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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自传

_2 季羡林(当代)
(三)统治者对宗教的态度
四、唐初中印交通的情况
五、关于玄奘
(一)玄奘的家世
(二)西行求法前在国内的学习准备阶段
(三)西行求法的动机
(四)在印度的活动
(五)回国后的情况
(六)在佛教哲学方面理论与实践的矛盾
(七)翻译印度因明可能产生的影响
我这一阶段的学术研究(7)
六、关于《大唐西域记》
[在上面这个目录中,标明章节的数码,《中印文化关系史论文集》与《季羡林学术论著自选集》中稍有不同,比如前者用1. 而后者用(一)等。虽系细节,也请注意]。
从上面开列的目录中也可以看出来,全书涉及面是非常广的。我使用的资料多半是来自翔实准确的统计,是完全可靠的。现在我把主要内容加以综述。
因为《大唐西域记》这一部书蜚声世界,特别是享誉于天竺,由来已久,影响至大,所以我不惜以近十万字的篇幅,对此书之方方面面,细致深入地加以探讨。我费的时间长,查阅的资料多,对产生这一部巨著的时代背景和地域条件都详加论列,以利于读者对此书之了解。
唐初,“丝绸之路”虽颇畅通,东西方文化交流也极频繁;但是唐统治者并不鼓励其臣民随意出国。玄奘离开中国边境时,几为巡逻者射毙,幸得脱免,终达天竺。但当玄奘在印度留学十余年回国时,他的声誉日隆,震动五天。唐太宗热烈欢迎,成为长安一大盛事。唐太宗并非虔信佛教,大概玄奘这个人有许多过人之处,从而得到了太宗的垂青,劝他还俗,许以高官厚禄。玄奘虽拒而未从,但仍与太宗诚意周旋。我因此把玄奘与德国伟大诗人歌德相比,我认为不无道理。唐王室尊老子李耳为祖,当然偏信道教。但一般说来,他们的宗教政策是儒、释、道三教并提。总而言之,佛教发展到了唐初,已经越过了光辉的顶点,虽后来有唐宪宗等沉溺之,也已无济于事。武则天崇佛,并伪造佛典,实出于政治目的。谁要是认为武则天真正信佛,那是上了当。从中国佛教史的角度来看,佛教当时已经走下坡路了。
在印度,情况也差不多。到了7世纪初期,印度教已完成了转型任务,影响日益广被。虽有戒日王之张扬,佛教已非昔日之辉煌。后来,伊斯兰教逐渐传入。在印度教和伊斯兰教夹攻之下,佛教终于在印度销声匿迹,而大行于东亚几个国家。到了最近几十年,印度政府虽努力想恢复佛教,但收效甚微。
我在本书中设立专章叙述玄奘。我力图客观地评价唐代这个高僧,给他以极高的赞誉。鲁迅在《中国的脊梁》这一篇文章中隐约指出,像玄奘这样“舍身求法”的高僧也属于“中国的脊梁”之列。但对玄奘的“世故”方面,我也没有放过。我在上面已经说到,我把他同歌德相比。我的目的在于,评论人物必须客观公正。
我这一阶段的学术研究(8)
《大唐西域记》这部书虽受到学术界的高度赞誉,也得到了国家的最高奖,但我们自己并不完全满意。校注进行时,我们国家通晓西域古代语言的学者,对它的理解还有缺漏。最近几年,由于一批青年学者的艰苦努力,那些缺漏基本上都已补全。我在前几年就有一个想法:重组班子,重新校注,期能真正达到世界最高水平。我的这个想法得到了全体有关的青年学者的热情响应,我们一定要付诸实施。还有一点,我必须在这里指出:我在那篇长文中忽视了辩机,将来必须补上。
1981年
此年共写文章二十三篇,包括学术论文、散文、杂文等。《罗摩衍那》汉译本第二卷和《朗润集》出版。
在二十三篇中,可以称为学术论文者共有九篇。现将其内容分别介绍如下。
1.《新疆与比较文学的研究》
有一个观点,我在上面已经讲到过,为了写作需要,这里再重复一下。我认为,在过去几千年的历史中,世界各民族共同创造了许多文化体系。依我的看法,共有四大文化体系:中国文化体系、印度文化体系、阿拉伯穆斯林文化体系、西方文化体系。四者又可合为两个更大的文化体系:前三者合称东方文化体系,后一者可称西方文化体系。而这些文化体系汇流的地方,世界上只有一个,这就是中国的新疆。
我这篇文章主要讲新疆的比较文学资料。由于多种文化的会合,所以新疆比较文学的资料也就丰富。我在本文里只举一个例子,这就是吐火罗文A(焉耆文或东吐火罗文)中的“木师与画师的故事”。这个故事有许多异本,我在汉译佛典中举出了几个,并不求全,只不过表示这个故事传布之广而已。这个故事,我在上面已经谈到过。
这篇文章在我一生学术研究史上的意义,下面再谈。
2.《关于“糖”的问题》
这只是一篇极短的文章,里面没有多少学术探讨;但是却有颇为重要的意义,也在下面再谈。
我这一阶段的学术研究(9)
3.《关于大乘上座部的问题》
我自己认为,这是一篇相当重要的论文,它解决了一个印度佛教史上颇为重要的问题。大家都知道,只有小乘才有上座部、大众部等部派之别,而大乘是没有的。为什么在《大唐西域记》中却多次出现“大乘上座部”这个名词呢?这给中西佛教史学者,特别是研究《大唐西域记》的学者带来了困难和迷惑,使他们手足无所措,做出了许多自相矛盾的解释。但是,始终没有任何学者能够提供一个明确无误的说法。我在上面有关《〈大唐西域记〉校注》的那一段里,曾经提到过,是我给“大乘上座部”这个词作的注。现在这一篇论文就详细说出了我作注的根据和对这个词的解释。
我的解释是:根据巴利文佛典和锡兰(今斯里兰卡)史籍的记载,锡兰佛教信仰,虽以小乘上座部为主,但是大乘思想始终输入未断;无畏山住部受大乘思想影响更是特别深刻而显著;许多典型的大乘思想渗入小乘,在大乘萌芽时期,更为明显。这在印度佛教史上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锡兰小乘的三个部派,主要是两个部派,它们所遵行的律并无歧异。但是,在学说方面,无畏山住部却不断接受大乘影响。在早期,接受原始大乘的功德转让等学说;到了玄奘的时候,又接受大乘瑜伽思想(可能也有中观思想)。因此,所谓“大乘上座部”,并不是大乘与上座部两种东西,而是接受大乘思想的小乘上座部一种东西,只是包含着大乘与小乘两方面的内容。《大唐西域记》的藏文译本对“大乘上座部”的译法是比较准确的。
4.《对“丝”、“纸”两篇文章的补正》
我在上面已经谈到,我写过一篇关于“丝”、一篇关于“纸”的文章,这两篇文章都涉及考古发掘和语言学。我根据当时的考古发掘工作的结果,提出了最早的“丝”和最早的“纸”出现的时期。后来考古工作又有了新的进展,我不能不改变我的提法,因此就产生了这一篇《补正》。估计随着考古工作的不断扩大和深入,将来还会有更新的“补正”。我觉得,从事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工作的学者,必须随时密切注意考古工作。在这方面,我们过去做得不够。
5.《论释迦牟尼》
这本来是我给《中国大百科全书》写的一个词条。既然是词条,就必须遵守词条的体例,文字要简明扼要,不能像论文那样旁征博引。可是它后来又作为一篇论文单独发表。词条与论文在体例上的矛盾就凸显出来,我只能稍稍加以调整。
我这一阶段的学术研究(10)
佛祖释迦牟尼有无其人,过去是有争论的。现在怀疑其人的存在者已经不见。我个人认为,他确实是一个历史人物。他活着的时候也并没有说自己是神。整个原始佛教是无神论的。有人认为这是怪论,其实这是事实。在佛教变成了宗教以后释迦牟尼才被神化。在本文中,我就是把释迦牟尼作为一个历史人物来加以评述的。我不是任何宗教的信徒,当然也不是佛教徒。
6.《〈西游记〉与〈罗摩衍那〉》
这是一篇极短的文章,只讲了《罗摩衍那》第六篇同《西游记》第六十一回“猪八戒助力败魔王,孙行者三调芭蕉扇”的关系。这属于我对《西游记》与印度影响的看法的一部分。
7.《一张有关印度制糖法传入中国的敦煌残卷》
我自己认为,这是一篇十分重要的论文。这一张敦煌残卷是伯希和带走的,原写在抄录的佛经的背面。因为当时纸张极为珍贵,所以就一纸两用。但是,佛典与制糖术相去何啻天渊,为什么竟在佛典背后出现制糖术的记载?至今还是个谜。
稍稍了解敦煌卷子的人都会知道,佛经卷子,如果没有抄写的时间,则价值不大;有了抄录时间,则价值立增。而佛典以外的东西,比如中国古籍和变文等等,则视若瑰宝。至于科技资料,则直如凤毛麟角,成为瑰宝中之瑰宝了。这一张残卷就属于这一类,因而引起了中外学者的垂涎。可这是一个硬核桃,很不容易啃,想啃而啃不动,只好放弃。它辗转传到了北大历史系几位同志手中,他们拿给我看。我惊喜之至,想啃它一下。可是最初也没有啃动。我昼思夜想,逐渐认识到:整张卷子的关键在“煞割令”一词。此词如能解决,则通篇皆活,否则仍然是一座迷宫。我仍然继续苦思。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有一天我忽然顿悟:“煞割令”不就是梵文的■arkar 吗?这个谜一破,我惊喜若狂,拍案而起,立即解读其他部分,都迎刃而解,就写成了这篇论文。
此文共分为以下几节:
首先解读原件,附有照片;一、甘蔗的写法;二、甘蔗的种类;三、造砂糖法与糖的种类;四、造煞割令(石蜜)法;五、砂糖与煞割令的差别;六、甘蔗酿酒;七、甘蔗栽种法。
以上几节的论述都是按照原件的顺序来解释原文的。
我这一阶段的学术研究(11)
8.《梵文本〈妙法莲华经〉(拉丁字母转写本)序》
这是一篇序,我根据自己过去对《妙法莲华经》的研究结果,重复了一下这一部佛典的重要意义,以及诸写本差异的原因和语言特点。我自己把这篇序译为英文,以利外国读者。
9.《蔗糖的制造在中国始于何时》
这一篇论文是讲中国蔗糖史的,现收入拙著《糖史)第一编,国内编。
1982年
本年共写各类文章三十五篇,其中可以称为学术论文者共有十三篇。本年出版了成册的书四种:一、《印度古代语言论集》,收有用中、德、英三种文字写成的论文,我在哥廷根大学的博士论文也在其中。我早年研究佛教混合梵语的成果都收在里面了。二、《中印文化关系史论文集》。三、《罗摩衍那》汉译本第三卷。四、《罗摩衍那》汉译本第四卷。
我在下面对学术论文分别加以介绍。正如人们可以预料到的那样,诸论文的分量相差极大。
1.《对〈一张有关印度制糖法传入中国的敦煌残卷〉的一点补充》
记述印度制糖法的敦煌残卷,上面已经介绍过。在那篇文章发表的同时,我已经做了一点补充。现在这一篇文章可以说是补充的补充。我发现,从《世说新语》直到敦煌变文,教、交、校、挍、较、效、觉等字,都是同音同义。
2.《吐火罗语A中的三十二相》
这是一篇重头的论文。
大约在一年前,新疆博物馆的李遇春先生把新疆新发现的四十四张、八十八页(每张两面都写有文字)用中亚斜体婆罗米字母写成的他们揣测是吐火罗文A的残卷(简称新博本)送给了我,要我释读。我在德国从Sieg师治吐火罗文以后,已经有三四十年的时间没有摸过吐火罗文的东西,以前学到的那点儿东西已经颇为生疏,心中忐忑不安,不敢贸然接受这个重任。但是,看到这样的瑰宝在前,心又不能不为所动。在思想激烈斗争之后,还是硬着头皮接受下来了,心里想:且试它一下,如果实在啃不开这个硬核桃,然后再投降也不晚。然而,幸运之神又一次光临。字母我是认识的,我试读了几张,忽然就发现一个Colophon,明确无误地写着书的名称:《弥勒会见记剧本》(下面简称《剧本》),还有剧本的幕数。我大喜过望:这样一来,问题不就全解决了吗?而且更使我兴奋不已的是,这部书不仅仅是一部佛经,而且是一部文学作品,书名中就含有“剧本”的字样。这不但对研究佛教史有用,而且也大大有助于文学史的研究。这样的材料比单纯的佛经更为难得,更为有用。我焉能得而不狂喜,不振奋呢?
