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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斛珠夫人

_12 萧如瑟(现代)
其中一名士兵将女人一把摔倒在地,明晃晃的刀指着她。女人连滚带爬回到国王的几案前,握住国王的手道:“究竟我犯了什么样的罪啊,难道为您生育了三个可爱的孩子也不能抵偿?”
右手的少年拔剑而起,嘶声唤道:“母亲啊!”
国王夸张地颤抖着,却终于长叹一声,将女人向士兵的方向猛力推去。
被围困的河络男人悲愤呼喊:“陛下啊,难道您忘记了,当年若不是我们家族为您效力,您怎能夺得王位!”
国王跳上几案,面目狰狞,“你们没有一时一处不在提醒朕这件事,所以你们才该死!”
少年手持长剑冲过去与那个攻击女人的士兵搏斗,士兵稍一犹豫,腹上便吃了一剑穿刺,滚倒在地。
国王在几案上顿足道:“杀!杀!杀!”
台畔旁的长歌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唱的是:“啊!啊!国王心意已决,王妃所有的儿女都该死,哪怕他们的血管里都流着一半国王的血!”
另一名士兵放开河络男人,朝少年挥舞木刀。原本软倒在地的女人却如猛兽一般跳了起来,挡在少年与士兵之间。
少年又凄厉地唤了一声:“母亲啊!”
士兵将刀刃贴着他们俩的腋下伸过去,露出一个刀尖,意思是将少年与女子一块撅穿了,而后面目狰狞地一拔,母子便一同倒下。
这时候台下一阵惊呼,半是因为这杀人的戏码,半是因为后台里猛然冲出来一名巨汉,虽然比夸父矮小许多,在人类中却算是魁梧的,戏台上冒充夸父倒也足够了。
“主人!我来救您!”巨汉一手挥开两名士兵,在河络男子面前拿腔作势地跪下了。
“背负着污名的人啊,他不是叛逆!是那乖戾的命运在捉弄他啊!”长歌的调子起得高峭,歌者的声音都扯裂了。
观众哗然。幛子戏最拿手的就是这种戏码——史册记载的明君,其实每天都要活饮一个孩童的鲜血;裁判官亲手判决的死刑犯人,竟是他失散已久的亲生儿子;歌姬矢志不嫁,等待多年的情人终于从海上归来,传为佳话,其实那个英俊的羽人水手早已在风暴中死去,归来的只是他短刀上附生着的一只魅。
所谓幛子戏,一切场景皆是幛子上扁平空洞的画,人们全都屏息等待着那些绮丽的帐幕一重一重揭开,最深处遮掩着的那个收场是真是假,他们倒不在乎。
鼎沸的人声里,缇兰的哀鸣微弱得几不可闻。她向后一软,倒在汤乾自怀里,癫狂死黑的眼睛直瞪着篷顶,火盆的烈烈光焰在她面颊上跳动。
“殿下!殿下!”青年将军握住公主纤细得快要折断的肩,呼喊着。
季昶仍被拥塞在篷子深处不能脱身,汤乾自抬眼,从遥远的人缝中看见了他年轻主君的脸。
火光下,清峭的鼻梁将季昶的脸划成斩截分明的红与黑。他对汤乾自微微颔首,于是汤乾自将缇兰护在胸前,倒退着用肩背顶开人群,向外挤去。戏篷的出口就在他们身后,那一线光,明朗锐亮不可直视,像是从云隙投下的晨曦。
季昶看着他们出去,帘子又遮严实了,于是也就没有光了。
澄蓝天色转为黯青,幽凉晚风穿过巷道,卷来外头隐约的人声。欢腾了一天的城市在黄昏中奇异地沉默下来。
“殿下……殿下!”汤乾自抵着缇兰的两肩,把她像一件长袍子似地钉在墙上。轻盈得没有重量,也绝无支撑,仿佛只要他一松手,她整个人就会落到地面上,叠成一堆衣料。
缇兰并没有昏厥过去,她始终清醒,眼睛像两口无限深的井,黑洞洞朝天仰着。
“殿下,您听得见我吗?”他握着缇兰的手臂,轻轻摇撼,“您听我说,那都是戏,都是假的。”
“不是的,震初。”少女垂下一双盲了的眼睛来看他,狂乱鬈发盖了满脸,“那天,我看见了。”
青年将军茶色的瞳仁骤然收缩,“你看见……”
缇兰微不可闻地说:“看见了。”
叹息般轻细的三个字,合着街市深处传来的不祥鼓声,在汤乾自心底深处震响。
女孩儿站在一片虚空的黑暗之中,但她并不恐惧。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她所能见到的就只有这样没有光、也没有色彩的世界。有时候,在睡梦中,会有一些纷乱的光从眼前流过,它们有着各不相同的温度与气味,她猜想,那就是她未曾见过的所谓“颜色”。
但是那天的梦令她害怕。有一片颜色,从黑暗深处蜿蜒地向她流过来,炽烈浓郁,带着温热的铁腥气,像个不怀好意的活物。但是流到半路上,它就渐渐冷了,枯干了。惟有一只垂死的触角碰到了她的裙裾,于是那颜色又飞快地、一丝一缕地攀了上来。她后退,却始终退不出那片颜色的纠缠。
她看见一个美丽的女人,跌坐在那片浓稠的色彩中,头发像最上等的丝缎一般飞舞着,徒劳地向空中伸着手。
“王啊,吾王!零迦何以如此触怒了您?即使为您生育了那样可爱的三个孩子,也不能赎回零迦的罪吗?”
