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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斛珠夫人

_4 萧如瑟(现代)
笑影凝在她麦金色面孔上,风鼓衣袂,满头青丝不绾不束,直欲飘飞起来。
门外的人约莫也吃了小小一惊,面容震动,嘴角刀痕抿成一道直线。
平日男装打扮,掩去了海市大半丽色,乍见她改换豆蔻少女装扮,纵然襟歪带斜,神情惊疑不定,那一种不自知的鲜妍容华竟慑人心魄。少年时候,他自己的眼瞳,怕也是这样清澈的,自乌黑皎白里直透出钢蓝色来吧?
“义父……”海市轻声唤道。
方诸的眼里,一道神光暗了下来,暗至混沌无光,如太初鸿蒙撕不开斩不断的浓稠窅黑。岁月于别处都犹为宽宥于他,三十六岁的男子,容貌身姿均只得二十七八模样,惟独那一双眼睛,是再也回不去了。倒也并不溷浊,只是目光总隔膜了什么,再难有那样的剔透无伪。当年的清俊少年将军,只像是百年一梦,是别人了。海市这一声,将他自恍惚中唤醒过来。
“你到底是长大了。”他太息着,低声笑道。“知道要嫁人,倒比成天喊打喊杀的好。”
海市凝神看着他,脸容上浮现了疑云,像是他说的是异国的言语,她听不懂他。
“心里若是有了什么人,便找个空隙销了军籍,改回女儿模样,回霁风馆住上一年半载,义父去替你说合。”他微笑地说。他亦知道自己忍心,看着眼前那一张天然清艳的面孔神色逐渐哀戚,他只是微笑着说下去,如少年征战时候,在沙场上将刀送入敌人胸膛,深一寸,更深一寸,手下分明觉出骨肉劈裂,一拔刀,血雾便要喷溅出来似的。他却只是微笑着说下去。“即便是王公子弟,也手到擒来。”
海市眉间似有解不开的锁,唇畔却含了一丝凄凉笑意,说得一句“你明知道的,又何必如此”就顿住了,像是被一句话生生哽在喉间。
“你睡罢,我回御前去,一会看不见人,又该发脾气了。”他丢下话来,便洒然回身走了,步子不急,却极大。
海市猛然双手掩住了面孔。再抬起脸的时候,手心纵横的泪迹下竟荧荧闪烁出零星白光,支离破碎的两个字,琅嬛。
次日,海市随主帅汤乾自一同觐见帝旭。因海市射杀鹄库老左菩敦王有功,赏金百两,上好铁胎熟藤角弓一张,白隼翎箭一百支。海市谢了恩,正待退下,殿上忽然发了话。
“慢着,抬起头来。”本是得天独厚不输少年的清冽明亮嗓音,却像是常年未校的琴弦,带出浓浓不耐与倦怠的震颤。那是帝旭的声音。
海市犹疑着仰起了脸。紫宸殿最深最高处,珠玉帐帏攒成神龛样一处所在,那是帝座。帝座太深了,日光永远不能直射。帝座上的人,也就永远掩在日影里,一束没有面目形容的锦缎而已。
她却认得站在帝座边纱帷里的那个青衣人影。那个人本是决不随侍上朝的,也亏得他这许多年谨小慎微,霁风馆内服侍的皆是信得过的人,黑衣羽林耳目广布天下,御前之人更是不敢对外闲话半句。如今殿下百余文武官员,已无一人识得他面貌——即便识得,他亦总是侍立于帝座边的阴影内,仰头望去,只有一团青灰的影子。
可是她认得是他。不必走近,也无须求证,就是斩钉截铁地知道。心内牵念的人,不需要看到面目五官,只要远远看见他举手投足,纵然是千万人里,亦能将他分辨出来。
帝座上的人对身边的人道:“这就是当年那个被鲛人所救的男孩么?”
