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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寒》

_4 匪我思存(现代)
  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大概又是例行来劝她吃饭的护士小姐吧。
  门开了,有人走进来,并且替她打开了灯。昏黄柔和的光线中,他手中那束谷中百合显得优雅美丽。他首先将花插到了床头柜上的花瓶里,然后在她病床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开口说道:"我好长时间没有在花店里见到你了,问了小云,才知道你病了,进了医院。她也不知道是在哪一家医院,我查遍了本城大小医院,总算找到了你。"
  她的目光虚虚地从他脸上掠过,没有任何焦点。
  他说:"我和你的医生谈过了。他说你的抑郁症已经到了相当严重的地步,从入院到今天,你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没有开口吃过任何食物,这样下去,即使你不饿死,也会抑郁而死。"他停了下来,观察她的反应。她的目光仍是虚的,望着空中某个不知名的点,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他的脸上浮起一个嘲讽的笑容,他说:"好吧,显然你现在惟求一死,可是我下面的话你一定要仔仔细细地听,听完了之后,还想不想死就随便你了,听到了没有?"
  也许是他的声音够大,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他的脸上,但仍是茫然的,仿佛是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好吧。"他咄咄逼人地迫使她的目光和他相对,他一字一顿地说,"现在你得听好了:官洛衣与官峰的死是一个阴谋,你懂不懂?是谋杀!官洛衣根本不是自杀,她也并没有酒后驾车。车子失控的真正原因是有人在你妹妹身上做了手脚,你的父亲是这场谋杀的另一个牺牲品。言氏家族为了维护他们所谓的家族利益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你明不明白?"
  他如愿地看到她的瞳孔在急剧地收缩。
  "据我所知,令妹拥有一份常欣关系企业内幕的总录,就是这样东西害死了她,而并不是你,你知道吗?"
  她瞪大了一双惊恐无助的眼睛看着他,看着他的嘴唇,仿佛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一颗炸弹,可以将她炸得粉身碎骨。
  他的声音缓而有力,一字一字烙入她脑中:"你也许要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我也是言氏家族的敌人。二十年前,我曾经以我母亲的灵魂起誓,我一定会让言家的每一个人都身败名裂,生不如死!我一直在寻找复仇的机会,我一直在暗中调查言氏家族的一举一动。现在你和我一样,最亲的人死在了那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人手中,你做如何打算?你还想一死了之吗?"
  她瑟缩了一下,车祸现场那血肉模糊的情形又出现在她的眼前,她开始发抖,不,不!她不要去回想,她得逃开,逃得远远的……
  他静静地看着她,对她说:"二十年前,我在曼哈顿的贫民窟和老鼠一起睡觉、在垃圾桶中找东西吃的时候,我也想过死。但是这个世上最该死的人根本就不是我,而是那群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所以我发了誓,无论怎样我一定要活下去,并且要活得比任何人都好,我绝不放过一个仇人,因为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会有报应的!"
  她震动地望着他,唇角嗫嚅着。终于,她开口说出了一句话:"你是谁?"
  这是她一个多礼拜来第一次开口,声音又哑又小,低不可闻。
  他却露出了一丝笑容:"我姓容,容海正。我是言正杰与容雪心的儿子,我曾经叫言少楷。"
  "你也姓言?"
  "这个姓我早已摒弃了二十年了,从我母亲死的那一刻起,我就斩断了和这个姓氏的一切关系。我已经张开了复仇的网,你愿意和我合作吗?"
  她怔怔地看着他,他与买花时候的他是完全两样的。买花的时候,他温暖、和煦,如冬日之阳。现在的他冰冷、锋利,像一柄利剑一样,透着沁人肌肤的寒气。她怎么也想不到她的生命会发生这样的转折,出现那么多令她措手不及的波澜起伏。现在,又一个更高的浪头朝她劈面打来,她该何去何从?
  他就在她的面前,可对于她来说,他几乎算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她从未认识过他的这一面,不是吗?