于是女孩儿在睡梦中恐惧地蜷缩起来。她认出那个美丽的女人是她的母亲。她想要醒来,但是这个梦牢牢锁住了她,不肯释放。
有个男人向她的母亲走过去,于是那颜色也爬上了他的衣裾。女孩儿没有见过任何人的脸孔,但她知道那是她的父王。那常常拥抱着她和母亲的手臂,此时只是紧紧抱着他自己,仿佛不胜寒冷的样子。
英迦舅舅和太子哥哥愤怒的言语,混杂着钢铁交击的动静,在黑暗中回响。父王俯瞰着母亲,神情既冷漠,又畏懦。他甚至不能够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转开头,对着虚空里的不知什么人说:“去把缇兰和索兰找出来——不留活口,提头领赏。”
太子哥哥提着剑站在更遥远的黑暗中,一片新鲜的色彩在他脚下扩散开来。英迦舅舅抓起一只琉璃灯盏,向虚空中掷了出去,于是炽热的颜色从母亲和哥哥脚下铺天盖地喷涌上来,甚至把混沌的黑暗也吞没了。那是划破手指的时候会流出来的疼痛的颜色,也是火焰的颜色。后来有人告诉她,那颜色就是所谓的“红”。
“后来,我就醒了。我哭着求母亲别走,别去见父亲。母亲叹着气,说我是世上最傻的孩子,西陆已经有四百多年不曾出现过真正的盲歌者,还说我听多了宫女哄人的故事,就会做这样奇怪的梦。她在头发里簪了新鲜的香花,因为那天夜里英迦舅舅来了。我抱着索兰不肯放手,她只好把我和索兰都留在寝宫里。我一直趴在窗口,等着听她回宫的声音。忽然外头起了很大的风,阳光照在脸上简直烫人,可那已经是夜里了。那不是阳光,那是火。”
缇兰断断续续地说着,大睁的两眼空洞得骇人,“我抱着索兰偷偷跑了出去。震初,是你救了我。后来我问英迦舅舅,那天夜里出了什么事,他始终不肯说。”
最后一线夕照隐入海平面下。
四合的暮色里,鼓点猛然震响三声,振聋发聩,仿佛大地雄浑的脉博。漂浮在毕钵罗城上空的昏蒙尘埃都骤然沉落下来,满城寂静。
自迢遥的远方,有个转折苍凉的男声随风送了过来,那是大司祭在祭塔顶上唱颂年景,祈求雨水丰沛、海疆平靖,龙尾神庇护一切航船,为了取悦神明,他们愿以百十万人一日一夜的狂欢作为献祭。
歌声渐歇,鼓点再起,这一次却是疾风骤雨,清澄空气里跳跃着粗蛮快活的节拍,催促人们将身边的一切灯盏点起。帕帕尔河岸上排列着的数千个乌铁火盆燃了起来,整座城就轰的一声被点亮了。
庞大彩船在河面上缓慢行进,夜晚通明如昼,一切人与物都在河面与两岸建筑上投下跳荡巨大的黑影。两个有着青铜般光亮肌肤的高大夸父女人身穿兽皮短衣,相互紧贴着妖娆起舞,肘与踝上都缚有刃尖朝外的匕首,飞薄的刀锋总是贴着对方喉下腰侧擦过,却分毫不伤。二十名一色一样打扮的歌姬坐在船边,齐声唱出靡丽曲调,垂进水里的纤巧小脚上皆用菀莨花汁画着吉祥的龙鳞纹理。
“母亲和太子哥哥都死了,父王是什么模样,我虽看不见,可是他那气味分明是个死人。如果当初我拦住了母亲,事情或许不会变成这样——也说不定,只要我不做那个梦,就不会有这种事了……”缇兰空洞的眼里坠下剔透泪水,仿佛一枚细小的晶石折射出巷口外绚烂混杂的浮世光影,“我怕。每夜合上眼睛,我就害怕要做梦。可是我也不敢和旁人说,哪怕是英迦舅舅。”
她攀着青年将军的衣襟,如同一个行将溺毙的人捉住救命的稻草,全然不知自己的面孔与汤乾自之间只隔着那样危险的窄窄一寸。“你们早晚是要回东陆去的,你们走了,这个王城,我也一日都待不下去了。震初,我要和你一块走。”话说完了,死白的脸上才泛起热病般的红晕。
