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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陇西

_19 马伯庸(现代)
诸葛亮诚恳地说道,同时平静地注视着荀诩。每一句都是对荀诩心理防线的一次巨大冲击,他甚至有点想哭。
“希望今天的评议不会动摇你对汉室的信心,汉室的复兴仍旧需要你。”
这是今天第三次诸葛亮使用“希望”这个词,对此荀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是拼命咬住嘴唇不让自己落泪。真没出息,他自己在心里想。
诸葛亮轻轻叹了一口气,手中的鹅毛扇仍旧不急不徐地摇动着。他不喜欢这种公开申斥私下安慰的方式,但却不得不有所妥协。荀诩是这样,杨仪和魏延也是——为了能让蜀汉有限的人才发挥最大效能,诸葛亮必须在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与政治蛛网上保持平衡才行。
这时候外面的夜雾少许散去,万籁俱寂,丞相府周围一片幽静,只有打梆巡更的声音偶尔传来。荀诩已经有十几个时辰没有睡觉了,但他丝毫不觉得困。
这时诸葛丞相觉得气氛有些沉重,于是便转换了话题:
“为了给军方一个交代,我会把你暂时调去东吴去担任驻武昌的情报武官。”诸葛亮捋了捋胡须,对荀诩做了个宽慰的手势,“你别当这是左迁,就当是休假吧,江东的气候比起汉中可好太多了。等事情平息以后,我会再把你调回来。”
“东吴啊……我知道了。”
荀诩很高兴诸葛亮把话题转到了实质性的问题上去,否则他不保证自己不会失态地哭出来。即使内涵不同,荀诩也不希望和他的上司杨仪做同样的事。
“东吴那些人一向都不可靠,最喜欢搞小动作。你去了以后,可以协助管理一下那里的情报网,不能指望那些自私的家伙主动提供情报给我们。”
“明白。”荀诩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情绪恢复平静。
“调令我已经叫伯约去处理了,你最早后天就可以起程。去之前先回成都看望一下你的家人。你儿子多大了?”
“才五岁,名字叫荀正。”
“呵呵,好名字,等这孩子长大,相信已经是太平盛世了。”
“一定会是的。”
“很好。如果没有其他的事的话,你回去休息吧。”
诸葛丞相挥了挥鹅毛扇,把眼睛合上,示意他可以走了。但是荀诩没有动,诸葛丞相再度睁开眼睛,略带惊讶地问道:“孝和,你还有什么事么?”
“是这样,丞相。”荀诩站起身来望望屋外,神情严峻地说,“在我离职之前,我必须向您汇报一件事——我已经交代给我的部下了,不过我想还是当面跟您说一下比较好。”
诸葛丞相用双手挤压了一下两边太阳穴:“哦,你说吧。”
“这一次靖安司的失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汉中内部有一名高级卧底。”
“哦?”诸葛亮放开双手,抬起头来,原本有些倦意的眼睛又恢复了精神。
“敌人对南郑内部相当熟悉,而且数次洞彻靖安司的行动,这全都是因为那名奸细的缘故。根据五斗米教徒的供认,那名奸细的代号叫做‘烛龙’。关于他的一些疑点我已经专门撰写了一份报告,您可以去找靖安司裴绪调阅。”
“就是说,这个叫烛龙的人你现在还不知道具体身份?”
“是的。本来我打算立刻着手调查这个人,但现在不可能了。希望丞相能提高警惕,以免让他对我国造成更大损失。”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呵呵。”诸葛丞相站起身,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了,我会派专人去处理这件事,你放心地去吧。”
荀诩这时才得以从近处端详诸葛丞相,他清瘦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暗灰色,两个眼袋悬在眼眶之下,眼角的皱纹一直延伸到两鬓与白发接壤。荀诩能看出在他容光焕发后的疲惫,这个瘦小的身躯承载着整个蜀汉,又怎么会不疲惫。
“那我告退了,您多注意点身体。”
荀诩在内心叹息了一声,深深地施了一礼,然后退出了诸葛丞相的房间。
三月二十七日,前司闻曹靖安司从事荀诩正式调职。
荀诩离开南郑的当日,正是报捷的汉军部队入城之时,所有的人都涌到北门去观看入城仪式。成蕃负责城防,无法抽身;而狐忠又必须陪同姚柚与冯膺出席,结果到冷冷清清的南门来送荀诩的只有裴绪和阿社尔两个人。
“荀从事,想不到你竟然就这么走了。”
