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本记录的都是那些在厮杀拼斗中重伤落魄的成名人物,凄凉的遭遇,字字句句,夺人心魄。
每一个人,都曾是英豪人物,每一个人,都曾经风光无俩,每一个人,都曾是刀山剑海打出来的英雄,却也永远的倒在了刀山剑海之下。
初重伤时,也许都曾期待着还能从头再来。也许身后的旧势力也曾多番照顾。但是,一次次现实的打击,冷了人心志气。久病床前尚且没有孝子,又何况是以前的老东家,老同伴。眼看着一边越发黯淡凄凉,一边越发荣耀辉煌,见了面,再没有什么话好交谈,得志的说出口的,旁人听来,总觉得实在炫耀显摆。失意的讲出唇的,旁人听了,却总觉似尖酸妒忌。于是渐渐门前冷落,渐渐交友零散,渐渐亲朋不助,渐渐的,连支应一个家都无能为力。
曾经靠武功,靠拼命,得来的所有富贵荣华,夺目光彩,在没有人知道的角落中,在阴暗泥泞的世界里,悄悄的消失殆尽,只留下永久的绝望。
小小的一个本子,捧在手中,如有千斤,那些个曾经的辉煌,曾经的灿烂,曾经让自己这些江湖后进无比羡慕,一心想要学习的前辈们,在那白纸黑字间的落寞孤苦,家破人亡,看得人胆战心惊。多少曾经的向往,曾经的憧憬,此刻全化作惊心震恐。
狄九的声音适时响起来,苍凉而悲肃:“我们都知道那些江湖神话,传奇人物。我们都向往那些英雄豪杰,动人决斗。可是,在我们的传说里,永远只有胜利者的风光无限,却不会有失败者的黯然神伤。而每一个失败者,也都曾经是胜利者,每一个传奇的诞生,脚下至少垫着十余个如此的失败者。谁能保证,自己和同门亲友,永远都只是胜利者,而不会去失败?就像这本书册上所记录的人,他们如果不败,今日宴席之上,难道会少了他们的位置,那么今日宴席之上的人,又怎知他日不会是另一本书册上的名字。”
此时众人心神都受极大震撼,又被书册上的记录所深深触动,情绪几乎完全被狄九的天魔音所控制了。
女侠们想到自己的丈夫,情郎,心中都生惊惧之情。以往只盼着他们闯出偌大名声,如今见这血淋淋的教训放在眼前,才真正接触到现实的残酷,心中雄心期盼忽得全泯,只知为眼前尚还安乐的现状而庆幸了。
便是这些一方之豪们,眼看着那些成名人物的下场,又何尝不生起兔死狐悲的凄凉之情。想起一路行来,一路拼搏的凄苦,又能够预料到未来的岁月,也依旧时刻处于这样的风险中,随时可能因为一场决斗,一次纷争而失去一切,并沦落到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境地,更是心头一片空茫茫的。一时间,倒是连眼前的荣华富贵,权势显赫,都尽看成了虚妄。
“我那师兄,就是因为看了这些记录之后,才有感于心,一心想改变江湖人动则死斗,轻贱性命的陋习,所以才会以身为范,宁可受尽屈辱,也不肯动手与人相斗……”
狄九的语气又是骄傲又是悲痛,可以让人深刻的感受到他多么的为傅汉卿的伟大行径而骄傲,又多么的为傅汉卿所受的羞辱而悲痛。
在场的年轻女侠们,本来功力就低,意志力更薄弱,又被这现实的可怕大大震撼了心神,情绪又被天魔音的力量所带动,此时已经不能正常思考,而完全接受了狄九所传递过来的一切观念。
听到狄九这样的一番话,已有不少人感动的热泪盈眶,轻轻啜泣起来。不少人都愤然怒视卢森,简直是要用眼神把他凌迟,仿佛他做下了多么十恶不赦,残忍卑劣之事。
就连凌波仙子,也完全被狄九的意志所控制,愤然怒视了卢森一眼,转过身,飞一般的离去了。
对卢森这样的年轻人来说,被这么多江湖成名女侠用如此鄙视的眼光怒视,估计比让所有的老前辈看不起,更加伤人,更何况,连他的师妹凌波仙子的眼神也如此充满敌意。
他手脚发冷,面无人色,绝望的看着师妹夺门而出,怔怔站了一会儿,忽得疯狂的大叫一声,双手抱头,拼命跑了出去。
所有人都冷漠的以看死人一般的眼神看着他狼狈逃离。大家都知道,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完了。
他的自尊心强一点,不是疯就是自尽,若是脸皮厚一些,可以活下来,也再不敢在江湖上行走了。
他只是做了一件很多血气方刚的莽撞少年都会做的事,后果却是被所有的武林成名人物鄙视,让所有江湖上的女子憎恨。而相反,一个连决斗也不敢面对,只会屈膝求饶的人,居然莫名其妙就成了一个最伟大最仁慈最高贵的人物。至少在今日在场的女侠们心中,已经留下了最最无私,最最高尚,最最了不起的形象。
而其他的大人物们,就算心里不是这么认为,但在嘴上,在武林的公论里,也一定会把这世上所有的溢美之词都用在傅汉卿的身上。
狄九悠悠然负手,冷眼看着卢森疯狂逃离,心中一片森冷。
他从来不是宽宏大量之辈,他的手段一向阴狠冷酷。虽然他自己非常之讨厌某只懒猪,但身为神教弟子,却断不能容人辱那人一分一毫。
他可以拍桌子打凳子,指着那人的鼻子痛骂,可以绞尽脑汁的算计那个白痴,但别的人如果敢于冒犯,就必须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修罗神教,永远永远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触犯教主尊严的人。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三十九章 改革盟约
其实象武成文这样经历的江湖人多的数不胜数,江湖人物,成于武,也亡于武,以武晋身,也以武丧身。哪一个老江湖,对这种事不是已经看多看惯习以为常了。
但是,振宇武馆刻意把大量下场凄凉的事例集中在一处记述,又把活生生形容惨淡的真人摆到众人面前,给人造成的冲击极大。
就是这些江湖大豪们,兔死狐悲之下,即感旁人之凄凉晚景,又忧自己的未来堪虑,再加上狄九的天魔音催动,这才会大部分人心志失守,心潮激荡,多少年来认定的许多规则常例,如今想来,都成了荒谬之事。
但这些人都是经历过无数风波才打熬到今日地位的人物,心智大部分十分坚定,阅历也颇丰富,若不是他们心中事先有了悲伤感叹,光凭天魔音,也无法真正强行扭转他们的想法,控制他们的行为,即使是狄九巧妙地创造出天时地利人和来配合天魔音,也只能引导加深他们的情绪,而无法肆意控制。
就算是现在,也仍有几个意志足够顽强的人,还在努力对抗狄九这种无声无息的意识入侵。
“从来有人之处,便有江湖,有人之处,便有纷争,是人就总会有热血冲动之时,倒也不能全怪我们武林人物。谁没有年轻过,谁没有莽撞过,谁不想为自己的门派尽心尽力,谁又能在临敌的时候,动则考虑失败之后的下场。我们武人勇气……”
狄九冷笑一声,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仅有的反对者的话:“有人之处,便有江湖,有人之处,便有纷争,就算是民间百姓,也会有争执打闹之事。但这毕竟只是少数,只有武林中人,才会视打斗为常理,以拼杀为生活,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正因为自恃身怀武功,所以大事小情首先都只想到以武力来处理,这才有着无数有为之士的死伤。无数和美之家的毁灭。是人都会有冲动之时,是人都会做莽撞之事。但人与野兽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人知理,人守法,人能够控制自己,若万事都以冲动莽撞为借口,那人与畜牲有何区别?”
一番话驳得人群之中,再无一人敢于接口。狄九方才悠然叹道:“不知大家可还记得,放鹤书生赵绦,当年也曾为国有立下功劳?”
知府立时应声接口:“不错,本官记得,当年陈国军队派人抄小路偷袭我国边城,是赵绦偶然得到消息,三日三夜奔驰,鞭死爱马之后,又尽展轻功,赶到边城报信,才使我军有所准备,未令陈人得逞。”
狄九点点头,又道:“那么,在场可还有人记得武成文年轻时的英风侠行。”
宗无极扬声道:“十三年前,定州大灾,朝廷拨下救灾银两,途中竟然遇上盗匪。武成文适逢其会,挺身相助官兵,是役共中三箭两刀,却还是护下了救灾银。也因此不知救了多少灾民性命。”
狄九叹息一声:“什么是勇气,什么叫不怕死?象赵绦,孤身面对四大武馆高手的连番挑衅,明知不敌,却只为武馆颜面而白白葬送一生,这就是勇气吗?象武成文,大好身手,却只为两个武馆之间的一些小误会,而血拼道身残功废,这就叫不怕死吗?江湖上,有多少像他们一样的人,白白的因一些意气之争,葬送大好人生。若是这本册子上的人,都能珍惜自己,也珍惜家人,那么,他们可以为天下,为百姓,做下多少事。”
他对知府大人复笑一笑,这才道:“我们戴国武风极盛,武林人物多得各方看重。别的国家总说侠以武犯禁,总把武林中人,视为私开香堂,暗行杀戮的匪徒,只有在戴国,习武之人,可以抬头挺胸,受人敬仰。我辈男儿,得朝廷如此高恩厚意,一身所学,正该报国为民,又岂可只谋私利浮名。谁说我们江湖男子没有勇气,若是为国为民而死,谁不踊跃争先,但若只是为着这些意气之争,这战斗,避又如何,这死,怕便怎样?”