我这一阶段的学术研究(12)
大家都知道,在佛教教义中,弥勒是未来佛。小乘中已有其名,而大盛于大乘。估计在中亚和新疆一带,有一段时间,弥勒信仰极为流行。光是吐火罗文A(焉耆文)的《弥勒会见记剧本》就有好几个本子。Sieg和Siegling合著的《吐火罗文残卷》(Tocharische Sprachreste)中,就收了不同本子的《弥勒会见记剧本》,都出自中国新疆。欧、美、日等地研究吐火罗文者,虽为数不多,但也颇有几个,可从来没有见其中任何人译释过其中的任何一张。非不愿也,是不能也。因为残卷真是极残,没有一页可以说是完整的,读起来困难极大。虽然德国学者写过几部语法,A和B两个方言都有,对学者有极大的帮助。可是,如果想认真译释,工具仍然不足。我在搞别的工作之余,开始用拉丁文转写婆罗米字母,并逐渐对本《剧本》的内容有了一些大概的了解。这些残卷出土时,页码顺序是完全混乱的。我也逐渐理出来了一个大概的顺序,为本《剧本》的译释工作奠定了初步的基础。但是,一直到这时候我还没有下决心做译释的工作,因为我十分清楚其中的难度,我只做了一点儿介绍工作。下面的6.《谈新疆博物馆吐火罗文A〈弥勒会见记剧本〉》,就是一篇介绍文章。
在整理本《剧本》的过程中,我偶尔发现在本书的几个地方都有关于三十二相的记载。所谓三十二“相”,梵文原文是Mah puru■alak■a■a,直译是“大人相”。“大人”即“大人物”。既然是大人物,就应该与平常人有不同之处,特别是在生理方面。中国古代也有类似的信仰,或许是统治者故意散布的,也可能是由于老百姓的愚昧无知,自己制造出来迷惑自己的。除了三十二“相”之外,还有八十种“好”,梵文是anuvya■jana,也指的是生理特征,与“相”难以划分。佛教传入中国以后,许多中国的“正史”也受到了影响,在上面我已经谈过这个问题。但是,我的兴趣并不是研究“相”、“好”本身,而是研究吐火罗文。Sieg和Siegling书中也有关于“相”的记载,但都不全。现在的新博本中居然也有,两下里拼凑起来,能够搞出一个比较完整的吐火罗文三十二相表,这会有助于对几个过去不认识的吐火罗文字的解释。于是我就参考了几种汉译佛经,还有几种梵文原文的佛经,写成了这一篇论文。
我在上面曾讲到过,治吐火罗文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想法认识过去没有能够认识的字。吐火罗文是一种新发现的文字,没有现成的语法,没有现成的字典,通过极少数的梵吐双语文书,通过其他一些别的办法,学者们,首先是Sieg和Siegling,逐渐认识了一些字,但是不认识的还比比皆是。倘若能想方设法多认识几个新字,这无疑就是重要的贡献。我在上面讲到过,通过汉译佛典《福力太子因缘经》等书的德译文,我曾帮助Sieg先生认识了几个新字,Sieg先生极为高兴。结果就促使他后来译释了Tocharische Sprachreste中的前面若干张,其中就用了我的德文翻译。我一直到今天还相信,利用汉、藏译佛典(其量极大)是今后解读吐火罗文的有效办法之一。
我这一阶段的学术研究(13)
在这一篇论吐火罗文三十二相的论文中,我也确定了一些字的含义。我只举一个例子。el 这个字,在《吐火罗文语法》中没有解释。到了他的■bersetzungen aus dem Tocharischen(APAW,1943,Phil-hist.Klasse,No.16)中,他把这个字译为ging hinter den T rfl gel(?),并注明是根据我的文章。问题的解决总算是向前进了一步。到了Werner Thomas的Tocharisches Elementarbueh中,他毫无根据地把el 译为德文hinaus(出去),我只能佩服他的勇气。但这种不谨严、不负责的学风,不是德国的学风,我又只能为之惋惜。一直到el 这个字又出现在三十二相中,这个问题才算是得到了彻底的最后的解决。在三十二相的第十相(相的数码并不固定,因书而异)中,el 又出现了,与之相应的梵文是guhya,巴利文是guyha,意思是“隐藏起来”,这才是el 的真正含义。
3.《说出家》
这又是一篇关于吐火罗文的论文。
所谓“出家”,就是“出家当和尚”,我们一直到今天还在使用这个词。但是,在印度梵文写成的佛经中,却只用“出走”一个词,并没有说明从什么地方“出走”,也就是说没有这个“家”字。
但是,吐火罗文中却有这个“家”字。这是什么原因呢?是汉文受了吐火罗文的影响呢?还是倒转过来,吐火罗文受了汉文的影响?经过了仔细分析,我认为,是吐火罗文受了汉文的影响。在中国民族语言史上,这是一个颇有意义的现象。
4.《我和比较文学》
这是一篇关于比较文学的文章,只是一般的介绍,没有多少发挥。我对比较文学涉猎不深,没有用过苦功,所以从来不敢以比较文学家自居。如果说我对中国比较文学的兴起有什么贡献的话,那么我在推波助澜方面起的作用更大。
5.《〈妙法莲华经〉引言》
这是一篇介绍梵本《妙法莲华经》的文章,没有什么新的发挥。
6.《谈新疆博物馆吐火罗文A〈弥勒会见记剧本〉》
这是一篇介绍新疆博物馆吐火罗文《弥勒会见记剧本》的通俗性的文章,在上面2中,我已经谈到过。
我这一阶段的学术研究(14)
7.《比较文学随谈》
这是一篇漫谈比较文学的文章,不能算是学术论文。
8.《〈大唐西域记今译〉前言》
《〈大唐西域记〉校注》出版以后,我当时想到,将来要出一套有关这一部重要著作的系列丛书:一是《校注》,二是《今译》,三是英译。一般说来,这一部书并不深奥难读,但是有一些章节还是极为难懂的。我一贯反对古书今译。可我也曾多次讲过,想要消灭古书,最好的办法就是今译。我并非故作惊人之谈。因为古代许多经典,我们今天并不能全读通,比如《诗经》、《书经》、《易经》等等,我们今天包括最有学问的人在内,究竟能读通多少?即使是最狂妄的人,也不敢说全通。在这种情况下而胆敢今译,译成什么结果,不是一清二楚了吗?最聪明而又无害的办法就是让人读原文,加以必要的注释,懂就说懂,不懂就说不懂,老老实实,这才是正道。某些高呼今译的有权有利者,我怀疑他们并没有读过几本古书,大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其志可嘉,其行则不足为训也。但是,我为什么又偏偏提倡今译《大唐西域记》呢?因为,我觉得,这一部书必须译成英文,让普天下的学人共享其利,而如果根据原文英译,则困难必多如牛毛。我们这些人究竟对本书下过一番工夫,比别人应该懂得多一点儿,实在一点儿,正确一点儿。不如我们来今译更为妥善。我心中今译的读者,与其说是中国一般人,毋宁说是英译者。他们必须根据我们的今译译为英文,则可避免许多错误。这就是我最原始的想法。可惜的是,今译虽出,而英译无望,只有俟诸异日了。
9.《〈印度民间故事〉序言》
我一向有一个看法,也许是一个偏见,我认为,世界上许多民族都创造了一些寓言、童话和小故事,但以印度为最多,质量也最高。鲁迅曾有类似的看法,他说:“尝闻天竺寓言之富,如大林深泉,他国艺文,往往蒙其影响。”我写过不少篇考证中国一个故事或者寓言的文章,都是为我这个主张张目的。
10.《〈罗摩衍那〉简介》
这是一篇简单介绍《罗摩衍那》的文章,没有什么新意见。
11.《关于葫芦神话》
这一篇文章虽短,然而却是极有意义的,它破除了葫芦神话只限于中国的说法。
12.《《沙恭达罗》简介》
只简短介绍了《沙恭达罗》,没有什么新的观点。
我这一阶段的学术研究(15)
13.《〈五卷书〉简介》
只简短介绍了《五卷书》。
上面是我在1982年全年所写的学术论文(有的不能称为学术论文,只是介绍文章;但被介绍的作品重要,所以也纳入学术论文的范畴)的全部情况。
1983年
本年共写各种各样的文章二十三篇,出版书籍一本:《罗摩衍那》汉译本第五卷。在二十三篇文章中够得上称为学术论文的有以下八篇。现在分别予以说明。
1.《〈罗摩衍那〉译后记》
2.《〈罗摩衍那〉译后漫笔》
这两篇“译后记”,多少涉及了一点儿与研究工作沾边儿的问题,所以我把它们列在这里。
3.《为〈印度文学研究集刊〉而作》
严格讲,这一篇也算不上学术论文。但是,印度文学是我毕生研究工作的一个方面,所以我把这篇文章列在这里。
4.《新博本吐火罗语A(焉耆语)〈弥勒会见记剧本〉1.3 1/21.31/1 1.9 1/1 1.9 1/2四页译释》
这是一篇有重要意义的文章。
事情还要从头讲起。关于新疆博物馆吐火罗文A《弥勒会见记剧本》,我在上面已经多次提到。我对本书的理解是逐步深入的;我对它处理的办法也是逐步完善的。我最初确实没有翻译它的念头。因为,我知道,这是异常艰巨的工作,德国许多专门从事吐火罗文研究的专家,除了Sieg师外,也没有哪个人敢于尝试。Tocharische Sprachreste中就有许多《弥勒会见记剧本》的残卷,为什么竟没有一篇德文或其他西方语言的翻译呢?后来,我的胆子慢慢地大了起来,我的想法有了改变。我忽然发现,自己是有所恃而不恐的。我的“所恃”就是我国藏有大量的同书的回鹘文译本的残卷,虽然残缺不全,但是比起德国的收藏来是多得多的。我何不利用回鹘文译本呢?两个译本亦不完全一致,有的地方一致性多一点儿,有的地方少一点儿。这是十分正常的现象,不足为怪。我自己不通回鹘语。于是我就请了几位中国回鹘文专家来帮助我。他们是:我的学生,中央民族大学耿世民教授;我的朋友,新疆工学院李经纬教授;新疆博物馆伊斯拉菲尔.玉素甫、多鲁坤.阚白尔等先生。如果没有他们的帮助,我是无法翻译的,吐火罗文原卷实在太残破了。
我这一阶段的学术研究(16)
我选了自己认为比较有把握的二张四页,译成了汉文,加上了比较详细的注释。译文和注释,后来发现,都有一些不太确切或者甚至错误的地方。我认为,这都是难以避免的。千里之行,始于跬步,我毕竟开步走了。这个发轫,这个滥觞,是十分珍贵的。一旦发轫,一旦滥觞,遂一发而不能自已,于是就一张张、一页页地翻译下去。有的在国内刊物上发表,有的译成了英文。在国外刊物上发表,有的还没有发表。终于译完了三十多张,六十多页。有一些张,在回鹘文译本中还没能找到相应的段落,只好留待以后解决了。现在已经把全书整理完毕。这部书现已出版,收入《季羡林文集》第十一卷。详细情况,下面将在有关的年份中介绍,这里就先不提了。
了解了我上面说的情况,就能够理解我为什么说这是一篇有重要意义的文章。
5.《〈中国比较文学〉发刊词》
这原是《中国比较文学》的“发刊词”。《中国比较文学》是中国比较文学学会创办的一个刊物。篇幅虽不是太大,但却有其意义,这毕竟是中国比较文学学者创办的第一个刊物,同世界比较文学学会和其他一些国家的相应的学术机构有密切联系和交换关系。本文不长,内容也简短扼要,只讲了建立比较文学中国学派的问题,讲了我们的信心,讲了我们现有的条件和我们的目的。
6.《古代印度砂糖的制造和使用》
这也是一篇重要的论文。
