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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原之战—争霸天下

_3 司马辽太郎(日)
于是,有人跑到家康公馆,想买“期货”。对丰臣家来说,不幸的是,跑到伏见城要护卫秀赖的大名,一个也没有。
《关原之战:争霸天下》:狼藉(2)
  “看到人情的底线了。”翌晨,夜里喧嚣静定之后,左近一声长叹。当天,他向三成说道,“那两匹马,好似偶然占卜了丰臣家的未来。”左近此话含意是:人心不会为秀吉的恩惠等甘美幼稚的感伤主义所动,秀吉死后,若天下风云骤起,丰臣家的诸位大名只能依靠“保存自家”的本能来从事活动。
“不许他们放肆!”三成口气严厉地说道。他憎恶非正义,性格激烈,堪称异常。
此处为赘述。后及德川时代,就连与三成的关系那般不睦的浅野长政之子浅野幸长,也这样袒露心声:“三成死后,人们不再那样认识世间的非正义了。”此言意即三成在职期间,憎恶诸位大名的非正义,常以弹劾者面目出现,连政敌都战战兢兢,提心吊胆,担心遭受三成的指责。
这时,三成对左近说道:“我不曾因利害而心动,我总是首先判断这件事是正义还是非正义,然后再付诸行动。”
确实如此。秀吉一手平定了乱世,重整秩序。但他的策略相当粗疏。秀吉虽然征服了奥州的伊达氏、中国地方的毛利氏、四国地方的长曾我部氏、九州地方的岛津氏,但他以“反抗吃亏,投降会受到相应优待”这种方式,以利害而不是以道德来说服对方,不以这种手段则无法平定乱世。一言以蔽之,丰臣政权成立的动力,是“利害”而不是“正邪”。
秀吉担任关白,向天下发号施令以来,十三载过去了。秩序确实建立起来了,但这是靠“利害”巩固的秩序。让道德取代利害,尚需两代或三代的岁月。
三成的性格似乎来自天性。他以异常的正义,独立于“利害”的世间。在庸俗大名看来,有时三成只是个“狂人”。关于三成高雅美丽的缺点,左近这样向其本人指出:“主公对人的期待似乎过大。主公认为,武家应当这样;大名应当这样;蒙恩者应当这样。主公期待的目标很严格,存在头脑里‘做人应当如此’的理想形象,轮廓清晰。主公以此严以律己,卓越完善得已成为异常的人,进而以这张网要将别人也套进去。对讨厌这张网,要逃出这张网的人,主公犬吠一般激烈攻击之。”
“那又当如何?”三成只对左近的态度温和,露笑脸。
“不好。”左近回答。他极其喜欢三成那绚烂的缺点和优点。但在收揽人心方面,又是如何?
《关原之战:争霸天下》:狼藉(3)
  “左近,这或许是我的缺点,但倘无我这样的弹劾者,丰臣家的天下将会如何?随着太阁的殂谢,岂不全部被家康盗走了?”
却说家康。他在丰臣的大名中,除了三成,就是唯一的“正义的捍卫者”了。当然,他这是彻头彻尾的表演技巧,并非本色。正因为如此,他的“正义”演技出类拔萃。
惊马夜里闹腾的翌日,病中的秀吉得知其事,询问侍医曲直濑法印:“昨夜城下发生了何事?”
法印自自然然回答:“大概是吵架吧?”
“不,不。你骗不了我!”秀吉摇头,不依不饶地追究着。他的肉体越衰弱,其卓越的直感反倒更敏锐。他下令:“喊奉行!”
增田长盛恰巧值班,被喊来了。他受到病人的严厉追问。长盛的优点是生性胆小,直率诚实,先是语无伦次,费好大劲糊弄道:“是大名的吵架。”
“吵架?”秀吉明白了。丰臣家的大名团队,由于在相互冲突中冲出了战国风云,性格鲁莽,倘发生了不如意之事,甚至在殿上就厮打起来。这一点秀吉是知道的。倘仅止于此,倒还可以。秀吉知道,大名团队里还存在结党互斗事件。
“这可太伤脑筋了。我死后,都忘了秀赖的事,只顾结党争斗,最后也许会招致天下骚乱。”秀吉思量片刻,说道,“酒是个好东西。”
他想在殿上大摆酒宴,以融合相互关系。
“仁右卫门(增田长盛),你这样传达下去,明天,就明天,凡在伏见当班的大名,全部集中到殿上,我设宴款待。酒席上我要传达我的隐忧。互相交流一下友好相处的方法。”
秀吉做事雷厉风行,酒宴会务组成立了。选出的主管人,除了式部少辅中村一氏、赞岐太守生驹亲正、对马太守山内一丰三位大名,还有担任秀吉“御伽众”(陪秀吉说话的官员)的三位僧侣。
石田家也接到了此事通知。偏巧三成感冒卧床。决定该日由左近任代理人,前往、陪席,默坐于套廊。
(可以看一场热闹。)左近心想,他乐于担任这个陪席的角色。该日,左近穿着崭新的无袖礼服,身佩“大和锻造”流派的当麻有俊打造的短刀,让随行下级武士拿着备前长船兼光打造的腰刀,迈着特色慢步,走出了石田丸的大门。左近出身于大和,坚信大和锻造的短刀十分锋利。今天为以防万一事态,特意佩带一柄偏长的当麻有俊短刀。他心想:“或恐必须杀人。”
《关原之战:争霸天下》:狼藉(4)
  人,当然是指家康。有家康在,就会发生全面的骚乱。左近思考着,根据时间地点,趁酒席之乱,奔上前去,刀落处将家康挥为两段。然后,自己若当场切腹,就可安定事态。一向悠然自得的左近,能轻而易举地腹隐如此机谋。
一入宴席,左近和宴会接待负责人、年禄十七万五千石的骏府(今静冈市)城主、式部少辅中村一氏稍事寒暄。因是陪席的身份,他静悄悄坐在北侧套廊外边。须臾,大名们吵吵嚷嚷走了进来,立即争先恐后找座次。
“哎,这是不分级别座次的酒宴。各位随便就坐,美酒管够喝!”操一口浓重的尾张方言说话的,是年禄二十四万石的尾张清洲城主福岛正则,他一进来就满嘴酒气。这位好似无法无天的大名一句话,酒宴乱哄起来了。
(重要人物家康没来呀?)左近失望了。家康不来,是因为同是大老的前田利家患病缺席,他也故意回避了吧。
“打出了忠诚规矩人的幌子。”左近始终对家康没有好看法。
宴饮始酣,全员酩酊,每人都露出了行伍出身的本来面目。有人大声呼喊;有人怒吼;有人破口大骂。最后,竟有人跳过饭桌,逼近争吵的对方,要抓住对方前胸,酒席会务组人员上前抱住劝阻……闹腾得一塌糊涂。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左近透过纸拉门望了一眼宴会厅,切身感受了丰臣政权的实态。
以式部少辅中村一氏为首的六个会务组成员,声嘶力竭,到处呼喊:“列位,静一下!拜托,安静!今天设宴不是为了争吵干架。按照太阁殿下旨意,设此酒宴是为了列位今后和睦相处。要听明白啊!要听明白啊!”