方诸低声答道:“是。”
“这孩子生得真俊俏。”帝座上的人勾起一边唇角,声音低如耳语,仿佛不打算让任何人听见。
侍立于侧的内侍也就不曾听见似地恭谨低着头,青色宦官衣装的广袖沉沉垂翳,连一丝波纹也无。
静寂的正殿内忽然轻轻“啪嚓”一声,百官端然长坐,眼珠却都不动声色地向声音响处瞟去。昶王满面晦气地自怀里捞出一团湿糟黏腻的黄白丝绵,托在手里不知怎生处置,更有碎蛋壳和着蛋清流将下来,一边小黄门赶忙上来接了,另送上湿手巾来,百官看在眼里均窃窃而笑。昶王最爱斗鹰耍猴子把戏,常招江湖艺人进府,一养就是几年,清晨王府各别院内禽兽飞走,百戏丝竹皆操演起来,比城内教坊还要热闹三分。近来传闻昶王得了个驯养苍隼的法子,说是饲主亲身孵化苍隼蛋,养出来的小苍隼即视饲主如母,通人心意,昶王听了大喜,便当真孵化起来,听曲也好,踏青也好,就寝也罢,怀中日常揣着一枚苍隼蛋,连宠姬也不许近身,说是怕压着了,传为京畿一桩笑谈。
昶王领有近畿守的闲职,照例是要参加朝议的,昶王府内笙歌中夜,清晨懒起,平时三天倒有两日托词感了风邪不来上朝,今日怕是在朝堂上盹着了,不慎压碎了他怀里那苍隼蛋。
海市跪于主帅汤乾自身后,侧目看去,不禁悄然展颜而笑,英武中隐隐漾出少年女子的娇媚来。
昶王讪讪笑着环顾四周,目光向海市这边扫来,海市自觉失礼,忙低垂了眉眼,盯着地下的红雀毡。汤乾自的影子拖得极长地斜斜投在海市眼前红雀毡上。武将上殿,礼节与文官长坐之礼不同,只右膝点地即可。海市分明看见那影子抬起手指,在左膝上笃定地点了三点,似是对谁示意。满朝文武都望着昶王,想是谁也不曾留心汤乾自的微细动静。海市抿唇又是一笑。
自大殿深处遥遥望去,她那一笑并不如何媚人,只觉得这少年爽秀明快,说不出的蕴藉风流。
帝座上的人看在眼里,唇边浮起淡薄的笑意。
上朝回来的路上,濯缨与海市并肩而行。海市特意错开御驾与宫人,兴致勃勃专拣小路向内宫行去,过了宁泰门,向西绕过仁则宫与愈安宫,便是宫内杂用人等聚居之北小苑。
“接着怎么走呢?”海市含笑转回头来,看着濯缨。
濯缨面上稍露疑惑,很快便有些窘迫起来。“要回霁风馆,只有掉头折回去。”
“谁要回霁风馆,我是要当面谢谢那织造坊的柘榴姑娘。”海市眯起秀长眼睛,笑出一排贝齿。
织造坊内有几处偏院,柘榴住的院子分外易寻,墙内开出满枝榴花,犹如风翻火焰,直欲烧人。趁清早凉爽,柘榴将绣绷子摆到屋外柘榴树荫下,身边小凳上搁了针剪书籍等物,各色丝线分别夹于书页间,埋头刺绣。
海市蹑手蹑脚凑上前去,见柘榴正绣着一条十二尺长的连珠芙蓉带,用双股捻四色金在纱地上作铺地锦绣,娇妍精细,不由轻叹了一声。
“姑娘有什么事吗?”柘榴微笑着停下针,抬起眼来,一对明澈的茶色翦水瞳人望着海市。
海市一时语塞。她还穿着武官朝服,束胸挽发,明白是个少年武将模样,怎么这女子,一眼便看透了她?
柘榴侧了头,向海市身后轻声招呼道:“方大人,您来了。”
濯缨应了一声,道:“这便是我妹子,说要来谢你为她做的衣裳。”
柘榴满面盈着浅笑,说:“小姐能喜欢,柘榴就高兴。”正当是时,清风疾来,满树玛瑙重瓣一时翩落如雨如霰,似要映红了柘榴苍白的面容。书页啪啪翻动,三两绞丝线掀落在地,海市急忙拾起,拍净尘土递回柘榴手上。柘榴摸过书来逐页检视,若有所思,复又将那三两绞丝线捧到海市眼前。
“小姐,烦你告诉我,哪一绞是拱璧蓝,哪一绞是大洋莲紫?”柘榴一双浅茶瞳人一瞬不瞬,却没有望着海市眼睛,只盯着她的右脸看。
海市愕然回头看了濯缨一眼,濯缨无言颔首。
“这是紫,这是蓝……”海市犹疑着,伸出手指来指点。
柘榴敏捷地将丝线分别夹回书页中去。“那么,最后一绞就是浅玉色了。多谢你,小姐。若不是二位碰巧在此,我自己分辨不出,那可就糟了。”
海市怔怔地说不出话。
回霁风馆的路上,海市只是闷头走路,偶尔抬眼看看濯缨。濯缨见她欲言又止模样,不禁苦笑起来:“你不必操心,即便这样,我也觉得十分美满了。”
“可是,柘榴她的眼睛……”
濯缨低声答道:“那是……是被药瞎的。”
海市震惊地睁大了眼。
濯缨眉目间神色沉重,声音越发低下去。“你可知道前代的盲绣师?”