世界学术界,特别是研究甘蔗原产地问题的学者们有一个说法,说印度就是甘蔗的原生地。这个说法并没有被普遍地接受。但是,甘蔗以及造蔗糖术在印度古代文献中出现相当早,则是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
我这一阶段的学术研究(17)
我注意到甘蔗和糖,不自现在始。1981年我就曾写过一篇文章:《蔗糖的制造在中国始于何时》。回想起来,这与吉敦谕和吴德铎两先生的笔墨官司有关。我读了他们两位的许多篇辩论文章,有感而发,写了那一篇论文。在1981年早一些时候,我曾写过一篇《一张有关印度制糖法传入中国的敦煌残卷》。这两篇论文表示我已经比较认真地注意到甘蔗和糖的问题了。这可以算是我研究甘蔗和糖的发轫和滥觞。这个研究占用了我长达二十来年的时间,已经陆续写成了一部长达八十余万言的《糖史》(是书现已出版,收入《季羡林文集》第九卷和第十卷)。
7.《(中外关系史译丛)前言》
这是一篇比较短的文章,只肤浅地阐明了研究中外关系史的重要性。
8.《〈佛经故事选〉序》
此文收入1991年出版的《比较文学与民间文学》时,改名为《佛经故事传播与文学影响》。不是出自我的笔下。我觉得这个名称似有欠妥之处,内容颇简单,主要说明在印度产生的神话、寓言和童话,影响广被,连古代希腊也受到了影响,《伊索寓言》就是一个例子。主要通过佛经翻译,也影响了中国。研究比较文学而又重视影响研究的学者们,对他们来说,《佛经故事选》是很有用的。
迎新怀旧(1)
迎新怀旧
我经常说到,我是幼无大志的人。其实我老也无大志,那种“大丈夫当如是也”的豪言壮语,我觉得,只有不世出的英雄才能说出。但是,历史的记载是否可靠,我也怀疑。刘邦和朱元璋等地痞流氓,一无所有,从而一无所惧,运气好,成了皇上。一批帮闲的书生极尽拍马之能事,连这一批流氓的并不漂亮的长相也成了神奇的东西,在这些书生笔下猛吹不已。他们年轻时未必有这样的豪言壮语,书生也臆造出来,以达到吹拍的目的。
这话扯远了,还是谈我自己吧。我的“无大志”表现在各个方面,在年龄方面也有表现。我的父母都只活四十岁多一点。我自己想,我决超过父母的,能活到五十岁,我就应该满足了。记得大概是在20世纪50年代,我四十多岁的时候,忽发奇想,想到我能否看到一个新世纪。我计算了一下,我必须活到八十九岁,才能做到。八十九岁,对当时的我来说,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古今中外的文人,有几个能活到这个岁数的?这简直像是蓬莱三山,烟波淼茫,可望而不可即。
然而曾几何时,知命之年,倏尔而逝;耳顺之年,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在古稀之年也没能让我有古稀的感觉。物换星移,岁月流逝,我却懵懵然,木木然,没有一点儿感觉,“高堂明镜悲白发”,我很少揽镜自照,头发变白,自己是感觉不到的。只有在校园中偶尔遇到一位熟人,几年不见,发已半白,我心里蓦地震颤了一下。被人称呼,从“老季”变成了“季老”,最初觉得有点儿刺耳。此外则一切平平常常,平平常常。弹指一瞬间,自己竟然活到了八十九岁,迎接了新世纪和新千年,当年认为无法想像的,绝对办不到的,当年的蓬莱三山,“今朝都到眼前来”了。岂不大可喜哉!然而又岂不大可惊哉!
记得有两句诗:“凡所难求皆绝好,及能如愿便平常”,我现在深深地认识到这朴素语言中蕴含的真理。我现在确实如愿了。但是心情平常到连平常的感觉都没有了。早晨太阳从东方升起,到了晚上,仍然会在西方落下。环顾我的房间,依然是插架盈室,书籍盈架。窗台上的那几盆花草依然绿叶葳蕤,春意盎然。窗外是严冬。荷塘里只剩下了残荷的枯枝,在寒风中抖动。冰下水中鱼儿们是在游泳?还是在睡眠?我不得而知。埋在淤泥中莲藕是在蔓延?还是在冬眠?我也不得而知。荷花如果能做梦的话,我想,它们会梦到春天,坚冰融化,春水溶溶,它们又能长出尖尖的角,笑傲春风了。
荷花是不会知道什么20世纪21世纪的。大千世界的一切动植物都不知道。它们仅仅知道日和夜以及季节的变换这些自然界的现象。只有天之骄子人类才有本领耍出一些新花样,自己耍出来以后,自己又顶礼膜拜,深信不疑。神仙皇帝就属于这一类,世纪和千年也属于这一类。就拿20世纪的世纪末来说,明明是人类自己制造出来的东西,却似乎有了无限的神力。
迎新怀旧(2)
多少年来,世界各国不知有多少聪明睿智之士,大谈他们自己制造出来的世纪末问题,又是总结20世纪的经验教训,又是侈谈21世纪的这个那个,喧呶纷争,煞是热闹;人各自是其是而非他人之是。一时文坛、学坛,还有什么坛,议论蜂起,杀声震天。倘若在高天上某一个地方真有一位造物主的话,他下视人寰,看到一群小动物角斗,恐怕会莞尔而笑吧。
我自己不比任何人聪明,我也参加到这一系列的纷争里来了。我谈的主要是文化问题,20世纪和21世纪东西文化的关系问题。我认为,20世纪是全部人类历史上发展最快的一个世纪。在这个世纪以前西方发生的产业革命大大地解放了生产力,二百多年内,给人类创造了巨大的财富和福利,全世界人民皆受其惠。但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则是并不美好的,由于西方人以“征服自然”为鹄的,对大自然诛求无餍,结果遭到了大自然的报复和惩罚,产生了许多弊端和祸害。这些弊端和灾害彰彰在人耳目,用不着我再来细数。现在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政府和人民团体都在高呼“环保”,又是宣传,又是开会,一时甚嚣尘上。奇怪的是,竟无一人提到环保问题产生的根源。为什么欧洲的中世纪和中国的汉唐时代,从来没有什么环保问题呢?这情况难道还不值得人们深思吗?
我自己把环保问题同20世纪和21世纪挂上了钩,同东西文化挂上了钩。同时我又常常举一个民间流传的近视眼猜匾的笑话,说21世纪这一块匾还没有挂了出来,我们现在乱猜匾上的大字,无疑都是近视眼。能吹嘘看到了匾上的字的人,是狡猾者,是事前向主事人打听好了的。但是这种狡猾行动,对匾是可以的,对21世纪则是行不通的。难道谁有能耐到上帝那里去打听吗?我主张在21世纪东方天人合一的思想--这是东方文化的精华--能帮助人们解决环保问题。我似乎已经看到了还没有挂出来的匾上的字。不是我从上帝那里打听来的,是我根据自己的观察和思考得出来的,我是我自己的上帝。
20世纪最后一天的夜里,我猛然醒来,开灯一看,时针正指十二点,不差一分钟。我心里一愣:我现在已是21世纪的人了。未多介意,关灯又睡。早晨7点,乘车到中华世纪坛去,同另外九个科学界闻人,代表学术界十个分支,另外配上十个儿童,共同撞新铸成的世纪钟王二十一响,象征科学繁荣。钟声深沉洪亮,在北京上空回荡。这时,我的心蓦地一阵颤动,21世纪五个大字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真正感觉“往事越千年”,我自己昨天还是20世纪的“世纪老人”,而今一转瞬间,我已成为21世纪的“新人”了。
在这关键的时刻,我过去很多年热心议论的一些问题,什么东西方文化,什么环保,什么天人合一,什么分析的思维模式和综合的思维模式等等,都从我心中隐去。过去侈谈21世纪,等到21世纪真正来到了眼前,心中却是一个大空虚。中国古书上那个叶公好龙的故事是很有启发意义的。
迎新怀旧(3)
然而,我心中也并不是完全的真正的空虚,我想到了我自己。进入新世纪,我确确实实是八十九岁了。这是古今中外都艳羡的一个年龄。我竟于无意中得之,不亦快哉!连我这个少无大志老也无大志的人都不得不感到踌躇满志了。但是,我脑海里立即出现了一个问题:活大年纪究竟是好事呢?还是坏事?这问题还真不易答复。爱活着,是人之常情,连中国老百姓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我焉能例外!但是,活得太久了,人事纷纭,应对劳神。人世间的一些魑魅魍魉的现象,看多了也让人心烦。德国大诗人歌德晚年渴望休息(ruhen)的名诗,正表现了这种心情。我有时候也真想休息了。
中国古代诗文中有不少鼓励老年人的话,比如“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又如“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又如“余霞尚满天”,等等。读起来也颇让老人振奋。但是,仔细于字里行间推敲一下,便不难发现,这些诗句实际上是为老人打气的,给老人以安慰的,信以为真,便会上当。
那么,老年人就全该死了吗?也不是的。人老了,识多见广,正反两面的经验教训都非常丰富,这些东西对我们国家还是有用处的,只要不倚老卖老,不倚老吃老,人类社会还是需要老人的。佛经里面有一个《弃老国缘》的故事,说的就是这一番道理。在现在的中国,在21世纪的中国,活着无疑还是一种乐事。我常常说:人们吃饭为了活着,但活着不是为了吃饭。这是我的最根本的信条之一。我也身体力行。进入21世纪的我仍然是黎明即起,兀兀穷年,不求有惊人之举,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吃下去的饭。
在北京大学校内,老教授有一大批。比我更老的人,还有十几位。如果在往八宝山去的路上按年龄顺序排一个队的话,我决不在前几名。我曾说过,我决不会在这个队伍中抢先加塞,我决心鱼贯而前,轮到我的时候,我说不定还会溜号躲开,从后面挤进比我年轻的队伍中。
多少年来,我成了陶渊明的信徒。他写的一首诗:
纵浪大化中,
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
无复独多虑。
我感到,对生死之事,我确实没有多虑。关键在一个“应”字。这个“应”字由谁来掌管,由谁来决定呢?我不能知道,反正不由我自己来决定。既然不由我自己来决定,那么--由它去吧。
我疾病的早期历史
我疾病的早期历史
我是在病中。
我是在病中吗?才下结论,立即反驳,常识判断,难免滑稽。但其中不是没有理由的。
对于我这一次病的认识,有一个漫长的过程。不但我自己和我身边的人是这个样子,连大夫看来也不例外。这是符合认识事物的规律的,不足为怪。
我患的究竟是一种什么病呢?这件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约摸在三四十年以前,我身上开始有了发痒的毛病。每年到冬天,气候干燥时,两条小腿上就出现小水疱,有时溃烂流水,我就用护肤膏把它贴上,有时候贴得横七竖八,不成体系,看上去极为可笑。我们不懂医学,就胡乱称之为皮炎。我的学生张保胜曾陪我到东城宽街中医研究院去向当时的皮肤科权威赵炳南教授求诊。整整等候了一个上午,快到十二点了,该加的塞都加过以后,才轮到了我。赵大夫在一群大夫和研究生的围拥下,如大将军八面威风。他号了号脉,查看了一下,给我开了一服中药,回家煎服后,确有效果。