然而,谁也不听。最后,福岛正则大概看着主管人员安国寺惠琼有些不顺眼,说道:“和尚,我来惩罚你一下!”
说着,福岛站起来了。这时,吵闹达到了顶峰。惠琼虽系僧侣,却是在伊豫(今四国岛爱媛县)有着六万石领地的大名。他不是武夫出身,想要逃走。福岛尾追而去。
“简直无法无天!”酒宴主管人一把抱住了福岛。于是,福岛和主管人扭打在一起。会务组一看仅靠自己镇不住场面了,悄悄遣人跑去找家康。
《关原之战:争霸天下》:狼藉(5)
  (却看后果将会如何?)左近不带表情地望着宴会厅。偏西的太阳照在左近的肩头上。门在套廊外缘的对面。未久,那门八字打开,家康一个人走了进来。
在左近看来,这个年近六旬的关东巨大的大名,虽是个坏家伙,却有着令人着迷的演技。家康疾步进入宴会厅,脸色骤变,大怒道:“列位真能欺骗老夫啊!”
这个演技连左近都感到意外。
“先日,向我交《誓言书》时,其中明明有一条,就是不可争吵。可是列位今日做些何事?老夫有何颜再去面见太阁殿下?如此这般,列位皆已成为老夫的敌人了!”
家康威严地站在杯盘狼藉的酒宴厅里,怒斥着,又喊人,说道:“所有门都关闭,一个人也不能回去!门外,有老夫的人把守着!”
家康怒吼,两眼噙满了泪花。怎么看也是充满了为丰臣家的将来而担忧的赤诚。这种“赤诚”加上惊破魂胆的言行,令满场人颤栗,那个福岛正则脸色苍白,瘫软地跪着道歉:“内府,敝人错了!”
其他人也跪着退回各自的座位,缩成一团。
“内府可畏。”套廊里的左近,咋舌赞叹。能展示如此栩栩如生演技的人,满天下除了家康,还有何人?当然,还有诚实人,即主公三成。但家康心藏虎狼野望,表面却装得俨如笃实的老农夫,能演到如此程度的角色,也只有内大臣家康了。
(或许,他这是真的?)连左近都将信将疑了。为此,他想暗杀家康的雄心软了下来,理所当然吧。眼下若杀了正在演戏的丰臣家的大忠臣——内大臣家康,左近反倒成了大恶人,株连其主公三成也摊上了当恶人的差事。
岛左近惊愕至极,活像看完了名角表演的“能剧”一样,腋窝里汗水淋漓。
数日后,三成登城,来到秀吉病榻旁看望时,秀吉弱声问道:“佐吉,内府之事,你可听说了?”
秀吉的声音变成了泪声。
“没想到内府会那样忠诚规矩,听见那个报告时,我流出喜悦的眼泪,不由得哽咽抽泣起来。”
“是么?……”三成简短回应,退了出来。“太阁犯糊涂了吗?”三成的心情糟得真想吐一口唾沫。
《关原之战:争霸天下》:狼藉(6)
  晚间,三成让初芽点茶。身为茶道主人的初芽,摇动着茶刷搅拌茶汤,抬眼随意问道:“前几天,老爷感冒卧床期间,听说在殿上,一群大名挨内大臣一顿狠狠的训斥。”
“你如何知道的?”
“城下异常……”
“街谈巷议吗?”
三成的表情不快。大名们不成体统,窝窝囊囊叩拜在家康的威严之前。相反,家康令大名战战兢兢,他的威望空前飙升。
(丰臣家的大名,是一群蠢货!越做蠢事,越把家康造就成掌管天下大权之人。)三成痛恨同僚,恨得咬牙切齿。丰臣家的敌手不是别人,就是自家大名们的愚蠢。难道不是这样吗?
“讨厌!”三成蹙眉,以要咬断东西似的口吻说道。他是个强烈的愤世嫉俗之人。初芽感到三成不是在斥责她。最近,在相当程度上,她已经习惯了三成的这种性格,并且开始感到自己被三成强烈地吸引住了。
《关原之战:争霸天下》:秀吉之死(1)
  秀吉之死
夏天过去了。秋意渐浓,秀吉的生命也比以前更加衰弱了。三成每夜都住在本丸里。秀吉说呓语似的喊着:“佐吉在吗?”
此刻是庆长三年旧历八月四日黎明之前。
“三成在此。”他跪在秀吉的耳朵旁。
“现在是夜里,还是早晨?”
“是夜里。一会儿就到鸡打鸣的时刻了。”
“我想写遗言。”
秀吉那闭着的眼皮间,溢出了泪水。“唤祐笔(书记官)。家康、利家在吗?”秀吉闭着眼睛问三成。
“立刻遣人唤来。仅唤来大老和奉行即可吗?”三成恢复了冷静的事务官神情。哪里还顾得上感伤。武将的遗言与常人不同,它是重要布告,相当于下一代的宪法。
“对,就唤那些人来。”
“立刻办理。”
三成不让裙子发出声响,静静退了出来。从政务室向四面八方火速派出了使者,千头万绪处理完后,这个深切感伤的男人,抱膝饮泣。
少时,雄鸡啼鸣,天色大亮了,人们登上城来。秀吉将他们唤至枕头边,一一指名,道出遗言。他先对家康说:“爱卿是个最忠诚规矩的人。”
接着,秀吉夸赞家康的美德,譬如做事谨慎,富于内涵,是一诺千金的有德之人等。事实上,家康在比自己抢先一步夺得了天下的秀吉面前,一直伪装得像小猫一样温柔。但是,秀吉心存一个隐忧,这就是家康。自己死后,家康真的能依然顺从吗?
