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九州·斛珠夫人

_2 萧如瑟(现代)
“什么冰川?浮山冰川?那里根本不能通行啊!”海市吃痛,蹙紧了眉。
“这几年来,天气暖得蹊跷,冰川多少有所消融,冰舌与岩石之间那些数丈深的深罅渐渐被水挟泥沙填补,冬季再冻结起来,就平缓得多。但是,这样的话,冰川便容易滑动崩坍,根本无法行走,若是震动太大,还会引动山上的雪崩,因此咱们在浮山冰川前只留了水井屯那不到两千的人马。可是今年瀚州路上九月末就下了雪,鹄库人那边,怕是九月,不,八月底就被雪埋了草场!”张承谦的胡髭上落了雪,他猛一转头,那雪片便瑟瑟抖落下来,“这么几十年一遇的寒冻天气,冰川都被冻得结结实实,除了走毗罗山峪到黄泉关以外,这冰川就是最好的一条大路了,再加上地势崎岖,容易掩蔽人马,换了我是鹄库人,我也宁愿去走冰川!”
“他们带不来多少粮草,那么一定是要去掠夺了?”海市急问。
张承谦咬紧了牙,脸颊上凸现出强韧的肌肉,“是的,冰川出来后二十里便是水井屯。那里驻军不到两千,屯垦的百姓也只两千多人,东西来往的商旅都在那里补给。现在咱们离黄泉关五百五十里,离水井屯二百一十里,还押着十三万人过冬的口粮,不能妄动,这水井屯,恐怕已经……”
“张兄,你押粮回营里,让我去水井屯吧!”海市忽然说道。
张承谦不由得细细地端详了这少年同僚一回。早听说新参将方海市是新科武举探花,张承谦出京之前只见了他两次。朱雀门下那一回,这方海市身穿大典朝服,少年身姿英挺,肤色蜜金,眉宇秀丽仿如女子,又听说是个得势太监的养子,直看得张承谦心灰。官少爷见得不少,没有一个出息,已不抱什么指望,只求他不要死在边关教他们难做,也就很好了。这一路来,倒觉出这少年心性坚忍,什么苦都吃得,像借了旁人的躯壳还魂似的,毫不爱惜自己,现下听海市这么一说,更耽心起来。
“你这是初阵,也没个人带领,这……”
“张兄,十三万人的冬粮都着落在你身上,自然不可分神,可是这水井屯,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救。不然这事情传扬出去,今后还有谁敢来屯垦?”
张承谦心知他说得有理,却又恐怕他是个不知战场深浅的初生犊子,只得叫过几个老练的千骑来,分派了八千精干兵士给他,看这一彪人马在烈烈风雪中,急若卷蓬似地往水井屯方向去了。张承谦抹去髭须上的雪末,回过头来,瞧了瞧身后的大队,喝了一声:“都站着干什么?快点!明天天黑之前一定要赶到本营!”
次日近晚,五万二千人的大队押着过冬粮草抵达毗罗山下的黄泉营。商议之下,决定令两名五千骑率其部众驰援水井屯。入夜,西南路上人喊马嘶,张承谦跳出营帐,只见天已黑透了,一路松明逶迤而来,领头的少年身上染满血迹,面色惨白如死,老远看见张承谦,便纵马向他奔来。
“怎么样?”张承谦见海市下马时有些趔趄,急忙拎了他一把。
海市吞了吞唾沫,张开干枯的唇说:“去迟了,水井屯的人……没了一大半。”
粗豪汉子咬紧了牙,片刻又问:“鹄库人呢?”
少年的脸容映着火焰光影,眼神灼人,“三千两百鹄库人,逃了七百,其他的不肯降,好容易留下了二十来个活口。现正赶着在冰川出口掘壕沟,守备不足,想着回来讨些人手,刚好路上迎面遇见了鹿千骑和陈千骑,请他们先往水井屯增援,我回来报个信。”
“有鹿千骑和陈千骑就足够了,”一名披着天青斗篷的男子,不知在他们身后站了多久,此刻开声说道。“你不必再去水井屯,就留在营中。待到壕沟挖好,冰川这一条路也就算堵上了,少留些人。怕他们也是声东击西,关上正是用人的时候。”
张承谦躬身作揖,“汤将军。”
海市心知这一定是黄泉营主将汤乾自,跟着行礼如仪。汤乾自三十余岁年纪,驻守黄泉关不过六年,声名却流传在外,是个极强悍的人。鹄库滋扰多年,边塞屯民多有男丁被杀,妻女见辱,牲畜遭掳种种仇恨。是以每每俘获鹄库探子,汤乾自便命将探子丢给屯民处置,待到俘虏受尽折磨死去,再命兵士将这些死相凄惨难言的尸身悬在关上。鹄库人再度来犯之时,这些屯民已无周旋余地,必然拼死反抗。想不到这等厉害角色原来不过身量中等,容色堪称秀雅,不似一军主帅,倒像个幕僚谋士。
汤乾自点了点头,道:“和火头说,赶紧安排水井屯回来的人吃饭。方参将今夜与我们一道。”
水井屯折损了近两千守军,汤乾自与几名参将心绪都不轻松,是以大营中这餐饭吃得极静。食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珍馐奇味,与兵士一样是粗粟麦,牛羊肉,不过做得仔细些。亲兵端出一个硕大盘子,是边民家常的烤羊羔,拔出刀来大块脔割了,每人奉上一份,还孜孜冒着细小油泡,各人自以刀切碎取食。海市拔了佩刀,切开一角,羊肉作嫩红色,血水登时涌了出来,恍然就是刀刃斩碎鹄库人血肉的感觉。她不禁脸色煞白,胸中烦恶欲呕。
张承谦偏过头来瞧瞧身边的少年同僚,关切问道:“怎么,不舒服?”
海市勉强笑笑,不愿教人看轻,并不解释。
汤乾自道:“方参将年轻初阵,战况又如此惨烈,一时反胃也是难免,当年大家也都这个德行,久了自然就好了。只是怕被怨气冲犯了,不妨去祠堂拜一拜。”
张承谦猛地拍拍脑袋,“疏忽了疏忽了,本该早点带你去军祠的。”
所谓军祠,不过是主帅营房西侧的一厢,点了长明灯,昏黄灯后供一卷画轴。纸色虽不新鲜,保存得却极整洁,想是几经辗转倥偬,不知经过多少人手泽。
张承谦教海市点上三炷香,躬身跪拜,趋前将那线香插入画轴前的香炉去。海市偶一抬头,正对上一双秀窄丹凤眼睛,神光敛含,似有无底之深。她双手一颤,香灰和着火星掸落下来,在手背的刀伤上,灼出了几点红。定睛再看,画中的戎装少年身负长弓,一手轻按腰佩紫金螭吻环刀,与诸人一同拱卫着居中作皇族装束的青年男子——不会错的,戎装少年端方温和的脸容上,半寸长轻轻上挑的旧刀痕,犹含着似是而非的笑意。
“这是、这是……”她喃喃自语。
张承谦点头道:“不错,这就是当年,皇上还是旭王的时候,从承稷门之乱到红药原合战的八年间,曾追随皇上平叛讨逆的六位大将,名动天下的六翼将啊。”
汤乾自凝视着画轴上神采飞扬的七人,历历数道:“顾大成,原是芪县巨寇;郭知行,本是越州粮仓的小小胥吏;鞠七七,勾栏坊粗使婢女出身;苏鸣,名将苏靖非的庶出次子;阿摩蓝,身世不明,渡海从真腊国亡命而来。正当中的这两人,一个是旭王——也就是如今我大徵的皇上,帝旭。而这一个,”汤乾自的手指移向了那戎装少年,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是已故清海公的大世子,方鉴明。”
海市的声音深处,有着轻微的战栗,“可是,平叛的六翼将,不是都已经不在世了么?”