裴绪有些难过地说。而阿社尔在一旁愤愤不平地嚷着:“你们中原人真奇怪,肯干活的人就是这样的报应吗?”荀诩伸手截住阿社尔的抱怨,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高堂秉现在怎么样了?”荀诩问,如果说这一次的行动有什么和丢失图纸一样让他懊悔的,就是高堂秉的受伤了。
阿社尔抓抓头皮,回答说:“目前他病情稳定,不过身体还比较虚弱,我们第五台的人正轮流看护着他。”
“呵呵,我已经离职,现在可没有第五台这个编制了。”
“不会不会,我们几个都一直以在第五台为荣哩。”阿社尔拍拍胸脯,“要是哪一天您回来靖安司,我们第五台全体人员一定尾生抱柱恭候大驾。”
旁边裴绪听了扑哧一乐,无可奈何地对阿社尔说道:“喂,你先搞清楚尾生抱柱的意思吧,不要乱用成语。”阿社尔赶紧哈哈大笑,说不清楚是解嘲还是掩饰自己的尴尬。荀诩对阿社尔说:“平时多读读中原典籍吧,我剩下的书你可以随便拿去看,有什么不懂的就问裴都尉。”
阿社尔悻悻地捏着两只大手的指关节,小声道:“我更愿意与高堂兄切磋搏击之术啊,他的五禽戏我还没学全呢。”
现场送别的感伤气氛因这个小插曲而变得淡薄了一些。
“好了,时间差不多该起程了。”荀诩看看天色,将身上的包裹搁到旅车上,“你们两位就送到这里吧,靖安司的工作千万不要松懈。”
“请从事放心。”两个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荀诩冲他们抱了抱拳,转身登上旅车。前面车夫一声呵斥,鞭子在空中甩出一声脆响,两匹马八足发力,车轮发出咯拉咯拉的声音,整辆大车缓缓地驶出了南郑南门。与此同时,在南郑城的北边发出一阵喧嚣的欢呼声,汉军的第一波骑兵已经披红挂绿地开进了城中……
荀诩日夜兼程,从汉中南部翻过大巴山,取道嘉陵江南下剑阁,进入蜀中平原,在四月四日的时候抵达了成都,见到了已经阔别两年多的妻子与儿子。
他在成都陪自己的家人一起享了一段时间的天伦之乐,每天就是和儿子一起读读书,钓钓鱼;帮妻子修缮一下漏雨的屋顶,还用自己的俸禄给她买了一支铜簪与一套蜀锦裙。这一段时间可以算得上是荀诩担任靖安司的工作以来难得的空暇时光。有时候,他坐在家中的门槛上望着自己的儿子嬉戏,甚至慵懒地想就这么过一辈子也不是件坏事。
有一次,他儿子荀正举着一个风车跑到他面前,抓着他的袖子问道:
“爹爹,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到底是去做什么呀?”
荀诩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无限慈爱地摸摸荀正的脑袋,回答说:“爹爹是为了汉室的复兴。”
“汉室复兴?那是什么?”小孩子似懂非懂。
“唔,就是大家生活变得比以前好了。”
“那,到那时候,爹爹你就能每天都陪我玩了吗?”
“是呀。”听到自己父亲肯定的回答以后,小孩子欢喜地跑出院子,蹦蹦跳跳地大叫:“娘,娘,我要汉室复兴!汉室复兴以后爹爹就能天天回家了!”荀诩望着他的背影,唇边露出一丝微妙的笑意。
五天的假期飞也似的过去,到了四月九日,荀诩不得不告别家人,踏上前往江东之路。
他首先从成都接受了新的官职,一共有两个,公开身份是抚吴敦睦使张观手下的主薄;另外一个不公开身份则是司闻曹江东分司的功曹。
蜀汉与吴两国同为抗御曹魏的盟友,都在对方首府设立了“敦睦使”这一常设职位,用以维持双方的日常外交联系。而敦睦使所在的办公机构敦睦馆则成为双方外交人员活动的基地。两国的政策变化以及外交文书都是通过敦睦馆来进行传输;当有高级别的大臣互访的时候,敦睦馆也做为驻跸之地,比如蜀国丞相府的参军费祎在出访东吴的时候就都住在这里。
而敦睦馆的另外一个职能,就是以外交身份做掩护进行情报活动——这可以理解,蜀汉与吴都没有天真到认为对方会将所有的事都告诉自己,于是他们喜欢自己动手搜集。www奇Qisuu書com网这就是司闻曹江东分司的工作。
荀诩从成都出发以后,先从陆路赶至江州,然后乘坐“敦睦馆”专用的外交木船沿长江一路东进,终于在四月十七日顺利抵达了江东都城武昌。
这一天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天上无一丝云彩,江面能见度很高。悬挂着蜀汉旗帜的木船缓缓地驶入了位于武昌西侧的牛津。这里是外交船只专用的港口,所以里面毫不拥挤;木船轻松地穿过几道水栏与滩坝,稳稳地停靠在一处板踏前面。
“荀大人,可以下船了。”船夫一边抓着锁链将铁锚抛到水下去,一边冲船舱里喊道。
很快从船舱里走出来一位面色苍白的中年人。荀诩从来没晕得这么惨过,虽然他是长沙人,但很小就去了益州,没什么机会坐长途的船运。这一次在长江里几天几夜的漂流,让他差不多吐完了胃里所有的东西,那滋味简直就是生不如死。
他晃晃悠悠地迈过踏板,身子一摆,差点掉进水里,幸亏被迎面来的一个人搀住,这才幸免遇难。
“您就是荀主簿?”