帝修年间,涂林郡出了一名技艺绝顶的绣匠。此女原是绣工,二十六岁重病双眼失明。绣工这活儿,本来也做不到老,到三十岁上,个个几乎都成了半瞎,迎风便要流泪。谁想这绣工不甘天命,凭记忆设色,令女儿为她递线,单凭双手指尖抚触,心内百般揣想未瞎时所见风物花草,绣品圆润灵动,巧思迭出,竟胜过普通绣工十倍。后声名大噪,奉召入宫传授技艺,宫中咸称绣师。仪王叛乱中,绣师走避民间。天享五年,帝旭召回绣师,命买民间孤女入宫,随绣师习艺。天享十二年,绣师病死。徒弟们哭瞎双眼者有之,自毁双目者有之,其中大多遣回原籍休养,另有几名极出色的,留在宫中专门侍奉上用精细绣活。柘榴便是其中之一。
“这……未免太出奇了……”海市喃喃自语。
“绣师死后,某日晨起,绣师的徒弟们全都瞎了。当时便有人投井自杀,而其余不能盲绣者,确实遣回了原籍——可是,她们本是孤女,回乡命运可想而知。柘榴她……算是好的了。”
“是谁的主意?不能是——”海市心中惊疑不平,“不能是主事的施叔叔吧!”
“绣师病死的时候,施叔叔在柔然采买新丝,等他回来的时候,该被遣走的都被遣走了。”濯缨乌黑的眸子里含着一层沉郁金芒,“出事前夜,是金城宫的人来赐了一回杏仁茶,特给绣师的徒儿们的。”
“金城宫?”海市茫然地停了一停。“是——皇上?”
濯缨没有答她。回首望去,墙内榴花纷飞如血雨。
九州·斛珠夫人 第二部分 草绿霜已白III
章节字数:11645 更新时间:07-09-09 14:57
天启之夏燠热欲焚,城西昶王府内的水榭凌波厅却是有名的水晶洞府。曲院风荷,十里平湖,凌波厅上水月风华,歌女曼声清唱。
执事来禀,说是卖苍隼的召来了。昶王屏退歌女,早有侍女放下水榭四面细竹帘子,复鱼贯退下。
执事引上厅来的三名鹰贩,饶是这样暑热蒸人的夜里,亦裹着黑色披巾,将头脸颈身遮掩起来,在腰间缠过两缠,最后垂于膝上。鹰贩中左右二人屈身按胸向昶王致礼,惟居中一人挺立着,昶王亦不讶怪,只懒懒问道:“鹰呢?”
领头的鹰贩稍稍环顾左右,不作言语。
昶王笑道:“让我瞧瞧货色。”
屈身在地的两名鹰贩子霍然揭开披巾,昶王微微眯了眼:“……喝,羽毛还真光亮。”
鹰贩怀中并不见什么鹰隼,耀人眼目的是他们那一头灿烂的赤金鬃发与冷蓝近乎无色的眼瞳。
“是一等一的好苍隼么?”
“没有再好的了。”领头的鹰贩说的是官话,稍带京畿口音。
“若是不值那个价钱,我可一个子儿也不会付。”昶王依然是嬉笑神色。
四面竹帘忽然琳琅作声无风自动,自水榭顶上直坠下一道黑影来,黑影中清光一闪,杀意凌厉如一道霹雳直取领头鹰贩顶门。事起突然,左右两名金发男子并无言语,目光亦不及交会,已有一人纵身而起,尚看不清是如何动作,那清光便铿然一声被激飞出去,直钉入另一人身侧澄泥方砖中,嗡鸣不已,原是一柄青芒绽露的长剑。空中飒飒,飘风骤起,压得人不能仰头而视,四面缚于水榭柱子上的竹帘为疾风鼓起,数十道丝带齐斩断开,沉重的帘子蓦然飘扬起来,哗啦啦如暴雨声。
“啊,召风师。”昶王低声自语,眼里绽出沉潜而喜悦的光芒。
那是传说中修习纵风之术的法师,无论是在东陆或是北疆,均已迹近于仙人,百年难得一见。在这一片异象之中,已全然觉察不出方才直袭而下的那道黑影有何气息。昶王心知这诚然是因为自己习武不精,更是因为那金发男子唤来的风实在过于磅礴浩大。方才那当空一刺纵然犀利如电光石火,在这样强大的暴风中,也只算是燧石击发的一点火光。不过数瞬的工夫,两道影子各自落下,分开六七尺,黑影已为一束小小的飓风困在当中,风势凶险,恍如夹杂着无形的利刃,令他动弹不得。而地上屈身行礼的另一名金发男子始终沉静如山,方才那剑正钉在他身边,他却连身形也不曾晃动一些,一双冰蓝的眼睛流露满不在乎的神色。细看之下,才发觉此人脸上浅淡一道白痕,竟是剑刃擦过的痕迹。
领头鹰贩气息平静,低声笑道:“好一着孤注之杀,心无旁骛,意凝一线,府上既有这样人材,大业易成,何必不远千里求购苍隼?”
