “那晚,完全是个偶然。我只是无聊,我想试试看,如果我扮出一股失魂落魄的样子来,你会不会找我搭讪?谁知你真的过来了,我只好顺口胡说,演戏演到底了。”
  “很好,”俞慕槐耸了耸肩。“你攻中了人性的弱点,或者,你是攻中了我的弱点,总之,那个晚上,你完全达到了目的,把我弄得团团转。你扮演得真好,把决不可能的事竟演得栩栩如生!我是傻瓜,我活该上当!这也别提了,使我不解的,是你怎么知道我会去新加坡,又怎么知道我会去那家夜总会,而能第二度戏弄我?”“谁知道你会去新加坡了?谁又想第二度戏弄你?”杨羽裳嘟着嘴苦恼的说:“那是寒假里,我反正没事做,到新加坡去玩。那家夜总会根本是我姑丈开的,我一时好奇,想试试当歌女是什么滋味,就跑去唱着玩。谁知道你阴魂不散的又闯了来了,世界那么大,你别的地方不好去,就单单跑到新加坡来?”“哦,这倒是我的不是了?!”俞慕槐冷冷的说。“那闻经理显然是你的同谋了?”“闻经理才不知道呢!”杨羽裳仍然嘟着嘴。“他真以为我是被介绍来客串的二流歌星。”
  “我实在不能不佩服你的演技,”俞慕槐再点了点头:“你见到我之后居然能面不改色,马上编出另一套故事来!连口音、语气、举动、一切都变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两度弄得我团团转,好,好,你是天才,我佩服你!”
  “那个服务生来告诉我,闻经理叫我到五号桌子上去坐坐,我就觉得有点不对,”杨羽裳怯怯的、负疚的、解释的说:“我躲在帘子后面偷看了一下,一眼就看到了你。我能怎样呢?本想不出去,溜之大吉算了,反正我又不是真的歌星。可是,后来我一想,干脆再演一场戏,试试我会不会被你识破,所以,我出来的时候,已经想好了整套的计划,当然面不改色啦!”“很好,”俞慕槐打鼻子里哼了一声,回想前情,回想整个被捉弄的经过,他不能不又愤怒了起来。“你果然又成功了,你创造了一个全新的人物——叶馨,你欺骗了我整整一个星期,让我为你伤神,为你操心,为你难过……结果,”他咬牙切齿:“你只是在游戏!”杨羽裳再度垂下了眼睛。
  “我曾经想告诉你的,”她轻声的说:“尤其那最后一个晚上,我几乎说出真情来了,但你阻止了我,是你使我说不出口来的!”“看样子,这又是我的不是了?”俞慕槐冷笑了一下。“而事隔数月,你居然胆敢跑到我家里来,对我做第三度的戏弄!”
  杨羽裳的头垂得更低了。
  “我不是安心要戏弄你,”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楚。“我费了好大的心机,才找出机会来再度认识你。”
  俞慕槐瞪视着她。“是的,你费了好大的心机,你打听出我有个妹妹也在师大读书,你千方百计的接近她,先跟她成为好朋友,再找一个适当的时机,以另一副全新的姿态出现在我眼前!当我惊愕万状的时候,你又故技重施,装做从未见过我,哼!”他再哼了声。“你是有演戏天才,但是,小姐,你太信任你自己,你也太低估别人了!你以为,我是个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的人吗?你以为我生来就是个傻瓜,是个笨蛋吗?小姐,你未免太大胆了。”杨羽裳沉默了,垂着头,她一语不发,她的手指无意识的抚摸着身上的那个卷宗。
  “你确实又把我弄糊涂了,我甚至想去找精神科的医生了!”他继续说:“幸好我坚信自己的头脑清楚,坚信自己的眼光和判断力,整整两个星期,我什么事也不做,只是调查你,从各方面调查你……”他顿了顿,睨视着她:“我奉劝你,小姐,下次你要找开玩笑的对象时,千万别找一个记者!”
  她的头抬起来了,她的眼睛怔怔的瞅着他,带着一份难以描述的苦恼,她说:“那么,你很早就都知道我的真相了?”
  “不错,很早就猜到了一个大概,但是,所有细节,还是陆续查出来,陆续拼凑出来的。我曾一再试探你,我也曾一再暗示你,我希望你能主动的告诉我,那么,我会原谅你。”他的声音降低了。“但是,无论我怎样暗示与试探,你都置之不理,却依然演你自己的戏!于是,我明白了,你的戏会一直演下去!不,小姐,我不愿再作牺牲品了,永远不愿了!你懂了吗?”她的脸色惨白,喃喃的说:
  “我懂了!你戏弄了我!从一开始,你就计划着报复,你对我若即若离,你对我欲擒故纵,然后,”她的眼睛冒着火。“你侮辱了我的感情!我懂了,你在报复,你从没有喜欢过我!你只是玩弄我!”“彼此彼此,不是吗?”他嘲弄的说,嘴角浮起一个恶意的笑。“应该有人让你受点教训了,不是吗?假如你竟然真心爱上了我,那就是你的悲哀了。”
  她的头高高的昂了起来,像一只待战的公鸡,她整个身子都挺直了。她脸上,那原有的怯意与愧疚都一扫而空,起而代之的,是一份极度的愤怒与憎恨。她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她的呼吸沉重的鼓动着胸腔。好一会儿,他们对视着没有说话,然后,她忽然“格格格”的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一面笑,她一面指着他说:“说老实话,你调查得确实很清楚,我一生游戏人生,不知戏弄过多少人,但是以这一次最有意思!你是我碰到的第一号傻瓜!”俞慕槐的脸色气得发白。
  “你很得意,是吧?”他说:“那么,今天干嘛发这么大脾气呢?今天凌晨三点钟,又是谁对我投怀送抱的呢?”
