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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老中医之路(全集)

_2 张奇文 (当代)
一般认为乙型脑炎,多属暑温范畴,清热、解毒、养阴,是正治法,何以本例用之无效?盖因患者已见阳明里热,谵语欲狂,身热无汗,目赤肢厥,脉沉数有力,此乃里闭表郁之征,而且热结旁流,非清热,解毒、养阴所能解,必须下之,下之则里通而表自和。若泥于温病忌下之禁,当下不下,里愈结,表愈郁,热炽津伤,造成内闭外脱者有之。先师对用下法极端审慎,但只要病情急需,又毫不犹疑,非独具匠心,处重果断,岂足望其端倪。
先师既精内科,尤擅温病,已散见于《蒲辅周医案》等书中。其不传之秘,完全自勤奋治医得来。以《内经》、《伤寒论》的理论为经,以刘河间、叶天土、吴鞠通、王孟英各家学说为纬。并对余师愚、杨栗山等有关瘟疫论著,亦悉得其奥。同时,还重视中西医结合,从西医的学术中吸取营养,促成了他在温病学方面的创造和发展。
兼长妇儿独具特点
先师非止精内科,还兼长妇、儿。对昔贤宁医十男子,毋医一妇人;宁医十妇人,毋医一小儿之说,认为不切实际。似乎妇、儿较内科难,其实只有见证的异同,并无本质的区别。由于妇、儿的生理,病理特性,妇科有经、带、胎、产,儿科有麻、痘、惊、疳等证外,其余疾病常与内科同。他不囿于分科的局限,而是综合具体情况,进行具体分析,根据辨证论治的理论原则,既有区别,又有同一,形成与内科并行不悖,独具特点的妇、儿医疗经验。
他对妇科疾病的诊治,颇多独到之处。积累的心得体会主要有三点:
(一)妇科以调理气血为主女子二七天癸至,七七天癸绝,乃生理之常。生理失常则月事不以时下,故医家论妇人疾病之治,首重血分,采用寒则温之,热则清之,虚则补之,实则泻之(瘀者行之,滞者通之)等原则,亦治疗的常法。但是,血为气母,气为血帅,气行则血行,气滞则血瘀,气通血和则诸病不起。故治血必须理气。所以,妇科以调理气血为主。
(二)妇女病以舒肝和脾为重要环节《内经》指出,百病皆生于气。尤其妇女在中年时期,由于各种因素,情志怫郁为多,往往肝气郁结,气郁则血滞,而致月经不调、痛经和经闭等症。《内经》又说,二阳之病发心脾,有不得隐曲,女子不月。这又说明了月经病与脾的关系密切。脾不统血则可引起崩漏,脾湿下困则可导致带下,妊娠脾气不足而食减则胎失所养,产后脾阳不振则影响乳汁分泌等,莫不与脾有关。故舒肝和脾是治疗妇人病的重要环节。
(三)妇人杂病仍以辨证论治为根本原则《金匮》论妇人病凡三篇,除妊娠、产后外,则以杂病目之。所谓杂病,即其证情比较错综复杂,又与妇科有联系,如中风、伤寒而月经适来,热入血室者,可与小柴胡汤和之,亦可以刺期门,随其实而取之;有与妇科无联系而属内科的,如喉间炙脔之梅核气者,可用半夏厚朴汤调之,证夹虚寒而腹中痛者,可用小建中汤温之,有与外科相似的,如阴中蚀疮烂者,则以狼牙汤外洗之,等等。诸凡妇人杂病,总离不开辨证论治这一根本原则。
他的妇科治验,不越这三条心得体会。
徐xx,女,二十九岁。多年来月经愆期,每次经行时间长而量多,有黑色血块,小腹凉痛,脉象沉迟微涩,舌质稍暗,苔薄白,属气血不调,肝郁夹瘀。治宜调理气血为主,佐以舒肝化瘀,全当归、川芎、官桂、吴茱萸、荆三棱、蓬莪术、制香附、川楝子、延胡索、大茴香。水煎服,日两次。香附丸,每晚睡前白开水送服6克。
阅二月余,月经略有改善,虽仍有小黑血块,小腹已无不适。脉象沉缓不清,舌正,苔薄白。
首次汤方,经期继服。经过后,临睡前服定坤丹9克,化症回生丹(梧桐子大)1~2丸。
又半年后,月经周期较准,量不多,血块很少,经行五天即净。脉沉缓,舌正苔白,仍宗前法,继进一月,以资巩固。
李xx,女,三十八岁。半年来经水零星不断,上半月较多,下半月较少,色紫,时有小块。小腹痛,恶凉喜热,月前于某医院行刮宫术治疗,仍不断流血,血色时紫时红,腰及小腹疼痛,口干喜大量热饮,食纳极差,胃脘堵塞,大便秘,三、四日一行,小便正常,心慌,眠差,多恶梦,疲乏无力,曾服中药和蜂王浆等,效不显,脉象两寸尺弱,两关革,舌质淡微暗,无苔,此属经漏,由气血损伤,兼瘀结。治宜调补气血,温化窃结:炒艾叶、清阿胶(烊化)、全当归、川芎,白芍药、干地黄、川续断、炮干姜,海螵蛸、嫩桂枝、炒白术、柏子仁、茜草。
复诊:前方服三剂,心慌减轻,胃脘胀塞亦轻,食纳见增,阴道流血似多些,有黑色血块,余症同前,脉象舌苔亦无变化,原方去柏子仁加杜仲、黑豆继服。
三诊、四诊;仍加减施治,而病情小有进步。
五诊:因劳累阴道流血又稍多,脉寸尺弱,关弦虚,舌淡无苔。因失血过久,冲任不固,小有操劳,血即失御。治宜强肝肾,固冲任;热地黄、炒白术、鹿角霜、阿胶珠、炒杜仲、川续断、山萸肉、肉苁蓉、炮干姜。
六诊:加地榆。七诊:流血已基本停止,尚有少量粉色液体,胃纳仍欠佳,偶有心悸,余症均消失,脉寸尺弱,两关沉细,据病程长,流血多,心肝脾俱虚,以人参归脾丸缓缓补益,继服一月,血止经调。
黄xx,女,三十岁。半年前曾因月经流血过多,施行刮宫术一次,术后又因淋漓不止,住院治疗两月之久。以后每次经行,仍然大量出血,常致休克,必须至医院进行急救,注射止血针等。月经周期不准,有时为半年一次,有时二十多天,来时有鲜红血块,四肢酸痛难移,头痛,头眩,耳鸣,心慌,面色苍白,食欲不振。诊其脉象右微左涩,舌中心裂如镜。由去血过多,气血两亏,而止之过急,络中瘀滞,因而脉证虚实互见。但毕竟虚多实少,虚者当补,实者当消,拟益血养荣为主,消瘀为佐;鹿角霜、制龟板、红人参、川续断,炒白术、补骨脂、海螵蛸、炒杜仲、龙眼肉。每晨并服化瘀回生丹20丸。
复诊,服后腰痛、腹痛均见减轻,精神亦转佳,因其经前心中紧张喜哭,脉沉迟无力,有脏燥现象,原方参入甘麦大枣汤意:制龟板、川附于、巴戟天、补骨脂、炙甘草、浮小麦、炒杜仲、炒白术、大红枣。
三诊:因其腰痛月半未愈,自腰部至两大腿中部有时酸痛,有时刺痛,改进温补肾阳而强腰膂之法:黄附片,炒白术,炒杜仲、补骨脂、大熟地、枸杞子、桑寄生,川牛膝、鹿角胶(烊化)。
四诊:症状虽有好转,但尚未见显著进步,总由失血过多,气亦大伤,内不足荣脏腑,外不足濡筋骨而利关节,继宜培气血,强心肾,建中气:西洋参,炙甘草、广陈皮、炒白术、云茯神、龙眼肉、淮山药、淡苁蓉、制龟板、阳春砂仁,加姜、枣煎服。
连服十剂,症状大好,全身亦不感太累,又按原方再进,另用参茸卫生丸,每日2丸,分早晚两次开水送下。四十日后,月经来潮五日,血量仅较一般略多,腰腿痛均减大半,并能停止一切西药,给予黄芪建中汤加术、附,早晚另服右归丸。经过两个月,经行已趋正常,月经逾期十六天未来,青蛙试验阳性,已怀孕矣。
以上三例,不难看出,妇人之病,大要以气血为主。徐案月经愆期,故直接调和气血,佐以化瘀而收效甚速。李案经漏半载,除调气、化瘀结外,又继以强肝肾而固冲任,终则心肝脾并调而竟其功。黄案为血崩大症,甚则休克,其气血两亏可知。但止之过急,往往留血成瘀,故第一步以益气补血为主,消瘀为佐,血虚则肝失所养,欲作脏燥,肝苦急,急食甘以缓之,故第二步参入甘麦大枣,气为血帅,血虚则气无所附,故第三步建立中气以统血,则气血调而月事以时下,二五媾精而孕以成。
至若虽属月经为病,而病因不同,有从内科角度辨证论治的,如:
何xx,女,二十一岁,未婚。三年前因寒夜室外大便,感受寒风晕倒,此后每次月经来潮时,即发生麻木抽摘,经后始平。经行腹痛,量多,有紫血块。曾经各医院治疗二年余,未见显效。诊其脉象弦虚,舌正无苔,乃本体血虚,风冷之气乘虚自于户而入,邪气附着,营卫失和,以致经期抽搐。治宜调和营卫,祛风散寒,方用当归四逆汤加减;全当归、桂枝尖,吴茱萸、北细辛、生黄芪,白芍药,北防风,川芎、桑寄生,加姜、枣。