一席话说完,他从容负手而立,神色安然平淡。
厅里厅外,一时间静的落针可闻,无数双眼静望着他,有震撼,有感悟,有激动,甚至也有叹息和无奈,只是再也找不到不以为然。
也许大家依然觉得他的理想不可能实现,却也不得不认同他所说的道理,不得不佩服他有足够的胆量见识,站出来直斥所有人视为平常的旧例俗规。
又是长久的沉默之后,才有人叹息着道:“狄公子说的是,只是,这些武林中千百年来的旧例,又岂是可以一朝改变的。江湖中人,已经习惯了这种方式的生活,已经习惯了以武功来谋取成功,以武功来解决所有问题。狄公子所说的道理,我们何尝不知道,只是根本无力改善罢了。”
此言一出,立时引来许多人的应声附和。狄九所说的道理,所发感慨,在场这么多人。历过这么多江湖风雨,总会有些人会有感悟,总会有些人也曾为之无奈过。但是,没有人会去深思,没有人会如傅汉卿那样,轻飘飘把名望声誉一朝抛,把颜面尊严看做等闲的为了避免死斗而情愿下跪,也没有人能如狄九一番,下如此苦心去调查收集资料,敢于当众把武林人视为天理的规则,驳斥的一文不值。
今日一会,无论结果如何,傅汉卿和狄九的名字都必会无比鲜明的刻在每一个人心中,让他们一生也不能忘怀。
狄九听得众人长吁短叹,微笑道:“能不能成功改变,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那就真的改变不了任何事。什么是常规什么是俗例,这些俗例又是如何形成的?江湖人物喜欢动则以武力说话,为的不过是胜利之后。可以扬名露脸,甚至得材得利。”
他目光环视众人,双手抱拳,又是无比郑重深施一礼:“诸位既然都与我有同感,觉得武林人物这种动则死斗的方式有极大弊端,我在此斗胆,请诸位与我共订一盟。”
大家纷纷还礼不迭,有几个人已扬声问:“狄公子有何想法,不妨尽言。”
其他人虽然也仍有不少暗怀戒心,不过倒真是极好奇狄九有什么办法能改变这千年常例。不觉也都竖起耳朵听。
“我希望从今以后,大家都不再支持武林之间,纯为排名而兴的无端挑战。不管有什么样的神功,不管取得怎样的辉煌胜利,若只是意气名位之争,大家都可不屑一顾。而从今以后,大家也不要责难任何避战不出的人。只要不是为国为民。义所当为之事,谁也没有义务非要应战。被挑战的人有权力避战不出,甚至被挑衅时,有权利报官抓人,我等江湖公议,不得轻视鄙夷。我们不要再过多赞颂传奇英雄,绝世高手,反要告诉门人弟子们牢记仁信礼义。我们要传扬赞美的英雄,是为国家,为百姓真真切切做过一些事的真正的侠客,而不是那种拿把剑,三天两头找人打架,会几招,就敢自封侠客的人物。我们要让戴国武林人物知道,朝廷纵容我们,宽待我们,这不是我们可以借以骄狂,轻视律法的理由,我们同样要守法。行事同样要守信重理。我们不再赞扬某人武功有多高,打过多少胜仗。我们只要提醒每一个武人,在握剑欲斗之前,好好想一想,自己除了是一个好剑手,好武者之外,是否想过做一个孝顺的儿子,体贴的丈夫,合格的父亲,是否曾为自己的亲人想过,是否曾为自己的国家而珍重自身。”
狄九语气郑重,神色肃然,一字字说来,满厅之内,仅有他清晰的语声,聚聚重逾千钧。
他说的话听起来,似乎过于天真,似乎并不可实行。然而,在场的人都知道,一旦他们达成了联盟,则必将对江湖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
在场的都是戴国最有声望,最有势力的人物,他们掌握着引导整个江湖的权利,也控制着江湖舆论的方向。
任何事情,一旦他们都一口咬定,对或错,荣或辱,则那些后起之秀,游离于各方势力之外的闲散之人,都将不可撼动。
如果大家都听从了狄九的意见。江湖的确会少许多没有意义的争斗,救回无数人的性命前程。
武林人也不是单纯的好勇斗狠,所有的意气之事背后,说穿了,还不是争名夺利四个字。
若这样的争斗得不到名利,反而会遭受所有人的鄙夷轻视,有还有谁回去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就是他们自己,也可以因此避免许多危机。
就像多年前赵绦被四大武馆联手挑衅,却因为顾及名声颜面,而只能硬着头皮应战。就像这一次,宗无极,杜松坡等人联手对付振宇武馆,舒放明知实力不够,为了武馆的名誉,也只好咬牙硬撑。
如果今日联盟事成,大家统一了观点说法,则以后遇上这种不敌的局面,任何江湖人,都可以理直气壮,坦坦然避战不出,被逼急了,甚至可以脸也不红一下的直接告官,借官府的力量来解决困境。
事后,不用担心名声受损,威信扫地,天下人还要称赞他为国为民,爱惜有为之身,不做意气之争。
如此一来,江湖上除了不可避免的仇杀之外,基本上不会再有什么实力有明显悬殊的战斗了。
这些江湖大佬们,以后如果自己处在这一类困境中,他们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同样的理由,大大方方避免苦战败亡的结局。
但另一方面,他们自己也无法再用同样的方法算计别人。就像当年四大武馆联手对付振宇武馆的京城分馆,这一次,多家武馆合力来同振宇武馆为难一样。
这个协议若真的达成。则以后,那些有争端的门派,很难再名正言顺的解决彼此的矛盾。而地位较低,目前较弱的势力也难以更上一层楼的挑战强大势力,夺取新的成果。
凡事有利必有弊,这个两难的局面,让大部分人颇感为难,一时不能取舍。
但是,偏偏谁也不好正面反驳狄九的话。
狄九的意见,字字句句都占着天理大义,都是为天下人着想,而且他还把朝廷官府一起捎带上了。你要反对他,那岂不是存心要违法作乱,真的不把朝廷官府看在眼中。
戴国武风如此之盛,最大的原因是朝廷广开门路,学武可以保证将来的前程,也因此戴国武人颇为看重官方的意见。
知府和其他官员们都是一脸欣然赞同,豪商巨贾们,地方士绅们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江湖上的人,平时能少打些架,天下太平,这是最好的事了。所以也全部满面赞许之色。
这个时候,谁也不会真傻乎乎跳起来大声反对的,所以大家只好沉默罢了。场面又一次略带尴尬的陷入寂静之中。
狄九心中微微冷笑,世情从来如此,多少大义也抵不过权势纷争的现实,多少益处,也无法让人搁下名利得失的贪念。
如果没有一个更好的替代的办法,所有人明知武人千百年来的劣规恶习,也依然不会甘心去做任何改善。
他淡淡笑笑,心思忽然飘摇起来,想起上次,那个平时只会睡懒觉,偶尔却可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所谓教主说起那个,闻所未闻,甚至向也没有人想过的主意时,自己和其他人,好像都被惊呆了。
那么,若是由自己说出来,今日厅中诸人,又还有几个能保持镇定呢?