不得而知。
秀吉正是由于这种感觉,才一味夸赞家康忠诚规矩等美德,想让家康能稳待在有德之人的座位上。三成在旁边听着,觉得秀吉好像是在来劲地说道:“德川爱卿呀,你不是虎,不是狼,是猫。是一只毛很美丽的温顺小猫。”
不得不反复强调同样事的秀吉,现在既凄惨,又可悲。
秀吉又说道:“故而,听说你有个孙女叫千姬,我希望她成人后嫁给秀赖,永结秦晋之好。于是,秀赖就成了家康爱卿的孙女婿。请把秀赖当作儿子和孙子,多多关照。”
《关原之战:争霸天下》:秀吉之死(2)
  下一个人,是家贺大纳言利家。对年轻于己两岁的这位老人,秀吉这样说道:“利家和我,从他名叫‘犬千代’的时候开始,就结成了青梅竹马之交。”
“青梅竹马之交”是秀吉的最高夸大。秀吉还是织田家的足轻身份时,利家就是上士家的二少爷,身份高于秀吉。当时秀吉称他“前田家”或“犬千代先生”,形影不离总跟在他身后。利家是个将才。织田时代末期,他已是越前府中的城主。秀吉取得天下后,立即厚待这位笃实的武将。为对抗家康的势力,家康当上了内大臣,秀吉就将利家晋升为大纳言,官位与家康保持平衡。利家老人的性格,重旧谊,不忘恩。他要以始终一贯的心情,回报秀吉的知遇之恩。
“我想求爱卿当秀赖的傅人(保护人)。”秀吉说道。
秀吉以“遗言”形式决定了他死后的丰臣政权,其构想是由德川家康与前田利家二人组成联合内阁。
(只好如此。只要利家老人长寿的话。)三成在一旁,做如是想。
按照秀吉的构想,置家康于伏见,担任秀赖的代理官代管政治;置利家于大阪城,以培养秀赖。秀吉说道:“我死后过了五十日,便让秀赖移居大阪。秀赖十五岁之前,不可让他出城外。”
为了秀赖的未来安全,秀吉正在大规模改筑大阪城。秀吉认为,纵然家康在伏见举起叛乱大旗,只要秀赖住在天下第一的大阪城,就可保住人身不受伤害。
“让利家住在大阪。如果利家想登天守阁,做为我的代理官,可令其随意登临。”秀吉允许利家在城内自由行动。
…………
当日,从秀吉病房退出的大老和奉行们,大老向奉行,奉行向大老,都互送了写有“绝不疏略秀赖公”、“恪守法度”等数条誓言的《誓言书》,每人都写了若干遍,用以互换。
秀吉似乎很疲劳了。他说完遗言,呼吸急促起来,须臾,睡了过去,像死去了一样,但睡眠时间很短,没过一刻就醒来了,发出了像硬挤出来的声音:“治部在吗?”
三成大惊。秀吉扭动身体,要坐起来。
《关原之战:争霸天下》:秀吉之死(3)
  “三成在此。有何事?”
“有砚台吗?”
“有。我执笔,殿下轻松些,请慢慢口述给我听。”
“不,口述不行。我要写遗言。”
“遗言?殿下说早晨不是说过了吗?”
“说过了,但心里没底。我想自己写,拿纸笔来。”
无奈,三成将笔蘸饱了墨,一旁服侍着,让秀吉坐在病榻上,左手拿纸,右手执笔。秀吉低着头,一会儿,哆哆嗦嗦的手写出了细瘦的文字:
秀赖之事,由衷拜托列于此遗言书上之五位,扶助秀赖至于成立,此外,别无牵挂之事。
敬白
太阁
德川家康
前田利家
上杉景胜
毛利辉元
宇喜多秀家
秀吉写下了五个大老的名字,闭目少刻,又以补记的形式写道:
再三拜托秀赖之事。拜托五位。详情我语于五位奉行。
突然,秀吉大概心头浮上了悲凉,泪流不止,写上结尾:
恋恋不舍。
写完,秀吉倏地扔掉了毛笔。三成慌忙靠前,从秀吉脸上取下纸来,秀吉面带死相,已经昏睡过去了。
“上样!”三成喊叫起来。在三成看来,《誓言书》确实写下了,然而,以大老为首的二百余位大名,都是只为自身利益而活动的人,能回报秀吉这位老人期待的,除了我治部少辅石田三成,再无别人了。
“上样!”三成落泪了。
(只要有我三成在,决不允许大权被家康窃去,请放心!)他暗自发誓。但心中之言不知秀吉能否听见,秀吉一动不动地躺着。三成向这位半成尸体的主公发誓。通过发誓,一种甘美的感动流遍了三成的全身。
《关原之战:争霸天下》:秀吉之死(4)
  庆长三年八月十八日夜里,秀吉咽气了。确切时间是夜里何时没人知道。这位喜好热闹的英雄,在察觉之中,不知何时,撒手人寰了。
“啊!已经归天了!”丑刻(夜里两点)已过,医官曲直濑法印不由得高叫了一声。法印慌忙握起秀吉的手,血已经冰凉了。留在病房里的人,当夜有十几个。包括三成在内的五位奉行皆在,但谁也没察觉。
“拿永别水来!”三成镇静地下令。这是近似冷酷的干练官吏的声音。可以说,三成的活动由这一瞬间就开始了。
“肃静!我分别通知。”三成在屋内一角说道。身边巨大蜡烛的火苗,似乎象征着三成幽暗的激情。
“五位奉行之间早已商量过,太阁殿下仙逝一事,不可走漏风声,此事就秘藏于此刻在场的每个人心中。不消说,也不能告诉大名们。”
这是因为考虑到海外征战军旅。秀吉的死讯若传到明朝和朝鲜,讲和与撤军必将十分困难,以加藤清正和小西行长为司令官的前线将士,将陷入困境。史实上,多亏这道密令,岛津军和小西军刚刚撤退,消息就传到了敌军阵营,明朝将领咬牙懊悔不迭。
“但是,治部少辅,遗体如何处理?”五奉行中最年长的浅野长政问道。“再保密,遗体也必须处理呀。”
“你忘了吗?这事也商量过呀。现在就用我们的手,秘密安葬。”
“用我们的手?”
“正是!”
三成唤来同僚前田玄以,问道:“准备停当否?”所谓准备,即准备运遗体的轿子。
“嗯,已令轿子在本丸下面等候。”僧侣出身的五奉行之一的前田回答。
“那么,按既定方针,你和高野山的兴山上人将遗体背下去吧。”
“遵命。”前田玄以低声回答。
《关原之战:争霸天下》:秀吉之死(5)
  运遗体的人里,高野山的老僧兴山上人,秀吉病逝时也在场,秀吉生前喜爱其才。兴山上人有个稀奇的饮食习惯,主食仅吃树上结的干果和水果,世人称他为“木食上人”。此刻,运遗体的兴山上人也点头说道:“遵命。”
遗体运到京都阿弥陀峰,此峰是“东山三十六峰”之一。秀吉生前已暗中决定在山顶建墓,病卧期间已经开工。当然,这不是一座能避开世人耳目的坟墓,因为山麓有秀吉建起的大佛殿。
“扩大寺院范围。”
他们便以这个名目,在山巅开工建墓了。
“枕边经”等一应送终宗教仪式及毕,前田玄以跪拜遗体前。
“我陪伴殿下。”
言讫,前田玄以抱起遗体,背了起来。看上去酷似背着活秀吉换病房,通过了若干道走廊,来到本丸的门口。门前高台上放着轿子,遗体置入后,前田玄以的家仆当轿夫,未配仪仗队。轿子两旁,只跟随着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前田玄以和兴山上人。人们被阴雨浇得浑身湿淋淋的,脚底吧唧吧唧地下着缓坡石阶。
秀吉终年六十三岁。
如此奇妙的密葬方式,是按照秀吉对五位奉行留下的遗言进行的。就连城下百姓的葬礼,也不至于这般凄惨寒酸。三成伫立雨中,一动不动,凝望着逐渐远去的一根火炬的火苗。
(这就是曾经亲率二百余位大名、统治六十余州、执掌天下政权者的葬礼吗?)三成心生感触。如此葬礼,既滑稽且令人悲痛。然而,三成并不感到滑稽。当火炬的火苗终于消失在林间的时候,三成的双颊泪流不息。
(一个不幸的人。)三成这样思忖。秀吉一手平定了乱世,建立了史无前例的统一国家。但他的遗孤的将来,是个无限的忧愁,遗孤的葬礼将会比秀吉的葬礼还要寒酸。
(这一切,都因为有家康在!)尽管是因顾及海外征战军旅,葬礼才如此安排,但三成在感情上不能不这样前思后想。
……
《关原之战:争霸天下》:秀吉之死(6)
  天亮之后,三成对家康采取了意外的手段。他让人将噩耗偷偷告诉了家康。
“不可走漏风声”,这是秀吉死后,五位奉行汇于密室内商定的秘密事项,相互间都交换了《誓言书》。此时,浅野长政抬起闪着白光的眼睛问道:“治部少辅,连家康大人也不通知吗?”