  这次,轮到杨羽裳的脸发白了。
  “假若你认为吻了我,就足以沾沾自喜的话,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她笑嘻嘻的说:“你是我吻过的不知道第几百个男人了!我从十四岁起就和男人接吻了!同时,我必须告诉你,论接吻技术,你还是个小学生呢!”
  听到这儿,一直沉默着的杨太太跳了起来,急促而焦灼的说:“孩子们,求你们别再斗气了好吧?误会都已经讲开了,正该重新开始……”她的话没讲完,就被一阵门铃声所打断了,秀枝去开了门,大家都回头张望,门外,欧世澈正大踏步的跨了进来,他一直走到杨羽裳的卧室门口,诧异的望着这一群人,嚷着说:
  “这儿在开什么紧急会议吗?”
  杨羽裳一跃下床,高兴的欢呼了一声,扑奔过去,她抱住了欧世澈的脖子,热烈的送上了她的嘴唇。欧世澈吃了一惊,完全莫名其妙,惊喜之余,却本能的反应了杨羽裳的吻。杨羽裳吻完了他,亲热的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到俞慕槐的面前来:“世澈,让我给你介绍,这是俞慕枫的哥哥俞慕槐,俞先生,你该认识认识欧世澈,他是我的未婚夫!”
  俞慕槐的嘴唇颤抖着,他深深的看了欧世澈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一摔头,他转过身子。大踏步的走了,甚至忘记叫慕枫一起走。欧世澈不解的说:
  “这人怎么了?”“他吗?”杨羽裳高声的说:“他在害‘自作多情’病呢!”
  俞慕槐咬紧了牙,冲出了杨家的大门。

  日子浑浑噩噩的过去了。
  夏季的台北,热得像个大大的蒸笼,太阳整日焚烧着大地,连夜里,气温都高得惊人。
  是由于天气的燠热吗?是由于工作的繁重吗?俞慕槐近来消瘦得厉害。他憔悴,他苍白,他脾气暴躁而易怒,他精神紧张而不稳定。全家没有谁敢惹他,他也不常在家。这些日子,他忙碌得像个大蜜蜂,整日的跑新闻,写专访,晚上上班,夜里又写特稿,虽然,据俞太太说:那些特稿都写坏了,因为每天早上阿香要从他房里扫出大堆大堆的字纸。但是,他却从不中止这份忙碌,他吃得少,睡得少,夜以继日的工作,他成为了工作的奴隶。俞太太眼看着他消瘦,她不敢说什么,俞步高只是默默的摇头,儿子大了,做父母的操不了那么多心了,由他去吧!俞慕枫呢?
  或者,全家只有慕枫比较了解俞慕槐,但是,随着暑假的来临,慕枫反而忽然忙了起来,和俞慕槐一样,她也很少在家,而她在家的日子,她身边常多出来一个高高个子的、漂亮的男孩子!俞太太发现,儿子的心还没操完,她已经该操女儿的心了!“这个欧世浩,家里是做什么的呀?”私下里,她询问着女儿。“他父亲是个律师,叫欧青云,有名的呢!”
  “噢,是欧青云吗?”俞太太愣了愣。“那律师是出名的精明人物呢!欧世浩像他吗?”
  “世浩吗?”慕枫笑着。“不,世浩像他母亲,心肠软,脾气好,对任何事都大而化之。倒是世澈,完全像他父亲,又能干,又镇静,又仔细。”
  “欧世澈?”那母亲有些弄糊涂了。“他是杨羽裳的男朋友吗?”慕枫沉默了,笑容从她的唇边隐去,她沉思着没有说话。俞太太又自言自语的叹息着说:
  “那个杨羽裳,她到底是在搅些什么呢?那一阵子常常来,最近连面也不露了。你哥哥每天三魂少掉了两魂半,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这杨羽裳?而那欧世澈,又在扮演什么角色呢?哎,你们这些年轻人,我真是越来越不了解了。慕枫,你不是把杨羽裳介绍给你哥哥的吗?怎么变成了杨羽裳介绍她男朋友的弟弟给你了?”“啊呀,妈妈!”慕枫叫:“你少管我们这档子事吧!这事连我们自己都搅不清楚呢!”