他心间莫名的一笑,竟凭空生出些许期待之意,然后方安然道:“当然,我们江湖各派,总难免会有些争端,一些误会,需要以武功解决,但如何处理,怎样掌握这个度,确是件需要好好思索的问题。”
人群中有人笑道:“我们就算比武,也还可以点到为止的。”
狄九失笑:“武林千百年来,有过无数所谓的切磋,所谓的比武,讲的都是点到为止,但真正点到为止,没有伤亡的到底有几次。”
刚才说话的人呢,即时默不作声,就算是博闻广知,见多识广,硬要在武林史中,找出一场有名的,而真正点到为止的比武,还真不是立刻就能办到的。
狄九复又笑道:“别的门派我不知道,振宇武馆是武馆,是以培育武学人才为目的的学馆,而在戴国武馆最多,势头最盛,因此纷争也多,关于武馆,我倒是有一个主意,就不知道好不好,还需要大家的意见。”
众人全都注目望向他,任人伸长了耳朵,准备听他的高见。
狄九便在所有人的注目中,悠悠然说出一番话,讲出了一个,从来没有人听过,甚至想都没有人想过的主意。从此,在所有武人心中,在戴国,甚至在全天下,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四十章 倦极而眠
在后世戴国的传说中,傅汉卿被描绘成一个目光远大,悲悯天下,且行事不拘一格的奇人。然而,事情的真相是,因傅汉卿所引发的那一场变革,最初的动机,并不是关心武林安危,江湖同道的生死,仅仅是傅汉卿希望自己可以不受打扰的过吃吃喝喝睡睡的好日子罢了。
只要武林中的人打打杀杀的少了,那修罗教下属分堂的麻烦就少了。自己就不会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有什么械斗啊,决战啊,血肉横飞啊的麻烦事了。
抱着这个想法,傅汉卿才振振有词的提出了改革方案:“武馆是教育别人练武的地方,武馆的成就不应该只看武师们武功有多高,而要看学生们的成绩啊。光让武师们打打杀杀有什么用,就算是功夫很好的老师,教不得法,也未必能教出很厉害的学生。”
“教主是指,以后凡有人长门挑战,只让大家的弟子们比拼。”齐皓自以为领悟了要旨。
“当然不是,学生们的性命,我们是要负责的。再说,要还是这样,今天你来挑战,明天他来找麻烦,这还有安生日子吗?”傅汉卿赶紧道“为什么不和全国大小武馆协商,由最大最有影响的几家武馆首先倡导,来一次武馆之间的运动会呢?”
“运动会?”众皆愕然。
“是啊,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傅汉卿一本正经的宣扬运动会精神“比如每隔三年,由各大武馆轮流做东道主,大开盛会,让各个武馆选拔的出色弟子们比试身手。武馆的成就,排名,实力,特色,都由这样的大会决定。而且,因为每三年一轮,就算这次失败,下次也还有机会,大家就会专心回家攒着劲苦练,而不是到处上门找茬。”
狄九沉吟道:“你是指,开武林大会,各大武馆大擂台?”
“不是大擂台。”傅汉卿摇头不迭“大擂台容易有死伤。很难做到真正的点到为止,而且擂台比武也很难做到完全公正,就算是高手,也很容易因为车轮战,或长时间在众人面前应战,招式被人看破而落败。我指的,是运动会啊……”
他有些苦恼的抓抓头。好在他的记忆力好,以前做常识学习时学到的内容很快浮上心头,他笨嘴笨舌的努力用大家听得懂的话讲解。
如何制订各方面公正严谨的规则,如何把项目分得极细来展开比赛,如何向普通人开放,引导平常百姓也来注意他们的盛会,如何把一场运动会,慢慢发展成一项影响全国,甚至天下诸国的绝对盛事。
其实傅汉卿这个懒人就算解说,都是尽量简单了事的。亏得狄九悟性惊人,居然能从他那乱七八糟的说明中,很快了解了他想要传达的信息,并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这种做法的好处。
如今的振宇武馆已经是戴国第一武馆,实力上,弟子人数上,受朝廷信重上,都远远超过其他武馆。从来树大招风,财多招忌,其他武馆为了对付振宇武馆,就算本来是敌人,也会携手合作,诡计百出,不择手段的。
振宇武馆实力虽强,但从来只有千日做贼的,又哪来千日防贼的,时时刻刻成为众矢之的的日子也不好过。
他们总坛一行人,以来不能长留在戴国,帮的忙有限,二来就算出雷霆手段,把其他武馆给肃清了。但以振宇武馆如今在戴国的地位,若是出手太辣太狠,也未必是好事。
在别的国家武林高人看不起的武馆,之所以在戴国能有如许声威,是因为朝廷重武事,经常在武馆中挑选武术人才为国家所用。振宇武馆如今和官方关系如此和睦便是证明。也因此,为了官府心目中的印象,振宇武馆做事不能太狠辣,而且,万一真的把其他的武馆全部踩到脚下,再无翻身机会,只怕朝中掌权者,也未必愿意振宇武馆一家独大。
若能借这个所谓运动会的方式,以不伤振宇武馆颜面的手段,悄悄让出许多光彩给别家,却又让振宇武馆的地位更加巩固,这又何乐而不为呢。
以振宇武馆的综合力量,不管这各武馆之间的比赛如何进行,得到名次最多的,最出风头的,一定是振宇武馆。
但其他的武馆也不是全无机会。象宗无极以掌法独步武林,杜松坡精擅剑法,他们若只专心教授得意弟子掌法或剑法,不求全功,只求在掌法和剑术比试中夺取魁首,也依然有极大的希望。
而且,这种公开的,大规模的,层出不穷的各武馆之间的比试,一方面,能刚好的督促大家教导出最好的弟子,一方面,可以让大家向天下人,全面的展示门下弟子的水准。朝廷可以从容方便的选取人才,权贵们可以简单直接的寻找可用之士,就是老百姓们,也能更近更刺激的观看英雄少年们的面现。还有一方面,则是拉近各武馆之间的关系,就算心里恨得牙痒痒,表面上,总要彼此协调合作,讲规矩,守法则,私底下的争斗杀伐,会减到最少。
定下公平公正的规矩,把一切争斗都纳入规则之中,这对最强者最为有利,却也不会让弱者失去机会。
振宇武馆不必再担心背后的暗算,眼前的明刀,只要专心教导弟子,只要保持现在的水准不下降,就永远是举国官员百姓眼中最强的。
百姓们为儿子前途选择武馆,也会最多以振宇武馆为目标。
而其他的武馆,不再一昧被振宇武馆压制,有机会展现出各自的特色和优势,也一样会有同样喜好和考虑的人选择加入,也一样会有在朝廷和权贵面前得到进身之阶的机会。
这个设想提出来,基本上官府是不会反对的。以戴国好武之风,朝廷君主只会希望把这样的演武会办的越大,越气派,越有声势,越能显示国威才好。而官员们则也会希望能参与操办这样的大事,积累政绩声望。
而举办这盛会所需的钱其实也不用太头疼,按傅汉卿的说法,可以直接让百姓参与,以售票的方式得到极大一笔钱。另外,还可以拉各个富商巨贾的出资,只需闲闲挑明如许盛会的商机,有眼光的商人就会争着出钱了。如此一番计算下来,这样的盛会,多举办几次,几大武馆就得赚的盘满钵满。
虽说武林人士比武较技,居然卖票给老百姓,这种说法让狄九颇感震惊,但静心一想,立刻明悟到其中巨大的商机。不免心中一动,深深望了傅汉卿一眼,暗想:“怪不得那个风劲节,可以做成如此成功的商人,原来他们这帮小楼出来的怪物,即使这种懒猪,也有赚钱的头脑。”
虽说傅汉卿提出的是闻所未闻的异事,但狄九深深了解到,此事大有可为。而且只要一旦办成功了,一旦推广开了,就会在民间产生极大的影响。而最早提此倡举的人,必会得到极超然,极了不起的地位和声望。最早组织盛会的主要武馆将来也会因此得到巨大的利益。
那些没有在第一时间参与这种组织的武馆,以后只怕求爹拜娘,哭着喊着,暗中给他们下跪磕头送红包都一定要参加。甚至将来有可能将比试扩大,不再局限于武馆之间,而将诸多江湖门派都包括在内。
狄九十个想做便做,刚毅决断之人,心思即动,便雷厉风行,立时要办。
只是,这种事,也只有眼光如他这般远大,像他一样可以最快接受新鲜事物的人才能赞成,真要顺利推行,真要让那么多怀有敌意的武馆听从他们的意思,可绝没有那么容易。
狄九苦思冥想多时,最后才决定旁敲侧击,先示之以武林中人纷争杀戮的恶果,再晓之以,为国为民,珍惜自身的大义,带动别人的情绪,引动别人的心思,最后才说明自己的打算。
真说起来,傅汉卿希望大家都不要打架,最好天下学武的人都只把武功用来洗衣服做饭烧开水,从此天下太平。在他看来,打架是不对的,拼命是不好的,意气之争是不值得学习的。
他的想法,也许有一定道理,但未必各方面都是对的。
而狄九要做的就是想办法收集实例和证据,用尽各种心里战术,把黑的说成白的,把歪理讲成真理,论证傅汉卿的主张无比正确。
在他提出各个武馆订立同盟,由官方协助三年一次举行演武会这一主意,并对此做出详细解释后,果然得到了一致的认同。