后来赵大夫去世,他的接班人是姓王的一位大夫,名字忘记了。我们俩同是全国人大代表北京代表团的成员,平常当然会有所接触,但是,他那一副权威像让我不大愿意接近他。后来,我的皮炎又发作了,非接触不行了,只好又赶到宽街向他求诊。到了现在,我才知道,我患的病叫做老年慢性瘙痒症。不正名倒也罢了,一正名反而让我感到滑稽,明明已经流水了,怎能用一个“瘙痒”了之!但这是他们医学专家的事,吾辈外行还以闭嘴为佳。
一进西苑医院
一进西苑医院
以后,出我意料地平静了一个时期。大概在两年前,全身忽然发痒,夜里更厉害。问了问身边的友人,患此症者,颇不乏人。有人试过中医,有人试过西医,大都不尽如人意。只能忍痒负重,勉强对付。至于我自己,我是先天下之痒而痒,而且双臂上渐出红点。我对病的政策一向是拖,不是病拖垮了我,就是我拖垮了病。这次也拖了几天。但是,看来病的劲比我大,决心似乎也大。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还是屈服吧。
屈服的表现就是到了西苑医院。
西苑医院几乎同北大是邻居。在全国中医院中广有名声。而且那里有一位大夫是公认为皮肤科的权威,他就是邹铭西大夫。我对他的过去了解不多,我不知道他同赵炳南的关系。是否有师弟之谊,是否同一个门派,统统不知道。但是,从第一次看病起,我就发现邹大夫的一些特点。他诊病时,诊桌旁也是坐满了年轻的大夫、研究生、外来的学习者。邹大夫端居中央,众星拱之。按常识,存在决定意识,他应该傲气凌人,顾盼自雄。然而,实际却正相反。他对病人笑容满面,和颜悦色,一点儿大夫容易有的超自信都不见踪影。有一位年老的身着朴素的女病人,腿上长着许多小水疱,有的还在流着脓。但是,邹大夫一点儿也不嫌脏,亲手抚摩患处。我是个病人,我了解病人的心态。大夫极细微的面部表情,都能给病人极大的影响。病人的健康,甚至于生命就攥在大夫手里,他焉得而不敏感呢?中国有一个词儿,叫做“医德”。医德是独立于医术之外的一种品质。我个人想,在治疗过程中,医德和医术恐怕要平分秋色吧。
我把我的病情向邹大夫报告清楚,并把手臂上的小红点指给他看。他伸手摸了摸,号了号脉,然后给我开了一服中药。回家煎服,没有过几天,小红点逐渐消失了。不过身上的痒还没有停止。我从邹大夫处带回来几瓶止痒药水,使用了几次,起初有用,后来就逐渐失效。接着又从友人范曾先生处要来几瓶西医的止痒药水,使用的结果同中医的药水完全相同,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交替使用,起用了我的“拖病”的政策。反正每天半夜里必须爬起来,用自己的指甲,浑身乱搔。痒这玩意儿也是会欺负人的:你越搔,它越痒。实在不胜其烦了,决心停止,强忍一会儿,也就天下太平了。后背自己搔不着,就使用一种山东叫“痒痒挠”的竹子做成的耙子似的东西。古代文人好像把这玩意儿叫“竹夫人”。
这样对付了一段时间,我没有能把病拖垮,病却似乎要占上风。我两个手心里忽然长出了一层小疙瘩,有点儿痒,摸上去,皮粗,极不舒服。这使我不得不承认,我的拖病政策失败了,赶快回心向善,改弦更张吧。
西苑二进宫
西苑二进宫
我又由李玉洁和杨锐陪伴着走进了邹大夫的诊室。他看了看我的手心,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道:“典型的湿疹!”又站起来,站在椅子背后,面对我说:“我给你吃一服苦药,很苦很苦的!”
取药回家,煎服以后,果然是很苦很苦的。我服药虽非老将,但生平也服了不少。像这样的苦药还从来没有服过。我服药一向以勇士自居,不管是丸药还是汤药,我向来不问什么味道,拿来便吃,眉头从没有皱过。但是,这一次碰到邹大夫的“苦药”,我才真算是碰到“克星”。药杯到口,苦气猛冲,我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解万难,几口喝净,又赶快要来冰糖两块,以打扫战场。
服药以后,一两天内,双手手心皮肤下大面积地充水。然后又转到手背,在手背和十个指头上到处起水疱,有大有小,高低不一。但是疱里的水势都异常旺盛,不慎碰破,水能够滋出很远很远,有时候滋到头上和脸上。有时候我感到非常腻味,便起用了老办法,土办法:用消过毒的针把水疱刺穿,放水流出。然而殊不知这水泡斗争性极强,元气淋漓。你把它刺破水出,但立即又充满了水,让你刺不胜刺。有时候半夜醒来,瞥见手上的水疱——我在这里补一句,脚上后来也长起了水疱——心里别扭得不能入睡,便起身挑灯夜战。手持我的“金箍狼牙棒”,对水疱一一宣战。有时候用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才只能刺破一小部分,人极疲烦,只好废然而止。第二天早晨起来,又看到满手的水疱颗粒饱圆,森然列队,向我示威。我连剩勇都没有了,只能徒唤负负,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是败兵之将,不敢言战矣。
西苑三进宫
西苑三进宫
不敢言战,是不行的。水疱家族,赫然犹在,而且鼎盛辉煌,傲视一切。我于是又想到了邹铭西大夫。
邹大夫看了看我的双手,用指头戳了戳什么地方,用手指着我左手腕骨上的几个小水疱,轻声地说了一句什么,群弟子点头会意。邹大夫面色很严肃,说道:“水疱一旦扩张到了咽喉,事情就不好办了!”这是不是意味着,在邹大夫眼中我的病已经由量变到质变了呢?李玉洁请他开一个药方。此时,邹大夫的表情更严肃了。“赶快到大医院去住院观察!”
我听说——只是听说。旧社会有经验的医生,碰到重危的病人,一看势头不对,赶快敬谢不迭,让主人另请高明,一走了事。当时好像没有什么抢救的概念和举措,事实上,没有设备,何从抢救!但是,我看,今天邹大夫决不是这样子。
我又臆测这次发病的原因。最近半年多以来,不知由于什么缘故,总是不想吃东西,从来没有饿的感觉。一坐近饭桌,就如坐针毡。食品的色香味都引不起我的食欲。严重一点儿的话,简直可以称之为厌食症——有没有这样一个病名?我猜想,自己肚子里毒气或什么不好的气窝藏了太多,非排除一下不行了。邹大夫嘴里说的极苦极苦的药,大概就是想解决这个问题的。可能是在估计方面有了点儿差距,所以排除出来的变为水疱的数量,大大地超过了预计。邹大夫成了把魔鬼放出禁瓶的张天师了。挽回的办法只有一个:劝我进大医院住院观察。
只可惜我没有立即执行,结果惹起了一场颇带些危险性的大患。
张衡插曲
张衡插曲
张衡,是我山东大学的小校友。毕业后来北京从事书籍古玩贸易,成绩斐然。他为人精明干练,淳朴诚慤。多少年来,对我帮助极大,我们成为亲密的忘年交。
对于我的事情,张衡无不努力去办,何况这一次水疱事件可以说是一件大事,他哪能袖手旁观?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知了这个消息。7月27日晚上,我已经睡下,在忙碌了一天之后,张衡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手里拿着白矾和中草药。他立即把中药熬好,倒在脸盆里,让我先把双手泡进去,泡一会儿,把手上的血淋淋的水疱都用白矾末埋起来。双脚也照此处理,然后把手脚用布缠起来,我不太安然地进入了睡乡。半夜里,双手双脚实在缠得难受,我起来全部抖搂掉了,然后又睡。第二天早晨一看,白矾末确实起了作用,它把水疱粘住或糊住了一部分,似乎是凝结了。然而,且慢高兴,从白矾块的下面或旁边又突出了一个更大的水疱,生意盎然,笑傲东风。我看了真是啼笑皆非。
张衡决不是鲁莽的人,他这一套做法是有根据的。他在大学里学的是文学,不知什么时候又学了中医,好像还给人看过病。他这一套似乎是民间验方和中医相结合的产物。根据我的观察,一开始他信心十足,认为这不过是小事一端,用不着担心。但是,试了几次之后,他的锐气也动摇了。有一天晚上,他也提出了进医院观察的建议,他同邹铭西大夫成了“同志”了。可惜我没有立即成为他们的“同志”,我不想进医院。
艰苦挣扎
艰苦挣扎
在从那时以后的十几二十天里是我一生思想感情最复杂最矛盾最困惑的时期之一。总的心情,可以归纳成两句话:侥幸心理、掉以轻心、蒙混过关的想法与担心恐惧、害怕病情发展到不知伊于胡底的心理相纠缠;无病的幻象与有病的实际相磨合。
中国人常使用一个词儿“癣疥之疾”,认为是无足轻重的。我觉得自己患的正是“癣疥之疾”,不必大惊小怪。在身边的朋友和大夫口中也常听到类似的意见。张衡就曾说过,只要撒上白矾末,第二天就能一切复原。北大校医院的张大夫也说,过去某校长也患过这样的病,住在校医院里输液,一个礼拜后就出院走人。同时,大概是由于张大夫给了点儿激素吃,胃口忽然大开,看到食品,就想狼吞虎咽,自己认为是个吉兆。又听我的学生、上海复旦的钱文忠说,毒水流得越多,毒气出得越多,这是好事,不是坏事。所有这一切都是我爱听的话,很符合我当时苟且偷安的心情。
但这仅仅是事情的一面,事情还有另外一面。水疱的声威与日俱增,两手两脚上布满了疱疱和黑痂。然而客人依然不断,采访的、录音、录像的,络绎不绝。虽经李玉洁奋力阻挡,然而,撼山易,撼这种局面难。客人一到,我不敢伸手同人家握手,怕传染了人家,而且手也太不雅观。道歉的话一天不知说多少遍,简直可以录音播放。我最怕的还不是说话,而是照相,然而照相又偏偏成了应有之仪,有不少人就是为了照一张相,不远千里跋涉而来。从前照相,我可以大大方方,端坐在那里,装模作样,电光一闪,大功告成。现在我却嫌我多长了两只手。手上那些东西能够原封不动地让人照出来吗?这些东西,一旦上了报,上了电视,岂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吗?因此,我一听照相就觳觫不安,赶快把双手藏在背后,还得勉强“笑一笑”哩。
这样的日子好过吗?
这样的日子好过吗?
静夜醒来,看到自己手上和脚上这一群丑类,心里要怎么恶心就怎么恶心,要怎样头痛就怎样头痛。然而却是束手无策。水疱长到别的地方,我已经习惯了。但是,我偶尔摸一下指甲盖,发现里面也充满了水,我真有点毛了。这种地方一般是不长什么东西的。今天忽然发现有了水,即使想用针去扎,也无从下手。我泄了气。
我蓦地联想到一件与此有点儿类似的事情。20世纪50年代后期全国人民头脑发热的时候,在北京号召全城人民打麻雀的那一天,我到京西斋堂去看望下放劳动的干部,适逢大雨。下放干部告诉我,此时山上树下出现了无数的蛇洞,每一个洞口都露出一个蛇头,漫山遍野,蔚为宇宙奇观。我大吃一惊,哪敢去看!我一想到那些洞口的蛇头,身上就起鸡皮疙瘩。我眼前手脚上的丑类确不是蛇头,然而令我厌恶的程度决不会小于那些蛇头。可是,蛇头我可以不想不看,而这些丑类却就长在我身上,如影随形,时时跟着你。我心里烦到了要发疯的程度。我真想拿一把板斧,把双手砍掉,宁愿不要双手,也不要这些丑类!