“他试过。”昶王面上如常淡笑:“十年前正当壮年时,与另一名与他功力不相伯仲的人联手,然而败了。”
“哦?倒是我小觑了徵朝的禁卫。”领头鹰贩目光一转,看向堂下二人,忽然笑道:“原来是你。”
被金发男子困在风之牢笼内的人听闻此言,扬起一张黑脸来,仍是浑然看不出什么神情。
“放开,那是东陆的将军,不可造次。”金发男子闻言立即将双手收回胸前,只见那束小小的飓风渐渐薄弱,符义抽出双臂,炯炯地看定了领头的鹰贩子。
昶王微微笑道:“不错,毛色好,爪啄锐利,但愿能一搏毕功。”
“倘若大事成就,还望殿下赐我当初议定之酬。”
“此事若成,贵国与迦满之间交战吞并,吾国均不干预,一言为诺。不过,阁下不肯以真容示人,将来便要偿付,也不知是要付与何人哪。”
披巾下传出低笑,领头鹰贩伸手一扯,披巾便落至腰间,露出浓秀英挺的容貌来。
昶王轻轻地啊了一声。
“你是……左菩敦王!”符义眼里火花四迸。
“毗罗山峪匆匆一晤,将军好记性。”高大的金发青年双目荧蓝,清朗有神。
“这一个,便是当时山道上空手为你挡下一箭的近卫?”符义冷睨着依然单膝跪地的那名沉静男子。
左菩敦王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吾国禁军中有一名万骑,与左菩敦王容貌绝似,方才可骇了我一跳。”昶王道。
左菩敦王扬起金色的眉。“容貌绝似?那人多大年纪?”
“二十四五岁罢。”符义答道。
“如此说来,我确有一名弟弟夺罕失散于红药原战场。夺罕容貌身材均与我肖似,近乎孪生,只是承继了吾母红药帝姬的黑发黑眼。合战时他与叔父婆多那王同乘一匹马,东陆军撤退后,我们去战场上找了四天四夜,只找见叔父的尸身,人头已被你们东陆人割去,夺罕不知去向。”
“那名羽林万骑,名叫方濯缨。”符义道。
“濯缨……”年轻的左菩敦王华族语言说得极为流利,此刻却带着浓厚的鹄库口音,像是极怀念的模样,晶蓝眼眸中有道错综的暗流经过。片刻他含笑地望向昶王,开口道:“那一定是夺罕,那年刚十岁。”
那年夺罕刚满十岁。鹄库男儿一生只剃两次头发,一次在十岁,一次是死前。草原上牧民逐水草而居,妇人难以受胎,婴儿多有夭折,是以孩童极受宝爱。十岁前的男童都视同婴儿,保留着胎发发辫,在十岁生辰当天,家人才将孩子胎发剃去,以血酒灌顶,从此便是可上战场的男丁。鹄库各部落交战时若杀伤了有胎发的孩童,是灭绝人性的罪愆,必遭灭族以报。
“那时候,你是个小光头,大约是刚过完生辰没几天吧。”方诸闲淡摇着一柄团扇,夜风拂动白衣,雍容雅静。
濯缨已经不记得那个十岁的生辰究竟是怎样。然而他记得初见方诸的那一刻。
还是个孩子的他,不知为何独自被抛弃在万军奔突的红药原上,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厮杀的喧声已退到极远之处,而许多东陆人已脱离战场,陆续经过他身边,重新整饬队形,浑然不把稚弱的他看在眼里。他坐起身来,攥紧了腰间小巧如玩具的匕首,不知道是不是该哭。正在这时,一匹红马在他身边停了下来,鞍上的东陆少年俯身注视他。
东陆少年卸去了甲胄,底下锦绣袍子已尽为鲜血沙尘遍遍湮染,血色中浮凸现出原本鲜明精巧的花纹,有种惊心的美。鹄库人向来看不起东陆人的绫罗衣裳,不御寒,不耐久,禁不起撕扯,像他们的人一样娇弱无力。可是,也有这种东陆人,坦然地微笑着,脸上身上干固着血痕,浑不畏惧。
孩子乌沉美丽的瞳仁绝顶明敏地向上盯着少年,像小兽一般,显出幼小的决心与意志。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答了一句奇怪的话。我才想到,你是不懂我们说话的。”方诸丢开团扇,伸手为濯缨续茶。
濯缨茫然笑道:“我回答了什么奇怪的话?鹄库话是怎么说的,我几乎不记得了。”
方诸也笑:“一大串,我听着开头像是濯缨二字,便拿来做了你的名字。”
濯缨不语,茶杯内月影破碎离合,他着了迷一般看着。
“十五年了,可有想过回瀚州去?”