来人问道,他说话带一点成都口音,荀诩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这个人将荀诩小心地搀扶到码头上来,荀诩两脚踏到坚实的土地上,这才多少感觉到有些心安。他抬头仔细打量来者,这是一位面色白皙的年轻人,两条细眉平直而淡薄,看上去温文儒雅;他身上的旧蓝布袍已经洗得有些发白,但十分整洁。
“荀主簿,是张观大人派我过来接您的。”年轻人对荀诩说,他的声音不高也不低,“我叫郤正,字令先,目前在敦睦馆担书令。”
荀诩想拱手作答,但脑子还是浑浑噩噩的。郤正从怀里掏出一粒草绿色的小药丸递给荀诩,笑着说:“您别担心,一般第一次坐船来东吴的人都得晕一次船,我给您预备了醒神丸,吃一粒头就不晕了。”
荀诩接过小药丸吃下去,药丸散发着清香,还??来得及落入胃里就在喉咙中直接化掉了。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有效,他的头疼果然减轻了。
“这是吴国的药坊专门配的,他们的医生水准不错。当年如果曹操手里有这个配方,赤壁之战就不会输的这么惨了……您这边走,马车在这里。”
郤正很健谈,从一见面就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来。荀诩刚吐得稀里哗啦,没力气跟他聊,只能慢慢朝着车子走去。到了马车前,郤正架住荀诩肩膀把他抬了上去。这时一名吴国的边境小吏走了过来,指着荀诩对郤正说:“这位大人还没登记呢。”
“外交人员,已经知会过你们上司了。”
郤正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潦草地接过毛笔在小吏的竹简片上签了字,然后也上了车,让车夫往武昌城里开。
一路上郤正兴致勃勃地给荀诩介绍着沿途风景与吴国风土人情,荀诩斜靠在马车上,右手抵住太阳穴,皱着眉头向两侧勉强望去。与汉中贫瘠荒凉的山地不同,江东这里一路放眼看过去全是绿色,路旁种植的全是垂柳,正逢四月,春意盎然。远处水道纵横,头戴斗笠的渔夫撑着一叶扁舟纵横其间,颇有情趣。就连呼吸入鼻的气息都湿润绵软,比起汉中粗砺干燥的寒风舒服许多。
大约跑了半个时辰,马车来到了武昌城前。城门上方的两个镏金大字反着阳光,格外醒目。守城士兵远远看见马车上高高悬起的蜀汉敦睦使旗号,连忙将城门打开,马车毫不停顿地穿过城门,驶入城中。这是吴国对敦睦馆的特别优待,以此来表示对蜀吴两国友好关系的重视。
敦睦馆位于武昌中央偏北,就在内宫城宣阳门侧旁不到两里的地方,是一栋相当豪华的宫殿式建筑。当年在彝陵之战以后,诸葛丞相与吴主孙权有意重新结为同盟,于是彼此向对方派出了邓芝与张温两名使节。孙权为了表示诚意,特意在武昌为邓芝的来访建了一所新居,后来这座建筑就被当做敦睦馆来使用,成为蜀人在江东的一处活动基地。
马车抵达了敦睦馆前面停住,荀诩已经恢复了几分精神。郤正跳下车,指挥几名仆役把行李搬运下来;荀诩自己扶着把手也下了车,恍惚中看到馆中走出几名身穿杂色锦官服的人。为首之人见到荀诩,立刻热情地抱拳相迎。
“荀主簿是吧?我是抚吴敦睦使张观。”
出乎荀诩的预料,张观看起来年纪并不大,可能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白净圆润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皱纹,保养得相当好;郤正看上去也颇年轻,不知道是不是这江东气候养人的关系。
“真是抱歉,失态了。”荀诩不好意思地说道,右手还是顶着太阳穴不敢松开。
“呵呵,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也是一样。”张观宽慰他说,然后指了指旁边一个穿着黄袍子的长髯男子道:“这一位,是吴国朝廷专门负责与我们敦睦馆联络的秘府中书郎薛莹薛大人。”
“薛大人,幸会。”
“荀大人不必多礼,您初来鄙州,风土尚不习惯,应当多休息。我回头去叫宫里的太医给您诊治一下。”薛莹说话声很细,带有沛郡的口音,态度和蔼。张观在一旁不禁笑道:“薛大人,我的主簿才来了不到一天,你就急着把他送去医馆啊,这就是东吴待客之道么。”
“蜀中多疫气,不清扫一下怎么行。”薛莹毫不客气地回击,两个人随即哈哈大笑。
蜀吴两国使臣素来有相互嘲讽的传统,张温访蜀的时候与秦宓辩论过,张奉使吴的时候与诸葛瑾拿对方的国号开玩笑,邓芝甚至当面嘲弄过孙权,这也算得上是两国关系融洽的一个证明。从薛莹与张观刚才的对谈就可以判断出,蜀汉与吴关系仍旧处于黄金时代。荀诩想到这里,心中一宽,冲薛莹拱了拱手。
这时郤正已经将行李弄妥,张观见状对薛莹说:“我晚上设下宴席为荀主簿接风,薛大人请务必出席呀。”薛莹摇了摇头,抬头看看天色回答说:“最近朝廷里比较忙,我恐怕是无法出席。我看就等荀主簿身体恢复一点,我再来尽尽地主之谊吧。”
薛莹说完,走到荀诩前做了个抱歉的手势,然后告辞离去。张观、荀诩与郤正看着他离开以后,三个人走进了敦睦馆的大门。
馆里一进门是一间宽阔的厅堂,两边各立着一只铜制仙鹤香炉,鹤嘴中袅袅地飘着青烟;厅堂摆放着一尊青铜牛方鼎,鼎上方悬挂着用篆书写的“敦睦和洽”四个字,落款的赫然就是东吴重臣兼书法名家张昭。
仆役们见三名官员已经进来了,于是走过去将大门轰的关上。张观示意郤正等人离开,然后笑眯眯地对荀诩说:“荀功曹,蜀中一切安好?”