汤乾自缓缓地吸入一口气,那充满白莲花芬芳的春夜空气,像是会灼伤他的胸臆。
“殿下,臣实在惶恐。”
少女听见他自称臣子,猛然撒开双手,往身后民宅的门墙一靠,鬓边簪着的缬罗花一阵晶晶脆响,是红宝石的***敲打在秾艳的黄金花瓣上。她扬着眼睫,幽黑瞳子哀恳而涣散地望定了他。
“那时候是你救了我。现下能救我的人,也只有你一个了。可是原来你也不明白。”
他凛然心惊,却只能别开头去,无以应对。
河上炸开了焰火,熔金流翠在夜空中划出仿佛永不消退的烙痕,然而转瞬也就星散了,漫天闪烁的余烬向毕钵罗城笼罩下来。
他们头上的窗子纷纷砰然打开,喧嚷人声与肴馔香气飘散到阴暗的窄巷里,而后只听得泼剌一声,什么东西兜头盖脸浇了下来。缇兰却木然站着不知道躲避,人已湿了一半。汤乾自揽住她的肩,硬拽着一气从巷子里跑到了河岸边,却始终被骤雨似的水瀑笼在里面。他才恍然明白过来,那并不是雨水。自四面八方向街道倾洒下来的,都是甜郁芬芳的琥珀色液体,泼进火盆里,焰光便腾地蹿起尺把高,散出令人迷醉的气息来。
到了这个时候,醴雨祭才算是真正开始了。
寻常注辇人家,酿酒绝不肯存过两个夏季。每年春夏之交的醴雨祭典上,去年的酒都要搬出来痛饮,喝不尽的便从窗子里泼出去,是个除旧布新的意思。
这座城里从来没有不必破费的快乐,可是只要有足够的银钱,亦没有买不到的快乐。只有醴雨祭这一天,这座冷苛精明的城会像个慷慨醉汉一样,大把大把地将狂欢与迷醉的甘霖洒在每一个人头上。
万众欢腾中,惟独缇兰的微笑是残破的。她黝黑光丽的脸上,都是蜜一般的酒液纵横淋漓,又被泪水一洗,都凝在尖秀下巴颏儿上,滴滴落了下来。
“震初,我晓得我是为难你了。世上的事,皆有这样那样的拘束与规矩。你和我虽然贵为将军与公主,也有许多行不通的事情。”她一身白衣裙与乌油油的鬈发都叫酒浇透了,狼狈地贴在肌肤上,野蔷薇般的唇上浅笑着,吐出来的字,一个个却都是凄凉的。说完了,眼里又聚起泪光来,还是倔强忍耐着,紧紧咬住了食指一个指节。
浓烈酒香被体温焐成了热气,钻入鼻端,魂魄像是要脱离躯壳浮游起来。汤乾自定定地看着缇兰,终于叹了口气,伸手去将她的手指从齿间挪开了。又过了好一阵子,才沉声说道:“我带你走。总有一天,我带你走。”
他们俩坐在熙来攘往的帕帕尔河边,眼前三层楼高的金漆龙尾神像彩船顺流而下,万人沿岸追随,雀跃欢呼。神像手中托着圆径三尺的白玉荷叶盘,盘上坐的是全城技艺最为宛妙的少年笛手,百鸟鸣啭般的笛声一路从王城门前响到港区,两岸窗前与风台上的少女们用浅口碗盛了酒,一碗碗尽向着笛手身上泼去,却又都够不着,徒然在空中扯出一道道七彩虹光。
这是一年一度的庆典,油腻烟火的生活里陡然绽放的一朵庞大的、不会结果的谎言之花。
汤乾自唇间甘甜辛辣的酒味逐渐褪了,这才觉出旁的滋味来——原来甘醴一般的女孩儿,泪水终究也是咸苦的。他周身血脉奔涌,心里知道是醉了。
“走吧,阿盆,送我回宫里去。”季昶弯下腰,对着夸父的耳朵说道。这夸父正是六年前在港区拆毁酒馆的那一个,当时被汤乾自手下一伙人围住,挨了十几刀也不退缩,他那雇主却把他撇下跑了。众人欢喜阿盆有骨气,求过了汤乾自,把他拖到城里那两座小楼之一里边去养伤,最后干脆召他入伙当起夜贼来。
夸父眨了眨眼,道:“殿下,后头可还有东陆的戏法呢。”
少年手里抚摸着三途隼的翎羽,眼神却遥遥地落在帕帕尔河对岸,隔着舞踏喧嚷的彩船,隐约看得见对面白衣胜雪的少女。过了好一会,才心不在焉地说:“不看了。”
“给将军的信也不送了么?”