  "你曾经是言氏家族最主要的助手之一,只要你点一下头,我们两个联手,那么一定可以旗开得胜。顺便,你也可以调查令尊令妹的死因真相,看看我有没有说谎。调查清楚之后,你可以好好替那群刽子手安排他们的下场。"
  洛美似乎又听到了金戈铁马的铮鸣声,商场如战场,她要再一次踏入吗?踏入那个血肉横飞、生死相搏的地方?
  "我可以提供总裁特别助理的职位,我可以让你成为常欣关系企业的执行董事,我可以给你优厚的年薪。当然,我估计你不会在意这些。"他的目光闪烁,"我可以诱惑一下你,请你想想杀父杀妹的仇人在你脚下摇尾乞怜的样子吧。"
  她迷惑地看着他,他是谁?他高大的身影半隐在黑暗中,正好有一束灯光自头顶泻于他眉宇间,他俊美的侧脸,恍惚竟有如神祇,深邃的眼中一切都波澜不兴,却如同暗夜中张开黑色的羽翼、掌握世上所有罪恶的撒旦一般。
  不过,无论他是谁,她已别无选择。
  她问:"你有足够的财富,足以击垮言氏家族吗?"
  他笑了一笑:"看来我的确没有找错人。不错,我有钱,我比他们想象的要富有很多。"
  她点了点头:"很好,只有比他们更有钱,我们才有机会赢。"
  她一定要找出事实真相!她一定不会放过那些凶手,虽然,她认为自己也是凶手之一,可是她首先得活下去,先让那群比自己更该死的人得到报应。
  她的声音中已显出平常的气力:"容先生,合作愉快!"
  他赞许似的看着她:"明天我会再来和你谈详细的计划。目前你要做的是尽快康复,而后,给那些人来个措手不及。所以,请尽快让自己健康起来。"他站起来,"晚安!"
  她嘴角牵动了一下,算是一个笑了。门被他走后轻轻地阖上了,室内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静中。
  谷中百合散发着它特有的香味。
  她又活过来了。
  可是,明天呢?
  不,她没有明天,她的明天也是永不可挣脱的黑暗……
  出院的那天,容海正来接她。照例先给她一大捧谷中百合,才微微一笑:"今天你的气色真不错。"
  "谢谢。"洛美接过了花,司机早替他们打开了车门,上车后,他亲自打开了车中壁橱,为她倒了一杯现磨咖啡。
  "谢谢。"她深深吸了口气,久违的香味令她振作。
  "我替你安排了新的住处,我猜测你可能想有个新的生活,所以我自做了主张。"
  "谢谢,你想得很周到。"她浅啜着咖啡,"我想你大概在我的新居中安排了新的一切,据你的出手,我想你可能嘱咐秘书,连新的日用品都帮我预备了。"
  "你只猜对了一半。我并没有替你准备得太充足。因为按照我的计划,你只在新居中住一晚,明天一早,你就陪我去巴黎。"
  "去巴黎?"她放下了咖啡杯,不解地问。
  他靠在椅背上,安逸地说:"去度假。言氏家族一定知道我们联手的消息,他们大概正准备迎接第一个回合的挑战,但是我们避其锋芒,叫他们扑个空。"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举起咖啡,"好办法!"