荀诩注意到了这个称呼的变化。对外他是敦睦馆的主簿,而实际上却是司闻曹江东分司的功曹。张观这样称呼他,意味着接下来就是涉及到情报领域的对话了。张观在担任抚吴敦睦使的同时,也是江东分司的从事,算是荀诩的上司。
荀诩简单地汇报了一下成都和汉中的情况。张观把右手搭到铜鼎上,忽然饶有兴趣地问道。
“您以前是在汉中的靖安司工作吧?”
“正是。”荀诩听到这个问题一愣,难道张观也知道了汉中的那件事?
“呵呵,汉中靖安司是对内,而我们敦睦馆是对外,两者工作性质不同,要面对的麻烦也不尽相同。”张观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若是粗心大意,可是会引发外交上的大乱子。”
“唔,多谢提醒,我会格外留意的。”
“您也许早就知道,但我还想再强调一下。外交无小事,任何不当举动都有可能对两国关系造成损害。”张观说到这里,拿眼神瞟了一眼大门,问道:“刚才那位薛大人,你觉得人怎么样?”
荀诩想了想,谨慎地回答:“人还不错,不过我总觉得似乎隔着一层什么东西。”
“呵呵,不愧是诸葛丞相身边的人,果然敏锐。”张观赞许地点了点头,“薛莹这个人与我私交很好,是我在东吴最好的朋友,以前我们还是同学。但从外交和情报方面来说,他却是我们敦睦馆最麻烦的敌人,绝不可掉以轻心。”
荀诩点了点头,外交无私交,这一点原则他是知道的。诸葛丞相有一位亲生兄弟诸葛瑾就在东吴任高官,但他们两个在代表两国交涉的时候也都是一切以自己国家利益为基本,丝毫不搀入兄弟感情因素。
“吴国人比较怪,他和我们、魏人的思维方式与行事风格都不太相同。你既然来这里从事情报工作,就必须对此有所了解。”张观说到这里,忽然感慨道:“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别看蜀、吴一团和气,实际上武昌地下的情报战不比汉中或者陇西轻松多少。要知道,有时候盟友比敌人更头疼。”
“比敌人和盟友还难缠的大概只有自己人了。”
听到荀诩的话,张观理解地点了点头,用手按住上翘的嘴角,笑道:“我大概知道为什么荀功曹你会被调来江东了。”对此荀诩报以一个苦笑,什么都没说。
“至于这边的基本情况,你可以去找郤正了解,他一直负责日常事务,不过……”张观看看门口,用手掩在嘴边低声道,“这个家伙正义感太强了,有点不知变通,跟情报部门格格不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明白了,我会尽快开始熟悉武昌的情报网络……”这时荀诩忽然将眉头拧成一团,表情也变的古怪起来,“只是……”
“只是什么?”张观露出好奇的表情。
荀诩慢慢地从肺里吐出一口饱含江南水气的气息,用右手习惯性地捏了捏太阳穴,略带狼狈地伸出左手:“能再给我一片醒神丸吗?”
接下来的几日,荀诩一直在郤正的帮助下对整个吴国国情、政局现状、经济政策、军事体系、民计民生等诸方面进行考察,以试图对这个位于长江南岸的国家建立起一个初步的印象。与此同时,荀诩还频繁地出现在各个东吴大臣的宴会之间,与吴人进行交谈,了解他们的想法。期间他还受到了孙权的接见,并得到一块玳瑁壳作为赏赐。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荀诩心中原本抽象的东吴变得丰满实在起来。他在一封写给裴绪的信中这样写道:
“……在经过两次权力转移与数十年相对安定的统治以后,江东政权自孙坚时代培养起的那种锐意进取的气势已经被和平销蚀得所剩无几。历史原因与地理原因的双重影响令东吴君臣滋生出一种从外人视角来看很矛盾的心态:
一方面他们很骄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可以被称为自大——从吴主到最基层的平民普遍认为任何针对东吴的军事行动都是不可想象的。他们的想法有其历史渊源,孙权即位以来曾经遭受过来自曹魏与我国的数次大规模攻击,但最终都成功地将其顺利击退,这些胜利都是间接或者直接得益于长江。在我与吴人的交谈中可以发现,长江作为天堑的存在从地理上与心理上都对他们有着深刻的影响。长江的安全感削弱了他们对外界政治变化的敏感程度,使之对现状很满意,并相信这种状况会一直持续下去。