接着,他又补充道:“家康大人可是首席大老啊,是秀赖公的代理官。不通知到,将来会生出麻烦的。”
三成回答一句话:“一切遵从遗令!”
“遗令”的权威,令浅野长政闭上了嘴巴,唯有眼睛还闪着狡猾的光,敏捷地窥视了一下其他三位奉行的脸色。
(差人先去通知家康吧。)浅野长政想读出这样的结论。其他奉行们缺乏底气,垂首下视。他们大概害怕自己在今后的家康心中留下坏印象。
(胆小的狐狸们!)三成冷峻地瞅了一下同僚的神情,他一眼看出,只有浅野长政的嘴角浮现一丝微笑。
“此人吃里爬外吧。”浅野长政早就出入家康公馆,暗中代表家康的利益,公家这边一有事,他就立即跑去禀报家康。这是长政的“游泳法”。
(好!)三成拿定主意,目送秀吉的“轿子”下了石阶之后,转身回来,唤来家臣八十岛道与(助左卫门),命令他:“你去德川大人公馆,通知他太阁殿下今天早晨已经归天了。”
天已黎明了。道与一身雨装,斜戴着斗笠,出了本丸。
(让你看看我的智慧!)三成很自豪。他想,家康得到三成送来的消息,许会感到意外。同时,对自己派阀内的重要耳目长政的沉默,会感到不快,多疑的家康会开始怀疑长政的心理。(事实确实按照三成的计谋发展,后来,长政有一段时间受到家康的残酷迫害。)
道与下了本丸,跑过若干条石阶路,出了大手门,他看见了前来登城的家康的队伍。不消说,家康毫不知晓已经发生了大事。他登城是例行公事,探望秀吉。
八十岛道与向随从的头领报上自家身份,得到准许,靠近轿子。恰巧家康拉开了轿门,道与对家康嘁嘁喳喳一阵耳语,家康颔首,致谢,打发道与回去了。然后,他的队伍原地不动,考虑了片刻,然后命令:“不登城了,返回公馆!”
雨中,队伍向后转,背向城堡,面朝公馆。轿子中的家康难抑胸中颤栗的激动,秀吉这一死,随之,自己被从隶属者的立场上解放出来了。
(今晨开始,时代变了。)家康坐在窄小的轿子里,咬着指甲,再三如此思量。而且,他首先琢磨今天应当有何举动。队伍回到公馆之前,他琢磨出眉目了。进了公馆,即刻唤出嫡子中纳言秀忠,说明了今日的事变,命令道:“今日你从伏见动身回江户,做好军备。要做到一旦接到紧急通知,立刻能向上方发来五万大军!”
世间的动向另当别论,可以说,家康的战斗从这一天就开始了。
《关原之战:争霸天下》:博多的清正(1)
  博多的清正
秀吉去世的第四天,两个急使出了伏见城,奔向朝鲜。使命是传达命令:“驻朝军队急速讲和,立刻撤退!”
这两个使者都是秀吉的心腹家臣,一个是美浓高松城主、年禄三万石的式部卿德永法印,他是一个僧侣出身的老武士;另一个是秀吉的旗本、年禄五千石的丹波太守宫木。出发前,二人被再三叮嘱道:“对我方将士,也不可泄漏太阁的噩耗!”
急使出发五天后,三成也离别伏见城,奔向博多。要务是在博多港迎接由朝鲜撤军归国的将士,处理复员事务。
“治部这厮走了,博多要热闹起来了。”伏见的德川公馆里,对家康说这话的,是他的谋臣本多正信老人。
“此话怎讲?”家康是个善于听别人讲话的人。这种人用古琴来比喻,他相当于演奏家,老臣正信是古琴。只有被家康巧妙的指尖抚摸着,才会发出美妙的声音。
“军中诸将,以加藤清正为首,都对治部这厮怒火满怀。清正气冲牛斗,声称要生啖治部的肉。并且刚从战场归来,性格暴厉。哇哈哈哈……”
“你笑为哪般?”
“这有何奇怪,那两个人会演出‘犬猿大战’的。”
“或许吧。”家康发出了苦笑。
“主公为人也挺坏的。佯装不知,却做着颇有意味的事,是主公让那个混蛋才子南下九州博多的吧?”
这是事实。家康是秀赖的代理官和首席大老,出于职务性质,家康和同僚前田利家联名,向身为奉行的三成下达了命令。
“事实虽然如此,此外别无用意。令他担任主管撤军业务的总指挥,是因为当今天下除了三成,再无人堪当此任。出于这种意义,派他去了博多。”
“啊,结果该当如何?归根结底,在博多上演的狂言剧,值得一看啊。”
正如正信所言,三成作为秀吉的秘书长,与秀吉的诸位野战将领的关系非常不睦。举例如下。
那是秀吉健在的时候。
监督朝鲜战场上的诸将作战。
《关原之战:争霸天下》:博多的清正(2)
  三成领受秀吉这道命令,抵达朝鲜。三成在军营期间,国内派来的黑田如水担任军监,如水名曰官兵卫孝高,后来成为筑前福冈藩主的鼻祖。如水的父亲是播州一个名曰小寺家的小大名的管家。后来,如水跟随秀吉,作为秀吉的名参谋长协助创业,是一个身经百战的老人。
一次,秀吉和近臣闲聊,谈论英雄豪杰。
“我死后,诸位认为,能取得天下的是何人?这是助兴的游戏,所以,不必顾忌,畅所欲言。”秀吉忽然这样提议,众人都来了兴致。有的说,是德川大人吧?有的说,不,蒲生氏乡大人更卓越;有的说,不,论善于作战,还是前田利家大人。如此这般,列举出许多人名。秀吉一一表示否定,然后表态:“是跛子黑田!”
如水年轻时代患过梅毒,长着一个斑秃的脑袋。他曾被投入敌城囹圄,脚也不周正。秀吉称他“跛子”。这一爱称中包含了他对如水天才的始终嫉妒与喜爱。
后来,如水听到了秀吉此言,心中这样暗思:太阁怕我。
因此,如水感到了自身的危险。为明哲保身,他将权力让给长子黑田长政,迅速宣布引退。如水是他隐居时的法号。
却说在朝鲜的三成。他必须和同是秀吉辖下的官员大谷吉继、增田长盛一起,去和军监如水一同召开军事会议。于是,他们造访了黑田如水的东莱街宿舍。如水的家臣传达道:“治部少辅石田大人惠临。”
这时,为了消磨战争中的闲暇,如水正在下棋。
“什么?是石田吗?他来此有何公干?”如水的视线没有离开棋盘。
“说是协商军事会议一事。”
“什么?军事会议?”