下月行经,即无抽搐,但觉麻木未除,仍用前法。经净后,即停汤剂,早晚各眼十全大补丸6克。再至下月经期,麻木亦微,唯腹部仍有不适感,已不似从前疼痛,经期仍服汤剂,经后早晚各服十全大补丸6克,晚服虎骨木瓜丸6克。数月后诸症平,经期已复正常。
此例某医院检查,血中之磷、钙均较正常人减少,自服中药后,不仅症状逐渐消失,且血中磷,钙亦转正常,这里是由病愈而磷,钙自动恢复,抑药物有促进磷,钙之增长作用,是值得探索的。
吕xx,女,成年,已婚。月经不准已十余年,周期或早或迟,血量亦或多或少,平时小腹重坠作痛,经前半月即痛渐加剧,既行痛止,经后流黄水十余天。结婚十年,从未孕育。近三个月月经未行,按脉沉数,舌苔黄腻,面色不泽。曾用温脾化湿、和血调经法治疗两次,未见疗效,因之仔细询其病因:冬令严寒,适逢经期,又遇大惊恐,黑夜外出,避居风雪野地,致经水突然停止,从此月经不调,或数月一行,血色带黑,常患腰痛、四肢关节痛、白带多等症。据此由内外二因成病,受恐怖而气乱,感严寒而血凝,治法亦宜内调气血。外去风寒。遂予虎骨木瓜丸,早晚各服6克,不数日月经见而色淡挟块,小腹觉胀,脉象沉迟,汤用;金铃子散、四物去地黄加桂枝、吴萸、藁本、细辛。经净后仍予虎骨木瓜丸,经行时再予金钤子散和四物汤加减。如此更迭使用,经过三个多月的调理,经行而色正常,量亦较多,改用桂枝汤加味调和营卫。因病情基本好转,一段时间用八珍丸调补。
此后或因劳动,或其他因紊,仍有痛经症状。治法不离调经和血,平时又兼见胃痛、腰痛和腹泻等症,则另用温中化浊、活络等法,随证施治。由于病史较长,症状复杂,经过一年多诊治,逐渐平静,并获妊娠,足月顺产。
本例病程历十二年之久,经中西医治疗,恒以神经衰弱、气血两虚进行调理,但始终未中病机,卒无成效。先师初诊,亦以温脾化湿,和血调经,不见改善。乃详溯病因,得知由经期突遭大恐,受严寒冰雪侵袭,因而经乱渐停,诸症丛生。《内经》:恐则气下……惊则气乱。正在经期,气乱血亦乱,兼受严寒,以致血涩气滞。明其所因后,改用内调气血、外祛风寒之法,病情逐渐好转,调理一年,而十二年之沉痼,竟获根除,婚后九年不孕,终得有子。病家传颂先师为妇科大师,回春有术,诚非过誉。
儿科昔称小方脉,又曰哑科。先师则谓儿科应学居首位,不可目之为小方脉,且婴儿包括儿童不能主诉病苦,或述之不详不确,全赖医者之细心体察,分析病家代诉,方能做到辨证论治精确无误。由于他深明儿科的重要性,加之临床阅历深,见识广,经验丰富,从实践到理论,再从理论到实践,心得良多。
先师特别强调小儿机体特点,本属稚阳稚阴,原非纯阳之体,易虚易实,易寒易热。必须充分运用四诊、八纲的辨证法则,平脉息,察指纹,望面色,审苗窍,听声音,观动作,凡观乎外,可知其内。比如,眉颦多啼者为腹痛,睡卧不安者为胃不和,大便酸臭者多食伤,爱吃泥土者有虫积,坐卧爱冷定生烦热,伸缩就暖知畏风寒。借先贤识病之法,作自己辨证之据。判断宜准,治疗须慎,不可苦寒以伤阳,亦勿温燥以灼阴,这就是稚阳稚阴之体不任攻伐的道理。千万勿谓体属纯阳,恣用苦寒滋腻,戕其生机。
小儿另一特点,是天真、单纯、活泼,无七情内伤为病,发病主要因素,多是六淫外邪或非时疫疠之气。加之小儿肌肤娇嫩,腠理不密,卫外之力不强。一般易感风寒咳嗽,尤其对急性烈性传染病,小儿最易受病。若见小儿精神不振,畏寒发热,就应注意是否属伤寒还是温病,总以透邪解表为第一。若为急性传染病更应如此。因为小儿经络脏腑之气未充,最易传变。即使神昏谵语,热入心包,亦宜透营转气,清热开窍。治疗随病情之变化而变化,则胸中有主,病无遁形。
小儿肠胃脆弱,加之父母溺爱,饮食自倍,故伤食、伤冷之症居多。尝见骤然发热,而无流涕、咳嗽等症候,则宜询问饮食情况,有无嗳腐厌食,以区别是伤食发热,还是外痞发热,不可混淆。还有低热不退,食欲不振,日见消瘦,面色萎黄,则为伤食成积。最常见的是小儿开始食欲很好,发育胖白可爱,由于不知节制,肠胃渐伤,吸收功能减退,由消化不良,造成营养不良之症。俗云:若要小儿安,常带三分饥与寒。这是小儿保健的又一特点。
麻疹是小儿最常见的病症。《幼幼集成》说:麻虽胎毒,多带时行,气候寒温非令,男女传染而成。治法以宣透为先,使疹毒外出,故有疹宜发表透为先,形出毒解即无忧之说。先师治疗麻疹之法,亦以此为准。但对特殊情况,则又不拘守成法。一九四五年暑季,成都大雨连绵,街巷积水,时至立秋,小儿率皆发热,麻疹隐伏于皮下不出,医用宣透卒不奏效,先师默思良久,恍然大悟,乃暑令多雨,热从湿化,宜按湿温论治,改用通阳利湿之法,俾湿开热越,疹毒豁然而出,虽不宣透亦热退神清而愈。他见用之获效,急告诸同道,试用皆应手。问其故,师曰:此本《内经》必先岁气,毋伐天和之旨。麻疹发于暑湿时令,理应如此,其他温病,亦莫不如此。
先师来京后,医望甚高,求治者多疑难大症,尤其是急性病之变症,往往因寒凉太过,造成寒中者不少,他果断地用温法以挽救之,屡建奇效。因而有谓先师为辛温派、经方派,其实是一种错觉。他所以用温法以治急性热病,皆为救逆应变而施。如流行性乙型脑炎属中医暑温、湿温范畴。患儿张xx,女,4岁。发病七日,曾服中药寒凉之剂和西医冬眠疗法、冰降温等。夜半延师会诊,患儿前三日有汗,后四日无汗,测体温仍在39摄氏度以上,但肤冷,肢凉,呼吸微弱,呈深度昏迷状态,大便近日未解,脉伏,舌正红,苔隐伏。先师云:现正气微弱,病邪内陷,为内闭外脱危象,急宜扶正开闭,温清合用:西洋参(另煎)、牛黄清心丸、苏合香丸各1丸,共磨成汁,分十次服,洋参水送下,每小时服一次,俟病情有转机再议。
复诊;上药服后,胸前及两臂有微汗出,皮肤微回温,四肢仍清冷,呼吸稍好,痰见多,面青黄,眼睑水肿,脉略现,危象减一分,生机即增一分。原法继进,改为二小时一次,观察体温、血压、脉象和汗出等情况,以后原法改三小时一次,四小时一次,连续十五日,而内闭渐开,白痞方出。其后或宣痹解毒息风,或通阳利湿通络,或养血舒筋活络,最终佐以大活络丹日一丸。共历五十天冶疗而内闭开,外脱回,正气徐复,病邪日退,神识始清,不仅挽救病儿生命,而且未留任何后遗症。
苏合香丸为辛温开闭之法,尽人皆知。本例因冰伏热邪而成内闭外脱,非温开不足以启其闭,但乙脑本为热病,邪热虽伏,仍需牛黄清心丸凉开之法以助之。相反相成,且借西洋参补益正气之力,何患外脱不固,内闭不开,病气不服!
另有三岁女孩,患腺病毒肺炎,中医属冬温范畴。亦因寒凉过量,肺阳大伤,气弱息微,喘嗽不已,体温尚高而汗冷肢凉,胃阳亦败,大便泄下清水,脉象细微,舌不红,苔薄白。先师诊为寒凉伤阳,肺冷金寒,用甘温之甘草干姜汤,救胃阳以复肺阳。小量频服,犹如旭日临空,阳气渐苏,而泄利止,汗不冷,肢不凉,呼吸匀静,喘嗽有力,脉象渐起,舌质红润,病势转危为安。可见治热不远热,知权达变,又何惧用温热法于温热病?
先师对儿科辨证论治有鲜明的独创性。他既继承张仲景《伤寒论》的理论体系和治疗法则,又饱读北宋以来儿科学家如钱乙、陈文中、陈复正等人的著作,择善而从,并科学地对待从钱乙,陈文中开始的寒温对立的两大学派。尝谓善用寒凉的诋毁温热,固属偏见习用温热的非议寒凉,亦失全面。他一贯主张吸取各派的优点,当清则清,当温则温,不存私念,运用自如,方为上工。上述案例,由于病情所需,不得已而用温开启闭,沮热复阳,只是他儿科治验的一个方面,其他方面的经验极为丰富,就不一一例举了。
处方用药轻灵纯正
清代温病学派代表之一叶天士,处方用药以轻灵擅长,已为医林所眼膺和称颂。先师效法叶氏,不但擅长轻灵,而且力求纯正。他说;轻灵是圆机活法、精简扼要、看似平常、恰到好处之意,纯正是冲和切当、剔除芜杂、配伍严密、不落肤浅之谓。当然,这个轻,不是十剂中轻可去实和用药剂量轻重的轻,这个纯,也不是一意求稳,只用平安药品的纯。而是在处方时于清淡处见神奇,用药上从简练里收效果,是通过他数十年的实践,几经千锤百炼而得来的举重若轻,深思熟虑而达到的炉火纯青。