  “你只告诉我一句,那杨羽裳和你哥哥之间,是完全吹了吗?”慕枫蹙起了眉,半天没说话,最后,她才叹了口气。
  “妈,你别对他们的事抱希望吧!据我看来,是没有什么希望了,他们已经一个多月不来往了。而且,哥哥那份牛脾气,他怎么肯像欧世澈一样,对杨羽裳下尽工夫,说尽好话呢?”俞太太默然不语了。这篇谈话,使慕枫失神了一整天,她也曾细细的分析过哥哥和杨羽裳间的关系。杨羽裳的任性,哥哥的要强,两个人又都嘴底不饶人……但,他们之间是真的没有感情吗?那么,哥哥为何如此憔悴?那杨羽裳又为何镇日消瘦呢?是的,杨羽裳也变了,正像哥哥的变化一样。她不再活泼,不再嘻笑,每日只是愁眉苦脸和乱发脾发,这不正和哥哥的情形一样吗?于是,这晚,慕枫守在房里,很晚都没有睡觉。一直等到俞慕槐从报社回家后,她才走到俞慕槐的房门口,轻轻的敲了敲门:“哥哥,我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俞慕槐说。
  慕枫穿着睡衣,走进了俞慕槐的房间。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香烟味,再定睛一看,俞慕槐正坐在书桌前面,拿着一支香烟在吞云吐雾。书桌上,一叠空白稿纸边,是个堆满烟蒂的烟灰缸。“嗨,哥哥!”慕枫惊奇的说:“你从不会抽烟的,什么时候学会了?”“任何事情,都是从不会变成会的。”俞慕槐不经心似的说,吐出了一个大大的烟圈,望着妹妹。“你有什么事吗?和欧世浩玩得好吗?”“你居然知道!”慕枫惊愕的瞪大眼睛。“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事呢?你以为我没有眼睛,不会看吗?”俞慕槐冷冷的说:“但是,小心点,慕枫,那欧家都是出名的厉害人物!你小心别上了人的当!”
  “你是在担心我呢?还是在担心羽裳呢?”慕枫问,盯着哥哥,一面在俞慕槐对面的椅子里坐了下来。
  俞慕槐跳了起来,严厉的望着慕枫,他警告的说:
  “你最好别在我面前提杨羽裳的名字!”
  “何苦呢?”慕枫不慌不忙的说:“我可以不提,大家都可以不提,你却不能不想呀!”
  俞慕槐的眉毛可怕的虬结了起来,他的声音阴沉而带着风暴的气息:“慕枫,你是要来找麻烦吗?”
  “我是来帮你忙!”慕枫叫着,俯近了他,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他。“哥哥,别自苦了,真的,你何必呢?你爱她,不是吗?”俞慕槐恼怒的熄灭了烟头,恶狠狠的说:
  “我说过我爱她的话吗?你别自作聪明了!”
  “哥哥,”慕枫慢慢的叫,不同意的摇了摇头。“你不用说的,爱字是不必要说出口来的,我知道你爱她,正如同我知道她爱你一样。”俞慕槐震动了一下。“你说什么?”他问。“她爱你。”慕枫清清楚楚的说。
  “别胡扯吧!”俞慕槐再燃起一支烟。“她爱的是那个大律师的儿子,贵男友的哥哥,他们已经订了婚了。”“订个鬼婚!”慕枫说:“他们认识两年多了,杨羽裳从没和他谈过婚嫁问题,欧世澈追了两年多,一点成绩都没有,直到你去帮他忙为止。”“帮他忙?我帮谁忙?”俞慕槐张大眼睛问。
  “帮欧世澈呀,你硬把杨羽裳推到欧世澈怀里去了!”
  “我推的吗?”俞慕槐叫着说。
  “怎么不是你推的呢?我亲眼目睹着你推的!哦,哥哥呀,”慕枫坐近了他,恳挚的说:“你虽然比我大了十岁,但是对于女孩子,你实在知道得太少了!杨羽裳有她的自尊,有她的骄傲,你那样去打击人家,当着我们的面去取笑她的感情,你怎么会不把她逼走呢?”“她有她的自尊,有她的骄傲,难道我就没有我的自尊,和我的骄傲了吗?”俞慕槐愤愤的说,大口大口的抽着烟。“她捉弄我,就像捉弄一个小孩子一样。”
  “她爱开玩笑,这是她的个性使然,爱捉弄人,也只是孩子气而已。你一个大男人,还不能原谅这份淘气吗?何况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怎么知道她不是在继续捉弄我呢?如果她是真心和我交往,为什么她不坦白告诉我以前两次的恶作剧呢?她还要继续欺骗我,继续撒谎!而我,我曾一再给她机会坦白的!”
  “这……”俞慕枫有些结舌了,半晌才说:“或者她没有勇气坦白。”“没有勇气?为什么?”
  “当你真心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害怕他看出你的弱点了。如果她没有患得患失的心情,如果她对你根本不在乎,只是开玩笑,她或者早就揭穿一切了。因为,她第三次出现在你眼前,你没有马上拆穿她,她不是早就达到开玩笑的目的了吗?何必再继续遮掩以往的行为,而兢兢业业的去保持和你来往呢?”俞慕槐愣住了,怔怔的望着慕枫,他忽然发现这个妹妹的话也颇有几分道理。回忆和杨羽裳的交往,回忆她的言行,尤其,回忆到那凌晨时分的拥吻,和她那一瞬间对他的泪眼凝注,那却不是伪装得出来的呵!