“是啊……郭知行的座骑发狂将他甩了下来,摔断了他的脖颈。鞠七七年近三十有孕,难产而死。过了半年,一名死囚告发,原来阿摩蓝与郭知行素有不和,遣人在鞍鞯与马背间放了真腊特产蒺藜子,蹬子上又涂了虫胶,谋害了郭知行。阿摩蓝事发逃亡,途中死于乱箭。方鉴明旋即急病猝死。”
这言语,句句都不曾逾越本分,却又隐含着极之危险的气息。一丝冷锐的寒气,随着汤乾自淡漠的声音钻进了海市的脊梁,寸寸盘绕深入,像是要冻结了她的骨髓。
不是的,海市心中分明知道不是。六翼将,至少有一人还活着。可是,那本该急病猝死的六翼将之一方鉴明,为什么隐姓埋名,深居内宫,做了凤庭总管方诸?又是什么让十数年前纵横疆场,夭矫不群的年少武将敛去锋芒,最终成为那个养育了她十年的温蔼平和的青衫男子?
“接着,顾大成放纵部下劫掠,为民间游侠击杀。苏鸣出使殇州,还未出国境,在瀚州西南便遇到黄沙风,在居兹和都穆阑之间的大漠中失去了形迹。开国不到五年,六翼将,竟然已经一个不剩。真是,翻云覆雨,天命叵测啊。”最后的一句判语,仿佛有形有质的物体,森冷地滑过了海市的皮肤。
海市转回头来,望着隐匿在昏昏阴影中的黄泉营主帅,回想起出征前夜,明丽的天启夜色衬托下,方诸交代她的话语,一如既往平静,极寻常的口吻,仿佛只是要她为他关窗,或是研墨,“我要你护卫汤乾自,如同你护卫于我。然而一旦我自京中寄信给你,无论内容如何,都要尽快杀了他。”
于是,这俊秀得如同少女一般的新参将点了点头,不经心似地向主帅说道:“天命叵测,可不是么。”
黄泉关的春夏秋三季极短,更迭分明,惟冬季冗长,漫无天日。雪一下起来就收不住,山巅雪盖渐次向苍蓝的山腰蔓伸,远望像是山脉上匆匆开了白色的花。这个冬天来得急而严苛,可见开春融雪也会尤其迟些。“今年溟朦海的候鸟,怕要四五月才会经过关上。”张承谦说。候鸟每年春秋一来一往,总要经过黄泉关。
那时从霜还往黄泉关的路上,张承谦曾指了溟朦海给海市看。东陆人唤它溟朦海,不过是为着它夜间雾起,溟朦不现,边民又不管淡水咸水湖泊一概叫做“海”,因此给它一个简便的名字。尼华罗商人管这个湖叫做措鄂穆博,“措鄂”即是湖海,“穆博”则是青碧之意。鹄库人叫它库库诺儿,“青色之海”。
戈壁原野上,看山跑死马的事不是没有,那溟朦海看着不过三五里路似的,真要到得近前,怕是要撒马跑上小半天,海市淡淡说:“我不喜欢水。”也就没有去。只是远远烟尘里,看见黯灰的一汪水色,也不知冻上没有。自七岁后,便再没有见过海。北方的水,再怎样壮阔浩淼,也总有边际,而海没有。那无际无涯的咸苦碧水沉沉压着胸中的记忆,令她时常夜半自噩梦中醒来,尝到自己唇边密密冷汗,是海水的味道。
相传越过毗罗山后,再往西三千七百里,殇州的冻土平原深处,比冰炎地海更北更北的极北之地,天池山下,有一座比溟朦海更大的湖泊,唤作勃喀儿海,是候鸟夏季的麇集之地,亦是龙神居隐之处,传说前朝曾有澜州平民被飓风掠去,一直带到了勃喀儿海。那人被卷去的时候不过十九岁,逃回来的时候已是年近七十的老人,满手的指头全冻掉了,都只剩下一节两节,像是拆散了的人偶的手。然而在东陆人的想象中,所谓极北之地,也就是黄泉关罢了。
毗罗山脉到了黄泉关,陡然错开两截,为东毗罗山脉与西毗罗山脉。西毗罗山脉位置稍北,其南麓上有一道不冻泉,毗罗河便从此发源,流向南方,最终汇入溟朦海。于是,两座高耸入云的雪峰交叠之间,便冲刷出一道“之”字形狭窄河谷,而从不冻泉源处向北,有一条艰险山峪直通山口外的红药原。这便是近二千里毗罗山脉上,唯一可交通南北之道路。虽说是河谷与山峪,仍是比平地高出三百丈,若有走熟了的向导,一日夜便可翻越。毗罗河到了稍南的东毗罗山脉河谷,即改道潜入地下,到山脚处又涌出地面,只在地面留下一段千万年前冲刷出来的四十里长的干涸河道。黄泉关即座落于这段干涸河道上,扼住了这一要道,成为徵朝西北难攻不落的一道关口。过了毗罗山脉之后,瀚州便是一马平川,乘船南渡后,往帝都方向二千余百里少有天险屏障,黄泉关一旦失守,西北瀚州便要门户大开,东陆各郡情势可危,黄泉关之重,可想而知。
海市站在山下大营前,仰头望去。沿河谷曲折向上,夜色里燃着数十点明珠般的火光。据张承谦说,每三个时辰均有二百名兵士在关口轮值待命,另有望哨若干,分布于北面的通路上。
“鹄库人若是遇上水草丰足的年景,拿鞭子赶他们也不肯朝南边挪一步的。可是,若是哪年旱了、冻了、牲畜遭瘟了,他们啊……就像蝗虫一样来了。”张承谦摇摇头。
数名衣衫褴褛的孩子欢笑厮打着奔过海市身边,绕着大营口哨兵的大腿拉扯抓挠,把那哨兵夹在当中,推搡得几乎站立不稳。哨兵满脸是笑,呵斥着脏兮兮的孩子们,每个人轻轻给上一脚。海市听得那些孩子说一口陌生蛮夷语言,甚是惊奇,“军营里大半夜哪来的小蛮子?”