  他用赞赏的目光看她。
  七十二小时后,他们果真坐在塞纳河左岸喝咖啡了。
  花城之秋,热烈浓艳如巴黎的时装女郎。坐在河畔,看古旧的建筑倒映在河中,光影变幻,水光离合,仿佛一幅抽象的油画。洛美不由得喟叹:"巴黎真是美。春天那样美,秋天原来也这样美,如果是夏天一定会更美。"
  "那等明年夏天我们再来。"容海正悠悠闲闲地说。他换了休闲的T恤,整个人的锐利锋芒都隐在了那份闲适后,看起来悠游自在,稳重而内敛,半分不显露商场宿将惯有的肃杀之气。
  "你春天来过巴黎吗?"他喝着咖啡,漫不经心地问。
  "是的,两年前的春天,和言少梓因为公事来过。"她脸上的笑容敛去了,"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换了个坐姿,正巧有卖花的女郎走过来:"Monsieur,achetez un bouquet de fleur à ton amour."(先生,买枝花给你美丽的女伴吧。)
  他挑了一枝谷中百合,付了钱,递给洛美。
  "谢谢。"
  "谷中百合代表重获快乐,是我母亲告诉我的。"他脸上的笑容宁静安详,"我母亲最喜欢鲜花,她曾告诉我许多花语。自从你入院,你似乎从来没有真正笑过,我希望你终有一天能重获快乐。"
  "谢谢。"她将那枝花别在胸前。
  他却笑了:"你有没有发现你对我说得最多的一个词是什么?我告诉你,是'谢谢'。以前都是'谢谢,七百四十块',现在则是一个单词'谢谢'。"
  她也禁不住笑了。
  他却松了口气似的:"这是我几天来所看到的、最像样的一个笑容了。"
  她又说:"谢谢。"
  他摇头长叹:"你看你,又来了。"两人都忍不住笑了。
  有风轻软地吹过,碎金子般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像蝴蝶般轻盈地落在人的脸颊上,远处有人在低声唱着优雅的情歌,河中游船无声地驶过,无数游客举起相机拍照,而岸上的游客也举起相机拍着游船上的人……风吹过树叶微响,秋高气爽,连天都蓝得清透……异域的一切都美好安详得几乎不真实……
  她伸手掠起耳畔的碎发:"我真的要谢谢你,真的。"她诚恳地说,"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他用一只手抚着杯子:"说这话就见外了,我们是朋友,不是吗?何况,现在我们是同盟者。"
  她举目四顾,改变了话题:"如果回国在中山路边开间这样的露天咖啡店,一定没有人光顾。"
  "中山路?"他扬起眉,"那会很节约成本,因为只要准备一杯清水,在你把它端上客人的桌子的时候,灰尘和汽车尾气一定早已将它变成咖啡色了,你可以省下咖啡豆。"
  她禁不住又笑了,咖啡在渐冷,而鬓旁掠过的凉风,却令人觉出巴黎之秋的热烈与醇浓。
  晚上的时候,容海正自己开了车子,带她游巴黎的夜景。在灯的海洋中穿梭,他们沿着塞纳河,看古老的巴黎圣母院、卢浮宫、凯旋门,最后,他们登上了埃菲尔铁塔,立在巴黎之巅,俯瞰夜之巴黎。
  一片密密麻麻的灯海,灯光比星光更多、更灿烂。令洛美忍不住叹息:"伟大的巴黎!"
  容海正问:"为什么用伟大?"
  "因为这样壮丽的景象全都是人一砖一瓦地建筑成的,所以伟大。"她靠在铁塔的栏杆上,烈烈的风吹得她的头发乱舞,"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固然伟大,但人的创造更伟大。"
  他含笑说:"那我猜你一定会喜欢我在曼哈顿的办公室。"
  她疑惑地望着他。
  "因为那也是在一幢高层建筑的顶层,可以俯瞰整个曼哈顿。那是完全竖立着的城市,一层一层水晶似的大厦完全是由玲珑剔透的灯光构成,就像中文里的一个词--琼楼玉宇。"他为她描绘了一帧美丽的照片,"从窗口看下去,美极了。"
  她歪着头,端详他,说:"我似乎找到了一个十分阔绰的老板。在曼哈顿的某一大厦顶层有办公室……如果你现在告诉我你在世界某处拥有一座城堡,我想我也不会吃惊了。"