  “再说,”慕枫又说了下去。“假若她不是真心爱你,那天早上,她干嘛发那么大脾气呢?只因为她太认真,她才会气得发狂呀。哥哥,你想想吧,你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我告诉你,杨羽裳根本不爱欧世澈,她爱的是你。”
  俞慕槐重重的抽着烟,再重重的喷着烟雾,他的眼睛沉思的看着那向四处扩散的青烟。
  “假若你根本不爱杨羽裳,只是为了报复她而接近她,我今天就什么话都不说了,反正你已经达到了目的,你报复到她了,报复得很成功,我从没看到杨羽裳像现在这样痛苦过,一个多月来,她瘦得已不成人样了。”
  俞慕槐惊跳起来,烟蒂上的烟灰因震动而落到衣襟上,他的眼睛紧紧的盯着慕枫。“而且,我必须提醒你,”慕枫深深的望着哥哥。“如果杨羽裳没有爱上你的话,你的报复也就完全不能收效了,你想想清楚吧!去报复一个真心爱你的女孩子,你的残忍赛过了她的淘气,哥哥,不是我偏袒杨羽裳,你实在做得太过分了。”
  俞慕槐咬住了烟头,咬得那样紧,那烟头上的滤嘴都被他咬烂了。“哥哥!”慕枫俯过去,一把握住了俞慕槐的手,诚恳而真挚的喊:“假若你爱她,别毁了她吧,哥哥!别把她逼到欧世澈怀里去。你所要做的,只是抛开你的自尊,去向她坦白你的感情!去告诉她吧!哥哥,别这样任性,别这样要强,去告诉她吧!”俞慕槐抬起眼睛来,苦恼的看看慕枫。
  “我要说的话都说了,我也不再多嘴了,”慕枫站了起来。“去也在你,不去也在你,我只能再告诉你一点情报,要去的话早些去吧,再迟疑就来不及了。那欧家已正式去向杨家求了婚。欧世澈知道杨羽裳是变化多端的,他想打铁趁热,尽早结了婚以防夜长梦多呢!”
  俞慕槐愣愣的坐着。“别因一时的意气,葬送一生的幸福吧!”
  慕枫再抛下了一句话,就转过身子,自管自的走出了俞慕槐的房间。俞慕槐望着那房门阖拢了,他取出了嘴里的烟头,丢在烟灰缸里。他就这样呆呆的坐在那儿,一直坐了好几小时。夜慢慢的滑过去了,黎明染亮了玻璃窗,远处的鸡啼,啼走了最后的夜色。他用手支着头,呆愣愣的望着窗外那些树木,由朦胧而转为清晰。他的心境也在转变着,由晦暗转为模糊,由模糊转为朦胧,由朦胧转为清晰。当太阳从东方射出第一道光线时,他心底也闪出了第一道阳光。从椅子里跳了起来,他全心灵、全意识、全感情都在呼唤着一个名字:杨羽裳!
  他心底的云翳在一刹那间散清了,他迷糊的头脑在一刹那间清明了!他忽然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量,满心都弥漫着喜悦,一种崭新的、欣喜欲狂的感觉在他血液中奔窜、流荡、冲激,他突然想欢跃,想奔腾,想高歌了!
  没有时间可耽误,没有耐心再等待,他迫不及待的冲出了房门,冲过了客厅。俞太太叫着说:
  “这么早就要出去吗?你还没吃早饭呢!”
  “不吃了,对不起!”他叫着,对母亲抛下一个孩子气的笑。俞太太呆住了,多久没看过他这样的笑容了,他浑身散发着多大的喜悦与精力呀!
  骑上了摩托车,飞驰过那清晨的街道。飞驰!飞驰!飞驰!他的心意在飞驰,他的灵魂在飞驰,他的感情也在飞驰!一直驰向了那杨家院落,一直飞向了那羽裳的身边,不再斗气了,羽裳!不再倔强了,羽裳!不再演戏了,羽裳!我将托出心灵最深处的言语,我将作最坦白与无私的招供,我将跪在你膝下,忏悔那可恶的既往!我将抹煞那男性的自尊,说出那早该说出的话:我爱你!我要你!不是玩笑,不是台词,而是最最认真的告白!呵,羽裳!羽裳!羽裳!我是多大的傻瓜,白白耽误了大好的时光,我是多大的笨蛋,竟让我们彼此,受这么多痛苦与多余的折磨!噢,羽裳!羽裳!羽裳!
  停在杨家的门前,没命价的按着门铃,他的心跳得比那急促的门铃声更响。来吧,羽裳!只要几分钟,我可以解释清楚一切,只要几分钟,我可以改变我们整个的命运!呵,想想看!在轮渡上的海鸥,在夜总会里的叶馨,天!这折磨人的小东西哪!他更急促的按着门铃,我不再怪你了,羽裳,不再怪你的天真,不再怪你的淘气,不再怪你的调皮及捉弄,呵,如果没有你的调皮与捉弄,我又怎能认识你?!你原是那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小怪物呀!就因为你是那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小怪物,我才会这样深深的陷进去,这样的对你丢不开,又抛不掉呀!大门蓦然的拉开了,他对那惊讶的秀枝咧嘴一笑,就推着车子直冲了进去,一面兴冲冲的问:
  “小姐在吗?”“在,在,在。”秀枝一叠连声的说。
  他把车子停妥。陡然间,他呆了呆,触目所及,他看到另一辆摩托车,一百五十CC的光阳!他以为自己来得很早,谁知道竟有人比他更早!低下头,他看看手表,才八点三十分!像是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他有些昏乱,更有些迷糊,怔忡的走进客厅,迎面就是那个漂亮的、清秀的、文质彬彬的面孔——欧世澈!两个男人都呆了呆,两张脸孔都有一刹那的惊愕与紧张,接着,那欧世澈立即恢复了自然,而且堆上了满脸的笑,对俞慕槐伸出手去:“啊,真没料到,是慕槐兄,好久不见了,近来好吗?常听令妹谈到你!你是我们大家心目里的英雄呢!你采访的那些新闻,真棒!也只有你那么敢说话,不怕得罪人!”他一连串的说着,说得那么流利,那么亲热。一面,他掉转头对屋子里面喊:“羽裳!你还不出来,来了稀客了,知道吗?”