大家的心神本来已因为连番的震撼而认同了他的价值观,又被天魔音所催动,将敌意和防备之心尽去,各自一思考,都想到这项举措的好处,也确知这种方法能避免大家将来落得黯淡收场的危险,自是纷纷赞同。
而官员们想到政绩,富商们想到财源,当然也都全力表示支持。
大家全都兴奋无比,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知府等几个官员们凑到一起商量,如何写奏折向上反应,如何着手操办大会。
富商们聚到一块探讨着如何让这件事成为最大的财源。
而武林群豪们则把齐皓围在一块,研究起整件事的细则了。
狄九就在这一片喧闹中,悄悄地退了出来。也曾有人满脸激动的想拉他商量,也曾有人拦在前面,赞他功德无量,此番义举,必能使江湖稍诸多纷争,救下数人的性命。
而他只是礼仪周全却淡漠的应付,一再声称要去看望劝导师兄,向他通报大家赞同这个主意的好消息,借此脱身而走。
他要做的已经做完了,开创一个局面,指出一条新路,而细节方面,让这些人自己去商量着办。
最初参与联盟的应该有多少家武馆,哪些武馆的地位更高,提的意见更需要重视,如何轮换东道主,怎样制订最公正有利的条款,最先应该订下多少条赛事,比赛的细则到底是怎样的。如何奖赏获胜的弟子,按什么样的条件,允许新的武馆加入,接受新的队伍,安排新的赛事……
琐碎的细则仿佛无穷无尽,最初的时候,规则上必会有许多漏洞,运作上,必会有许多错失,以后,也会有很多耍嘴皮子的闲仗要打。
然而,这些对狄九来说,都不重要了。
所有一切,让这些人自己摸索着去研究改进吧。作为提倡者,作为敢于天下先的人物,他的名字,将永远留在武林史上。未来天下武林的变革,都会因为他和傅汉卿而起,无论再过多少年,无论这天下,分久而合,合久而分多少回,人们都将传颂他们的名字,他们的故事。
然而,都将此刻竟然感觉不到兴奋和快乐。他只是疲倦,深深的,直入骨髓的疲倦。
即使是以他的深厚功力和坚忍性情,长时间以天魔音不动声色的影响极大范围内的所有人,还要小心的控制着分寸。不让那些经验丰富的老江湖,武功不弱的一方宗师们察觉。并确保即使他们事后反思,也找不到可疑之处,还要能成功引导众人的情绪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实在是一件太累太累,太辛苦太辛苦的事。
更何况,天魔音本来就不是都将最擅长的武功,他这样勉力而为,实是极为伤身之事。表面上他从容自若,控制全局,实际上早已体力透支,汗湿重衣。
待到大功告成,退出厅外,这才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一旁有振宇武馆弟子慌忙来扶,却被他冰雪般肃杀的眼神复又吓退。
狄九长吸一口气,复又站定了身子,勉力保持平常的步伐,平静的神情,向自己的居所而去。
来往的武馆弟子,只见到狄公子一如往常一般,神色冷肃,漫然而行,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冷僻之人,自是没有人敢于靠近。
所以,没有人知道,狄九疲惫的随时都可能倒地不起,只是多年来的铁血训练,让他知道,在任何时候示弱,都不会得到怜悯和帮助,让人察觉你的虚弱,只会为自己招来灾难和苦痛。
他习惯了掩饰伤痛,他习惯了不依靠任何人,他习惯了永远孤独的咬着牙,抗下所有的重负。
所以,尽管他疲惫不堪,却不动声色,尽管他的眼神都已经一片模糊,几乎辨不清道路,脚下却还是看似从容的走向了最熟悉的方向,最重推开了那扇熟悉的房门,迈步而入,反手掩门。
此时,室内再无半个人影,他却依旧没有露出疲惫之色,他依旧坚持着,步履从容的走向他的床。即使是孤独的处在天地之间,他依然习惯性的不愿示弱,不肯祈怜,纵然没有人,他却连天地也要欺瞒。
然而,走到床边时,他的最后一点意志,终于消耗殆尽了。他几乎是一头栽倒的,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进入沉眠的。
太长时间的心机谋算,太长时间的竭力行功,太长时间的内息耗损过剧,他累得连手指都不能再动一下,所以没有为自己掀开被子。所以,没有察觉,被子下分明还盖着一个温热的身体。
他累得耳朵已不能正常接收声音,所以没有听到那响亮而幸福的鼾声。
他累得眼睛不能正常视物,只凭感觉去寻找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床铺,却不知道自己来的,并不是自己的房间。
他对这里熟悉,是因为两个房间的摆设完全一样,他对通向这个房间的道路熟悉,是因为他几乎每天要走这条路三次以上,只为了教训某个偷懒的猪。
狄九一头栽倒,沉沉入睡,在他那只有在没有知觉时,才肯展露出疲惫的面容上,只有清冷和孤寂,只有即使在睡梦中,也依然紧蹙不展的眉峰。
而在他那抑郁难舒的脸旁边,是傅汉卿无比香甜幸福的睡颜。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四十一章 睡吧睡吧
傅汉卿能抓紧一切时机睡大觉。人家办天大的正事的时候,他都能理直气壮溜回房间偷懒。但另一方面,他也同样习惯了被人惊醒好梦。
当教主嘛,总会有很多麻烦事找上门的,更何况,狄九一向以虐待他为乐,有事没事,就爱在他睡得最沉时,恶意的叫醒他。通常叫醒的方法手段,也绝对称不上温和。
所以,这一次傅汉卿被人一脚踹到床下,在地上滚了两滚之后,也就醒过来了。他基本上也对这种事习以为常了,睡眼惺忪的抬起头来,迷迷糊糊的问:“什么事啊?”
等了半天,等到他差不多要在地上继续趴着睡了,居然还没等到回答,他也懒得去多想,既然没人说话,他就接着睡,不过,地面毕竟还是太硬太冷了。他扎手扎脚的的往床上爬,这才惊奇的发现,自己的床上居然还睡了一个人。
傅汉卿有点反应不过来,张大嘴,傻乎乎站在床前,看着在睡梦中手脚摊开的狄九。
闹了半天,敢情是这位睡觉不老实,拳打脚踢,把自己给踢下床了啊。
就连迟钝如傅汉卿,也因为这件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事,而瞪大了眼。有人会睡他的床,已经够奇怪了,而这个睡觉的,居然是万事看他不顺眼,永远勤勤恳恳的劳动模范,好像从来不需要睡觉不需要休息的狄九狄天王,这件事,就不是奇怪,简直是诡异了。
傅汉卿傻乎乎的低头望着狄九,这人居然躺在他的床上睡觉已经够诡异的了,更加诡异的,就是这人睡觉时的反应了。
睡懒觉啊,这是多么幸福的事,为什么居然有人可以睡得满头青筋迸起,满额冷汗直冒,身体不断抽搐,神情无比痛苦呢?
傅汉卿不解的皱了眉头,伸出手,轻轻按在狄九腕脉处。
似狄九这样的高手,若是平常,如此要害被人轻轻一触,便是重伤待死,也要反手击出了,但此时却似沉溺于最险恶阴森的噩梦中,无论如何挣扎,也难以醒来。
傅汉卿小心的分出一丝内力,探查狄九体内气机,不觉大为惊讶,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办个宴会,这人怎么像和一百个顶尖高手打过仗似的,累成这样。体内空空荡荡,雄浑的内息全无,剩余的几丝残余真力在体内四下游离,极之散乱。
他这人处事不仔细,虑事不周详,多少也有点当官的人都有的通病。自己随便下个重要的指示,从来不考虑,下属落实起来,会有多困难多辛苦。
他既然联想不到狄九是为了他的理想,才把自己累成这样的。自然也就谈不上任何内疚或不安了。不过,好在他还是有同情心的,此时也不多想,轻柔的把真力一点点,由少而多的渐渐输入狄九体内。小心的引导狄九残余的内息徐徐运转,循环往复,自行小周天,渐渐归气宁神。
他的内力无比浑厚,在对敌应战时,情急间总是不懂掌控轻重。但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安安静静的小心输导还是不成问题的。
旁人若非至亲至爱,断不肯随意为人做如此损耗自身功力的事,但傅汉卿因为内息太过深厚,根本不需要考虑损失,更何况以他的性情,就算是只剩下最后一丝内力,没准也同样会不加考虑的送到狄九体内去。
得他内息引导相助,狄九体内散乱的气息归于平静,呼吸渐渐悠长宁定,只是神色之间,依然有极深的痛苦。睡梦中,双手总是无意识的抬起在虚空中抓握不绝,仿佛这一生,只想要抓住些什么?又仿佛,即使并不知道这样的努力,这样的拼搏,这样的抓取到底能得到什么,却仍需要这样的动作,这样的获得,才能让他相信,活着的意义,存在的意义。
傅汉卿更加烦恼了,如果只是耗力太过,自己帮点忙倒还好办,可要是这样做噩梦,可如何是好啊?