讽刺的是,作为一枚铜钱的两面,这种封闭式的苟安心态不仅带给吴人优越的安全感,也成为了他们向外发展的障碍。与辉煌的防守战相比,东吴对外用兵的记录惨不忍睹,要么是完全的失败——比如建安十九年的合肥之战;要么是战略意图十分混乱——比如建兴六年的石亭战役,从战术上来说陆逊将军无懈可击,但在战略上东吴除了消耗了大量物资以外,丝毫没有收益。我想这可能是肇始于东吴将领一个很不好的习惯:东吴的南部疆土与我国南部局势类似,广泛分布着松散的蛮族部落,相当一部分东吴将领就是靠镇压蛮族来积累资历。因此东吴的军事行动呈现出鲜明的讨蛮式特色:缺乏一个大的战略构想,只确立无数短期战略目标,而且他们乐此不疲。这与我国明确的战略目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也正因为如此,东吴君臣很明显抱有一种既自大又自卑的矛盾心态,这导致武昌在军事上和政治上始终缺乏一个明晰的定位。他们将自己视做一个独立政权,但又向曹魏与我国称臣,暴露出武昌视自己是一个相对于中央王朝的地方割据政权的不自信;而每当称臣这一议题进入到实质操作阶段的时候,武昌又立刻退回了自己最初的立场——和他们的军事行动一样飘忽不定,没有指导性的原则。让所有人,甚至他们自己都无从捉摸。
这种对外消极对内自大的心态终究让东吴的小圈子化更加严重,在我接触过的吴国臣子当中,大多数人在表现出对东吴独立意识的强烈自满。究竟这会引导我们这个可敬的盟友走向一条什么样的轨道,接下来的发展趋势实在是令人玩味……”
第三章 荀诩到任第七日
四月二十四日,荀诩到任武昌的第七日。
荀诩在太阳刚升至天顶的时候从敦睦馆走出来,朝着城里最繁华的朱雀区步行而去。他今天穿了一身不起眼的浅黄色短袍,并按照吴人的习惯将胸襟解开一半,两边朝衬里各折过去一寸。这是因为江东天气已经转暖,将胸襟解开保持风气畅通,人不容易出汗。他用一条束在腰间的布带将袍子的下摆扎起来,这样行走起来更加灵活。
从一出门,荀诩就注意到敦睦馆对面的槐树下有两个农夫装束的人从地上站了起来,远远地在后面跟着。他知道这两个人是东吴派来监视自己的,心中毫不惊讶,面色如常地继续沿着大街缓步而行——针对敦睦馆人员的监视这早就是一个双方心照不宣的秘密。张观甚至告诉他万一在武昌城里迷了路,还可以找这些形影不离的跟踪者问路。
张观还告诉荀诩一件趣事:曾经有一次馆内的一名书吏外出办事,办事地点与其中一名跟踪者的家相邻。那名不幸的跟踪者在监视途中正好见到自己的老婆与别的男人偷情,一时没控制住情绪冲进去捉奸,两个人撕打起来,最后反而被那名书吏劝解并报了官。这件事一直让吴国的情报机构面上无光。
从宣阳门附近的敦睦馆向南走到武昌内河的朱雀门一共有五里路,这段街道被称为御苑路。这条路两侧多为东吴官署与驻军营地;当苑路到达朱雀门以后,依着内河的走势左右伸出两个分支,形成长贞与衢塘两个商业区与居民区。那里是武昌最繁华的地区。
荀诩顺着苑路不紧不慢地走着,越靠近朱雀门街上就越繁华,行人商贩以及过往的车马也越来越多。那两名跟踪者仍旧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每次荀诩一回头,他们立刻就转过脸朝两侧的店铺看去。
“很拙劣。”荀诩暗自评价,同时觉得有些不耐烦,决定把这两个讨厌的家伙甩掉。于是他加快了脚步,这让跟踪者有些惊慌,不由得也紧跟了上去,这一下让他们的跟踪彻底暴露。荀诩回过头去,笑眯眯地冲他们挥了挥手,飞快地在前面路口向右转去。
两名追踪者大吃一惊,连忙追上去。他们看到荀诩的背影在一家织锦铺前晾着的锦衣之间闪了一下就消失了,急忙粗暴地推开身边的行人,迈开大步穷追不舍。恰好这时候一名吴国官员的队伍从街道的另外一头开了过来,整个队伍长约六十步,两名高举五色木棍的仪仗兵走在前头,两侧手持皮鞭的骑兵喝令行人让开,官员的大轿子则在队伍中间。
武昌的苑路中央为青砖铺就,是皇帝与官员出行时专用的驰道。道路两旁种有槐树,还有深两三尺宽两尺的两排御沟以分隔两侧平民通道与驰道。荀诩算准时机,赶在官员队伍通过街口之前的一瞬间飞快跃过御沟,冲到了街道对面,他灵活的装束帮了大忙。跟踪者发现了他,但是已经晚了,仪仗队伍恰好开到了他们与荀诩之间。他们企图也跳过御沟顺着驰道冲过去,但立刻就被护卫的骑兵用鞭子抽了回来,疼得呲牙咧嘴。
等官员的队伍走过驰道以后,街道对面的荀诩已经消失了。两个跟踪者面面相觑,站在原地愣了一阵,然后悻悻地转身离开。
“这不太正常……”
躲藏在对面酒家二楼的荀诩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离去,觉得不可思议。在双方都了解彼此存在的前提下,跟踪者的目的不再是秘密追踪目标,而是明白无误地紧贴着目标,阻止目标进行任何情报交易或者秘密活动。换句话说,这类跟踪者不会在意自己被发现与否,他们工作的重点就是紧跟目标,时刻给予其压力。