先师每处一方,不是拿古人成方原封不动去治病,也不是弃古法立奇炫异以制方。他在四十余岁时自制二鲜饮(即鲜芦根、鲜竹叶),凡外感热病,肺胃津伤,不能达热外出,烧热不退,烦渴,不能再用表剂,亦不可用下法,唯此方生津退热,轻宣透达引邪出表,譬若久早得甘雨,烦热顿消。如热及血分见鼻衄者,加鲜茅根,酌用童便为引亦佳。此方意仿白虎而法清新。他临重症恒以轻灵取胜。一九五六年会诊一危重乙型脑炎,因呼吸障碍置铁肺内,当时凡用此类人工呼吸器者多难得救。先师细察病情,尚在卫气之间,急用辛凉轻剂之桑菊饮,终于挽回危局。一老前辈见之,心服先师之善用轻灵,屡兴望尘莫及之叹。他尝论白虎汤方义,谓此方虽是辛凉重剂,但清凉甘润,凉而不凝,清而能达。作用虽宏,仍不失轻清举气分热邪而出于外。若妄加苦寒,则成为毫无生机之死虎,安望有清气透邪之功。此乃广轻灵之义而大之。他所以教人不要妄加苦寒,亦于轻灵中求纯正,即便加味,也要避免庞杂,辛凉平剂银翘散,他加葱白一味,即复一葱豉汤,透发之力倍加,而纯正之义无损。
其在用药方面,注意分寸,灵活之中有法度,讲求配伍,稳妥之下寓变化。他说:一病有一病之特征,尤要辨药,才能药与证合,丝丝入扣。大凡用药如用兵,贵精不贵多,他用药很简练,通常六、七味,少则二、三味,至多不越十一、二味,反对杂乱无章,甚则相互抵消。一次,我们同学治一流感,辛凉辛温并投,他批评说;寒邪宜辛温,温邪宜辛凉,今不分寒温,二者同用,则寒者自寒,温者犹温,病焉能解。他处方用量极轻,常谓治病犹轻舟荡桨,着力不多,航运自速。称赞李东垣补中益气汤每味药量不过几分,而转运中焦气机,功效极大。相反,如果用量太大,药过病所,不唯无益,反而有害。张仲景五苓散,亦只以钱匕计。某些药物,如砂、蔻、丁香之类,小量则悦脾化湿,醒胃理气,大量则燥胃伤津而耗气。目前存在一种倾向,用量以大为快,无效则再倍之,而不考虑究竟是用药不当,还是用量不足?倍之仍无效,则归咎病重,而不悟是用药失误。他选药极慎,无太过不及。宗《内经》有毒无毒,固宜常制。大毒治病,十去其六;常毒治病,十去其七,小毒治病,十去其八,无毒治病,十去其九。无使过之,伤其正也。认为不仅毒大毒小不可滥用,即苦寒温燥之品亦有节制。当然,有故无殒,亦无殒也。有病则病受之,需用有毒之品时亦不宜一味谨慎,畏惧不用,贻误病机。但一般情况下,中药品种丰富,何患不能选择安全有效者而用之。他强调病愈杂,药愈精,吃紧的是抓住重点,击中要害。诸如脱证,阳脱者参附汤,阴脱者参麦散,气脱者独参汤,血脱者当归补血汤。少仅一味,多不过三味。药不在贵在中病,药之贵贱,不能决定疗效之高低。即使需用贵重药物,亦可找代替之品。《本经逢原》载:羧(伇)羊角与羚羊角性味稍殊,但与羚羊角功效大致相似。他在农村也曾用水牛角代犀牛角,其效亦不低。另外,处方书写,字迹清晰工整,生熟炮炙,不令遗漏,先煎后下,一一注明,便于药房辨认,病家注意,不出差错,其纯正之风,处处可见。
总之,先师处方用药的特点,轻灵有法而不失之轻泛,纯正无瑕而不流于呆板,智圆行方,灵活简便。待病人,胜亲人,体贴入微,先议病,后议药,一丝不苟。做到轻剂能医重症,小方可治大病,逐步形成药味少,用量小,价格廉,疗效好,讲求实际的医疗风格。
小结
先师生于清末。民国建立后,中医一度遭到废弃。全国解放,批判了轻视歧视中医的虚无主义态度,中医药学这支东方文化的独秀得到新生。先生慨然以继承发扬、培育人才为己志,努力进行医疗、教学和科研实践,取得巨大成就。
先师治学的特点是勤、恒、严、用。他热爱中医事业,勤奋发掘这个伟大宝库,但并不故步自封,墨守成规。对古代的医学理论,他始终十分重视,又能信而有疑地提出自己的一些看法,对许多理论阐述精辟,有其鲜明的独创性。他赞成中西医结合,主张吸收现代科学知识充实、发展和创新中国医药学。
他是一位富有实践经验的临床家。溯源内难,师承仲景,博采历代各家学说,坚持辨证论治为临床的根本原则,提出内伤杂病重点辨虚实寒热,外感时病重点辨表里寒热的不同重点,使八纲具体化。精内科,尤擅温病,屏弃伤寒与温病的学派之争,分析温病与伤寒的异同,阐明表与透两大法门和存津液三字的意义,明白晓畅。兼擅妇科、儿科,注意妇儿的生理、病理特点,妇科以调气和血,疏肝理脾为主,儿科稚阴稚阳之体,易寒易热、易虚易实,以御外邪、防伤食为要。
先师治疗疾病方法是全面,灵活、广阔的。特别是处方用药,轻灵纯正,看似平淡,恰到好处,达到举重若轻、炉火纯青的境界。他辨证准,选方当,药味少,用量小,价格廉,疗效好,具有独特的、讲求实际的医疗风格。他晚年声望日隆,求治者,往往辗转多时,病情多危重或为逆证变证,救之之法,恒以温阳固脱、补益扶正为多。他经方时方并重、温补清泻咸宜,从不偏颇。真读书认真实践的一生
忆先父蒲辅周先生的治学经验
蒲志孝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先父于光绪十四年生于四川梓潼县城西北约五里的西溪沟。弟兄姊妹七人,父亲居长。当时全家主要生活来源仅靠祖父行医供给,家境比较贫寒。先父幼时上私塾,就不得不依靠祖母娘家(何家)负担。十五岁时,他开始随祖父学医,三年后而为开业医生。
先父早年在行医的同时,颇热心于社会福利事业。当时的梓瞳地瘠民贫,老百姓一旦有了疾病,更是没奈何。于是他在一九三五年主办了让无钱的病者享受免费医疗的同济施医药社,后来又倡办了平民教养工厂。同济施医药社一直办至解放,平民教养工厂因故中途倒闭。此外,乡里间凡修桥补路诸事他也慷慨解囊,乐于承头,至今犹为人所称道。与他同时代尚存的薛老先生说:蒲老一生乐善好施,兴办慈善事业不少而又不居名位。
但是,在旧社会里,单靠个人力量是不可能拯救广大人民的。先父曾经有过许多实干计划,如将西溪沟改旱地为水田,变荒山为果园等等,虽经多方努力,仍不得实现。特别是当时征收烂粮一事,使他猛醒。所谓烂粮即无法征收的公粮,年复一年,数字也就越拖越大。原以为贫苦农民因天灾人祸,无力交纳,结果经他组织人力多方核查,才知大部分皆地主谎报,借以损公肥私,他决心秉公办理。不料此举竟遭仕绅群起反对,威胁讹诈,不一而足。先父乃深深感到时政的腐朽黑暗,于是闭门读书,专心治医,一九五五年春,先父返梓时曾说:早年我摹范文正公,想为社会尽匹夫之力,谁知能行者,仅医学之一道尔!这就是他当时思想的写照。
勤奋学习,专心治医
早年的清贫生活,促使他奋发学习,而这种刻苦学习的习惯一直到他晚年双目失明为止。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我在青年时期,只要一有空就看书,行医之暇也抓紧阅读,晚上读书至深夜,几十年都是这样。以前买书哪里有现在这样容易,只好向别人借如期归还,丝毫不敢失信,失信就难再借了。有一次听说别人有一部《皇汉医学》,书主珍藏,周折再三才借到手,约期一月归还。于是,白天诊病,晚上读书,每晚读到四更。到期虽未读完,亦只好如期归还,而人也瘦得脱形。稍作间隔,又厚颜再借。
对于好书,在买不到的情况下,他就动手抄录,日积月累,盈箱,盈筐。我家中原来保存了不少他早年的抄本,可惜现已十不存一。如侥幸留下的《疫痉疗集》,《白喉自治》、《验方选编》等,字迹工整、清晰,一丝不苟;每当我看到这些厚厚的抄本,就想到这要付出多少辛勤的劳动啊!
先父七旬以后,仍然是起床洗漱后,喝上几口茶,稍微休息一下就开始看书。上班后只要稍有空闲也是手不释卷。在他八十高龄,身体明显衰老的情况下,只要精神稍好一点,就把书拿上手了。家里除了组织上发的学习资料外,全部都是医书,我从没看见其他书籍。我曾因此问过先父,他说:学业贵专,人的精力有限,我的智力也仅中人而已。如果忽而学这,忽而看那,分散精力,终竟一事无成。是以几十年来,他对琴棋书画这些雅好,从不一顾。平生嗜于医,专于医而精于医。
一九六八年,师弟何绍奇从北京回来对我说过:蒲伯的学习精神真是感人至深。左眼患白内障,就用右眼看书,眼和书的距离仅一寸左右,不是看书,简直象在吃书啊!相比之下,我们太惭愧了!