  俞慕槐已经打量过整间客厅,并未见到羽裳的身影,这时,被欧世澈这样一打岔,他整个心境都改变了,整个情绪都混乱了。迫不得已,他握了握欧世澈的手,他觉得自己的手汗湿而冰冷,相反的,欧世澈的手却是干燥而温暖的。他下意识的打量了一下欧世澈,一件浅蓝色的运动杉,雪白的西装裤,加上那瘦高条的身材,天!谁说羽裳不会爱上他呢?这男孩何等英爽挺拔!“慕槐兄,你起得真早呵!”欧世澈又说了句,再回头对里面喊:“秀枝!秀枝!怎么不倒杯茶来?”把沙发上的报纸收了收,他以一副主人的姿态,招呼着俞慕槐:“请坐,请坐,坐这边吧,对着冷气,凉快点!这个鬼天气,虽然是早上,就热成这样子!”俞慕槐身不由己的坐下了,他努力的想找些话来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恨透了自己,觉得自己表现得像个傻瓜。而那鬼天气,确实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手帕,不住的拭着额上的汗珠,他奇怪欧世澈会一点都不觉得热,他那白皙的面庞上,一丝汗渍都没有。
  “羽裳还没有起床,”欧世澈说,把香烟盒子递到他面前。“抽烟吗?”他取出一支烟,看了欧世澈一眼,他连羽裳起床没起床都知道呵!欧世澈打燃了打火机,送到他嘴边来,他深吸了一口烟,再重重的吐了出来。隔着烟雾,他看到欧世澈遍布着笑意的脸。“羽裳这懒丫头,”欧世澈的声音中充满了亲密的狎呢。“你坐坐,让我去闹她去!”
  俞慕槐瞪大了眼睛,那么,他已熟稔得足够自由出入于她的卧室了,甚至不管她起床与否!欧世澈站起身来了,还没走,一阵脚步声从里面传来,俞慕槐的心脏猛的加速了跳动,他鼓着勇气回过头去,不是羽裳,却是刚梳洗过的杨太太!“伯母!”俞慕槐站起身来。
  杨太太有一刹那的惊愕,接着,她的眼睛亮了亮,顿时堆上了满脸的笑容。“慕槐!怎么,你瞧你这么久都不来!真不够意思,快坐,快坐,我去叫羽裳!”“我去吧!”欧世澈抢着说,不由分说的跑进里面去了。
  杨太太愣了一下,伸出手,她似乎想阻止什么,但欧世澈已跑得没影子了。回过头来,她对俞慕槐勉强的笑了笑:
  “近来好吗?”“还好。”俞慕槐阴郁的说,忽然间觉得兴味索然了。他已经忘了来时的目的,忘了来时的热情,现在,他只想赶快走开,赶快离去,以避免即将来临的尴尬。“我没什么事,”他解释似的说:“因为跑一件新闻,经过这儿,就进来看看!现在,我必须要去工作了!”他想站起身来。
  “不不,别这么急着走!”杨太太急忙说,又莫名其妙的补了一句:“世澈也是刚来。”
  他管世澈是什么时候来的呢?俞慕槐想着。但是,对于杨太太这多余的解释,却忽然疑惑了起来。你也只是刚起床,怎么知道欧世澈是刚来的呢?你又何必多这句嘴呢?是想遮盖什么吗?是想掩饰什么吗?或者,这欧世澈已经来了很久了,更或者,他昨晚就来了,听他那亲热的口气“我去闹她去!”那么,他们之间,大概早已不简单了!啊,俞慕槐呀俞慕槐:他在心中叫着自己的名字,你还想搅进这淌混水里来吗?他毅然决然的站了起来。
  “不,我走了!”他说,还来不及移动步子,就听到屋后一阵嘻笑的声音,是欧世澈和杨羽裳!他浑身的肌肉都紧张了起来,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他听到羽裳那清脆的笑骂声,在不住口的嚷着:“不成,不成,你再呵我痒,我就要大嚷大叫了!”
  “谁怕你大嚷大叫呢?”是欧世澈的声音。
  俞慕槐看了杨太太一眼,杨太太的脸色是阴晴不定的。他掉转头,预备走出去,但是,杨羽裳奔进客厅里来了!
  “嗨!”她怔了怔,怪叫着说:“这是谁呀?”
  俞慕槐再转回身子,面对着她。她只穿着件薄纱的晨褛,头发是散乱的,面颊上睡靥犹存。俞慕槐的心沉进了地底,而愤怒的情绪就像烈火般烧灼着他,烧得他全身全心都剧烈的疼痛了起来。于是,他的眼光带着严厉的批判,紧紧的盯着她,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讽刺,僵硬的说:
  “你好,杨小姐。十分抱歉,这样一清早跑来打扰‘你们’!”听出他语气里的嘲讽,看出他眼光里的轻蔑,杨羽裳的背脊挺直了,眉毛高高的挑了起来。初见到他时的那种心灵的震动迅速的就被愤怒所遮掩了。她的脸色变白了,声音尖锐而高亢:“谁教你来‘打扰’呢?这么一清早,你跑到我家来干吗?又想约我去‘散步’吗?”“显然我来的不是时候,”俞慕槐愤愤的说:“但是,小姐,别误会,我不是来看你的,我是来看你父母的,别以为到你家来的男人都看上了你!”