我又陷入了病与不病的怪圈。手脚上长了这么多丑恶的东西,时常去找医生,还要不厌其烦地同白矾和中草药打交道,能说不是病吗?即使退上几步,说它不过是癣疥之疾,也没能脱离了病的范畴。可是,在另一方面,我能吃能睡,能接待客人,能畅读,能照相,还能看书写字,读傅彬然的日记、张学良的口述历史,怎么能说是病呢?
左右考虑,思绪不断,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在病中了。
三〇一医院
三 一医院
结论一出,下面的行动就顺理成章了:首先是进医院。
于是就在我还有点儿三心二意的情况下,李玉洁和杨锐把我裹挟到了三○一医院,找我的老学生这里的老院长牟善初大夫,见到了他和他的助手、学生和秘书那位秀外慧中活泼开朗的周大夫。
这里要加上一段插曲。
过去12月我曾来这里住院,治疗小便便血。那一次住的是南八楼,算是准高干病房,设备不错而收费却高。再上一层,才是真正的高干病房,病人须是部队少将以上的首长,文职须是副部级以上的干部。李玉洁心有所不平,见人就嚷嚷,以至最后传到了中央几个部的领导耳中。中组部派了一位局长来到我家,说1982年我已经被定为副部级待遇。由于北大方面在某一个环节上出了点儿问题,在过去二十年中,校领导更换了几度,谁也不知此事。现在真相既已大白,我可以名正言顺地住进真正的高干病房来了。但是,这里的病房异常紧张。我们坐在善初的办公室里,他亲自打电话给林副院长,林立即批准,给我在呼吸道科病房里挤出了一间房子,我们就住了进来,正式名称是三 一医院南楼一病室(ward)十三床。据说,许多部队的高级将领都曾在这里住过。病室占了整整一层楼,共有十八个房间,每间约有五六十平方米。这样大的病房,我在北京各大医院还没有看到过。还有一点儿特别之处,这里把病人都称为“首长”,连书面通知文件上也不例外。事实上,这里的病人确乎都是首长。只有现在我一个文职人员。一个教书匠,无端挤了进来,自己觉得有点儿滑稽而已,有时也有受宠若惊之感。这里警卫极为森严,楼外日夜有解放军站岗,想进来是不容易的。
人虽然住进来了,但是问题还并没有最后解决。医院的皮肤科主任李恒进大夫心头还有顾虑,他不大愿意接受我这个病人。刚搬进十三号病房时,本院的眼科主任魏世辉大夫有事来找我。魏、李二人是很要好的朋友。李大夫说,北大三院水平高,那里还有皮肤科研究所。但是魏大夫却笑着说:“你是西医皮肤科权威大夫之一。你是怕给季羡林治病治不好,砸了牌子!”最后,李大夫无话可说,笑了一笑,大局就这样敲定了。
皮肤科群星谱
皮肤科群星谱
说老实话,过去我对三○一医院的皮肤科毫无所知,这次我来投奔的是三○一三个大字。既然生的是皮肤病,当然就要同皮肤科打交道。打交道的过程,也就是我认识皮肤科的过程。
本科的人数不是太多,只有十几个人。主任就是李恒进大夫。副主任是冯峥大夫,还有一位年轻的汪明华大夫,平常跟我打交道的就是他们三位。我们过去从来没有见过面,彼此是陌生的。互相认识,要从头开始。不久我就发现了他们身上一些优秀的亮点。我在上面已经提到过,李大夫原来是不想收留我的,是我赖着不走,才得以留下的。一旦留下,李大夫就显露出他那在别人身上少见的细致与谨慎,这都是责任心的表现。有一次,我坐在沙发上,他站在旁边,我看到他陷入沉思,面色极其庄严,自言自语地说道:“药用多了,这么老的老人怕受不了。用少了,则将旷日持久,治不好病。”最后我看他下了决心,又稍稍把药量加重了点儿。这是一件小事,无形中却感动了我这个病人。以后,我逐渐发现在冯峥大夫身上这种小心谨慎的作风也十分突出。一个不大的医疗集体中两位领导人的医风和医德,一定会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因此,我可以断定,三○一医院的皮肤科一定是一个可以十分信赖的集体。
奇迹的出现
奇迹的出现
按照以李、冯两位主任为代表的皮肤科的十分小心谨慎的医风,许多假设都被否定,现在能够在我手脚上那种乱糊糊的无序中找出了头绪,抓住了真实的要害,可以下药了。但是,他们又考虑到我的年龄。药量大了,怕受不了,小了,又怕治不了病,再三斟酌才给定下了药量。于是立即下药,药片药丸粒粒像金刚杵、照妖镜,打在群丑身上,使它们毫无遁形的机会,个个缴械投降,把尾巴垂了下来。水疱干瘪了,干瘪了的结成了痂。在不到几天的时间内,黑痂脱落,又恢复了我原来手脚的面目。我伸出了自己的双手,看到细润光泽,心中如饮醍醐。
奇迹终于出现了。我这一次总算是没有找错地方。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一次我的难多大,我说不清楚,反正总算是一难,这是毫无问题的。年属耄耋,还能够有后福可享,我心旷神怡,乐不可支。
院领导给我留下的印象
院领导给我留下的印象
这个奇迹发生在三 一医院。这是一所有上万工作人员的大医院。让这样一所庞大的机构循规蹈矩按部就班每天起动工作,一定要有原动力的,而这原动力只能来自院领导身上。
我进院以后不久,出差刚回来而又做了三小时报告的朱士俊院长就来看我,还有几个院领导陪同。以后又见到了院政委范银瑞同志,以及几位副院长秦银河、苏元福、王树峰、林运昌等。他们的外貌当然各不相同,应对进退的动作和神态也有差异。但是,在一刹那间,我忽然有了一个“天才”的发现,我发现他们有共同之处。这情况若是落到哲学家手中,他们一定会努力分析,分析,再分析,还不知道要创造出多少新奇的术语,最后给人一个大糊涂,包括他们自己在内。而我呢,还是采用中国传统的办法,使用形象的语言。我杜撰了八个字:形神恢弘,英气逼人。中国古人说:“运筹帷幄之内,决胜千里之外。”三○一医院没有千里之遥;然而,到了今天这样复杂的社会中,决胜五里,也并不容易的。解放军任用这样的干部来管理这样庞大的一所医院,全军放心,全体人民放心。
病房里的日常生活
病房里的日常生活
上面谈的都可以算做大事,现在谈一些细事。
关于我现在住的病房,上面已经写了简要的介绍,这里不再重复了。我现在只谈一谈我的日常生活。
我活了九十多岁,平生播迁颇多,适应环境的能力因而也颇强。不管多么陌生的环境,我几乎立刻就能适应。现在住进了病房,就好像到了家一样。这里的居住条件、卫生条件等等,都是绝对无可指责的。我也曾住过,看过一些北京大医院的病房,只是卫生一个条件就相形见绌。我对这里十分满意,自然就不在话下了。
在十八间病房里住的真正的首长,大都是解放军的老将军,年龄都低于我,可是能走出房间活动的只不过寥寥四五人。偶尔碰上,点头致意而已。但是,我对他们是充满了敬意的。解放军是中国人民的“新的长城”,又是世界和平的忠诚的保卫者。在解放军中立过功的老将,对他们我焉能不极端尊敬呢?
至于我自己的日常生活,我是一个比较保守的人,几十年形成的习惯,走到哪里也改不掉。我每天照例四点多起床,起来立即坐下来写东西。在进院初,当手足上的丑类还在飞扬跋扈的时候,我也没有停下。我的手足有问题,脑袋没有问题。只要脑袋没问题,文章就能写。实际上,我从来没有把脑袋投闲置散,我总让它不停地运转。到了医院,转动的频率似乎更强了。无论是吃饭,散步,接受治疗,招待客人,甚至在梦中,我考虑的总是文章的结构,遣词,造句等与写作有关的问题。我自己觉得,我这样做,已经超过了平常所谓的打腹稿的阶段,打来打去,打的几乎都是成稿。只要一坐下来,把脑海里缀成的文字移到纸上,写文章的任务就完成了。
七点多吃过早饭以后,时间就不能由我支配,我就不得安闲了。大夫查房,到什么地方去作体检,反正总是闲不住。但是,有时候坐在轮椅上,甚至躺在体检的病床上,脑袋里忽然一转,想的又是与写文章有关的一些问题。这情况让我自己都有点儿吃惊。难道是自己着了魔了吗?