张承谦只是摇头。“那些黑毛黑眼的都是迦满人,说是今年雪灾,饥寒交迫,拼死逃到我们这里来的,这几天已经到了好几拨了。”
“就这样养在兵营里?”
“哪儿的话,现在雪那么深,只好先留着他们,等到了千把人,便一起送去水井屯教他们谋生。”
正说话间,关上叫喊声起,山头上有人挥舞火把。张承谦眯起眼睛瞧了瞧,“正说着,又来了一伙。你看那火把,一竖在先,来者非敌,六横在后,来者六百人。”
海市却紧蹙了眉头放慢脚步,凝神看着身边那条从营前绕过的毗罗河。伙头带着帮厨们在河边凿开了冰面,放下水桶汲水,此时不知为什么喧闹起来。
“怎么了?”张承谦觉察海市不曾跟上来,回头见他蹲在帮厨们身边。
他的少年同僚匆匆赶上来,将左手心里湿淋淋的东西摊给他看。那是半截木牌子,因长年使用,已被摩挲得光滑乌润,原是刻着字的,现下只分辨得出是半个“泉”字。
“张兄,这是……”
张承谦脸色骤变,“这是轮值守泉眼的人的腰牌!”
“到关上的路上,一定要经过不冻泉的吧?”
“那是……必经之路。”张承谦转头向守门兵士下令,“举火为号,叫上面的不准开闸放人。”
“我先带几个人上去!”海市说罢掉头便向自己营帐方向跑去。
“慢着!”张承谦唤住了少年,“你带几个腿脚快又老练的,先去悬楼上候着,多带些箭。”
“是!”海市已然跑远,少年银子般的声音穿透了夜色。
“可不要就这么死了啊。”张承谦一面向中军跑去,一面默默想道。
海市一面奔跑,一面将右手在衣襟上悄悄擦干,手心那珠白的光芒才渐渐减退,终归于无。
海市等人一路疾奔,半个时辰不到便赶到关上。轮值的参将符义是名四十来岁的黑瘦精干汉子。听了海市匆匆将异状通报一遍,只见符义一双眉越笼越紧,沉默不语。
“符大人?”海市微微蹙了眉,一双明丽的清水眼从战盔底下凝视着符义。
“方大人,您请向那边看看。”符义说着,便有兵士将他们让到箭眼边上。
海市透过巴掌大的箭眼向下窥看,不由得轻轻抽了口气。
黄泉关依山形而建,门面极窄,却极高峻,正像是“之”字通路上的一扇门。出了关北,东为迦满,西为鹄库,放眼望去辨不出两国边界,尽是荒原,大徵立国六百七十四年来亦从未北犯。建此一关,原为通商,门幅还稍为宽阔,也才仅容两马并行。
鹄库立国,也不过是三百余年前,帝庄、帝毋两位先帝治世年间的事。端朝年间,瀚州近宁州地界的彤云山北气候恶变,一支自称鹄库的蛮族被迫离开了他们世代居住的故土,自此流浪游牧于瀚州草原。在鹄库的传说中,他们的部族是由天马所生,而天马是龙的女儿,“鹄库”在蛮语中即是“龙孙”之意。而草原上其他的部族则轻蔑地称呼他们为“卜勃洛”——杂种的马驹儿。因鹄库人的身材较一般蛮人更高些,又是金发碧眼,人都说他们是蛮族与夸父族、羽族分别多次混血的杂种,甚至不能算是蛮族的一支。然而这个四处流浪的部族却如同一只离群的孤狼,默默长大。在他们离开故土四百年之后,巴蓝王统领下的鹄库,已成为草原上屈指可数的强盛部族之一。有人说,巴蓝王的血管里淌着的是帕苏尔家的青铜之血,谷玄之血,他降临人世就是为了收割人命,如同东陆的农人收割稻谷。当然这终究只是谣言,青阳的帕苏尔氏早在昭武公吕归尘去世后便开始衰败,到了端朝年间,更是没落到不知去向。在巴蓝王的年代里,东陆徵朝的疆土已推进到毗罗山脉以南。鹄库部横扫瀚北、吞灭右金部、淳支部之后,继续举兵南下,数度攻入黄泉关。自那以后,为易守起见,黄泉关更将关门闸口改建为只容一人牵马而过的提闸门。
而眼下,在那狭窄的积雪通路上,一团团浑浊的黑幢幢影子佝着背,安静而紧密地挤在一起,队伍一直排到远处不可见的阴黑深处。人丛里偶有一张两张脸仰起来,面目浮白,向城楼看上一眼,也不抱什么指望似的,复又低下去淹没在黑影里。
“那些人,是真的迦满难民,黑发黑眼。鹄库人金毛碧眼,在蛮族中是特殊的一支,一眼便可以分辨,这才要挟裹了迦满人来做挡箭牌。”符义说着,站起了身,拿起手边的战盔。
楼梯上听得脚步响,又是几名校尉随后赶来,传了汤将军令,“开闸北进,把他们顶出去。”
“开闸北进啊……”符义脸孔黑得浑然一色,轻易看不出表情。“大队什么时候到?”