而眼前这两名跟踪者却在短暂的失利后就撤退了,这实在不正常。按照常理,他们应该立刻向街道的两头跑去以确认目标没有跟丢,或者呼唤后援小组进入这一侧街边的店铺寻找目标踪迹。
是他们不够专业,还是……
荀诩一边想着一边走下酒楼,从后门溜了出去。他看看周围没有可疑的人,轻车熟路地继续朝前走去。在过去的几天里,他已经将武昌的地图记得滚瓜烂熟,自己也实地走过几趟,现在根本无需向导就可以行动自如。
他穿过两条小巷,回到了苑路主街之上,并向右边的“衢塘”区转去,和许多平民挤在一堆。一路上各式各样的店铺很多,荀诩绕有兴趣地不时驻足观望,有时候还与卖东西的小商贩交谈几句,看起来他似乎真的只是来逛街罢了。他路过一家铜镜铺,铺子老板为了招徕生意,用丝线将几面三尺多宽的铜镜悬在铺子外面当幌子,明晃晃的格外醒目。荀诩似乎对这些铜镜十分有兴趣,他停下脚步凑近这几面铜镜看了一阵,忽然笑了。
通过铜镜,荀诩不需回头就能发现后面人群中隐藏着另外一个追踪者。这名追踪者不知道荀诩正利用铜镜看着他,视线毫不忌讳地盯着荀诩的背影。
很明显这是东吴情报机构的一个小花招。跟踪者使用了双重跟踪,首先派两名并不专业的追踪者去跟踪目标;当他们被故意甩掉以后,目标就会放松警惕,放心地直接前往目的地,往往忽略到他其实还处于被另外一组秘密跟踪者的监视之下。
“这不过是吴人的一些小伎俩。”张观这样评价说,这样的花样没有什么实际价值,一个专业的情报人员不会因为甩脱了一两个追踪者就掉以轻心。
荀诩离开铜镜铺,继续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不知不觉中沿着苑路逛到了武昌河的一处渡口。
江东以水乡而著称,除了长江以外还有不计其数的大小河流纵横,武昌城区也被一条宽阔的水道贯穿其间,这条叫武昌内河的水道上只有几座浮桥,所以大部分平民还是靠摆渡在河两岸穿行。
荀诩走到渡口的时候,等船的人已经聚集了二十多名,都挤在岸边望着从对面徐徐划过来的舢板。荀诩用余光瞟了一眼后面,看到那名跟踪者也如影随至,躲在拥挤的人群里。
这时候舢板快要靠岸了,渡口的船夫拿了一顶草帽开始挨个收钱。荀诩从怀里摸出一枚大泉铜钱扔到草帽里,船夫道了声谢,掏出一个用白萝卜刻成的印章在他手腕上印了一个“水”字,并告诉他在上岸之前不要擦掉,以备查验。追踪者见他买了船票,也赶紧掏出钱来如法炮制。
舢板摇摇晃晃地靠了岸,岸上的人将一条木踏板横在船与码头之间。舢板上的乘客轰轰沿着踏板下了船,甚至有性急的人直接从船边跳到岸上,然后扬长而去。当乘客全部都下完以后,船夫挥手示意等船的人可以上去了。一时间人声鼎沸、鸡飞鸭叫,两名船夫用竹杆摆在踏板两侧,以免有人被挤下水去。
荀诩首先登上船去,后面的人越涌越多,逐渐把他挤到了舢板边缘。那名跟踪者也挤上了船,和他隔了大约有七、八个人。整条舢板上都拥挤不堪,他没办法再靠近一点。
船夫见人上得差不多了,让岸边的人拿掉踏板,然后将舢板顶部用一根细铁链与横贯河流两岸的粗铁链相连——这是为了防止舢板被水流冲开太远——大手一撑竹篙,舢板缓缓地离开了岸边,朝着对面开去。
就在舢板离开渡口三四尺的时候,荀诩突然从船边一下子跳回到了岸上。
这一变故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那个追踪者先是一愣,然后气急败坏地推开人群,但为时已晚。这时舢板离开渡口已经有将近两丈的距离,他怎么也不可能再跳回渡口。
舢板不能立即回头,于是这个可怜的追踪者只能无可奈何地望着站在渡口的荀诩慢慢远去……
甩脱这三名追踪者花了荀诩半个时辰。他看看天色,时候已经不早了,便返身离开渡口快步朝着预定的接头地点走去。
他真正的目的地是武昌城内东湖旁的青龙场。这是东湖湖畔一个宽阔的校场,今天在这里有一个很大的集市,武昌平民和附近郡县的人都纷纷赶来凑热闹。荀诩抵达的时候,集市已经开始半天了,到处人声鼎沸,吆喝声、叫喊声、骡马响鼻声、小孩哭闹声响成一片。西侧摆满了小商贩的杂货摊,既有海南诸国的杂香、细葛、明珠,也有产自幽燕的人参、皮毛;东侧是各式各样的小吃,中间则有许多人聚在一起看西域艺人的杂耍,并不时发出惊叹声。
荀诩走到卖小吃的地方看了一圈环境,径直走到了一家卖银耳汤圆的摊子前。这家摊子生意很兴隆,外面一字排开七八张方桌都坐满了客人,个个捧着热气腾腾的汤圆吃得正欢。荀诩问老板也要了一碗,老板应和一声,下了十几个生汤圆下锅,煮了一小会儿,用漏勺搅了搅,然后捞起来盛到一个粗瓷大碗里,又浇了一勺糖蜜水上去。
碗很烫,荀诩用两个袖口夹住碗走到一张木桌前说了声“借光”,随手拉了一张胡床坐下,慢慢吹碗里的热气。
“你来了?”