在进院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我写了三万字的文章,内容也有学术性很强的,也有一些临时的感受。这在家里是做不到的。
生活条件是无可指责的,一群像白衣天使般的小护士,个个聪明伶俐,彬彬有礼,同她们在一起,自己也似乎年轻了许多。
我想用两句话总结我的生活:在治病方面,我是走过炼狱;在生活方面,我是住于乐园。
第三次大会诊
第三次大会诊
奇迹发生以后,我到三 一医院来的目的可以说是已经完全达到了,可以胜利还朝了。但是,正如我在上面已经说过的那样,我本是皮肤科的病人,可是皮肤科的病房已经满员,所以借用了呼吸道科仅余的一间病房。焉知歪打正着,我作为此科的病人,也是够格的,我患有肺气肿、哮喘等病。主治大夫大概对借房的过程不甚了了,既然进了他的领域,就是他的病人,于是也经常来查房、下药,连我的呼吸道的毛病也给清扫了一下。对我来说,这无疑是意外的收获。
我的血压,几十年来,一贯正常。入院以后,服了激素,血压大概受到了影响,一度升高。这本来也算不了什么大事。但是,这里的大夫之心如新发之硎,纤细不遗。他们看出我的血压有点儿毛病,立即加以注意,除了天天量以外,还进行过一次二十四小时的连续观测。最终认为没有问题,才从容罢手。
总起来看,这次大会诊的目的是:总结经验,肯定胜利,观察现状,预测未来。从院领导一直到每一个与我的病有关的大夫,都想把我躯体中的隐患一一扫净,让原来我手足上那样的丑类永远不能再出生。他们这种用心把我感动得热烘烘的,嘴里说不出任何话来。
简短的评估
简短的评估
我生平不爱生病。在九十多年的寿命中,真正生病住院,这是第三次。因此,我对医生和医院了解很有限。但是,有时候也有所考虑。以我浅见所及,我觉得,医院和医生至少应该具备三个条件:医德、医术、医风。中国历代把医药事业说成是“是乃仁术”。在中国传统道德的范畴中,仁居第一位。仁者爱人,心中的仁,外在表现就是爱。现在讲“救死扶伤”,也无非是爱的表现。医生对病人要有高度的同情心,要有为他们解除痛苦的迫切感。这就是医德,应该排在首位。所谓医术,如今医科大学用五六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所学的就是这一套东西,多属技术性的,一说就明白,用不着多讲。最后一项是医风。把医德、医术融合在一起,再加以必要的慎重和谨严,就形成了医生和医院的风采、风格或风貌、风度。这三者在不同的医院里和医生身上,当然不会完全相同,高低有别,水平悬殊,很难要求统一。
以上都是空论,现在具体到三○一医院和这里的大夫们来谈一点儿我个人的看法。医院的最高领导,我大概都接触过了,对他们的印象我已经写在上面。至于大夫,我接触得不多,了解得不多,不敢多谈。我只谈我接触最多的皮肤科的几位大夫。对整科的印象,我在上面也已写过。我现在在这里着重讲一个人,就是李恒进大夫。我们俩彼此接触最多,了解最深。
实话实说,李大夫最初是并不想留下我这个病人的。他是专家,他一看我得的病是险症,是能致命的,谁愿意把一块烧红的炭硬接在自己手里呢?我的学生、前副院长牟善初的面子也许起了作用,终于硬着头皮把我留下了。这中间他的医德一定也起了作用。
他一旦下决心把我留下,就全力以赴,上面讲到的两次大会诊就是他的行动表现。我自己糊里糊涂,丝毫没有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是专家,他一眼就看出了我患的是天疱疮,一种险症。善初肯定了这个看法。遂成定论。患这样的病,如果我不是九十多岁的人,还不算棘手。但我毕竟是九十多岁的人了,下药重了,有极大危险;轻了,又治不了病。什么样的药量才算恰好,这是查遍医典也不会得到任何答案的。在这一个极难解决的问题上,李大夫究竟伤了多少脑筋,用了多大的精力,我不得而知,但却能猜想。经过了不知多少次反复思考,最终找到了恰到好处的药量。一旦服了下去,奇迹立即产生。不到一周的时间内,手脚上的水疱立即向干瘪转化。我虽尚懵里懵懂,但也不能不感到高兴了。
我同李恒进大夫素昧平生,最初只是大夫与病人的关系。但因接触渐多,我逐渐发现他身上有许多闪光的东西,使我暗暗钦佩。我感觉到,我们已经是朋友关系。我坚信,他是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
在治疗过程中,有时候也说上几句闲话。我发现李大夫是一个很有哲学头脑的人。他多次说到,治我现在的病是“在矛盾中求平衡”。事实不正是这样子吗?病因来源不一,表现形式不一,抓住要点,则能纲举目张;抓不住要点,则是散沙一盘。他和冯峥大夫等真正抓住了我这病的要点,才出现了奇迹。
我一生教书,搞科学研究,在研究方面,我崇尚考证。积累的材料越多越好,然后爬罗剔抉,去伪存真。无证不信,孤证难信。“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这一套都完全用上。经过了六七十年这样严格的训练,自谓已经够严格慎重的了。然而,今天,在垂暮之年,来到了三○一医院,遇到了像李大夫这样的医生,我真自愧弗如,要放下老架子,虚心向他们学习。
还有一点也必须在这里提一提,这就是预见性。初入院时,治疗还没有开始,我就不耐烦住院,问李大夫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他沉思了会儿,说:“你如果年轻五十岁,半个月就差不多了。现在则至少一个月多。”事实正是这个样子。他这种预见性是怎样来的,我说不清楚。
现在归纳起来,极其简略地说上几句我对三○一医院和其中的一些大夫,特别是李恒进大夫的印象。在医德、医术、医风中,他们都是高水平的,可以称之为“三高医院”和“三高大夫”,都是中国医坛上的明珠。
反躬自省(1)
反躬自省
我在上面,从病原开始,写了发病的情况和治疗的过程,自己的侥幸心理,掉以轻心,自己的瞎鼓捣,以致酿成了几乎不可收拾的大患。进了三○一医院,边叙事、边抒情、边发议论、边发牢骚,我写下了不少文字。后来觉得,我写作的重点应该换一换了。换的主要枢纽是反求诸己。
三 一医院的大夫们发扬了“三高”的医风,熨平了我身上的创伤,我自己想用反躬自省的手段,熨平我自己的心灵。
我想从认识自我谈起。
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自我,自我当然离自己最近,应该最容易认识。事实证明正相反,自我最不容易认识。所以古希腊人才发出了Know thyself的惊呼。一般的情况是,人们往往把自己的才能、学问、道德、成就等等评估过高,永远是自我感觉良好。这对自己是不利的,对社会也是有害的。许多人事纠纷和社会矛盾由此而生。
不管我自己有多少缺点与不足之处,但是认识自己,我是颇能做到一些的。我经常剖析自己。想回答:“自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样一个问题。我自信是能够客观地实事求是地进行分析的。我认为,自己决不是什么天才,决不是什么奇才异能之士,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中不溜丢的人;但也不能说是蠢材。我说不出,自己在哪一方面有什么特别的天赋。绘画和音乐我都喜欢,但都没有天赋。在中学读书时,在课堂上偷偷地给老师画像,我的同桌同学画得比我更像老师,我不得不心服。我羡慕许多同学都能拿出一手儿来,唯独我什么也拿不出。
我想在这里谈一谈我对天才的看法。在世界和中国历史上,确实有过天才,我都没能够碰到。但是,在古代,在现代,在中国,在外国,自命天才的人却层出不穷。我也曾遇到不少这样的人。他们那一副自命不凡的天才相,令人不敢向迩。别人嗤之以鼻,而这些“天才”则巍然不动,挥斥激扬,乐不可支。此种人物列入《儒林外史》是再合适不过的。我除了敬佩他们的脸皮厚之外,无话可说。我常常想,天才往往是偏才。他们大脑里一切产生智慧或灵感的构件集中在某一个点上,别的地方一概不管,这一点就是他的天才之所在。天才有时候同疯狂融在一起,画家梵高就是一个好例子。
反躬自省(2)
在伦理道德方面,我的基础也不雄厚和巩固。我决没有现在社会上认为的那样好,那样清高。在这方面,我有我的一套“理论”。我认为,人从动物群体中脱颖而出,变成了人。除了人的本质外,动物的本质也还保留了不少。一切生物的本能,即所谓“性”,都是一样的,即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在这条路上,倘有障碍,必将本能地下死力排除之。根据我的观察,生物还有争胜或求胜的本能,总想压倒别的东西,一枝独秀。这种本能,人当然也有。我们常讲,在世界上,争来争去,不外名利两件事。名是为了满足求胜的本能,而利则是为了满足求生。二者联系密切,相辅相成,成为人类的公害,谁也铲除不掉。古今中外的圣人贤人们都尽过力量,而所获只能说是有限。
至于我自己,一般人的印象是,我比较淡泊名利。其实这只是一个假象,我名利之心兼而有之。只因我的环境对我有大裨益,所以才造成了这一个假象。我在四十多岁时,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当时所能追求的最高荣誉,我已经全部拿到手。在学术上是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即后来的院士。在教育界是一级教授。在政治上是全国政协委员。学术和教育我已经爬到了百尺竿头,再往上就没有什么阶梯了。我难道还想登天做神仙吗?因此,以后几十年的提升提级活动我都无权参加,只是领导而已。假如我当时是一个二级教授——在大学中这已经不低了——我一定会渴望再爬上一级的。不过,我在这里必须补充几句。即使我想再往上爬,我决不会奔走、钻营、吹牛、拍马,只问目的,不择手段。那不是我的作风,我一辈子没有干过。
写到这里就跟一个比较抽象的理论问题挂上了钩:什么叫好人?什么叫坏人?什么叫好?什么叫坏?我没有看过伦理教科书,不知道其中有没有这样的定义。我自己悟出了一套看法,当然是极端粗浅的,甚至是原始的。我认为,一个人一生要处理好三个关系:天人关系,也就是人与大自然的关系;人人关系,也就是社会关系;个人思想和感情中矛盾和平衡的关系。处理好了,人类就能够进步,社会就能够发展。好人与坏人的问题属于社会关系。因此,我在这里专门谈社会关系,其他两个就不说了。
正确处理人与人的关系,主要是处理利害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都关心自己的利益。而这种利益又常常会同别人有矛盾。有了你的利益,就没有我的利益。你的利益多了,我的就会减少。怎样解决这个矛盾就成了广大芸芸众生最棘手的问题。
反躬自省(3)
人类毕竟是有思想能思维的动物。在这种极端错综复杂的利益矛盾中,他们绝大部分人都能有分析评判的能力。至于哲学家所说的良知和良能,我说不清楚。人们能够分清是非善恶,自己处理好问题。在这里无非是有两种态度,既考虑自己的利益,为自己着想,也考虑别人的利益,为别人着想。极少数人只考虑自己的利益,而又以残暴的手段攫取别人的利益者,是为害群之马,国家必绳之以法,以保证社会的安定团结。
这也是衡量一个人好坏的基础。地球上没有天堂乐园,也没有小说中所说的“君子国”。对一般人民的道德水平不要提出过高的要求。一个人除了为自己着想外能为别人着想的水平达到百分之六十,他就算是一个好人。水平越高,当然越好。那样高的水平恐怕只有少数人能达到了。
大概由于我水平太低,我不大敢同意“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这种提法,一个“毫不”,再加上一个“专门”,把话说得满到不能再满的程度。试问天下人有几个人能做到。提这个口号的人怎样呢?这种口号只能吓唬人,叫人望而却步,决起不到提高人们道德水平的作用。
至于我自己,我是一个谨小慎微,性格内向的人。考虑问题有时候细入毫发。我考虑别人的利益,为别人着想,我自认能达到百分之六十。我只能把自己划归好人一类。我过去犯过许多错误,伤害了一些人。但那决不是有意为之,是为我的水平低修养不够所支配的。在这里,我还必须再做一下老王,自我吹嘘一番。在大是大非问题前面,我会一反谨小慎微的本性,挺身而出,完全不计个人利害。我觉得,这是我身上的亮点,颇值得骄傲的。总之,我给自己的评价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好人,但不是一个不讲原则的滥好人。
现在我想重点谈一谈对自己当前处境的反思。
我生长在鲁西北贫困地区一个僻远的小村庄里。晚年,一个幼年时的伙伴对我说:“你们家连贫农都够不上!”在家六年,几乎不知肉味,平常吃的是红高粱饼子,白馒头只有大奶奶给吃过。没有钱买盐,只能从盐碱地里挖土煮水腌咸菜。母亲一字不识,一辈子季赵氏,连个名都没有捞上。
我现在一闭眼就看到一个小男孩,在夏天里浑身上下一丝不挂,滚在黄土地里,然后跳入浑浊的小河里去冲洗。再滚,再冲;再冲,再滚。
“难道这就是我吗?”
“不错,这就是你!”