  他笑了,理了理被风吹乱了的头发:"我们下去吧,风太大了,当心着凉。"
  巴黎是那样丰富多彩,只要你有时间,它就有足够的美让你去发现、探索。
  在华丽的卢浮宫里很容易消磨时光,在塞纳河上乘船更是景点不断,或者坐着古老的四轮马车兜上一圈,再或者哪儿也不去,就在街边的咖啡店里叫上一杯咖啡,闲谈些数百年前的文豪趣事,一个下午就会不知不觉地溜走了。正像那些哀伤优美的法文诗歌里说的一样--时光转瞬即逝,一去不回。
  容海正是个绝对一流的玩家,和他在一起,永远不会觉得无聊。他不仅会玩,而且有资格玩,他有许多一流俱乐部的金卡,可以随时在巴黎最好或最著名的餐厅订到位子,洛美跟着他简直是逐一校阅Michelin星级餐厅目录。在奢华到纸醉金迷的私人会所里吃饭,不过二十多张台子,相邻桌的客人甚至是世界顶级的大牌明星或政界要人。
  她一时沉不住气,低低用中文跟他讲:"旁边那人是不是Jean Reno?"而他漫不经心地切着松露鹅肝:"不知道,他是谁?"洛美不敢再少见多怪,只好埋头大吃,忍痛不去偷看多年来银幕上的偶像。这倒也罢了,而容海正偏又知道那些曲径通幽的小巷里,藏着些什么稀奇古怪或者正宗地道的餐厅,带着她跟下班的法国工人混在一起,吃天下最美味的香煎三文鱼扒。
  每天除了游览、观光、购物、拍照之外什么都不做,品尝各式的冰淇淋、去面包店与巴黎人一起排队买正宗的手工长面包、在广场喂鸽子吃爆米花……这些事成了最正经的事,甚至,这天她还突发奇想,和容海正一起让街头画家替他们画肖像。
  做模特不能动,两个人就聊天。容海正说:"巴黎太浮华了。其实法国有许多地方相当不错,尤其是里维埃拉,我在圣·让卡普费赛有套房子……最好的一点是,那里有非常多的美食。"
  他对食物最挑剔,视"吃"为头等大事,这是他最古怪的一点。其实洛美可以理解,人总有自己的小小癖好,谁也不能例外。
  白天与容海正在一起,她真的可以暂时忘记一切的隐痛,可是每天的晚上,她总是被无休无止的噩梦所纠缠。每一次她尖叫着从噩梦中惊醒,就再也不敢重新躺回床上。她害怕夜晚,她害怕入睡,因为洛衣总会在那里等着她、守着她。她永远摆脱不了,没有办法挣扎,没有办法呼吸,只有一次次的绝望恐惧。
  所以,她只有在寂寂的夜里,在整个巴黎都沉睡的时候,独自醒着,一分一秒地等待天明。
  这一天的夜里,又是一夜无眠,她独自伫立在酒店露台上,望着香榭丽舍大道上星星点点蜿蜒如河的车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沉沉的叹息。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容海正的声音:"这么晚了,怎么不睡?"
  她吓了一跳,扭过头一看,在相邻的露台上,他正立在那里,微微笑着,望着她。原来相邻的套房,露台也是相邻的。
  她也禁不住笑了:"你不是也没睡吗?"
  他说:"我有严重的失眠症,全靠安眠药,今天恰巧吃完了,所以只好数星星了。"
  她说:"那么我们是同病相怜。"
  他又一笑,问:"过来坐坐吗?可以煮壶咖啡聊一聊,打发这漫漫长夜。"
  她没有多想就答应了:"好吧。"
  他的房间就在她的隔壁,她一出门,他已打开门欢迎她。
  "会煮咖啡吗?我可只会喝。"
  她露出发愁的样子:"糟糕,我也只会喝。"
  他说:"没办法,只有不喝了。有白酒,你要不要?"不等她回答,已经自冰桶里抽出酒瓶,倒了两杯,递了一杯给她。
  她看到瓶上的标签:CHATEAU D'YQUEM 1982,不禁微笑,这男人真不是一般的有钱,而且从不委屈自己的味蕾。
  她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他说:"再过几天,我希望在我母亲忌日的那天让言氏家族知道什么叫椎心之痛。"
  她低了头,散着的头发都滑了下来,她伸手去拢,问:"你母亲去世多久了?"
  "二十年。"他的目光渐冷,"整整二十年了。"
  觉察到她在看他,他的犀利在一刹那间隐去了,他的口气也趋于平淡:"一个老套的故事,你想不想听?"