“回符大人,大王千骑与小王千骑各领四千人,三刻后即到。”
符义呼了口长长的气,伸手捶着后腰,骨节喀喀一阵响动。“十三年不上红药原,身子骨都老喽。”
一个苍凉的小声音在山壁上撞出重重回响,海市定睛看去,城楼下,从黑眸迦满少女破敝的毡袍里,探出个小小的羊头。
“方大人,听闻您通晓诸般武艺,其中最精的是骑与射。今年的武试高中探花,骑试与射试却是技压群雄,满场叫好。”符义走了几步,忽然回头道。
“符大人谬赞,那是同年们谦退。”海市答道。
“那么,悬楼便交付与方大人。叫几个好射手随方大人去。”
“是。”海市行了礼,起身轻捷地奔了出去。
悬楼其实并不是什么楼,不过是在黄泉关口以北两三里东侧山壁上的几个天成岩洞,只有从关内一条陡峭的壁虎路才能抵达,居高临下。说是充做箭楼之用,其实关上久无战事,根本不曾使用过,里边积存着箭矢、粗毡、桐油与少许粮水,形同废弃。
海市领了二十名弓兵攀上悬楼,便在洞穴内隐了身形,屏息待机。南边溪谷里渐渐有些细小声响,绕出一彪人马来,皆是白袍白马,在清光照人的雪地上无声疾行,约有一百五十骑之数。
“好家伙,把麒麟营拉了一小半出来。”身边卧伏着的弓兵一面用牛脂拭着弓弦,一面压低了声音说。“那些迦满人是没有活路了。”
“咱们能怎么办呢,”答话的人摇着头,“今年冬天鹄库蛮子怕是都饿疯了,这闸门一开就怕关不了了。历来兵书上只教用火牛阵,没有教用活人做挡箭牌的。为了夺到咱们大营的粮草,这么缺德的事情竟也做了,归根到底不能怪咱们呀。”
从悬楼上已隐约可见鹄库骑兵悄然拨马向南而来的影子,而麒麟营已在关口前列了队,后续七千多人马与麒麟营拉开八丈距离,沿着委蛇险隘的溪谷排出五里开外去。夹在前后两股蓄势待发的峥嵘铁流之间,那六百个褴褛的迦满人只是静默地瑟缩在一起。
“今年鹄库蛮子饿慌了,知道咱们关上有粮,就跟狼嗅到了血腥气一样,进水井屯被全歼了,现在连黄泉关也敢攻——不过,要是从西边迂回三千里过来找粮,怕还找不着粮,就全饿死了罢。”
“看那阵势,这一回可是来拼命的。”
黑冷洞穴里,絮絮人声如同无数无形的手缠绕过来。海市忽然觉得胸口银锁子甲扣得太紧,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黄泉关的乌铁提闸门极厚重,十六根熟铜铰链均有碗口粗细,转动起来却静无声息。
迦满人群中起了轻微的骚动,少女怀中的小羊猛然挣脱出来,四只纤细的小蹄清脆轻响,踏上了雪地。小羊通身洁白,面上由额至鼻一道黑亮绒毛,形体轻捷,眼珠乌溜溜的,大约是预备重整牧场时做种羊的羊羔子,才一路揣在怀里带来的。小羊好奇地向前走了两步,看着提闸门后露出的林立的白色马腿。门越收越高,数百副银亮胫甲在雪光中刺人眼目。
小羊探着柔嫩的颈子,咩了一声。一道从天而降的劲风穿透它幼小的身体,将一簇血溅上白纸般的雪地。从黄泉关的城头与箭眼里,弓弩手射出飞蝗般的箭矢。一只鲜血涂染的手向小羊探去,却被一支啸鸣着的箭矢钉入了雪地。
一声呼哨,麒麟营一百五十骑如银蛟一涌而出,踏过狼藉的雪泥与尸首,怒潮般扑向第一列策马冲来的鹄库骑兵。鹄库人一手使环手刀,一手持盾,盾上再出尖锥,灵活有力,帝庄、帝毋两位先帝治世年间,黄泉关守军在这上面吃了不少亏。后来武库司特为黄泉关造了五尺五枪,堪堪与一名矮小男子身长相当,在狭窄山道上亦施展自如,且锐利敏捷,可直攻鹄库人盾与刀之间的细小空隙。麒麟营来势迅猛,远远地见雪粉飞扬,一道银白向北推进,白光过处,山道上积起了鹄库的人尸马尸,半刻不到,第一阵十数列鹄库骑兵大多被冲溃踏死。后面的鹄库人高声扰嚷,第二阵迎上前来,麒麟营中又是一声呼哨,百多条染血的五尺五枪齐齐前指,突入阵中,缠斗成一片。
悬楼位于关门以北,正对着鹄库前锋兵士的后背,与城上弓弩成夹击之势。
海市单膝跪在悬楼洞口,从腰间摸出一枚镶水绿琉璃的金扳指,细细端详过了,又戴在大指上。那扳指原是男子用的,她戴来嫌大,便如寻常闺阁女子缠指环般,使绿丝线将它缠过了。
“穿甲箭。”海市说着,呵了呵弓弦,一手摸出三支鹞子翎穿甲箭,夹在四指之间,拇指将一张六石弓稳稳开满,瞄向鹄库第三阵后背。“放。”
箭矢如蝗群向鹄库第三阵中落去。鹄库人料不到后背受敌,一时相互拥塞践踏,却又被前后二阵夹住动弹不得。第二阵鹄库人听得背后哗乱推挤,疑是中了伏,心中惶急,两名小头领厉声呼喝,重整了队形,率众向麒麟营阵内搏命撞来。麒麟营阵前军士将五尺五枪交叠刺出,绞成一线挡住鹄库盾牌,纷纷抽出窄刃环手刀砍杀起来。
“射倒第五阵,咱们替麒麟营打开这条路。轮番三连射,我不喊停,谁也不准停。”少年武将低缓地说着,二十一张六石弓无声地开到满圆。
“放!”
弓弦铮铮之声如疾雨破空,鹄库人被困在山道上无可回避,南端最前的第三第四第五阵百余人已被凌厉的箭雨从北方本阵切断,承受着麒麟营银色潮水般的冲击,阵形越来越薄,而那箭矢的雨幕犹不肯停息。
待到海市喝一声“停”,那百余个鹄库人恰只剩下最后一排,旋即如同秋末的庄稼似地被麒麟营前锋刈倒。
海市耳边猛然一凉,身旁一名弓手捂着肩膀,地上跌落一支鹄库人惯用的海东青翎羽箭,显是受了箭矢擦伤。
悬楼下的道路早被乱箭与尸体覆盖,再往北,却因悬楼朝向所限,是看不见的。她冒险探出悬楼洞口向北张望,见鹄库人本阵中,几名弓手正向悬楼上乱箭射来,而另有十数名弓手已阵列在前,向步步推进的麒麟营张开了弓。而麒麟营此次是为近战冲阵而来,并无盾牌装备,眼见得要损失惨重。
“你们两个,捉住我的腿。”海市咬咬牙,缩回身体,背向洞口而坐,向近旁的两名弓手说道。她自己却将三支箭咬在口中,指间又笼了三支,左手持弓,一个仰倒将上身垂到洞外的石壁上,倒悬着向鹄库本阵中的弓手们连环三箭,均无虚发。这当中她早觑见阵中一名弓手身形高大壮硕,盔甲也格外醒目些,想是弓手头目,便取下牙间咬着的三支箭,势同流星一气向那人射去。海市用的箭有些讲究,先是两支穿甲,接着是一支放血,意在洞穿盔甲连结之薄弱处,再以带有沟槽的放血箭头重创敌人。她方坐起身,便听得哒哒几声响,鹄库人的箭接二连三打在石壁上。海市回头看去,只见那高大弓手握住喉头上攒成一处的三支箭,大喝一声拔出,远远雪光里看不分明,倒见他身边拥上来的人倒退两步,抹了把脸,想是被喷了满面的血。
海市趁乱再倒悬下身子,也管不得乱箭横飞,倏倏连发,鹄库阵中的弓手相继应声而倒。
“方大人!”悬楼上兵士呼喊起来,声音惶急得竟都破了。
她视线一转,一支箭正破空而来,转瞬即到眼前,避无可避,连埋在三棱箭镞中的血槽皆历历可见。
她死死睁大了一对明丽的眼睛。
悬楼上弓手们自上俯瞰下去,只能看见海市一芽尖俏的下巴颌儿仰着,那箭却牢牢钉在她倒悬的面孔上,箭杆嗡鸣着震颤不已。
此时麒麟营前锋已撞入鹄库本阵,步兵随后一拥而出,不过丈把宽的通路上登时人马蠕蠕地缠杀成一片,而阵中那放箭的青年男子,却依然踏着马镫长身立于鞍上,向悬楼上望了望,才纵身下马,立即有人将先前死去的弓手头目尸体抬了过来。那青年伸手揭去死者的战盔,握住死者一把金发,抽出佩刀砍下头颅,将那头颅送到眼前,亲吻再三,却听见身边亲随喊叫,抬眼一瞥,见一支长箭疾射来,脸色骤变。正在这一瞬间,旁边一名白袍打扮男子急急挡在那青年身前,不要命了似地伸手一格,海东青翎的长箭箭镞自他手心擦过,铿然有金石声,旋即跌落地面。鹄库人的阵列中,起了小小的骚动,那白袍男子却是分毫未伤,浑不在意地退后一步,侍立于青年马侧。青年仰头远眺,山崖上那倒悬着的大徵弓手脸上长箭已然不见,再细看方才格开的箭,正是他自己先前射出的那一支。想是那大徵弓手生生以牙咬住了来箭,再趁他不备,抽冷射将回来。
鹄库青年染血的唇上露出一丝笑容,向山崖上轻慢地勾了勾手指,旋即将人头悬在鞍后,喝令兵士掩护,一面拨马带队掉头,消失在北方山道的拐弯处。
海市舔着前牙,轻轻啐出一口血,道:“这个男人古怪,像是用了什么秘术。咱们得快点追上去。”
“方、方大人……”一名年纪与海市相仿的小弓兵哆嗦着唇,断断续续说道。
“什么?”海市背好角弓,一面应道。
“鹄库人起了黑旗,王者阵亡的黑旗……我听说,他们都不下葬,尸首随地丢了给鬣狗秃鹫吃,只有他们的各部蕃王死在战场上,才把头送回去,和黄金打的身体拼在一起下葬的……”小弓兵抑制不住地咧开嘴笑起来,惨白起皮的嘴唇挣开一道道血口子。
“方大人,您射死的是个王,是个王啊!”