熟读、精思是先父的读书方法先父认为学习中医应以《内经》、《难经》、《伤寒》、《金匮》、《温病条辨》,《温热经纬》为主。他说:《内经》、《难经》是中医理论的基础,如果没有好的基础理论,就谈不上学好临床。如果仅读点汤头、药性去治病,那是无根之木。又说:《伤寒》、《温病》是治疗外感热病的专书,一详于寒,一详于热。温病是在伤寒的基础上的发展。
《金匮》是治疗内科杂病的专书,其中虽有痉、湿、喝(日旁)等一些篇章是外感病,但究竟是以内科杂病为主。后世各家皆是在此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学《伤寒》、《金匮》宜先看原文,勿过早看注释,以免流散无穷。
先父对《伤寒》、《金匮》二书推崇备至。他曾回忆到,在刚开始应诊时,由于家传的缘故,求诊的人较多,有效者,亦有不效者。为此决心停诊,闭门读书三年,把《内》、《难》、《伤寒》、《金匮》、《温病条辨》、《温热经纬》等熟读、精思,反复揣摩,深有领悟。以后在临床上就比较得心应手。他说:当时有很多人不了解我的心情,认为我闭户停诊是高其身价,实际是不懂得经典的价值所在。他还认为《温病条辨》实用价值很大,而且是集温热诸家大成的作品,所以应该是中医的必读书。在熟读以上诸书之后,再兼及各家,明其所长,为我所用。既为一家之言,就难免有偏激之处,不足为怪,择其善者而从之即可。先父常说,读书务必认真,不可走马观花,不然食而不知其味。读书必先看序言、凡例,而后才看内容,这样先掌握了作者著书的意图,安排、历史背景,就容易融会贯通,事半功倍。他特别强凋读别人的书时,要有自己的头脑,决不可看河间只知清火,看东垣则万病皆属脾胃,看丹溪则徒事养阴,看子和唯知攻下,要取各家之长而为己用。河间在急性热病方面确有创见,子和构思奇巧,别出手眼,不过最难学,东垣何尝不用苦寒,丹溪何尝不用温补。总之,自己应有主见,不可人云亦云,务在善化而已。
先父非常尊重古人的经验,但也反对泥古不化,照搬照抬。他以《神农本草经》为例说:书中列上品一百二十多种,云多服久服不伤人,轻身延年不老。历代帝王眼食丹药者不少,能长寿者究竟几人?谁敢把丹砂、云母、朴硝之类矿物药长服久服?此类金石之品其性最烈,其质最重,毒发为害最烈。即使不中毒,重坠之质亦足以伤人脾胃。这些都是《神农本草经》的糟粕。本草书是愈到后世愈精细,周详。
先父喜欢在读过的书上加眉批,每次给我的书也加上按语。这些内容,有些东西真是画龙点睛。如上海锦章图书局影印的《幼幼集成》,纸色暗,字迹细小,无标点符号,阅读起来相当吃力。先父在每篇都加了标点、厘定错讹,重要的地方,结合他的实践都加了批语。如对《神奇外治法》的批语是外治九法皆良,对《治病端本澄源至要口诀》的批语是:举例甚佳;对《瘰疬证治》的批语是各方甚妙,可用。在《医林改错》一书上,他写道;王清任先生苦心医学,究有心得,值得向他学习和尊敬。但仅观察十数具不完整之尸体而确定古人皆非,殊属太过。以绘图立论证之于现代解剖亦有未合,且将七情六淫一概抹煞,只论瘀血气滞未免过于简单化了。全书理论虽个人理想,但亦有可贵之处,所创之方法深得古人之义,有临床参考价值,亦可作研究之参考。所制诸方,余采用多年,有效者,有不效者,未为所言之神也。
这些书评都是值得我们重视的。因为这不仅涉及到对古代某一人物及其著作的评价,而且对于我们以较为正确的态度接受前人的学术思想和临床经验,也有很大的帮助。
重视基本功,强调实践,严格掌握辨证论治原则
先父认为,辨证论治是中医的特点所在,是前人从实践中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的结晶。他经常向我和他的学生们强调;要热练地掌握辨证论治技巧,首先就必须苦练基本功。他认为,从基础理沦说,对《内经》的基本内容如天人相应的整体观、五运六气、阴阳五行、脏腑经络、病因病机等等,必须吃透;从临床角度说,对四诊、八纲、八法、药物、方剂,必须牢固掌握。在此基础上,再认真学习仲景著作和各家流派之说,由博返约,融会贯通,才能脚踏实地,得心应手。
他同时也强调实践的重要性,反对单纯的为理论而理论。他的学生高辉远大夫曾经深有体会地说:蒲老十分注意引导学生把学到的知识结合到实践中去。他重视学生自己多临床实践。他授徒的方法是,在学生有了一定中医基础后,最初安排跟他抄方,继而由学生预诊,他审方指正。这样学生们既易掌握老师的学术思想和医疗经验,又通过实践进一步验证这些思想和经验。先父认为辨证论治的基本特点,在于因人、因时、因地而异,即针对具体对象和具体情况,相应地作出具体处理。他曾对何绍奇同学说过:要当一个好医生,有一个秘诀,就是一人一方。方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能概以死方去治活人。
我保留着的一九五六年九月四日的《健康报》报道:北京地区该年八月,乙型脑炎患者骤然加多,北京地区有人忽视了辨证论治的原则,生搬硬套石家庄清热、解毒、养阴三原则,效果较差,有的不仅高热不退,甚至病势加重,因而束手无策。中医研究院脑炎治疗组(先父在内)在研究了有关情况后,认为用温病治疗原则治乙脑是正确的,石家庄的经验也是很宝贵的。问题在于温病有不同类型,病人体质也不同,气候季节对患者的影响也不同。由于该年立秋前后,雨水较多,天气温热,因而大多数患者偏湿,如果不加辨别,过早地沿用清凉苦寒,就会出现湿遏热伏。正确的方法应该是先用宣解湿热、芳香透窍(如鲜藿香,郁金、佩兰、香薷、川连、荷叶等),结果效果很显著,不少危重病人转危为安;有的最初连服大剂石膏、犀角、羚羊角而高热不退,改用上述方药后,危急的病势就及时好转了。
先父这样的见解决非偶然。早在一九四五年,全川大雨,成都家家进水,秋后麻疹流行。患儿发病,每每麻疹隐伏,用一般常法辛凉宣透无效。先父仔细分析了上述情况,改用温化,立见透发,就是一例。病虽不同,治法亦异,但基本精神都是要严格掌握辨证论治的原则,从具体情况出发,灵活地考虑问题,不能因循守旧,对前人经验死搬硬套。
以保胃气为施治中心
强调保胃气,是先父学术思想中一个极重要的特色。他认为:在患病之初,体尚壮实,强调祛邪即是保胃气,邪气一除,胃气自能通畅。在他的急性病治案中这一点是相当突出的。如《蒲辅周医案》王姓患儿重症麻疹案,始终用辛凉宣透,剂剂有石膏,而麻毒内陷的石姓小女孩,则始终用辛凉宣透佐以苦寒通降,即充分体现了这一点。先父又主张祛邪用小剂量,如轻舟之速行,尽可能祛邪不伤胃气,这样可杜绝病邪乘虚复入,流连不愈。
对于久病正衰,主张大积大聚,衰其大半则止。在疾病调理上尤重食疗,认为药物多系草木金石,其性本偏,使用稍有不当,不伤阳即伤阴,胃气首当其冲,胃气一绝,危殆立至。他曾举仅用茶叶一味,治一热病伤阴的老年患者为例。患者系中医研究院家属,热病后生疮,长期服药,热象稍减,但病人烦躁、失眠、不思食,大便七日未行,进而发生呕吐,吃饭吐饭,喝水吐水,服药吐药。病者系高年之人,病程缠绵日久,子女以为已无生望,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询问先父尚可救否。先父询问病情之后,特意询问病者想吃什么,待得知病者仅想喝茶后,即取龙井茶6克,嘱待水煮沸后两分钟放茶叶,煮两沸,即少少与病者饮,他特别强调了少少二字。第二天病家惊喜来告:茶刚刚煮好,母亲闻见茶香就索饮,缓缓喝了几口未吐,心中顿觉舒畅,随即腹中咕咕作响,放了两个屁,并解燥粪两枚,当晚即能入睡,早晨醒后知饥索食。看还用什么药?先父云:久病年高之人,服药太多,胃气大损,今胃气初苏,切不可再投药石,如用药稍有偏差,胃气一绝,后果不堪设想。嘱用极稀米粥少少与之,以养胃阴和胃气。如此饮食调养月余,垂危之人竞得康复。先父回忆说:愈后同道颇以为奇,以为茶叶一味竟能起如许沉疴。其实何奇之有,彼时病者胃气仅存一线,虽有虚热内蕴,不可苦寒通下,否则胃气立竭。故用茶叶之微苦、微甘、微寒,芳香辛开不伤阴,苦降不伤阳,苦兼甘味,可醒胃悦脾。茶后得矢气,解燥粪,是脾胃升降枢机已经运转。能入睡,醒后索食即是阴阳调和的明证。而少少与之,又是给药的关键。如贪功冒进,势必毁于一旦。
我曾治一暑温后期、正虚邪恋病人。病者合目则谵语,面垢不仁,发热不退,渴不思饮,自汗呕逆,六脉沉细,病程已半月左右,由于服药太多,患者一闻药味则呕,以致给药十分困难。在先父的食疗思想启发下,用西瓜少少与之,患者竟得在一夜之内热退身和。事后先父来信说:能知此者,可以为医矣。五谷、瓜果、蔬莱,《内经》云为养,为充、为助,其所以最为宜人者,不伤脾胃最为可贵耳。
他也反对病后过服营养之品。他曾治一乙脑患者,在恢复期由于机械搬用加强营养的原则,牛奶、
豆浆日进五餐,以至病者颊频反胃,腹泻。先父见其舌苔厚腻秽浊,劝其将饮食逐渐减少为每日三餐,不但反胃腹泻好转,健康恢复反而加快。
先父多次讲,不要认为药物能治万病,服药过多,不但不能去病,反而打乱自身气血的调和,形成药病。他以一九五九年在广东休养时,给原国家科委某负责同志治病为例。当时病者问先父;近年来每天中、西药不断,但反觉精神萎顿,胃口不好,自汗,到底是什么原因,并求妙方。先父详细询问了病情,服药情况,认为是服药过多,反而打乱了自身阴阳的平衡,劝其停药调养。病者谓:天天药不离,尚且不适,如停药恐有他变!后来在先父反复劝导下开始停半天、一天、两天……停药半月后初觉不适,后来反日见好转。愈后这位同志到处讲:是蒲老把我从药堆中拔出来了。
先父常说:胃气的存亡是病者生死的关键,而在治疗中能否保住胃气,是衡量一个医生优劣的标准。
如常达变,贵在多思