季昶一振手腕,三途隼便向火光映红的空中飞去。
“又不是一刻也离不开,让他独个儿多玩一会好了。咱们这就走吧。”
阿盆答应一声,转身小心翼翼往人丛外边走。
季昶坐在夸父肩上,慢慢打开膝上搁着的硕大竹纸袋子,抽出十多枝特别稠密的蒲公英来,也没费劲去吹,夜风一过,纷纷拂拂,一场雪似的全都落净了。
九州·斛珠夫人 番外 缬 罗V
章节字数:12295 更新时间:07-09-15 23:30
麟泰三十三年暮春的那场醴雨祭典之后,缇兰反复地做着同一个不可解的梦。
那是一个东陆女子,两支钢镞长箭凌乱穿过心窝,自高峻城楼决然纵身跃下,曳着烈艳丝绢衣衫,直到坠落地面,始终像是一团不肯熄灭的火焰。
缇兰总是在夜中霍然惊醒,反复回想那张面孔,眉目历历,竟是从未见过。
那些乱梦,在时光的漆黑布幕上纵横划出裂隙,容她觑看未来的一角,然而看见的是谁,或是怎样的情形,却不由她选择。
日子飞快过去了。叛乱的僭王军队失去了澜州的最后一座城池,不得不冒险急行横穿东陆,兵力折损惨重,流窜至中州西北负隅顽抗,褚仲旭的天下几乎已成定局。麟泰三十四年一月,僭王褚奉仪残部渡海北进,他多年前远嫁瀚北鹄库部的异母姊姊红药帝姬亦挥军南下,突破黄泉关前来接应。眼看着褚奉仪即将逃入蛮族地界,旭王褚仲旭与清海公方鉴明率领王师全力追击。
整整八年,吞没了数十万军民的骨血腐肉,东陆的土地就算再怎样贪婪嗜血,也快要饱足了罢?
西陆各国却是一派安泰景象,靠着贩卖刀甲粮草,都所获不菲,其中尤以把持大半航路的注辇为甚。二月的宫内纪事里,只记着预备三月王太子索兰的八岁诞辰的种种冗长事务,公主缇兰豢养的一对东陆锦花狸猧下了一窝崽子,倒是最热闹的事情了。
缇兰午后无事,让弓叶扶她去昶王居处闲谈,谁知季昶早一步叫英迦大君跟前的人宣走了,汤乾自当然也随侍着去了。缇兰想了想,道:“也不知道那些狸猧怎么样了?既是出来了,干脆咱们上别苑去走走。”
别苑外头伺候的人见是缇兰来了,早在地上跪成一排。缇兰身份本来尊贵,更兼是英迦大君的亲外甥女、王太子惟一的同母姊姊,宫人对她格外奉承。
“咦?今天怎么搬出来了。殿下当心,全在您脚下呢。”弓叶道。
缇兰笑着便俯身去摸,原来草地上铺着毡褥,母兽蜷成一盘打盹,蓬松大尾巴将绒绒的幼崽圈在里边,只露出五六个粉嫩嫩的小鼻头。这锦花狸猧是养熟了的,由着她抚摸,懒洋洋的十分惬意。
忽然缇兰疑道:“嗳?这小的怎么少了两只?”
宫人回道:“那两只特别弱的不敢见日光,放在屋里呢。”
缇兰道:“怪可怜的,弓叶你扶我进去瞧瞧。”
弓叶答应一声,领头的宫人却慌了手脚,叩头道:“实不敢隐瞒殿下,那两只不大好了,样子怪可怕的,徒然惊吓了殿下。”
缇兰眉心一扬,“我说是瞧瞧,其实又看不见,总归你们说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罢。”
宫人们知道她脾气上来了,不敢多话,只是一个劲叩头。
缇兰抬脚就往前走,弓叶连忙赶上去搀着她的手。人是进门去了,还有一句话轻飘飘丢在外头:“我顶讨厌人说瞎话哄我。”
领头的宫人伏在地上不敢起来,满头是汗。
刚进了屋子,便听见幼崽哀叫与水声扑腾。弓叶像是吃了一惊,以东陆言语极快地喝了句什么,又是一阵水花泼溅,幼崽凄厉细弱的叫声才算渐渐平息下去。
缇兰不明就里,面上还含着笑,问:“怎么了?”