他自己睡觉一向是很香甜的,就算被人用酷刑伤害,一样可以睡的无比舒畅,最恶劣的情况,也不过是第一世时,回归小楼,六十年寂寂沉眠而无一梦罢了。做恶梦,这种事,他从没有遇上过,也就完全不能理解,更不懂处理了。
他心中甚是烦恼,唉,狄九要睡觉为什么不回自己床上去,要做多少噩梦也由得他。偏偏要跑到他这里来睡觉。叫他总不能看见了当成什么也没发生的不管吧。
他郁闷了半日,努力的回忆了一下,自己在某几世,还是婴儿时,人世的母亲为了哄他好好睡觉会做的动作。
他一板一眼的模仿着小心抬起另一只手,一下又一下轻轻柔柔的拍在狄九身上,轻轻拍在他的胸前,肩上,抚在他的额头,眉心,然后,声音柔柔软软的唱起了哄孩子的歌谣。
他的记忆力绝不会出错,而模仿力天下无双,虽然是生平第一次做,但手势之轻柔温存,歌声之婉转柔和,竟是一丝无差。
他自己心中也并没有任何不自在的感觉,一边用身体语言来抚慰狄九,一边紧紧的靠着狄九半坐半躺的睡下,让两个人的身体紧密的靠在一起,让狄九即使是在睡梦中,也感觉到自己并不孤单。
他一边不停息的轻轻唱着多少年前,民间妇人们最爱用来哄孩儿入睡的歌谣,一边仍是毫不松懈的不断将内息送入狄九体内。
便是如今武林公认排名天下前十的高手,也没有任何人能在以内力替人调息吐纳之余仍如此举重若轻混若无事的做其他事。更何况,傅汉卿居然可以一边输内力,一边拍宝宝,一边唱儿歌,一边还继续打瞌睡。
虽然不是像平时那样睡死过去,但是渐渐双眼闭起。渐渐的脑袋一上一下极富节奏的慢慢动了起来,似睡非睡之间,他的内力依然一刻不曾停止过输送,他的歌声依旧没有停顿,他的左手,也依旧不断轻轻柔柔的拍下来。
只是,这一切,他几乎是以一种无意识的状态在做。所以,并没有察觉,头顶风声劲急,有一个人飞掠而去。
狄一把轻功运到极处,身形快逾疾电,带起一阵旋风自无数人身旁掠过,路人茫然抬首,不知发生了什么,为何瞬间寒风劲急,吹散衣发。
狄一竟是从振宇武馆一路飞掠出城,一头扎进城郊的一处密林,这才敢放开一直捂在嘴巴上的手,这才能放肆的纵声长笑。
他是在短短半柱香的时间内,从城中心一直飞驰到了四野无人的城郊,全身轻功完全是超常发挥。
此时纵兴而笑,笑声中满含真力,震得满林树木,枝摇叶落,震得林中群鸟,四下惊飞,他却混若不觉,只知尽兴长笑,任金石之音,穿云凌风,满布苍穹。
若是在振宇武馆,似他这样的顶尖高手,若纵兴一笑。只怕宴会厅里所有的大人物都要被惊动了,就是到了城中,只怕任何僻静之处,也掩不住他那犹如金石的长笑之声,必然会引来世人惊愕围观。
亏得他能一直忍到现在,竟会一直笑到筋疲力尽,笑到要靠着树才能勉强站稳。
这一生,从来不曾如此纵情任性过,这一生,从来不曾如此快乐肆意过,这样疯狂的大笑,这样任性的疯癫。仿佛此生从来不曾有过那些阴暗与悲凉,沉寂与压抑,仿佛此心从来不曾被困在永久的黑暗牢狱之中。
他当然是应该笑的,看到堂堂修罗教的教主唱歌倒也不算什么天大的事,反正教主再丢脸的事也做过了。
但是,看到那个死皮死脸,冷漠深沉的狄天王,看到那个和他一起从铁血训练中挣扎着活下来,各方面都比他出色,性情也远远比他更深沉的狄九,居然被人当成小孩一样半抱在怀里,如哄婴儿一般的拍着,慢悠悠的反反复复唱:“睡吧,睡吧,乖孩子……”
而且,他居然还真的就慢慢乖下来,安静顺从下来了。
即使以狄一的定力,也觉得,如果再不放声大笑,自己会被活活憋死的。
他能一路跑到这里再笑,已经是意志力惊人了。
然而,为什么这一笑,竟不能抑制,为什么这一番放纵,经从此失去控制,为什么这一回纵情,到最后,笑到无力,竟然泪下。
或许,很多人都有过,疯狂大笑之后,笑出眼泪来的经历。然而,只有狄一,这个在铁血训练下,即使笑和泪,也只因为要求而把握分寸做到最好的影卫,却在意外落泪的那一刻,倏然震惊。
轻轻伸手,抹去脸上莫名的泪痕,他半靠在大树上,神色似笑而非笑,似悲又似喜。
这一生,直至今日,他才觉得自己是个活人。
即使是当日禁制尽去,即使是当初得回所谓的自由,他也从不曾如今日一般,觉得,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
这一日,他看到了世上最滑稽最可笑的事,这一日,他自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纯粹只为快乐而笑,纯粹只为笑而笑,纯粹只为哭而哭。
他因欢喜而笑,因不知为什么的情绪而落泪。
这一切的情绪,生平第一次,如此真实。
本来是想为这世间最好笑的事情纵情一笑,为什么最后,会怔怔泪下,为什么他抬手触到泪痕,指间如触雷电。
傅汉卿,你是谁,你解我困厄,你给我自由,你让我知道,原来,我还是一个人,原来,我还活着,原来,我还有血有肉,原来,我竟仍然会哭会笑。
狄一一个人怔怔在林间坐了良久,终于收拾心情,复又施展轻功回城,悄悄地不惊动任何人,重新回到振宇武馆,回到傅汉卿的房间,回到他隐身守卫的位置,却因为看到房里的情形而身形一晃,直接从暗处跌了下来。
不知何时,狄九已经醒过来了,他的手,就死死扣在傅汉卿的咽喉处,神色冷肃,而无比疯狂的杀气,几乎已满盈了整个房间。
以前,狄九虽然常对傅汉卿生气,但从来没有如此明显外溢的杀气。也从没有表现出如此强横的杀机,竟迫的象狄一这样的冷血影卫也觉得呼吸无力。
身为傅汉卿的影卫,狄一的第一个念头是……不好……这一次,他真的动了杀机。
很奇怪的,明知道傅汉卿足够强大,明知道,自己这个护卫的存在,摆设的意义远大于实用的作用。
然而,他仍是第一时间飞扑过去,生平第一次,想要真正的,做一个护卫当做的事。
但是,长久的疯狂大笑,已经令他的手脚发软肚子痛,伸手远不如平时一半敏捷。他想开口说:“不要……”
然而,太长时间的肆意狂笑,已经让他现在的嗓子有些发哑。
可是,原有的紧张,却又在他飞扑到一半,完全看清局面后,消散无踪。
狄九虽然怒气冲冲,满脸杀气的扣住了傅汉卿的咽喉,可他自己整个人依然保持着原有姿势,仍然被傅汉卿如抱小孩一般半抱在怀里。
傅汉卿居然仍在轻轻拍着他,嘴里的儿歌,居然到现在还没有停下来。他居然还可以满脸平静的望着杀气腾腾的狄九,继续唱:“睡吧,睡吧,乖孩子……”
狄一真气一泄,直接从半空中跌下来。他没有象任何一个正常高手那样一挺身站起来,摆好架势,护好空门。而是索性抱着肚子继续疯狂大笑。
狄一只顾大笑,甚至不曾抬头看一眼,此时狄九的脸,变成了什么颜色,他完全不顾自己这样狂笑,露出多少空门可以让狄九一击即杀,他甚至完全忘记了傅汉卿的强大力量,他只是几乎以一种轻松道诡异的心态在想:“能亲眼看到这么惊心动魄惊世骇俗的一幕,就算立刻被狄九杀了灭口,也值了。”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四十二章 何为真我
天魔摄魂音是修罗教震慑天下的几种魔功之一,当然这是修罗教内部的说法。黑白两道的说法则是,此为天下间最臭名远扬的邪功之一。
相传,此术施出,可令忠臣背主,孝子逆亲,义士横暴,烈女淫乱。当然,这样同样属于几百年来,江湖上越传越玄的神话。修罗教的高手,若真有这种本事,早就跑去操纵各国君王,暗控天下大权,又何需历代都受正道压制。
即使是专修天魔音的乾闼婆王瑶光也无法仅凭异术来控制人心,而只是借用种种手段,引发世人的情绪波动,再用天魔音加以引导,以达到自己的目的罢了。
作为影卫,狄九更擅长的还是杀戮之术,天魔音不过是兼修罢了。也亏得他天分极高,才能拥有如此造诣。
以天魔音长时间大范围的控制许多高手,这是一种极危险,也极不智的做法,就算瑶光本人在,也会尽量避免如此行动。
以天魔音诱控他人不但消耗内力,也是一次极强烈的意志比拼,长时间对许多武功高,意志坚定的人使用,压制他们的想法,引导他们的思想,控制他们的情绪,只要其中有任何一个人察觉危机,出口喝破,施术者都难免反噬之苦。
一场宴会下来,狄九在身体上和精神上所承受的压力之大,是极为惊人的。若非他个性极之坚毅隐忍,根本不可能撑到最后,就算是瑶光亲至,竭尽全力,也没有可能做得比他更好。
这一次的盛大华宴,于狄九却是一场不见刀兵无限惨烈的苦战,胜利虽已在手,付出的代价却也同样惨痛。
真气耗尽,元气大伤,没有四五年的潜心苦修根本补不回来,而在意志力精神力方面,所承受的伤害和消耗更是极之庞大。
他已经不是简单的疲惫,而是从肉体直到精神,都已经累得不能再做任何动弹和思考,没有办法再继续完美的给自己套上长久以来,坚强而冷漠的护罩。
所以他犯下至大至可笑的错误,所以他一睡沉沉而无力醒来。
但实际上他的意志一直是清醒的。即使是在看似沉眠之时,也总有一丝灵识未泯。这么多年的苦训。让他习惯哪怕再疲累,哪怕睡得再深再熟,也要保持一丝警觉,在任何时候都可以一跃而起。