先父多次强调,作一个医生,必须知常知变。要知常知变,必须把理论弄清楚,胸有成竹,谨守病机,就不致阴阳混淆,表里不分,寒热颠倒,虚实莫辨,临证仓惶。如高血压病,一般多以清,润、潜、降为大法,很怕用桂附参芪,畏其助阳动风,升高血压。先父曾治一女同志,四十八岁,血压190~150/120~100毫米汞柱,头晕、心慌、心前区发闷,体胖而面白,喜睡,身沉腿软,白带多,苔腻,脉沉迟,据此断为阳虚湿盛而用附子汤温阳益气,血压渐次恢复正常。由此可知,高血压病未见得都是阴虚阳亢,亦有阳虚者,这就是个体差异。需要脉证合参,综合分析,有的放矢,始可中的。罗天益说;医之病,病在不思。先父生前常用这句话告诫我。
先父认为肝炎多由过度劳累、情志失调引起,这与肝为罢极之本有关。以脾阳不运为本,湿热则为其标。热重于湿者,其治在胃;湿重于热者,其治在脾。治湿热着重在疏利气机,用苦寒不可过剂,因苦寒易损中阳,中阳伤反使本病加重,出现呕逆、便溏,甚者浮肿。他说:我曾以甘草干姜汤为主,治一小儿肝炎即是这类例子。也有气血两伤用金水六君煎者,亦有用加味甘麦大枣汤者,总要依据病机,不可死守清利一法。
先父曾治一慢性肝炎患者,服苦寒重剂后,不思饮食,肢软神倦,便溏,谷丙转氨酶300~400单位,麝絮(++),为肝病及脾,脾胃虚寒,用理中汤加吴萸、草果,一月而肝功恢复。先父亦曾治一胃溃疡病人,住院二日仍大口吐血不止。询其原因由受寒饮酒致血上溢。用金匮侧柏叶汤(柏叶、炮干姜、艾叶、童便)温通胃阳,消瘀止血,收到捷效。若不知其所因,误用寒凉,必致胃阳更伤,危殆立至。又如先父治沈x发热一案,午后身热,身倦纳少无汗,自服辛凉清解,不惟热不退,反致便溏、尿少、不思食。其脉弦滑,舌质暗而苔稍腻。虽其发病于四月,而时值气候反常,阴雨绵绵,断为寒湿困于中焦,用通阳利湿、芳香化浊,其效甚捷。先父曾经指出:外感六淫皆能化热,治当辨何邪而祛之,不可胶执于季节一端。如乙脑本是热证,清热亦是常法,但不可过剂。临床有服寒凉太早、太过,转为寒中,不得不用参附救逆。老父屡诫:凡用清法,便须考虑胃气,体弱者宁可再剂,不可重剂,否则热病未已,寒证即起,变证百出。
一九六三年二月,我二叔患感冒,头痛,周身骨节痛,脉紧,苔白,我用麻黄汤一剂而愈。事后颇为自得,函告先父,以为必得褒奖。谁知先父来信说;你二叔生平嗜酒,湿热素重,但心中烧灼痛数日方缓解,是一险兆。桂枝汤有若病酒客不可与的告诫,你只注意了桂枝汤的汤而忽略了桂枝,此物用内热之人当先考虑动血之弊。寒热外束身痛者可去桂枝加羌活3克。这是只知读死书缺乏思考之过,而缺乏思考是医生的不治之病。
向民间学习,在实践中学习
先父在其《介寿堂随笔》中录有不少民间老医口述方。如治关节痛方,先父注明;此系张东友老友得自民间草药医口述方,遍传亲友,愈治甚众,故录之以作参考。在他离开梓潼多年后,尚有病者来我处专索此方。他自创的二鲜饮(鲜芦根、鲜竹叶)加鲜茅根、童便名三鲜饮,就是根据梓潼的特点在临床中自创的专治热病肺胃津伤,烧热不退,烦渴,既不可表,亦不可下,唯宜生津退热的良方,而动血者宜三鲜饮。先父说:单方、验方之所以能够流传于世,因为有一个验字。既然有效亦必有理。我们在:临床上就应通过实践加以总结,不要动辄开贵药、补药,因为药无贵贱。这样就能有所进益。
先父相当重视病人的客观反映,从中积累知识,他曾举一脾胃患者,腹胀,胸闷,不思饮食一个多月,形容消瘦,身倦。治疗多次无效,求他诊治。他套用古人消食导滞药如山楂、谷麦芽、鸡内金合阿魏丸,一剂后,病者未再求诊。一个月后在路上碰见,病人面色红润,形体也较前丰满。病者笑着说:上次您那剂药服后并没有什么效果。别人说伤了什么食物就用什么食物烧焦来吃,可以化积。我是吃海参得病的,因此我买了大海参,烧焦服后泻下粘挺不少,胸膈顿觉宽敞,没再服药就好了。先父说;此事对我深有教益。病人讲真话可察知我们治疗上的正确与否。如果病者碍于情面,不讲真话,我们则以非为是,必然不能得到提高。伤于某种食物即以某食物炭为引,大约是同气相求之理,几十年中我用此法确有效果。
我一九六四年侍诊时曾见他治一消渴患者,男性,口渴引饮,饮而复渴,前后半年,服滋阴清热药如六味地黄,玄麦甘桔等五十余剂无寸效。舌苔黄腻,脉沉弱。先父改用茵陈四逆汤,一剂而渴止大半,三剂而基本痊愈,后用参苓白术散小剂煮服以资巩固。事后先父说:虽舌苔口渴属热象,但服滋阴清热药五十余剂无寸效,加之脉象沉弱,显见阳衰不能蒸腾水气,若果系阴亏五十余剂虽不能全好,亦必有所进展;前治者虽未见效,都是我的老师,所谓后车之鉴。放胆用茵陈四逆汤是背水一战,既温中又化湿,湿去热必孤。即使热不去,亦可转属阳明,但实者易治,虚者难为也。
为医者必须重视医德医风
先父不仅毕生勤于医学,精于医学,尤重医德。他谦虚,谨慎,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对同道、对病人极度负责,不徇情,不逢迎,事败不推卸责任,功成不掠人之美。他的许多言行堪作典范。
早年先父悬壶成都时,梓潼黄某病重,夤夜迎他返梓诊治。其时已先延名医郭代兴先生,郭先生断为阳明腑实,议急下之,而富贵之家畏硝黄如虎狼。不敢服药。先父诊断后,又索郭先生处方,细加推敲,认为药证相符,他说:方药对证,何必犹豫彷徨,如昨日进药,今日病已解大半。如此兴师动众,真是枉费人力。病家经他解说,将郭先生方煎取半杯,服后半日大便解,尽剂后好转十之八九。事隔多年,先父还经常提及,要注意不要掩人之美,夺人之功。他给我寄《余氏父子经验集》时,信中亦明白指出:奉仙夫子,深明医道,曲尽人情,诚为聪明特达之士,凌养吾先生之誉确非太过。其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好学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等语,与先哲之言何异,诚为医界之楷模。而著书立说不仰权贵鼻息,不求达官贵人笔墨以沽名钓誉,确为世风日下之中流砥柱!其中病家隐弊说、尽性篇尤为可贵,临证若不予此处时时留意,往往劳而无功。
在我刚开始行医之时,他就告诫我,不要贪名,不要图利,生活要俭朴。他以先祖为例说:你爷爷在年龄已六旬时,尚无分寒暑,足蹬芒鞋,出入于山间田野,不辞辛劳地为病者治疗。有时病家无钱,他还要帮助解决药钱。我在成都行医近五十年,未穿过一件料子衣服。医生衣著太奢华,穷苦人往往望而却步。这些家风你应好好继承。业师陈新三老中医说:我在蒲老面前拜门时,蒲老反复告诫,不管病人有钱无钱都应尽心治疗。事隔几十年了,我一直设有违背他的教诲,这也是一个医生应有的品德。先父提倡对病者认真负责,他也痛恨一味逢迎病人的不正医风。他常常批评那些开贵药、蛮补药以惊世骇俗的作法。尤其鄙薄那些为迎合某些病者,把营养物品都开在处方上的医生。他曾经说;有人把排骨都开到处方上去了,病家拿去报账,这搞成什么风气了!以后你们千万注意,不要为迎合某些病者而不择手段!
先父尝谓;读古人书宜严,而对时贤宜宽。他很推祟张山雷所著《中风斟诠》一书,在该书不少地方批道:至精至当,至理明言……惜乎他目空四海,言之不逊,语之太过,为其美中不足之处。他又说:张君之国医无一人悟到此理,此非神而明之,别有会心者万不能悟彻此中真理,一犬吠形,百犬吠声等等说法未免骄矜太甚。医者宜惜口德,何况十室之邑有忠信,当虚怀若谷才是。
先父早年在梓潼就兴了会诊磋商之风。梓漳的中医界是伤寒学派占主要地位,涉及温病者尚少。仅有郝氏与薛氏在温病方面颇有心得,先父经常与他们磋商。他认为《伤寒论》讨论的是广义伤寒,已经包括了温病在内。用《伤寒论》的许多方药,也可以治温病,而明清温病学说,是在《伤寒论》治法基础上的发展。从而打破了两个学派互立门户、势同水火的对立态度。业师陈新三老中医曾说:蒲老早年在棒潼就开创了会诊之风,为融合伤寒与温病学派作了不懈的努力,在消除门户之见方面,为我们树立了榜样。
先父在给我的信中,以及与我的日常谈话中,多次谈到关于门户之见的看法。他说:由于时代关系,中医的门户之见根深蒂固。现在时代不同了,年轻一辈应该和睦相处,取长补短,共同提高。这些教导,至今言犹在耳。
他在北京工作近廿年,医德风范,至今仍为同道赞许。在他誉满全国之时,犹谓;如果把医生分作三等,我只能算中等者。我经常翻阅如《中医杂志》之类医学杂志,发现有些公社医院的中医,业务水平也是相当不错的,基层大有人才!对于同道中人,如章次公、冉雪峰,秦伯未、岳美中、任应秋,李翰卿等诸先生,他认为他们各有所长,风雨一堂,切磋砥砺,取长补短,其乐何如。岳美中前辈曾手书一律赠我父亲,我爱其文词佳丽带回梓潼,可惜被毁,我仅能记得其中几句:爱怜真至友兼师,得相追随遂所私。削吾点垩常挥斧,青囊乏术负深期……由此可见友谊之深。记得我和兄长志忠,都曾要求能在他身边学习,他说:易子而教最好。志忠跟李老(斯炽),你跟陈新三,都不错。李老系四川名手,陈新三有多年临床经验,跟他们同跟我学习一样。他对于子女从不偏爱。
先父对病人,无论其职位高低,都是一视同仁。他曾批评一见高干来诊,就是人参、鹿茸的作法,认为这不仅浪费国家钱财,而且是害人害已。他说干部、平民都是人,干部之病和常人之病并无二致。有一次他给周总理看病,药费仅几分钱而疗效很好,周总理十分欣赏这类便宜而有效的方药。
一九七五年四月,先父临终前对我说:我一生行医十分谨慎小心,真所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学医首先要认真读书,读书后要认真实践,二者缺一不可。光读书不实践仅知理论,不懂临床,盲目临床,不好好读书是草菅人命。你要牢牢紧记!我的一生就是在读书与实践中度过的。
先父逝世已经五年多了,回首往事,音容宛在,爰作此文,以为纪念。回忆吴棹仙老师
唐玉枢