  “啊哈!”杨羽裳怪叫了一声,她那瘦削了的小脸板得铁青。“幸亏你解释得清楚,否则,我真要误会了呢!曾经有人从香港追我追到新加坡,从新加坡追到台北,半夜三更约我‘散步’,原来只是看上了我的父母!”
  “你满嘴里胡说八道些什么?”俞慕槐气得发抖。“我才不知道有人在香港扮小可怜,在新加坡扮歌女,是安心想引诱谁?”“你以为我想引诱你吗?”杨羽裳大叫,也气得浑身发抖:“别自己往脸上贴金了,天下的男人死绝了我还想不到你呢!你少自作多情,一厢情愿吧!”
  “喂喂喂,怎么了?”欧世澈插了进来,满脸带着笑,劝解的说:“干嘛这样吵呀?慕槐兄,羽裳是孩子脾气,爱开玩笑,你别见怪吧!”回过头来,他又笑嘻嘻的对杨羽裳说:“羽裳,看在我面子上,别生气了。来来来,去换件衣服,咱们不是要去金山游泳的吗?”
  俞慕槐深深的看了欧世澈一眼,这时,欧世澈正拥着杨羽裳的肩,要把她带到后面去,而杨羽裳还在直挺挺的站着,对他恶目相向。俞慕槐忽然觉得心中一阵绞痛,眼前的人物就都模糊了,他相信自己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因为他突然感到头晕目眩起来。转过身子,他勉强的对杨太太点了点头。
  “对不起,”他喃喃的说:“我告辞了。”
  “慕槐兄,急什么?”欧世澈说,依旧笑嘻嘻的。“别和羽裳闹别扭吧,你跟她混熟了,就知道她的个性就是这样,喜欢和人拌拌嘴,其实她一点恶意都没有。这样吧,我们一起去金山海滨游泳好吗?打电话请你妹妹和我弟弟一起去,大家玩玩,散散心,就把所有的误会都解除了,好不好?”
  一起去?让我眼看你的成功吗?让我目睹你们的卿卿我我吗?俞慕槐想着,还来不及说话,杨羽裳就尖叫了起来:
  “谁要他去?他去我就不去!”
  俞慕槐再看了杨羽裳一眼。
  “不用担心,”他说:“我还不至于不识趣到这个地步!”对欧世澈点了点头,他大踏步的走了。
  骑着车子,飞驰在仁爱路及敦化南路上,他无法分析自己的心情,来时的兴致与热情,换成了一腔狂怒与悲哀,他在路上差点撞车。昏昏沉沉的来到家门口,他一眼看到慕枫打扮整齐了,正走出家门。他扑过去,一把抓住了慕枫的衣服,恶狠狠的说:“你下次再敢帮杨羽裳说一句话,我就杀掉你!”
  慕枫愣愣的呆住了!
10
  深夜。杨羽裳穿着睡袍,盘膝坐在床上,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吉他。她轻轻的拨弄着琴弦,反复的奏着同一首曲调,奏完了,再重复,奏完了,再重复,她已经重复的弹奏了几十遍了。她的眼光幽幽的注视着窗外,那棵大榕树,像个朦胧的影子,耸立在夜色中。今夜无风,连树梢都没有颤动。听不到风声,听不到鸟鸣,夜,寂静而肃穆,只有她怀中的吉他,叮叮咚咚的敲碎了夜。敲碎了夜!是的,她敲着,拨着,弹着。她的眼光随着吉他的声响而变得深幽,变得严肃,变得迷茫。把头微向后仰,她加重了手指的力量,琴声陡的加大了。张开了嘴,她不由自主的跟着琴声唱了起来:
  
  “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
   回旋不已,低鸣轻唱,去去去向何方?
   我情如此,我梦如斯,去去去向何方?
   我情如此,我梦如斯,去去去向何方?”
  
  歌声停了,吉他也停了,她呆坐了几分钟,眼光定定的望着窗子。然后,她换了个曲调,重新拨弄着吉他,她唱:
  
  “经过了千山万水,经过了惊涛骇浪,
   海鸥不断的追寻,海鸥不断的希望,
   日月迁逝,春来暑往,
   海鸥仍然在找寻着它的方向!”