然而,现在他的灵识犹在,却无力醒来,他太累了。累得挣不破那重重的迷障,撕不开那层层的牢笼。
他事先也完全没有想到这次的大会竟将自己累成这样。体力极度空虚,仅有的真气散乱于各处,四下乱窜引致经脉大乱。
他的心明明白白的知道发生了什么,清清楚楚的知道,若不能收拢真力,走火入魔的后果将不堪设想,这一场倦极而眠。将再没有醒来的机会,然而,任他如何努力,也无力再去调动体内一丝一毫的气机。
二十年的坚持不屈,二十年的苦苦强撑,二十年所有被血泪杀戮掩盖的漠然冷酷。在疲累道极致时,尽皆消散而去,他看到了比四望更恐怖的真相。
在心灵最深最冷的角落中,仍有一个软弱的自己,在坚强迸毁。在力量消亡之际,无力对抗,无力挣扎,而只是瑟缩着躲在黑暗的最深处,任理智如何狂叫,也不肯振作,无力醒来。
所有的噩梦纷至迭来。死亡,孤寂,背叛,出卖,无数冰冷的眼,无数冰冷的面容,遥远的地方,似乎有传说中的父母亲人,然而渐行渐远,无论怎样呼唤,也不回头,苍苍的天宇,似乎有过光明辉煌,然而黑暗一重重压下来,光芒永远不会再出现。
梦里到底有什么可怕之事,他已不记得,记得的是那软弱的心灵在哭泣,那软弱的自己在哀嚎。那软弱的身体在挣扎,那软弱的双手无力的四下抓握,徒劳的想要挽住应该可以拥有的一切。
理智分分明明在怒吼,心深处,分分明明在不可置信的大叫,为什么,他有足够的坚强,他早已认清这世界所有的虚幻和可笑,他不怕死,不怕败,不渴望任何人的真心和爱护,那么,还有什么事,会如此可怕,还有什么梦境,会恐怖若此。
为什么还要哭泣,为什么还会期盼,为什么还想拥有,为什么不能醒过来。
不不不,让我醒过来,醒过来,这场噩梦就会过去,那个软弱的,在许多许多年前,就应该已经消亡的我并不存在,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让我醒来……
然而,天地苍宇,一片森寒,宇宙洪荒,万古黑暗。他找不到光明,找不到温暖,找不到一丝力量。他在黑暗中如困兽徘徊,一次次发出绝望的怒吼。
他没有力量挣扎,他冷的瑟瑟发抖,四周永远黑暗,他却能分明看到自己软弱无助如伶仃孤儿的身影蜷作一团。
理智的声音越来越低微,软弱的哭泣,越来越细弱,他在黑暗中合上眼,软弱也好,坚强也罢,天真也好,冷漠也罢。所有的努力都已无效,所有的希望都已幻灭,无论有多少不甘,他也只得闭目任自己坠入黑暗的最深处,就此沉沦,再不复醒。
温暖在这一刻,忽然将他包围。依然是黑暗的天与地,依然是不见一丝光芒的世界,那温暖无处不在,丝丝缕缕,缓慢却从不断绝的进入他的世界。
一股极温柔,极温暖,也极强大的力量,开始自身体的某一处,徐徐而来,悄无声息的将体内四下游离的气机,一一统纳收容,缓缓游走全身。
他可以感觉得到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慢慢暖起来,慢慢恢复生机和力量。他可以感觉到,无限的黑暗寒冷中,暖意融融渐渐驱尽森寒。
然后,有歌声从那机员也极近的地方传来,歌中唱的是什么,他听不清,只记得那歌声里的温柔,如水一般流转全身。
他在黑暗深处,慢慢睁开眼,看着另一个自己慢慢展开紧皱的双眉,躁动的身体开始安宁,忧伤的面容开始平静,迷茫的双眼,开始沉寂。
他冷漠的看着无声的泪水落下来,他冷漠的看着刚刚安静下来的自己,忽然间抱作一团,放声痛哭。他冷漠的在黑暗里握拳,残忍的微笑。
原来狄九这样的怪物,骨子里也依旧是一个软弱的人。
原来狄九这样冷漠的魔鬼,也依旧在心深处。藏着一个软弱的自己。
原来,早就在铁血训练中,忘记什么是人性,什么是柔情,眼中所见,唯有厉害,唯有所谋,仅有成败的狄九,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依然在绝望的一遍遍,呼喊着,求救着,哀嚎着,颤抖着。
他依然在梦中想着母亲的呼唤,他依然在痴痴幻想着父亲的拥抱,他依然在可笑的,无望的一遍遍回忆着根本忆不起来的亲人。
他是谁,他来自何方,他可有家,他可有亲人。在他那充满死亡和杀戮的生命中。是否也曾有人,在他耳边轻唱歌谣,把他抱在怀中以身体来温暖。
他是谁,他会否也曾有机会,拥有幸福,每天看到蓝的天,白的云,结交朋友,寻觅佳人,永远不需要担心旁人是真情还是假意,永远不必去思考,利用和欺骗。他可以放声大笑,纵声哭,他可以毫不掩饰的把悲伤寂寞和恐惧展现在人前,他在需要的时候,永远会有亲人和朋友可以求助,可以依靠。
他是谁,为什么依然会哭泣,为什么依然会感动,为什么依然会期盼,为什么,依然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在黑暗中纵声惨笑,笑至泪下,泪眼朦胧中,看着另一个软弱的自己,哭道声嘶力竭,泪尽而血干。
为什么,为什么,我这样的魔鬼,竟然还是一个人。
歌声从不停息,温暖无处不在,强大的而柔和的力量,从未停止。
黑暗被一层层驱散,牢笼被一重重扯破,那无以伦比强大,却也无与伦比温暖的力量带引着他的气机,流转十二周天,冲开重重屏障,力量一点点恢复。
他感觉到自己渐渐神清气爽,他感觉到自己渐渐清明强大。他知道,此一番因祸而得福,不但不至于元气大伤,反而平添数载功力。
然而,他并不觉得高兴。
他轻轻松松挥去沉梦的束缚,他轻轻松松睁开眼,没有意思犹豫的抬手,扣向那人的咽喉。
那人在这一刻张开眼,有些迷糊,有些朦胧,有些睡意,然而,始终是平静的,看到他醒来,眼中,竟有一丝欢喜。
那人在这一刻,依然轻轻拍着他,姿势里是全无防范的关爱和守护,那人在这一刻,依然在哼唱着什么极温柔的歌声,那人甚至在他倏下杀手的一刻,没有停止过继续为他输入内力。
然而,他杀人的手,依然没有停顿,没有迟疑。
他要杀了他。
为什么要让我看清自己的软弱和恐惧,为什么要让我发现,我竟依然期待渴望着一些最可笑最无聊最没有意义的事,为什么要让我知道,我竟仍然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地狱中的恶鬼。
为什么,在我已经放弃挣扎,不再为人,而甘心为鬼为魔,并为了如何更加穷凶极恶而不断努力的时候,你要告诉我,我还是一个人。
为什么?
他要杀了他!
他要杀了他!!
他要杀了他!!!
从没有如此疯狂的杀机,从没有如此失控的情绪,从没有如此悲凉的心境。
有一个软弱的狄九,在没有人能看到的地方哭泣,而似乎是冷漠而坚强的他,抬手,想要杀死那个给他温暖的人。
傅汉卿,我要杀了你。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四十三章 功成身退
狄九的手扣在傅汉卿的咽喉处,面无表情,徐徐收紧。而傅汉卿只是很平静的看着他。
刚才他差一点又睡着了,是因为咽喉处那忽如其来的冰冷触感才倏然醒来。
睁眼时看到狄九眸中的杀机,他的心中,平静无波。
被人恩将仇报,这对他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基本上不会对他的情绪造成任何影响。
相反,对于狄九的醒来,他还有一点小小的欣喜。啊,终于醒了,我终于不用再继续客串妈妈哄小孩睡觉了,终于可以休息了。
他漫不经心的唱完最后一句,然后冲狄九笑一笑,本想很礼貌的问一声:“你醒了。”可是咽喉处被扣得极紧,竟是连发声也不能。
旁边忽然传来扑通一声响,然后狄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直接栽倒地上,放声大笑。
傅汉卿茫然不知眼前的情景有什么特别好笑之处,不过也就配合着笑笑,眼神都是柔和的。
咽喉处的那只手越发的收紧,看来并无什么剧烈的动作,但五指间所含的力道已足以置人于死地。
傅汉卿始终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只是小心的控制着体内的真气,避免因受痛太过,而把狄九反震受伤。咽喉处虽然即痛且紧,他一来不怕痛,二来内息悠长,长时间被掐着不能呼吸也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脖子上那冰凉冰凉的感觉,让他感到极度的不适。
他迟疑了一下,便伸手轻轻覆在咽喉处那只索命的手上,然后慢慢握紧。他想要捂暖那只手,捂暖那只,不管怎样拥抱,不管怎样输功,只要一旦放开,就会立刻冰凉的手。
也许他会被他杀死,但这一刻,他只想温暖他。
感到脖子上的手莫名的震动一下,然后忽然间消去大部分力道。
傅汉卿透出一口气,终于可以正常呼吸说话了。然而,他只是微微一笑,双手一起合住狄九的手徐徐搓动。同时凝眸看着狄九,声音极轻极轻的问:“还冷吗?”