鹄库人似乎并不恋战,大张旗鼓来攻,退却时却也如潮水般迅疾。海市从悬楼飞奔而下,夺了一匹马,向北直追而去。夹在大队中追出了二十余里,眼前道路已尽,惟有溯着溪流涉水而上,折过东毗罗山脚,攀上西毗罗山,经整整三十二里溪谷,抵达毗罗河之源头不冻泉。自泉源再向北,才是一条山峪小道。次日近午时,海市终于赶上了领头追击的符义部。鹄库人退得虽快,一时却也甩不开符义部,只得由他们不紧不慢地衔着。
“方大人好眼力,鹄库人向来不用仪仗,那左菩敦王混在人群中,谁也不曾分辨出来。”符义慢吞吞说道。“这左菩敦王逞勇好斗,袭击水井屯的那三千人也是他的部下,原说让他们打前锋平整道路,大军随后即到。没想到他自己掉头杀来黄泉关,却将那蒙在鼓里的三千人抛在水井屯作为佯攻,现下他死了,这新左菩敦王是老王的异母弟,听探子说原本就不很亲睦的,便立即下令撤兵了。”
鹄库阵中已不见原先苍青的旌旗,每队起头处飘扬着的,尽是缟黑的全幅苎麻布。
“那就是新的左菩敦王。”符义指指鹄库队尾被重重拱卫着的一名青年。那青年人影为翻飞丧旗遮掩,看不仔细,醒目的是一颗人头,整把金发绞成一绞悬于鞍后,随着那匹乌云踏雪的步伐摇来荡去。
海市微微蹙起眉心,策马快走两步。此时鹄库人已行至山峪出口,已隐隐可见下面广袤的极北雪原,刚拐过风口,浩大的风挟着雪砂扫来,丧旗扑啦一声直向天空扬起。那一瞬间,那人恰恰面目微侧,露出个高挑清拔的轮廓。海市仿佛被当胸塞进了一把雪,怵然惊心。那是她看了十年的模样,绝无可能错认。
“濯缨——!”她脱口喃喃说道。
那人似是听见了海市,回转头来,带着一抹寻衅的笑,再度勾了勾手指。高鼻、深目、浓眉,与濯缨如出一辙的面孔身段,惟独一对眼睛荧荧地蓝着。蓝眸青年一把将战盔摘去,散下一头光丽的金发,以蛮族语高声下了命令,鹄库人齐声答应,忽然全体扬鞭打马,急速向山下移动。先冲出峪口的数队在雪原上左右列阵,扼住峪口以为掩护,其余则毫无旁顾地直奔向北,全员脱离山峪后,原先呈两翼形掩护的数队即刻变阵,汇入本队,数千人马扬起雪尘滚滚,极迅速地消失于北方天际。
“那就是红药原。”符义勒住马,将鞭柄在空中画了个圆,把山峪以北的那片雪原框在里面。
红药原上冬季积雪,夏季荒芜,没开过一朵红药,得名是由红药帝姬而来。红药本是宗室女,亦是举兵叛乱之僭王褚奉仪的异母姊,早年和亲鹄库,到三十二岁上已辗转嫁过三名蕃王,颇有权势。十四年前褚奉仪兵败北逃,经过黄泉关进入鹄库境内,红药帝姬遣军来迎,当时尚未登基的帝旭亦率军追击至此,鏖战四日五夜,歼敌五万余,叛军全灭,鹄库军大折,六翼将中的顾大成斩得褚奉仪头颅,红药帝姬则被踏死于乱军之中,只收得残肢数三。此战过后,二十里原野雪泥血肉红黑杂错,次年正逢异常和暖的天气,红药原上竟瘌瘌痢痢生出薄薄春草,牲畜不食,老人叫做腐尸草的便是。
那年头的时势,好似壮阔无情的怒涛巨流,史官笔下不动声色溅起一星细浪,便是几千几万条人命。
“每逢清明,二十里红药原上,全都是设祭的妇人与孩子。”符义顿了顿,道:“十四年了,妇人眼见得老了,孩子也眼见得大了。这世道,也该平靖了罢。”
回到营中的时候,已看不见一个奔跑的迦满孩子了。那天晚上,营内的迦满人久久不见同胞进关,既而发觉大军上山,哗乱起来,终于全体断送了性命。可是,即便不哗乱,他们亦没有活路。
“总不能放他们出去四处传扬,说咱们见死不救。”符义一张脸膛黝黑,依然是看不出半分表情。
九州·斛珠夫人 第二部分 草绿霜已白I(上)
章节字数:14962 更新时间:07-09-09 14:54
帝旭变得昏聩暴戾,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在那夜夜目不交睫、枕戈待旦的八年里,耗尽的似乎不是他的高逸优雅与清明持重,而是他的寿数。从登基的那一天起,坐在帝座上的已是一具无魂的日渐腐朽的躯壳。
他知道人们都这样说。人们都还避忌他,因为他是皇帝,并且,是个暴戾的皇帝。从内宫到朝堂,无一人敢于与他视线相接,即便如此,他还是能看见弥漫在宫廷中的恐惧与腹诽的云翳。八年天地倒错、十面埋伏的乱世里,他东征西讨连横合纵,红药原一战血流漂橹,十里赭红。如今分崩离析的国土已被连缀起来,他至少有权不要再去整理那些千头万绪的事情,只要天下一统,人们自会料理自己的日子。可是,他端详着掌上玲珑小巧的榕树盆栽,轻轻掐去了一条逆枝。修剪树木并不需要询问树的意见。那样未免太麻烦了。