“啪”,如水下了一颗棋子。如水是一个穿越了战国风云的老人,眼下虽说颇不得志,他内心却有个想法——“是老子让太阁打下了江山”。因此,他不喜欢秀吉的天下安定之后被提拔起来的、令大名畏惧的三成这个官吏。
(是那个黄口孺子呀。)如水心怀这样的想法。偏偏此时下棋的对手,又是与三成不睦的浅野长政。
《关原之战:争霸天下》:博多的清正(3)
  “弹正(浅野长政)呀,治部亲自来召开军事讨论。”
“哼,孺子懂啥!”长政也没停止下棋。
“让他们先到别的房间里等候!”如水下令后,继续对弈。对局刚开始,一时半刻不能结束,好容易下完了。
“对了,对了,还让治部在等着呢。”二人赶来一看,三成不见了,他早就顿足离席回去了。三成不能饶恕如水的无理。他有一颗傲慢的、易被耻辱伤害的心;对于非正义和怠慢,他有一颗近乎病态般追究到底毫不饶恕的心。
(我奉太阁之命,前去召开军事会议。如水看我年轻,态度轻慢。他轻慢我,就等于轻慢太阁!)三成以这种推理,向秀吉做了禀报。此外,如水是个有英雄气质的男人,在军中往往独断专行,干了不少超出秀吉命令的事。
“怠慢职务,而且违反命令之事也很多。”三成向秀吉这样报告。三成的报告从其性质上看,重视“事实”。而这种毫不带私情的报告方法,在如水看来,就是“谗言”。如水回日本后,想拜谒秀吉,秀吉却拒绝接见。
“跛子的脸,我不想看!”
秀吉这样表态。于是,如水回到了自己平素的居城丰前(大分县)中津,正在反省之间,迎来了关原会战。
“三成这厮,依仗受太阁之宠,频进谗言。”
这种流言,在以清正为首的反三成派的诸将之间,形成了定论。清正认为,黑田如水的悲剧就起因于三成的谗言。对此,他像自己的事一样怒火中烧。靠着对三成的憎恶心理,他们逐渐团结起来了。
清正不愧身经百战磨炼的武将,具有极其善于建功扬名的特点。第一次朝鲜战役时,小西行长和清正分别担任第一军和第二军的司令官,分兵两路北上,激烈竞争,“皆快马加鞭前进,看谁先攻进京城(即现在的首尔,日本统治朝鲜时期,改名为“京城”)。”
这场竞争中,清正晚抵达一天,结果输了。他率领大军来到京城时,城墙上小西的旗帜迎风招展。
“本该老子赢啊!”他切齿不服,顿时心生一计,当场派流星马奔往身在肥前名护屋大本营的秀吉之处,禀报道:“我军某月某日,进入京城。”
《关原之战:争霸天下》:博多的清正(4)
  没有使用“最先”和“先攻进城池”等谎词。虽然如此,至于小西行长何日入城的事实,只字未提。对清正来讲,侥幸的是行长的使者尚未抵达名护屋,秀吉完全相信是清正先攻进了城池。
“虎之助,你小子干得漂亮!”秀吉向清正发了战功奖状。
对此,三成一一做了事实调查后,向秀吉报告:“那是错的!”
三成异常的正义感与弹劾癖,也浓烈地表现在这件事上。此外,关于军情调查,三成这样报告:“作战失败和分歧,皆因为清正对行长的不协作。照此下去,统一作战成了绘画上的饼。敌方嘲笑日军内部同伙分裂,他们喜气洋洋。”
三成连俘虏的证言都一一说出来了,提供为秀吉的判断资料。身为秘书官,这样做理所当然。但是,这对前线作战部队的感情却伤害不轻。三成弹劾清正的如下罪过:
一、清正与协同部队长小西行长多年不和。他认为“老子的作战意图和行动没有必要告诉药商(行长)”。由于清正凡事都保密,作战成为一盘散沙。
二、清正的家臣、足轻三宅角左卫门,盗窃了来到釜山府的明朝正使李宗城的物品后逃跑了。这是清正对部下监督不严。
三、清正在致明朝的外交文件中,未经许可,擅自使用了丰臣姓,署名丰臣清正。凡此种种,皆是干练的官吏三成必须报告的“事实”;对于清正来说,是不堪忍受的。
秀吉听了三成的报告,大怒道:“虎之助这个混蛋,只热衷于自己的武勇虚势,破坏了整体方针。”
为查明清正的罪责,秀吉遣人赴朝鲜,把他叫了回来。清正很悲痛,当时他正从事晋州城的修建,便将此事转交信浓太守锅岛负责,自己仅带了极少的随从,经海路回大阪,立即去伏见,拜访了五位奉行之一的增田长盛,请求道:“殿上情况,请对我讲一讲。”
增田长盛正要回答的时候,清正亢奋起来。
“有进谗言者,此人就是石田治部少辅。他和敝人多年来不睦,所以,他在太阁面前说了我的各种各样的坏话。”
“非也。”长盛回答。长盛的性格不善于旗帜鲜明表达己见。他认为,不是说坏话,也就等于属实。
《关原之战:争霸天下》:博多的清正(5)
  “大人是知道的,几年来,敝人在朝鲜备尝辛酸,一直比谁都更尽忠尽义,本应受到嘉奖,却混到今天这个样子,不知如何说才好。尊意如何?”
清正的语势激烈。长盛点头说道:“清正大人最近数年来尽忠征战,天下皆知。迟早太阁殿下会知道的。在此之前,与石田治部少辅和解吧。此可谓是识时务者,是能够理性分辨时务的人。在下不才,愿为二位和好居间调解。”
“什么?与治部少辅那厮和解?”清正下巴的胡须在抖动着。长盛这个深谋远虑的高人挥手制止道:“缘何这般讲话。当今天下,敢说‘治部少辅那厮’的人,即便在大大名中间,也没有啊!”
长盛强调,三成是如此程度的实权派。长盛说,三成是秀吉信任的秘书官,“先与他和解,是一个老成者的聪明选择。”但是,清正是个单纯而剽悍的实战家。
“八幡大菩萨,实所照鉴!”他声嘶力竭大喊。“我清正终生不想与‘治部少辅那厮’和解。纵然就这样被下令切腹,也决不向那个家伙开口。”
清正的怒吼不仅冲着三成,也冲着对面坐的长盛。
(这家伙也是太阁的亲信,仔细想来,与治部少辅那厮是一丘之貉。)清正这样认为。他越来越生气,说道:“总之,大人也令我心不畅。我们在战场上历尽苦辛,回到伏见城下,过自家门前而不入,人不解征衣就拜访贵府。但是,大人的态度如何?我登门拜访,一般人都会到门口迎接。‘主计头(清正),归途一路平安吧?战场如何?挂过彩没?在军营中身体可好?’这些话至少应当问候一两句。大人如何,那是接待沙场归来者的礼仪吗?端坐客厅,让我进去,摇晃着脑袋,连一句安慰话都没有,到底何故?”