濯缨胸臆中,像是瞬间开了个空洞。瀚州……本以为一生也回不去的地方。
那塞外平川冬夏无尽更迭,一年到尾皆是飞沙走石的日子,只有夏季短短三四个月里牧草疯长,迫得草原上的人们只能纵马奔驰,跑在豺狼的前头,跑在日子的前头,跑在暴雪严霜的前头,跑在死的前头,跑得停不下来。天赐予草原之民的,就只有那样严苛的生涯,可是在这样的日子中草原之民依然保有他们的游戏歌咏之心。他们坦然地活着,将生命视作愿赌服输的一局骑射摔角,迟缓者死,犹疑者死,衰弱者死,技艺不如人者死,毫无怨怼。
那有着说不出的快意与酣畅的故乡啊。然而,正因为是鹄库男儿,所以更是一诺千金,不移不易。
濯缨垂眼看着手里薄胎茶碗,明透如镜的碗沿渐渐无声绽裂冰纹,黑曜石似的眼瞳泛起微淡的金。“义父说这种话,真够稀罕。我回去了,您那三年工夫就算白费了?您不是天下最恨徒劳无功的人么?”
方诸唇边笑意更浓。“人说,数千年前北方草原上有个叫寺九的人,为了驯服龙裔天马,耗费了十二年时间与之周旋,直到身如石,发如草,才终于找到机会骑上了龙裔天马。天马嘶鸣,在天地间踏着虹霓云电又狂奔了十二年,寺九就在马背上呆了又十二年。终于龙裔天马甘心驯服,化为女子,与寺九生下了四个孩子,这四个孩子,就是鹄库四部的祖先,亦是龙孙。”
濯缨笑容里,起了微微的酸楚:“怎么,讲古么?我比义父还熟些呢。”
“我见你第一眼,便明白你是一匹烈驹,怎样威压也是不屈的,除非让你败得心服。三年时间,已经是便宜的了。”方诸转向霜平湖。对岸海市的屋里点着灯。
“你已是个男丁,那么,从今日起我营帐外不设守卫,武库的刀枪弓弩也随便你拣选。三年内你杀得了我,那么就由得你回瀚州去,任何人不可阻拦。可是,若是杀不了——”少年武将自马上弯身,含笑的唇边刀痕宛然,“你得唤我义父,听我派遣。”
孩子听了军士传译的话,小兽般纯乌眼眸里金芒流转,吐出一串鹄库话来。传译军士听了颇为踌躇,方鉴明淡淡说:“你总不至于怕了个孩子罢。”
军士急怒交加,额边冒出了细汗。“这小蛮子说,他说,不止杀,他要把清海公烤、烤了吃……”
方鉴明长笑起来,手臂轻探,已将那孩子拎到马背上,继而扬鞭打马直向大队飞驰而去。其时老清海公战死已有两年,方鉴明以弱冠之年承继父爵,红药原合战时,也才不过二十二岁。
三年后的天享二年,开始有人留心到,年轻清海公身边那名英挺少年称呼他为“义父”。
二人心内各怀旧事,霜平湖上莲叶起伏,只是无人言语。
“——可是,这么一匹好马圈养于犬豕群中,是暴殄天物。早晚你是要回瀚州去的。我养育你十五年,教你武艺经略,是为了有朝一日看你风驰电掣。”方诸轻喟。
“义父,你身边局势未明,我愿留在天启。”濯缨急切道。
“近来昶王府内渐渐有了动静,眼看变乱将至,我亦想留你在京中,”方诸稍有动容,复又悄然叹息,“只是有些事,非你不能。自海市见过你哥哥后,亦不免对你身世有所猜想,更不必说当天山道上那许多军士。你已不能再久留京中,要回瀚州,又难免遭同族猜忌。唯今之计,只有这一个办法。”他搁下团扇,站起身来。“这几天,你们兄妹好好叙叙罢,往后要见面亦不容易了。”
濯缨看着方诸飘然行去的背影消失于回廊拐角,重又坐下,将握着茶碗的右手伸出临水的美人靠之外。那茶碗早已为濯缨握碎,只是被手掌生生箍住一刻之久,施力极巧,是以薄脆碎片之间如刀锋互切,却密合得滴水未漏。那筋络分明修长美丽的手渐渐展开,茶碗亦随之分裂为六七片,清茶薄瓷,在月色下闪耀着剔透的光,纷纷落入霜平湖中。
义父,你身边局势未明,我愿留在天启。这话,恍然就出自当年自己的口中。方诸在九曲水榭中漫步走着,不胜疼痛似地合了合双眼。
“夺罕从小是头狼崽,没有什么东西拘束得了他。”金发青年沉吟着。“不过听王爷这么一说——在狐狸窝里养了十五年的狼崽,我还真想看看。”
“若日子凑巧,这两只好苍隼是一定会与令弟有一搏的。”水光粼粼地映在昶王脸上。