  
  歌声再度停了,她抱着吉他,一动也不动的坐着,像个已经入定了的老僧。接着,她忽然抛掉了手里的吉他,一下子扑倒在床上,把头深深的埋进枕头里,她开始悲切的、沉痛的啜泣了起来。房门迅速的打开了,杨太太闪了进来。关好房门,她径直走到女儿的床前。摇撼着她的肩膀,急急的说: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哦,妈妈,”杨羽裳的声音从枕头里压抑的飘了出来。“我觉得我要死了。”“胡说!”杨太太温和的轻叱着,扳转了杨羽裳的身子,杨羽裳仰躺了过来,她的头发零乱,她的泪痕狼藉,但,她的眼睛却清亮而有神。那样大大的睁着,那样无助的望着母亲。
  “真的,”她轻声说:“我要死了。因为我对任何事都没有兴趣了。画画,唱歌,作诗,交朋友,旅行,甚至开玩笑,捉弄人……没有一样事情我感兴趣的,我觉得我还不如死了。”
  杨太太凝视着女儿,她一向承认自己根本不了解这个孩子,不知道她的意愿,不知道她的思想,也不知道她的心理。可是,现在,面对着这张年轻的、悲哀的、可怜兮兮的面庞,她忽然觉得自己那么了解她,了解得几乎可以看进她的灵魂深处去。“羽裳,”她低声说,在女儿的床沿上坐了下来。“你和欧世澈在一起不开心吗?”“不是欧世澈,与欧世澈毫无关系!”羽裳有些暴躁的说:“他已经用尽方法来讨我的欢心了。”
  “那么,”杨太太慢吞吞的说:“是为了俞慕槐了?对吗?这就是你的病根了。”杨羽裳静静的仰躺着,静静的望着她的母亲。她并没有因为母亲吐出“俞慕槐”这三个字而惊奇,也没有发怒,她安静得出奇,安静得不像往日的羽裳了。
  “是的,俞慕槐。”她承认的说:“我想不出用什么方法可以杀掉他!”“你那样恨他吗?”杨太太问。“是的,我恨透了他,恨不得杀了他!”
  “因为他没有像欧世澈那样来讨你欢心吗?因为他没有像一般男孩子那样臣服在你脚下吗?因为他没有像个小羊般忍受你的播弄吗?还是因为——他和你一样倔强,一样任性,一样自负。你拿他竟无可奈何?”
  “哦,妈妈!”杨羽裳惊喊:“你以为我希奇他的感情?你以为我爱上了他?”“你不是吗?”杨太太清晰的反问,目光深深的盯着女儿。“羽裳,”她叹息的说:“妈妈或者不是个好妈妈,妈妈或者不能深入的了解你,帮助你,使你快乐。但是,妈妈毕竟比你多活了这么多年,多了这么多经验,我想,我了解爱情!羽裳,妈妈也是过来人哪!”
  杨羽裳瞪大了眼睛,注视着母亲。
  “我虽然不太明白你和俞慕槐之间,是怎么一笔帐,”杨太太继续说:“但是,以我所看到的,和所知道的事来论,都是你不好,羽裳。你欺侮他,你戏弄他,你忽略了他是个大男人,男人有男性的骄傲与自尊哪!”
  “妈妈!”杨羽裳恼怒的喊:“你只知道我戏弄他,你不知道他也戏弄我吗?那天晚上,他约我出去散步,我对他是真心真意的,你知道他对我说些什么?……”
  “不用告诉我,”杨太太说:“我可以猜到。羽裳,你先捉弄他,他再报复你。你们像两只冬天的刺猬,离开了都觉得冷,靠在一块儿又彼此刺得疼。事实上,你们相爱,你们痛苦,却谁也不肯让一步!”
  “妈妈!”杨羽裳惊愕的怪叫着。“你竟然认为我和他相爱吗?”“不是吗?”杨太太再反问了一句。“如果他不爱你,今天早上就不会到我们家来受气了。”
  “他来受气还是来气我?”杨羽裳大叫:“他根本是存心来侮辱我的!”“羽裳,你需要平静一些,客观一些。他今天早上来的时候,据秀枝说,是兴致冲冲的,一进门就找你,所以,他是为你来的。但他在客厅里碰到了欧世澈,你假若聪明点,就会知道情敌见面后的不自在。世澈又表现出一副和你熟不拘礼的态度来,这已够打击他了,而你还偏偏服装不整的和欧世澈跑出来,你想想,羽裳,如果你是他,你会怎样呢?”
  杨羽裳呆了,从床上坐起身来,她弓着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微侧着头,深思的看着母亲。她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眼睛里逐渐闪出一种异样的光彩来。
  “再说,羽裳,如果他不爱你,他怎么会生那样大的气呢?你知道,羽裳,今天早上的情形,任何一个男人都会误会你和欧世澈已经好得不得了了!”
  “我能怎么样呢?”杨羽裳烦恼的叫:“难道要我打锣打鼓的告诉他,我和欧世澈只是普通朋友,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吗?”
  “你不必打锣打鼓,”杨太太微笑了起来。“你只要压制一点你的骄傲和你的火气,你只要给他机会去表白他的感情。羽裳,”杨太太慈爱的抚摸着杨羽裳那满头乱发。“从一个孩子变成一个女人吧!淘气任性的时期应该已经过去了。女人该有女性的温柔。”杨羽裳沉默了。半晌,她抬起眼睛来,困惑而迷茫的注视着母亲。“妈,你为什么帮俞慕槐说话?你喜欢俞慕槐胜过欧世澈吗?”杨太太笑了。“他们两个都是好孩子,都各有长处,也各有短处。”她说:“不过,我喜欢谁根本没有关系,问题是你喜欢谁。你到底喜欢谁呢?羽裳?”杨羽裳默然不语。“我是个很开明的母亲,一直都太开明了,我从没有干涉过你的事情。”杨太太好温柔好温柔的说:“我现在也不干涉你。我只能提醒你,提醒你所注意不到的事,提醒你所忽略了的事,然后,一切都由你自己决定。”她抚平了她的头发。“你当然知道,欧家已经正式来谈过,希望你和欧世澈早些完婚。”“我说过我要嫁他吗?”杨羽裳困恼的说。
  “你说过的,孩子。而且是当着很多人的面,当着俞慕槐的面,你宣布他是你的未婚夫!”