弓叶愤然说:“这个东陆婆子要把小狸猧浸在桶里溺死呢!托殿下的福,咱们要是来迟一步,可就没救了。”
“怎么无缘无故这样狠的心?”缇兰恚道。
狸猧性子娇贵,宫里配给八名老成宫人,临产前还特意聘了两个东陆妇人来照看,语言不通,平时缇兰来的时候,都是弓叶在一旁转述。
妇人察言观色,知道闯下了祸,也不等弓叶问话,自己在地上磕着响头,用东陆语言反复喊着什么,像是告饶。
缇兰听着心里陡然一紧,攥牢了弓叶的手,说话音调都不稳当了,一迭声追问:“她说什么?她说什么?”
弓叶答:“这婆子说,这两只崽子眼看就养不活,还要把疫病过给别的崽子,当真不能留了,请殿下明察。”
缇兰嘶着声音道:“前八个字,只要那前八个字!你给我一字一字说明白了!”
弓叶忍着手上钻心的疼,急急说:“她前八个字说的是……‘殿下,不能留它性命’。”
那股攥着弓叶的、仿佛要将她绞出汁来的气力,慢慢松脱了。缇兰全身的血冲上太阳穴,眼前昏黑,心里却顿时空旷得像个雪洞。
这句东陆话,她不懂,却记了将近十年,音调起伏抑扬顿挫,皆是历历在心。
烈火焚城的夜晚,六岁的她抱着索兰在王城中奔逃,无处藏匿。三十二扇云母抠金团镶柘榴石的屏风,她在这面,少年在另一面,为各自的命运追逐着,竭力奔走。屏风到了尽头,忽然被他一把拽住了手,两道不相干的丝线,就此绾成一个死结,无从拆解。她头一次听见这少年将军的声音,他说的是这句话。
再往后,追兵尽灭,搂着她瑟瑟发抖的小男孩儿终于松开了双臂。四围那样静,遍身血污的兵士们围绕在他们身边,将动荡的杀伐声隔绝在外,令她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全。他说的,还是这句话。
那果决勇毅的清澄声音,想来是能够号令万军的,连她这般言语不通的异国女孩,每每听见他的话语,也燃起微小的勇气,咬牙忍下了一次又一次要惊恐尖叫的冲动。
人人都说当年是他救了她,她也一直这样相信。
原来他说的是:殿下,不能留她性命。
东陆妇人在地上伏了许久,听不见动静,大着胆子偷眼窥看,只见那白衣的公主直愣愣站在原地,眼上遮着缎带看不清神情,旁边扶着的女奴也不敢出声。约摸过了小半刻的工夫,公主才开口说:“那只好杀了罢。”说毕风也似的掉头走了,白裙如崭新的大帆一般飘扬起来。
被准许接近英迦大君身侧的人不多,季昶是其中一个。
注辇一国有两个君王,名义上的那个,终年累月在华丽帐幕后散发着腐臭的死气;实际上的这一个,萎缩的肉体穿着小锦袍,陷在重重衾褥之间,像个骇人的怪婴。每次见到英迦大君,季昶总是忍不住要恶意地想:扼死这个权倾一国的人,只需要用到一只手吧。
季昶见了礼,宫人随即捧来几个羽毛垫子,侍侯着在矮榻跟前坐下。
“两个月不见,殿下又长高了些。”英迦大君斜过眼来看看他,笑道。
注辇人轮廓本来深邃,肤色黝黑,多半有着乌浓流丽的大眼睛,可是英迦大君长久不见天日,有种阴沉沉的白皙,衬着炽亮的眼睛格外惊心。季昶从来厌恶他那种眼神,面上自然不露出来,也笑道:“白长个子,不长脑筋,有什么用呢。”
大君依然是笑,自己从床上一把撑了起来,顺着那股劲,将身体掼在堆积如山的软枕上,恰好面对着季昶,喘口气说:“那也是好的。”自十七岁落马摔断了脊梁之后,这就是他所余下的全部力气与灵巧了。
季昶微微一笑,“若能有大君百分之一的睿智,倒真好了。”
英迦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道:“你这孩子真伶俐。你那个小将军虽然也聪明,却是一种傻聪明。”
“震初他虽然斯文多智,实是武人的刚方性格,哪能像我这样油滑。”
“多智而刚方?呵,这两样品性都是极难得的,只是同搁在一个人身上,未免相互掣肘。殿下这样器重他。”
季昶面色肃了一肃,“震初于我,如兄如友。若没有大君与他,季昶十年前就没有命了。”
英迦瞥了他一眼,轻笑,“若殿下在吾国出了什么闪失,他也是一死,职责性命相系,自然竭尽忠诚。待回了东陆,天高海阔,良材更如飞鸟投林,尽归殿下麾下,即便小将军一时不在身边,也尽有人可供差使。”
一瞬间季昶气息凝滞,很快又笑起来,“那还远着呢。”
“说远,也不远了。”英迦大君点头,“对了,今儿请殿下来是有正经事要问的。殿下觉得缇兰这孩子如何?”