“只可惜我不能亲见。”左菩敦王侧首而笑。“还赶着过莫纥关向西回去,路上探探迦满情势。”
昶王心知这左菩敦王夺洛与右菩敦王额尔济之间向来有些芥蒂,怕是急着要赶回鹄库,亦不愿留下行迹,便轻笑道:“那么,这个月的朔日夜里,同候佳音罢。”
左菩敦王将金发与脸容掩回披巾之下,抬头向十数里外的禁城看去。禁城高居山巅,天启内随处仰首可见,宫室逶迤如一带明珠。
重烟楼台十里。无数青金琉璃瓦的檐顶在月光下起伏连绵成一片静默的碧海,浪尖上偶然一颗金砂闪烁,是吞脊兽眼中点的金睛。
时辰刚打过了三更。离地六丈的重檐歇山顶上,海市做少年劲装打扮,恬适抱膝而坐,下颌亦搁在膝上,看打梆子的小黄门与巡夜羽林军从脚下经过,谁也不曾想到宁泰门檐顶上竟有人闲坐。宁泰门是分隔内宫与外廷的中轴正门,从那里俯瞰下去,东西六宫的缦回廊腰与高啄檐牙均历历可见。
西南角门外有车马声,那是掌管御用冰藏的凌人们自黯岚山脉下的冰藏取出冰块,趁夜间凉爽运送进宫来了。海市轻身提纵,沿着宁泰门顶脊飞奔而去,继而一跃而起,在殿顶与殿顶间无声穿梭,很快隐身于未央宫重檐之中,正俯瞰着西南角门往御膳房方向的道路。运冰的骡车由数名羽林押运,凌人们一边随行。到岔路口处,凌人中的一名自顾拐过一边,向西北方向走去,奇的是那数名羽林皆如视而不见,其余凌人亦不动声色直向御膳房去。
海市转动点漆般的眸子,看着那名凌人的去向。那条路走下去,只能抵达凤梧宫与愈安宫。凤梧宫自鄢陵帝姬事发后便始终空置,愈安宫则为注辇公主,淑容妃缇兰的居所。
愈安宫还亮着灯,风中翻飞的绯紫轻纱窗帷是注辇样式。
海市自檐下脱身出来,跃上未央宫顶,一路向愈安宫疾行。
凌人装束的男子行至愈安宫侧门,稍稍环顾左右,伸手方欲推门,宫墙上夜鸟惊起。侧目看去,一只不知什么鸟儿扑棱棱飞去,静夜里空悬着一钩清冷的下弦月。他小舒一口气,推开了虚掩的侧门,回身将门扉扣上,也不张望,轻车熟路地拣园中小径行去,经过愈安宫的廊下,绕过宫人轮值的偏殿,直上了小阁。
小阁门前的宫人似对夜半来访的凌人已是见怪不怪,施过礼,便侧身让出门来。
“震初!”微沙的女声唤着他的字,他还不及反应,只听得一双柔软裸足在乌檀地板上奔跑而来,下一瞬便有女子曳着艳丽衣袍如蝶般扑进他怀抱。
“缇兰,你总是这样不谨慎。”男子微微蹙眉,眼中却没有苛责神色。
淑容妃红唇皓齿绽露出融融笑意来,“汤大将军上回到天启,嗯,我想想,”她歪着头,鸦黑的发丝垂落下来,“是前年夏天的事,我若再谨慎,怕是见不了你就要老了。”她那般娇俏地说着说着,竟然抑止不住哀愁起来,有了凄凉的神色。
汤乾自无奈笑笑。“你看你二十八九的人了,还是孩子一样。多少年没有一点长进。”
窗半开着,绯紫轻纱窗帷重重涌动。檐下斗拱旁,倒挂着个纤细的黑影。是海市。
原来如此,海市轻扬浓眉。汤乾自是戍边大将,一旦入京便断不了觥筹笙歌的应酬,要见朝中的什么人,总不是甚难的事体。他如此冒险在朝堂上传递消息,既不是为了见朝中官员,定是要与内宫之人相会。
海市听说过,早年注辇人依两国旧例送来紫簪公主,要求换得一名皇子带回注辇为质。彼时恰逢昶王母聂妃争宠不敌昀王母宋妃,十一岁的昶王季昶即被送往注辇,随行宫人若非老朽便是稚弱。皇子出行照例要拨一名羽林五千骑与军士五千随扈,兵部受宋妃指使,从当年投考禁军的新丁中拣出武试最后一名,玩笑似地擢了那十五岁少年一个五千骑职位,配以五千新兵随昶王往注辇。昶王一行凄凉光景与流徙无异,便是注辇使者也敢于呵斥这名皇子。昶王一行出发一月后,禁军兵法文试卷子拆封,那被玩笑般封了个五千骑的少年汤乾自,竟是文试第一,追之不及。三年后,仪王叛逆,汾阳郡王亦随之作乱,其人乃昶王母舅,聂妃之兄。季昶即遣人自注辇投书仲旭,痛切自陈绝无二心,此后八年间源源有粮秣情报自注辇经莺歌海峡送往瀚州,助益不小。帝旭践祚后,昶王即自注辇返回,同回的尚有注辇进献的公主缇兰,与五千骑汤乾自。即便十年间职位未得晋升,二十五岁的五千骑也算是年轻的了。二十一岁的昶王几乎还是个少年,每日耽于嬉乐,本来对季昶抱有厚望的臣属们很快地失望了。八年之乱中,曾经解了燃眉之急的那些粮秣与密报,据说都是汤乾自独力操办的。