【吴棹仙小传】吴棹仙(18921976),名显宗,四川巴县人。幼承庭训,攻四书五经兼习医学。青少年时代曾先后就读于重庆巴县医学堂、重庆官立医学校,重庆医学研究会公立医校、重庆存仁医学校,精研医学经典,深得内江名医王恭甫器重。后从针灸大师许直乃(立衣旁)游,得子午、灵龟针法秘传。为求中医学术之生存与发展,自奉克俭捐资,先后创办重庆国医药馆、国医传习所、重庆中医院、巴县国医学校、苏生国医院、重庆中华医药科学讲习所等,深受医界赞许。建国后,任教于重庆中匡进修学校,出任过重庆市第一、第二中医院院长以及成都中匡学院医经教研组主任、针灸教研组主任等职,并先后被选为四川省政协第二居委员会委员、四川省第三届人大代表等。毕生治学严谨,崇尚实践,经验丰富,医理精深,长用经方,执医业六十余年,屡起沉疴,为当代知名的经方学家。著有《子午流注说难》,《医经生理学》、《医经病理学》、《灵枢经浅注》等书。一九五五年冬出席全国政协会议期间,献《子午流注环周围》于毛泽东主席,受到主席嘉勉。除精通医学外,又工书法,通音韵,精词章,著有《听秋声馆》、《性灵集》、《养石斋诗稿》等。
吴棹仙老师出生在叫川省巴县一个耕读世家。父名俊生,对经学颇有研究,因不满科举,灰心仕途,中年弃儒从同乡李同庆公习医。学业有成,遂悬壶涪州(今涪陵县)龙潭场,诊余则课子四书五经,兼授医学,以陈修园公余十六种为教材,命先师诵读。如是二年,先师对《伤寒论浅注》正文与注释,皆能背诵,为以后走上医学道路奠定了基础。
一九零五年,光绪帝迫于时势,废科举,兴学校,企能励精图治。官府将重庆巴县字水书院改为巴县医学堂,通知各州、县学生报考,每州县拟录取五名。时值天暑,长江涨水停渡,水退后考试已毕。由于情况特殊,学校准先师补考,题为学医为谋生、为济世而试言其理。先师一挥而就云;学医为济世而后谋生,并引《伤寒论·自序》: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保生长全,以养其生等语详加论述。主考陈蔚然公嘉而预取之。复试时,监学唐德府公抽试《伤寒论》第六条,先师不仅背诵了第六条正文,而且将注释亦全部背诵,结果名列前茅,得优先录取。入学后,先师埋头苦读,争分惜秒,不事冶游。时重庆风光秀丽,市场繁华,但先师从不涉足其间,即令节、假日也在学堂图书室中,先后浏览了清朝二百余年间刊行的五十四家医学丛书。一九零八年考试,全校学生成绩皆优,首批结业。府官详阅试卷后,嘉奖该学堂,以每张田契加四厘银子为该学堂经费开支,遂改名为重庆官立医学校以培养师资,先师又升入师范班。其时,课程有《内科》、《外科》、《内经》、《伤寒》、《金匮》、《诊断》、《药物》,还有《新内经》(相当于现代的生理学、解剖学),任教者则为当时省内秀才或儒生而精医之名流。学校尊师重道,课堂讲授,秩序井然。先师对讲授《内经》有多处不同看法,均写成质疑论文,与好友彭笃生等共同讨论分析,直到深刻理解为止。该校附设有治疗所,在老师的指导下,每个学生都要在治疗所实习。应用理,法、方、药,辨证论治。正确者,发给合格证,差者继续跟师临证。先师常说:这种带徒方法最好,理论联系实际,不致出现学医三年,便谓天下无病不治,及至临证三年,又谓天下无药可投的情况。
一九一六年,重庆警察厅在学院街天符庙对开业医生考试,合格者二百零二人中,先师名列第三。捷传家中,其祖父海帆公喜曰:十载寒窗,一举成名,吾家继起之秀也。从此,先师正式行医。
救死扶伤医德高炤
先师六十余年的医事活动中,员感人的是他高尚的医德。他常以危而不救,何以医为自问,倾全力救死扶伤,决不挟医技以谋私利,至今为人所传诵。
一九一八年,先师与医学堂师范班的几位优秀学生集资,在轩岐公所附近开设了双桂堂药店。时值暑天,温病肆虐,死亡者甚众。先师便与名医王恭甫轮流在该店坐堂施医。该店宗旨在济世活人,诊者分文不取,贫病不支者,施之以药,故一时门庭若市,前来应诊者甚众,活人无算。先师虽收入减半,但淡泊生活,恬然自乐。殊知,民元以来,军阀混战,墨吏成风。双桂堂这爿济人小店也难逃厄运。兵匪荷枪借款,污吏寻机勒索,苛捐杂税,名目繁多,双桂堂渗淡经营仅两年就只好关门大吉了。先师步入社会就感到它的黑暗,曾有《重阳感赋》一首记其事略:
重阳风雨吏催租,敲断何堪到苦儒。
国事步艰兵尽匪,民权堕落主犹奴。
十载干戈天下瘦,一行雁字眼中徂。
安能觅得桃源路,薄荡渔舟一事无。
此后,先师在重庆国医药馆、光华国药公司、永生堂等处行医。先师诊病,无问贫富贵贱,一律以来诊室先后为序。有时一二富商要求提前,则应买特号或拔号铜牌一枚,其诊金相当于一般诊金的五到二十倍。先师常云此是千人吃药,一人给钱。随将所得施济于人,常在贫病者处方上角书记棹仙账字样。当病人得药时,热泪纵横,感激之情,难以言表。三十年代初,一个冬日的深夜,细雨绵绵,寒风刺骨。先师出诊后返回冉家巷寓所时,见一中年男子,衣衫褴楼,病卧在地,切其寸关尺脉俱无,幸太溪脉尚存,乃就处取金针刺之,俄顷乃苏。复取热姜糖水服之而起,再馈赠所携诊疗所得。男子热泪满眶,对先师连称神仙、神仙而去。
在我跟随先师期间,见先师对病人总是和蔼可亲,从无疾言厉色,故无论贫富贵贱,尊卑长幼,都乐与谈,这对他搜集病史资料,作出正确诊断,不无帮助。他常说:出诊乃中医之传统美德。故从不以名医自居,无问院内院外,街头乡间,凡有延请必至。一九六五年在温江县农村巡回医疗时,他已七十三岁高龄,因忙于诊治,饭常常热了又凉,凉了又热,直到诊完病人方才就餐。
先师谢世后,好友谢慕沙先生曾撰吴棹仙墓志铭谓:先生医术,世或可企及,而医德之高,则人所尤难能者。此确非溢美之辞。先师平生勤朴,除基本生活用度外,余皆用以办医院、兴学校,济困扶贫。虽为一代名医,去世之后,家中竟毫无积蓄。
面对逆流奋起抗斗
先师平素温文尔雅,从不与人相争。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却旗帜鲜明,无异沙场猛将,英勇顽强。
一九二九年,国民党中央卫生委员会通过了余云岫之流的所谓废止旧医以扫除医药卫生之障碍案。消息发布后,全国医界群情激愤,民怨沸腾。当时中医虽众,但皆各自开业,向无组织,形同一盘散沙,斗争甚不得力。先师睹此现状,奋然而起,四处奔波,联络同道,很快就成立了重庆市中医药联合分会,大力开展宣传活动,与余云岫之流作殊死斗争。其时,《商务日报》影响甚大,先师偕同人与之交涉,利用该报周末一版篇幅,办起了《医药周刊》,先师以虎溪非渔子为笔名,担任主笔,宣传祖国医学之是,痛斥余氏谬论之非,一时畅行省内外,争相传诵。
余云岫著文云:《内经》东方生风,东方是日本,并非是造风之所,以此知《内经》东方生风之说为不经也……先师著《东方生风辩》一文,针锋相对,痛斥邪说,并将论文直寄余氏。余又云《伤寒论》阴阳二字不科学,什么太阳,太阴,之为二字,有何用处……先师又著文斥之,再将长文寄余氏。当年的《医药周刊》上有灯谜数则,为:日蚀,月蚀,大端阳,以《伤寒论》句和药名破。日蚀、月蚀句是太阳,太阴,日月有病,天地必然昏暗,暗指当时社会黑暗。后句是指他(余云岫名岩)背离人民意志,必然要从岩上绊下(半夏)来。
在全国人民的抗议下,国民党当局不得不取消议案,斗争取得了胜利。全国中医药界欢欣鼓舞,认清了反动政府的真面目,认识到团结斗争的力量大。在这场救亡图存的斗争中,先师是有一定功勋的。
治学严谨一丝不苟
先师对《内经》、《难经》、《伤寒论》、《金匮要略》等经典著作,不仅都能原文背诵,且字斟句酌,做到了解经字字有出处。如一九六零年他所著《灵枢浅注》共三十八篇,二十余万字,以解字、释词、释义为凡例,颇为精要。今录几段如下,以飨读者。
《灵枢浅注·九针十二原第一》
[解字]
閇。考诸字书,都无閇字音义。梁《玉篇》载之,为俗闭字。窃疑之、惑之。夫《灵枢》古经医籍,宁容有俗字入开宗明义之篇耶?!果如《玉篇》所言,则俗之为言者,庸也,常也。他书中亦当层见叠出者矣,何仅《灵枢》独此一字哉!以閇为闭,《玉篇》误矣。余尝细味《灵枢》经文,閇而曰决,必潴水之门,水性趋下,门其形而下共声,下亦义也。复遍阅门部诸字音义,《正字通》诂闸宇云,漕艘往来.臿石左右为门,设版潴水,时启时闭以通舟。永门容一舟,衔尾贯行,门曰闸门,河曰闸河,谩闸官司之。《广韵》闸为古盍切,《集韵》闸为容盍切,盍与盇通,有去入二声,进悟閇为闸之本字也。
《灵枢浅注·本输篇第二》
[解字]
俞:此一字有三音,音不同,义亦各别,分言之如下。
(一)云俱切,音臾,通作愉。
《礼记》男唯女俞,有内应外达之义,《论语》情愉如也。注:和悦也。
(二)音输,与输音义并同。
《左传》载:秦于是乎输粟于晋,自外而内,补其不足。与此篇名本输,言天者求之本,天生万物之本质,输之于人之四未,亦自外面内,补其不足。俞与输通,读平声,俞即输之本字也。
(三)音戍,乃输之去声,孔穴名也。
俞读去声,指一穴位而言。本篇云:所溜为荥,所注为俞。五藏五俞,大渊、大陵、太冲、太白、太溪,亦三焦所止为原之处。十二原出于四关,四关主治五藏,亦有男唯女俞,内应外达之义。脉会大渊,有来有去,皆在一隅,与五藏六腑,概括各经脉数穴而言者不同,故人迎动脉.秋喻在膺中,
亦指教穴而言。腧与俞一为广义,一为狭义。注《灵枢》者,搜《康熙字典》者,将腧俞二字混为一谈,有乖经旨,特此正之。
《灵枢浅注·邪气脏腑病形第四》
[释词]
虚邪:东南西北,春夏秋冬,辟之有时,统名虚邪。分言之有微邪、贼邪之类。如春日起西风,夏日起北风,此金来克木,水来克火。请言赋邪,如秋日起东风,冬日起南风,则我所能制者,此为微邪。且有匹正四隅之分,如春夏之交,起西北风,夏秋之交,起东北风,秋冬之交。起东南风,冬春之交,反起西南风,皆为虚邪。正邪:四正四隅,名曰八正。风从正面来,以天之六元起之。太过而病人也,为六淫之正邪。合乎四时生长收藏者,则为四时五常之气。太过而病人,客于三阴三阳者,谓之六淫,皆正邪之称也。