季昶脑子里翁地响了一声,压抑着心里波澜,道:“公主殿下端庄淑德,姿容绝代。”
“这样说来,殿下真是不嫌弃缇兰的了?那我就安心多了。”
“大君,这是……”
“钧梁陛下有个妹妹紫簪公主,你往我们西陆来的时候,她也往你们东陆去了,预备将来许配给皇子的。后来嫁了你二哥旭王为正妃,你都是知道的。这个月旭王追击褚奉仪到了黄泉关,紫簪在陪都霜还城的王府里养胎。刚刚我收到消息,唉,她如花似玉的一个人,竟然遭人投了毒,没了。”大君本来是闭着眼的,此时眼皮子下撩起一道缝来看着他,慢吞吞道:“我想着再送一名公主过去,你们兄弟或许眼光近似,你喜欢,旭王八成也是喜欢了。”
季昶心里万丈波澜一瞬间变了地狱火海,却展颜笑道:“缇兰殿下身份何等高贵,若非我二哥那样帝王之姿,又有谁堪与相配呢。”
“说起来世事也是无常。前年夏天,听说旭王在通平城下受了重伤,几乎没了,我那会儿就在想,倘若旭王当真殉国,少不得我这边也要打点准备,送昶王殿下您回东陆去力挽时局。缇兰日常与殿下最是亲近,就订了亲事,跟着去侍奉殿下也无不可。没想到旭王天佑吉祥,眼看霸业将成,没福气的却是紫簪。殿下若有欢喜的公主,也只管跟我要去就是。”
“我六七岁上,母亲给订过一门亲事。因只是朝臣的女儿,不曾通传各国,想来大君不知。说来惭愧,国内变乱生死茫茫,寻不着她,我也无心另娶。”季昶仍是笑。
英迦明知他是扯谎,也不计较,笑道:“贞信重诺,殿下真是深情的人。这样,殿下日后荣归东陆的时候,也顺带为缇兰送嫁好了,我那些使臣都是草包,叫他们送些书牒礼物也就罢了,送我那个宝贝外甥女儿却让人放心不下。”
季昶俯首道:“定当不负所托,护送公主平安抵达天启。”
“如此我就安心了。今后与殿下这样促膝相谈的机会,也是没有了。旭王登基后,下诏召你回国,只怕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情。先与殿下道一声恭喜与保重。”
二十岁的皇子抬眼注视着眼前人的双目深处。当年,正是这个残弱之人教他知道,要反身扼住造化的咽喉,除了刀枪剑戟,尚有别的路途。那一刻,他心底里另有一扇门打开了,门内喷薄而出的,是野心的烈火。
此刻季昶却看不出他一丝心思端倪,只得立起身来,慎重行了一个礼。英迦大君含笑受下了,道:“一介废人,不能起身与殿下握别,恕罪。”
季昶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来,躬身道:“有一件事,季昶心里存了许久,时时想着请教大君,又怕僭越。”
“不敢。但凡能为殿下解答,自然知无不言。”
“盘枭之变至今已近十年,坊间谣言流布未曾少歇,虽然遮遮掩掩,意思竟是指大君您窃国篡权。”季昶见英迦面色如常,大着胆子说下去,“大君为何从不辟谣,把实情传扬出去,却白白背负污名呢?”
英迦失笑,“你是说实情?”
季昶沉稳点头,“实情。”
那残废的霸者缓慢收敛了笑容,娓娓说道:“我是一个废人,不能纵马挽弓,亦不能航海行商。自然,凭着这个出身,只要愿意静静躺在床上等死,也能过几十年安泰日子,可是我偏不愿意。手中无权,我便觉得不安稳,然而天下的权势就那么些,我进一步,就有人要退一步,钧梁自然要猜忌我,可我就是放不了手。权力是多醉人的东西,哪怕我躺在这儿,也能兴风作浪,只因我手里把握着旁人想要的东西,他们便甘愿充当鹰犬去为我夺取更多,这权势便像雪球越滚越大。我这个废人是一笔宝藏,这些贼啊,分赃永远不均,若有一个要杀我,必也有一群要护卫我——你看,他们用自己夺来的东西供养着我,还得乞求我的恩宠!”