清正站了起来,身高六尺二寸。
“与这般不知礼仪的大人协商事情,是我的过错。现在咱们绝交!”
长盛张口结舌,目瞪口呆地望着清正。清正顿足离席,扬长而去。
如前所述,黑田如水、浅野长政、加藤清正对三成恨之入骨,共同的“憎恶”促使他们结为党徒。增田长盛尽管是个胆小谨慎的文官,也厌恶“清正这个混蛋”。近来,长盛越来越亲近三成,两派之间的鸿沟日益加深了。
《关原之战:争霸天下》:博多的清正(6)
  眼观此状,感到“痛快”的,是家康及其谋臣本多正信。某时,正信低声笑着说道:“渔翁得利。”
正信年轻时是个僧侣,读过《战国策》等中国的谋略典籍。“渔翁得利”这个成语故事的内容是,一次,水边沙滩上,鹬蚌相争,渔翁走来,将双方都抓住了。寓意趁着双方相争,无关者从旁获取了利益。正信老人说道:“我们的方针是,观望两派争斗,暗中火上浇油。目前只有一直这样做。”
“在博多,三成这个混蛋与清正会闹出些事来的。”正信以此为乐,坐候情报。
三成南下博多途中,顺路去了堺(位于大阪湾东岸,因与中国明朝的贸易而发展成繁荣的贸易良港)。他以前下令制造的用于运送复员军人的百艘新船,现在命其开往朝鲜釜山。同时,各地集中至此的三百艘船只也相继开往釜山。每艘船上都载有充足的复员军人用的粮食。釜山到博多之间往返多少次能运送多少人,三成都做了极精确计算,规定了每支船队的工作量。让三成从事这种业务,他有着超人的本领。
(从三成管理的规模和对业务的详细程度看,他可担任大规模作战的司令官。)故秀吉生前曾经这样透露过。然而,三成成长于战国末期,作为秀吉的近臣度过了漫长的岁月,没有机会指挥秀吉所说的那种“大规模作战”。
九月上旬,三成抵达博多,住进海滨宿舍,每日从事运输业务,不断向朝鲜派出迎接复员大军的船队。不久,当寒风吹到了博多湾的时候,朝鲜战场的将士陆续进港了。
将士们汇聚一堂,三成和同僚浅野长政正式公布了秀吉的死讯。诸将在朝鲜战场上已有耳闻,如今二度落泪。长政代表五位奉行,安慰感谢诸将的辛劳:“遵照太阁殿下的遗令,这是赠给诸位的遗物。”
他向各位分发着秀吉的佩刀和茶道用具等,并说道:“列位现在开始北上伏见,向秀赖公做归国报告,然后就可回到各自的领国,洗掉积年的征尘,休养一年。明年秋天再进伏见城。”
《关原之战:争霸天下》:博多的清正(7)
  接下来,三成也向诸将发表慰劳讲话:“休息一年,再进伏见城时,久别重逢,我打算在城内举办茶道会,犒劳辛苦的各位。”
此话将要结束之际,清正大喊道:“说得好!治部少辅的讲话有意思。我们七载驰骛高丽战场,竭尽全力不断奋战,到如今没有一粒军粮一滴酒,更不要说治部少辅提及的那种茶了。自由自在地待在日本的治部少辅,举办茶道会款待我们,真可谓奢侈极了。最次,我们也要煮稗米粥回请治部少辅呀。”清正哇地独自大笑起来。“喂,各位说,对不?”
他扫视诸将。人人表情尴尬,装作没听见。
(太阁殿下归天,再无可顾虑的对手了。故此,今后在伏见笼络朋友,达到可与治部少辅这厮交战时,我必复仇!)清正思忖着。他气势汹汹地奔向伏见。在那里等待他的,是家康及其谋臣本多正信。
《关原之战:争霸天下》:桔梗家徽(1)
  桔梗家徽
“听说清正回伏见了。”家康用火箸拨拉着火盆里的炭火,对谋臣本多正信说道。
庭院晻晻暮色中,浮出了五棵洁白的茶花树。天冷,家康穿得很臃肿,这天晚上,家康的气色非常好。
“听说进了伏见不回自家,却跑到增田长盛公馆,好像因为治部少辅的事大动了肝火。”
“清正其人,看来可以利用。”正信微笑着说道。
“不过,那可是个相当令人讨厌的人。”家康的火箸搅拌着火盆里的炭灰。
“虽说讨厌,清正在丰臣家的功臣中也是一个有可爱之处的人。他的性格不像黑田如水那么狡猾,难以对付。咱们心里有数,若要着手干事,用一根绳索就可以控制他。”
“一介武夫。”家康颔首。这种场合提及的武夫,涵义还包括战场上悍勇,性格单纯,没有政治感觉。
“是的,他是武夫。他使日本的武勇名闻中国。”
“不过凭他的武功顶多能当个侍大将,并非将中的上将之器,是个挺令人讨厌的人。”家康反复嘟囔着。
“该当如何?”正信此言指的是,对清正应当采取何种对策。
“卿意下如何?”
“暂且任其随意活动。表面上放任自由,我们暗中监视他,迟早清正必和治部少辅大闹一场。届时我们出面居间调停,偏袒清正,卖人情收揽其心。”
“他还是个光棍儿吧?”
“是的,打算将令爱许配他?风闻他患有唐疮(梅毒)呀。”
“患有唐疮呀。唐疮不唐疮倒无所谓,我要的是他的心。”
清正大步流星出了增田长盛公馆,跨上肥马。他是个六尺大汉,从鞍上垂下的双脚,几乎蹭着地皮了。
《关原之战:争霸天下》:桔梗家徽(2)
  “大人回府吗?”老臣饭田觉兵卫问。清正当上了大大名,家里却不设“家老”(大名的重臣,统领大名家中武士,统辖家务,相当于大管家)。一切由清正直接指挥。若在其他人家,饭田觉兵卫理所当然是个家老级人物,在清正家他却没得到这个头衔。清正时而任命他为大部队之长,时而任命他为仪仗队随从头领。此刻,他以随从头领的身份,请教清正。
“去京城,你也跟我去!”清正摇晃了一下大长脸。去京城何处?他没说。“哑默悄声跟着我的坐骑!”这是清正的一贯做法。
“啪!”清正扬鞭跃马,飞快奔驰。百余人的队伍紧随其后,气喘吁吁小跑。阳光下,长柄伞和长枪闪闪发光,百余人好似呼吸一致,步伐整齐,威武雄壮。沿途百姓感叹道:“啊,不愧是在朝鲜被称作‘鬼上官’的主计头(清正)!”
到京城有十二公里。清正抵达阿弥陀峰的山麓时,正好是家康与本多正信议论清正的时刻。苍茫暮色笼罩着秀吉墓域的殿舍。
清正下马,鞭子交给马夫,孑然一人拾级而上。穿过若干道门,来到了祭灵庙。祭灵庙如同庄严肃穆的寺院。这是奉行三成遵照秀吉旨意,自秀吉病重卧床之时起,对世间假称“扩建山麓大佛殿的寺域”,暗中修建起来的。建筑物的每一个角落都镂刻着三成的一片苦心。
清正环顾了一遍,要下跪,刚跪下一条腿,蓦地想起了三成,心中涌上了少年似的怒气。
(治部少辅这厮,抢去了我的殿下!)