反躬自省(4)
六岁那年,我从那个小村庄里走出,走向通都大邑,一走就走了九十多年。我走过阳关大道,也跨过独木小桥。有时候歪打正着,有时候也正打歪着。坎坎坷坷,跌跌撞撞,磕磕碰碰,推推搡搡,云里,雾里。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现在的九十多岁,超过了古稀之年,岂不大可喜哉!又岂不大可惧哉!我仿佛大梦初觉一样,糊里糊涂地成为一位名人。现在正住在三○一医院雍容华贵的高干病房里。同我九十多年前出发时的情况相比,只有李后主的“天上人间”四个字差堪比拟于万一。我不大相信这是真的。
我在上面曾经说到,名利之心,人皆有之。我这样一个平凡的人,有了点儿名,感到高兴,是人之常情。我只想说一句,我确实没有为了出名而去钻营。我经常说,我少无大志,中无大志,老也无大志。这都是实情。能够有点儿小名小利,自己也就满足了。可是现在的情况却不是这样子,已经有了几本别人写我的传记,听说还有人正在写作。至于单篇的文章数量更大。其中说的当然都是好话,当然免不了大量溢美之词。别人写的传记和文章,我基本上都不看。我感谢作者,他们都是一片好心。我经常说,我没有那样好,那是对我的鞭策和鼓励。
我感到惭愧。
常言道:“人怕出名猪怕壮。”一点儿小小的虚名竟能给我招来这样的麻烦,不身历其境者是不能理解的。麻烦是错综复杂的,我自己也理不出个头绪来。我现在,想到什么就写点儿什么,绝对是写不全的。首先是出席会议。有些会议同我关系实在不大。但却又非出席不行,据说这涉及会议的规格。在这一顶大帽子下面,我只能勉为其难了。其次是接待来访者,只这一项就头绪万端。老朋友的来访,什么时候都会给我带来欢悦,不在此列。我讲的是陌生人的来访,学校领导在我的大门上贴出布告:谢绝访问。但大多数人却熟视无睹,置之不理,照样大声敲门。外地来的人,其中多半是青年人,不远千里,为了某一些原因,要求见我。如见不到,他们能在门外荷塘旁等上几个小时,甚至住在校外旅店里,每天来我家附近一次。他们来的目的多种多样,但是大体上以想上北大为最多。
反躬自省(5)
他们慕北大之名;可惜考试未能及格。他们错认我有无穷无尽的能力和权力,能帮助自己。另外,想到北京找工作的也有,想找我签个名照张相的也有。这种事情说也说不完。我家里的人告诉他们我不在家。于是我就不敢在临街的屋子里抬头,当然更不敢出门,我成了“囚徒”。其次是来信。我每天都会收到陌生人的几封信。有的也多与求学有关。有极少数的男女大孩子向我诉说思想感情方面的一些问题和困惑。据他们自己说,这些事连自己的父母都没有告诉。我读了真正是万分感动,遍体温暖。我有何德何能,竟能让纯真无邪的大孩子如此信任!据说,外面传说,我每信必复。我最初确实有这样的愿望。但是,时间和精力都有限。只好让李玉洁女士承担写回信的任务。这个任务成了德国人口中常说的“硬核桃”。其次是寄来的稿子,要我“评阅”,提意见,写序言,甚至推荐出版。其中有洋洋数十万言之作。我哪里有能力有时间读这些原稿呢?有时候往旁边一放,为新来的信件所覆盖。过了不知多少时候,原作者来信催还原稿。这却使我作了难。“只在此室中,书深不知处”了。如果原作者只有这么一本原稿,那我的罪孽可就大了。其次是要求写字的人多,求我的“墨宝”,有的是楼台名称,有的是展览会的会名,有的是书名,有的是题词,总之是花样很多。一提“墨宝”,我就汗颜。小时候确实练过字。但是,一入大学,就再没有练过书法,以后长期居住在国外,连笔墨都看不见,何来“墨宝”。现在,到了老年,忽然变成了“书法家”,竟还有人把我的“书法”拿到书展上去示众,我自己都觉得可笑!有比较老实的人,暗示给我:他们所求的不过“季羡林”三个字。这样一来,我的心反而平静了一点儿,下定决心:你不怕丑,我就敢写。其次是广播电台,电视台,还有一些什么台,以及一些报纸杂志编辑部的录像采访。这使我最感到麻烦。我也会说一些谎话的;但我的本性是有时嘴上没遮掩,有时说溜了嘴。在过去,你还能耍点儿无赖,硬不承认。今天他们人人手里都有录音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同他们订君子协定,答应删掉,但是,多数是原封不动,和盘端出,让你哭笑不得。上面的这一段诉苦已经够长的了,但是还远远不够,苦再诉下去,也了无意义,就此打住。
我虽然有这样多的麻烦,但我并没有被麻烦压倒。我照常我行我素,做自己的工作。我一向关心国内外的学术动态。我不厌其烦地鼓励我的学生阅读国内外与自己研究工作有关的学术刊物。一般是浏览,重点必须细读。为学贵在创新。如果连国内外的“新”都不知道,你的“新”何从创起?我自己很难到大图书馆看杂志了。幸而承蒙许多学术刊物的主编不弃,定期寄赠。我才得以拜读,了解了不少当前学术研究的情况和结果,不致闭目塞听。
反躬自省(6)
我自己的研究工作仍然照常进行。遗憾的是,许多多年来就想研究的大题目,曾经积累过一些材料,现在拿起来一看,顿时想到自己的年龄,只能像玄奘当年那样,叹一口气说:“自量气力,不复办此。”
对当前学术研究的情况,我也有自己的一套看法,仍然是顿悟式地得来的。我觉得,在过去,人文社会科学学者在进行科研工作时,最费时间的工作是搜集资料,往往穷年累月,还难以获得多大成果。现在电子计算机光盘一旦被发明,大部分古籍都已收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涸泽而渔。过去最繁重的工作成为最轻松的了。有人可能掉以轻心,我却有我的忧虑。将来的文章由于资料丰满可能越来越长,而疏漏则可能越来越多。光盘不可能把所有的文献都吸引进去,而且考古发掘还会不时有新的文献呈现出来。这些文献有时候比已有的文献还更重要,是万万不能忽视的。好多人都承认,现在学术界急功近利浮躁之风已经有所抬头,剽窃就是其中最显著的表现,这应该引起人们的戒心。我在这里抄一段朱子的话,献给大家。朱子说:“圣人言语,一步是一步。近来一类议论,只是跳踯。初则两三步做一步,甚则十数步做一步,又甚则千百步作一步。所以学之者皆颠狂。”(《朱子语类》一二四)。愿与大家共勉力戒之。
我现在想借这个机会廓清与我有关的几个问题。
我的七十多年前的老学生原三○一副院长牟善初,年事也已很高了,仍然每天穿上白大褂,巡视病房。他经常由周大夫陪着到我屋里来闲聊。七十多年的漫长的岁月并没有隔断我们的师生之情,不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吗?
我的许多老少朋友,包括江牧岳先生在内,亲临医院来看我。如果不是三○一门禁极为森严,则每天探视的人将挤破大门。我真正感觉到了,人间毕竟是温暖的,生命毕竟是可爱的,生活着毕竟是美丽的(我本来不喜欢某女作家的这一句话,现在姑借用之)。
对未来的悬思
对未来的悬思
我于2002年8月15日入院,当年9月30日出院回家,带着捡回来的一条命,也可以说是三○一送给我的一条命。这四十五天并不长,却在我生命历程上划上了一个深深的痕迹。
回家来了,怎么办?
记得去年一位泰国哲学家预言我今年将有一场大灾。对这种预言我从来不相信,现在也不相信。但是却不能不承认,他说准了。我在上面已经提到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还能有什么后福呢?
那些什么“相期以茶”,什么活一百二十岁的话,是说着玩玩儿的,像唱歌或做诗,不能当真的。真实的情况是,我已经九十多岁。是古今中外文人中极少见的了,我应该满意了。通过这一场大病,我认识到,过去那种忘乎所以的态度是要不得的,是极其危险的。老了就得服老,老老实实地服老,才是正道。我现在能做到这一步了。
或许有人要问:你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生平极多坎坷,你对人生悟出了什么真谛吗?答曰:悟出了一些,就是我上面说的那一些,真谛就寓于日常生活中,不劳远求。那一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我是绝对悟不出来的。
现在我身躯上的零件,都已经用了九十多年,老化是必然的。可惜不能像机器一样,拆开来涂上点儿油。不过,尽管老化,看来还能对付一些日子。而且,不管别的零件怎样,我的脑袋还是难得糊涂的。我就利用这一点优势,努力工作下去,再多写出几篇《新日知录》,多写出一些抒情的短文,歌颂祖国,歌颂人民,歌颂生命,歌颂自然,歌颂一切应该歌颂的美好的东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写到这里,最重要的问题我还没有说。老子是讲辩证法的哲学家。他那有名的关于祸福的话,两千年来,尽人皆知: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我这一次重得新生,当然是福。但是,这个重得并非绝对的,也还并没有完成。医生让我继续服药,至少半年,随时仔细观察。倘若再有湿疹模样的东西出现,那就殆矣。这无疑在我头顶上用一根头发悬上了一把达摩克利斯利之剑,随时都有刺下来的可能。其实,每一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刹那开始,就有这样的利剑悬在头上,有道是:“黄泉路上无老少”嘛,只是人们不去感觉而已。我被告知,也算是幸运,让我随时警惕,不敢忘乎所以。这不是极大的幸福吗?
回家(1)
回家
从医院里捡回来了一条命,终于带着它回家来了。
由于自己的幼稚、固执、迷信“癣疥之疾”的说法,竟走到了向阎王爷那里去报到的地步。也许是因为文件盖的图章不够数,或者红包不够丰满,被拒收,又溜达回来,住进了三○一医院。这一所医德、医术、医风三高的医院,把性命奇迹般地还给了我,给了我一次名副其实的新生。
现在我回家来了。
什么叫家?以前没有研究过。现在忽然间提了出来,仍然是回答不上来。要说家是比较长期居住的地方,那么,在欧洲游荡了几百年的吉卜赛人住在流动不居的大车上,这算不算家呢?
我现在不想仔细研究这种介乎形而上学和形而下学之间的学问。还是让我从医院说起吧。
这一所医院是全国著名的,称之为超一流,是完全名副其实的。我相信,即使是最爱挑剔的人也决不会挑出什么毛病来。从医疗设备到医生水平,到病房的布置,到服务态度,到工作效率,等等,无不尽如人意。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我初搬入的时候,心情还浮躁过一阵,我想到我那在燕园垂柳深处的家,还有我那盈塘季荷和小波斯猫。但是住过一阵之后,我的心情平静了,我觉得住在这里就像是住在天堂乐园里一般。一个个穿白大褂的护士小姐都像是天使,幸福就在这白色光芒里闪烁。我过了一段十分愉快的生活。约摸一个月以后,病情已经快达到了痊愈的程度。虽然我的生活仍然十分甜美,手脚上长出来的丑类已经完全消灭。笔墨照舞照弄不误。我的心情却无端又浮躁起来。我想到,此地“信美非吾土”。我又想到了我那盈塘的季荷和小波斯猫。我要回家了。
回到朗润园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韩愈诗:“黄昏到寺蝙蝠飞。”我现在是:“黄昏到园蝙蝠飞。”空中确有蝙蝠飞着。全园还没有到灯火辉煌的程度。在薄暗中,盈塘荷花的绿叶显不出绿色,只是灰蒙蒙的一片。独有我那小波斯猫,不知是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坐下惊愕了一阵,认出了是我,立即跳了上来,在我的两腿间蹭来蹭去,没完没了。它好像是要说:“老伙计呀!你可是到哪里去了?叫我好想呀!”我一进屋,它立即跳到我的怀里,无论如何,也不离开。
第二天早晨,我照例四点多起床。最初,外面还是一片黢黑,什么东西也看不清。不久,东方渐渐白了起来,天蒙蒙亮了。早晨锻炼的人开始出来了。一个穿红衣服的小伙子跑步向西边去了。接着就从西面走来了那一位挺着大肚子的中年妇女,跟在后面距离不太远的是那一位寡居的教授夫人。这些人都是我天天早上必先见到的人物,今天也不例外。一恍神,我好像根本没有离开过这里。在医院里的四十多天,好像是在宇宙间根本没有存在过,在时间上等于一个零。
等到天光大亮的时候,我仔细观察我的季荷。此时,绿盖满塘,浓碧盈空,看了令人精神为之一振。“心有灵犀一点通”,中国人相信,人心是能相通的。我现在却相信,荷花也是有灵魂的,它与人心也是能相通的。我的荷花掐指一算,我今年当有新生之喜,于是憋足了劲儿要大开一番,以示庆祝。第一朵花正开在我的窗前,是想给我一个信号。孤零零的一大朵红花,朝开夜合,确实带给了我极大的欢悦。可是荷花万没有想到,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嘛,我突然住进了医院。听北大到医院来看我的人说,荷花先是一朵,后是几朵,再后是十几朵,几十朵,上百朵,超过一百朵,开得盈塘盈池,红光照亮了朗润园。成了燕园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可惜我在医院里不能亲自欣赏,只有躺在那里玄想了。
我把眼再略微抬高了一点儿,看到荷塘对岸的万众楼,依然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楼名是我题写的。因为楼是西向的,我记得过去只有在夕阳返照中才能看清楚那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今天,朝阳从楼后升起,楼前当然是黑的;但不知什么东西把阳光反射了回去,那三个大字正处在光环中,依然金光闪闪。这是极细微的小事,但是,我坐在这里却感到有无穷的逸趣。
回家(2)
与万众楼隔塘对峙是一座小山。出我的楼门,左拐走十余步就能走到。记得若干年前,一到深秋,山上的树丛叶子颜色一变,地上的草一露枯黄相,就给人以萧瑟凄清的感觉,这正是悲秋的最佳时刻。后来栽上了丰花月季,据说一年能开花十个月。前几年,一个初冬,忽然下起了一场大雪。小山上的树枝都变成了赤条条毫无牵挂。长在地上的东西都被覆盖在一片茫茫的白色之下。令我吃惊的是,我瞥见一枝月季,从雪中挺出,顶端开着一朵小花,鲜红浓艳,傲雪独立。它仿佛带给我了灵感,带给我了活力,带给我了无穷无尽的希望。我一时狂欢不能自禁。
小山上,树木丛杂,野草遍地,是鸟类的天堂。当前全世界人口爆炸,人与鸟兽争夺生存空间。燕园这一大片地带,如果从空中下看的话,一定是一片浓绿,正是鸟类所垂青的地方。因此,这里的鸟类相对来说是比较多的。每天早晨,最先出现的往往是几只喜鹊,在山上塘边树枝间跳来跳去,兴高采烈。接着出场的是成群的灰喜鹊,也是在树枝间蹦蹦跳跳,兴高采烈。到了春天,当然会有成群的燕子飞来助兴。此时,啄木鸟也必然飞来凑趣,把古树敲得砰砰作响,好像要给这一场万籁齐鸣的音乐会敲起鼓点儿。空中又响起了布谷鸟清脆的鸣声,由远到近,又由近到远,终于消逝在太空中。我感到遗憾的是,以前每天都看到乌鸦从城里飞向远郊,成百上千,黑压压一片。今天则片影无存了。我又遗憾见不到多少麻雀。20世纪50年代被无端定为四害之一的麻雀,曾被全国人民群起而攻之,酿成了举世闻名的闹剧。现在则濒于灭绝。在小山上偶尔见到几只,灰头土脑,然而却惊为奇宝了。
幼时读唐诗,读了“西塞山前白鹭飞”,“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曾向往白鹭青天的境界,只是没有亲眼看见过。一直到1951年访问印度,曾在从加尔各答乘车到国际大学的路上,在一片浓绿的树木和荷塘上面的天空里,才第一次看到白鹭上青天的情景,顾而乐之。第二次见到白鹭是在前几年游广东佛山的时候。在一片大湖的颇为遥远的对岸上绿树成林,树上都开着白色的大花朵。最初我真以为是花。然而不久却发现,有的花朵竟然飞动起来,才知道不是花朵而是白鸟。我又顾而乐之。其实就在我入医院前不久,我曾瞥见一只白鸟从远处飞来,一头扎进荷叶丛中,不知道在里面鼓捣了些什么,过了许久,又从另一个地方飞出荷叶丛,直上青天,转瞬就消逝得无影无踪了。我难道能不顾而乐之吗?