窗内人声絮絮,海市稍稍侧身,自纱帷的缝隙间看进去。
汤乾自被让到矮榻坐下,缇兰却不胜炎热似地赤足席地而坐,将头伏于他膝上。“震初,你近来需得小心些。那个人,他越发怪诞了,你若是锋芒太露的话,说不定又……”
“这些事情你不必理,你只要好好过你的日子,教我放心。”汤乾自抚着缇兰浓黑冰凉的长发。
缇兰急切地仰起头望着他:“你不知道的,震初,那个人他已经不像人了,我——”她双唇战抖难以成言,只是撩起石青嫣红的注辇丝绸袍袖,白皙的臂上遍布淤紫。
“你……”汤乾自双拳猛然在身侧握紧。
“我怕啊,震初,”缇兰终于哭出了声音,“我怕死,我怕我死了你还活着,或者你死了,我还活着。我怕我熬了十四年,到头来还是与你活不到一起。”她猛然攀上汤乾自的肩,流着泪一口咬了下去,不是撒娇,不是斗气,是下了狠命的,真要留下伤痕的那一种咬。
他不是壮健的行伍汉子,从军多年不曾使过刀剑,瘦挺的肩膊像个少年书生。然而他只是咬牙忍着,由她去咬。
“我日日夜夜向龙尾神求告,只怕她不肯赐我那个福分。”缇兰松了口,泪水淋漓的娇小脸孔埋在他肩上,乌发掩盖了半个身体,支离破碎地说着:“我恨你,我恨你把我亲手送给那个人。”
“你后悔了吗?后悔跟我来东陆。”汤乾自握住缇兰的双肩,将她的面孔正对着自己。
“后悔。”缇兰的唇染了泪,红艳欲滴。“我早该斩断你的腿,把你留在注辇。”
“就快了,缇兰。就快了,苍隼今夜已该送到昶王府内了。只要那个人死,我绝不再亏欠你一分一毫。”
缇兰的眼里燃起了熊熊火焰,悲欣交加。“震初,那个人……是会死的吧?”
“一定会的。”他保证。
——缇兰口里的“那个人”——海市霍然惊觉,缇兰说的“那个人”,是帝旭。
海市潜行回霁风馆,见方诸房中灯还亮着,举手欲叩门时,却又犹豫起来。正踌躇间,门内那沉静声音问了一声“怎么了”,她倒忽然横下心来推门进去,原来濯缨亦在,才觉得少了些尴尬。
听完海市的叙述,方诸面色如常,淡淡说:“汤乾自这个人,做武将是委屈了他。昶王心怀反意,汤乾自跟随他十一年,是他的肱股之臣,要成反事,少了此人万不可行。早先叫你留心着他,就是这么个道理。如今事态有变,你回黄泉关后,纵使我自京中送信给你,也用不着对他动手。即便他不死,他们这事也成不了。你先出去吧,我和濯缨这里有事商量。”
海市傲然忍泪行了礼,二话不说出门去了。脚步声按捺不住地越来越急,最终几乎是奔跑着离开了方诸的院子。
濯缨听得分明,心内隐隐不忍。“义父,这事不告诉海市,万一……”
方诸打断了他。“海市这孩子没有城府,若是露出痕迹反为不妙。你要回瀚州,这正是难得的机缘,不可大意错失。你哥哥左菩敦王与你叔父右菩敦王额尔济向来不合,你回去正可有一番作为,我亦会遣人去襄助于你。”
“……是。”濯缨答应了,又似有什么欲言又止。
方诸莞尔一笑,拍了拍濯缨的肩。“那柘榴,我会照拂她,不会令她委屈。”
濯缨深深颔首,道:“誓死不辱使命。”
方诸又是一笑,清雅面孔犹如少年。“这亦是你自己的前路啊。记住,本月朔日,你我轮值金城宫。”
“义父——”濯缨起身出门前,忽然踌躇着说了一句,“海市她,她对您……”
那端方温和的白袍男子不容他再说下去,苦笑着摆了摆头。“濯缨,我已是这样了,何苦拖累一个孩子。”
濯缨怔了片刻,匆忙行了礼,便向门外一路寻去。
寻到海市时,她正躺在屋顶,听见他来了,依然合着眼睛。她不会是睡着了,只是气闷——如此凹凸冷硬的琉璃瓦,若不是他们这样的习武之人,根本难以安然躺卧,遑论睡眠。
濯缨亦不啰嗦,自胁下解了银壶出来在海市脸前摇晃。海市眼也不睁,伸手抓过银壶,拧开便是一气痛饮。畅快地嗳了口气,才眯眼望了望濯缨,嫣然一笑。
濯缨在她身旁并肩躺下,问道:“怎么了?”