  她咬着酒杯的边缘,说:"如果你不想说,可以不告诉我。"
  "没什么。"他替自己再次斟满酒,"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他喝了一口酒,说,"我外婆家在云山,是靠种花为生的。我的母亲那个时候常帮我外公去卖花,而后就遇上了言正杰。一个是卖花女,一个是豪门阔少,可想而知,因为有了我,言正杰不得不把我母亲带回了家,那时他已有三个女人了。我母亲一直以为,言正杰真如他信誓旦旦所言,会给她幸福。哪想到红颜未老恩先断,家族上下,更是以欺凌她一个弱女子为乐,没过几年她便愁病交加,一病不起,那些人更无所顾忌,经常在她病榻前辱骂我们母子。母亲一死,言正杰的三个女人都在他面前挑唆,说我来历不明,是野种。时间长了,言正杰也信了,打发我到了美国,不再管我的死活。"
Vol.5
  "那时你多大?"
  "十三岁。"
  她凝视着他,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讲述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故事,但她看懂了他隐藏在这平静后的不可磨灭的创痛与伤害。她不由得下意识地咬紧了杯沿。
  "好了。"他再一次为他俩斟上酒,"该你讲了。"
  洛美稍稍一愣,问:"讲什么?"
  "讲你的故事,当然如果你不想讲也没关系。"他也坐在了地毯上,"昨日已逝。"
  "我的故事你很清楚了。"她忽然有一种想笑的冲动,大约是酒喝得有些多了,"现在看看,就像一场大梦一样,什么意思都没有。"
  他饮尽杯中的酒,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他又斟上酒,"该为这句话干一杯。"
  她与他碰杯,一口气饮尽,却呛得咳嗽起来,喉中又苦又辣,令她想流泪。细细咀嚼"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这句话,就像是自己的写照一样。曾几何时,自己还在洛衣与言少梓的婚礼上八面玲珑、周旋应酬,那一日冠盖满城,记者如云,自己欢欢喜喜地看着一双新人,怎么眨眼之间,便已是天翻地覆。自己所执信的一切,竟然都分崩离析、永不可再得。
  她的心里一阵一阵发酸,酒意也正涌上来。天与地都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晃得她头晕。她摇了摇头,又咬住了杯沿。
  "不要咬了。"他从她手中接过杯子去,"否则我要妒忌它了。"
  洛美傻愣愣地看着他,他说什么?他妒忌那只杯子干什么?
  或许是甜酒的魔力,或许是室内灯光的原因,或许是窗外那个沉睡的巴黎蛊惑了她,反正,她居然觉得他的目光似乎越来越--温柔?
  她不太确定,因为他已经离她很近了,近得她的眼睛无法调出一个合适的焦距。
  "洛美。"他低低地、昵喃似的叫她的名字。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她。以往他都叫她"官小姐"。他离她更近了,近得令她闭上了眼睛,因为他那双放大的眼睛令她有一种莫名的心悸。温暖的感觉包容起她,她只挣扎了一下,碰倒了搁在地毯旁的冰桶,她听到碎冰块洒了一地,还有酒泼在地板上汩汩的声音。
  "酒泼了。"她说。
  "让它泼吧。"
  
  第二天,洛美去了赫赫有名的和平街,将长及腰的头发剪掉,吹成一个简单俏丽的发型。
  "留长发不好吗?"容海正不解地问她。
  "我想试试短发的样子。"她嘴角一弯,露出个柔美的笑来,"怎么,你觉得不好看?"
  "没有,很漂亮。"他顿了一下,问她,"想买点什么吗?Tiffany离这里不远。"
  她叹了口气,问:"因为昨天的事,让你觉得尴尬吗?你非要花掉一大笔钱或者买些珠宝首饰给我,你才会觉得心安理得?"
  他说:"我以为你会喜欢……"
  好个他以为!洛美觉得要不是在美容院,自己几乎都要发脾气了。她听得出弦外之音,他以为她是什么人?高级应召女郎吗?