一个声音忽然从他背后传来,荀诩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声音又低声喝道:“不要转过头来!”
荀诩把头扭回去,若无其事地继续吹着碗里的热气。
“张观为什么没来?”
“他另有任务,我是新到任的司闻曹功曹。从今天起我负责与你联络。”
荀诩回答。现在坐在他背后的这个人是敦睦馆在东吴官署内部发展的一名内线,经常为他们提供含金量很高的情报,以供蜀汉对吴决策的参考之用。更为难得的是,这名内线不是为了金钱而工作,他是个狂热的汉室支持者,因此可靠程度很高。
这个人很谨慎,与荀诩交换了数个暗号,才对他完全放心。两个人就这么背对着背,各自对着自己的汤圆交谈起来。从远处望去,就好像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最近有消息么?”
“最近吴国内部发生了一些事件,迟些时候这些事件会通过公开渠道公布,不过现阶段却只限于在江东官署内部流传。”那个人一边说着,一边有条不紊地用筷子拨弄着汤圆。
“这些事件是什么?”
“他们发现了黄龙。”
“黄龙?”
“是的,在四月六日的时候,夏口有人宣称发现了黄龙;四月八日,在武昌有人宣称看到了凤凰。这两起目击事件都被当做正式记录载入档案,并汇报给孙权。”
“这听起来很荒谬。”
“是,不过每件荒谬的事情背后总有一个原因,这两起事件很可能出自孙权本人或其亲信大臣的授意。事实上从年初开始,一直就有类似事件发生,频度很大。”
荀诩没吱声,他咽下一个汤圆,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还有,从三月中旬开始,流入武昌的奢侈品和建材数量明显增加了。上等织物从月平均三百匹上升到五百匹;珍珠与翡翠数量从二十件上升到四十件;枣木、檀木以及铜料也有不同程度的上升,而且这些物资全部都是由与孙氏家族关系密切的大商号出面订购的……就在前天夜里,有两头黑色公牛从会稽运抵了武昌,被秘密送入宫城内厩。”
“看起来似乎他们在酝酿什么大行动。”
“你们敦睦馆一点也没得到消息吗?”
“至少从合法渠道一点也没得到。”
“唔,按照协议,汉与吴两国在进行重大行动前应该知会对方的。现在既然他们隐瞒着你们,显然是有什么与蜀国有关的事了。”
“吴人就是喜欢搞些自作聪明的小动作……”荀诩这几天已经有了深刻体会。
“现在正式的通知还没有传达到我这里,说明那件事保密级别还是很高……不过各级官员都接到通知要求暂时不要离开武昌。”
“了解了,那么陆逊等军方将领动向如何?”
“陆逊本人已经动身来武昌,不过一部分驻屯柴桑的水军开始向巫、秭归等蜀吴边境地区调动。”
“真的是‘小’动作呢……”荀诩一边感慨一边吃下最后一个汤圆。
谈话结束了,荀诩又问老板要了一碗汤圆,狼吞虎咽地吃掉。当他拍拍肚子满意地站起身来时,发现背后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从头到尾荀诩都恪守诺言没有转过头去看,所以他现在无从知道那个人究竟是已经离开了,还是仍旧留在人群的某个角落注视着自己。
在荀诩返回敦睦馆的途中,他很“巧合”地碰到了薛莹,后者一直在敦睦馆旁边守候,一看到荀诩立刻就迎上去了。荀诩见他过来,先发制人地打了个招呼:“哟,薛大人,别来无恙?”
薛莹也露出微笑,不过看上去多少有些僵硬:“荀大人好雅兴呐,今日在武昌城中游玩的如何?”
“还好还好,只是沿着河边转了转,看了几处景色。”
“呵呵,听说荀大人你本来想过河去逛逛,后来又变卦了?”薛莹眯起眼睛,显然他已经得到了部下的报告。
“您知道的,我这个人经常是临到最后还会突然改主意;若是有什么给您带来不方便的,还请多原谅。”荀诩一本正经地说,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薛莹谨慎地伸出一个指头在荀诩面前晃了晃,别有深意地说道:“荀大人,这武昌城有趣之处的确很多,不过若是自己随便乱走,可是会迷路的哟,到时候会出什么事就不是你我所能控制的了。”
荀诩拍拍身上的尘土,用一种略带嘲讽的口气反问:“不知道薛大人是以朋友的身份还是以秘府中书郎的身份来给我这么个忠告的?”