  “哦,天!”杨羽裳翻了翻眼睛。“只有傻瓜才会把这种话当真!”“只怕欧世澈和俞慕槐两个都是傻瓜呢!”杨太太轻笑着说,从床边站起身来。“你仔细的想一想吧,羽裳。现在,应该好好的睡一觉了,现在已经……”她看看表:“啊呀,两点半了!瞧你近来瘦得这副样子,下巴都越来越尖了。每天晚上不睡觉,眼圈都熬黑了。唉!”她叹了气:“提起瘦来,那俞慕槐也瘦得厉害呢!”
  转过身子,她轻悄的走出了房间,关上了房门。把杨羽裳一个人留在那儿发愣。很久很久,杨羽裳就那样坐着,了无睡意。她想着早上俞慕槐来访的神情,回忆着他们间的争执、斗嘴和翻脸。由这个早上,她又追想到那凌晨的散步,再追想到以前的约会,新加坡的相聚,及香港渡轮上的初次邂逅!谁说过?人生是由无数的巧合组成的。谁说过?生命的故事就是一连串的偶然。她和俞慕槐的相遇相识,不像个难以置信的传奇吗?或者,冥冥中有个好神仙,在安排着人生的遇合。但是,现在,神仙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剩下来的命运,该是操在自己手里的。或者,这是杨羽裳第一次如此认真的思考。也或者,这是杨羽裳由孩子跨进成人的第一步。总之,在过了长长的半小时以后,她忽然振作起来了。她的心在狂跳着,她的情绪在兴奋着,她的脸发着烧,而她的手指,却神经质的颤抖着。
  深吸了口气,拿起了电话听筒,她把那听筒紧压在胸口,闭上眼睛,静默三分钟;希望他在家,希望是他接电话,希望他还没睡,希望他也正在想她,希望,希望,希望!睁开眼睛,她鼓足勇气,拨了俞家的电话号码。
  把听筒压在耳朵上,她的手心冒着汗,她的头脑和胸腔里都热烘烘的。听筒中,铃响了一声,响了第二声,响了第三声……呵,那恼人的声响,每一响都那样重重的敲在她的心灵上。终于,铃响停止,有人拿起了听筒:
  “喂喂,是哪一位?”对方说。
  呵,是他,是他,是他!谢谢天!她张开嘴,泪水却冲进了眼眶里去,她的嘴唇颤抖,发不出丝毫的声音。
  “喂喂,是谁呀?”俞慕槐的声音充满了不耐,他显然在恼怒与坏脾气之中。“说话呀!喂喂,开什么玩笑?半夜三更的!见鬼!”“咔答”一声,对方挂断了电话。
  杨羽裳用手背拭去了颊上的泪痕。你真不争气!她对自己说。你怎么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了呢?你一向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却怕打一个电话!你真不争气,你真是好懦弱好无能的东西!她用了五分钟的时间来自怨自艾,又用了五分钟的时间来平定自己,再用了五分钟的时间来重新鼓足勇气,然后,她再度拨了俞家的电话。这次,对方一拿起听筒,她就急急的说:
  “慕槐吗?我是杨羽裳。”
  “杨——羽——裳?”俞慕槐大叫着,声音里带着浓重的火药气息。“那么,刚刚那个电话,也是你打来的了?”
  “是的。”她怯怯的说,声音微微的颤抖着,她多恼怒于自己的怯弱!为什么听了他的声音就如此瑟缩呢?
  “好呀!”俞慕槐愤愤的说:“欧太太,你又有什么新花样要玩了?说出来吧!”什么?他叫她什么?欧太太?!欧太太?!他以为她和欧世澈怎样了?他以为她是多么随便,多么不正经的女人吗?欧太太?!欧太太?!她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她的血液翻腾了起来……她又说不出话来了。“怎么了?”俞慕槐的声音继续传了过来,冰冷而尖刻:“你的欧世澈不在你身边吗?你寂寞难耐吗?或者,你想约我去散步吗?”杨羽裳感到脑子里轰轰乱响,像有几百辆坦克车从她脑中轧过,轧碎了她所有的意识,轧痛了她每一根神经,她努力想聚集自己涣散的思想和昏乱的神智,但她只觉得挖心挖肝般的痛楚和火灼般的狂怒。俞慕槐仍然在电话中说着话,那样冷冰冰的,充满了刻薄与嘲讽:
  “为什么不说话呢?欧太太?还没有想好你的台词吗?还是想演什么哑剧?不管你在转什么坏念头,我告诉你,本人没有兴趣和你捉迷藏了!去找你的欧先生吧!”
  她终于能发出声音来了,聚集了自己所有的力气,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惊天动地般地对着电话听筒大叫:
  “你这个混帐王八蛋!你这个该死的!下流的!该下地狱的……”她的话没有喊完,对方又“咔答”一声收了线,她咽住了骂了一半的话,呆呆的握着听筒,整个人像化石一般坐在那儿。杨太太又急急的赶了过来了,推开门,她焦灼而紧张的喊:“羽裳,羽裳!你又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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