  沉着脸走出美容院,她伸手叫了出租车,独自回到酒店。他却先她一步赶到了房间等她。
  "洛美。"
  她将手袋放下,坐下打开电视。
  "洛美。"他站在她的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生气。OK,今天是我不对,可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再过几天就要回去了,我看你并没有买什么东西才问了一声。"
  她低着头,沉默地十指交握,素白的一双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他蹲下来,伸手握住她的手:"今天早上我请求你嫁给我,你却不答应,我不知道我哪一点不好,令你拒绝。可是我是真心实意,绝没有一点看轻你的意思。"
  洛美却笑了一笑:"看你,说得我都觉得惭愧了。我们都是成年人,没必要为昨天晚上的事就要结婚吧。我心情不好,请你原谅我,我们到底是同仇敌忾的拍档呢。"
  容海正也就一笑。
  到底还是一起出去逛街,洛美却存了一种异样的心思,看到什么就买什么,仿佛有些赌气,偏要做出一个拜金的样子来。一直逛到黄昏时分才回酒店,司机与大堂侍应生都帮忙提着购物袋,左一包、右一包地送入房间去。
  洛美这才对他说:"你满意了吧,我这个人不花则矣,一花起钱来,够你心疼的。"
  他却只是笑笑:"心疼倒没有,只是脚疼。"
  洛美不理会,踢掉高跟鞋,赤足去倒香槟。那些大包小包随意堆在地毯上,她也懒得拆开看。
  他说:"洛美,说真的,你为什么不嫁给我呢?我们有共同的目标,有相同的兴趣爱好,而且我这个人又不算太糟。"
  洛美说:"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可以嫁给你,你没有听说过吗,好东西是要留着慢慢观赏的。所谓的观赏,就是远远看着。"
  他说:"我是说正经的。你想想看,如果我们两个人结了婚,那将是对言氏家族的沉重打击。"
  洛美怔住了,她慢慢转过身来,有些迷惘地看着他:"就为这个你要和我结婚?"
  "当然。"他不经意地说,"反正我不介意我的婚姻会是什么样子,你也不介意,对吗?我们两个人活着的目的只是为了复仇,只要对复仇有利,我们为什么不去做?"
  她握紧了酒杯,几乎要捏碎那晶莹剔透的杯壁,但她根本没有感觉到疼痛。复仇,是的,这是她活下来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因。
  她冷静而客观地问:"你认为会有效吗?"
  "当然有效。"他说,"第一,言氏家族将会认识到我们的结盟是不可摧毁的;第二,你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常欣董事会;第三,有了容夫人的身份,在很多方面,你可以更方便地帮到我。"
  洛美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的大脑已经在迅速地计较利益得失。的确,如果她与他结了婚,那么她将会有很多的好处,至于"失",她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失去的东西,既然有得无失,那么还迟疑什么?
  就是因为有得无失,她才迟疑。在功利社会中,在他这样精明商人的计划中,怎么可以没有收益?
  她问:"那么你呢?你有什么好处?"
  他耸了耸肩,说:"看来你的确有着一流的商业头脑,条件这样优越,反倒令你害怕有陷阱。好吧,说实话吧,我欣赏你,你够清醒,又没有觊觎之心。我想我的妻子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我在商业上、生活上最亲密的拍档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明白吗?"
  她缓缓点头:"哦,那么我就是签了一张终身契约了。"
  他说:"不,我比较民主,我们可以签一张比较宽松的合约。只要双方有一方要求中止,就可以中止,你意下如何?"
  她只考虑了几秒钟,就说:"成交!"