“两者都是。”
面对这个寓意无穷的答案,荀诩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
“那么,祝您在武昌城内玩得愉快。”薛莹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祝福”的表情。
两个人的交谈到此为止,薛莹拱手告辞,谁也没有把话挑明。既然是盟友关系,那么表面上的友好姿态还是要作一下的。荀诩知道只要没什么把柄落在薛莹手里,后者不敢对有外交官身份的他怎么样——任何对蜀汉敦睦使及其幕僚的不敬都是对蜀汉政府的不敬。
荀诩忽然想到,敦睦馆在武昌的情报活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何以这一次会让薛莹这种级别的官员亲自来交涉呢?联想到“那个人”的话,他心中的猜想又笃定了几分。
回到敦睦馆,他径直去了张观的署室。张观正在和郤正商谈一项关于要求东吴开放荆州南部四郡作为两国自由贸易区的声明草案,他见荀诩回来了,将毛笔搁下,问一切是否顺利。
“接收情报很顺利,不过情报本身就很糟糕了。”荀诩一边说着,一边随手将门关上。张观和郤正见他说得严重,连忙中断手头的工作,正襟危坐。郤正还想让外面仆役给荀诩端杯茶过来,刚拿起唤铃就被荀诩用眼神制止住——他今天已经喝了两碗汤圆了。
“这一次的情报是什么?”张观习惯性地把两只手抄在袖子里,沉稳地问。
荀诩将得来的情报复述了一遍,听完以后张观和郤正对视了一眼,表情都阴沉了下来,看来他们大概都意识到了其中的暗示。隔了半天,张观才缓缓开口:“荀功曹,以你的判断,这意味着什么?”
“我想……孙权大概是打算称帝了吧。”
屋子里的另外两人听到他的话,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为了确认,张观把询问的目光转向郤正。后者引经据典地解释说历代皇帝登基的时候,都会宣称在各地发现了黄龙、凤凰等祥瑞之物,这是为了论证帝位合法性的舆论准备;而黑色公牛显然是用来祭天而用的“玄牡”,是登基仪式上必备的祭牲。
“就是说,它们同时出现在武昌,不可能意味着其他任何事情?”张观皱起眉头。
“从古礼制来讲,正是如此。”郤正严肃地点了点头,不过他又提出一个疑问,“这一次会不会又是虚惊?孙权想称帝又不是一年两年了,几乎每年都有臣子上表劝进——包括今年年初——但每一次孙权都不置可否。”
荀诩摇了摇头,用指头敲了敲案面:“可这一次孙权并没有将这些事情立刻公开,也没有知会我们,显然是做贼心虚;何况从这几个月运入武昌的物资来看,称帝甚至都已经到筹备登基大典的实质进程了——而我们却对此一无所知——我看江东是铁了心要造成一个既成事实给我们。”
屋子里一下子陷入了不安的寂静,孙权称帝并不可怕,那只是个虚名,可怕的是由此引发的一连串政治大地震。
蜀汉和东吴虽然属于对等的盟友关系,但从理论上来说,这个联盟是在“兴复汉室”的框架之下进行合作的:蜀汉号称继承汉室正统,而东吴不过是汉室下的一个割据势力,比蜀汉低了一格;这一点吴国虽然有所不满,但也没有明确反对过。如果现在孙权称帝的话,那么就等于否认了汉室的合法统治资格,从一个汉朝的地方割据势力升格为一个正式的国家,这无异于狠狠地抽了蜀汉一个耳光。
从蜀汉的角度来看,孙权称帝实质上就和曹魏一样是篡夺汉位、僭称皇帝的非法举动,是一次无法容忍的叛乱行为。孙权这种挑逗政治底线的行为极有可能会引发两国之间的第二次大规模军事冲突,从而让蜀吴联盟彻底崩溃。事实上,东吴水军向巫、秭归等蜀吴边境地区的移动,表明吴国已经开始备战了。
一想到这里,屋子里的三个人面色都有些苍白,这种事可不是小小的敦睦馆所能解决的。
“这件事牵涉太大了,我们不能只凭一条情报管道就贸然相信,需要交叉确认……”张观咽了咽口水,面色严峻地强调:“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件事搞清楚并尽快通知成都。”
“希望只是一场虚惊。”郤正低声嘀咕,但三个人心里都清楚这种几率实在太小了。
接下来,整个敦睦馆紧急动员,开始动用所有的关系来确认。但这一行动从一开始就碰了钉子,薛莹大概是嗅出了味道,派遣了几十个人在敦睦馆周围监视。每一个从馆内出来的人都会立刻被四到五名跟踪者盯梢,他们也不躲藏,就大剌剌地跟在背后。这个时候已经接近天黑,街上的行人变少,再想摆脱他们相当困难。
这样一来,敦睦馆在武昌的暗线就无法使用了。无奈的张观只能亲自出马,去拜访几名平时关系不错的吴国高级官员,希望从他们的嘴里撬出点东西来。他先后去了左将军诸葛瑾、西曹掾阚泽、丞相顾雍和辅义中郎将张温的宅邸,但阚泽与张温面对张观的问题含糊其辞;诸葛瑾不肯做正面回答,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吴国对于吴汉联盟是非常重视的,并相信两国的良好合作是推翻伪魏统治的基石”;至于顾雍则干脆称病闭门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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