当狄一放声大笑时,其实狄九并没有像他所想象的那样,脸色难看,神情难堪。
只有并没有真正受重大伤害的人,才会去顾着尴尬,真正的伤心之人,又岂会有这样的心思。
所有的不堪,所有的软弱,所有的悲凉,所有的不幸,在那仿佛永远不能醒来的噩梦之中,已经历尽了。他看尽了自己无力的丑态,在醒来的这一刻,唯一记住的只是永远不要让其他人,看到这样的自己。
所以他的眼清明冷定,所以他的脸肃然森寒,没有人可以看得出他的任何情绪,丝毫心事,不是因为他善于掩饰,不是因为他城府深。而是因为,他硬生生把自己血肉所做的面容变成了木石面具,硬生生把自己灵魂所凝的眸子,当作了黯淡死物。
无论任何悲喜伤乐,人们只能看到这样的一片冰冷。无论任何出动感叹,他所能表现的,也只有这样的冰冷。
他那样冷冰冰看着傅汉卿,冷冰冰收紧五指,冷冰冰听着狄一的放肆大笑,冷冰冰看着傅汉卿那犹带欢喜的眼神。
那一双因他醒来而欢喜的眼,那一张永远不对他设防的脸,那样即使被他制住要害,发力伤害,也依然对他展露的微笑。
然而,他始终,心冷如冰。
可以感觉得到指下皮肤的暖意,可以感受到指下血管中那蓬勃的生机,可以想象,生命何许脆弱,只需五指收紧,便会转瞬逝去,也同样可以清楚的知道,那人小心的没有做任何伤害他的举动,即使被他控制住咽喉,依旧没有一丝一毫反击或自保的意图。
他的力量太强大了。如果他全力运功的话,只怕自己不但杀不了他,甚至立刻就要重伤当场……
心中森冷的笑,不知讥讽的是傅汉卿还是他自己。
他不会感动,他不会软弱。他不相信任何善意,只会尽情的利用和伤害。
然而,他的手不断加力,却始终不能扣下去。
即使以后无数次回想,他仍然告诉自己,那一刻,他冰雪般冷静,最后没有发狂下杀手,是因为他仍有一丝理智。
没有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傅汉卿是否会全力反击,谁又会傻乎乎束手等死。
有狄一在,真要杀傅汉卿,总是个麻烦。
傅汉卿身后的小楼,太过可怕,绝对不宜结仇。
杀了傅汉卿,对总坛他又如何交代,将来,他自己又如何继续在永无休止的追杀中,背着叛教的罪名活下来。
所有的理由每一条都无比充分,他却始终知道,真正的理由,又似乎并不止这些。然而,他却也并不是很想探究。
那一天,那一刻,他死死扣住傅汉卿的咽喉,漠无表情的面容下,是千丝万缕思绪纷至迭来,万千种情绪此起彼伏。
这一生,仿佛从不曾有过如此纷杂的念头,这一生,仿佛从不曾有过如此激烈的情绪,尽管,即使把眼睛贴到他面前,也看不到他脸上的肌肉有一丝变化。
然后,一切的一切,所有的纷繁,所有的杂乱,所有的矛盾,所有的杂念,在那暖意覆上手背的这一刻,全部烟消云散,脑海中只余一片空白。
他的眼睛依旧直直望着傅汉卿,然而,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看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傅汉卿的右手姿势温柔的覆在他那杀人的手上,然后,慢慢的握紧。
原来,只有当他的手握住自己的手时,才会发现,自己的身与心,竟是如此冰冷。
原来,只有当他的暖徐徐传递给他时,才会知道,所有寒冷的人与事,都会无可抑制渴望温暖。
狄九怔怔望着傅汉卿,如果你不碰我,我是否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寒冷,所以也永远不会痛苦,如果你不温暖我。我是否永远不会去渴求,所以也永远不需要承受求不得之苦。
他的意识依旧清醒。他的意志仍然坚定,然而,他的手,却似已经不再属于他,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慢慢松开。
他看着傅汉卿并没有急于从他指下退开,而是毫无考虑的伸双手合住他的右手,慢慢搓动,而是有些快乐的对他展颜一笑,轻轻问:“还冷吗?”
他悄悄咬牙,直到舌尖尝到血的滋味,他几乎用尽生平所有的意志力,才能使自己看来毫无留恋的甩脱了傅汉卿的双手,甩脱了那样毫不介怀,全无保留对他输送的温暖。
他挺身一跃下床。猛力一挣收回手,死死反背在后,冷冷问:“我怎么会在这?”
傅汉卿无辜的看着他:“这个问题好像应该我问你啊。”
狄九沉默无言,他知道,在那意识迷茫近于混沌之间。是他地身体自己走到这里来的。
他自己的房间,他每日只睡觉时才会去,幼时忙于布置大宴诸事,经常会整晚不回去睡。而傅汉卿的房间,他每天奔波来往的次数,从来只多不少。
恶意地抓他起床干活,坏心地扰他睡觉。揪着他的耳朵硬生生把他从梦中逼醒,追问他所谓演武运动会的细节,暗怀心机的施用摄魂音,总想着能多骗出几句话。
再忙再紧张地日子,他也从来没有哪一天,不到这边来。
所以,当他的意识因疲惫而沉入黑暗,当他的精神因疲倦而无力支持时,他的身体自觉得向这里走来,仿佛有再大的寒冷,这里都可温暖,仿佛有再多的疲惫,这里都可歇息,仿佛有再深的苦难,这里都有笑声。
仿佛,这里,就是……就是……家。
无论风霜雨雪,无论苦难劳累。倦极累极时,回首处,有灯如豆,驱尽黑暗,有一扇们,退开之后,便有全然地放松。
所以,他来到这里,所以他安然睡下,所以他放松最后一分坚持,最后一丝警戒,任自己在那人的身旁,沉沉睡去,不去思考能否有复醒之时。
狄九静静地望着傅汉卿,眼眸中因了悟而渐渐露出死寂般地绝望,便是木石死物般的脸,也渐渐透出一股铁青。然后,他漠然回头,大步离去,回手重重一关房门,用力太大,整个房门,顷刻间给震成了三块。
傅汉卿愣愣看着自己那光荣宣布殉职的房门,略感迷茫。他只是看人家做一路噩梦,好心好意地安抚了一下,他只是觉得,掐在咽喉上那只手太冰了,想弄暖和一点,自己的脖子也好受些,狄九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吗?刚才那脸色真是吓死人啊。
狄一这时也渐渐缓过气来,扶着桌子勉强算是站稳,哑着声音,干咳两声,眼神悠长地望向屋外。
似乎是有什么事发生了吧,不过……
他在心头轻轻一叹,今时今日的他再没有了往日看好戏时的随意心境。
有的变化,于他,是解脱,于另一个人,只怕却是灾难吧。
他的目光悠悠,望着屋外,一时间出了神,只是狄九那如飞而去的身影,再也见不到了。
狄九出得房门,健步如飞,行出老远,方才站住。刚刚停住脚步,就不由得感觉一阵寒意。
戴国的天气,似乎很冷。刚刚还在温暖的室内,刚刚还在温暖的床榻,刚刚还和另一个人,身挨着身,手叠着手,现在忽然间一个人孤孤单单,离开可以避风挡雨的房屋,独自行在寂寂苍宇之下,冷,是肯定的吧。
他略有迷乱的想着,几乎是本能的抬手去拥抱自己。
当人孤独时,当人寒冷时,当人无助时,总会不由的想做这个动作,仿佛这样把自己抱紧,就可以得到一丝温暖。仿佛这样将自己紧紧拥住,就像是被另一个可以并肩携手的人所拥抱一般。
然而,他的手抬到半空,忽得醒悟自己在做什么,十指僵硬着略略伸屈两次,然后,慢慢的,仿佛身体在不断违抗意志,一寸一寸的,苦苦抵抗却又不得不退一般的放了下来。
隐隐约约,仿佛有一个悲哀的声音在心底呼喊,然而,他已经决定不再倾听。
这天地再冷,也必须逼迫自己去适应,永远不要让自己去贪恋温暖,永远不要让自己去习惯被人拥抱,甚至不可以被自己拥抱。因为……
那将带来比地狱更可怕的灾难。
而现在,自己已经身处地狱之中了。