《灵枢浅注·官针第七》
[释词]
官针:古称官者有六。天官、地官、四时之官。春为秩宗,夏为司马,秋为士,冬为工,天官曰稷,地官曰司徒,上下四旁,有一定规律,针而曰官者,以小针有九,法天、法地、法人、法时……推而为五音,六律,七星,八风,九野,身形应九野,大乙应中州,首头应夏至,腰尻应冬至,左胁应春分,右胁应秋分。立春夏于左足手,立秋冬于右足手,戊已太乙所在,是谓天忌,故曰官针。
遵经重道针药奇功
先师遵经重道,对医经有精深造诣。其用方药,一以仲景方为主,方小而效宏,且应用灵活,时人以经方家称之。又长针灸,针药并施,起死回生,治有神功。
民国初年,重庆军阀混战,时为六月炎暑,士卒日夜蹲战壕中,寒湿侵袭,病倒者甚众。病者谓寒冷难奈,虽复以重被,仍战栗不已。扪之则身若燔炭,汗出淋漓病不退。经治不愈,乃延先师诊治。思忖良久,乃悟病人身大热,反欲得近衣者,热在皮肤,寒在骨髓也;身大寒,反不欲近衣者,寒在皮肤,热在骨髓也之理。《伤寒论》原文之后无方药,先师乃据古人论述,立案云:病原酷暑出征,枕戈露卧,以致寒伤骨髓,热淫皮肤。法宜专煎附子以祛伏寒,轻渍三黄,以涤浮热。当否,可请高明论证。拟方:制附子24克,黄芩、黄连、大黄各9克。按古法先煎附子二小时,以不麻口为度。将三黄待水沸时浸半分钟,将药液滤出,合附子汁混合,微温即饮之。服三次,表热退,寒战止,一剂乃瘥。
二十年代初,重庆兴修公路,线上掘荒冢甚多。一日归家途中,先师见一男子呼号腹痛难忍。止而诊之曰:此为《金匮要略方论》所附外台走马方汤证也。乃书医案云;因掘亲冢,腹痛难忍,此必启棺时为秽浊之气所伤也。拟方:杏仁2枚,巴豆2枚。用绵包缠,捣细如泥,溶于沸水中,捻汁滤渣饮。服后食顷,腹泻一次,痛渐解而瘥。先师云,读书不但要熟记正文,附文也应熟读默记,用时才能得心应手。该方原注通治飞尸鬼击病,是补正文之不足。林世雍按《金匮方歌》注释仲师阳走马汤一句是后人所附。仲师是汉代末年人,而《外台秘要》则梓行于唐代,何其颠倒如是耶?先师分析,令人折服。
先师活用古方,常能出奇制胜。抗战初期,重庆山洞地区麻疹流行。冬末诊一男孩,二岁许。病儿初时疹出身热不甚,不恶寒,微烦咳,纳呆神倦,大便二日未下,脉细而数。及至麻疹出齐后,忽昏愦喘促,病势危笃。先师脉证合参后谓,此可按《伤寒论》大病瘥后劳复者,枳实栀子豉汤主之。书方:枳实小者1枚(炮,小碎),山栀子、香豆豉各6克,加米泔水煎药。仅服一剂即神清,再剂而喘定,三服则余热悉去,病告痊愈。先师谓:劳复多指成人大病之后,复因风寒外袭,多言多怒,形劳房劳,梳洗沐浴,饮食不节等等,皆可致之;在幼儿可考虑风寒侵袭,饮食损伤,正衰不胜余热。以该幼儿论,麻疹齐后,病当向愈。然元气受损,气血未复,余热未尽,正不胜邪,重复发热,死灰复燃。故此,有昏愦喘促,病势危急之象。此乃虚热郁火,从内发也。其子又问先师:习俗用枳实,皆以钱计量,而此则独以枚计何也?师答曰:凡物用枚者,取其气之全也,气全则力足矣。今病既重,正气已衰,量重则正气不支,量小则邪气不破,今用气全之物,而力可倍,结可开矣。
民国初年,先师在巴县虎溪乡开业。一日深夜,农民陈某来延先师为其内人诊治温热病。谓病逾旬日,咽中痛。再至陈家,已闻哭声。陈某谓:请先生从后门进,免见死者,谓为送终也。先师答曰:危而不救,何以医为?乃径直入患者门。病人已穿殓服,停榻上,脚灯点明。师手执烛细察,见其面色未大变,虽寸口人迎无脉可寻,但跌阳脉微。扪其胸尚温,微有搏动。详询病因后,先师思之:半夏辛温,可和胃气而通阴阳,有开窍之妙,气逆能下,郁结能开。其时夜深,又系乡间,距场镇药肆甚远。忆及《伤寒论》苦酒汤或可救之。时当夏末秋初,执火把荷锄而出,得半夏二枚,先师嘱按古法,用大者一枚,洗净,切十四块薄片,鸡蛋一枚去黄,加米醋少许,混匀,微火上煮三沸去渣,汤成撬齿徐徐灌之。如食顷,病人目微动,继而有声,又少顷,竞能言语。守候达旦,竟起。后服安宫牛黄丸,迭进汤药调理月余而安。先帅妙手回生,一时响于乡里。先师不仅是著名的经方学家,在针灸学上也有很深的造诣。其用子午针法,能极《灵枢》补泻迎随之妙。自一九五五年冬赴京献《子午流注环周图》于毛泽东主席,神针之誉,驰于国中。他用针本子午流注、灵龟八法的理论,结合每一病人的不同脉象、体质、病情轻重,按时开穴进针,同时辨证用针,采取不同的针刺深度和手法,故不少危笃病患,得针而愈。
抗战初,日寇于五三、五四空袭重庆,市民纷纷退避山洞内。是年病疟者特多,服奎宁、疟涤平等无效,来国医药馆求治。先师分析道:此是洞中受寒,夏暑而汗不出,故病疟。他分别采用烧山火、透天凉之手法,按子午流注理论开时取穴,治愈疟病,不知凡几,深得贫苦市民赞颂。先师用针,活人以万千计,然勤于立德,疏于立言,在《子午流注说难》中,仅举了癫证、风中少阴重证、急惊风、鹤膝风、历节风、气郁结胸热痛等案。虽仅数案,亦可见其用针之神妙矣。
先师常叹:古之注《灵枢》,如史崧,马莳、张志聪、汪讱庵、黄元御等,文非不善也,理非不娴也。惜均不长于针刺灸芮(火旁)。认为针灸之道,登堂入室,非尽解《灵枢》则无以成就,并认为只谈理论,而不实际操作亦无以成就。故理论联系实际,数十年如一日地亲自操作,从不间暇。垂暮之年操作不便,也要亲自诊示,一一指点,待病人获效,心乃得安。同时,他还针对针灸中只针不药的风气说;针法亦非万全之策,当针则针,当灸则灸,为巩固疗效,还须服用中
药以补针、灸之不足。
培桃育李鞠躬尽瘁
为使祖国医药学昌明万代,造福人类,先师将毕生精力献给了中医药教育事业。
一九二九年,为与余云岫之流抗争,先师约集渝州同道三十六人,筹资九千元,于桂花街成立了重庆市国医药馆,亲任馆长职。该馆设各种门诊处、送诊处,并于楼上设住院部收治危重病员;晚上则约请医生会诊,讨论医疗方案,切磋技艺。使过去自守门户之见的医界贤达,济济一堂,开互相交流学术风气之先。继又创办国医传习所。先师任所长,邱明扬(成都中医学院教师,已逝)任主任教师。设《内经》、《难经》、《金匮要略》、《伤寒论》、《神农本草经》、《妇科学》、《国医诊断学》等课程,抗战前即毕业了男生部、女生部各一班。
抗战期间,重庆被炸,传习所迁至郊区山洞,先师又积极筹建重庆中医院,巴县国医学校。当中医院奠基时,先师挥毫题诗作贺:
中医院奠基(庚辰正月半)
太平旧岁新花朝,父子西山插秀苗。试看他年垂茂日,葡萄累累绿荫娇。
为办学校、医院,先师历尽艰辛,方筹得资金四万元之谱,建成大小楼房三座。环境适中,地势宽敞光线充足,尤为壮观。殊知学校仅办了两期,就被国民党海军部和银行巧取豪夺,强行征用。未毕业的学生只好迁至西山苗圃周宅上课。两年后,因伪政府的重重压迫而停办。先师怀着无限愤慨之情作诗记其事略:
卖母校(一九四二年壬午中秋丙夜)
抱璞陵阳类我痴,劳劳东逐又西驰。
抛将城郭远空袭,留得镃基待好时。
一室高明群鬼瞰,寸心暗淡几人知。
三年两卖母医校,何日长桑饮上池。
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政府不让人民休养生息,挑起内战,致使山城物价飞涨,民怨沸腾。当此之时,师欲再办学校,已非易事。乃招小部分学生,在永生堂讲学,培育人才。他曾数次向市中区七星岗警察局交涉,要求归还校舍,但次次都是碰壁而归。一九四九年春,先师曾赋诗一首,记收回校舍之艰,培养学生之难;
花朝(一九四九年春)
萦怀字水溉三巴,块垒难消问酒家。
剪剪春风生意浅,何曾桃李绿天涯。一九四九年底,山城重庆获得解放。建国初,百废待兴,千头万绪,但是共产党首先关心民生疾苦,平抑物价,使生产很快恢复,社会出现一派欣欣向荣景象。经历了两重社会的先师,怎能不无限感激党,热爱新中国呢?先师以一技之长,为国为党分忧。一九五零年经重庆市文教局批准,在和平路创办、苏生国医院,又在通远门外归元寺成立了中华医药科学讲习所。一九五一年春,该所招生,高级班、初级班各五十人,全由先师筹集资金,自编教材,为国家培养人才。是年秋,党和政府为提高中医技术而兴办了西南卫生部中医进修学校。一九五四年先师被聘为该校教师。之后,又成立重庆市第一、第二中医院,先师受委为院长。一九五五年底,出席全国政治协商会议,向毛主席献《子午流注环周图》,当时先师的心情是无比激动的,曾赋诗一首纪念:
献图碰杯礼
昔年伪政太昏昏,欲树长桑无处根。
三世医怀卞和璞,今宵一碰入京门。
会议期间,回首往事,心潮起伏,夜不能寐,特别是他听到周总理的报告,党和国家要创办四所中医学院时,更是精神振奋,表示愿为培养后代,效尽绵薄之力。
成都中医学院开办,聘先师为医经教研组教师,后委以医经教研组主任,喜看夙愿得偿,祖国医药,后继有人,乃赋诗一首,以舒胸怀:
振兴中华医药(一九五七年秋)
回思十载苦蕉窗,乐此三秋课锦江。
掘展岐黄有夙愿,不甘祖国逊他邦。
院中老李殖秾辛,池上长桑青梓桑。
混混盈科看后进,放乎四海喜洋洋。
先师在校期间,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深受师生员工的赞扬。他感到党对自己太尊重,太爱护了,士为知己者死尚不足惜,况共产党完全是为国为民,为子孙后代谋幸福的!他决心为党的中医事业奋斗终身,乃将在渝的母亲、妹妹、儿孙等迁来成都定居,时值向党交心活动之际,他向党表示决心,服从工作需要:派我上山,采药炼丹。派我下乡,服务农庄。许我返院(重庆),又把脉看。留我授课(学院),绝不缺课。写毕笑道:此言吾之志也,愿在党的领导下,不论在什么地方,都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先师成为一代名医,与他持之以恒地刻苦学习分不开。出诊或偶得小憩,他总要随手携带一个提包,内装医书、诗文数册,以备查阅。直到老年,仍查阅典籍,温故知新。真是活到老,学到老,做到了学而不厌。