这时,寺僧哗啦哗啦踩着碎石子走来了。
“敢问施主尊姓大名?”
这语气略带傲慢。至少,清正的心境做如是理解。他转动着大眼珠锐目盯着寺僧,回答道:“不认识我吗?”
寺僧,好像是个僧官,在级别上高于仅是从五位的清正。清正的傲然态度,令他怒气满怀。他冷漠地回答:“贫僧在问施主尊姓大名。”
清正没带随从。寺僧觉得他像个浪游的乡间武士闯入了圣灵之域。
“……”
《关原之战:争霸天下》:桔梗家徽(3)
  清正凝视着寺僧。寺僧高傲,清正忍无可忍。毋宁说,甚至感到悲哀。虎之助这个从小在秀吉的厨房吃饭长大的清正,觉得秀吉俨如父亲。秀吉从任长滨城主的时代开始,就喜欢他,称这个无父的孩子“於虎,於虎”。虎之助少年时代,秀吉夫人北政所代替母亲照顾他。并且清正和秀吉相当于从堂兄弟关系,他是家臣,也是故秀吉很少的血缘亲戚之一。
虎之助清正是个有用的人才。被派上战场,从来不甘人后。他殊死奋战,为的是驰骋任何战场都能得到秀吉的嘉奖。
然而,丰臣政权安定之后,这个政权不再需要战争时,清正的存在意义开始显著淡化了。当然,和专门作战的武将相比,秀吉开始侧重于重用有行政业务特长的人才,他们是五位奉行——石田三成、浅野长政、长束正家、增田长盛、前田玄以。五位奉行日夜侍奉在秀吉身旁,认真管理秀吉的日常杂务,并能秉承秀吉旨意,作为代理官对天下大名们发号施令。
清正被派遣到边疆。那时他二十五六岁,从年禄三千石的旗本平步青云,被提拔为肥后熊本城年禄二十五万石的大名。尽管如此,这无异于将清正从秀吉身边下放到了遥远的地方。
其后,三成独占了秀吉。岂止独占,这位秘书官事事以“这是太阁殿下的旨意”为名,意欲压制和君临边疆大名。
(治部少辅这厮!)不知有多少次,清正愤怒得似乎要吐血了。清正没有自负地认为是自己让秀吉取得了天下,但在秀吉打天下期间,清正在几十场大小会战中都竭尽全力奋战过。
(治部少辅这厮,立下了多少军功?老子要将他那颗‘南北头’化为齑粉!)清正的憎恶里含有嫉妒。清正生来过于情深,他最想从秀吉那里得到更多的爱怜。到了这个年纪,尽管人称他是“盖世武将”,在秀吉面前他仍想做一个像从前那样撒娇的少年。如今那个位置被三成夺走了。清正心想,不仅如此,秀吉生前,那个近江人三成就极力慢待我,迫害我,向秀吉进谗言。
总而言之,这里有寺僧,这个寺僧也独占了秀吉的在天之灵,要让秀吉疏远我。此僧也是与三成同样的家伙!
“看我的家徽!”清正说道。这家徽是桔梗,是司空见惯的家徽,若到美浓或清正的老家尾张,这种家徽多得简直都想扫一堆扔掉。
《关原之战:争霸天下》:桔梗家徽(4)
  “哈哈,桔梗代表美浓源氏流脉。从美浓光临的吧?”
“从朝鲜来的!”清正张开鲜红大口怒吼。寺僧吓得差点儿要跳起来。
“贫僧说不晓大名,失礼失礼!是加藤主计头吧?”
清正头一转,望着别处。之后。人家怎么跟他说话,他也一言不答。在祭灵庙前的举止随心所欲。
清正跪拜秀吉墓前,高声做归国报告,表达自己没赶上太阁咽气的痛惜,反复地说,缘何不等到看一眼虎之助的凯旋之师再归天啊!他又声音激烈地说:“再说,遗憾的是,治部少辅那厮进了许多谗言,殿下可信以为真?”
林梢鸦噪。昏暗已经笼罩了整个庙域,暮色渐浓。
“在海外会见敌方军使时,关于僭称丰臣清正一事,臣也想解释一下。如殿下所知,臣五岁丧父,成长于殿下之膝下,恭谨地奉殿下一人为君为父,直至今日。如今臣家该是何姓?”清正说不下去了,潸然泪下。
所谓“不晓得”的姓,即指源平藤橘和丰臣姓之事。清正的家姓,到底是源氏还是藤原氏?孤儿出身的他,从未听说过。
“臣不知道啊。于是,出于以仰尊殿下为父之心情,终于在文件上签下‘丰臣朝臣’,别无深奥用意。”
清正提高了声调。“然而,三成那厮要突出臣之友、无功之摄津太守小西行长之战功,企图踢开臣。此不过他在小题大做。臣本欲归国后拜谒殿下,详细解释,不料殿下羽化登仙。虎之助甚憾。因此,臣必杀治部少辅……”
寺僧闻听此言,大惊。朝鲜派遣军司令官归国伊始,墓前发誓,要发动非同小可的内乱。
未久,清正从墓前退下,出门,走长长的参拜道,来到石阶旁。他回望祭灵庙的山峰,已笼罩在夜幕中。那远远的前方,只有几点灯火在闪动着。
(灯火还在闪动着。)
清正觉得,那灯火好似秀吉的灵魂,他再度跪拜。站起,踏着长长的石阶下山。脚下,已望见京城街市的灯火。石阶黑乎乎的,走到中途,也许是沉思的缘故,清正一脚踩空,哗啦啦,人滚下了十余级石阶。他立刻站了起来。
《关原之战:争霸天下》:桔梗家徽(5)
  (这该是太阁应诺的标志吧?)清正这样揣测。这个日莲宗的热心信徒,不由得脱口念出日莲宗念经的题目“南无妙法莲华经”。在反复念叨这个句子的过程中,杂念渐淡,唯有那语句带有的语调堂堂的旋律,占据了他的心,心境逐渐变得单纯起来,他被一直向前正步走似的节奏鼓舞着,涌起了跃跃欲试的斗争决心。
(干吧!)他朝着黑暗的太空高喊着。
其后,清正拜访了在山麓大佛殿服丧的北政所,履行了归国寒暄的礼数。名曰阿奈奈的这位妇女,年轻时候爱笑,性格爽朗。
“臣冒昧地认为您是我的母亲。”从前,清正一这么说,阿奈奈就反问:“为何不叫我姐姐?”