他冷冷一笑,仰头,望寂寂长空,那么烈的阳光,照在身上依然是没有温度的。
他就这么一个人站了多久,不知道。
他就这样,仰头凝望太阳。连眼睛也不曾眨一下有多久,不知道。
他知道的是,当齐皓的声音响在耳边时,他的双眼因为长时间直视烈日而看到齐皓的面目一片模糊。
“天王,属下与众人商讨出许多主意来。不过,这其中也还有一些争执之处……”
“你派人准备一下,我和教主连夜要离开这里巡视其他分坛。”根本无心听他的话,狄九只淡淡的吩咐。
齐皓一怔:“天王,眼前的事……”
“眼前的事,有你就可以了。”狄九淡淡道“我和教主不宜出面太多。我们是出来巡视分坛的,本地分坛发展的很好。眼前的危机也全部解除,我和教主不应该再停留下去了。”
齐皓愕然,眼前那足以影响整个武林的变革就要开始,这两位始作俑者却要抽身离开,以后的所有道路,所有规条,所有纷争,所有细则都要他自己摸索着去办了。
挽留的话就在嘴边,到底还是说不出口。武扬分坛办的再好,毕竟也只是一处分坛。教主一行人在此停留已有一个多月,目前又再无危险难局,若再挽留,倒显得一干分堂分坛的弟子们形同废物了。
他为人老成谋事,不好排场,又能了解狄九等人连夜离开的苦衷,所以也不开口说些要求狄九留到明日也好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风光的送行的话。
心念一动间,他郑重行了尊敬上司的大礼,恭声应是。
是夜,狄九携傅汉卿等总坛一行人离开武扬,巡视戴国其他分坛。一行人,快马轻舟,一路绝无拖延,于一个半月之间,已巡遍戴国各处分坛。
而下一个将要去的国家是……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四十四章 自私自利
狄九要求连夜离开武扬城,为的就是隐匿行踪。
他与傅汉卿如彗星般徒然声名鹊起,必会成为各方势力注意的对象。
乘着如今大部分人都在专心研究那个演武会,他才能与傅汉卿等人悄然消失在各方人士的注意范围内,其他人再想查处他们的行踪,怕也不易了。
想要拥有尊贵的地位,想要保持超然,适当的神秘,以及不同任何势力表现出过于亲密的关系都是重要的。
只有不触及别人的利害,别人才会不把你当做敌人。
对外而言,他们只不过是于齐皓有同门之谊的过客,不会更深的介入振宇武馆的运作中,这才能从另一个方面给振宇武馆更大的帮助。
他们一行人连夜离城而去,为了混淆视听,齐皓又暗中安排了七八拨人马,打扮成他们的样子,四下而去,就此引开了大部分江湖人的注意力。确保他们可以安安静静,不受干扰的巡视四方。
本来齐皓作为戴国的堂主应当陪伴他们同行,但此刻武扬分坛发生的事,对整个武林,整个戴国都有极大影响,齐皓一时间分身乏术,只得派了舒放相随同行。
这一次远行,他们依然快马轻舟,日夜赶路。不同的是,狄九出奇的好说话,他允许傅汉卿有一辆可供他日夜睡大觉的马车,只由两名弟子轮班赶着马车飞驰罢了。
狄九一路上也从不骚扰打扰傅汉卿睡觉,傅汉卿爱睡多久就睡多久,睡醒了吃,吃饱了睡,连一帮把傅汉卿当偶像崇拜的弟子们都有些看不过去,难得狄九居然从头到尾,不置一词。
整个行程之中,他甚至没有认真看过傅汉卿一眼,或同他说过一句话。
戴国分堂本就是修罗教办的最好的分堂,属下几处分坛,大多打理的风生水起,颇为得势。就算原本也有些矛盾,有些仇家,在振宇武馆大宴之后,戴国武林各方大豪都异口同声。反对私斗,同心协力,要搞什么演武会,消息转瞬间传遍江湖,哪里还有什么人敢去反对正面做同全武林的大人物唱反调的事呢。
于是,各处分坛,风平浪静,没有任何事端发生。相对的,狄九也十分轻松,只需把该干的事干完,就可以启程离开。
这次各方巡视,他又是一反常态,再不拿堆山般的公事来烦扰傅汉卿,所有事务都自己出头,一力承担,静悄悄把一切事情处理到最好,上下人等无不称服,然后又静悄悄启程向下一处行去。
他变得这么默默无言,勤劳肯干,在旁人眼中看来,多多少少有点儿架空教主之嫌。傅汉卿却是难得如此悠闲幸福,整天吃吃睡睡,不亦乐乎,至于狄九身上的变化,他是没啥闲空去多多在意的。
只是随行的弟子们,因为天王的改变而感到气氛越来越压抑了。
天王以前也不苟言笑,但从来不像现在这样沉默寡言,就算是下命令,也永远只用最简洁的字句。
天王以前也少有欢容,但从来不像现在这样,冷漠的脸上,永远只有一种木然的表情,总是让人怀疑,那不是血肉面孔,而是一张石头做成的面具。
天王以前也对教主从不客气,但从来不像现在这样,完完全全视而不见。每天只是专心赶路,到了地方就专心做事,从头到尾,不问教主一句,不正眼看教主一眼,不正面对教主说一句话。
发生了什么事?谁也不知道,但是人人都受狄九身上散发的冷肃气息影响,就算平时最活泼的人,也变得沉默起来,大家都只顾埋头赶路,埋头做事,连一句闲谈都不敢出口。
虽然谁也没有说,但大都无限怀念以前天王老对着教主大呼小叫的幸福时光,虽说天王发脾气,总会吓得大家心惊胆跳,但总比现在这死一般的沉闷要好啊。
队伍中唯一迟钝到感受不出身周变化的,只庆幸最近睡觉比以前安乐许多的,当然唯有傅汉卿一人了。
她在摇摇晃晃飞驰不停的马车里醒来,懒洋洋伸个懒腰,眯着眼睛拢了拢被子,迷迷糊糊的想,最近日子过得这么安逸,该不是他一直期待的彻底的米虫生活终于降临了吧。
唯一和他同乘在马车里的狄一看他这乍醒时迷糊又满足的样子,像一只刚刚睡醒的猫,不由微微一笑,顺手解了腰上水囊递到他嘴边。
难得傅汉卿大梦醒来,进入短期的清醒世间,他懒洋洋也不起身,只略略抬头就着狄一的手喝水。
狄一眼中带笑,用左手替他拉高枕头,让他可以更舒服一些。
以前他只暗中做个摆设型护卫,只冷眼旁观一切好玩的事,从来不会似这般去伺候傅汉卿。
傅汉卿却也不觉得惊奇自自然然接受他的照顾。仿佛被人如此亲近的服侍,是最平常之事一般,又仿佛他们本来就是极亲近之人,这样的姿势,这样的照顾,本就是极寻常之事。
也幸亏狄一这么久以来,已经对傅汉卿有了极深刻的了解,否则还真会因此而生出什么特别的想法来。
而现在,他只不过是在心中叹息罢了。傅汉卿说穿了,不过是超级懒兼不自重,对于接受别人的恩惠照顾,从来都是大方坦然到有些过头的。只要他自己可以不用做事而吃喝无忧,外加能好好睡觉,他是从来不考虑,亏负啊,歉疚啊,不好意思啊,这一类的问题的,更不可能会有见外啊,不方便啊,不习惯啊,这样的反应。
他似笑非笑看着傅汉卿:“最近过的很舒服吧?”
“是啊。”傅汉卿喝完水,喘口气,咧开嘴笑得不知算是天真呢,还是白痴。
“你过得好,可是其他人,好像就过得很不痛快了。”
“有吗?”傅汉卿茫然无觉“大家不都是好好的,狄九现在也不经常生气了。应该是终于想通了,心情愉快了吧。”
狄一朝天翻个白眼,天天板着死人脸,说出来的话,一个字就是一粒冰,这也算是心情愉快的话,那傅汉卿对愉快的认知就真是太过异于常人了。
傅汉卿有些心虚的摸摸鼻子,嗯啊了一阵,这才小声的问:“难道他现在天天安安静静,会比以前老是生气更不快活吗?”
狄一叹口气,看样子,这人也不是真的完全迟钝,该有的感觉他还是有的,只是懒得去想罢了。这人实在懒得出奇。明明人不笨,但任何事,只要不触犯到他所谓的那些不对的事的原则,基本上他是从来不动脑筋去思考的。因此,有的时候会一下子精明的吓死人,但更多时间,只像个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