他这话说到后来,笑不可仰,止不住地咳嗽起来。缓了口气,又说:“钧梁不杀我,我将来也要杀他,并不算是白担了虚名。哪个君王能逃一死?我一日活着,不能一日没有权势,可两眼一闭,也就万事皆休。我是这样的人,更谈不上什么传承后嗣,一切最终还是索兰的。那些流言放在街巷间,将来对索兰也是好的。”
季昶背后寒毛根根竖立,摇头道:“大君深虑,季昶不甚明白。”
英迦笑起来,像是真被他逗乐了似的,“殿下可记得,您十四岁那年直闯这个寝殿,向我说出一番取信于世、唇亡齿寒的大道理,端的是针针见血,语气又委婉巧妙。那日我便写下手谕,命将所约的粮草布甲交予殿下,转运北陆大徵陪都霜还城去。那可不是被殿下一番话唬倒了。
那日我方才从逢南回来,就是宫内的王子,也不一定就知道。宫人、侍卫、内臣,我不知你买通了哪一路人,这是机巧的小手段,布线却不是一两日、百十个银铢的事情,于是我知道殿下早有远见,也有心思。
照理来说,世人被当面指斥背信弃义,多半要气急败坏,奇的是你一番话说完,我不仅颜面无损,还觉得你这孩子真是体恤懂事,我肚子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你都知道一个个绕过去。好人揣测坏人的心思是难的,只有坏人才这样明白坏人,我又知道了,殿下有谋,还是恶谋。
那时候旭王身边义军与勤王军队日渐壮大,粮草自然很快不能支持,纵然有商团扶助,毕竟有限,远比不上注辇一国之力。你也是走投无路,才行此一着,足见殿下明时势,有胆识。
殿下那时候年纪小,思虑或许不甚缜密,其中一半的主意,我看还是你那个小将军出的。做君王,未必要样样皆能,只要知道什么事儿该听谁的见解,也就算得上是半个明君了——霜还城里那位旭王我不知是何等样人,可殿下这般样样俱全,我不由地想,这一代的东陆帝王,莫不是就在我眼前?”
季昶听他这一番话缓缓铺排,正不知道凶吉,及至听到这最后一句,猛然一激灵,连忙笑道:“大君莫要取笑季昶。”眼里却凌厉起来,竟是有了杀意。
英迦笑着摆了摆手,“我啰噪了这许多,不过是要殿下明白,你与我虽各有苦衷,倒是心思相近的人。”
季昶心里稍为平静,满面依然是懒洋洋的笑意,“我年纪小,贪玩不懂事,大君既然将缇兰嫁与二哥,如何又纵容我在二哥身边调皮捣蛋。”
这一下英迦是真的畅快大笑起来,声音尖细犹如夜枭。
“殿下惦记的又不是我手里这点破东西,我何必多管闲事?倒是殿下有一日壮志得伸,切不要忘了注辇才是。”
季昶告了退,才走到楼下花厅,汤乾自便迎上来道:“殿下,港口新传来消息,紫簪王妃故去了。”
季昶一手揉着眉间,疲惫地说:“我知道了。”
缇兰回到寝宫,宫人禀报说昶王已等了好一会儿。
她走上二楼南边小暖阁,便听见衣襟窸窣与刀甲相撞的声音,晓得是季昶与汤乾自都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季昶见跟进来的只有弓叶,道:“你们那个八宝茶呢?我老惦记着,就是你们小气,总不拿出来奉客。”
弓叶看看缇兰脸色,微笑道:“这就去做,只是那玩意费工夫,殿下多坐会儿。”说着退了下去。
汤乾自静听着弓叶脚步去远,才走过来牵缇兰的手道:“缇兰,我们有话要和你说。”
缇兰虽是笑着,明净眉宇间隐约笼着一股愁郁,道:“我也有话要和你说。”
“英迦大君要送你去东陆,与我二哥和亲。”季昶咬着牙,“他要你跟我一同回去。”
缇兰缓缓扬起脸来,唇齿皆白,扶着汤乾自的手,指甲全抠进他手腕里。她盲了的双眼掩盖在缎带下,再也看不出神情,却有一种凛然透骨的奇异寒意。
汤乾自觉得自己手中握着的是一段冰,正缓慢地、无可阻挡地消融下去。
她沉静点头道:“方才我去看狸猧,回来路上大君派人来传我,说的也正是这事……我应承下来了。”
此言一出,两个青年都是一愕。
“缇兰,那你与震初……”季昶急急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
汤乾自握着她的手,不自觉用了极大的气力。没有话语,只有一肚子岩浆翻滚煎熬,却吐不出来。