她摇动着丰满的身体笑着。那张笑脸很美丽,她的每一句话都闪耀着亮晶晶的智慧。清正自幼就喜欢她。
(或许比淀姬还漂亮一些。)清正暗自这样思忖过。
北政所来到书斋正座处,一副尼姑的装束。贵人过世,其妻出家,这本属理所当然的事,清正却受了刺激,一瞬间好像忘记了呼吸。与其说清正感受着北政所的悲伤,毋宁说,他觉得自己这才确认了秀吉的死。
清正要履行归国寒暄的礼数,这个官居从一位的尼姑却微笑而言:“虎之助,客套就免了。郑重其事的客套形式,反倒显得生分。在朝鲜身体健康吧?”
“历尽苦辛。”
“我听说过你在蔚山被围困之事。于伏见耳闻之际,我就觉得,日本武士虽然众多,但除了你,谁也打不开这个困境。”
北政所爱清正如子。清正知道,当年秀吉封这个年纪轻轻二十五岁的虎之助为肥后半国的大名,是她从旁美言的结果。
“长期滞留赴朝军营里,领国的大事,已经堆积如山了吧?立即南下肥后吗?”
“不,臣在伏见逗留几日,有点心事。”
“有何心事?”
“遗恨!”
说着,清正半抬起了头。
《关原之战:争霸天下》:桔梗家徽(6)
  “是石田治部少辅那厮的事。臣在朝鲜时,他对太阁殿下信口胡言告臣的状。臣想将此事对太阁殿下说清楚,孰料殿下今已成为阿弥陀峰的大神了。臣报仇雪恨的手段是,只有让治部少辅那厮脑袋搬家!”
“虎之助。”北政所笑了。这个三十七岁的大男人,在她眼里,永远是个少年。
“你可是大名?”
“是!托您的洪福。”清正少年一般,面红耳赤。
“那么,你就该恪守太阁归天前向大名们下的遗戒。其中一条是‘大名不得互相暗中说三道四挑起争斗’。你在朝鲜战场,遗戒《誓言书》已由奉行们送到你的伏见留守公馆。想在这里看文字原件吗?”
“不。”清正无可奈何了。
“臣尚未回到伏见留守公馆,未得披阅。”
“这才像虎之助的风格。”北政所笑出声来了。她觉得虎之助多么可爱,归国后不先回家,一身旅装拜谒主君灵庙,并举足拜访她的居所。
“虎之助,还没拜访内府寒暄致意吧?”北政所藏住微笑,开口问道。
“非去不可吗?”清正刚回国,政情内幕似乎不甚明晓,他还是秀吉健在时期的思维。那时,家康与其只是在年禄官位上存在差别,在大名这一点上,自己与家康级别相同。沙场归来,必须奔其公馆寒暄致意,没有这个规则。
北政所微妙地建议:“明天去拜访为宜。他遵照遗令,正担任秀赖的代理官。”
这是硬找的理由,内幕另有用意,就连清正这样的武夫,也嗅出了其中的味道。当夜,他回到京城时,已经很晚了。回来一看,家康的使者井伊直政早在黄昏时分就来过,送来家康的口信。
“望将此言转交清正大人。”说完就回去了。
口信并无重要内容,是些“在朝鲜历尽了千般苦辛吧”之类的慰问话语。
(话语脉络莫名其妙。)清正虽然这样认为,心里却也挺高兴的。清正拜访奉行增田长盛,交谈中,对沙场艰辛他没说过一句慰问话。故而清正当场宣布绝交,大步流星告辞了。
(不愧是内府,迥然不同。)清正感动了。自己还没去,人家就来了。这是唯有人生中驰骋过几十个战场的武将才能示出的温暖关怀。
(知武士者,内府也。)清正发出如此感叹。
《关原之战:争霸天下》:霜晨(1)
  霜晨
当日早晨,白霜蒙地。
伏见城里石田家一室内,初芽点茶,三成品赏之。
“初芽,去把那扇纸拉门拉开。”
三成提高嗓门命令道。初芽站起来,利利索索走着,发出丝绸摩擦的声响,来到纸拉门旁,用手抓住拉门,一拉,没拉开。
“今天早晨格外冷。”初芽微笑着说。那般举止,并非对待老爷的态度,带有对待恋人的光润艳美感,可谓是微妙的调情。
“没事。我自幼就爱欣赏冬季晴朗的蓝天。”
“太冷啊。”
“各有所爱。”三成像被自己的话吸引住了,他回想起少年时代的冬景。近江的原野,一片又一片收割后的稻田相连,对面琵琶湖的秋水,共蓝天一色。
悄无声响,初芽拉开了纸拉门,冻僵了似的阳光照临室内。三成睁大了眼睛。庭院里的白霜映入他的眼帘。
“果然,霜和雪不一样,不能用霜来烹茶品赏。”
他为自己的趣味而苦笑之际,发现霜庭的荆扉被推开了,一个人影走了进来。
“叔叔大人来了!”不爱开玩笑的三成,稀奇地开了句玩笑。来人是家老岛左近。左近虽是家臣,却被赋予了任何地点都可以拜谒三成的特权待遇。
“岛大人相当于老爷的叔叔吗?”
“不相当于。在我看来,他比父亲还烦人多事。”
初芽好像觉得左近不太好接待。
“哟,奴家这就退下。”
“没关系。”三成口吐此言时,左近已经来到套廊了。三成叫他上来。左近尽一应礼节后,登上来了,那架势宛似拜访朋友的茶亭。
“主公这是在体验寒冷吗?”左近紧紧地关上了纸拉门,问过早安,静静地瞅着初芽。
“初芽,退下。”左近以带有膛音的声音说道。初芽感到可怕,畏缩在屋角处。三成看着有些不忍,说道:“左近,求你了,从今天开始,称初芽为‘初芽姬’。”左近露出莫名奇妙的神情。须臾,他参透了其中深意。“‘从今天开始’,这么说来,莫非主公和这个小女子昨夜发生了鱼水之欢的密事?”
《关原之战:争霸天下》:霜晨(2)
  左近努力控制着不变脸色。初芽若不在身边,他会以震动纸拉门的声音怒斥:“傻瓜!”
左近瞥了初芽一眼。
“主公那样称呼你。我家不配有像你这样的女子,我没有那种感觉。”
“是,是的……”此时的初芽,左近看着都觉得心痛可怜。她缩紧双肩,活像被骤雨猛打着的小麻雀,无以凭赖。
“退下!”左近说道。
初芽对着三成深深地低着头,膝盖蹭着榻榻米向外走,拉开房间的隔扇,来到走廊,又转过身来,关上了隔扇。初芽低着头,三成觉得她那样子是在强忍着眼泪。
“左近,把小女子弄哭了,如何是好?”
“为这点事就掉泪的姑娘,主公为何还与她同床共枕?”
“人家都说你本来是个对女人很温和的男人,缘何这般残酷?”
“此言谬矣。”岛左近回答。
“那个小女子与藤堂高虎的家臣关系近密,万不可疏忽大意呀!不仅如此,她当淀姬侍女的时候,曾以侍女身份思恋身为大名的主公。淀姬体谅之,感到其恋情可爱,安排她来到主公身边伺候。无论看她的履历,还是看她对主公夸张的接近形式,都绝非一般女子。一句话,她是一个来搜寻主公机密的间谍。”
“她不是间谍。这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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