现在我仍然枯坐在临窗的书桌旁边,时间是回家的第二天早上。我的身子确实没有挪窝儿,但是思想却是活跃异常。我想到过去,想到眼前,又想到未来,甚至神驰万里想到了印度。时序虽已是深秋,但是我的心中却仍是春意盎然。我眼前所看到的,脑海里所想到的东西,无一不笼罩上一团玫瑰般的嫣红,无一不闪出耀眼的光芒。记得小时候常见到贴在大门上的一副对联:“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现在朗润园中的万物,鸟兽虫鱼,花草树木,无不自得其乐。连这里的天都似乎特别蓝,水都似乎特别清。眼睛所到之处,无不令我心旷神怡。思想所到之处,无不令我逸兴遄飞。我真觉得,大自然特别可爱,生命特别可爱,人类特别可爱,一切有生无生之物特别可爱,祖国特别可爱,宇宙万物无有不可爱者。欢喜充满了大千世界。
现在我十分清醒地意识到,我是带着捡回来的新生回家来了。
我的家是一个温馨的家。
三进宫(1)
三进宫
有道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阴差阳错,不知是哪一路神灵规定了2001~2002年是我的患病年。对三○一医院来说,我已经唱过一次二进宫,现在又三进宫了。
这一次进宫,同二进宫一样,是属于抢救性质的。但是,抢救的是什么病,学说则颇多。有人说是小中风。我虽然没有中过风,但我对此说并不相信。
要想把事情的原委说明白,话必须从2002年11月23日说起。在那一天之前,我一切正常。晚饭时吃了一大碗凉拌大白菜心。当时就觉得吃得过了量,但因为嘴馋,还是吃了下去。吃完看电视新闻时,突然感到浑身发冷,仿佛掉进了冰窟窿里一样,身体抖个不停,上下牙关互相撞击,铿锵有声。身边的人赶快把我抱到床上。在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校医院的保健大夫来了,另外还来了几位大夫,我就说不清楚究竟是谁了。
第二天,也就是11月24日,一整天躺在床上,水米不曾沾牙。25日,有好转,但仍然不能吃东西。26日,大有好转。新江送来俄罗斯学者Litvinsky李特文斯基的《东土耳其斯坦佛教史》,这无异于雪中送炭,我顺便翻阅了几页。27日,我的学生刘波特别从西藏请来了一位活佛,为我念咒祈福。对此,我除了感谢刘波的真挚的师生情谊之外,不敢赞一辞。刘波坐在我身边,再三说:“你的身体没有问题!”他的话后来兑了现。当天我的情况很好。但是,到了28日,情况突变。于是李玉洁和杨锐,又同二进宫一样,硬是把我裹胁到了三○一医院。有了两次进宫的经历,我在这里已经成了熟人。一进门,二话没说,就进行抢救。我此时高烧三十九度四,对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来说,这是相当高的高烧。我迷迷糊糊,只看到屋子里人很多,有人拿来冰枕,还有人拿来什么,我就感觉不到了。后来听说,是注射了一针一千多元的药水,这大概起了作用,在短短的四五个小时之内,温度就到了三十六度多,基本上正常了。抢救于是胜利结束。
我被安排在南楼三楼十五号病房中。主治大夫是张晓英、段留法、朱兵。护士长是邢云芹,责任组长是赵桂景,看护勇琴歌。在以后一个月多一点儿的时间内,同我打交道的基本上就是这些人。
三进宫(2)
住进来的目的。据说是为了观察。我想,观察我几天,如果没有重大问题我就可以打道回府了。可是事实上却不是这样,进房间的第二天就开始输液,有人信口称之为吊瓶子。输液每天三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晚上8点钟以后一次,在平常日子,我不久就要上床睡觉了,现在却开始输液,有时候一直输到10点。最初,我还以为晚上输液只是偶一为之。到了晚上还向护士小姐打听,输不输液。意思是盼望躲过一次。后来才知道,每晚必输,打听也白搭了,我就听之任之。
我现在几乎完全是被动的。没有哪一个大夫告诉我,我究竟患的是什么病。这决不是大夫的怠慢或者懒惰。经过短期的观察,我认为我的三位主治大夫,同大多数的三○一医院的大夫一样,在医德、医术、医风三个方面水平确是高的。但是,为什么对我实行的“政策”却好像是“病人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呢?是不是因为知之了以后,不利于疾病的治疗呢?不管怎样,他们的善意我是绝对相信的。我现在唯一合理的做法就是老老实实接受大夫的治疗,不应该胡思乱想。
但是,这并不容易。有输液经验的人都知道,带着针头的那一只手是不能随便乱动的。一不小心,针头错了位,就可能出问题。试想,一只手,以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地摆在床边上,半小时,能忍受;一个小时,甚至也能忍受。但是,一超过一小时,就会觉得手酸臂痛,难以忍受了。再抬眼看上面架子上吊的装药水的瓶子,还有些药水没有滴完。此时自己心中的滋味真正是不足为外人道也。只有一次,瓶子吊上,针头扎上,我遂即蒙眬睡去,等我醒来时,瓶子里的药水刚好滴完,手没有酸,臂没有痛,而竟过了一天,十分满意。可惜这样的经验后来再没有过。我也只有听之任之了。
我自己也想出了一些排遣的办法,比如背诵过去背过的古代诗、词和古文。最初还起点儿作用,后来逐渐觉得乏味,就不再背诵了。
但是,我总得想些办法来排遣那些万般无奈的输液时间。药水放在上面吊的瓶子中,下面有一条长管把药水输入我的体内,长管中间有一个类似中转站的构件,一个小长方盒似的玻璃盒;在这里面,上面流下来的药水一滴一滴地滴入下面的管子内,再输流下来。在小方盒内,一滴药水就像是一颗珍珠,有时还闪出耀目的光芒。我无端想起了李义山的诗“沧海月明珠有泪”。其间不能说没有一点儿联系。
三进宫(3)
有一回,针头扎在右手上,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正在十分无聊之际,耳边忽然隐约响起了京剧《空城计》诸葛亮在城门楼上那一段有名的唱腔。马连良、谭富英、高庆奎、杨宝森、奚啸伯等著名的须生,大概都唱过《空城计》。我对京剧有点儿欣赏水平,但并不高。几个大家之间当然会有区别的,我也略能辨识一二。但是,估计唱词是会相同的。此时在我耳边回荡的不是诸葛亮的全部唱词,而只是其中几句:“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聘;算就了,汉家业,鼎足三分。”这与我当前的处境毫无联系。为什么单单是这几句唱词在我耳边回荡,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既然事实是这样,我也只有这样写了。
又有一次,在输液时,耳边忽然回荡起俄罗斯《伏尔加船夫曲》的旋律,我已经几十年没有听这首我特别喜爱的歌曲了。胡为乎来哉!我却真是大喜过望,沉醉在我自己幻想的旋律中,久久不停。我又浮想联翩,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无边无际地幻想起来。我想到俄罗斯这个民族确实有点儿令人难解。它一半在欧洲,一半在亚洲,论文化渊源,应该属于欧洲体系。然而同欧洲又有所不同。它在历史上崭露头角,时间并不长。却是一出台就光彩夺目。彼德大帝就不像一个平常的人。在他以后的一二百年内,俄罗斯出了多少伟大的文学家、艺术家、科学家等等。像门捷列夫那样的化学家欧洲就几乎没有人能同他媲美的。谈到文学,专以长篇小说而论。我们都很熟悉的法国和英国那几部大名垂宇宙的长篇小说,一提到它们,大家大都赞不绝口。但是,倘若仔细推敲起来,它们却像花木店里陈列的盆景,精心修剪,玲珑剔透,颇能招人喜爱。如果再仔细观察思考,却难免superficial之感。回头再看俄罗斯的几部长篇小说,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固无论矣。即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几部长篇而论,一谈起来,读者就像钻进了原始大森林,枝柯蔽天,蔓藤周匝,没有一点儿人工的痕迹,却令人感到有一种巨大的原始活力腾涌其中,令人气短,又令人鼓舞。这与法英的长篇小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音乐方面,俄罗斯和西方的差异更为显著。不管是民歌,还是音乐家的其他创作,歌声一起,就给人以沉郁顿挫之感。这一首《伏尔加船夫曲》可以作为代表。我幻想中的旋律给了我极大的愉快,使我暂时忘记了输液的麻烦。
我自己很清楚,吊瓶输液是治病必不可少的手段。但是,吊得一多,心里的怪话就蠢蠢欲动。最后掠寻李后主写了两句词:
春花秋月何时了?
吊瓶知多少。
这是谑而不虐,毫无恶意。我对三位老中青主治大夫十分尊敬,他们的话我都认真遵守,决不怠慢。
三进宫(4)
大家都知道,三○一医院是人民解放军的总医院,院长、政委、副院长统统由将军担任。院的规模极大,机构繁多,人员充实;内外科别,应有尽有。设备之先进、之周全,国内罕有其匹。这样一个庞大的医德、医术、医风三高的医疗机构,在几位将军院长的领导下,在全体医护人员和勤杂人员的真诚无私的配合下,一年一天也不间断地运作着,有条不紊,一丝不苟,令行禁止,雷厉风行;为成千上万的广大的军民群众救死扶伤,从而赢得了广泛的赞誉。在我三次进宫长达一百天的停留中,我真感到,能在这里工作是光荣的,是幸福的。能在这里做一名病人,也是光荣的,也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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