  他皱皱眉:"我不喜欢这个词。"
  洛美一笑:"我喜欢,因为它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他们几乎是匆忙地举行了婚礼。在巴黎市区的一间小小教堂里,证婚人是临时从街上找去的,以至于牧师猜疑他俩是否是私奔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不过,他们到底是结婚了。
  本来,容海正建议回国后再举行婚礼,但洛美坚持在法国结婚。
  "这样才出其不意。"洛美说,"我们一回国,就可以给他们当头一棒。"
  容海正很以为然,但在洛美私心里,在晚上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她明白,她害怕结婚的场面。她害怕那种十分庄严肃穆的气氛,害怕威严的神父问自己是否真的爱容海正。她与他的婚姻只是相互利用的手段。在每个人的心灵深处总有自己真正信奉的神灵,而她害怕那个神灵的质问。
  更重要的是她怀疑自己,她怀疑自己会不会在婚礼中逃掉,或者,她会说出"不愿意"来。
  而且,洛衣的婚礼似乎仍历历在目,她实在没有勇气在国内为自己举行一场婚礼。依着他素来的作风,以及他们现在的处境,那婚礼必然会特意招摇盛大得令她恐惧。
  所以,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无言地摩挲无名指上的指环,他出手阔绰,十二克拉的全美方钻,戴在指间光芒璀璨,用亦舒的话来说,真像一只麻将牌。他是那家百年名店的VIP会员,珠宝店经理从他们进门伊始就毕恭毕敬,末了还一径恭维:"夫人真是好眼光。"其实不是恭维她挑戒指的眼光,而是恭维她挑丈夫的眼光吧。
  容海正应该比她想象的更有钱。因为签署结婚文件之时他的律师相当不悦,甚至当着她的面毫不客气地说:"容先生,请允许我最后一次提醒您,您没有签署婚前财产协议。"她没有发脾气,而容海正只是对着那名固执的英国人微笑:"谢谢你,我知道了。"
  而几个月前,自己坐在言少棣的车中时,曾经想过手上戴上戒指会不会习惯,没想到现在真的有了这一天。
  她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将头埋入枕头深处。
  朦胧中,自己回到了家里,父亲在厨房做饭,洛衣在房里看电视。她高兴地走过去,洛衣却像没有看到她一样,她连连唤她,洛衣却睬也不睬,她转身去找父亲,他竟然也不理她,仿佛她是透明的一样。她急得要哭,突然之间,全身是血的洛衣出现在她的面前,脸上一片血肉模糊,她吓得尖声大叫,洛衣却伸出手来抓住她,厉声叫:"是你害死了我,姐姐,为什么?为什么?"
  她抱着头拼命地尖叫,洛衣那血淋淋的手却一直伸过来,伸过来……
  她被摇醒了,茫然地望着四周,然后,她发觉容海正正担心地看着她。他说:"做了什么梦?你吓得又哭又叫。"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他说:"你一头的冷汗。"起床去拿了干毛巾给她,又倒了一杯水让她喝下去。
  她终于缓过劲来,她说:"吵醒你了。"
  他只笑笑:"没关系。"温柔地拍拍她的背,"睡吧。"
  她不敢睡了,她发现他也没有睡,于是她问:"怎么了?"
  "我向你说过我的失眠症。"他说,"可是,你没有说你做了什么梦。"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我梦见洛衣了。"
  他问:"你经常梦到她?"
  "是的,几乎每个晚上。"她颤抖了一下,"我摆脱不了。"
  "你摆脱得了的。"他的声音不缓不急,有一种奇妙的、安定的作用,"只要你想,一切反正是发生了,你无法挽回了,所以你不能去想了,或者,你明天再去想,今天你不能想了,你要睡了。"
  他的臂怀温暖,她慢慢地阖上眼睛,说:"结婚前没有告诉你,对不起,吵醒了你。"
  他轻轻地"嘘"了一声,她将头靠向了温暖的地方,不一会儿,她重新睡着了。
  出乎意料,这一觉她平稳地睡到了天亮,一直到容海正将她叫醒。
  "该吃午餐了。"他将她从一大堆软枕中挖出来,"快点醒醒。"
  她咕哝了一声,这难得的睡眠令她留恋,她重新钻入了软枕下。
  "十二点了。"他将她重新挖出来,"再睡下去要饿坏你的胃的。"
  她努力地往里缩,像一只想缩回壳里的海螺,可是他挠她痒痒,捏她鼻子,令她无法再睡下去。
  "不要闹!"她蓦地睁开眼睛,倒被一张容海正的面部特写吓了一跳。
  "怎么?今天我很帅吗?"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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