先师待人忠诚,和蔼可亲,对病人、学生、同事,娓娓而谈,百问不厌。每次向我们传道、授业、解惑,总是反复再三,犹恐不能理解。他常说:我要把所知的知识和经验全部交给下一代。课余时间,学生们到宿舍请教,他都热情接待,真正做到了诲人不倦。故有人评论先师如金铎,叩之则鸣。
但是,象先师这样博学多才,心地善良的忠厚长者,十年内乱期间,却难逃厄运,不幸于一九七六年九月含恨去世。粉碎四人帮后,成都中医学院为先师平反昭雪,推翻了强加给先师的一切诬陷不实之词,倘先师英灵有知,亦可含笑九泉了。
(本文承吴叔亮、吴迪祖,吴慎修、吴传先提供部分资料,又蒙彭宪章副教授、林森荣老师审阅,谨此致谢) 李斯炽教授治学纪要
李克淦
【李斯炽小传】李斯炽(1892~1979),成都市人,生前系成都中医学院教授、院长。二十三岁在四川高等师范作理化助教时,便立志献身于中医事业。通过刻苦自学,终于夙愿得偿。毕生矢志振兴祖国医学事业,曾对汪伪政权扼杀中医行径进行过针锋相对的斗争,并通过捐资,借贷办学,培养了不少中医人材,为四川地区造就了一批骨干力量。六十年间,结合教学和临床,对古典医藉进行了深入的研究,著有《中医内科杂病》、《医学三宇经浅释》、《运气学说管窥》、《素问玄机厚病式初探》、《实用内经选释义》、《李斯炽医案》(一、二辑)、《医学歌诀三种》等二十余种。曾先后当选为第二、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第五届全国政协委员,并曾荣获中华人民共和国卫生部颁发的金质奖章。
余曾随先父习医多年,现仅就所见所闻,简要记述如下。
矢志中医不挠不屈先父于一九一五年毕业于四川高等师范学校,随即留校作理化助手,时年二十三岁。因目睹庸医杀人,在董稚菴老师的启发下,立志以发扬国粹,改进中医药为己任。在有志者事竟成这一思想指导下,开始了他从事祖国医学研究的漫长而艰苦的岁月。
当时他首先遇到的问题是:薪俸微薄,购书困难,业余自修,时间甚少。但是他认为学习条件是可以自己创造的。他一面省吃俭用,从微薄的薪俸中抽出一些钱来,一面利用业余时间刻写钢板,领取一些补贴,用以购买中医书籍。他每天晚上都坚持在暗淡的油灯下学习古典医籍,直至夜深人静。他的跟睛虽然越来越近视,但他的祖国医学知识却越来越增长,兴趣也越来越浓厚,信心也就越来越坚定了。
接踵而来的,是极为广泛的社会压力。在旧社会,中医在知识界是被人瞧不起的,特别是他这个进过新学校而又在大学里供职的人改习中医,更是为人讥笑。在伪政府不能正确处理中西医关系的情况下,中医不科学的说法更是甚嚣尘上。但是由于他通过学习和实践,了解到中医有其精辟的理论和可靠的疗效,群众基础是极其广泛的。他认为中医不是不科学,而是一些人不了解中医。应当用易懂的道理向国人宣传:中医是国宝,是玉璞,而不是顽石。对某些不切实用的地方也是可以通过研究加以改进的。而这些研究、宣传、改进的工作,不由一些具有较新思想的知识分子去承担,又由谁来完成呢?他自信他所从事的事业是有巨大意义的。在一片冷嘲热讽声中,他毅然地从教育界转入了中医界。
他改习医业不久,一九二七年汉奸汪精卫宣布废止中医中药,一九三六年蒋介石再次下令取消中医中药,使祖国医药面临灭顶之灾。在这种情况下,是退缩转回教育界以明哲保身呢,还是为挽救祖国医学的沉沦而斗争呢?他的答复是:中医不可废,矢志哪能挠。他以誓与国医共存亡的决心,团结组织了一些有志于中医事业的同道,一面请愿呼吁,四处奔走,一面宣传中医,举办学校。一九三六年,他创办了《医药改进》月刊,兴办了四川国医学院。当时伪政府对他举办国医学校,以其非法而不予立案。他在法庭上据理力争,指出立法必须合理,非理始为非法。尽管他说破喉咙,当局也不予理睬。为了挽救中医事业,他只好与同道们采取社会筹募、自身捐款、借贷度日、义务上课的办法,以不屈不挠的意志,将四川国医学院一直渗淡经营到解放前夕,尽管他自己负债如山,也毫无追悔之意。解放后,共产党给中医事业带来了光明,他个人也获得了新的生命。
善于读书不泥于古
先父认为,学习中医当以自学为主,老师只能指路,不能代劳,故刻苦读书为学医首要关键。读书贵在明理,不应迷信古人。他的读书方法是:读书当细,思虑当深,先明其意,后析其理,然后证诸实践,才能辨其真伪,得其要领。他在阅读古典医著中,提出有四种情况值得注意:
一是注意书中的错别字句。由于古代的印刷术不发达,或刻之竹简,或辗转传抄,或毁于兵燹,背诵流传,脱漏错误之处在所难免。虽经所谓订正,然因受崇古尊经思想之束缚,特别是对经典著作,总不敢轻易妄动一字,注解者亦因之勉为其注,乃至以讹传讹。如读书不辨真伪,就会将错就错,贻害于人。如《伤寒沦》中伤寒脉浮滑,此表有热,里有寒,白虎汤主之一段,显然系有脱漏和错字。表热里寒,即真寒假热之阴寒证,阴证而反现浮滑之阳脉,寒证而反投白虎汤之凉剂,岂有这种道理。
二是注意书中的记述过简。如《伤寒论》中脉结代,心动悸,炙甘草汤主之,这是针对气阴两虚所出现之心中悸动,脉象歇止的证型而言的,原文则简而未述,其他证型亦可出现心悸动,脉歇止,若不加分别而一概用炙甘草汤则将铸成大错。如成都地区解放前一老中医,以熟读《伤寒论》自居,在治一青年女性因劳动后受热出现心悸动、脉歇止时,不加分析地投以炙甘草汤,以致造成死亡的严重事故。故先父常说;不读书不能明理,但不善于读书,则不如不读书。
三是注意书中的片面提法。如《素问·至真要大论》中谈病机问题,都以诸、皆二字统括各种病机,即凡是某一种病,其病位都肯定在五脏中的某脏,其病因绝对是六淫中的某一种病邪因子。而实际情况则不尽然,即以诸风掉眩,皆属于肝而论,眩晕病发自肝脏者,只是较为常见而已,绝不能说,所有的眩晕病都是发自肝脏。譬如临床上常见的眩晕病因,还有肾精不充、肾阳虚衰、清阳不升、营血亏耗、痰浊上蒙、瘀血凝滞、酒食中阻、水饮上干、外感风寒、表里实热等,这些大多不涉及肝脏,而仍然会导致眩晕。当然,古人因受时代限制,其立论不一定尽善尽美,但吾辈继承祖国医学,则应加以发展,力求使其全面地与客观实际相吻合。
四是应注意书中的错误之处。古代医家所著医书能流传于后世,说明其医学知识是丰富的,是有科学价值的。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绝不可盲目崇拜,一概置信而必须经过临床检验,方可取用。如吴鞠通所著《温病条辨》,首方即选用桂枝汤,该条云:太阴风温、温热、温疫、冬温,初起恶寒者,桂枝汤主之。如以初起恶寒为主证而选用桂枝汤,则显系感受风寒,根本与温病无涉,怎能将此方列为温病之首方呢?究温病初起亦有微感恶风寒之症,然其病理应为温邪郁遏卫阳,而非寒邪束表,其致病因子为温热之阳邪,怎能用桂枝以热治热?况温病化热最速,伤阴尤易,保存津液之不暇,何堪再用桂枝劫其阴精?故善读书者,当于字句中深究之,临床中验证之。
广问博收精心提炼
先父常说:书本上的医学知识是死的,人群中的医疗经验则是活的。要想学到人群中蕴藏着的丰富医学知识,首先必须放下架子,广问博收。其次是独立思考,精心提炼。询问的对象首先是老师。老师大都见多识广,但在旧社会的老师多缺乏耐心,加以师道尊严,多问则不免失礼,故只能对关键问题提问,主要还应依靠自己的独立思考。如先父早年曾诊治一洛江何某,初患腰背疼痛难以屈伸,诸医皆以湿痹论治,投独活寄生汤、羌活胜湿汤、小续命汤之类,愈服愈剧,且日趋佝偻,身踡屈难伸,整日疼痛不休。先父初诊时,亦认此证初起应属寒痹,其所服诸方无效者,因寒痹不解复感于邪,已内舍于肾。乃取《类证治裁》安肾丸方意加减调治,时过月余,亦毫无效验。先父乃问询于太老师董稚菴先生,董老提示说:治痿者,独取阳明。先父始悟及《素问·痿论》中明言:肾气热,则腰脊不举,骨枯而髓减,发为骨痿一段,但对肾热骨枯之骨痿,为何不取少阴而独取阳明,仍惑然不解。乃再询问于董师,董老颇不耐烦地说:《内经》中早已明言,阳明者,五脏六腑之海,主润宗筋,宗筋主束骨而利机关也。先父退而再思,始悟及阳明乃五脏六腑之大源,阳明得养,五脏六腑均得受益,筋骨关节自能荣润之理。然处以何方,仍犹豫不决,再请教于董师。董老声色俱厉地说:
良工只能示人以规矩,不能令人巧。学问之道,不思则罔矣!父唯唯而退。清夜思之再三,始恍然大悟。夫阳明者胃也,润者滋养之义。肾气热,骨枯髓减,与热甚伤津同义。津枯液涸,不得用苦燥清热,当以甘润生津,主以益胃之剂,则宗筋得润,筋骨关节自能通利。于是以大剂益胃汤为主方,加入葛根、淮山药,不数剂而腰脊疼痛大减,后以此方加减调理数月而愈。
其次是向同道学习。同道中经验宏富者亦不乏人,只要肯虚心请教,大多能谈其一般心得。但在旧社会因受保守思想之束缚,其关键处则多秘而不宣。对学习同道中的经验,先父采取的办法是;促膝谈心,互相交流,实际观察,临床验证。在他多次组织的义务医疗队中,即以虚心诚恳待人,收到了互相学习、共同提高的良好效果。如壬申年成都地区霍乱流行,家父组织壬申防疫队,同道者二十余人参加,互相推诚相见,争献秘方。经过临床证实,以蚕矢汤和防疫避瘟丹疗效最佳。这不仅对控制疫情起了很大作用,也给先父以后治疗霍乱、中暑痧症、闷乱呕吐、腹泻等症提供了有效的办法。又如同道谢某,惯用升降散加减治疗多种外感疾病,先父虚心求教,谢某以实告之,用于临床,确获显效。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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