缇兰任由他握着,良久才抬首说:“震初,对不住。”
他们俩看惯了她平日跋扈任性,竟是从未见过如此柔顺和气的模样,知道她当真是狠下了心。
“你们莫不是吵架了?不要赌气。”季昶道。
缇兰神色平板无波,说话的声气亦轻弱,像是个受了重伤的人似的,道:“我哪有。”
趁汤乾自渐渐放松了力气,她将手轻缓无声抽了出来,“人人尊我一声‘殿下’,都说我是未来王上的姊姊,我嫁人,原是替索兰去嫁的。平日里奴隶内臣由着我支派折腾,身上随便摘一件东西下来,够平常人家半年开销,岂是平白无故的么?就是等着派这样的用场的。再说,英迦舅舅定下的事情,谁又能违逆呢。”
听见英迦名字,汤乾自与季昶脸色也白了。
屋子里静了半晌,季昶才滞涩地说:“你且别急。这事儿有个法子,只是极险,未知能成不能成。”
缇兰没有半点喜色,默然颔首道:“只怕不成。”
季昶登时被她噎住了。
这时候弓叶送了八宝茶进来,道:“殿下,贡缎的样子候在外头,等着您选了裁新衣裳呢。”
“等会儿。”缇兰摆手,转身走到窗前去。弓叶行毕了礼,下去了。
二月的阳光是淡白清冷的,从镂刻十二代先王史诗故事的黄金窗棂间映到屋内,在缇兰脸上投下曲折纤细的黑影子,仿佛罩着一层阴暗的纱。桌上的茶盏谁也不去动,转眼散尽了浓甜热气,冷透了。
“缇兰。”
缇兰面朝着窗外,漫声答应:“嗯?”
季昶道:“如今宛州西面海上海寇横行,不能通航,应是穿过滁潦海,往泉明港去。到了泉明,便有皇宫女官与车辇前来迎接。你们注辇人送嫁时要披十八重皂纱,不到新郎面前不得揭开,不如……”
“不如?”她仍是没有转回头来。
“若弓叶能替你进宫,你不如就在泉明暂且住一阵子,震初再转回来接你。”
缇兰略一沉吟,“然后呢?”不等季昶回答,她自顾自道,“然后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小王爷,这不会错了。震初是你嫡系中的嫡系,自然在朝为官,或是边关大将。我深居简出,只说是汤将军在西陆娶的夫人,若是夜里得了梦兆,自然通报给你们知道。你们主从一心,一个位极人臣,一个常胜不败,大家平安和美,倒也不错。”
季昶听出她话里讥讽之意,反复思量,却始终隔着点什么,他揣测不透。
“缇兰,我答应过,总有一日要带你走。如今己耽搁不得了。”汤乾自望着她纤细背影,五内如焚,握刀的手暗暗迸出了青筋。
缇兰点头,“原来你一直记着。”顿了顿,又说,“时候不早,外头还等着送绸缎样子给我选,顺便唤他们进来罢。”
季昶待要说些什么,见缇兰显是逐客的意思,只得忍下。
汤乾自深深望了缇兰一眼,如鲠在喉,声音却还是清朗坚毅,“臣下告退。”说罢决然转身便走,军袍下摆卷起一阵小小气旋,仿佛多一刻亦不能停留。
弓叶引着一队宫人,送进几十本花样册子来,却见缇兰两手攀住黄金窗棂,原本纤巧的两肩像是忍着巨大疼痛,都垮了下去。那鸦黑的头发全拆散了,如子夜海上的波澜一泻至地,两道绝长缎带夹杂在内,白得触目惊心。
“殿下!”弓叶合身扑上去,慌了手脚。
缇兰霍然转回身来,下唇咬成了殷浓的朱红颜色,却是在忍笑。艳丽寒苛,与年纪绝不相称,然而那神情,的确是笑。
弓叶骇得几乎要哭了,心里倒还明白,忙摒退了宫人,一阵簌簌衣襟响动后,屋子里只剩了缇兰与她。她去掩上了门,转回来时,缇兰已在桌畔支着额角颓然坐下了。弓叶轻手轻脚取了暖炉搁在她脚下,重沏一杯热茶送到她手里,却被缇兰握住了手,纤细冰冷的五指锢在腕子上。
“弓叶,我有事求你。”她说,“你能应承我么?”
弓叶见缇兰脸色凄凉,忙在她膝侧跪下了,“弓叶的命都是殿下的。”
缇兰摇头道:“这事非你应承不可,我求你。”
弓叶止不住流下泪来,“殿下,海贼村寨之间,火并灭门从来不是稀罕的事情,不知有多少寨子里的女孩儿被掳到岸上来贩卖,卖不掉的全成了海贼祭祀龙尾神的人牲,若不是殿下,弓叶七岁上就没命了,哪能锦衣玉食活到今天?哪怕殿下要弓叶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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