二十一年前,叛乱起时,正是麟泰二十七年的夏末。那年天气瘴热,天空晴得发白,人都说是乱象。他那年十七岁,立春大社刚刚受封为旭王。他的父亲帝修病殪,叔父仪王褚奉仪托词镇压京畿动荡,假勤王之名进军,意图篡位。一时四面兵起,蜂拥城下,夜间举火,映得承稷门外半天炎红。三大营换防兵马出发已有月余,往麇关与莫纥关的六万人马更会同叛军掉头合围帝都。帝都内只余近畿营三万,禁卫羽林二万,天启失陷已成定局。惟有他率众抵抗,一面冒险撤下三千羽林,欲护卫太子伯曜杀出帝都,以图再起。谁想他苦战不退,手刃逃兵三名、攀城叛军数十,终于熬到三千羽林折返承稷门,却不见伯曜人影。太子伯曜一贯文秀畏懦,却有一股顽愚的死节,竟宣称与国共命,已绝望悬梁自尽。先帝遗下四子,三子叔昀早年夭折,末子季昶自幼被送往西陆雷州注辇国作为质子,如今伯曜又死,皇室嫡子,中州竟只余他一人。
“枉费我拼死为他布下一条生路,伯曜,”仲旭奋力斩落一名攀城的叛军,“就这么不吭一声地死了。”
城上的人一茬一茬倒下,又一茬一茬补上。三千羽林往返不过半个时辰,城头尸首已堆得有半人之高,于是便干脆充作木石,推下城去。
“殿下……不,陛下!请容臣等护卫您往瀚州召集兵马,扫灭逆贼!”羽林千骑身着重甲,双膝落地亦铿锵有声。
仲旭转回头来,细细端详那年轻千骑为战盔遮掩的容貌,而后轻轻一哂,指向城下纷乱的叛帜中,火光掩映的“苏”字大旗。“你是苏靖非的什么人?”他声音不大,周遭听见这话的几个人,都是心头一凛。
年轻千骑仰起了脸,干脆答道:“庶子苏鸣。”城头烽火映照下,坦荡的一张面容,分明与叛乱的涂林郡太守苏靖非十分神似。
“苏鸣,你护卫我,就是要与你父亲兵刃相向了。”仲旭微笑着,身上也不披甲,鲜血涂污了他冠玉般的面庞,便偏头擦拭在肩膊的锦绣袍子上。
“末将十四岁前不知有父,今后亦不打算认父。”
“你佩的刀,却是苏家子弟惯用的雕虫斋钢口阔刃直刀。”
“是母亲遗物,末将立誓以此刀与苏靖非一决高下,今日便请为前锋,为陛下清扫路途,亦请陛下成全苏鸣偿此宿愿。”苏鸣说到后来,压抑不住声音里的波动,眼里泛上了一点光。
“你年纪尚轻,城下这些叛将却都是运兵老辣之辈,你这竟是要带着这些手下送死了?”
苏鸣倔强地抿唇不答。
“那倒大可不必。方才为掩护伯曜死了那许多人,已是白费了,我们再经不起这样折损人马。”仲旭抬眼看了看天色。时辰已近中夜,承稷门上疾风逆扬,他取过角弓,仰天放出一枝鸣镝。那鸣镝的声音与众不同,做苍隼声,锐烈响亮。
那鸣镝之声方才消失在夜空深处,城下叛军阵营右翼里忽然起了异动,一支打着“清海”旗号的人马斜刺里撞向城门,正是清海公麾下流觞军。事出突然,叛军措手不及,被流觞军冲开了阵列。城门前正是炎王褚奉仪的嫡系河源军,反应迅捷,便在城门前厮杀起来,两侧及殿后的王延年部、曹光部、罗思远部、苏靖非部皆是各地守将纠集而来,此时只是按兵不动,不愿贸然卷入混战。河源军左右包夹,流觞军的阵形愈战愈薄,渐渐变成一长龙形,自城门委蛇向外一里多长。正在此时,流觞军中朝天放出一支鸣镝,与先前承稷门上褚仲旭所放竟是一种声音。城门应声霍然洞开,一彪人马自都城中直冲出来。
流觞军阵形虽薄,却极强韧,难以截断,河源军正苦战间,不防流觞军中又是一声鸣镝,原本背对背抵抗两侧河源军的兵士们猛然各自向前冲杀,一道长龙阵瞬时左右劈为两道,竟从城门前开了一条血肉的通路出来,而都城中冲出的六千余兵马便从那通路中一气奔出,长龙阵又随之合拢,节节收束,围裹着那六千余骑,共四万余人就此脱出帝都。领头的少年身边,招展着一面黑地金蟠龙纹大旗。河源军中早有眼尖的识得那一面帅旗正是本朝高祖当年起事所用,一直供奉于禁城太庙中的,即刻报于褚奉仪。
流觞军临阵倒戈已是始料未及,羽林军与流觞军高张此旗,必是有宗室嫡子脱逃,褚奉仪虽得帝都,心内却极为不快,待到叛军进入禁城,得知脱逃的并非太子伯曜,而是旭王仲旭,不由顿足再三,连道:“此子凶险,此子凶险。”
四万余兵马出了帝都,一路北行。叛军罗思远部紧咬不舍,吃了几回亏,只得尾随其后,伺机进攻。褚仲旭等人且战且走过了歧钺隘口,已是次日正午时分,队伍渐渐收拢。
苏鸣策马走在仲旭身边,不时望他一眼。旭王年纪不过十七,那张脸却全无稚气,目光清厉,可见是个胸有丘壑的人。苏鸣心内不禁起了思忖。
清海公方氏乃是本朝少有的异姓王公,封地在澜州擎梁半岛的流觞郡,兼掌流觞军,自恃为开国元勋一脉,与帝修素来有些不睦。此次仪王叛乱与清海公有所勾结本不足怪,奇的是那清海公的流觞军,竟是早与旭王议定了一套办法,城下兵变,里应外合,连那阵法,似也是早先操演熟练了的。旭王原先所说为伯曜布下一条生路,原是这个意思。
“旭哥,旭哥!”
仲旭听见这声音,忙勒住了马,只见一人控着一匹瀚州骏马,逆着大军行进的方向朝他来了。到得近前,兴高采烈地摘下战盔,露出一张秀逸白皙的脸孔来,显见是个贵族少年,身形高大,年纪约比仲旭更少一两岁。
仲旭见少年嘴角有一道浅浅的新刀伤,便拿自己袖子擦拭少年的伤口,那血却总也止不住。“鉴明,你是怎么回事,这就破相了?”