“也没什么。”海市低低回答,“只是方才听淑容妃说了那么句话,心里忽然憋闷得慌。”
濯缨接过银壶一气饮尽。“什么?”
“淑容妃对汤将军说,她恨他,恨他将她亲手送给别人。我总觉得义父他,早晚也要将我亲手送给别人去。”
濯缨转头看她,海市却又不胜酒力似地合上了眼。他看着月渐西沉,隐现于林间的,已是细细一钩——朔日将近。
第二日,濯缨往织造坊探访柘榴。花期已至尾声,满树烈烈如荼蘼。小院中数日无人洒扫,遍地锦红重重堆积于紧闭的屋门外。柘榴数日前被昶王府接去传授绣艺,至今未归。
又过了一日,方诸不知为何忽然起了饮酒的兴致,教濯缨去城西醍醐楼买一坛千年碧。濯缨出门前,方诸嘱了一句:“你施叔叔今日派人去昶王府接柘榴回宫,你快去快回。今日不能一见,以后怕是更难。”
濯缨答应一声,便急急退下,牵出马厩中最得意的“风骏”来,打马直向最近的垂华门奔去。
监守垂华门的十二名禁卫远远听见宫中蹄声动地向这边来了,方转头欲看个究竟,谁想那一骑转瞬已到眼前,势同风雷直掠出垂华门去,险险要带翻了门口的一辆青布小骡车。
车内人儿听得人喊马嘶,撩起了帘子,一名老宫人急忙迎上前来扶着她的手:“绣师,没惊着您吧?”
柘榴摇头轻笑:“没事。刚才是怎么了?”
“哎呦,老身也不明白啊,现在宫中这些年轻禁卫,越发的不讲规矩了。”
禁卫道:“婆婆,不是咱们不善尽职守,那位是我们羽林的万骑方大人,御准宫内走马的。”
柘榴微微笑道:“苏姨,算了,人家大约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咱们走吧。”
老宫人扶稳柘榴的两手:“来,绣师,咱们到垂华门了,不是御用的车辇不可进宫,老身扶您进去罢。”
送得柘榴到了别院,那老宫人又絮叨起来。“这满地是花,真不像话。”便执意将柘榴安置在院中石凳上,自执了一把细帚,清扫起院落来,柘榴也只得由她安排。那日天气晴好,蜂蝶穿梭,偶有细碎花瓣钻入柘榴后领内,她便垂下削如莲瓣的小脸,不胜娇痒似地抚着后颈。听见渐渐近前的脚步声,她诧异地侧过脸去,想了一刻,面孔上浮现困惑神色:“您是……”
“这柘榴树,再过数日怕是就要开始结实了吧?”来客嗓音温醇,和煦如春风拂面,柘榴只觉得那人声音似曾相识,却一时回忆不起是谁。
“这柘榴是千叶红花,但凡柘榴千叶者皆不结实,即便结了实,里面亦不会有子。”柘榴恭谨答道,忽然轻轻掩口,连忙起身施礼。“方总管,柘榴无礼,还请恕罪。”
“不必拘束。”方诸轻声笑道,复又轻轻一叹。“如此说来,这满树红花,竟是白白开过一夏的了。”
柘榴不知如何对答,只得低下了脸。
“柘榴姑娘。”
“是。”柘榴茫然抬起头来。
“濯缨他现在有性命之虞,迫在眉睫。”依然是平淡温雅的声音,觉不出一丝波澜。
柘榴搁在裙裾上的纤巧双手无声地绞紧。
“他是鹄库王与红药帝姬的末子,单凭他那与鹄库王绝似的容貌,便有资格继承王位。如今昶王与濯缨的亲生兄长鹄库左菩敦王勾结,欲揭发他的身世,借皇上之手除去濯缨。”
柘榴那浅透茶色的瞳人一瞬不瞬地向着方诸,仿佛那双盲了的眼睛还能自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我要濯缨回瀚州去投奔他叔父,然而他是个重情的傻孩子——他说,不与你一起,他便不走。可是前路如此凶险,纵然他武艺超群,怕也只能堪堪自保。我怕这孩子,是决意了要送死的。”他不急不缓地说完,也不像是要等她的回话,久久不再言语。
焚风呼啸而过,残红断绿萧萧如织。积了一地的玛瑙重瓣随着低低的气旋飘舞倒飞,像一阵无声的红浪拍上了她的裙裾。柘榴宁静地转回身来,方诸发觉,这盲女唇边噙着决然的笑。
“方总管,我晓得怎样做。”
“你晓得?”他扬起了一道眉。
“只请方总管转告他一句——若是他不珍重自家的性命,柘榴这一条命,就是白白断送了。”
方诸没有答她,只点了点头,像是她真能看见似的,旋身走了。
柘榴听他去远了,开声唤道:“苏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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