少年笑容爽秀,答非所问道:“父亲身子不好,又要提防四周乱军流寇,因此将流觞军拨了一半与我,只说都交给你了。”
仲旭转头向苏鸣说道:“这是清海公大世子方鉴明。方才城下的流觞军便是他统领的。”
苏鸣抱拳为礼,暗暗心惊。三万余流觞军夹在乱军之中,队形依然丝毫不乱,变化自如,这孩子,竟是个领兵的上好良材。
夜间宿营时,仲旭与方鉴明同帐而眠。鉴明嘴角的伤口已滚了尘土,结了痂,赭红的一道,似笑非笑的模样。
“旭哥,那个苏鸣,不会是苏靖非的什么人罢?”鉴明忽然折起身子,凑到他耳边细声说道。
仲旭不曾睁开眼睛,开口低低说道:“他自己开门见山,说是苏靖非的庶子,却与苏靖非势成水火。”
“能信么?”
“苏靖非有许多侧室,不过后来纳了个歌伎,十分宠爱,将他那些侧室遣的遣,卖的卖,孩子流落在外一节,我看是真的。不过这苏鸣,一听说伯曜死了,便立即改口叫我‘陛下’——精明固然好,太过精明,令人不可不防。”
“旭哥。”
“嗯?”
“咱们两年没一起习武念书了。人家只当我在京中做质子,却万想不到你与我最是亲厚,我回流觞的时候,姨娘她们还问你可有欺负我呢。”
“追兵不远,明天还有硬仗打呢,别啰嗦,睡罢。”
“你是想着早点到霜还见紫簪姐姐罢,忒心急了。”鉴明嘿嘿地笑。
仲旭并不答他,只屈起手指凿了他一个爆栗子,自顾侧身睡了,唇边抑制不住浮起一点笑影。
流觞军与旭王所率羽林军转战百日,于秋季金风初起时节抵达瀚州首府霜还城,沿途收纳义军与各地勤王军队,四万余人马已成了七万,原本驻守黄泉关的兵马,并夏季新发的三万,亦共有六万可用。
东陆动荡,海港泉明城被僭王占据,物资难以运输;闵钟以东的航路已被封锁;西面的莺歌海峡时时有白潮为害,三条航路,已有两条半成了死路。整个西陆的运输补给,十有三四是依赖着这仅存的半条航路。滁潦海上,只有那些信奉龙尾神的雷州商人,仗着他们的木兰船与经验老到的羽族水手,往来于西陆与北陆之间。霜还城与歧州城成了北陆的通商枢纽,带着夸父力士的雷州商队反而愈发多了,卖马的、卖盔甲的、卖粮的、卖油毡的,乃至希图附骥军中的巫医僧道、民间谋士,各色人等麇集于此。注辇、吐火鲁等国更遣来使节,声言愿意出兵帮助平叛。然而仲旭心中明白,在同一时刻,这些西陆国家恐怕也向天启的僭王派出了负有同样使命的使节与商旅。广阔九州上,已知的黄金矿脉几乎全都存在于东陆,也就是徵朝的领地上。西陆最富庶的注辇与尼华罗两国,虽然出于盟约,还勉强支持着仲旭,但是这个趁火打劫,向东陆低价换取黄金的机会,他们是不会放过的。
注辇与徵朝本有盟约,仲旭的幼弟季昶在注辇学习雷州语言风土,实则是充当质子,注辇亦有一名公主送到徵朝养育,预备与皇族男子婚配。那公主不喜东陆气候,一年倒有半年居住于霜还,正是仲旭心仪的紫簪。紫簪肌肤光丽,流盼动人,天生一股温柔气性,连首饰簪环也少用。注辇人长于航海通商,奉鲛人为龙尾神,紫簪笃信犹深,日常只戴一枚注辇王室的鲛人纹章坠子,素洁无匹。
霜还城下,他们远远便望见白衣当风,是一抹几欲飞去的影立于城头,远眺红尘来路。
仲旭弃马奔上城楼,紫簪看着他只是微笑,半晌开口说得一句:“半年不见,你就老了。”
人都说,这辗转苦战的百日内,眼见着旭王与一干年轻将领老练起来,渐渐有了名将之风。惟有紫簪,像个没见识的寻常妇人,只疼惜着他身形消瘦,容颜老损。
父兄死难、帝都陷落,他亦不曾露出一些惨痛神色。可是就因紫簪那一句话,他落了泪。他是旭王,未来的皇帝,平叛的统帅,他什么都是,惟独不能是个有喜怒,可病老的常人。乱世里,只剩下她,拿他当做一个血肉之躯看待。
追袭的罗思远部围城不足二个月,瀚州的冬天便来了,风雪苦寒,粮草难继,罗思远部只得渡海退走。自十月至四月,七万人在瀚州休养生息操演锻炼,静静蛰伏到了次年的春天。仲旭始终不肯称帝,新娶的紫簪也只加了旭王妃的封号。
麟泰二十八年至三十一年,时光匆忙流逝,徵朝版图上狼烟四起。战况纠缠翻覆,民无宁日,不少村镇连一名成年男丁也无,田野荒废,粮秣布帛几不可得,百姓褴褛,率人相食亦有听闻。寄寓注辇的皇子季昶已经从孩童成长为青年,在他百般周旋折冲的努力下,王师的补给还由注辇国勉强地维持着。仲旭能够夺还帝位的话,注辇的公主紫簪就会顺理成章地成为徵朝的皇后,这就是注辇人的算盘。
至麟泰三十二年春天,徵朝十四郡道畿府中,惟有京畿与面海的极东三郡仍在僭王褚奉仪手中,其余皆已光复。以霜还为陪都,仲旭与六翼将麾下王师已壮大至近三十万规模,另有各地义军近十万人马。人皆以为夺回京畿至迟不过当年冬季,全境平定亦指日可待。然而,就在那年夏季,初定的大势再度板荡。西北鹄库骑兵七日内迂回三千多里路途,由黄泉关西面的芭林铎侵入大徵国境,直向霜还逼去,却又不与阻击的王师多加纠缠,仗着骑兵精悍快捷,一战即退,四处掠扰。清海公方之翊率东北合安、赤山两郡王师围剿涂林郡叛军,却遭亡命反扑。褚奉仪亲率七万五千人马,自京畿南下,二个月内已夺回嵯峨、麇州、离澜等西南三郡,一时间宛南、越西尽树叛旗,京畿与广路、涂林二郡叛军更是大举西进,如虎狼之势。
那一年方鉴明年纪将满二十,身材已生得很高,卸去甲胄后,身姿依然是秀拔少年模样。六翼将中,他是最年少的一个,戎马生涯却已五年有余。褚仲旭较他又年长三岁,阵前决断持重,洞察敏锐,已俨然有了王者气象。战事中举凡掩护接应包抄种种,二人皆可遥相呼应,灵犀相通,直如一对亲生手足。王师中多有出众年轻将领,数年征战中同袍情深,不乏舍命驰援、浴血死守之事迹,然而人人心里明白,旭王能以性命相托的,怕只有清海公大世子方鉴明一人。
七月,清海公方之翊战死的消息传到了霜还,探子陆续回报,流觞、合安两郡先后陷落,方氏一族皆遭灭门。口信递到时,八万大军正待开拔,奔赴新近陷落的宛州离澜郡首府通平城。方鉴明闻信默然良久,仲旭在马背上唤了他一声。少年副帅稍稍抬起头,望着眼前亦兄亦君的青年,开了口,终究没能说出什么,默默离了阵列前,再回来时,铠甲已内换了丧服,依旧轻身上马,目眶微红,脸上却看不出一些哭过的样子。
王师急行十一日,于通平城西门外五十里处驻扎下来。先是遣出小股兵力叫骂骚扰数日,叛军开城迎战时,便佯为退却,反复再三,终于激得褚奉仪亲率主力出城,沿着离澜江畔狭长平原展开阵势。
离澜江是建水支流,自白水起,至柳南入海。通平城一段,江南岸平原阔不过五六里,再向南,便是一带绵延丘陵。拂晓前天空浅白,山岭苍郁,草木轮廓森然罗列于山脊。刀剑与轻甲偶然相击,在宁静空气中激起小小涟漪,鲜红的流觞军旌旗在蒙昧的天光下褪成浓黑——方鉴明已是本朝第五十三代清海公,流觞郡领主。非黑即白,树木投下昏灰的影子,再没有第三种色彩。
仲旭仰起头看着马上的少年。
方鉴明的甲胄下依然穿着缁黑丧服,凝黑的眉头掩在战盔下,仲旭只能看见他薄白的唇,绷成一线。少年转动头颅,仲旭猜想少年是在看着他。凌晨静寂清凉的空气中,少年那不可见的眼光散出凛冽寒意,一股压抑的、凝冻的怒火,黑色透明的火焰,没有热度,却要将一切焚烧殆尽。那怒火不是冲仲旭来的,少年胸臆中翻滚着的,是渴血的战意。
“鉴明。”仲旭低声说道,“记得,明日日出时分冲锋合围。”
鉴明微微颔首,拨转马头,向南方丘陵中无声行去,很快消失在浓绿的林间晨雾之中。庞大的阵列延伸成为纵队,沉默地追随在他身后。无数脚步与马蹄践踏过夏季初露的草丛。
年少的清海公带领二千精锐骑兵与三万步卒,在丘陵中向东绕行六十余里,当日午后近晚时分已潜至通平城守备薄弱的东门外。此时黑云四合遮天蔽日,继而下起乱暴大雨,雷鸣动地,令人两股战战。
离澜江南平原上,雨打铁甲,十里铮铮声响。仲旭已带领王师与僭王褚奉仪嫡系军队开战。天地昏黄,血泥糅杂。进退拉锯之下,通路渐渐为尸身堵塞,豪雨中,狭窄平原几成黄泉道。王师甲胄厚重,衣衫浸雨后行动不便,而褚奉仪嫡系军队已在西南转战数年,早已见惯暴雨天气,身轻刃利。近一个时辰后,王师已败退至中军大帐前三里。鼙鼓轰鸣,巨大的震动自地底钻上人的脊梁芯子里。叛军的阵形渐渐收束,一场一鼓作气的冲锋正在成形。王师前锋亦渐渐聚拢成为尖锋形状,预备着搏命抵抗。
鼓声乍停。除了离澜江浊怒的咆哮,以及滂沱大雨拍打刀脊、铠甲的声音,平原上一片静寂。死了的不会再有声息,而活着的,也不发出旁的响动。男人们无声地喘息着,面孔上流淌着血和泥,肮脏的雨水自头顶冲刷下来,模糊了视线。下一阵交锋过后,许多人就要与他们的同袍一样跌倒在泥水中,留下他们无知无觉的冰冷躯壳,任由大雨将那些致命的伤口冲洗干净。
忽然,自东而西,叛军中传递来一阵骚乱的波澜。
“看啊,城上!”一个嘶声的叫嚷,刺破茫茫雨帘。
东面天空中,数道狼烟冲天而起,半刻过后,暴雨中一角天空显露微红,真是通平城上起了告急的烽火。
“是东军,东军开始攻城了!”王师中猛然爆发出欢喜而残暴的呐喊。
通平城已为王师东西夹攻,情势岌岌可危。叛军阵中,僭王的帅旗开始向东移动,想是褚奉仪急着要赶回城中解围,狭长平原上,只留下叛将罗继翰与二万五千名叛军苦苦支撑。
褚仲旭统率王师西军,稳健地向东推进,罗继翰部缓慢向通平城中且战且退,每一步都在泥泞红黄的地面上留下死尸与残肢。
入夜时分,通平城东门起火。叛军首尾受敌,进退两难,打开南北两门,欲逃出城外,却惨遭伏击,亡损惨痛。叛军遇此重创,反而起了一股困兽犹斗的志气,拼死抵抗。褚奉仪部前锋方才回到通平城西门,方鉴明的东军已有半数由南北两门分头进入城中,集结完毕,严阵以待。东门依然在夜雨中熊熊燃烧,火舌飘扬,巍巍矗立于王师东军背后,仿佛是阴暗的空中横亘着烈火地狱的拱门。
城门已全烧成了炭与灰,火星迸射,终于轰然崩裂,焦木与红热的铜轧轧碎落。百十名军士头顶盾牌,一涌而进,火焰炽炽的背景下,黑色的人马剪影令人心惊。数匹骏马随后而来,自叛军尸身上昂然跃过。因这一跃,旗手所举的湿透的巨幅旌旗猎猎展开,火光中呈现出不祥的殷红乌沉色彩。黑马的毛皮在火把映照下明亮如同缎子,马上的少年缁衣银甲,使一柄极重的银枪,银盔遮挡了他的眼,雨水与血水混杂,自线条骄傲的下颚滴滴坠下。少年扬头看向身后已被攻陷的城门,银盔系带松脱,铿然落地,露出一张端正俊秀的面孔。雉堞上,叛军的旗帜尚在燃烧。
少年唇角旧伤微微上挑,似一抹莫测的笑。他将污血流淌的枪尖指向褚奉仪的帅旗,周身燃着毁灭的火炎,如一尊杀神。
“战者杀,降者亦杀!”
应和着副帅的简短命令,东军兵士们发出野兽的嗥叫,如铁流冲向叛军。
控弦怀刃,威动海内。麟泰三十二年七月十四,大破通平,斩贼万五千数。
——《徵书·列王纪·百四二·靖翼王》
下半夜时,雨已停了,积云散去,显露出群星密布的清朗天空。盛夏深夜,寒气与血气自地面凛凛而起,顺着人的小腿肚子,野葛藤一般径自向上攀爬。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